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鸣蒙着眼走出大街,这些日子以来,他发现自己不需眼睛也可以感觉到周遭的世界,这种感觉很特别,他看得到,却又非视觉,反而比视觉更敏锐,它不局限于观看前方,而能同时感觉到四面八方。一路上有许多人注目他,他眼睛隔着布,仍然可以感觉到炽热的眼光投射过来,但他依然故我的放开大步行走,直到走到雷万仞家门前,他才解下蒙眼的布,用手敲门。雷万仞说过,他是世代兵户,按理应住在城外屯田区,不知为何,竟能在城内有这间小屋雷万仞来开门,一见是谷中鸣,忙道:“相公快进来,我在拜斗。”雷万仞的脸很奇怪,他没有黑气,不见死相,却有一层金泽样的薄雾笼罩着全身。他很有兴趣知道雷万仞将会发生什么事莫非他能保全性命莫非他真的是张献忠的内间他尾随雷万仞到屋后的一方小空地,那里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有祭品和剪刀、尺、镜、笔等七物,还有一个小伞,伞下有一张斗签写了姓名。谷中鸣知道,许多地方流行拜斗,人们认为北斗七星主宰人的本命,所以为了消灾解厄,要拜斗延命,如今张献忠的传闻慌乱人心,城中有更多人拜起斗来,希望能够逃过一劫。谷中鸣还看到拜斗的案旁还站了一名中年女子,在帮忙准备拜斗。“这位是……”谷中鸣问。“这位是家母,”雷万仞颇为自豪的介绍道,“本城最好的蜀绣就是她绣的。”自古以来,四川的蜀锦、蜀绣是有名的,蜀锦是以色线织出来的锦布,而蜀绣则为中国“四大绣”之一,雷万仞这么说,表示他母亲是专门刺绣的绣工。谷中鸣剎那间明白了,这说明了雷万仞为何能住在城内,或许他母亲真的是有名的绣工也说不定。“相公见笑了。”雷万仞之母羞涩地吃吃笑道。谷中鸣讶异的看着这对母子。不仅是雷万仞没有死相,连他母亲的身上也淡淡的铺了一层金黄色薄雾。“这两个人不会死!”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在即将来临的灾难中存活呢那层金黄色又代表了什么意义“相公一起拜斗吧”雷万仞之母亲切的说。谷中鸣摇首不语,自个儿坐到角落的瓜棚下乘凉,等待他们母子俩拜斗完毕。他知道他们必然逃得过劫难,届时说不定会归功于拜斗,但是,尚有许许多多拜过斗却仍旧死于非命的人,又该如何解释呢雷万仞这天没值班,他留谷中鸣下来详谈,谷中鸣也顺便请他演练了几遍雷门刀。雷万仞之母在屋中窗边刺绣,时而望望窗外的儿子。不觉日中,雷万仞说:“我得煮个面给阿母吃啦,相公也吃面吗”雷万仞之母的刺绣工作十分费时,是以雷万仞也贴心的不要母亲劳心家事,他一面下面,一面请谷中鸣去欣赏他母亲的针下功夫。谷中鸣站在他母亲旁边观看,不敢太接近。由于绣架放在窗边,光线十分良好,谷中鸣不怕挡到她的光,只怕在旁边会打扰到她的专注。他细心的看,越看越专心,只见她的手拿着细细的绣针,一针一针的穿过白绸,幻化成牡丹花瓣上的渐层色彩、禽鸟翅膀上的丝丝羽毛、菜叶上微微凸起的蠕虫,通过不同的下针角度、不同的交叠方式、不同的织法,活灵活现的将时间凝结在白绸上。雷万仞之母忽然开口问:“相公看得懂吗”谷中鸣笑道:“完全不懂,但由衷佩服。”“没的事,熟能生巧。瞧,”她将绣针由下方刺入,不知怎的,经过一针又一针密接滚过,白绸上渐渐出现了一道涟漪,彷彿刚被蜻蜓点开的水面,“这叫『滚针』。”谷中鸣指着鸟的尾羽,问道:“这种呢”“这叫『撒针』,看到吗针法是不规矩的,有长有短,有正有偏,像一笔接一笔勾出图画来的样子。”谷中鸣一一询问,才知蜀绣有十九种针法,细分竟可分类至百种以上,比任何他所知道的武功套路都来得复杂。他觉得这一趟真是没有白来,一日未尽,他已见识了雷门刀和蜀绣两项绝艺,同时汇集在成都府这间小小的陋屋里。“万仞,”雷万仞之母扶着腰起身,道:“娘先歇一歇眼睛,面好了吗”“快了。”雷万仞在厨房回道。“史大娘派人来拿货的话,千万要叫我。”说着,便要踱回寝室。“嘿。”“对了,”她停下脚步,朝谷中鸣说,“小儿说相公不是道士,可是住在道观,是吗”“是,过去曾长住丈人观。”“你可认得一位洪道长”“洪认得一位的,不知是何名字或道号”“认得”她眼中霍然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无奈的叹口气道:“可是我只知道他姓洪,而且……二十年过去,也不指望什么了。”此时,雷万仞捧着香喷喷的面条出来,道:“我阿母逢人便问认不认得姓洪的道士,相公可别见怪。”谷中鸣摇摇头:“不会,不过,伯母究竟为什么会问呢”“陈年旧事了,”她叹道,“虽然事隔二十年,我仍然不甘心。”“我们边吃边谈好了。”雷万仞说。雷万仞之母眱看谷中鸣良久,方说:“相公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我也不妨说了……事关家母,在我仍待字闺中时,无声无息的失踪了,至今尸骨未获……”古人云无风不起浪,无缘不聚首,这一番谈话,有好几个前因,好几个后果,时间未到,留待分晓。雷万仞之母将她所知的来龙去脉细细道出,其阿母如何从洪道士和樵夫处各得到一张药方,如何疑心两人皆来自长生宫,两张药方如何凑巧的合起来正好是一帖“断胎方”,如何在出去与洪道士会面后就失踪了,而且消失得一点痕迹也不见。..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