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恩已经惊呆了。他甚至感觉不到愤怒和悲伤,像个没了思想,没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呆呆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王后。
高贵的阿波多利的王后跪在他的脚下,双手抱住他的靴子,发丝凌乱,容颜变色,泪水直流,哀求着他。
“格雷恩,你现在都知道了。虽然国王罪有应得,可是杀死你的父亲的,是我!我……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她抬起头仰望着她。格雷恩心口剧痛,一腔热血涌上心头。他的手伸向腰间的长剑,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
艾蕾诺亚王后的眼睛里瞬间闪过解脱的惊喜。她哭泣着亲吻着他的手。
“我不会厚颜无耻地乞求你的原谅,格雷恩。你有权那么做!可是,不要让你的手也沾染上罪恶的血吧!我只是想求你,帮我照顾好伊美雅。只有她才是真正无辜的。”
格雷恩茫然地抽回他的手。王后伏在她的脚下。想着惨死的父亲,想着这些年来孤零零一个人苦度时光的母亲,千愁万恨,都是他曾最敬爱的阿波多利的王后造成的。而她却泪水涟涟地恳求他,照顾她的女儿!
他只要拔出长剑,杀父大仇即可血债血偿。可是,为了阿波多利,为了国家和人民,他收起了他的剑。
看着依然长跪的王后,他尽量平静却又坚决地说道:“王后,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保护好伊美雅公主,保卫阿波多利。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王后的眼睛闪过了无牵挂的眼神。她垂下头,双手抱在胸前,喃喃说道:“天神在上,,我一个人的罪恶,就让我独自去接受审判吧。”
王后慢慢平静下来,站起身看着他,格雷恩也垂下了头,泪如泉涌。王后摇响了桌铃,几个女官捧着后冠礼服走了进来,跪在王后的面前哭泣着。王后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对着哭泣的她们,轻轻地挥了挥手。
女官们给王后戴上后冠,披上华丽的披风,整理着她的容妆。格雷恩默默地看着,过往的一切如云烟,从他眼前飞过。
王后身穿簇新的礼服,雍容华贵的脸庞因解脱而焕发出异样的神采。她站起身来,女官捧上一个银盘,上面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她拿起匕首,看着看着,泪水不禁又流淌出来。她把匕首放入衣袖。女官们跪在地上,有几个抱着她的腿,眼睛里含着泪水,阻挡在王后的面前。
她严厉地看着她们,决绝的眼神让她们心痛难忍。王后的神情变得温柔,她闪过一边,不再去看那些垂泪的女官。眼见王后心意已决,誓难更改,她们一个个躬身向王后告别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王后嘴角露出一丝留恋和愧疚。
“格雷恩,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已经是个虚伪的不知羞耻的女人。事情到了今天,我也无颜面对你和你的母亲。而且再说这样的话会让我更加羞耻。可我发誓,我也是真的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着你的。现在,我准备好去神庙,为我的罪恶做最后的忏悔了。格雷恩,”她的眼睛泪花闪烁,长叹一声,“你说,如果玛尔斯知道了他的母亲,不过是个无耻的杀人凶手,他还会像从前那样爱他的母亲吗?”
格雷恩站立不动。王后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的女官都跪在地上,哭得抬不起头来。
格雷恩突然跪倒在地,眼含热泪,大声说道:“艾蕾诺亚王后,阿波多利将永远牢记您为这个国家的人民所做的一切,他们将永远怀念尊贵仁慈的王后。我相信,玛尔斯王子也将永远爱着您,爱着他被欺骗的,无辜的母亲!”
王后扭回头,眼中全是感激的泪水。她笑着点点头,泪珠滚滚而下。她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王后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格雷恩心如刀绞。他没有阻止王后,却又想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那一刻他只觉阿波多利虽辽阔无垠,却不知该去何处哭诉。他的手抓着剑柄,十指因用力而生疼。他漫无目的地在阴森凄凉的宫殿里游荡,更觉心意悲凉,孤独无助。
猛抬头,竟然发觉已身在王宫花园,孤单一人。看到那棵高大的无花果树,枝叶繁茂,荫凉一片,顿时悲从心来,跪在树下,失声痛哭。
父亲就倒在这棵树下,他的血浸入他热爱的土地,他精心培育的花木更加繁盛,艳丽如昔。
可怜的母亲啊!
他不知道在那里跪了多久,哭了多久。直至天色渐暗,飞鸟还林,呱声一片。
一个沉重的信念刚刚得到解脱,还有更重的责任又要落在他的肩头。他已经哭够了!心头也越来越明亮。
这座曾经和现在一样美丽的花园里,曾流连着王国最显赫高贵的人们。可是现在,除了可怜的伊美雅公主,他们的命运因一念之差,沉沦的沉沦,丧命的丧命,远走的远走!只留下空荡荡的一片孤寂和悲惨。
繁华强盛的阿波多利,也仿佛一夜之间,堕入了无尽的深渊。
他仿佛看到父亲满身鲜血喷涌,可他仍有余力杀死谋害他的凶手。可他没有那么做。他扼住王后喉咙的双手渐渐无力,任凭着生命一点一点逝去。
他宁愿让自己的死成为也许永不见天日的秘密,成为妻儿永久的遗憾和悲痛。他静悄悄地一个人死去,身后留下悲伤的妻子和远在万里的儿子。
父亲死去的那一刻,肯定会想起他们母子。可他在倒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甘愿为了阿波多利献出他的生命!
父亲被匕首刺中心脏而死,虽然国王想尽办法掩盖了真相,可是,这么明显的破绽,又是怎么瞒过了阿斯特拉尔先生的呢?
他的心中早已雪亮。这就是先生从没有对他提起过父亲的原因。因为他的死,祸起一场阴谋。
说不定他早已猜出了凶手是谁!却直到临终也没有对他说起过。
或者先生也和现在的他一样,都领悟到了父亲临终前的苦衷和对阿波多利的忠诚。
也或者,先生只是想让他自己寻找到真相,如何处置凶手和为屈死的父亲报仇,那将是他自己的选择。
父亲和先生之所以那么做,因为他们的心中早已没有了个人的安危得失。他的身上流淌着的是父亲高尚的血,从父亲鲜血洗染的无花果树下重新站立起来时,他的心中就已经没有了仇恨。父亲的血不会白流。而他也相信,他的抉择没有错!
他将永远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即使对母亲也不会说起。这样想着,他心痛哀伤。可是,母亲会怀念仁慈的王后。阿波多利的人们将永久追思他们热爱的王后。而这也将是阿波多利不会沉沦的最大的信仰。
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原来是尤葛纳。他面色通红,气喘吁吁。
“格雷恩先生,我到处找你!伊美雅公主出事了。快点儿,格雷恩先生!要来不及了!”他来不及细问,站起身擦擦脸上的泪痕,跟着他奔向大厅。
与此同时,巴布科莱的大街小巷,都在纷纷传扬着,阿波多利的王后和公主已经受到迫害的消息。
大厅里此时已分作两派,势同水火。那些雕像,在昏黄的灯火照耀下,仿佛也面露悲哀,凄苦无助地观望着一幕接一幕的悲剧。
黑森林的王子、霍思敏王、坎德拉贝尔王、科斯布斯和图尔赖等人身后,站立着刚刚入城的趾高气扬的将军护卫们,一个个拔剑在手,气势冲冲。赛尔、莱利克等人面色凝重,心情复杂,在一旁站立。而格莱特长老坐在一边,冷眼旁观。
另一边,特林维尔手持长矛,嗔目怒视。他的身边是希娜和阿波多利从前线败退而回的将军们,显得人单势孤。
可是,一看到跪在地上低声啜泣的伊美雅公主,和几个张开手臂紧紧护卫着她的女侍,格雷恩勃然大怒!心中的压抑和委屈交织成一股无法宣泄的怒火,如炽热的火山般燃烧着。
可他颤抖的手,终于没有伸向腰间的长剑。
听到他的脚步声,人们都纷纷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
格雷恩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轻轻走到公主的身边。他温柔坚定的目光,让女侍们痛哭失声。
格雷恩心疼地按住她的肩头。
柔弱的公主浑身颤抖着,抬起泪眼,看到的是眼中无限爱怜的他。
“格雷恩哥哥,我……”阿波多利的公主一把抱住他,委屈地放声大哭。图汗将军等人也掩面而泣。特林维尔收起长矛,扭过头去。
格雷恩轻轻拍着公主的肩头,无声地安慰着她。他的目光看向希娜。希娜长剑入鞘,走到公主的身边。
“伊美雅公主,没事了。你的格雷恩哥哥来了!相信我!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她拥抱着哭泣的公主,鄙视地看着大厅里虎视眈眈的人们。大厅里陷入一片死寂。
科斯布斯冷笑着,走了上来。
“格雷恩先生,即使是你也不能再袒护她!帕克萨虽然弱小,可我是代表联盟说出这样的话!既然你们有意放走了不可饶恕的篡位者,可是我提醒你,格雷恩先生—篡位者的邪恶血脉,绝对不能得到延续。她必须死!”
听到他说是有意放走了篡位者,特林维尔火往上撞。他一拧手中的长矛就要冲过去。可是,希娜伸出手拦住了他。
“杀了她!”大厅里杀气腾腾。图尔赖挥舞着铁棒跳了出来,因仇恨和愤怒,他的脸色涨得通红。他大喊一声,“她的身上流着邪恶的血,必须让她在这个世上消失。也只有这样才能为那些死去的人们报仇!”
特林维尔一个箭步就挡在图尔赖面前,扬起了手中的长矛怒吼一声。“我看谁敢!任何想伤害阿波多利公主的人,都先要问问大个子维卡手里的长矛!”
“杀了她!杀了这个魔鬼留下的不详之人!”
“谁敢!这里是阿波多利,由不得你们放肆!”
大厅里刀剑相交声不绝于耳,双方都拔剑相向,一场拼杀一触即发。
格雷恩突然仰头大笑,视若无人。等他笑够了,手扶佩剑,目光像一把利刃,要把那张因愤怒而失去理智的网撕得粉碎。
霍思敏王和坎德拉贝尔王使了个眼色,多兰赫尔走到双手抱胸的格雷恩面前。格雷恩冷冷地看着他。
“格雷恩,”他说道,“你必须把她交出来。所有罪恶的同谋,都应受到严厉的惩罚。”
格雷恩依旧冷笑着。“如果我说不,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众人面面相觑。多兰赫尔早就预料到他的回答。他说:“格雷恩先生,事到如今,你已经无法阻止了。大军刚一进城,诸王的裁决已经生效—不但薇妮儿公主,爱丽娜王后也不能逃避审判。虽然,你们放走了元凶雷亚诺亲王,可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必须为曾经的罪恶付出代价。”
忍无可忍的特林维尔睁着血红的眼睛,手中的长矛宛如一道乌亮的闪电,冲过来已经劈手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他大吼着!
“诸王的裁决?那是什么!凭什么能裁决阿波多利的公主和王后!”
赛尔虽然担心王子的安危,却知道特林维尔只是出于义愤,却不会真的伤害他。他只是默默低下了头。希娜站在人群中,一张俏脸也因羞愤而通红。
多兰赫尔毫不退让,他抓住特林维尔的手,狠狠地甩开了他。“诸王当然有权力针对紧迫和危难时的局势做出裁判。即使七圣会也不能阻拦—这也是神圣联盟赋予的至高的权力!特林维尔先生,我提醒你,你的所作所为,是在把自己推向联盟的敌人一边。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没错!我还要告诉你们!无论是谁,都不要妄想把薇妮儿公主带出这个大厅!这就是我的回答!”特林维尔大吼着,气愤和沮丧让他声音嘶哑无力。长老依旧沉默着。
格雷恩握住了朋友的手。他的目光扫视着多兰赫尔和他身后所有的人。
“难道一个父亲的罪过,要用无辜的女儿的血来洗刷吗?我想问你们,伊美雅公主何曾伤害过任何人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单纯的孩子。她只是有个罪恶的父亲,可那不是她的错。我用我手中的剑发誓—如果你们要杀死伊美雅公主,除非你们能杀得了我。
阿波多利的人民是不会答应的!他们也有亲人在战争中死去,可是,他们恨得只是篡位者。难道你们打着正义公道的旗帜,就是为了在胜利后,对无辜的妇孺大开杀戒吗?你们害怕什么?玛尔斯王子是一个爱憎分明,内心善良的王子。他不得不服从篡位者的命令,可是他数次违背国王,让国王的阴谋终究没有得逞。
现在,他因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而感到耻辱,没有率兵攻击我们,反而远遁他乡。在阿波多利的大街小巷,田间牧场,你们就会听到艾蕾诺亚王后有多么仁慈。阿波多利的人民发自内心地热爱他们的王后,绝不会因为国王一个人的残忍就能抹杀的。
我甘愿用我的生命保护公主和王后,其实是在保护你们!如果你们一意孤行,那么你们将看到阿波多利的愤怒。那和他们的野心不同,这是一个国家真正的力量的爆发。”
特林维尔单手举起长矛,和朋友并肩而立。“我是阿波多利的子民,我坚信!所以,我也会用我的生命来保卫阿波多利的王后和公主。”
阿波多利的将军护卫们也蜂拥上前,把格雷恩和伊美雅公主挡在身后。
科斯布斯退后一步,他挥了挥手,诸王身后的将军士卒也不甘示弱,挥舞着刀剑冲了过去。
大厅外尤葛纳的治安兵和联盟的数万大军也都剑拔弩张,一场混战不可避免。
当!当!当!当!
突然,王城的天空传来哀痛的钟声。王宫大厅中那些年代久远的雕像,仿佛也不忍心看着眼前的一幕,脸上全都是肃穆悲伤的神情。
公主跳起来,惊恐地看着格雷恩,死死抱着他的手。长老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侍冲了进来,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公主,王后……王后自杀了。”
薇妮尔一声都没喊出来,她直直地伸出双手就倒了下去。格雷恩一把扶住她,把她抱在怀里。
他泪如泉涌,大声喊道:“你们满意了吗?一个无辜的女人已经失去了她高贵的生命。难道,这还不够吗!还要多少阿波多利人鲜血,才能补偿你们受到的伤害!”
巴布科莱的臣民们都听到了钟声。他们聚集在一起,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他们是为了善良美丽的艾蕾诺亚王后,也是为了他们多灾多难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