第二天早晨和中午,一共有三名猎魔人回到了狩猎营地,傍晚时又回来两人,他们对于杰克的牺牲都很惊讶。如瓦奥莱特所说,派发给新人的任务都是经过仔细甄别的,哪怕完不成,也极少有人会在这种‘练手’级别的任务中丧命。无论如何,有了这五个人的加入、守誓堂总算显得不那么空荡了,简单念过悼词后,瓦奥莱特对杰克的尸体释放了高等级圣术‘净罪之炎’。就在一月之前,他站在同样的位置对新人们如此说道:‘我希望你们这些菜鸟能活得久一些,至少别死在我前头。’可惜,天总不遂人愿。有那么一瞬间,雷恩清楚看到瓦奥莱特眼角有泪水滑落,但下一秒他脸上的水痕就被纯净圣火的高温给烤干了。雷恩明白,就算这个铁血汉子已经不止一次经历过这种场面,但亲手火化自己教出的学生这种事,恐怕还是他职业生涯中头一遭。很快,火焰燃尽,守誓堂的石台上就只剩下四散的灰白粉末和几块骨渣,至此,这个简陋至极的告别仪式也算正式结束了。“住口。”回宿舍的路上,雷恩突然从牙缝里蹦出这个词。“你发神经吗?我嘴巴根本就没张开。”走在他身边的亚当红着眼嘀咕。“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正盘算着说点什么。”“……”“什么也别说,我什么也不想听到,我需要回去睡一觉——没错,这是此时此刻我他妈最该干的事了。”“好吧,我懂。”亚当用拇指揩掉眼泪,突然又不甘心地问:“还记得吗?你和杰克的那场比试——”‘嘭’!雷恩毫不犹豫地冲进房间,然后狠狠摔上房门,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回忆,那只会破坏他好好睡上一觉的计划——然而今夜注定不易入眠,躺回床上,不管用枕头蒙住脑袋也好、用双手堵住耳朵也罢,雷恩总能一遍遍回想起杰克胸前那个可怕空洞,他想知道里面的东西到底去了哪里,是被某个黑袍子拿去施展邪术、还是成了邪教徒祭祀的贡品?他想知道杰克死前到底遇见了什么样的敌人,如果换成自己又能否对付得来?没人猜得到,毕竟善良者大多是相似的、而邪恶者则各有各的邪恶,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或许任何世界都是这样。然后雷恩想起首次执行任务之前、罗德私下对自己说的话:‘当连你都感到胆怯的时候,就想想那些普通人吧。’“我没有胆怯,一点儿也没有。”他扯下蒙住头脸的枕头、瞪着黑乎乎的房梁轻声自语,不过这句自我安慰显然不是特别管用,胡思乱想中,直到四更天他才沉沉睡去,又在一个半小时后被该死的生物钟给拽了起来。‘死了人就不用训练’这种事是不存在的,雷恩只好强打精神下床洗漱,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敲响了。他起初没有理会,敲门声停顿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次响起。“别催了,我没有睡过头。”雷恩不满地嘟囔:“如果你再碰一下那该死的门,亚当,就等着——”“抱歉,是我哦。”把手转动、房门被推开了,有着银白发色的美丽女人走了进来。“奥莉尔小姐?”他有些恍惚地说:“不好意思,我还以为——算了,请问有什么事呢?”“你还好吗,雷恩?”奥莉尔关切地问。“要看跟谁比了。”雷恩耸耸肩,“至少我目前还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不是吗。”“哦,我明白,杰克的牺牲一定给你、和你那些一起走出训练营的兄弟们带来了很多痛苦,”奥莉尔轻柔地说:“所以我想有必要来看看你们,哪怕我能做的不多,但请相信我会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是的,我相信,”雷恩抹了把脸,努力抑制住从心底涌出的烦躁,“不过说真的,我很好、并且也没什么想倾诉的——当然,还是要感谢你的热心,奥莉尔小姐。”“男人们都认为、把悲伤埋进心底会发酵成力量,却总是忽略它也可能变质为别的什么不太好的东西。”看起来,奥莉尔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你们毕竟一起接受了那么久的训练,雷恩,却在刚加入猎魔小队时——总之,这种情况下感到难过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即使是猎魔人、也拥有在某一时刻不那么坚强的权利。”“恕我直言,是不是你必须看到我掉下几滴眼泪才能满意?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先去找别人谈谈,真的,或许未来某天我会在喝醉之后回想起杰克的牺牲而痛哭一场,但不是现在。”雷恩怒气冲冲地说,这女人眼中闪烁的关切光芒令他无比头疼,“先去找别的家伙聊一聊吧,奥莉尔小姐,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最好的,从神学院到训练营、从同窗同学到猎魔人兄弟,天啊,没准他们正等着你帮忙晾晒被泪水打湿的枕巾呢——至于我,我不过是意外成为预备役的一个边缘人,我甚至不是圣能者!不瞒你说,在地下训练营时我跟他们半数人都起过冲突——所以,是的,我确实为杰克感到伤心,但我肯定不是最伤心的那个。”他过瘾似的说完这番话,并用一种挑衅目光直视奥莉尔,没想到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轻关上房门、走到床铺边沿坐了下来(一张床、外加一位坐在床边的美丽修女,坦白说这场面在初次见到奥莉尔时就曾闪过雷恩的脑海,但此刻的气氛令他没心思往别处想)。“‘边缘人’吗?与我了解到的一样呢。”奥莉尔眨眨淡蓝眼眸,轻声说道:“请别误会,雷恩,我并没有刻意去打听,不过你知道,一位非圣能者的猎魔人确实罕见,而这不免被其他人议论几句,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大概了解到一些你的经历。”“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也是哦。”“什么?”“‘边缘人’、‘多余的家伙’,或者‘强塞进来的讨厌鬼’,我原本也是这样的哦。”看到雷恩不解的眼神,奥莉尔微笑着解释:“六年前,我从神学院毕业后就直接被弥塞拉大人留在身边工作,很幸运,我在那两年里确实学到不少东西,并且由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大主教看重的人,我甚至获得了许多超过当时职位应有的待遇。四年前,我被弥塞拉大人安排进狩猎营地,同时也走进了我人生中最坎坷的一段时光——你能想象吗,一个对战斗一窍不通的人、尤其是女人,她担任这里的事务官要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被认可?”说得没错,雷恩心想,如同自己成为猎魔人那样,由年轻女子出任狩猎营地的事务官,这确实也是件‘从未有过之事’。“就我所见到的情况而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奥莉尔小姐。”他叹口气,被迫收敛起刚才的刻薄,“我们的营地整洁有序,上到政务文献下到餐食储备、一切都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从其他人对你的态度中我也能看得出来,大家对于你这样一位美丽又干练的事务官是很满意的。”“哦,我真开心听到你这样说,但在刚开始时可不是这样。”奥莉尔表情复杂,看得出来她对那段记忆仍有余悸,“那时候,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没人愿意跟我多说半句话。什么都不顺利,不管我传达了什么消息、他们甚至都懒得应付一声‘收到’,虽然对于高层的指令他们从不怠慢,可是对我呢?仿佛我只是一封会发出声音的魔法信,只要信的内容清晰完整就好,没人肯对信纸和信封说一句‘谢谢’。”说到这里,她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你知道吗,雷恩,前任事务官汤姆大叔曾是一位很令人尊敬的猎魔人,他因身体原因无法再参加战斗,但他仍可以跟大伙儿一起畅饮美酒、一起欢谈至深夜,他们就像最亲密的家人那样相处,而我的到来则直接导致汤姆大叔被迫退休返乡。”“职位调动这种事并非你能左右,奥莉尔小姐,如果可以,恐怕你也不想放弃大主教身边的职务而跑到这种枯燥无趣的狩猎营地吧?他们——我们是猎魔人,不是‘你走开我讨厌你不想跟你玩’的六岁稚童,不会有人因为这种事就如此办你难堪的。”雷恩双臂环抱靠在窗前,先是看了眼天色、接着又淡然地看了奥莉尔一眼,“导致你当时处境的主要原因,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有人跟你聊过我的事吗?”奥莉尔好奇地问。“没有,猜的。”雷恩干脆地说:“为什么弥塞拉大主教要把你这样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女人硬塞进营地呢,嫌自己身边人材太多吗?哦,显然不是,她一定给了你别的安排,比如‘事无巨细都要汇报’、‘任何不对劲儿的人或事都要让我知道’等等,其他人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那么自然不会对你有任何好脸色——我说得对吗?”“很对,唯一区别就是你的语言足够直接,而弥塞拉大人则是从侧面委婉地向我表达了她的意图。”奥莉尔微微撅起嘴唇,这使得她在温柔知性之余又多出几分可爱,“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弥塞拉大人要安排我做这些呢?猎魔人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精英,实力和心性任何一点出现差错都会被剔除在队伍之外,你们是绝对忠诚的战士。我认为——或许轮不到我来认为,不过从当时大家的反应来看,这种安排显然只会适得其反。”“我知道为什么,大概能猜到一些。”“是吗,那么请你给我分析一下吧,雷恩。”“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我的话也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我们那位亲爱的大主教?”“这……”奥莉尔轻咬下唇,然后略带无奈地说:“我当然不会对弥塞拉大人说谎,但是经过几年事务官工作之后,我也学会了忽略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哦,这确实算得上进步。”雷恩挑了挑眉毛,“是因为这个,大家对你的感观才发生变化了吗?”“有些关联,但最主要还是因为罗德大人的建议。”奥莉尔神色有些激动和骄傲,“我在最绝望的时候想到了向罗德大人求助,我希望能借助他的威严让大家配合我的工作、同时在一定程度上给我应有的尊重。但罗德大人并没有替我出头,他只给我一个改善局面的建议——‘做你该做的事,也做最真实的自己’。于是我明白了,就是这样没错,我是他们的事务官、同时我也确实身负弥塞拉大人的监察命令,没什么好遮掩好尴尬的,我会尽力保障营地正常运转,但如果这里出现任何不对劲人或事、我也保证弥塞拉大人能够第一时间知道。从那时起,我开始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并确保每个人都能明白‘别担心!奥莉尔会为大家准备好一切’、和‘别犯错!奥莉尔在盯着你呢’,然后,雷恩,你能想象吗——大家竟然真的对我大不一样了,他们开始尊重并接纳我了!简直难以置信,我原本还做好了彻底跟他们闹僵的心理准备呢!”受到奥莉尔脸上那一抹晴朗的感染,雷恩心情也在刹那间轻松许多。他又看了看天色,明白是时候结束这次谈话了,但还没等开口,就听见奥莉尔说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什么?”“弥塞拉大人的想法,你刚才说大概能猜到一些。”“哦,很简单,我是这么猜测的——她是教廷六大主教中唯一的女性,对吧?不论如何强势,一些女性特质总归无法完全避免,其中一点就是‘缺乏安全感’。”雷恩不屑地说:“譬如某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女人,你再怎么告诉她‘你已经很苗条了’,她还是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再瘦一点——当然,以弥塞拉大主教的身份和年纪,她肯定不会被身材或者爱情之类的无聊玩意儿束缚,她在乎的是更加高高在上的东西:权力与地位,要攥紧这两样东西就离不开另外两样东西:武力与金子。所以咯,她往这里安插自己的亲信是非常正确且正常的行为,换成我我也会这样做的,猎魔人可是神殿最强战斗力,再怎么忠诚,也还是搁在眼皮子底下最令人安心——我反而奇怪,她居然上任这么多年之后才真的付诸行动。”还有一点原因雷恩没有说出口,通过仅有的两次观察,他认为弥塞拉和罗德之间时常会有意见相左的情况发生,这种现象或许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存在了。当然,这个想法是完全不必要、也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完全不信。”奥莉尔皱起眉头、不安地说:“你刚才说话的神气就像一名政客,雷恩,你不该如此揣测一位大主教的想法,要知道,弥塞拉大人的职务是教宗陛下亲自任命的,她的地位与权力没人能撼动。”“毕竟是‘猜测’而已,老实说,我也认为我猜的完全不对。”雷恩只是笑了笑。“可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合理解释,毕竟我确实肩负那样的命令——啊,不不不,这个话题到此结束吧,嗯,就是这样。”奥莉尔轻轻拍了拍胸口,然后似笑非笑地说:“话说回来,你不光不该那样猜测弥塞拉大人,也不该那样评价女性,什么‘缺乏安全感’、‘吃饱了没事干’、‘想方设法让自己再瘦一点’——这太不礼貌了,你以为自己很了解女性吗,雷恩?我敢说,这所营地中任何一个猎魔人都不会像你那样说话的。”那是因为他们没经历过我前世那样的信息时代,雷恩心想,也没经历过我今世这样家里最少也有四个年轻女仆的生活。“好吧,你说的没错,奥莉尔小姐,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已经跟你谈了好一阵子话,现在我必须要去训练了。”雷恩第三次看了看天色,然后抓过自己的黑刀,准备离开房间。“哦不,吾主在上,我竟然把这一趟最要紧的事忘了。”奥莉尔瞪了雷恩一眼,就好像这完全是他的错,“瓦奥莱特先生认为,或许你会愿意——”她深深叹息,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或许你会愿意送杰克的遗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