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委为言官故进明

    “委为言官故进明占、兇私求胜、乘机麗陷,恩乞天

    恩洞燃孤臣、術察至冤、以全蚁命事。”

    开篇胡宗宪就这场针对他的弹劾定了性——党争。而他,不过是这场党争中的牺牲品。

    这是一封他为自己写的《辩诬疏》,主要向嘉靖陈述了他这些年来在东南抗倭所做的一些成绩,以及当初陆凤仪弹劾他十大罪状的辩驳。什么贪污军饷、滥征赋税、党庇严党……胡宗宪在奏疏里说,这些罪名全都是为了党争而诬陷他,甚至有一些勾结倭寇的朝廷命官捏造罪名报复他。

    然后他又说到了自己在东南抗倭的功绩,提督军务,征集粮草,亲督兵将,在一月三捷……细数圣上给他的赏赐,为这份圣恩,他继续矢心为国,殚竭忠谋,劳绩殊常,宜加显擢。

    他还表示早在那个时候,朝中就有许多人想要陷害他,是圣上眷顾,才让这些人不敢加害。

    这封奏疏还详细记录了许多他在东南抗倭的事情,事实上胡宗宪的主要工作,除了抗倭,还有浙直一代地方政务。

    看到这里,朱翊钧才明白,故事里的抗倭,是将军身先士卒,勇士冲锋陷阵,谋士献计献策。

    事实上,战争只是抗倭的一部分,两军对垒,或许只是几日,十几日,但背后,胡宗宪这个总督却需要做许多许多事情,比如筹备粮草、疏通运道、从别的省调兵遣将。

    他的奏疏当中还提到了许多人的名字,有的朱翊钧见过,有的听过名字,有的外派官员,朱翊钧没见过也没听过。

    胡宗宪说,这些人知道圣上对严世蕃、罗龙文深恶痛绝,才给他安了个“假拟圣旨”的罪名,诬陷他,又通贼、冒功,侵匿等罪激怒皇上,不论事实,不讲良心,只为用死罪诬陷他。

    而后,他又对自己的罪名通通进行了辩驳,其中所含冤屈和耻辱,行将从纸张中满溢出来。

    “臣若不辦证,钳口待毙,诚恐上负圣心,生冒不忠之名,死为盖辱之鬼,臣实死不瞑目。”

    “所以含羞忍耻,勉留残喘,甘冒斧锧(砍头)而沥血哀鸣君父之前者,亦以其情之迫于中,而言之不能自已也!惟皇上洞察之。”

    朱翊钧就算一目十行,看完这封奏疏也花了些时间,因为实在是太长了。

    其中绝大部分内容,朱翊钧是相信的。就冲着他和鄢懋卿对待海瑞截然不同的态度,他就相信,胡宗宪本质上是个好人。

    但好人不等于善良,善良的人也当不了好官。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朝为官,绝对的好

    人和绝对的坏人都是极少的,大部分人都在黑与白,好与坏之间反复游走和试探。

    好官带着一棵好心,未必能办好事。

    胡宗宪一心想要保全东南他信,没有一点经济问题,那也绝不可能。否则海瑞怎么可能在他爸儿子身上搜出几千两现银。

    朱翊钧又把奏疏其中几处地方反复阅读,他竟然从中感受到了一股“杀气”,心中便升起不好的预感。

    “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不知何时,嘉靖醒了过来,裹着貂皮大氅,却没有动。

    朱翊钧把那封奏疏递过去:“胡宗宪写的,皇爷爷要看看吗?”

    嘉靖眼皮也没掀一下:“不看。”

    朱翊钧又说:“我念给皇爷爷听?”

    “不听。”

    朱翊钧歪着头,有些疑惑:“那怎么批呀?”

    “不批。”

    “……”

    胡宗宪写了什么,嘉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他现在没有精力、也不想处理这件事情。

    事到如今,胡宗宪有没有罪,犯了什么罪,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是死是活,关系到皇权与相权的制衡。在嘉靖搞不掉徐阶之前,胡宗宪只能在牢里呆着。

    于是,这封《辨诬疏》和海瑞的《治安疏》一样,最后的结果是躺在了皇上的御案上,留中不发。

    回寝殿的路上,朱翊钧脑子里总是出现那封奏疏的内容,一直想着这件事情。

    冯保看他有心事,便问他怎么了,他就向冯保说起了胡宗宪那封奏疏的事情。

    冯保听后,眉头就皱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十日之后,胡宗宪会在狱中自杀。

    他不能向朱翊钧直接预言还未发生的事情,但看朱翊钧表现出来的担忧,小家伙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冯保犹豫了几日,试图用一种委婉的方式给朱翊钧一点提示,他从胡宗宪这个人的性格着手。

    胡宗宪出生于名门望族,曾祖父曾经是南京户部尚书,他本人也不差,二十二岁中举,二十六岁中进士。比不了张居正这样的天才,但在一群中年进士,甚至举人中间,已经很厉害了。

    他心中始终存着忠军报国、救济黎民的理想,使命感和道德感极强,驭下严厉,心狠手辣。徐海曾经臣服在他的脚下,王直也成功被他招安,就连俞大猷这样的牛人都能被他一个眼神吓得颤抖。

    为了实现自己平定东南的目标,他可以暂时忍受赵文华这个垃圾,但决不能容忍功成之后的背刺,还是以如此屈辱的方式。

    朱翊钧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说,胡宗宪将这封《辩诬疏》看做是自己向君父表达忠诚的最后方式,如果仍然得不到回应,他很有可能选择以死明志。

    “他,他会……”朱翊钧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胡宗宪目前的状态。

    海瑞死谏,也不过是给自己买了口棺材,并不是真的用死来唤醒嘉靖。

    而现在的情况是,胡宗宪很有可能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朱翊钧急得在寝殿里转圈圈,又去拽冯保的衣摆:“大伴……”

    他欲言又止,眉心紧促,像是在思索什么。

    冯保轻声唤他:“殿下。”

    朱翊钧忽然牵起他的手往外跑:“我们去找与成!”

    冯保拉住他:“殿下,天都黑了,明早再去吧。”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

    冯保往殿外张望:“看起来要下雪了,还是等天亮吧。”

    朱翊钧一向是个很听劝的孩子,即便他再想做的事情,只要好好跟他讲道理,他都能听进去。

    可是今天他却异常坚持:“不!”他忽然松开冯保,就往外面冲,“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

    这话说得冯保心都碎了,他身上就穿了一件夹袄,这个天气,不管不顾的出门,冻坏了怎么办?

    冯保也赶紧追出去,可朱翊钧会轻功,跑得快,他刚跑到院子,人已经到了宫门口。

    “殿下!”

    陈炬刚好从外面进来,和朱翊钧撞个正着:“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殿下要去哪儿呀?”

    “我要去找与成!”说着,朱翊钧就要推开他,冯保却已经追了上来,从后面一把将他抱住,拿斗篷裹起来,“怎么这么急?”

    朱翊钧在他怀里扑腾:“他要死了,要死了!”

    陈炬出去办了点事,刚回来,前面还听他喊着陆绎,后面就接了这么惊悚的一句,听得一头雾水:“谁?”

    朱翊钧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说道:“我能感觉得到!”

    陈炬又去看冯保,冯保也没理他。朱翊钧这么一闹,旁边围了一圈太监,都不知道小主子这是要干嘛。

    冯保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太监身上:“小野!”

    “诶!”小野是他徒弟,年纪不大,却十分机灵。

    “你去寻陆大人,让他过来一趟。”

    “是。”

    冯保又说:“去锦衣卫的班房。”

    这个时候不

    是陆绎当值,但这个时间段,他应该还在宫中。

    听到这里,朱翊钧就安静了下来,任由冯保将他抱进殿内。

    冯保把他人放在桌前,给他倒了杯热茶。朱翊钧仰起头,“大伴……”

    “殿下想见陆绎,也不必亲自去,派人跑一趟便是了。”

    朱翊钧说:“我太急了,没想到。”

    风暴问道:“殿下急什么?”

    朱翊钧说:“我怕胡宗宪死了。”

    冯保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距离他呈上那封《辨诬疏》也才过了七日。他记得,距离胡宗宪自杀,应该还剩三日。便说道:“应该没有这么快吧。”

    “有!”朱翊钧的语气十分肯定,说着又从凳子上站起来,在寝殿里走来走去。

    “殿下稍安勿躁,陆绎一会儿就来了。”

    没过多久,陆绎就跟着小野一起回来了,进入寝殿的时候,身零星落了几片雪花,外面果真下雪了。

    “与成!”朱翊钧跑过去,拉着他的手,“你能去一趟诏狱吗?”

    “诏狱?”陆绎皱眉,“去诏狱做什么?”

    “去见一个人。”

    陆绎没说话,用眼神询问这个人是谁。

    朱翊钧说:“胡宗宪。你告诉他,让他再等等,我一定想办法救他。”

    “……”

    陆绎并不清楚,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去和胡宗宪说这些。朱翊钧又强调:“让他一定好好活着!”

    陆绎有些犹豫:“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

    朱翊钧说:“是我的意思。”他仰头看着陆绎,忽然弯着眉眼笑了笑,“与成去吗?”

    陆绎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就做了决定:“去!”

    “现在就去。”说着,他转身离开。

    朱翊钧在身后说道:“那我等你回来。”

    陆绎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又是皇帝身边的大汉将军,出入诏狱,非但没人敢拦他,下面的人还要上赶着巴结。

    陆绎刚进去,就听到两名狱卒在讨论:“那个胡宗宪,他是有病吧。”

    “怎么回事?”

    “一个阶下囚,还当自己是浙直总督,封疆大吏?”

    “吃个饭还把碗砸了。”

    听到这里,陆绎心道不妙,赶紧往关押胡宗宪的牢房走去。

    诏狱阴暗潮湿,墙上挂满各种刑具,时而从牢房深处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吟,听得人毛骨悚然。

    管你是内阁首辅还是封疆大吏,进了这里,能活着走出去的

    ,少之又少。

    远远地,陆绎就看到,胡宗宪闭着眼坐在角落里,昏黄的烛光找不到他的位置,手里却反射出一点亮光。

    “糟了!”

    旁边的狱卒正摸出钥匙准备开门,千钧一发之举,陆绎手中一个东西脱手,以迅雷之势朝着胡宗宪飞去,精准的打在了他的右手上。

    只听“哐当”两声,先是瓷器落地的声音,而后是一声闷响,那是陆绎情急之下丢出的令牌。

    诏狱的狱卒也是锦衣卫,忽然反应过来出事了,胡宗宪可不是一般的囚犯,可以打个半死,但不能真的死在诏狱。圣上追究下来,谁也没好果子吃。

    他赶紧开牢门,陆绎一闪身,就来到了胡宗宪的跟前:“胡总督,不必着急寻死。”

    胡宗宪目光空洞,半晌才回神,抬起头来,半眯着眼睛打量他:“是皇上派你来的?”

    “不是。”

    “徐阶?”

    “……”

    陆绎没说话,用一脸冷漠的表情回答他:“徐阶还使唤不动我。”

    胡宗宪又问:“那是谁?”

    陆绎说:“殿下让我告诉你,别着急寻死,他会想办法救你。”

    “殿下?”胡宗宪有点懵,这京城中的殿下,他只能想到裕王,可他与裕王素来没有交情,以裕王谨小慎微的性子,不可能来管他的闲事。

    “是他?!”他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掐指算来,那孩子还不满八岁,“小皇孙。”

    陆绎长得就一脸不近人情,只对朱翊钧的时候,会露出温柔的眼神,别人没有的。

    他替朱翊钧走这一趟,该办的是办了,该说的话也说了,转身便要走。

    正要出牢房的时候,余光瞥见桌上有个东西,思忖片刻,拿起来就揣进了怀里。

    出了牢房,冷声对狱卒吩咐道:“看紧了,再寻死觅活,就绑起来。”

    诏狱不在皇城,陆绎这一来一回需要时间。到了该就寝的时辰,朱翊钧却不睡觉,穿个寝衣在床上坐着。

    陈炬担心他着凉,又把炭盆烧得更旺了些。那个被朱翊钧当球踢的布老虎,此刻又被他抱在怀里,下巴抵在老虎的头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炬要催他睡觉,被冯保拦下了。冯保知道,他正在等陆绎。

    忽然,朱翊钧耳朵动了动,丢掉布老虎,跳下床,赤着脚往门口跑:“与成回来了!”

    冯保和陈炬面面相觑。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在地上铺了厚厚的

    一层。陆绎乃是习武之人,虽然步伐轻快,但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朱翊钧还是听到了靴子踩在雪上的声音,但冯保和陈炬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并没有留意。

    朱翊钧刚跑到门口,殿门就从外面推开,陆绎高大的身躯裹挟着风雪进来。

    朱翊钧扑上去,陆绎却往后退了一步:“殿下,我身上寒气中。”

    冯保过来,又从背后将人抱了起来:“小祖宗,你没穿鞋,地上多凉啊。”

    陈炬拎着他的鞋子要替他穿上,朱翊钧却在冯保怀里挣扎:“不穿不穿,我热得很。”

    陈炬摸了摸他的小脚丫,暖和得很。跟着李良钦习武之后,他身体是愈发强壮。小时候还偶尔着凉,咳嗽两声,现在大冬天穿个冬衣,赤着脚跑来跑去,什么事也没有。

    即便如此,身边的人也担心他的身体,朱翊钧也只好妥协,坐下来,任由陈炬帮他套上鞋子。

    朱翊钧打量他身上开始融化的雪花,又说:“大伴,你给与成倒杯热茶。”

    他又去拉陆绎的手:“坐下说。”

    陆绎没坐,只是走进了,站在他旁边不远处,把刚才在诏狱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冯保听得皱了眉,时间与他知道有出入,但也不奇怪,他很早就知道,关于某些历史事件,他的常识只能对大方向做个参考,并不完全对得上。

    朱翊钧扭头去看冯保:“大伴,胡宗宪真的会自寻短见。”

    冯保将功劳都归结到他的身上:“是殿下料事如神。”

    “嘿嘿!”小家伙经不起夸,尾巴就竖了起来,无形的在身后摇啊摇,“希望他别再做傻事了。”

    陆绎说:“我还顺道看了一眼那个海瑞。”

    朱翊钧问:“他怎么样了?”

    “吃饱就睡了。”

    朱翊钧说:“胡宗宪真应该跟他好好学学。”

    “对了,”陆绎从怀里摸出个东西,“这是我在他桌上拿的。”

    他把东西递给朱翊钧,那是张叠起来的纸,朱翊钧展开来,中间只写着一句诗:“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这是他最后留下的绝命诗。

    冯保忽然想起一句话,不知当初从哪儿看到的一句对胡宗宪的点评:“做直人易,做小人易,而做外圆内方之人,最难。”

    胡宗宪能屈能伸,有胆识有谋略之人,就这么死在狱中,实在可惜。

    好在,最后没死成。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了一下,还是要让陈皇后露个面,不然后面不好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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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2 章 天气越来越冷,嘉

    天气越来越冷,嘉靖的状态越来越差,昏睡的时候多过清醒的时候。朱翊钧抱着霜眉,守在他的窗前,忽然意识到,皇爷爷会不会死呀。

    这个问题令他十分恐惧,不由得收紧了手臂。怀里的霜眉被他勒得难受,仰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又低头在他手背上舔了舔。

    看着日渐虚弱的嘉靖,朱翊钧发现,他可以掌控胡宗宪的生死,却无力让他的皇爷爷好起来。

    他想起了那位火德星君,那人不是自称是神仙吗?那他一定能救皇爷爷。

    想到这里,朱翊钧放开霜眉,立刻趴在床边,竟是很快就睡着了。

    梦中,他果然见到了火德星君,朱翊钧焦急的问:“你能救救我的皇爷爷吗?”

    火德星君问他:“怎么救?”

    朱翊钧说:“让她的病好起来。”

    火德星君摇摇头:“不能。”

    “为什么?”

    “我救不了。”

    朱翊钧怒了:“你不是神仙吗?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还当什么神仙?”

    火德星君说道:“我只负责长养万物,烛幽洞微,又管不了生死轮回。再说了……”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朱翊钧歪头,好奇地问:“再说什么?”

    “再说,他早年受那些假道士所骗,服用过多假的丹药,大罗神仙也难救。”

    “丹药?”朱翊钧不自觉的咬了咬下唇,开始思考。

    既然皇爷爷吃的都是假的丹药,那必定就有真的丹药。朱翊钧看着火德星君:“你凭什么说那些丹药都是假的?”

    火德星君一愣:“哪有凭什么,真的假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朱翊钧说:“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看真的。”

    “给你看……”说到这里,火德星君突然悟了:“我知道了,你想骗我的丹药去救你爷爷。”

    朱翊钧又说:“救不了吧,你这种小神仙,又管不了生死轮回。”

    “谁说的?我……”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又上当了!

    朱翊钧伸出手:“快给我吧,谢谢你。”

    火德星君叹一口气:“我给了你也没用,这是你的梦境,又不是现实。”

    “人各有命,更何况,皇帝的命运不只是他自己,更是天下黎民。”

    朱翊钧听不进,他只问:“那我要怎么做,我的皇爷爷才会好起来?”

    “……”

    说到这里,朱翊钧眼前忽然腾起一阵青烟,火德星君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

    “不要,我不要!”

    朱翊钧猛地坐起来,冰凉的手指拂上他的脸颊:“别怕,皇爷爷在这里。”

    朱翊钧抹了把脸,这时候黄锦端着药碗进来,嘉靖该吃药了。

    “我来喂皇爷爷吃药。”

    朱翊钧接过碗,黄锦和周围的太监帮着他把嘉靖扶起来。

    嘉靖一向强势,就算是病重也不肯示弱,一把挥开太监的手,自己坐了起来。黄锦赶紧拿过貂皮大氅给他披着。

    这几个月来,朱翊钧给他喂药都喂出经验了,拿着勺子的手一点也不会抖,放在自己嘴边吹凉一些,再平稳的送到嘉靖嘴边。

    吃了药,嘉靖又看着朱翊钧,这么乖巧懂事的小孙儿,怎么看也看不够。

    “钧儿下个月就八岁了。”嘉靖拍了拍朱翊钧的脸,“朕的钧儿长大了。”

    朱翊钧扑过去,依偎在他怀里:“没有,还是小宝宝呢。”

    嘉靖被他哄得哈哈大笑:“不小了,若是皇太子,就该出阁读书了。”

    朱翊钧说:“我不是皇太子。”

    嘉靖随口说道:“很快就是了。”

    朱翊钧却很坚持:“不是!”

    嘉靖搂着他:“好好好,不是,那让你做皇太孙好不好?”

    “不要!”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要做什么?”

    朱翊钧想也不想的说道:“我要皇爷爷陪着我。”

    “好,”嘉靖捧着他的小脸,“皇爷爷陪你过生辰。”

    每次太医来给嘉靖请脉的时候都会说,让皇上保暖,不要着凉。但京城已经到了三九寒天,正是最冷的季节。

    这难不倒朱翊钧,除了宫殿内一直燃着炭火,他也用自己的方式,让皇爷爷时常能见到太阳,天气不会太冷。

    但他年纪太小,还不能完全自主的控制自己的能力,需要在睡梦中集中意念,这其实很消耗他的精力。

    还好,他又听课了,每日都和嘉靖呆在一起,有时候嘉靖昏睡,他也在一旁睡觉。

    有时候,嘉靖睡着,他醒着,就坐在床边看那些未来得及处理的奏章。

    其实很多需要处理的事情,都是由司礼监批过之后直接送回给内阁,象征性送到嘉靖这里来的,都是一些弹劾的奏章。

    其中一封就引起了朱翊钧的注意,这封弹章来自一个叫胡应嘉的人,是户部给事中。

    这个名字朱翊钧前段时间就见过,也是一篇弹章,弹劾的是工部侍郎李登云,写得那叫个文采斐然,字字珠玑。

    就是因为写得太好了,以至于朱翊钧当时看到的时候,觉得他有点没事找事。

    说到底,弹劾的罪名都是一些小事,但经过胡应嘉的渲染,小事看起来也罪不可恕,最后这位李侍郎被罢官了。

    而这一次,他弹劾的对象竟然是高拱:庇护乡里,执法不公,并趁陛下病,私运直庐器物于宫外诸罪。

    这个庇护乡里指的就是李登云,他和高拱是亲戚。

    后面这个并趁陛下病,私运直庐器物于宫外。直庐指的是万寿宫前面的无逸殿,每日都有阁臣值宿,方便嘉靖随时召见。

    胡应嘉说高拱把直庐的私人物品全都搬回家中,最后还说了句“不知其究竟有何用心”,这句话看似无意,实则歹毒至极。

    嘉靖日防夜防,最反感和害怕大臣有别的心思,现在他病着,高拱竟然打算收拾东西,这是要做什么,去裕王府等着辅佐裕王登基?

    如果嘉靖看到了这封奏章,那就不是高拱罢官与否的问题,那是诏狱得给他单独腾出一间牢房。

    朱翊钧问陈洪:“各位阁老看过这封奏章吗?”

    陈洪回道:“看过。”

    那根据朱翊钧估计,这时候徐阶和高拱应该已经撕破脸了。

    胡应嘉一个户科给事中,他怎么知道高拱在直庐做了什么,高拱必定认为是与他不和之人在背后搞鬼,问题是,现在朝廷上下都知道今年刚入阁的高阁老,和将他提拔入阁的徐阁老水火不容。

    朱翊钧想了想,现在皇爷爷还病着呢,要是看到这封奏章一定会很生气。于是,他将奏章交给陈洪,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既然他没说将奏章留中,那就是要和其他批阅过的奏章一起再送回内阁。

    换言之,让徐阶和高拱闹去吧。

    果不其然,很快他就听说了,高拱公开表示这就是徐阶的阴谋,是徐阶指使胡应嘉弹劾他,他必定要反击。

    嘉靖偶尔清醒,也从黄锦那里了解了一些内阁的事情,他现在自顾不暇,也管不了这些文官如何闹腾。

    他还从黄锦那里得知了另一件事情,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与高拱进来走动频繁。

    于是,他做了两件事情。第一,忽然撤掉了陈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务,打发他去御用监管仓库去了。第二,他又任命了一名司礼监秉笔太监,这个人就是冯保

    圣旨送过来的时候,朱翊钧惊讶的看着冯保:“大伴?”

    “……”冯保倒并不意外,因为他本来就在司礼监当差,却正是朱翊钧出生那日,看到下雪,着急在向皇上报祥瑞,被罚去了尚衣监。后来皇孙进宫,挑选伴读,朱翊钧一眼就选中了他。

    虽然他在尚衣监洗了一年衣服,但他人还是司礼监的人。

    嘉靖在这个时候,将他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也并非真的缺他这个批红的人,而是因为自己的心肝宝贝小孙儿。

    道长修了一辈子玄,自诩仙君,到这个时候终于看勘破生死。也或许真的是海瑞那封《治安疏》将他骂醒了:“陛下你不是特别相信那个道士陶仲文吗?还把他称作师相,他不也死了吗?陶仲文都死了,你在这里求什么长生?”

    嘉靖自知日子不多了,这是在给自己安排身后事。

    进入十二月,嘉靖的身体已经非常糟糕,时常陷入昏迷当中。太医都不敢离开万寿宫,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是有人在万寿宫值守。

    朱翊钧寸步不离的守着皇爷爷,尽管小家伙心中难受极了,但他在嘉靖面前仍在努力的让皇爷爷高兴,只是在转过身去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他毕竟是个孩子,预感到至亲之人即将离开,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经意间就会在嘉靖面前流露出难过的神情。

    嘉靖当了四十多年皇帝,在他的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有许多。为数不多让他难以割舍的,除了父母离世,太子早夭,还有就是不难亲眼看到孙儿长大。

    他还有许多东西没有交给孙儿,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会和朱翊钧说许多话:“要善于隐藏自己,不可让旁人摸透你的想法。”

    “任何人答应过你的事情都不算,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情才算数。”

    “……”

    朱翊钧努力的记住皇爷爷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尽管有的话他听得一知半解,但他还是努力的将皇爷爷讲的每一句话,都记在了心里。

    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听一句,就少一句。

    朱翊钧生辰那日,尚善监早早的就给他准备了一大桌子他爱吃的菜。

    他已经八岁了,正如嘉靖所说,若是皇太子,八岁,就该出阁读书了。

    出阁就意味着,皇太子的教育不再属于后宫,而是要移交给大臣,从这一天起,他不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皇帝面前,他和大臣一样,也是一名臣子。在大臣面前,他是储君,是将来的天子。

    满桌子都是朱翊钧爱吃的,他却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后,在嘉靖的催促下,吃了一小碗长寿面,还把碗底亮给嘉靖看:“皇爷爷,我都吃完了,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嘉靖握着他的手笑:“好!好!”

    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面对太监和大臣,脾气并不好。他的笑容和好脾气只留给孙儿。

    两日之后,嘉靖的精神状态突然好了起来,他叫来黄锦吩咐道:“回乾清宫。”

    自从他搬来西苑,开始求仙问道,不临朝,废止经筵,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回乾清宫。

    朱翊钧从来没去过乾清宫,尽管他知道,那是整个紫禁城最重要的地方,是皇帝的寝宫。

    皇上下旨,太监们一番忙碌,很快,朱翊钧就陪着嘉靖坐上了銮舆。

    外面又下雪了,太液池早已结冰,亭台楼阁都隐匿在一片雾气之中,看不真切。

    朱翊钧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预感,他不会再回到西苑居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道长即将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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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3 章 进入十二月之后,

    进入十二月之后,张居正时刻都在准备着,静待那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的到来。

    他知道,嘉靖要去阎王那里报道了,徐阶为了拉拢他,会连夜招他进宫,共同草拟那份遗诏。

    曾经,他和高拱彼此欣赏,相约一起入阁拜相,共谋天下,建立千秋功业。

    而在帝国命运的关键时刻,徐阶将他的政治手段发挥到了极致,只用一招,就轻而易举的瓦解了他和高拱曾经的盟约。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再来一次,张居正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义无反顾。

    他等了大半个月,眼看快要过年了,终于,该来的要来了。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恩师的人,而是一个太监——传皇上口谕,宣右春坊右谕德张居正进宫。

    但进宫之后,也没有让他面圣,而是让他在翰林院候着。

    张居正也有些迷惑了,甚至不知道嘉靖此时咽气了没有。

    上百名太监、锦衣卫簇拥着圣驾,出西苑门,返回大内,由月华门进入乾清宫。

    乾清宫前的广场空旷而肃穆,狂风卷着大雪,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銮舆由正中间御路沿丹陛上月台,左右两侧分别设铜龟、铜鹤,日晷、嘉量,殿前设鎏金香炉四座。

    太监抬着嘉靖穿过正殿,入西暖阁。朱翊钧抱着霜眉,走过铺满金砖的大殿,抬头看了一眼正前方的龙椅,上方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敬天法祖”四个大字。

    虽然嘉靖在西苑住了二十多年,没有回乾清宫,但乾清宫里的一切,与皇上在时没有任何区别。

    西暖阁中很暖和,屋中没有炭炉,热气通过地下的烟道,使整间屋子暖融融的。

    嘉靖靠在榻上,大口喘息着,他面唇苍白,眼神浑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挥了挥手:“都出去吧。”

    就像以往许多次那样,所有太监都退了出去,除了黄锦。

    嘉靖看着黄锦:“你也出去。”

    “是。”

    黄锦也退了出去,现在,暖阁中只剩下嘉靖和朱翊钧,还有一只猫。

    “皇爷爷……”

    朱翊钧知道,皇爷爷这是有话要跟他说。

    嘉靖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收好,给你爹看。”

    朱翊钧像是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把手背到身后,摇了摇头:“我不想!”

    “拿着!”嘉靖把信封塞进他怀里,“听话。”

    朱翊钧只得乖乖点头,接过了信封:“好,我听皇爷爷的话。”“乖孩子。”

    嘉靖喘了口气,又说道:“朕不能让你现在登极,你还太小,那些大臣,他们也不会罢休。”

    想当年,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能让他不认亲爹,如今,也不会让他的孙子越过儿子登基,尤其是高拱。

    嘉靖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最终没有这么做。这么做除了让儿子和孙子的关系破裂,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徐阶和高拱团结起来。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嘉靖不想看到的。

    “你爹性子温厚,跟着大臣读书读了十几年,没有多少自己的想法,也没有什么驭人的手段,反倒要被那些臣子驾驭。”

    嘉靖握着朱翊钧的手:“你要多帮帮他。”

    朱翊钧跪在床边,小脸上满是泪水:“我知道了。”

    “忠臣亦或奸臣,那是戏文里的说法。在君父眼中,他们都是臣子,各有各的用处。”

    “你爹登基之后,将大赦天下。那个海瑞,徐阶自会放了他。至于胡宗宪,是生是死,看你本事。”

    什么忠臣,什么奸臣,什么海瑞,什么胡宗宪,朱翊钧现在一点也不想听这些。

    但嘉靖的话似乎还没有讲完:“你的老师,张居正,朕已经命他入宫,这几日让他陪着你。你爹登基之后,就让他入阁。”

    “记不记得朕跟你说过什么?”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

    “说来听听。”

    嘉靖对他说过的话那么多,冷不防这么问一句,换了其他人,必定猜不到他指的是哪一句。

    但这一刻,朱翊钧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制衡。”

    “首辅拥有无上权柄,想让他们听话,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在他们身边培养一个背叛者。”

    高拱是徐阶的背叛者,裕王对高拱感情深厚,登基之后,必定会重用他的老师。

    那么,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背叛者。

    聪明人有三个,甚至不止三个,但首揆的位置只有一个,大家都想上位,要么等,要么抢。

    嘉靖很欣慰,这番话,若是对裕王说,他能想象儿子哭哭啼啼的模样。朱翊钧不愧是他亲抚育长大,比那些大臣还要通透,总能知道他想说什么。

    “唉……”说了这么多话,嘉靖已经力竭,他努力想着,还有什么要跟孙儿交代的。

    朱翊钧见他喘息,小手轻抚他的胸口:“皇爷爷,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别说了,快休息一下。”

    嘉靖握住他的手:“记住了,也未必会按照朕说的去做。”“朕知道,你聪明。聪明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朕没能使天下大治,希望朕的孙儿能做到。”

    “可惜,朕看不到那一日。”

    朱翊钧说:“能看到,皇爷爷能看到。”

    嘉靖想摸摸他的脑袋,但手已经抬不起来:“皇爷爷在天上看着你。”

    “……”朱翊钧没说话,不停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背书给皇爷爷听吧,朕最爱听你背书。”

    朱翊钧问:“皇爷爷想听什么?”

    “三……三十三。”

    他说话气若游丝,但朱翊钧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是《道德经》第三十三章。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背给他听: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暖阁外,太监、锦衣卫站满了整个院子,却又格外安静,耳边只有凛冽的寒风呼啸,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皆是一片暗淡的白色。

    “皇爷爷,皇爷爷!!!”

    暖阁内传来小皇孙撕心裂肺的哭喊,众人心知发生了什么,全都跪了下来,伏在地上磕头,带着哭腔三呼万岁。

    黄锦推门进去,嘉靖靠在榻上,无论朱翊钧如何摇晃,已经没了声息。

    大明第十一位皇帝朱厚熜,嘉靖四十五年,于乾清宫驾崩,在位四十五年,享年六十岁。

    皇上驾崩了,这是国丧。嘉靖病了那么长的时间,近一个月来已入膏肓,宫中早有准备。

    朱翊钧被陆绎和刘守有带去了另一处暖阁,贴身的几名太监陪着他,给他换上丧服。

    不一会儿,张居正来了。走进暖阁,一眼就看到被太监、侍卫簇拥着,安静坐在那里默默流眼泪的朱翊钧。

    小家伙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眼睛又红又肿,眸中满是悲痛,像个被遗弃的小孩,那么无助,那么可怜。

    “我没有皇爷爷了。”

    上一世,张居正没经历这个。所以这一次,他一心等着老师叫他去给嘉靖拟遗诏。

    此情此景,看得他心都碎了。

    朱翊钧朝他伸出手,他便上前,将人抱在怀里,陪着他,安静的等待着。

    外面,太监、侍卫、大臣都在井然有序的忙碌着,悲痛的哭声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外想起了敲门声。王安打开房门,外面站着一位内阁官员,他来找张居正:“徐阁老请张大人速到雍肃殿,有要事相商。”

    此时,朱翊钧还靠在张居正怀里,一手攥着他的常服,不肯松开。

    张居正等待许久的时刻终于来了,他哄着朱翊钧松手:“殿下,我得过去一趟。”

    朱翊钧没说什么,松开手,让他走了。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抹了抹眼泪,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冯保和陈炬跟上,问他:“殿下要去哪儿?”

    朱翊钧说:“雍肃殿。”

    雍肃殿就在乾清宫西侧小殿,面阔只有三间,是皇帝接见朝臣的地方。因为嘉靖常住西苑,此处空置了二十多年,却一切如旧。

    朱翊钧过来的时候,殿门是关着的,门口站着两名内阁官员。看到他来,纷纷躬身向他行礼。

    朱翊钧径直上前,推开门走进殿内,明间没有人,他转过头,次间的两人听见动静,也抬起头来,正是徐阶和张居正二人。

    张居正手中握着笔,正在写着什么,徐阶从旁指点。

    朱翊钧走到案前,明黄笺纸上写满了字,那是由徐阶草拟,张居正执笔的一封嘉靖遗诏。

    遗诏是每个皇帝最后,也最重要的一封诏书。嘉靖这封遗诏包括三个内容,首先反省自己在位期间有何过失,又下令凡斋醮、土木、珠宝、织作悉数停止。

    其次,裕王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国丧期间,宗室王爷都在藩国好好呆着,不要搞事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赦免因进谏而获罪的众位大臣,活着的官复原职,已经死了的进行抚恤。

    朱翊钧看了一眼那一长串名单,杨廷和、杨慎、杨继盛、沈炼、张经、李天宠、李默、海瑞……其中有他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朱翊钧有点走神,原来皇爷爷在位期间,有那么多人蒙受冤屈。

    徐阶见他眼睛红红的,小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有些地方被寒风一吹,竟是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尤为可怜。

    这是未来的皇太子,徐阶不敢怠慢,躬身道:“殿下,还是先回暖阁休息吧,老臣这就去迎裕王……”说到这里,他又改了口,“迎圣上入宫。”

    朱翊钧放下遗诏,手指点在上面:“我想在这里加一个名字。”

    徐阶震惊的看着他:“谁?”

    朱翊钧说:“胡宗宪。”

    听到这个名字,张居正也震惊不已,不是因为胡宗宪,而是因为朱翊钧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还想着狱中一个必死的囚犯。

    徐阶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没有言辞激烈的表示拒绝,而是委婉的说道:“殿下,名单上这些大臣都是因谏言获罪,胡宗宪是‘假拟圣旨’,罪无可赦。”

    朱翊钧问他:“胡宗宪真的假拟圣旨了吗?”

    “罗龙文抄家之时,有胡宗宪亲笔所书信件。”

    朱翊钧又问:“信件在何处,我没见过。徐阁老怎么知道是他亲笔所书?”

    “我见过一个人,他说胡宗宪来往公文都是由他代笔,从未听闻胡宗宪自己写信。”

    “殿下!”徐阶说道,“假拟圣旨乃是死罪,自然不能让他人代笔。”

    “那这个叫王汝正的巡按御史,为什么要派人去抓徐渭?”

    “……”

    徐阶没有说话,宫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旁边几人大气都不敢喘。

    朱翊钧左右看了看,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这里只有徐阁老一人,李阁老、高阁老和郭阁老,他们今日都不当值吗?”

    “!!!”

    此言一出,徐阶简直五雷轰顶,张居正和冯保也不可置信的看向朱翊钧。

    徐阶的目的就是要瞒着几位同僚,独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届时新帝感激他,百官拥戴他,无论朝堂还是民间,他都能威望大增,还能顺带着拉拢在他和高拱之间摇摆不定的张居正。

    没想到,他却被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道破了心思。看朱翊钧一脸天真的神情,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们真是大胆,我的皇爷爷……”朱翊钧想说皇爷爷没了,可是提到“皇爷爷”三个词,忽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到旁边的张居正怀里,难过的喊:“皇爷爷走了,我没有皇爷爷了,他不要我了。”

    他哭得太伤心了,一抽一抽的,到后面嗓子都哑了。

    张居正搂着他,哄了半天也哄不好,心疼得不行。

    他早就知道,这个孩子并非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他们只是名字一样罢了,其他的,无一相同之处。

    只是他没有想到,四年的相处,在不知不觉间,他和这个孩子竟然建立起如此深厚的情谊,自己一点也见不得他这般伤心的模样。

    张居正看向他的老师,不就是一个胡宗宪,他都已经在家赋闲两年,严嵩和严世蕃都已经死了,朝中严党被彻底铲除,胡宗宪是死是活真有那么重要吗?

    徐阶没说话,只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但在场众人都知道,他改变了主意。

    胡宗宪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那份名单中,这不重要,徐阁老这点信誉还是有的。

    朱翊钧却并没有因此停止哭泣,他是真的伤心,一想到皇爷爷就忍不住大哭。

    但太监们正在为嘉靖梳洗更衣、设置灵堂,黄锦不让他过去。

    徐阶又叹一口气:“殿下回暖阁休息吧。”

    朱翊钧拉着张居正不肯松手:“张先生陪我。”

    张居正一直陪他呆在暖阁中,直到天黑,徐阶和黄锦才一起从裕王府,将新皇迎进宫来。

    别说朱翊钧,这么多年,裕王也是第一次来乾清宫。

    他的父皇,一直以来他最害怕的人,驾崩了。担惊受怕这么多年,他终于熬出头了,即将继承皇位,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

    然而,此时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难过还是高兴。

    他没有痛哭,自然也笑不出来。他只是木讷的跟随徐阶和黄锦入宫。任由宫人替他换上丧服,来到灵堂。

    嘉靖身着龙袍,安放在棺木中。

    在看到父皇那一刻,裕王先是本能的畏惧,而后才反应过来,他已经驾崩了。

    这时候,朱翊钧也来了,他走到裕王身边,仍是说着同样的话:“我没有皇爷爷了。”

    裕王蹲下来,将儿子抱进怀里,听到他的话,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他也没有爹了。

    他不仅没有爹,也没有母亲,没有兄弟了。

    天地间,与他血脉相连的,只剩下怀里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太难写了。

    前面大部分时候,崽的年龄用的都是周岁,之后都用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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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4 章 虽说国丧由裕王主

    虽说国丧由裕王主持,但其实,他什么也不懂,全是身边的大臣和太监跟他说什么,他就照着做。

    朱翊钧一直陪在他身边,小家伙从小生长在嘉靖身边,对于繁复的宫廷礼仪制度,甚至比裕王更加清楚。

    白天,朱翊钧就跟着裕王处理各种事情。晚上,父子俩就跪在灵堂为嘉靖守灵。

    朱翊钧年纪还是太小了,寒冷、劳累加上巨大的悲伤,让他哭着哭着竟忽然倒了下去。

    “钧儿!!!”

    裕王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把儿子抱了起来,紧张的问道:“钧儿,怎么了?”

    “太医,快宣太医!”

    朱翊钧长睫毛颤动两下,睁开眼,迷蒙的看着裕王,动了动嘴唇,哑着嗓子说:“我要皇爷爷。”

    说完,他又合上眼皮,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裕王心疼坏了,也不不知道儿子这是怎么了。

    别说裕王,周围的大臣、太监和锦衣卫也吓坏了,连滚带爬跪了一地。

    外面的狂风暴雪没有停过,临近年关,也是北京城最冷的时候。灵堂总是有人进进出出,殿门也常开着。外面冰天雪地,殿内也好不到哪儿去。

    裕王想把儿子抱起来,但朱翊钧现在可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他抱不动。又想起陆绎,赶紧将人叫来。

    陆绎将人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向暖阁。

    不一会儿太医都来了,给朱翊钧诊过脉,裕王在一旁紧张不已:“怎么样?”

    太医躬身,看着裕王,一时间不知道该称呼“王爷”还是“陛下”。

    裕王忧心儿子,催促道:“钧儿怎么了?”

    “王爷放心,殿下并无大碍,只是……睡着了。”

    像是证明他所说属实,榻上的朱翊钧翻了个身,梦呓一般,还在喊着“皇爷爷”。

    “唉!”

    裕王叹一口气,原本应该他和儿子一起为嘉靖守灵,他舍不得儿子在寒夜中跪到天明,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于是,吩咐太监不许唤醒世子,自己一个人去灵前跪着。

    暖阁外间,裕王让张居正和冯保留下来陪着世子,二人趁此机会聊了两句。

    冯保惊讶道:“这么快?不是还没宣读遗诏吗?”

    张居正说道:“能瞒住一刻就足够了,裕王已经看过遗诏。”

    冯保大致已经猜到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但还是好奇的问:“那……接下来如何?”

    张居正语音低沉而冷冽:“召集言官,新皇登基之后上疏弹劾。”他说的自然不是自己,而是高拱和郭朴。这俩人进宫晚了一步,徐阶已经将拟好的遗诏呈给了裕王,狠狠在新君面前刷了一波好感。

    高拱和郭朴自然气疯了,他俩平时就在内阁跟徐阶作对。拟先帝遗诏,许多人一辈子都遇不上一次的好事,徐阶竟然吃独食,这血海深仇算是结下了。

    冯保又问了一句:“那张大人有何打算呢?”

    他以为张居正会说“静观其变”,没想到对方却反问了一句:“冯大伴,你要动手吗?”

    “!!!”

    冯宝惊了,这个“动手”是他理解的那个“动手”吗?

    一开始,冯保觉得自己像是个虚拟世界的游戏玩家,要通关才能返回现实世界,对于自己的宦官身份,只稍微纠结了一下,过了一年也就适应了。

    但他毕竟是个文明社会的守法青年,为了权力而杀人,各位首辅做起来没有心理负担,他做不到。

    张居正指的是陈洪,高拱的盟友,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有力竞争者。

    “不要!”

    破晓之前,天色最暗,本应该是好梦正酣的时候,朱翊钧却睡得并不安稳,忽然就醒了过来,睁着眼茫然的望着四周。

    这不是他住惯了的万寿宫,而是乾清宫的暖阁。

    想到乾清宫,朱翊钧又想到了皇爷爷,坐起来就要哭。刚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就听到旁边有人说话,是张居正和冯保。

    张居正说:“冯大伴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找人弹劾他。”

    “……”

    冯保也不知道一个御用监的仓库管理员有什么可弹劾的。但他也清楚,仓库管理员是暂时的,裕王登基之后,陈洪就会马上调回他原先的工作岗位。

    “大伴,张先生,”朱翊钧站在里间门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着他俩,“你们在聊什么?”

    “殿下。”

    他又没穿鞋子,赤着脚站在地砖上。张居正三两步将人抱起来,放在炕上,冯保去给他拿衣服。

    朱翊钧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小家伙半眯着眼往外张望:“雪停了。”

    张居正关上窗户:“仔细着凉。”

    冯保拿来衣服鞋子给他穿上,朱翊钧一闪身就跑到了门口:“我要去找爹爹。”

    裕王是个老实人,虽然他和他那个爹父子情约等于没有,但毕竟从人家那里继承了皇位,受的教育也是以孝治天下,寒冬腊月,守灵守得尽职尽责。

    朱翊钧来到灵堂,跪在裕王旁边的蒲团上。

    “钧儿?!”裕王看到他,瞌睡都醒了一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朱翊钧摇摇头:“我想陪着皇爷爷。”

    裕王抬手,轻抚儿子的后脑:“好孩子。”

    朱翊钧忽然想起个事情,在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个信封,递给裕王:“皇爷爷让我交给你。”

    裕王拆了信,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的读起来。他爹知道他没有强硬的手腕,统御群臣。于是,最后这几年,雷厉风行的处理了严嵩,组建起包括他的老师高拱在内的,全新的内阁班底。

    嘉靖还提到了裕王的另一位老师——陈以勤,嘱咐他登基之后,让此人和张居正一起入阁。

    信中,他又零零碎碎的交代了一些其他事情。不难看出,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嘉靖的状态已经非常糟糕,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说完了国事,信的最后,嘉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向儿子交代。

    他要求裕王在即位之后就立朱翊钧为皇太子,可以不急着出阁,但一定要为他请最好的老师教他读书。

    无论裕王将来有多少宠妃,孕育多少子嗣,都不能动摇皇太子的地位,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也是国本。

    裕王看完信,眼泪不自觉掉落下来,前半部分觉得父皇对自己尚且有几份情谊,看到最后,又觉得父皇还是更爱孙儿。

    裕王又侧头看一眼儿子,朱翊钧一动不动跪在他的身旁,本来是白白嫩嫩的小团子,因为这两日哭得太多,小脸被寒风一吹,皴裂出细小的口子,耳朵也冻得红通通的。

    这可把裕王心疼坏了,搂着儿子,亲吻他的额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好孩子,以后爹爹陪着你。”

    五日之后,裕王朱载垕,于皇极殿举行登基大典。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

    过年不是重点,重点是赶在过年之前公布年号,是为隆庆。

    隆庆登基之后,奉先帝遗诏:“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

    嘉靖皇帝朱厚熜,庙号“世宗”,谥号“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葬于永陵。

    同时,隆庆也追尊生母荣淑康妃杜氏为孝恪皇后,并迁葬永陵。

    国丧之后,朱翊钧还想着要回到西苑万寿宫,隆庆担心他睹物思人,不让他再去西苑,只叫太监将他用惯的物品都拿过来。

    朱翊钧还是按照以往的习惯,称呼隆庆爹爹,旁边一个叫李芳的太监纠正他:“殿下现在应该称呼‘父皇’才是。”朱翊钧看着一身龙袍的隆庆,没有说话。隆庆摸摸他的头,笑道:“没关系,这儿不是朝堂,钧儿想怎么称呼都行,慢慢来。”

    他对儿子没这么多要求,只希望他能从失去皇爷爷的悲伤中尽快走出来,像以前一样快乐。

    不久之后,裕王妃李氏册封皇后,入住中宫。

    皇后多次向圣上请求希望将朱翊钧接到身边,由自己这个母亲照顾。

    但隆庆不允,他将儿子留在乾清宫内,与自己同吃同住。

    好在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也就隔了个交泰殿,只要朱翊钧愿意,他随时都能去找娘亲。

    朱翊钧情绪一直很低落,只要提起皇爷爷,就小嘴一瘪,要哭。

    隆庆总是耐心的哄着他,陪着他,想尽各种办法逗他开心。

    有时,在阁臣面圣的时候,总能看到皇上带着皇子,没说上两句话,隆庆的注意力就落到了儿子身上。

    高拱一开始还提醒他两句,后来发现没有用,在裕王心里,他儿子比什么都重要。

    年后不久,皇后产下一双龙凤胎,隆庆便带着他去看弟弟妹妹,希望新生命的到来,能让他从失去皇爷爷的痛苦中走出来。

    与朱翊钧比起来,这两个小家伙生下来又瘦又小,长得也不如他精致漂亮。

    因为是双胎,太医说先天禀赋不足,体质虚弱,隆庆甚至怀疑他们能否健康长到成年。

    朱翊钧看着两个软乎乎的小家伙,有点陌生,又有点新奇。

    隆庆和皇后哄着他说话,皇后问道:“钧儿,你猜猜看,他们俩谁先从娘亲肚子里出来。”

    两个孩子蜷缩在襁褓中,朱翊钧甚至看不出男女,更别说大小。

    但娘亲这么问,他便认真打量两个小婴儿,而后,指着其中一个说道:“他先出来。”

    隆庆问道:“这是如何看出来的?”

    朱翊钧摇头:“看不出来。”

    皇后摸摸儿子的小脸:“听钧儿的,这是哥哥,这是妹妹。”

    朱翊钧说:“我是哥哥。”

    “对对对,钧儿才是哥哥。”

    朱翊钧戳一戳弟弟妹妹的小脸,那么小,那么软,忽然说道:“真可爱呀,要是皇爷爷能看到就好了。”

    隆庆和皇后对望一眼,将儿子搂进怀里:“没关系,皇爷爷最疼爱钧儿,这些年有钧儿陪着他,就足够了。”

    直到三月,天气开始逐渐暖和起来,朱翊钧的情绪一直不是很高,隆庆也没有提给他恢复上课的事。

    这天天气不错,春日和煦的阳光罩在身上暖融融的,冯保几人陪着朱翊钧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默不吭声,旁边几人便哄着他。陈炬问道:“这天儿适合读书,殿下想看什么书,奴婢去取来。”

    朱翊钧摇头:“不想看。”

    王安又说道:“好久不练功了,殿下是想练剑还是练棍法?”

    朱翊钧又摇了摇头:“不想练。”

    “……”

    大家面面相觑,都看向冯保。冯保轻轻摇头,让他们各自去忙别的,自己留下来陪着朱翊钧。

    他蹲下来,自下而上看着朱翊钧,温和的问他:“殿下在想什么?”

    朱翊钧说:“我在想皇爷爷,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冯保握着他的手,说道:“殿下,你想想,或许是这样的,你在乾清宫,他在万寿宫。”

    阳光落在朱翊钧的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泽:“那我回万寿宫去找他。”

    “那他可能正好去了大玄都殿。”

    朱翊钧站起来:“那我也去大玄都殿。”

    冯保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水:“或许,他又去了万岁山。”

    “那我……”

    冯保打断他:“他永远都在,只是今后每一个瞬间,都正好与你擦身而过。”【1】

    作者有话要说

    【1】出处我记不清了,说的就是把亲人离世当做生活中的错过,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还是精简一点吧,裕王妃就是皇后,正好可以减掉一部分剧情

    本来有好几个妹妹,一年生一个,五年四个。这里私设,一次生俩,后面不生了,我懒得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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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5 章 朱翊钧已经八岁了

    朱翊钧已经八岁了,聪颖早慧,读书又多,一些哄孩子的话很难哄得了他。

    朱翊钧扑进冯保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知道,我的皇爷爷驾崩了,他被装进一口棺材里,送去了永陵。”

    “我没有皇爷爷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我就是很想他,做什么都会想起他。”

    “以前我回裕王府,都没有这么想。那时候我知道,只要我回宫,他总是在万寿宫的正殿等着我。”

    “可是现在……”

    冯保搂着他,轻抚他的后背,温柔的说道:“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也在万寿宫,一直等着你。”

    “只是你接下来有许多事情要做,都是他希望你做的,等你做好了,他自然会知道。”

    朱翊钧又道:“他希望我好好读书,好好习武。”

    “还希望我做皇太子。”

    “希望我帮助爹爹做一个好皇帝。”

    “希望天下大治。”

    他把脸埋在冯保怀里,越说越伤心,一抽一抽的,哭得停不下来。

    冯保还想说什么,一张口,就被小家伙打断了:“大伴,你别说话,让我再哭一会儿。”

    冯保便闭了嘴,静静地抱着他,陪着他。他其实什么都懂,只是需要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冯保感觉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了,朱翊钧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来,眼睛肿得像核桃:“大伴,我想睡觉。”

    “走吧。”

    冯保把他抱起来,这些日子忧思过度,吃不好睡不好,小家伙都瘦了。

    他这一觉睡到了天黑,饿醒了,起来吃些东西,又睡了。

    隆庆初登大宝,政务繁多,对许多事情都不甚明晰,常常因为不知道一件事情该如何处理而搞得焦头烂额,唯有看着儿子的时候,才会觉得心情舒畅一些。

    他来暖阁看过儿子两次,朱翊钧都在熟睡。早些时候,裕王都与他同塌而眠,时常听他晚上睡梦中还在喊皇爷爷,好久没见他睡得这么安稳。

    隆庆在塌边坐了一会儿,看着儿子的睡颜,心情也平缓了许多。低声吩咐太监,让他睡,别吵醒他,这才离开。

    翌日清晨,朱翊钧早早的醒了,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就开始喊:“大伴!大伴!”

    殿门推开,进来的却是陈炬。

    朱翊钧揉了揉眼睛,问道:“大伴呢?”

    “在御前伺候。”

    朱翊钧想起来了,皇爷爷临终前,将冯保升为了司礼监秉笔太监。

    秉笔太监,就是替圣上批红的太监。

    旁边放着备好的衣袍,陈炬先为他更衣,最后挂上那枚赤金累丝流云百福长命锁。

    朱翊钧偏了偏头,不肯戴,把长命锁接了过来。

    这东西他戴了七年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工匠进行保养,赤金光泽如新,依旧耀眼。

    朱翊钧将金锁从项圈上取下来:“我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不戴了。”

    “殿下……”陈炬怕又惹他伤心,正要说些什么,引开话题。朱翊钧却只把项圈递还给他,又找他要了张帕子,小心翼翼的把金锁包起来,放在了枕头下面。

    梳洗完毕,用过早膳,朱翊钧立刻就往外跑:“我要去找爹爹。”

    他爹正在雍肃殿召见阁臣,徐阶、李春芳、高拱、郭朴,还有正月刚入阁的陈以勤和张居正都在。

    朱翊钧站在门口没进去,一眼望过去,张居正虽然站在边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但朱翊钧觉得还是他的张先生最年轻,最好看。

    里面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来,总共就说了两个事情,朱翊钧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已经谈完了,隆庆命钦天监择吉日。

    第二件事,则是编修《世宗实录》,隆庆把这活儿交给了徐阶,让他来主持这件事。

    议事完毕,阁臣退出雍肃殿,最先出来的就是张居正,朱翊钧拉了一下他的手,张居正低头,与他对视。见他眼中又恢复了以往的灵气,还冲着自己笑了笑,就知道以前那个活泼聪明的小家伙回来了。

    “张先生……”

    张居正也勾了勾手指,握住他的小手,两个人站在一旁,其他阁臣从旁边走过,都忍不住看一眼他俩,每个人表情各异。

    朱翊钧告诉张居正:“张先生,我要开始上课了。”

    听到他要上课,张居正自然高兴,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个“好”字。

    这时候,门口的太监高声通传,圣上让朱翊钧进去。

    阁臣都退了出去,雍肃殿内剩下隆庆和司礼监太监。

    朱翊钧来到殿内,一眼看到了黄锦。

    世宗驾崩前不久,撤了陈洪,由黄锦代理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

    但黄锦毕竟年纪大了,先帝的驾崩对他打击很大,朱翊钧恍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也不见往日的精气神。

    朱翊钧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冯保正站在那里,也看着他微微点了下头。

    “钧儿,来!”朱翊钧来到隆庆跟前:“爹爹……不,父皇。”

    “春天到了,我要开始读书了,下午还要习武,练骑射,还想学兵法……”

    他小小年纪,却这么自律,要学的东西这么多。隆庆在潜邸的时候,学习都没他这么刻苦。

    “不急。”隆庆搂着儿子,“读书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朕已经命钦天监择吉日,行册立皇太子仪。”

    册立皇太子的礼制其盛大和繁琐程度仅限于皇帝的登基大典。

    隆庆即位不过半月,内阁就上疏奏请皇上早日立储。

    尽管现在的内阁六个人八条心,心眼子加起来能绕紫禁城三圈,但在立储这件事情上,却出奇的统一。

    不怕皇太子年纪小,就怕皇上像先皇一样,拖着不肯立储。

    毕竟,早日确定继承人,大家才不会站错队。这一点,高拱最有发言权。虽然先帝拖到驾崩都不肯立储,但他赌对了。

    况且祖宗有规定,先皇有遗诏,当今圣上也想赶紧确定儿子的继承者身份,既然大家想法一致,那就赶紧操办。

    “等册立皇太子之后,你就好好读书。”

    “好。”朱翊钧并不在意立皇太子的事情,他又向隆庆提要求,“父皇,我还想要一个老师。”

    “什么老师?”

    朱翊钧说:“徐先生。”

    隆庆并不知道徐渭是什么人,还得朱翊钧告诉他,从那篇《进白鹿表》说起,到东南抗倭。

    最后,朱翊钧说道:“他很厉害的,我想让他教我兵法。”

    隆庆有些为难:“可是,他没有功名。”

    朱翊钧说:“我会督促他考一个。”

    “这……”

    隆庆不知如何是好,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因为他没经历过这些事情,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便总是犹豫不决。

    他看向黄锦,仿佛在用眼神询问:如果这件事换作皇考,会如何做。

    黄锦躬身道:“陛下,每日上午,张大人会为殿下进讲,熟读经史子集,熟读祖宗礼法,这是最要紧的,不可更改。”

    “直至午膳过后,便是殿下的休息时间。殿下于武学上颇有天赋,通常下午会跟随李将军修习剑法。”

    这就是在提醒隆庆,朱翊钧上午读书不可更改,但下午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习武、骑射或者兵法,都可以。

    隆庆便答应了朱翊钧,不过有一个要求:“此人必须考一个功名,哪怕只是举人。”

    朱翊钧笑起来眼睛半眯着:“好。”隆庆看着儿子,也笑了起来,仿佛他是这纷繁而陌生的帝王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这时候,御案之前的黄锦却忽然跪了下来。隆庆和朱翊钧一起看向他。

    黄锦佝偻着脊背伏在地上,给隆庆嗑了个头:“奴婢年老体弱,顽疾缠身,留在御前,恐怕侍奉不周,是以请辞,望陛下恩准。”

    隆庆看着他,这是皇考伴读,从安陆兴王府一路追随至京师紫禁城,陪伴先帝五十多个春秋。

    他确实也已经很老了,不适合在御前忙前忙后的伺候。但他毕竟有着多年皇帝贴身侍从兼秘书的工作经验,为人忠厚,多次保全激怒世宗的言官性命。

    并且在世宗驾崩之后,黄锦第一时间到裕邸,迎裕王入嗣帝位。

    隆庆没让他回乡,打算给他安排个闲职,就留在宫中养老,特荫其侄子一人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世袭。

    但朱翊钧却走到黄锦身旁,将他扶起来,拉着他的手说道:“黄公公,你先等等。”

    黄锦一脸慈祥的看着他:“殿下,等什么?”

    朱翊钧说:“等着替我皇爷爷看我成为太子。”

    这话说得,黄锦眼里都泛起了泪光,心中了然一般,不住点头,连说几个“好”字。

    册立皇太子仪式之前,需要做大量准备,又不像新帝登基那么着急,日子定在了两个月后。

    在这两个月的日子里,朱翊钧一直住在乾清宫内。隆庆专门命人给他腾出一处宫殿,给他读书。

    朱翊钧的日子还像以前一样,上午读书,下午习武。只是地方不一样了。

    乾清宫内没有树,天空也没有飞鸟,窗外只有黄瓦红墙。习武也只能在宫殿外的空地上,没有太液池畔的湖光、垂柳和微风。

    它很想念在西苑的日子,也很想回去看看,但每次只是动一动念头,就马上打住。

    就像冯保说的那样,如果他不去,那他就能当做皇爷爷还住在西苑的万寿宫,如果他去了,发现皇爷爷不在,一定会很难过。

    这一日,朱翊钧刚上完课,正准备送张居正出乾清宫。远远地却看到另一边,隆庆在一群太监的簇拥下返回暖阁,看样子不太高兴。

    朱翊钧便与张居正道别,转而关心他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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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6 章 隆庆进了暖阁,坐

    隆庆进了暖阁,坐在炕上一声不吭,宫女小心翼翼的给他奉上茶盏,他连看也不看一眼。

    因为差点被宫女勒死,后来世宗身边只有太监伺候,没有宫女。现在乾清宫这些宫女,都是隆庆即位后安排到御前伺候的。

    大家也不知道新君是个什么脾气,只是见他面色不好看,便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

    隆庆喝了口茶,约莫是有些烫了,放下的时候茶盏重重的磕在扛桌上,发出“哐”的一声,吓得屋里屋外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朱翊钧走进暖阁中,叫了声父皇,隆庆像是在发愣,没有回应,朱翊钧又靠过去,贴在他的身旁,又喊爹爹。

    “怎么了呀,谁惹你生气了?”

    隆庆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冲着他勾了勾嘴角,笑得极其敷衍:“没事。”

    他嘴上说着没事,但朱翊钧看得出来,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确实气坏了,只是憋着,没有发出来。

    朱翊钧连世宗这么喜怒无常的帝王都能搞定,更何况他爹是个面团儿。

    他蹬掉靴子上了炕,跪在隆庆身旁,小手抚上他的胸膛,轻拍两下:“爹爹别生气,钧儿陪着你。”

    想起刚才的遭遇,又看看儿子,那么漂亮可爱又暖心的小家伙。以前不住在一起,一年只能见两次,心中总是惦记着他。

    现在他日日都在自己身边,父子俩同吃同住,竟也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隆庆搂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顺手从盘子里拿了颗杏子塞进他嘴里:“不生气,看见你,爹爹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朱翊钧拉着他:“我们去看娘亲和弟弟妹妹。”

    “……”

    以往朱翊钧总是睡得不踏实,隆庆经常半夜听到他翻来覆去叫皇爷爷,有时还会在梦里哭泣,小脸满是泪水。

    这些日子,他晚上睡觉也好了许多。隆庆晚上处理完政务回到暖阁,小家伙已经睡着了,一夜好眠,没有梦呓,也没再哭过。

    他看着儿子小猪一样趴在枕头上,怀里抱个布老虎,脸蛋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

    政事上的焦头烂额瞬间消散,隆庆俯下身,在儿子头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也在他旁边躺下睡了。

    翌日一早,天不亮隆庆就要起来准备早朝,宫女太监忙碌着,伺候圣上更衣洗漱。一名太监在放置脸盆的时候,动静稍微大了一些,安静的暖阁内,发出一声轻响。

    正在更衣的隆庆先瞪了一眼那太监,后者吓得立刻跪下来,伏在地上,还不敢吭声。

    隆庆又回过头去看朱翊钧,小家伙已经坐了起来,睡眼惺忪的看着他。

    隆庆又坐到床边,摸摸儿子的头:“还没到读书的时辰。”

    朱翊钧说:“今天休息,不读书。”

    隆庆笑道:“那更好,再睡一会儿。”

    朱翊钧摇摇头:“不睡了。”他掀开被子下床,“我要起来练功。”

    “……”

    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模样,隆庆不拦着,把冯保叫进来,为他更衣洗漱。

    小卷王消沉了两个月,又卷起来了。

    早朝的时间很早,通常来不及用早膳,就得去乾清宫的正殿。

    朱翊钧拿根棍子在院子里练习他的荆楚长剑,人小,但气势够足。隆庆站着看了片刻,在太监的催促下,匆匆离去。

    连朱翊钧也看出来了,他爹这上朝的心情,比上坟还沉重。

    朱翊钧灵机一动,随手将棍子抛给一旁的王安,拔腿就跑。

    “诶?殿下,您这是去哪儿呀?”

    王安捧着棍子也要跟上去,朱翊钧头也不回的喊:“你别跟来,就在这儿等着。”

    “殿下!”

    他施展轻功,眨眼就跑出去老远,王安就算想跟着他,也跟不上。

    陈炬从屋里出来,眨眼人就没了,还把王安训了一顿:“赶紧追!”

    等他俩追上去的时候,朱翊钧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乾清宫的正殿皇上正在早朝,他们也不敢再往前去。

    朱翊钧从大殿的后面进去,大摇大摆的往里走,周围的锦衣卫和太监想拦,但没人敢拦。

    以前他是先皇捧在手里的心肝,现在他仍然是今上心尖上的宝贝,没人敢惹他。

    乾清宫的正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前后由屏风隔开,四周有许多高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朱翊钧路过的时候看了看,除了太祖祖训就是历代祖宗实录。

    他想着,有时间一定把这些书都看一遍,人就已经来到了屏风后面。

    今日的朝会才刚开始,朱翊钧坐下来,仔细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一开始还挺正常,就是内阁首辅徐阶出来汇报例行事务。他说话一向和缓,慢条斯理的,朱翊钧听得都快睡着了。

    略微走了个神,屏风另一面竟然吵起来了!

    朱翊钧听了一会儿,大致也听懂了,群臣大致分成了两派,互相拆台。

    文官吵架,其实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就是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从头到尾,隆庆没

    有说过一句话。朱翊钧透过屏风的缝隙往外张望,只见他爹在龙椅上正襟危坐,因为背对着他,所以看不见神情,但朱翊钧能猜到个大概,应当和刚才出门的时候一样沉重,甚至还有几分迷茫。

    他们实在太吵了,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们慷慨激昂的声音,朱翊钧终于明白,他的皇爷爷为什么二十年不上朝,如果每日的朝会只是给这些大臣提供一个吵架的场地,根本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那这个朝,不上也罢。

    其实,岂止是他爷爷不爱上朝,如果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宪宗实录》就会发现,他爷爷的爷爷也不爱上朝。

    成化七年,就有群臣向宪宗上疏“君臣否隔”已久。连有着“恭俭有制,勤政爱民”美誉的孝宗,也有不想上朝的时候。

    毕竟当皇帝不仅耗神,还是个体力活儿,在经年累月日复一日的琐碎工作中,当最初的激情渐渐褪去,拼的就是毅力。毕竟不是每个子孙都像太祖高皇帝,是个精力充沛的工作狂。

    “既然你我都说服不了对方,”这时候有朝臣越众而出,朝着隆庆一拜,“那就请陛下做个评断吧。”

    另一人附议:“请皇上评断。”

    “……”

    大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群臣都在等着隆庆表态,但等了许久,隆庆却一直高坐在龙椅上,一声不吭。

    其实隆庆也不喜欢上早朝,他爹好歹坚持了二十年,他只坚持了二十天,从正月开始,他就时不时以身体为由,宣布“免朝”。

    一来,那时候正值寒冬,天不亮就要爬起来早朝,确实是对意志力的极大考验,二来,坐在这里,他实在听不懂这些大臣究竟在吵什么,当他们向他提问的时候,他一开始还尝试回答,但他发现,回头就有人写了奏疏来骂他,说他说得不对,没有了解实情的来龙去脉怎能随意评判。

    后来,隆庆干脆闭了嘴,任由他们吵,自己就那么坐着,什么也不说。

    隔着一道屏风,朱翊钧也能感受到此时此刻爹爹的窘迫。

    他是他爹亲生的,又不是买果饼送的,既了解他爹,又心疼他爹,觉得那些言官很讨厌。

    以前他皇爷爷强势,这些人又没有海瑞死谏的勇气,可把他们憋坏了,现在逮着他爹这可软柿子可劲儿捏。

    隆庆沉默的时间越长,大殿里的气氛就越尴尬。大臣们都等着,大有皇上不开口,他们就要这么站下去的准备。

    另一边,无论大臣们什么态度,隆庆就是不开口。

    打破僵局的是司礼监一名叫做腾祥的秉笔太监

    ,他忽然跪下来,三呼万岁,隆庆身边的太监立刻反应过来,高唱了一声“退朝”,满朝文武不得不跪下行礼,隆庆站起来就走,这个朝是一刻也不想上。

    朱翊钧听到退朝,赶紧跑了,转身太猛,差点撞上烛台,赶紧扶了一把,从后面的门溜了。

    隆庆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却没见到人,还以为是哪个太监,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下可算找到个出气的点,准备打法内廷。刚问了句是谁,门口的太监跪了一地,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是……是大皇子。”

    “……”

    原来是宝贝儿子,那没事了。

    对隆庆来说,不仅早朝让他焦头烂额,批阅奏章也是一件让他绞尽脑汁的事情。

    即位之初,他要主持国丧,奏章的事情不用他操心。后来要祭天地、祭社稷、祭宗庙、祭祖宗陵寝……繁琐的礼制,让他只能每天抽出一点时间,浏览几本内阁专门挑选的奏章,其余的都交给司礼监批红。

    两个月过去,生活进入正轨,皇上该干的活儿也不能落下。

    这一日,隆庆在书房召见了内阁大臣,询问册立皇太子仪的进程。他没有当过皇太子,还挺遗憾的,到了儿子这里,他便格外上心,时常关心进度,丝毫不能马虎。

    阁臣退下之后,他就开始批阅奏章,几名司礼监太监在旁边伺候着。

    隆庆看得很不耐烦,因为这些奏章都很厚,动不动就洋洋洒洒几千上万字,冗长而枯燥,实际有用的信息不过两三百字,还得从大量无效内容中大海捞针。

    黄锦立在一旁,想要提醒他,但看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又不敢吭声。

    隆庆把奏章丢到桌上,伸手,黄锦把茶盏递给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陛下……”

    “钧儿?”隆庆抬眼就看到门外探进来个小脑袋,是他儿子,赶紧招了招手:“快进来。”

    朱翊钧走进屋来,手背在身后,叫了声父皇。

    隆庆的朝他身后看去:“藏什么了?”

    朱翊钧伸出手,掌心里握着一跟桃枝,上面缀满了花骨朵,有的已经开始盛开:“送给父皇。”

    收到儿子送的花,隆庆之前的焦躁一扫而光,现在也不想看什么奏章,只想逗儿子玩。

    “你今天做什么了?”

    朱翊钧说:“上午读书,张先生说,要温习一下前面学过的内容,然后教我学习《中庸》。”

    “下午跟着李将军练剑,修习内功心法。”

    “御花园的桃花开了,大伴帮我摘了两支,一支给了

    娘……送给了母后。”

    隆庆问他:“你刚从坤宁宫回来?”

    朱翊钧点了点头:“我去给母后送花,顺便看了弟弟妹妹。母后留我用晚膳,但是我想回来把这支桃花送给父皇。”

    隆庆从儿子手中接过桃枝:“爹爹很喜欢。”

    他在御书房转了半圈,亲自从墙边的案几上挑了个瓷瓶,拔出宫女放的花,把儿子送的放了进去,又摆放到自己的御案上。

    朱翊钧站在旁边,看到御案上对方的奏折,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在嘉靖身体日渐虚弱的那半年,一直都是他把奏章念给皇爷爷听,按照皇爷爷的指示批红。

    “父皇在批阅奏章呀。”

    “嗯。”隆庆坐下来,提起奏章就感觉头疼。

    朱翊钧看出他的不情愿,但身为天子,这是他的指责之一,不得不那么做。

    于是,小家伙靠在隆庆身旁:“那我陪着父皇。”

    有他陪着,隆庆似乎也没有那么烦躁。调整了一下情绪,搂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又从桌上取了一本,翻开来,父子俩一起看。

    他问道:“钧儿看得懂吗?”

    朱翊钧点点头:“看得懂。”

    “看得懂?”

    隆庆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朱翊钧真的能看懂。

    朱翊钧又点点头:“皇爷爷教我的,让我学会了告诉爹爹。”

    隆庆突然找到了批阅奏章的乐趣:“那你说说看。”

    朱翊钧接过他手里那本,看了一眼封面:“这是题本,凡兵刑钱粮﹑地方民务等大小公事皆用题本,由大臣用印具题﹐送通政司转呈内阁入奏。”

    “题本有那么厚,看不完的。”他翻开折子的合叶:“这里有内阁的票签,写了具体的事情,还拟了该如何批复,父皇看票签就好啦。”

    隆庆拿起票签大致看了看,问朱翊钧:“那钧儿知道这张票签是谁拟的吗?”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是陈阁老。”

    他指陈以勤。

    隆庆很惊讶,陈以勤是裕王潜邸的讲官,他自然认得对方的字迹。

    但朱翊钧又不认识他,怎么会知道?

    “你认得他的字?”

    朱翊钧摇头:“不认得。”

    “那你怎么知道是陈以勤?”

    朱翊钧说道:“其他几位阁老的字我都见过,也认得。上个月入阁的两个人,一个是张先生,他的字我可熟悉了。这个不认识的,自然是陈阁老。”

    隆庆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太聪

    明了。”

    他看着朱翊钧,实在不敢相信,这么聪明的孩子,竟然是他生的。

    他又问道:“那皇爷爷以前会怎么批?”

    朱翊钧说:“知道了。”

    “嗯?”

    “就批‘知道了’,或者写‘如拟’。”

    “好!”隆庆笑道,“听你的,你来写。”

    “我不写,”拒绝皇帝那叫抗旨,一般人没这个胆量,但朱翊钧敢,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他爹也不是他拒绝的第一个皇帝,“父皇自己写。”

    隆庆有些意外,看向儿子,朱翊钧却低着头,不与他对视。他也没说什么,拿起朱笔,批了个“知道了”。

    朱翊钧又拿了一本奏折:“这个是奏本,由官员呈上,不用印,有的是密疏……”

    说到这里,朱翊钧的声音停了下来。

    隆庆见他面色有异,拿过奏折一看,这封奏疏竟然是在指责自己。

    这是一个叫郑屡淳的人呈上来的,隆庆甚至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官。还得一旁的司礼监太监提醒他:“回皇上,此人乃是尚宝司丞。”

    尚宝司,就是掌宝玺、符牌、印章的。尚宝司丞也就管管公文,正六品官。

    郑履淳指责嘉靖,早朝的时候,任由大臣互相职责谩骂,而不发一语,长此以往,皇上怎么可能治理得好国家?

    隆庆都气笑了,一个管公章的,又不是言官,闲来无事也敢写封奏疏来把他骂一顿,太欺负人了!

    都是让那个海瑞闹的,这一个个的,不好好干自己的本职工作,都想着靠骂皇帝来出名。

    他说得不对要被大臣挑毛病,不说话,也不行,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把折子往御案上一扔,吓得殿内的太监宫女又齐刷刷跪了下来。

    朱翊钧去拉他的手,轻声喊道:“爹爹。”

    隆庆问他:“若是你皇爷爷,他会怎么做?”

    朱翊钧说道:“皇爷爷会打他屁股,然后把他关进诏狱。”

    隆庆也想把这个郑履淳抓起来,狠狠地赏他一顿廷杖。但他毕竟不是他爹,最后还是算了。郑履淳的奏疏留中不发。

    隆庆登基之后,大赦天下。经过朱翊钧的努力,胡宗宪的名字也在这次大赦名单之中。

    既然胡宗宪都被放了出来,那么徐渭自然也就没事了。

    这段时间,他在李良钦府上住得倒是自由自在,冯保跟着朱翊钧去见过他两次,一点瞧不出发疯的迹象。

    想来也是,既然朱翊钧能保住胡宗宪,

    那就一定能护得徐渭安然无恙。想必徐渭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能如此泰然自若。

    他们俩要一起返回东南,临行前,朱翊钧又出宫与他们见了一面。

    面对救命恩人,胡宗宪先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朱翊钧小小一只,站在他面前,竟然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头顶。笑着问他:“当年,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摸徐海的头。”

    “……”

    这话可把周围几个人都惊住了,那时候,胡宗宪可是下定决心要杀徐海。

    朱翊钧却是伸手将他扶起来:“嘿嘿,这是我从你们的抗倭故事里听来的。”

    “……”

    他又往胡宗宪手里塞了个东西,后者展开来一看,是一张纸,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展开一看,果然是他被关押在诏狱,最绝望时写下的那一句绝命诗:

    “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如今再见这一行字,胡宗宪心中百感交集。那时候,他向世宗呈上《辩诬疏》却迟迟得不到回应,羞愤交加之际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冤情。

    现在想来,他在诏狱关押了大半年,既然没有被斩首,那就是皇帝不想杀他,何必急于一时,等一等说不定就有转机。

    朱翊钧又说道:“陆凤仪弹劾你的十大罪行我都看过,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这话乍听之下没毛病,仔细一想,又把胡宗宪吓得直冒冷汗——他没说胡宗宪是被冤枉的,只说自己不知真假。

    朱翊钧又冲他笑:“我想你自己应该是知道的,回去之后,能改的就改了吧,要是哪天我父皇再让你领兵呢。”

    “谢殿下,臣定当谨记。”

    说完了胡宗宪的事情,朱翊钧又看向徐渭:“徐先生也要回浙江吗?”

    徐渭笑道:“当然要回,老母亲和妻儿还在家中等我。”

    他说的老母亲是他的生母,在他成年之后,就将母亲接回家,这件事当时在绍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朱翊钧又问道:“那明年春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明年春天就是三年一次的进士科考试,在进士考试的前一年,全国各地会举行乡试,也就是秋闱。

    朱翊钧记得,之前徐渭说过,这次秋闱他想再试试。

    徐渭自然也听懂了他的意思,豪放一笑,说道:“我带来的书,到了明年春天,不知殿下能看多少?”

    朱翊钧说:“看个十本八本,肯定能看完。”

    徐渭说:“那到时候,我可要考一考殿下。”

    “没问题。”朱翊钧笑道,“到那时候,你就会得到一个特别厉害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哈!”徐渭大笑,“我何时说过要收徒弟?”

    朱翊钧说:“抗旨不遵可是要下诏狱的哦,让胡总督给你介绍一下里面的刑法吧。”

    “……”

    徐渭赶紧向他一揖:“殿下放心,这次我一定能考中。”

    因为举人才能进京参加进士考试,所以,若明年徐渭来京师赶考,那就说明他考过了举人。

    而隆庆当时对朱翊钧说的就是,只要徐渭能考中举人,就让他给朱翊钧讲兵法策略。

    朱翊钧时常在休息的时候陪着隆庆批阅奏章,但每次隆庆让他批红的时候,他都拒绝。

    为什么儿子愿意帮皇爷爷批奏章,却不愿意帮父皇?难道因为他一直在皇爷爷身边长大,所以更亲近一些。

    可这些日子,父子俩睡在同一张床上,小家伙常常枕着老父亲的手臂入眠,跟他也很亲。

    直到不久之后,隆庆才从黄锦那里解开了困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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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7 章 每天需要拿来让隆

    每天需要拿来让隆庆亲自批阅的奏章很少,题本和奏本加起来也不过十多本。题本倒是简单,按照他儿子所说,写个“知道了”或者“如拟”便可,他甚至不会去看阁臣所拟票签。

    对于有些弹劾的奏章,他常常不知该如何批复和处理,拿在手中看着看着就开始走神。

    有内侍端上茶盏,黄锦接过来,搁在案前,又见隆庆一封奏章看了许久,忍不住轻声唤道:“陛下,陛下?”

    隆庆回过神来,突然问道:“你说……钧儿为什么不肯帮朕批奏章?”

    “这……”

    黄锦有些迟疑,似乎又有诸多顾忌。

    隆庆说道:“你只管说,说错什么,朕不会降罪。”

    黄锦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先皇教殿下批阅奏章的时候,已经病了很长时间,常常精力不济。半年之后……先皇就驾崩了。”

    别说朱翊钧,就连黄锦也有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提起世宗,他那苍老的声音也带着哽咽。

    隆庆听懂了黄锦的意思,儿子不肯给他批奏章,大抵是因为失去了皇爷爷,不想再失去他这个父皇。

    他才八岁,从小跟着皇爷爷长大,至亲之人的离世让他伤心不已。父皇无微不至的陪伴与宠爱又让他渐渐好起来,恢复到以前活泼开朗的样子。

    他学会了不去纠结过往,更加珍惜身边的至亲。

    隆庆心中百感交集,天大的事情也放到一边,他现在就想见到儿子:“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过了二更。”

    隆庆合上奏折,丢到案上,站起身来往书房外走:“回去了。”

    他沐浴更衣回到暖阁,朱翊钧还没睡觉,坐在床边,就着案几上一盏烛火看书。

    隆庆挨着他坐下来,问道:“钧儿看的什么?”

    朱翊钧把书拿给他看:“孔明挥泪斩马谡,周鲂断发赚曹休。”

    “那你给父皇讲讲。”

    “马谡违抗诸葛亮军令又不听王平劝谏,丢了街亭。诸葛亮以空城计让司马懿退兵后,追究街亭失守。诸葛亮依照军令将马谡斩首,又大哭说自己不是为马谡而哭,是因为刘备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他没听,十分后悔……”

    朱翊钧讲故事的本事是和冯保学的,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隆庆对《三国演义》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只是想和儿子互动,听儿子娓娓道来,就感到心情愉悦,起码比批阅奏章愉悦多了。

    他从朱翊钧手中抽走书,递给一旁的太监:“睡觉了,明儿还要早起读书。”

    “噢!”朱翊钧滚到床里面,不知从哪儿摸出他的布老虎抱在怀里。

    太监服侍隆庆换上寝衣,躺上床。自从得知儿子不愿为他批奏章的原因之后,隆庆心里美滋滋的。躺下之后,又把已经滚到床里面的朱翊钧拉到自己跟前,摸摸他柔软的头发:“睡吧。”

    春末夏初时节,天气开始热起来,隆庆向来体弱,抱着儿子睡觉也不觉得热。可朱翊钧这样阳气旺,长得快的小朋友,尤其怕热,不一会儿他就挣扎着推开隆庆:“爹爹,我热!”

    他不盖被子,只抱着他的布老虎,面朝里,撅着屁股,很快就睡着了。

    除了不想上朝,不会批奏章,还有一件事情也让隆庆心累,那就是祭祀。时间长,礼仪繁琐,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

    这些也都算了,毕竟当皇帝不能光享受权利,不履行义务。关键是全程还有纠仪御史在旁边盯着,哪怕是表情管理不好,他们就会马上写封奏疏来谴责你,通篇大义凛然,慷慨呈辞,看完只觉得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社稷。

    在册立皇太子仪之前,也需要皇帝到太庙亲告祖宗。为了儿子,隆庆倒是没有表现出半点不乐意。

    太庙与紫禁城只有一墙之隔,凡是皇帝登基、册立皇后、册立皇太子、皇太孙,都需要天子亲临,祭告祖宗。

    正式册立皇太子之前,隆庆专门指派了礼部官员来教朱翊钧各种礼仪。他很聪明,从小在宫中长大,虽然私底下不拘礼节,但公开场合的礼数确是一点也不马虎。

    张居正身为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又是朱翊钧的老师,教授未来皇太子礼仪这件事,他当仁不让。

    礼仪盛大,步骤又多又繁复,期间内阁六位阁臣都要参与进来,担任不同职责。文武百官都要到场,自然也少不了纠仪御史。万众瞩目之下,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张居正教得细致,朱翊钧学起来也快。为了万无一失,在典礼的前一日,所有人还要来到皇极殿进行演练。

    因为朱翊钧太小了,只有八岁,偏偏他又是主角,大家都担心他会出错,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可是人家举手投足都和《皇明祖训》上面所记录的要求一模一样,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标准,反倒是旁边几位大臣,兴许是上了年纪,细节处做得不好,朱翊钧看见了,还要纠正他们。

    宦官奉旨在皇极殿陈设御座香案,御座前的大殿正中央依次放置着宫中特制的诏书案、册案、宝案。上面依次摆放着诏书、金册和金宝。

    皇极殿外,丹陛的东侧,还临时设立了一座册宝亭。

    典礼这一日清晨,天不亮朱翊钧就起来了,冯保和陈炬为他换上一整套繁复的冕服。

    皇太子的冕服形制与亲王相同,都是衮冕九章,唯一不同的是,亲王用青色,而皇太子和帝王一样,用玄色。

    冯保为朱翊钧系上玉带,小家伙打了个哈欠:“这衣服也太重了,穿着不舒服。”

    冯保笑道:“在朝中,只有正一品官员才能佩玉带,至少也要奋斗到六七十。”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可是,我生下来就有呀。”

    冯保笑了笑,继续为他整理衣袍。心说:几百年后的人都想不明白的道理,被你一句话道破真相。

    午门外,旌旗猎猎,戒备森严,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级班次列队。朱翊钧在奉天门外等候,侍从与内官将皇上从建极殿迎往皇极殿。

    承制、跪拜、宣制、再拜,从丹陛到正殿,一拜再拜。

    到了殿内,高拱从册案上捧来金册,交由李春芳宣读:“帝王弘建皇极,首隆国本;所以重祖宗之洪业,系天下之人心……今特授以册宝,命为皇太子,正位东宫。父子之亲,君臣之义,惟笃克念,始终于诚;惟学致道,惟敬立德,惟智以容善,惟仁以爱人。戒侈去矜,亲贤远侫,益勤无逸,以宗庙、社稷,永保国家隆盛之福。钦哉!”【1】

    最后,再由内阁首辅徐阶,将金册、金宝依次授予皇太子。

    朱翊钧接过册、宝,再转交给旁边的冯保,走出皇极殿,将册、宝放入册宝亭匣中,由内使抬入东宫。

    隆庆的目光全程盯着儿子,他小小年纪,在如此盛大的典礼上,这些繁复的礼节隆庆看了都感觉头晕,小家伙竟然一丝不苟,全程没有一点错处,事后连纠仪御史都夸赞他端方容止,仪表不凡。

    大典之后,可把朱翊钧累得够呛,冯保为他更衣,脱下厚重的冕服,换上常服。

    小家伙长舒一口气,赶紧坐下喝了一大口莲子茶:“好累好累,终于结束啦!”

    陈炬笑道:“这只是册立皇太子仪,往后还有皇太子出阁仪、皇太子加冠仪……”

    “每次都要这么复杂吗?”

    “那倒没有,但也差不太多。”

    “唉!”朱翊钧又叹一口气,“当皇太子可真累呀,不但累,还很饿。”

    说到这里,他的肚子还挺配合的响了几声,朱翊钧拉着陈炬的手:“快让皇太子吃口饭吧。”

    东宫就在位于东华门附近的清宁宫,旁边是文华殿,文华殿的后面是文渊阁。生活、学习都在一处,倒也方便。

    可现在有个问题,虽说朱翊钧已经正式册立为皇太子,但他只有八岁,太小了,不适合独自生活。隆庆想让他继续留在乾清宫。

    乾清宫内地方宽敞,有多处寝殿,还有东西两处暖阁,就算朱翊钧不跟他同住,也想将儿子留在身边。

    皇后却不乐意:“这么小的孩子,理应留在母亲身边照顾才是。况且,太子正是好动的年纪,恐怕惊扰了陛下。”

    隆庆不同意,说道:“太子要读书,还要习武,外臣不便出入皇后寝宫,还是留在乾清宫最好。”

    皇后却说:“陛下繁忙,国事朝事都要陛下操心,兼顾不了太子,还是让他搬到坤宁宫,读书习武再去乾清宫就是。”

    隆庆又道:“皇后还要照顾皇子皇女,太子就不必操心了。”

    “皇子皇女有乳母照顾。”

    “太子留在乾清宫也有贴身太监伺候。”

    “……”

    朱翊钧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后,最后说道:“你们不要吵啦,我去住清宁宫。”

    “不行!”两个人异口同声。

    皇后定然不敢违拗皇上的意思,最后还得隆庆拍板决定:“皇太子暂住在乾清宫,等到出阁读书再搬到清宁宫。”

    他只说出阁再搬出清宁宫,却不说什么时候出阁。但按照规矩,皇太子八岁出阁,内阁还因此上了封奏疏,隆庆也并没有理会。

    虽然留在乾清宫,但孩子也不能总和父皇住在一起,隆庆便让他住进了东暖阁,旁边有昭仁殿,本是藏书用,让太监收拾出来,做了皇太子的书房。

    册立皇太子仪之后,黄锦便不再掌司礼监事,临行前,隆庆让他推荐司礼监掌印太监人选。

    黄锦推荐了冯保,认为这个小伙子,做事认真又踏实。当然,他认为这应该也是世宗的意思。临终前,让张居正入阁,提拔冯保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也是为了重用朱翊钧身边的人。

    不过,隆庆最终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在高拱的进言下,陈洪又从御用监调了回来,继续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冯保虽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但他的主要工作依旧是给朱翊钧当伴读。

    冯保知道,隆庆、高拱和陈洪都不大喜欢他,但那也没办法,一个是皇上,一个是皇上最倚重的大臣,一个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只能继续苟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毕竟,张居正还在内阁当小弟呢。朱翊钧仍是每日上午读书,下午习武。张居正早朝之后,就会来到昭仁殿。

    课后,朱翊钧问了张居正一个问题:“张先生,什么叫京察?”

    张居正先是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关于朝廷的事情,随后笑道:“殿下是看了最近的奏疏吗?”

    朱翊钧点点头,又半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看起来,朝廷最近好热闹呢。”

    张居正便向他解释道:“京察是吏部对在京官员的一种考核制度,洪武时期规定三年一考,后改为十年一考。弘治年间又规定六年一考。目的在于使各级官员能够恪尽职守,澄清吏治。”

    朱翊钧又问:“那考核的标准是什么呢?”

    张居正答道:“以“四格”、“八法”为升降标准。”

    “‘四格’为:守、政、才、年。每格按其政绩列为称职、勤职、供职三等。列一等者记名,可优先升任外官。”

    朱翊钧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守、政、才、年分别是什么?”

    “守,是说操守,分廉、平、贪;政,则是政务,分勤、平、怠;才,乃分长、平、短;年则指年纪,分青、中、老。”

    朱翊钧听后大笑:“那张先生肯定是‘青’!”

    自从先帝驾崩,张居正好久没见他这么笑过了。也跟着扬起嘴角:“我不在考核范围内。”

    “嗯?”朱翊钧歪头,“为什么呢?”

    “因为四品以上官员上自陈疏,由圣上亲自裁定去留。”

    朱翊钧点点头:“懂了,怪不得你们动不动就写封奏疏向皇爷爷请辞。”

    “……”

    那大家都是这样,文人爱面子,用请辞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某些目的,以退为进,这是处事哲学。

    张居正没接他的话,朱翊钧又问道:“那‘八法’又是什么?”

    “曰贪,曰酷,曰浮躁,曰不及,曰老,曰病,曰罢,曰不谨。”

    “年老、有疾者,致仕;罢软无为、素行不谨者,冠带闲住;贪酷,并在逃者为民;才力不及者,斟酌对品改调。”

    这个京察听起来就很有意思,仔细一想,更有意思。京察包括四品以下官员,而所谓的言官,十三道监察御史正七品,六部的六科都给事中也是正七品,给事中从七品。

    平时他们位卑权重,管你内阁大臣还是封疆大吏,就算是御座上的天子,他们想骂就骂,想弹劾就弹劾。

    成天挑拨是非的一群人,在京察的时候,也成了考察对象。

    于是,朱翊钧又问出了一个让张居正意想不到的问题:“有用吗?”

    “……”

    那自然是,没什么用。

    张居正不答反问:“殿下为何有此疑问?”

    这么一问,朱翊钧其实也说不出个什么来,他只是凭直觉。京察的结果关系到升迁和罢免,利益相关,谁能保证结果绝对公平?

    听起来,考核似乎十分细致,从前期的准备到结束,历时至少半年以上,需要建言、咨访、奏劾等多个环节,但其实,这其中有非常大的操作空间。

    按照以往的京察来看,被罢免或是降职的都是其他部门,言官们通常都是安然无恙。

    官员之间互相隐瞒包庇都是常态,甚至已经逐渐发展成为党争的工具。

    但今年的京察似乎与往年不同,因为今年主要负责京察工作的吏部尚书是杨博,严世蕃口中的三个聪明人之一。

    朱翊钧就住在乾清宫,时常能看到官员呈上的奏章,他对京察十分好奇,一直在关注这件事的进展。

    半年之后,最终结果出炉,叫人大吃一惊。

    平时谁都不敢招惹的言官,今年却罢免了好一大批人。

    很快,朱翊钧就在一大堆奏折中,发现了最有意思的一封弹章,弹劾的对象正是杨博。

    而呈上这封奏疏的人,朱翊钧对他的印象也十分深刻,这个人叫胡应嘉。

    这一次,胡应嘉弹劾杨博的内容是:本年京察,罢免的官员中,没有一个是山西人,而杨博就是山西人。他仗着手中的权力包庇同乡,在京察过程中徇私舞弊。

    这么一定帽子扣下来,杨博没吱声,另一个人却坐不住了。

    隆庆根本就不关心四品以下官员的京察结果,看到胡应嘉的这封弹章,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宣高拱面圣,了解事情原委。

    而高拱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请隆庆将胡应嘉的奏疏发往内阁,由内阁处理此事。

    隆庆非常信任和倚重他的老师,高拱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高拱做什么,他也全力支持。

    高拱的请求合情合理,正好隆庆也不想管这些破事,只要最后内阁给他一个处理结果就行。

    凭着这么多年在世宗身边,见过无数朝中大臣明争暗斗的经验,直觉告诉朱翊钧,事情并不简单。

    “父皇,”高拱走后,他问隆庆,“你知道这个胡应嘉曾经弹劾过高阁老吗?”

    隆庆一脸茫然:“是吗,似乎听高先生讲过,却不知其中原委。”

    “去年年末,就是皇爷爷……”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朱翊钧垂眸,长而浓密的眼睫毛轻颤了两下。

    隆庆知道,他想说“皇爷爷病重的时候”。他摸了摸儿子的头:“没关系,你往下说。”

    “那时候胡应嘉弹劾高阁老,说他在皇爷爷病重的时候,取走了取走了直庐的私人物品,还说不知其究竟有何用心。”

    隆庆也在这些言官的笔下吃了不少苦头,很能共情高拱,他们本就是一条心。既然高拱要整治这个胡应嘉,那他肯定是支持的:“别管了,高先生会处理好此事。”

    胡应嘉不过是个从七品吏科给事中而已,皇帝并不关心他的死活。

    但朱翊钧隐隐感觉,胡应嘉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最后一定会有重要官员在这次事件中倒霉。

    不久之后,高拱就迅速做出了反应,他发现了胡应嘉弹章中的疏漏——京察持续半年,胡应嘉作为吏科给事中,全程参与,当时为何不报,事后弹劾主察官,居心叵测。

    很快,高拱就公开指责胡应嘉:“党同官妄奏,拟旨斥为民。”

    他不但要罢了胡应嘉的官,还要把人家贬为庶民。

    听到这话,一直关注此事的朱翊钧更觉得奇怪。

    虽然高拱是徐阶引荐入阁,但从去年开始,就传出二人关系不睦。这个时候,徐阶为什么没有站出来,反而默许了高拱对胡应嘉的打压。

    高拱的话很快传遍整个朝野,言官们坐不住了,胡应嘉弹劾杨博,也是为那些被罢免的同行说话,他们才是一伙的。

    现在高拱直接要让人滚蛋,内阁辅臣了不起,帝师了不起,官大就能欺负人?

    一时间弹劾高拱的奏疏像雪片一样飞向乾清宫,隆庆惊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便统统发往内阁,交给徐阶和高拱去处理。

    有皇帝的支持,高拱一开始还能应付,直到一个叫欧阳一敬的人出现。

    这个人的履历比胡应嘉更漂亮,他曾先后弹劾过太常少卿晋应槐,吏部尚书董份,广西总兵吴继爵,陕西总督陈其学、巡抚戴才,英国公张溶,山西总兵官董一奎、浙江总兵刘显,锦衣卫都督李隆等人,除了英国公,其余全被贬谪。

    欧阳一敬听对高拱的言论深恶痛觉,公开表示高拱奸险横恶,与蔡京无异。

    他还扬言道:“胡应嘉先前的奏疏我也听说了,如果要罢免他,不如先罢免我!”

    朱翊钧看到这一句的时候,大为震惊,这些言官竟然嚣张至此,还威胁起皇帝来了。

    高拱主持过两年前的进士科,手底下也有几个学生在言官的位置上,此时站出来,帮着老师与同行对骂,水平不够,很快败下阵来。

    隆庆是又生气又无助,他真的很想罢免欧阳一敬,廷杖一百都不解气,但事情已经闹成这样,如果他此时站出来,无疑是把言官对高拱的仇恨拉到自己身上。

    隆庆慌了,他已经不知道这件事要如何收场。

    朱翊钧也不知道,但是他觉得,有个人一定知道。

    他猜得没错,徐阶很快就出手了。他解决此事的方法也很高明——给本就架在火上的高拱再添了把柴,逼得对方直接请辞。

    然后他却又调派胡应嘉为建宁推官,平息言官们怒气。

    短短几日,事情竟然发展到了如今这个谁也没想到的局面。

    朱翊钧许久也没想明白,胡应嘉明明弹劾的是杨博,高拱为什么要主动站出来,就因为对方曾经弹劾过他,他要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1】我没找到穆宗的皇太子册文,这个是仁宗的,大差不差,凑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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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8 章 高拱走了,虽然隆

    高拱走了,虽然隆庆非常舍不得自己的老师,但他也没有办法,有些事情,皇帝说了也不算,徐阶说了才算。

    他爹那么强硬又独断的一个人,最后那几年都奈何不了徐阶,更遑论隆庆,他连奏章都批不明白,怎么和徐阶斗?

    高拱离开不到一个月,和他一起在内阁跟徐阶对着干的郭朴也主动请辞回乡,至此,内阁只剩下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四人。

    四个人中,李春芳和张居正都是徐阶的学生,陈以勤也是帝师,脾气没有高拱这么暴躁,人也随和许多,和李春芳一样,是个老好人。

    八月,隆庆带着朱翊钧亲临太学。皇上携太子出宫,光是仪仗队伍就绵延数里,大臣、锦衣卫、官兵、太监、宫女宫女足有数千人,簇拥这皇上的銮舆,一路从皇城到国子监,声势浩大,旌旗招展,尽显皇家威仪。

    长安大街沿途两旁挤满了老百姓,皇上久居深宫,一睹御容的机会可不多,大家都想来看看这位即位不久的皇帝长什么样。

    御銮经过的时候,夹道两旁的老百姓纷纷下跪叩拜。人群外,有人忍不住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我瞧着,咱们这位皇帝陛下面善得很。”

    旁边有人笑着打趣他:“你就是个买果饼的,还攀上皇亲了。”

    “……”

    隆庆先祭祀孔庙,本来应该由国子监祭酒陪侍,但国子监祭酒刚离职,目前由礼部侍郎暂代。

    但礼部侍郎也刚上任不久,按照世宗遗诏,那些因谏言被罢官,还活着的,要重新启用,此人就是其中之一。年逾六十,接到任命,马不停蹄从四川老家赶来京师。

    朱翊钧一见此人便笑道,“这是赵贞吉赵大人,你也是徐阁老的学生。”

    听闻此言,不光隆庆,徐阶和赵贞吉本人也很诧异。

    赵贞吉当年得罪严嵩,被罢官的时候,朱翊钧才一岁多,他们并没见过。

    他才刚被启用没多久,不曾见过这位皇太子,对方不但能说出他的名字,还知道他是徐阶的学生。

    赵贞吉问道:“不知殿下如何识得老臣?”

    朱翊钧看向另一边,站在人群中的礼部右侍郎殷士儋:“有一年,殷先生提到灵济宫大会,我也对阳明公的‘致良知’心生好奇,也去听了徐阁老的讲学。那日,你就在徐阁老身边。”

    他这么一说,徐阶倒是想起来了。那日张居正半途离场,后来问起,就是送这位小皇孙回裕王府。

    隆庆知道朱翊钧去灵济宫凑热闹的事,却不知他那时就见过赵贞吉。

    毕竟,就连他自己也是第一次见。

    祭祀孔庙之后,隆庆又来到隔壁的国子监,全体师生早已跪在门口接驾。

    皇上参观太学,赵贞吉一路跟随讲解。从国子监的环境、师资、组织架构、生源情况、教学分班……讲得条分缕析,一看就是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隆庆只是听着,一路走来,一言不发,其实他根本对这些就没多大兴趣,倒是跟在旁边的朱翊钧听得很认真。

    “讲官分为四类:博士、助教、学正、学录。”

    “博士分经教训六堂,依本经考课。”

    朱翊钧问:“博士有什么要求吗?”

    赵贞吉答道:“若要担任博士,必须精通《易经》、《诗经》、《尚书》、《春秋》、《礼记》其中一经,并能教授《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部经典。”

    《四书》是基础课,《五经》是专业课,学生主学一本,老师精通其中一经即可。

    朱翊钧又问:“那六堂是什么?”

    赵贞吉说道:“国子监分为三级六堂,初级为三堂,分别是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级为二堂,分别是修道、诚心二堂;高级只有率性一堂。”

    \"除了四书五经,他们都学什么?\"

    “《说苑》、律令、九章算法、御制大诰、回回文字,除此之外还要学骑射。”

    朱翊钧去拉隆庆的手:“父皇你瞧,他们比我学的还多呢。”

    难得出门一趟,虽然是很严肃的场合,但隆庆宠孩子,见他高兴,便也随他:“你还小,以后都要学的。”

    “赵大人,”他问赵贞吉,“那你说,我若来国子监读书,应该在哪一堂?”

    他这是给赵贞吉出了个难题,若说读初级三堂,人家是皇太子,未来皇位继承人,皇上听了肯定不高兴。

    若说读中级堂、高级堂那也不像,毕竟朱翊钧只有八岁,而国子监生是可以直接参加进士科考试。

    赵贞吉不愧为徐阶的学生,见过大世面,巧舌如簧:“所有学生入国子监皆分入初级三堂,通过考试积攒学分,升入下一等级。”

    “老臣早就听闻太子殿下聪颖早慧,天资极高,入学八个月后,定能升入下一级学习。”

    朱翊钧问:“为何是八个月。”

    赵贞吉说:“因为一月一考,优秀得一分,中等得半分,差等不得分,是以最快八个月。”

    “原来如此。”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国子监的考试非常严格,几乎没有人能快速通关,读一辈子还是监生的比比皆是。

    但这话隆庆听了高兴,哪个当父亲的不想听别人夸自己儿子是天才呢。

    参观了每一件学堂,最后他们来到国子监的第三进院落,那里有一处敬一亭,象征着学子们对功名的追求和向往。

    说是“亭”,其实是一座面阔五间的殿宇,建于嘉靖七年。

    朱翊钧却对亭外的一块石碑感兴趣,那上面的碑文刻着《敬一箴》。

    “人有此心,万里咸具。体而行之,惟德是据……朕为斯箴,拳拳希圣。庶几汤孙,底于嘉靖。嘉靖五年六月二十一日。”

    朱翊钧情不自禁伸出小手,挨个抚过石碑上篆刻的文字:“这是我皇爷爷所作。”

    他站在石碑前,隆庆就站在他的身后。前面主院落已经升起御座,按照流程,隆庆应该过去,准备听赵贞吉讲经。

    但朱翊钧没动,他也没动,他没动,周围的大臣也没动。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转过身来,主动拉起他的手:“父皇,我们走吧。”

    隆庆问他:“不再看一会儿?”

    朱翊钧说:“不看了,我都背下来了。”

    “……”

    今日,赵贞吉为隆庆讲《尚书·大禹谟》的第一部分《后克艰章》。难得在圣驾面前有表现的机会,讲得好,别说高升,登阁也是指日可待。

    他也的确给隆庆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夸他议论侃直,进止有仪,阐发有旨,音畅仪端,还说自己深受感动。听完有什么启发,他是一个字也不提。

    朱翊钧倒是很认真的听完了,但也没有他爹这么感慨。回来之后,他突发奇想,问冯保:“大禹距离我们有多远?”

    冯保掐指一算:“大约三千五百年左右。”

    朱翊钧又问道:“三千五百年前的世界和现在一样吗?”

    冯保说:“当然有所不同。”

    “那他治理国家的方法,我们还能用吗?”

    “!!!”

    冯保惊讶的看着他,这个问题问得太有水平了。不要说三千多年前的大禹,就算是同一个王朝的不同阶段,治国思想和策略也是不同的。

    要不你的张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推行改革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殿下应该带着这个问题,在不断学习中寻找答案。”

    朱翊钧每天除了读书就是习武,他的棍法练得愈发精进,隔三差五就去找陆绎和刘守有切磋,虽然还是打不过,但进步肉眼可见。刘守有说:“以殿下现在的伸手,京城巡捕营的官差,一个能打两个。”

    朱翊钧说:“打巡捕营有什么意思?”

    刘守有诧异道:“巡捕营也很厉害的。”

    朱翊钧说:“我要打你这样的。”

    刘守有笑道:“那还得多练几年,毕竟我可是武进士。”

    朱翊钧一棍子朝他挥过去:“我打的就是武进士。”

    因为世宗晚期,言路阻塞太久,不久前,内阁向隆庆提议,颁布一条诏令:“先朝政令有不便者,可奏言予以修改。”

    所以,这些日子,两京十三省各级官员送来的奏章多如雪片,内阁、司礼监忙得不可开交,送到隆庆这里的奏疏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在即位之初,隆庆为了迎合反对世宗追尊生父的言论,已经取消了睿总配天的资格。这些言官得寸进尺,一个叫王治的吏科给事中竟然上疏要求将睿宗牌位逐出太庙。

    睿宗毕竟是隆庆的爷爷,他已经做过一次让步,不想再让了。

    要是换了世宗,这个王治轻者也是罢官,严重一点大抵已经被流放了。

    这种类似的帖子还不少,看着就让人烦躁。隆庆把奏折丢到桌上。

    朱翊钧从太监手中接过茶盏,亲自送到他爹手中:“父皇,你喝茶,我帮你看。”

    他阅读速度很快,并且不会错过关键信息,有些大致浏览一遍就知道说了什么,不用特别批注的,他就放到一起,等着隆庆写个“知道了”。

    有的需要单独批注的,他会特意拿出来,放在一边,把自己总结的内容写在一张小笺上,夹在奏折的合叶中。

    不到半个时辰,他就看了近十本。外面天快黑了,马上就到晚膳时间。隆庆正想叫他别看了,让太监传膳。朱翊钧却拿着一封奏折,久久不肯放下。

    “钧儿?”

    隆庆唤了他一声,朱翊钧恍若未闻,直到把那封奏逐字逐句看完,他才抬起头来,眼睛里映射着落日的余晖,像是盛满了细碎的金子。

    他拿着那封奏章跑到隆庆跟前,激动的喊道“爹爹,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

    正在发烧,脑子混混沌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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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9 章 看小家伙这么激动

    看小家伙这么激动,隆庆也来了兴趣,他坐下来,将儿子揽在身前,接过奏折,父子俩一起看。

    这封奏疏是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

    写得也很长,从东南抗倭说起,又说到福建人民的信仰妈祖娘娘,然后提起妈祖的发祥地——湄洲岛,说湄洲岛位于东西洋中枢要冲,乃四海共瞻之光,端发兆祥。

    看到这里,隆庆都有点不耐烦,他爹喜欢祥瑞,他又不喜欢。

    朱翊钧看出了他的迟疑,催促道:“父皇你快看嘛,看后面的。”

    隆庆只好耐着性子往下看,终于看到了最后,这位福建巡抚的诉求:“请朝廷重开市舶司,让沿海老百姓都能合法的到海外经商,也能为朝廷增加税收,充盈国库。”

    隆庆震惊了,徐泽民竟然上疏要求朝廷开海!这听起来大胆又荒唐。过去两百年祖宗们都不敢做的事,隆庆的第一反应自然也是不行。

    他提起朱笔就准备批,朱翊钧惊讶的看着他:“父皇你要写什么?”

    “知道了。”

    “不不,”朱翊钧赶紧拦下他,“再想想。”

    隆庆问他:“想什么?”

    朱翊钧指着那封奏折上“市舶司”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再想想。”

    隆庆说道:“禁海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你皇爷爷都不曾开海,咱们就不考虑了吧。”

    世宗非但没有开海,反而因为沿海倭寇之患,禁海政策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严格。

    朱翊钧虽然对皇爷爷感情深厚,但并不代表他认为皇爷爷的所有决策都是正确的,并且都应该保持下去。

    他从小就喜欢听抗倭的故事,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谭纶,对这些人在东南抗倭的事迹如数家珍。他记得那个叫王直的大倭寇头目,那人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让朝廷与日本通贡互市,能让他合法的做生意。

    胡宗宪和徐渭也正是以此,将他诱骗上岸。

    他曾经问过胡宗宪,如果当时朝廷答应王直开海的条件,会怎么样。

    胡宗宪犹豫了很久才说:“那倭患可解。”

    禁海是为了抵御倭寇,但胡宗宪却说,开海,倭患可解。

    朱翊钧对这个问题一知半解,但又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冯保曾经对他说过,在倭寇组织中,有着相当规模的明人,日本人脑子不好使,只会在前面埋头猛冲。

    倭寇的两大头目,王直和徐海,他们的手下或是合作伙伴:毛海峰、徐铨、陈东、麻叶……倭寇的中高层管理者全是明朝的人,这说明了什么,难道当倭寇更有前途?

    没有人生来就想当强盗,整天过着刀尖舔血,提心吊胆的生活。谁不想生在富庶之家,衣食无忧的过日子。

    隆庆放下笔,又道:“那就发往内阁吧。”

    “不要!”直觉告诉朱翊钧,发往内阁也是一个结果。他漂亮的大眼睛转了转,说道,“父皇,不如把内阁几位辅臣叫来议事吧。”

    以前世宗不上朝,有什么事,都是把内阁或者相关大臣叫来跟前说话。

    隆庆却很少这么做,以前高拱还在的时候,倒是经常来给他分忧,现在高拱走了,徐阶一个人说了算,隆庆很少与他见面,只偶尔把陈以勤叫来跟前。

    张居正倒是出入乾清宫最勤快那个,不过,他只是每日来给朱翊钧上课。

    隆庆没吱声,又认真把那封奏疏再从头看了一遍,里面所说的开海,为朝廷和福建以及沿海百姓带来的好处十分让人心动。

    他沉吟片刻,认为儿子说得有道理,不过现在天快黑了,几位阁臣也已经出宫。

    “明日吧,”隆庆站起来,牵起儿子的手,“先用晚膳。”

    朱翊钧平日上课都是在早朝之后,张居正直接去昭仁殿。但今日却推迟了一些,因为四位内阁辅臣都被隆庆召进了雍肃殿,朱翊钧也去了。

    四个人看过那封福建巡抚的奏折之后,都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徐阶不同意,理由和隆庆担心的一样——祖制不可违背。

    元末明初,东南沿海地区出现过百姓,甚至外国商团协助张士诚、方国珍与大明争天下,朱元璋对于民间的海外贸易非常忌惮。后来又发生了后来的胡惟庸案,其中一项罪证就是暗中勾结倭寇妄图推翻大明自立为王。

    洪武时期,太祖高皇帝便确立了严厉的禁海政策。他认为,千百年来人们在这片土地都是以农耕繁衍生息,农业才是立国之本,足以养活大明王朝。

    往后的两百年时间,大明一直持续禁海政策。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海禁政策有所松弛,但与属国之间厚往薄来的贡赐,非但没有带来任何经济效益,反而加重了大明的经济负担。

    再后来,沿海倭寇猖獗,禁海政策越来越严,到了嘉靖年间,浙江、福建和广东三处市舶司全部废止。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虽然现在东南沿海一代的倭寇已经肃清,但是广东地区叛乱频发,反贼与倭寇多有勾结,一旦开海,南方的叛乱更加难以控制。

    徐阶反对,李春芳作为他的学生,又是个惯会和稀泥的老好人,自然也反对。

    陈以勤和李春芳一样,没什么自己的主见,遵从祖制总是没错的。于是,他也反对。

    张居正从始至终都没有表态。当然,四个人有三个人反对,他一个人的意见也没那么重要了。

    况且,他也是徐阶的学生,自然而然的,大家都认为,他与徐阶的意见应该是一致的。

    隆庆虽然感觉有点可惜,但还是尊重内阁的意见,不尊重也没办法,话语权在人家手里。

    朱翊钧站在旁边有点不甘心,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张居正身上,从一开始就期待着他的张先生会站出来说些什么,但张居正从头到尾却没发过言。

    “我……”

    朱翊钧向前走了一步,刚准备发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在别的朝代,皇太子或许是个高危职业,但是在明朝,皇太子的生存空间还算比较宽松。只要比亲爹活得长,就能顺利即位。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在上课,学习如何当个贤君,也可以参政、监国。

    眼前这个皇太子,从小在先帝身边长大,不管是批阅奏章,还是处理政务,都比他爹更有经验。

    比起隆庆,几位阁臣甚至对他的想法更有兴趣。

    朱翊钧没看别人,只看着他的老师,张居正却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朱翊钧又侧头去看冯保,后者也流露出不赞成他此时站出来发言。

    他们俩一个是朱翊钧的老师,一个是他的伴读,是他最信任的两个人。既然他们都让他不要说话,小家伙便改了口。

    他看向隆庆:“父皇,我回去读书了。”

    那封徐泽民的奏疏是儿子先看到的,也是儿子坚持将内阁召来面议,隆庆见不得他失望的神情,于是又说道:“倒也不必急于下结论,这封奏疏先不发,诸位阁老回去之后再慎重考虑一下,明日早朝再议。”

    皇上已经发话了,其他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告退了。

    朱翊钧说要去读书,但却没走,等其他人都退出大殿,他忽然绕过御案,跑到隆庆跟前。

    隆庆转头看着他:“怎么了?”

    朱翊钧忽然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一口,“吧唧”一声,特别响亮:“我最喜欢父皇啦!”

    隆庆被他哄得眉开眼笑,小屁股上拍两巴掌:“乖!”

    得了句表扬,朱翊钧还不肯走,仿佛这并不是他想听的:“还有呢?”

    隆庆会意:“父皇也最喜欢你。”

    小家伙满意了:“那父皇中午要和我一起用午膳。”

    “好!”

    朱翊钧这才心满意足的出了雍肃殿。到了殿外,意外的看到了张居正,对方并没有离开。

    朱翊钧跑过去,一把环抱住张居正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张先生,你在等我吗?”

    张居正点点头,垂眸看着他:“殿下。”

    朱翊钧听出他语气中的欲言又止,便牵起他的手,往东边的昭仁殿走去:“怎么了?”

    “你现在是皇太子,正位东宫,该稳重些才是。”

    “嗯嗯!”朱翊钧点头,“稳重稳重。”

    他嘴里说着稳重,却一直牵着张居正的手,蹦蹦跳跳的回到了昭仁殿。

    张居正准备上课,朱翊钧却不肯乖乖地坐到书案后:“先等一下,我有问题。”

    张居正就知道,他不肯罢休,问题一定与开海有关:“殿下请问吧。”

    “张先生,你也反对开海吗?”

    张居正摇头:“不,我与殿下的想法一致。”

    “那刚才在父皇面前,张先生为什么不说话呢?”

    张居正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殿下以为,一定要开海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问题可难不倒朱翊钧,他先从桌子后面拿出一叠奏章,一本一本翻给张居正看:“这这一本,是嘉靖三十六年,胡宗宪的奏疏。这一本,是嘉靖四十二年,谭纶的奏疏,还有这些,几任浙直、福建总督和巡抚,都曾积极上疏,希望解除海禁。”

    “这些奏疏上都说,西洋海商盘踞于此,民间走私屡禁不止,多与海上倭寇勾结,海禁的祖制已经名存实亡。”

    “还有这个,”他又从身后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这是胡宗宪所著的《筹海图编》,其中就提到过,沿海许多地区,山多地少,且天灾频发,并不利于耕种。”

    “老百姓依靠大海生活,看奏疏中各位大人的意思,捕鱼应该没有经商赚得多吧。”

    “那位福建巡抚也说了,朝廷也可以通过征税充盈国库。”

    张居正惊讶的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来,他刚才想要发言,不是一时兴起,人家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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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0 章 张居正又问道:“

    张居正又问道:“殿下可记得乾清宫正殿的匾额写的什么?”

    “记得!”朱翊钧说道,“写的是敬天法祖。”

    “那何谓敬天法祖?”

    这难不倒朱翊钧:“古之有言:‘观天之象,究天之极,行天之道,谓之敬天;安祖于土,守祖于陵,习祖于慧,谓之法祖。’”

    朱翊钧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明崇尚“敬天法祖,无二道也”,以孝治天下,《祖训》是皇帝的必修课,万万不可违背。

    朱翊钧问:“这个祖制是一定改不了了吗?”

    “那也未必。”

    太祖高皇帝的祖训固然重要,但成祖能将他指定的继承人从皇位上推下去,可见,他说的话,也没有那么重要。

    这两百多年来,违背祖制的事情不是没有,就看有没有说服力。

    毕竟大明的江山社稷比祖训更重要。

    张居正又说道:“殿下想想,明日朝会,如何才能改变百官对此事的态度。”

    这些大臣一个个老而弥坚,守旧又顽固,徐阶就是其中代表。

    想到这里,朱翊钧突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说服徐阁老,只要他点头,此事就一定能成。”

    张居正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可小家伙却又皱起眉头:“那要怎么才能说服徐阁老呢?”

    “交给我。”

    朱翊钧正想问他有什么办法,张居正却重新拿起书本,“上课吧,咱们今日讲《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

    上午的进讲结束,张居正要回文渊阁,朱翊钧一路将他送到乾清门。

    一大一小手牵手走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朱翊钧忽然仰起头:“张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殿下请将。”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你说,如果高阁老还在内阁,是不是一定会支持开海?”

    张居正诧异的看着他:“殿下为何会这么问?”

    朱翊钧说:“我觉得,他和徐阁老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

    “想法不同。”

    “……”

    张居正看着他,惊讶于他的敏锐,然而,接下来朱翊钧说的话,更叫他吃惊:“我觉得,有些时候张先生和高阁老的想法倒是很像呢。”

    张居正极为难得的笑了笑:“殿下说得对,也不对。”

    “哪里不对?”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乾清门,张居正没有回答,朝朱翊钧稍稍躬身,候在一旁:“殿下请回吧。”

    他不说,朱翊钧也不再追问,半眯着眼睛笑了笑:“明日再见!”

    张居正看着他的背影一蹦一跳的往回跑,而后才转身出了宫门。

    朱翊钧说得没错,徐阶和高拱之间,那些小摩擦都是其次。徐阶实实在在帮过高拱两次,高拱也没有那么忘恩负义。他们之间的主要矛盾就在于政见不合。

    他俩一个守旧,一个激进,天天在内阁搞得鸡飞狗跳。

    张居正和高拱都属于改革派,执政理念倒是一致,但他俩性格不合。

    张居正希望高拱永远不要回来,关键时刻,他甚至可以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但他心里也知道,以高拱在隆庆心中的地位,这几乎不可能。

    翌日,朱翊钧天不亮就起来了,冯保为他更衣洗漱,刚梳好头,一转身,人就跑了。

    朱翊钧三两步就冲到了院子里,恰巧与准备上朝的隆庆撞了个正着,朱翊钧龇牙:“父皇,早呀!”

    隆庆看着日子:“这么早,起来练功?”

    小家伙从善如流的点头:“对对,练功。”

    “你的烧火棍呢?”

    朱翊钧扭头就喊:“大伴,我的棍子。”

    “行了,”隆庆朝他伸出手,“走吧。”

    这么着急忙慌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早起练功,这是赶着去偷听。

    到了正殿,朱翊钧还想躲在后面偷听,隆庆却牵着他直接绕过屏风走到了前面。

    今日早朝的主要内容,就是讨论接触海禁的事情。群臣议论纷纷,从交头接耳到争论不休。整个朝会,比长安大街还热闹。

    隆庆坐在高台上,一言不发。朱翊钧用余光偷偷看了他爹一眼,甚至觉得他爹的神思已经飞走了。

    这么吵是吵不出个结果来的,昨天隆庆说要将此事拿到早朝商议,也只是缓兵之计,这个结果,他心中也早有预料。

    儿子希望推进的事情,他努力过了,实在不行,那也没办法。

    等大家吵得差不多了,老成持重的徐阶才缓缓出列,向正前方的隆庆躬身一拜:“老臣以为,现在正是解除海禁的最好时机。”

    他一句话给这件事定了性,其他争论便显得毫无意义。

    李春芳和陈以勤对他态度的转变表示震惊,隆庆也坐直了身体,飘忽的神思又重新回到大殿。

    徐阶陈述了他认为朝廷应该开海的理由,其实和昨天朱翊钧对张居正说的差不多,无非是从经济、民生等各方面考虑,只是,他的陈词一看就是准备好的,自然比朱翊钧这个八岁小孩说出来的话,更加让人信服。

    朱翊钧甚至能听出,这份发言稿应该是他的张先生写的。

    而他认为,徐阶态度的转变绝不仅仅只是这些拿到朝会上说的原因。昨天回去之后,张先生一定拿出了让他不得不松口的理由。

    惊讶之后,隆庆脸上露出欣喜之色,随即拍板:“这件事就交由内阁去办。”

    说罢,他就站了起来。太监高喊“退朝”,群臣跪了一地。

    朱翊钧也跟着跪下来,隆庆走过他的跟前,弯腰把儿子拉起来,牵着他转到了屏风后面。

    朝堂上只是一个决策,具体如何实施,还得下来之后,内阁召集相关人员开会商定。

    后来,朱翊钧查阅过大量福建送来的奏章,与张居正再次聊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才明白,令徐阶不得不答应开海的根本原因是,短短几年时间,东南沿海走私商贩迅速发展,已经有多个颇具规模的海商,朝廷若是再不放开海禁政策,他们之中极有可能再次诞生一个,甚至多个“王直”那样规模的走私团伙。

    王直可是有自己的私人武装,在海外还有自己的领地,眼看着就要自立为王,发展出独立政权。

    这样的土皇帝,有一个就已经让大明吃不消了,多来几个,皇上和内阁得天天愁得睡不着觉。

    在这样的形势下,再坚持什么祖制,那就真的是不顾大明王朝和沿海百姓的死活。徐阶不是严嵩,他有底线,断然不肯背上这样的千古罪名。

    开放海禁,让他们在朝廷严格管控下,合法进行海外贸易,对于这些海商,也是一种牵制。

    就像徐泽民在奏梳中提到的:“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

    不久之后,内阁就呈上了具体开海的方案。朝廷先以福建漳州府月港为治所设立海澄县。

    海澄县建立之后,朝廷在此处开设月港洋市,允许商贩到东西二洋进行贸易。

    “王安,”朱翊钧趴在书案上,头也不回的喊,“把那本《筹海图编》给我拿过来。”

    王安小心翼翼的问:“哪本?”《筹海图编》有二十多本。

    “就是我这几日看的那本。”

    朱翊钧话音刚落,书已经递到了他的跟前,朱翊钧的目光落在拿书的那只手上,那是冯保的手。

    小家伙把书翻得哗哗作响,终于翻到了他想看的地图。

    那图绘得太小,朱翊钧扭着身子,歪着脑袋看了又看,冯保又赶紧给他递了个放大镜过来:“殿下在找什么?”

    朱翊钧接过来,不去看图,反而抬起头来,透过凸透镜去看窗外的太阳。

    阳光投在他的脸上,给他镶了一道金边,还能看到脸上细小的容貌,漂亮得仿佛仙境走出来的。一旁的太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看不够。

    冯保手掌覆盖住镜片:“殿下,仔细灼伤眼睛。”

    “好吧!好吧!”朱翊钧又伏在书案上看地图,“这里,这里,就是这里!”

    冯保凑过去看,小家伙拿着放大镜指给他看:“大伴,你瞧,这里就是月港!”

    上扬的语调,听得出他愉悦而得意。

    冯保看着他笑得格外温柔:“殿下真是厉害,这么小的地方都能找到。”

    “嗯!”朱翊钧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地图上,“这个地方真的好小,旁边看起来都是山,这上面还说‘僻处海隅,俗如化外’。”

    他一手托着下巴,仔细思考,好像发现了什么:“这看起来不是个好地方,又远又偏僻,一点也不热闹。”

    冯保说:“殿下再往后看看。”

    朱翊钧翻过一页,后面有写着:“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

    “嘉靖三十年,朝廷在月港建立靖海馆,增设通判理事。”

    “海盗、倭寇占据月港,海商张维等二十四将又结巢盘据,朝廷完全失去对月港的控制,此地形同化外。”

    小家伙双手托腮思考了一会儿,一条腿在后面翘起来:“我明白了!”

    “现在这个地方都被那些商人、海盗还有倭寇占据,朝廷已经管不了他们了,现在咱们开海,在这里建立海澄县,开放,既可以把失去控制的地方重新收回来,又可以将那些海盗、倭寇都变成商人,一举两得!”

    冯保夸赞道:“聪明!”

    朱翊钧说:“是几位阁老厉害。”

    几位阁老的厉害之处不至于此,后面还有许多细则,将民间海外贸易限制得明明白白:

    第一,绵延几千里的海岸线,开放的只有月港一个偏僻的海港。

    第二,只有福建籍才能从事海外贸易。

    第三,出海船、货物必须经过严格申报,且不能随意更换。

    第四:禁止商船前往日本,否则都按倭寇处理。

    第五:必须在规定时间返航,否则斩首。

    其他还有一些繁琐手续,尽管这次开海限制颇多,但仍然让福建沿海商民看到了发家致富的希望。

    不管怎么说,这个历史性的决策最终得以顺利推动。预计明年就将为朝廷带来至少两万两白银的税收。

    朱翊钧受当初听的那些抗倭故事的影响,对于开海政策,一直保持着积极态度。

    他问冯保:“既然开海有这么多银子,那我们为什么不多开一些地方呢?浙江、广东都有海,还有福建其他地方,这样,朝廷和百姓都可以赚好多好多银子啦!”

    他毕竟年纪还小,对于经济和金融,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单纯的认为,既然是大家都能赚钱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多做呢?

    冯保牵着他的手,带他来到窗下的炕上。炕桌上摆着棋盘,小家伙最近在学习下围棋。

    “殿下,你觉得我们从海外赚很多很多银子是好事吗?”

    朱翊钧蹬了靴子,盘腿坐在炕上:“不是吗?”

    “当然不是。”

    朱翊钧震惊道:“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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