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当天夜里, 盛瞻和在书房召人密谈。
觅瑜本想按照往常的习惯,在云蔚殿攻读医书的同时等他回来,却怎么也看不进书里写的东西。
看着看着, 她的思绪就会飘到另外一本书上。
那本胡编乱造的、被盛瞻和烧了的邪书。
当她第三次回过神时, 不由暗叫不妙, 怀疑自己被那本邪书摄夺了心智。
她明知道不能去想,也不想去想,偏偏就是忍不住去想。
再这样下去,她恐怕会真的落入邪见, 让那幕后之人阴谋得逞。
这么想着,觅瑜便收起医书,开始抄写《清静经》, 抄完之后默读一遍, 再背诵一遍, 方觉得心神平静了些许,松了口气。
诵毕, 她又在心中默念祖师宝诰,于案前闭目端坐,静气凝神。
直到盛瞻和略带疑惑的声音传来:“纱儿?”
她才睁开眼,起身迎道:“瞻郎。”
他颔首笑应, 问她:“纱儿方才是在打坐?”
她摇摇头:“我不修道,不会打坐。我只是……”
她低下头,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轻声道:“……在凝神静气。”
“凝神静气?”盛瞻和往里走去,一面抬腕松袖, 一面饶有兴致地询问。
“是。”她跟在身旁,替他解下外裳, 挂到衣桁处。
“我……在白日里看了那本书,许是有些魔怔了,方才一直忍不住去想,便欲清心宁神,把那些胡乱的想法扔掉。”
盛瞻和有些明白了,含笑宽慰:“无妨,那本书里皆是些惊世骇俗之语,为的便是博人眼球,纱儿会忍不住去想是正常的,不必为此忧虑。”
觅瑜坐到妆案前,对镜卸下钗环:“瞻郎也会去想吗?”
盛瞻和立在她的身后,取下她发间的翡翠玉簪,让她如瀑的青丝披散:“当然,但想得不多,毕竟都是些虚言妄语,想通了也就觉得没什么意思。”
她有些气馁地摘下耳坠,放进妆奁中,嘟囔:“那我想得比瞻郎多多了……”
“想得多也没事,左右那本书已经被我烧了,只要纱儿没有过目不忘之能,之后就会逐渐忘记。”他的目光跟随着她的举动,扫向她的妆奁。
片刻后,他从中取出一支步摇,比在她的发间,对镜端详,道:“这步摇配你好看,明日你戴这个?”
觅瑜瞧向镜中,但见步摇样式精美,飞金点翠,顶部雕刻成海棠模样,即使在昏暗的烛火下,也衬得她人比花娇,遂清浅笑应一声:“好。”
她分拨一缕长发垂在胸前,拿铜月梳细细梳理:“纱儿不比瞻郎聪慧,没有过目不忘之能,希望过几日便可以忘记罢,不然真让那幕后之人得逞了。”
“晏颐祥已经领旨彻查正虚观,锦衣卫也去了孟府。”盛瞻和修长的手指穿插在她的发间,替她细细梳理。
“如果此书当真与二者有关,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揪出祸首,叫我们看清那幕后之人的真面目。”
“如果与他们无关呢?”
“那就按兵不动。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对方定不会善罢甘休,届时,我们便可引蛇出洞。”
觅瑜点点头,轻道:“好,纱儿都听瞻郎的。”
话毕,她不再谈论相关话题,专心致志地与他在镜前昵语,享受着这份温情时光。
烛火摇曳,灯影如豆。
当觅瑜被盛瞻和抱上榻后,事情出现了一点意外。
她又想起了那本书里的内容,忍不住在面对他时羞红了脸。
照理,他们做了这么久的夫妻,许多事都经历过了,她不该再有此等心境,像个还没有出嫁的小姑娘。
但那本书里写得真的太惊人了,用词也十分……露骨香艳,让人在看时脸红心跳不说,回想起来也难以保持平静的心情。
她做梦都想不到,夫妻之事能有这么多花样,还以为盛瞻和在她身上施展的就是全部,哪里想得到这世间天地如此广阔……
还有一些寻常的姿势,也被描绘得活色生香,她看时一目十行,虽有羞赧,但也不多,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直到此刻,在昏暗的烛光下,暧昧的气氛中,她一见着他的脸,便想起了那些语句,脑海中浮现出他二人依照书中所写云雨的情景。
霎时,她从脸庞红到了耳根,像一枚熟透了的樱桃。
盛瞻和见状,先是浮起些微不解,接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唇边漾出一缕笑意。
“纱儿这是,又想起什么不该想的了?”
觅瑜脸上红晕更甚,恨不能就此羞死过去。
他怎么连这点也看穿了?就算看穿了,也别说出来呀,他又不是不知道她脸皮薄——
盛瞻和欺身逼近,修长的手指挑开娇嫩花瓣,轻拢慢捻,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语。
“那虽是一本胡编乱造的邪书,有些东西却不能说写得不对……纱儿可要与为夫试上一试?”
觅瑜的身体一阵绷紧,为他的话,也为他的动作。
他真是坏透了……嘴上说得好听,征求她的意见,手底下却早早动作起来,不给她一丝反抗的余地。她还能拒绝吗?
她颤声细喘:“瞻、瞻郎……”
饱满的樱桃被人撷取,流淌出红艳艳的汁水。
一切结束时,觅瑜在心里把那本书恨了十万八千遍。
邪书!居心叵测的邪书!就是用来害人的!
她早在一开始就该把那本书烧掉,不给他任何看到的机会。
现在可好,书虽然被烧了,里面的内容却被他看到了、记下了,往后他若再起兴致,照着那些歪门邪道的法子折腾她,她该怎么办?
“纱儿?”盛瞻和从后面揽住她的肩膀,带有安抚意味地轻轻拍她,慵懒的声线里含着尚未消散的余韵。
觅瑜身子一扭,带着一点鼻音地和他闹别扭:“别碰我。”她在过程中哭得太厉害,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盛瞻和直接抱住了她:“纱儿莫气,你若不喜欢,往后我们就不这么做。”
他的力道很松,避免了她因为反应过大而挣扎。
但觅瑜还是有些不舒服,她刚才不仅哭得多,出的汗也多,他贴上来与她肌肤相亲,只让她觉得又黏又热,好不自在。
“你松开……”她娇声软语地同他抱怨,“我身上太黏了,不舒服……快叫人打水进来,我要擦一擦……”
身后人轻笑:“好。纱儿稍候。”
如此一番拾掇,夫妻二人方在烛火燃尽时歇下。
静夜幽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觅瑜被一阵动静惊醒。
她感到昏昏沉沉的,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外不真实。
直到身后的动静再度传来,她才红透了脸,又惊又羞地转过头,想要阻止。
“瞻郎,不要——”
他怎么能趁着她熟睡的时候——他、他疯了吗?
“瞻郎?”身后人停下动作,眸子有些兴奋地眯起,露出一个笑,哑声道,“孤喜欢这个称呼。”
看着这样的他,觅瑜心中一颤,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你——”
他没有等她说完,伸手捏住她的下颔,凑上来与她接吻。
亲吻缠绵而又激烈,觅瑜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想要拒绝,但他一改往日作风,强硬霸道得不容她拒绝,直到她真的快要窒息了,才放过她。
她被吓坏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变成了这副模样?难道他病发了,从太子成为了奇王?也不应该啊,奇王的他不是这般性情——
不容她多想,身后人已经把她翻过身,换了个姿势,继续之前的事。
他的动作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情,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占有和掠夺。
她像一叶破碎的扁舟,沉浮在波涛汹涌的江流中,下一刻就会被巨浪吞噬。
她想要哭泣,发觉泪已经流干,想要开口,发觉嗓音已经沙哑,想要发颤打摆,发觉身体没有丝毫反应,像被碾碎了全部的骨头。
身上人容颜如玉,却没有一点君子模样,反似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疯狂地蚕食着她。
恍惚间,她瞥见床帐上方有点点金光,连成一线,一直连向她的脚腕。
那是什么?金丝制成的镣铐吗?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又为什么会铐在她的身上?
好痛苦……
这一定是噩梦……
祈求上苍,快让她醒来吧……
觅瑜从梦中惊醒。
她浑身冷汗地睁开眼。
一片黑暗和寂静中,她的心跳快如擂鼓,许久才缓缓平复。
她定定神,侧过身,望向睡在一旁的枕边人。
房间里很暗,她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能听见他平稳绵长的呼吸声,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热度,但她仍旧觉得一阵心安。
这是她的夫君,她的瞻郎。
不是梦里那个玉面恶鬼……
觅瑜伸手抚上盛瞻和的脸庞。
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人抓住,力道之大让她吓了一跳,以为这是什么梦中梦,她要再面对一次可怕的他。
幸好,那股力道很快就松了,黑暗中响起熟悉的呼唤:“纱儿?”
她的心一下落回原处。
“嗯。”她带着几分惊吓过后寻求安慰的意味,依偎进他的怀里,乖软应话,“是我,瞻郎。”
第42章
盛瞻和抱住觅瑜, 朝她道歉:“对不住,刚才没有弄疼你吧?”
她摇摇头:“没有,就是吓了纱儿一跳, 没想到瞻郎会这么警惕……”
“坐在东宫太子这个位置上, 警惕些是应该的。”他道。
“再者, 也是纱儿不好,嫁过来这么久了,才在今晚头一次行此举,导致为夫没有养成习惯, 往后你多摸一摸,这种事便不会发生了。”
她娇嗔:“瞻郎这话说得,好像纱儿是个登徒子一样……”
黑暗中, 觅瑜看不清盛瞻和的神情, 但她能感觉到他笑了。
他道:“我倒希望纱儿是个登徒子, 同我亲近一些。你太害羞了,嫁给我一个多月, 还不习惯?”
“这种事怎么可能习惯……”她嘟嘟囔囔。
“好,好,我不说。”他顺着她的意安抚。
又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半夜里忽然醒来……纱儿可是做了噩梦?”
她小声轻应:“嗯……”
他安慰地轻拍她的背:“莫怕, 我在这里,梦境都是假的, 当不得真。”
“我知道那是假的。”她有些委屈地道, “但……我就是觉得讨厌。”
“讨厌?”
“嗯。”
盛瞻和来了点兴致:“纱儿梦到了什么,会觉得讨厌?”
觅瑜抿唇, 不确定该不该和他说。
她倒不是怕他听了之后多想,反思自己是不是折腾得她太过分了, 才会让她做这样一个梦——若他能有这份自省之心,她便是同他讲上十遍也愿意。
她害怕的是,他听了后会笑她,不仅没有丝毫愧疚之情,还会误以为她喜欢那般强迫激烈的……日后同她尝试,那可真是要了她的命。
“我说了,瞻郎不能笑我。”她努力把语气变得正经,听上去不像是在撒娇。
盛瞻和听起来也不像是在敷衍:“好,你说,我不笑你。”
可惜一开口,她还是破了功,埋首进他的肩窝,委委屈屈地道:“纱儿梦见瞻郎、瞻郎强迫我……!”
盛瞻和轻抚着她背的动作停住。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点不可思议。
觅瑜搂着他的脖颈,感受着他熟悉的气息,安宁和委屈的心潮同时席卷而来,让她不再多想,一瘪小嘴,干脆把什么都说了。
“……梦里的瞻郎很是过分,像变了一个人,一点也不体贴,一直压迫纱儿,动作粗鲁……简直就像是那本——”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自醒来后,她一直以为那个梦是她胡乱做的,是因为他在睡前折腾得她过分了,才会导致她在梦境里也遭遇那么离谱的事。
然而现在想想,梦中的场景颇为熟悉,尤其是她脚腕上的金丝镣铐,不正是那本邪书的开头部分,太子为了防止赵氏逃跑而做下的措施吗?
霎时,她尴尬极了,连忙缩回手,想要离开他的怀抱:“我、瞻郎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盛瞻和阻止了她。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抱着她的背,将她十全十地往怀里揽住。
接着,他凑到她的耳边,发出一声轻笑:“原来如此。”
温热的呼吸倾洒在她耳畔,激起一阵滚烫,她一定是脸红了。
她瑟缩着:“瞻郎……”
一片如羽毛轻的吻落在她的耳畔。
觅瑜心中升起一阵强烈的后悔。
他接下来一定会笑她,借着这个由头再折腾她一遍,早知道她就不同他说了,祸从口出,果然古人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看来纱儿受到那本书的影响,比我想得更深。”出乎意料的,盛瞻和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单纯地抱着她,搂她在怀里。
“不如之后的几日,我们分开休息?”他询问,“也许见不到我,你会感觉好一些。”
“什么?”她大为意外,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连连拒绝,“不、不可以!这件事同我们分开睡有什么关系?”
他们虽然出了新婚燕尔,但也没有成亲多久,他怎么能和她分开睡?让外头的人怎么想?太子妃嫁进东宫短短不足两个月,便失宠了吗?
而且、而且她也已经习惯……和他同枕共眠了。
从前在闺中时,她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没什么不好,刚嫁给他前两天,她还不适应身旁多了一个人,每晚都是因为疲惫才沉沉睡去。
现在,大抵是他们睡在一起久了,她已经习惯了身旁有他的温度,习惯了清晨醒来时面对他的微笑,明白了为何俗语道“夫妻共枕眠”是人生一大幸事。
再要她离开他,回到一个人安寝的日子,她……她真有些舍不得。
盛瞻和握住她的手,安抚:“那本书里写了太多男女之事,你见到我,经历这些事,很容易想到这上面,尤其是在你受影响最深的这两日。”
“等过两日,你的情绪淡了,受的影响浅了,我再搬回来,嗯?也免得你再做什么稀奇古怪的噩梦,受到惊扰。”
觅瑜还是不肯:“我同瞻郎一块看了那本书,若是我会因此受到影响,瞻郎不是也会吗?凭什么独独说纱儿一人……再者,也没有夫妻分开睡的道理。”
他失笑:“哪里没有夫妻分开睡的道理?不说别人,只说父皇和母后,不就是分别就寝在紫宸殿和长春殿?”
“我、我不管。”她倔强地抿着唇,细声争辩,“在纱儿娘家,爹爹和娘亲就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我是爹爹和娘亲的女儿,自然也要和他们一样……”
这是她头一次与他争辩,且是强词夺理的争辩,一颗心紧张地砰砰直跳。
她知道,以他对她的宠爱,他不会因此而生气,觉得她无理取闹,但她就是紧张。
她的性子到底太软了,从前觉得这是上善若水,不争万物,现在,哎……
幸好,盛瞻和从来不会叫她失望。
“好。”他含着无奈与宠溺地笑道,“纱儿不愿,我就不搬,往后你若嫌我碍眼了,可千万记得今晚的承诺。”
觅瑜不解,她只是在同他讲道理,何时变成了承诺?且他若是铁了心要和她分开,便是她再有千百个不愿也没用,他素来只会依他自己的心意行事。
现在这般,能被她轻易说服,不过是他心里也不想这么做罢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太子殿下只有面上仁和,实际上强硬得很,一旦认定了的事情,谁的面子都不卖。
嫁给这样的一个夫君,也不知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觅瑜依偎在盛瞻和的怀中,轻言细语:“既然瞻郎向纱儿讨要承诺,那纱儿也要向瞻郎讨一个承诺。”
“好。”盛瞻和道,“你说。”
瞧,他从来不会满口答应,只会先听了她的要求,再做决定,能有一个“好”字,已经是她天大的殊荣。
她愈发细声:“纱儿梦见的那些……都是因为看了书才有的,不是因为纱儿喜欢那么做……瞻郎可千万不能误会……”
盛瞻和闷声笑了。
“原来纱儿是在担心这个。”他道,向她做出承诺,“好,我答应你,不会误会,更不会对你这么做。”
“且纱儿不是在白日里才信誓旦旦过,我与书里的那个人不同吗?怎么不过一个梦,就令你无法安心了?”
她细细哼声,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身子。
“白日里,纱儿那般说的时候,也想不到瞻郎会在晚上同我、同我尝试书中之道……若我早知瞻郎的这份心思,便不会那么说了……”
盛瞻和继续笑着,用手指梳理她的长发:“纱儿不喜欢我那么做吗?”
她继续哼声:“纱儿从来没说过喜欢……”
他道:“可你之前的表现,似乎不像是这么回事。”
觅瑜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的确,她虽然哭得厉害,浑身不断颤抖,但在动作间还是迎合他的……
但这也不能怪她——他又不许她拒绝,又不许她退缩,她除了迎合他,让自己不那么难受,还能怎么办?
说到底,主导权都掌握在他的手里,她只能受他支配,任他予取予求。
“总之,我不喜欢……”她嘟嘟囔囔地道,“瞻郎若真心疼纱儿,往后便别再做这些、这些折腾人的事……”
盛瞻和听起来有几分漫不经心:“我若不这么做,怎么能体现出对纱儿的疼爱?”
强词夺理,疼爱又不局限于夫妻之事,即便是后者,也不局限于那些折腾人的,她只是想让他温柔一点、轻一点而已,又没不让他做。
想来他是不情愿放过她,才这么说……也罢,他能承诺不对她用强,已经很好了,她要学会知足。
“好吧,纱儿都听瞻郎的。”她贴在他的胸膛上,软声回话。
盛瞻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轻应一声,合上眼。
房间里重回安静。
觅瑜却悄悄再度睁开了眼。
黑暗中,她仍是看不清盛瞻和,但这不妨碍她在心里想象他睡着的模样。
她想起白日里,他的那个回答。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虽然他在回答完后很快笑着揭过,道那只是她的假设,他的十弟没有真的身死,他也不会真的去找神妙真人算账,她不必担心。但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因为她知道,十皇子真的不在了,现在的奇王,不过是他希望兄弟还活着,因为臆想而生出、留在这世上的一抹幻影罢了。
他现在能笑着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因为还不知道这一事实。
有朝一日,当他清醒过来,明白这一切……
到那时,会发生什么?
觅瑜不敢去想。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只能尽最大的努力陪伴在他的身边,希望等到了那个时候,他不会再是孤单一个人。
她在。
她陪着他。
第43章
在盛瞻和的示意下, 晏颐祥将正虚观一事秘密禀给了圣上。
得闻奏报,圣上震然,御旨朱批, 命长安府与刑部彻查正虚观, 锦衣卫彻查学士府。
一时间, 朝野上下人心浮动,有与孟家交好,或是和正虚观有牵连的人家,皆惶惶不安, 恨不得寻出十个八个法子来自证清白。
长安府与刑部那边尚可,锦衣卫可就了不得了,天子利器, 任是谁沾上都会变成滚刀肉, 不鲜血淋漓下不来。
孟家又是煊赫高门, 素日里门庭若市,明面上和暗地里的往来都十分热闹, 此事一出,不少人家心惊胆战,生怕利剑会落到自己头上。
群臣各家的心思,觅瑜不了解, 也不关心,左右赵家与这件事没有牵扯, 她不必担忧。
她更关心的是邪书一事。
圣上下旨后, 盛瞻和主动请旨协助调查,她对此有些不解, 询问:“瞻郎不是说,这件事我们最好不要牵扯吗?”
他解释道:“在晏颐祥上禀前, 我们自然不能有所牵扯,以免你的清誉受损。现在则不同,这件事被摆到了明面上,东宫知道它不奇怪,旁人不会多想。”
原来如此。觅瑜明白了,点点头,表示受教。
又询问:“可瞻郎请旨调查这个案子,大家不会感到奇怪吗?”
毕竟此案与东宫无关,在旁人眼里,他是平白揽事上身,难道不会觉得他此举不合情理?
盛瞻和温柔一笑:“纱儿莫不是忘了我的身份?身为太子,食民之禄,担民之忧,天下诸事都与我有关,主动要求调查在情理之中。”
觅瑜又受教了,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羞赧道:“对不起瞻郎,我……我不太了解这方面的事情……”
“无妨。”他温和道,“我说过,你不明白的,我会一一教你。”
“嗯,纱儿记得……父皇答应瞻郎的要求了吗?”
“答应了,还让晏颐祥和梅丘原从旁协理。至于锦衣卫那边,虽然我不能直接命令他们,但也能让人从诏狱里问出我想要的东西。”
锦衣卫、刑部与长安府联手查案,进展可谓飞快,不过几日,刑部大牢和诏狱就被送进去了一大批人。
太子殿下亲自提审前任文渊阁大学士并正虚观观主,审出了不少内情,桩桩件件皆骇人听闻。
他将此写成奏折,摆放上天子案头。
圣上阅后震怒,命有司加紧搜查,在罪证确凿之后降下雷霆手段,处置了孟家、正虚观及有牵连的人家,长安城里一时翻了半个天。
然而,觅瑜最关心的邪书一事,却始终未有名目。
盛瞻和告诉她审讯的结果:“应当不是正虚观和孟家在背后捣的鬼。”
她登时感到一阵气馁:“那会是谁?我们还能有机会查到吗?”
他道:“自然。幕后之人如果想对付我们,不会因为一击不成就放弃,会有继续行动的一天,我们只需静候便可。”
“不过,”他笑了一笑,“纱儿倒是相信我。难道不会觉得,或许是我能力不足,才没有问出内情?”
觅瑜呆了一呆,不意他会问出这种问题:“这,怎么会?”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在她心里,盛瞻和是完美的,也许在他的病情上有所缺陷,但在别的地方,他绝对是无瑕的,没有人能及得上他。
他说邪书一事不是正虚观与孟家在背后捣鬼,那就不是。
她怎么会不相信他呢?
而且他是她的夫君,她相信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觅瑜愣愣地盯着他瞧,眸子里充满纯粹。
盛瞻和与她对视。
不知道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笑容逐渐漫上他的眉眼,如春山苏醒,青叶飒飒。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好纱儿。”他道,“你总是这么惹人喜爱。”
清冽的酒香从他的唇齿间传来,觅瑜被他吻得有些晕乎,不知是因为美酒,还是他的夸赞。
她不过实话实说,有哪处是值得称赞的吗?需要他用一个亲吻来奖励她……还是说,他本就想吻她,不过随意找了个借口?
她抬手抵上他的胸膛:“瞻郎别总是说这些话来逗我……”
……
虽然圣上允了晏颐祥的请求,不泄露正虚观迷害妇女一事,但流言还是在长安城内疯传,直到皇后带领众命妇前往三清观打醮,才压下了一部分。
长春殿里,皇后疲惫地叹出一口气:“这正虚观号称百年坤观,建观祖师继承东存真人衣钵,没想到内里竟这般不堪。”
“好在三清观没有牵扯到这桩事里,要不然,不仅这些流言平息不了,连整个皇宫和长安城也会变成笑话。”
觅瑜宽慰:“凡事与人,总免不了害群之马,能早早拔除也是喜事一桩。母后莫要为此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反是不好。”
皇后看着气顺了一点,道:“幸好宫中女眷只去三清观,不曾去过这邪观,要不然可真是翻了天了。”
觅瑜道:“纵是如此,母后也不必忧心。这正虚观虽然丧尽天良,却也知晓趋利避害,凡是有大户人家来访,都会摆出一副正经模样,不敢多做一点小动作。”
皇后叹息:“难道现在的事实不是这样?那些高门大户的女眷,出行时都前簇后拥的,屏退闲杂人等,谁敢对她们动心思?可流言还是传成了这样。”
觅瑜道:“流言蜚语总是夸大其词的,不然也难以叫人听信。”
皇后冷笑一声:“流言传得这样厉害,说背后没有人在推波助澜,本宫是不信的。那些人可千万藏好自己,别叫本宫抓住,若不然……”
觅瑜垂着眸,没有对这番话发表什么评价。
皇后也没有迁怒到她的身上,含笑转过话锋,道:“说起来,亲家母当初还曾经提醒过母后,正虚观不妥。”
她一愣,抬起眸:“娘亲?”
“是。”皇后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伤怀,“大概在三四年前吧,母后于夜间心悸难安,总会梦见瞻儿他弟弟……每每醒来,都伤心不已。”
“太医无法治好母后的病症,皇上便下旨请了你娘亲。你娘亲过来,开了几贴药给母后服下,母后的病就好了,果真不愧为神医。”
“可母后总是放不下那个孩子,怀疑是不是那孩子过得不好,才会托梦给母后……便想去道观给他点上一盏长明灯,叫他安息。”
觅瑜怔怔地听着,脑海中不期然闪过奇王的面容,他在冰天雪地里对她展开的那个微笑。
她定定神,把这些思绪压下。
奇王不是十皇子,十皇子不是奇王,真正的十皇子从来没有出现过,她不能把他们弄混了。
如是告诫了自己一番,她开口道:“若母后想为十弟点上长明灯,将此事拜托给三清观即可,与正虚观有什么关系呢?”
皇后回答:“若托付给三清观,此事必须走明路,但……”
她轻轻用绣帕拭了拭眼角:“那孩子……献身时,神妙真人曾给他在蓬莱岛上点了一盏长明灯,以保其神魂安息……与天下太平……”
“因此,若母后将此事过了明路,皇上必定不允。皇上……皇上自是以江山大局为重,”她捏紧绣帕,又在下一刻放松,“母后能够理解,但、但——”
觅瑜贴心应道:“儿臣明白。娘亲同儿臣说过,但凡为人母亲,都放不下自己的子女。”
皇后点点头,收起绣帕,微微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所以那个时候,母后在私底下问过你娘,是否认识几位在正虚观中修行的道长。”
“没想到你娘却同母后说,正虚观观风不正,香火太过旺盛,其间恐怕多有猫腻,若母后有什么要事托付,当以三清观为首选。”
“也是母后那时心不在焉,没有多想你娘这话,只以为那正虚观在做些寻常敛财生意。要是早三五年查出这桩事,也不会有女子继续受害,哎。”
觅瑜连忙安慰:“谁能想到这上面?不瞒母后,娘亲也曾对儿臣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儿臣也没有多想,以为那正虚观不过有一二猫腻,谁能想到她们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终究还是母后想得少了。”皇后摇摇头,“不过,也是因着此事,叫母后知道了你娘亲的为人。”
“那时,你娘亲看出母后为难,便主动开口,道是她出身的清白观虽小,但五脏俱全,若母后不嫌弃,可以将想要办的事情托付给她。”
“母后便将此事告诉了你娘亲,托她在观里给孩子立了一块长生牌,长明灯没有点,害怕与蓬莱岛上的那盏灯冲突。”
她说着,拉过觅瑜的手,疼惜笑道:“现在想想,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个举动,才会让你和隆儿结了缘,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觅瑜一愣,不明白这话从何而出。
皇后立的是十皇子的长生牌,给的是十皇子的生辰八字,和九皇子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因为双生子生辰八字一样?也不对啊,八字又不仅仅看时辰……
当然,她不会傻到在这种时候反驳皇后,打破对方美好的想法。
她乖巧地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皇后笑容愈甚:“好孩子,你和你娘一样,都有一颗赤子之心,能娶到你,是瞻儿的福气。”
说起盛瞻和,皇后的精神总算好了一点,道:“说来,你与瞻儿成亲也有两个月了,怎么样,他对你还好吗?”
觅瑜回道:“殿下对儿臣一向都好。”
“好,这样母后就放心了。”皇后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目光慈祥地看向她的腹部。
“母后现在啊,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希望你能尽早给瞻儿添个孩子,叫他身边热闹热闹。”
闻言,觅瑜心中一跳,强忍住心虚地笑应:“是……儿臣谨遵母后之命。”
第44章
回到东宫, 觅瑜在妆案前坐下。
青黛与慕荷从旁伺候,取下她在觐见皇后时佩戴的贵重首饰。
觅瑜一边摘下耳环,一边询问:“殿下现在何处?”
青黛回道:“太子殿下正在文华阁听太师讲学, 太子妃可有要事吩咐?”
“哦, 没什么, 我不过略问一问。”她道,“这天气真是越发热了。今日早上,我叫你沏的那盏花荔茶如何了?”
青黛笑道:“已经听太子妃的话,在阴凉处放着了, 想来应是出了好色。太子妃可要现在饮用?”
她颔首:“拿过来吧。”
青黛应是离去。
接着,觅瑜又随意找了个借口将慕荷支开,便拉开妆奁, 从夹层中取出一个瓷瓶, 倒出一枚药丸服下, 然后迅速地将瓷瓶放好,妆奁关上。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不带有半点拖沓。
没办法,她被之前的经历吓到了,着实不想再被盛瞻和发现一次、质问一次,只能在小心谨慎的同时速战速决, 不留有任何一点可乘之机。
没错,她又在服用避子药了。
虽然盛瞻和与她行房时很注意, 每每都会在最后关头抽身离去, 但觅瑜看过相关方面的书籍记载,知道这种事没有万全之说, 只有服药才能杜绝风险。
她仔细地考虑过要不要服药。
她是他的妻子,替他生儿育女是应该的, 在太子妃的责任中,也有一项是替皇室开枝散叶。
但她又真的不想这么早怀有身孕,她还没有准备好,有些害怕……他看起来也不急着要孩子,还有他的病在……
她思前想后,踌躇犹豫,最终做下了和从前一样的决定。
继续服药。
药是从她的娘亲处拿的。
祝晴担着东宫上宾的名头,每隔十日便会上门给太子诊平安脉,觅瑜嫁进来后,虽然也会给盛瞻和诊脉,但算是夫妻间的私趣,正头上还是由太医来。
盛瞻和体谅觅瑜在这么小的年纪出嫁,每每祝晴上门诊脉,都会允其入内堂与女儿相会,以全母女俩的思念之情。
这大大方便了觅瑜行事,不仅能与娘亲讨论太子病情,还能在需要时求助对方,譬如避子丹。
听见她的要求,祝晴惊讶极了:“原来的药你服完了?那可是有一年的量。”
她不敢说那药被盛瞻和拿走了,也不好说丢了,只能胡乱编个理由:“女儿不小心把药泡了水,都……不能再用了。”
意料之中地得来了祝晴的一通训斥:“你可真是!我千叮咛万嘱咐你要小心,你就是这么小心的?都嫁出去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没有半点长进!”
她撒娇:“娘——女儿知错了,女儿不是故意的……左右那药也不贵重,泡了水就泡了……”
祝晴压低声音:“药是不贵重,问题是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万一被太子殿下发现了怎么办?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药!”
觅瑜心下暗诽,太子殿下已经发现了,她正准备瞒他第二回,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胆子,大概、约莫……是太子殿下纵出来的罢。
她抱着祝晴的胳膊,讨好一笑:“娘,女儿知道了,女儿往后会万分小心的。娘就再给女儿一点药,好不好?不然娘只能在明年成为外祖母了。”
祝晴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也只有这种时候知道听话。行了,看在你还没有冒失到自行配药的份上,娘下次来时把药带给你。”
“这两天你先支应着,推脱身子不舒服,别与太子殿下同房,知道了吗?要不然服了药也没用。”
觅瑜乖乖应首:“嗯,女儿知道了。”
当然,她只说了知道,没说会听命行事。
一来,以盛瞻和的注意程度,她偶尔几次不吃药没什么,风险不大;二来,她也不敢拒绝,他那么敏锐,一定能一眼就看穿她在撒谎。
虽说她服药就是在欺骗他……但毕竟不是当着他的面这么做,她只要小心些,还是能不露马脚的。
就算她不小心露了马脚,被他发现,他……应当也不会太过生气吧?
都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她才被他发现了一次,还有剩余的机会……
就这样,觅瑜抱着侥幸的心理,再度服起了药。
她保持着十分的小心,每每都要确认盛瞻和不在附近,才敢服药,并且连青黛和慕荷也一并支出去,避免两人在他跟前提及她服药的事情。
没想到皇后会这么快提到孩子的事,虽然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多少催促之色,但也让她的心悬了悬,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罢了,新妇通常在成亲一年左右才会怀上身孕,她现在还有时间,大不了一年后把药停了,说不定那时她已经想生孩子了。
打定主意,觅瑜遂不再去想此事,一门心思地和盛瞻和过起甜蜜日子。
……
五月下旬,皇宫迎来了一桩大事。
——太子的二十岁生辰。
依礼,男子二十而及冠,是谓成人。太子冠礼更是隆重非常,会有百官道贺、群臣恭祝。
不过因为盛瞻和在娶妻之前已经加过冠,所以这一回的生辰只是普通庆祝,没有敬告天地、祭拜宗庙等流程。
饶是如此,帝后依然格外重视,圣上于麟德殿设宴,邀请群臣共贺,东宫上下更是不敢懈怠,礼乐鸣奏了一天,才在下晚时分止住。
是夜,觅瑜端出准备的生辰贺礼,送给盛瞻和。
是一件她亲手缝制的寝衣。
捧出衣裳时,她的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生怕盛瞻和不喜,觉得她这礼既不贵重,也没诚意,比起帝后送的十二件玉宝并文墨真迹,更是不值一提。
不过,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佳选择了。
他身为太子,什么样的金银珍宝没有见识过?只说他腰间的一枚玉佩,便价值连城,无论她送出怎样贵重的礼物都及不上。
在舞文弄墨方面,他也比她强得多,她的一手字虽然看得过眼,但比起他的就有些差远了,就算他愿意收下,她也没这个脸送。
当然,她不是没有强项,可她总不能在他生辰当日送他几张方子,这算什么贺礼?即使是强身健体的也不行。
所以思来想去,她最终选择了给他缝制衣裳。
至于为什么是寝衣,而不是别的,则是因为她的绣艺不甚出挑,一条手帕都要花费她半天功夫,一件完整的衣裳不知道要多久,她害怕赶不及他的生辰。
即使勉强赶上,恐怕也不尽如人意,他若是穿出去见客,那他们两人的脸面就别想要了,若是不穿,她又会止不住地矫情,感到伤心失落。
所以不如从源头杜绝两难的情况。
缝制寝衣,既能彰显他们的亲密关系,她对他的贴心与关怀,又能让他毫无顾忌地穿上,不用担心他人异样的目光,岂非一举两得?
这也算是一桩巧宗。
然而,觅瑜想得很美好,等到她真的送出手时,却不这样觉得了。
她开始害怕盛瞻和会嫌弃,嫌弃她绣得不好,嫌弃一件衣裳太寒酸,嫌弃她是在敷衍了事,没有用心。
她更害怕他不嫌弃,以包容的心态收下贺礼,称赞她的手艺好,把衣裳穿在身上,虽然这就是她想要的,但……她会臊得慌。
短短几息间,觅瑜的心里转过许多个念头,每一个念头都比前一个更让她感到心慌,一颗心跳动得愈发不安。
幸好,盛瞻和没有给她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目光在她捧着的寝衣上扫过,流露出一缕笑意:“这是纱儿送给我的生辰贺礼?”
她点点头,轻应:“是……虽然不怎么好看,但这上面的一针一线,都是纱儿亲手缝制的,承载着纱儿的心愿,愿瞻郎能安康永乐,望瞻郎莫要嫌弃。”
她在回答时用了点技巧,特意点出了她花费的功夫,避免盛瞻和挑剔她的针脚。
虽说她很用心地缝制了,超出了寻常应有的水准,青黛与慕荷都评价很好,但她实在没有信心,只能先行示赧。
不过,从盛瞻和的神情来看,她完全不用这么说。
他伸手拂过寝衣,轻缓的举动似在对待什么珍宝,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真挚地赞赏:“纱儿绣艺出众,能得到这样一件贺礼,是我的荣幸,我很欢喜。”
听他这么说,觅瑜的心也浸满了欢喜,抿嘴漾出动人的笑意,柔软道:“瞻郎能喜欢,才是纱儿的荣幸……纱儿替瞻郎换上?”
“有劳纱儿。”
“不麻烦……”
如是这般,觅瑜给盛瞻和换上了寝衣。
换好之后,她欣慰地确认,寝衣与他完全贴合,袖口、衣襟与腰间都收得正正好好,不枉费她问尚衣局要了他的尺码,又在暗中比对了他的数件衣裳。
唯一遗憾的是她的针脚太慢,只来得及绣好明暗云纹,祥龙图案除了在前襟处有绣,其余地方都放弃了,乍看之下有些空旷。
盛瞻和不在意,含笑道:“寝衣不是给他人看的,自己穿着舒服便可,纱儿缝制得很好,比尚衣局都要好上三分。”
这就有些夸大其词了,寝衣的面料与尚衣局用的一样,都是上好的锦缎,针线也是从尚衣局处拿的,哪里来的好上三分?绣艺差上三分还差不多。
不过觅瑜喜欢他这样说,因为这表示了他对她的偏爱,他看重她,才会爱屋及乌,对她缝制的衣裳也高看一眼。
她垂首望着他寝衣上的龙纹,浅声道:“瞻郎若是喜欢,往后,纱儿得了空,便再给瞻郎绣几件……可好?”
“自然是好的。”盛瞻和温柔笑应,将她横腰抱起,昏黄的烛火衬得他面如冠玉,连寝衣也泛出光泽,迷乱她的心神。
“不过纱儿也不要太累着,得闲时缝几针,不得闲便不缝,无需强求。”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嫣红的脸颊贴上他的胸膛,正对着她亲手绣制的祥云龙纹,融融暖意透过衣襟传出,将她的声音柔了、化了。
“纱儿谨遵瞻郎之命……”
第45章
五月底, 百花盛开,皇后置赏花宴,邀请各家命妇贵女与宴。
因着重视太子妃, 也因为喜爱这个儿媳, 皇后将此次宴会事宜交给了觅瑜, 由她全权打理。
这是觅瑜嫁过来后头一次揽大事,不由得万分谨慎,每日里召集六局尚宫仔细商议,生怕错漏一处。
盛瞻和看不下去她这副模样:“不过一场宫宴, 按着往年的惯例来就好,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倒是纱儿。”他抬手轻捏她的脸颊,“再这样下去, 脸上就要瘦得没肉了。”
她讪讪一笑:“夏天嘛, 是该清苦些……”
“原来纱儿是在苦夏。”他扬起眉, “既如此,明日我去禀明母后, 帮你推了这份差事?免得你因为心力交瘁而病倒。”
她一惊,连忙阻止道:“瞻郎不可!”
她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她不敢托大,他要是真的去向皇后进言, 那她可就不是没面子的事情了。
盛瞻和道:“那就听我的,把这事放一放, 别一直紧着。”
她低下头, 交缠着手指,嘟囔:“我不敢放……”
他道:“为何不敢?你把事情交给六局去办, 若有贻误,就治她们的罪, 能有什么?这也本来就是她们的职责。”
“宫里事情这么多,难道纱儿要一一亲自过问?未免太劳心劳力了。”
“纱儿知道……”她细声咕哝,“但这是母后头一次交代我办事,我总要做得尽善尽美,才能不辜负母后的期望……”
等熟悉了,她就可以逐渐放手,就像处理东宫宫务一样。她又不傻。
盛瞻和听了,想了想,道:“也罢,我明白你的心思。纱儿随自己心意来吧,只有一个要求,你得答应我。”
“什么要求?”
“每日里,你不得与六局商议超过一个时辰。”
她讶然:“一个时辰?这怎么够呢?”少说也得两个时辰,足足缩短了一半时间,她怎么处理得完事情?
盛瞻和负手起身,行至书案前,翻看她添有笔记的医书:“纱儿可以自己想办法。”
觅瑜蹙眉,觉得他纯粹是在为难她。
她要是能想出办法,还用得着每天费那么多时辰和六局商议?
等等——
他刚才说,“可以”?
觅瑜迟缓地转动起思绪。
难不成……?
她莲步轻移,上前至他的身旁,试探轻唤:“瞻郎?”
盛瞻和的唇角浮起一抹笑,继续盯着书:“我在。”
她立时心中有了底,轻扯住他的衣袖,撒娇:“纱儿记得,瞻郎曾说过,纱儿有什么不懂的事,都可以问瞻郎。”
盛瞻和放下书,偏头看向她,应声:“对,我是这样说过。”
她的声音越发娇甜:“那,这回的事情,纱儿也有许多地方弄不明白……纱儿诚心请教瞻郎,希望瞻郎能出手相助。”
盛瞻和笑意澜起,搂住她的腰,俯身凑近她:“纱儿有求,为夫定然相助。不过,纱儿可有想好,要拿什么来作为感谢吗?”
他的距离太近,觅瑜忍不住扑扇了两下睫翼,脸颊绽开嫣色,漫出一片动人的霞海。
她的丹唇莹润,泛着诱人的色泽,像饱满的樱桃,等待着品尝,偏生眸子单纯不已,流转着清丽的光,似一捧自天山融化的圣水。
清纯至极,也诱惑至极。
熟悉的气息逐渐逼近。
觅瑜轻颤睫翼。
她仰起头,闭上眼。
轻柔的回答如柳絮般飘散,消弭在唇齿之间。
“纱儿的一切,都是瞻郎的……”
一个绵长湿热的吻。
结束后,盛瞻和稍稍与她拉开距离,拇指摩挲上她的唇瓣。
意识到他的暗示,觅瑜的脸色愈发羞红。
他微微一笑,拉着她行至榻边,他在榻上坐下,她跪坐在他的跟前。
入夏后,觅瑜的穿着轻便了不少,盛瞻和只是握着她的手腕,与她相隔一层袖袂,她就能感受到自他掌心传来的热度。
好在寝殿内铺着一层柔软的地毯,她跪坐在地上,倒也不觉得膝盖有多么难受。
只是脸颊嫣红了一片,羞赧于即将发生的事情。
“瞻郎……”她细声轻唤。
“好纱儿。”盛瞻和的手掌抚上她的脸庞,声音在低哑中含着蛊惑,令人晕眩,“来。”
觅瑜轻缓地眨了眨眼。
最终乖巧地垂下首,沉入身前人宽大的手掌里。
……
在盛瞻和的帮助下,觅瑜顺利办妥了赏花宴的一切事宜。
就是付出的代价有点大,从一种形式的身心受累变成了另外一种,唯一的好处是有太子殿下给她把关,她不必怕把事情搞砸。
时值仲夏,琼花园内百花盛开,美景夺目,可惜日头太烈,众人只陪着皇后赏了一轮花,就热得有些受不住。
见状,觅瑜领着众人进了南湘殿。
南湘殿三面环水,地处阴凉,才一入殿,就有凉风习习而来,好不舒适,殿里又提前备好了冰鉴瓜果,尝之口蜜心甜,氛围霎时松快了不少。
赏花宴的主角也没有缺,整座殿内装饰一新,处处以花点缀,放置花景,繁而不赘,艳而不杂,花香浓淡相宜,沁人心脾。
皇后环顾一圈,满意地点点头,称赞:“好孩子,你有心了。”
觅瑜垂首,谦虚一笑:“母后谬赞。”
在宫侍的唱喏下,不少与花有关的精致吃食如流水般被呈上,众人分席入座,开始品酒赏花。
举凡宫宴,都少不了敬酒祝词,觅瑜身为太子妃,品级仅在皇后之下,又是这场宴会的半个主人,自然受了诸多命妇的祝贺,喝了好几盅酒。
她不常饮酒,此时喝多,难免有些不胜酒力。
恰逢宴席过半,一列舞女旋转而入,以舞蹈讲述百花仙子的传说,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她便趁着这个时机悄然离殿,准备去外头吹吹风,醒醒酒。
殿外立着三两贵女,约莫都是出来躲清净的,在见到她后连忙行礼问安。
觅瑜摆摆手,免去她们的礼,正欲准备去往别处,忽闻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见过太子妃。”
她惊喜回头,盈着笑看向来人:“娴姐姐?你怎么来了?”
晏妩娴抬起头,冲她一笑:“自然是跟在太子妃后头过来的。”
觅瑜一怔,道:“姐姐有事找我?”
晏妩娴拉过她的手:“这边说。”
两人往偏僻处行去,宫侍远远缀在后头,给主子留出私语的空间。
南湘殿西面有一座浮水廊桥,连接着不远处的湖心亭,桥边缠满绿藤,映衬着清澈的湖水,颇具韵味。
晏妩娴带着觅瑜行桥而过,边走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许久不见你,有点想念,想同你说说话。”
她故作哀叹:“怪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从你与太子殿下成亲,就窝在东宫里不出来了,若非此次宴会,我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你一面。”
闻言,觅瑜有些耳热。
她的确是在嫁给盛瞻和后,把一颗心扑在了他的身上,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且他们成亲才两个月,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她分不出心神也是正常的……
当然,她不会脸皮厚到这般回答,遂道:“我初入东宫,对许多规矩都不甚熟悉,不敢轻纵,等我熟悉了,再找姐姐叙旧。”
“而且姐姐这话说得也不对,半个月前,宋夫人一案时,我与姐姐不是见过?”
“那是为了破案,怎么能同寻常见面相比?”晏妩娴道。
觅瑜想了想,觉得也是,就换了件事情说:“我虽然没有空去见姐姐,却托人给姐姐传了口信,姐姐可曾收到?”
这话一出,晏妩娴的神情立即变得别扭起来。
她不自在地看向别处,装作欣赏风景。
“收到了。我——我去了你说的地方,同你哥哥见了一面。”
觅瑜关切地询问:“怎么样?还好吗?”
晏妩娴含糊回答:“也——还行吧。你哥哥的性格与我想象中有些不同,挺沉默寡言的,模样倒是英俊……”
“不过行动力很强!那次我们遇见了一个小贼,我还没出手呢,你哥哥就先抓住了,让我懊恼了许久……”
二人行至湖心亭边,晏妩娴先一步迈入亭中,在石凳上坐下,旋即又站起来,侧身请过。
“哦,忘了你已经是太子妃了,该你先坐。太子妃请坐。”
觅瑜失笑:“你我姐妹之间,何必论这些虚礼?”
“要论的,要论的。”晏妩娴一本正经。
“我来赴宴前,我爹对我耳提面命,让我放点心在身上,别把大大咧咧的毛病带到宫里,宫中规矩重,不容我轻忽怠慢,说得我好像没进过宫一样。”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豪迈地一挥手,尽显英姿飒爽之气,与循规蹈矩半点不相干。
觅瑜莞尔:“娴姐姐素来爽直,不愿与人虚与委蛇,晏伯父有此担心也很正常,不过姐姐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我不是那等看重规矩的人。”
“我知道,所以我也就做做样子,免得被外头的宫侍看见,传出我不敬太子妃的谣言。”晏妩娴道,再度请她先坐。
觅瑜也不推辞,当了两个月的太子妃,她已经逐渐习惯这重身份,也习惯了它带来的一切。
坐下后,姐妹二人说起了闲话。
或许也不算闲话,乃是宋夫人的近况。
宋夫人得救后,许太师激动不已,喜极而泣,也不叫女儿回夫家,直接留在太师府里,请了神医祝晴为女儿诊治。
诊断的结果不太好,宋夫人屡遭奸人侵害,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身上的伤可以治好,心上的伤就需要心药了。
可是心药上哪里去寻呢?遭受这样的事情,对任何女子而言都是一场噩梦,叫人如何看开?
宋夫人在被救回家的当天晚上,就拿剪子割了手腕,幸好侍女发现及时,祝晴又还没有离府,才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醒来之后,宋夫人还想寻死,面对众人的劝阻,她哭着道:“经历这样的事,还叫我活着做什么?让我成为笑话、让许家成为笑话吗?倒不如死了干净!”
许太师亦悲痛落泪:“为父年过半百,只有你一个孩子,若你去了,叫父亲怎么办?我儿忍心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孤苦一生吗?”
宋夫人伏身在榻,哀恸而泣。
在那之后,宋夫人不再寻死,有药喝药、有膳用膳,身子很快好了大半。
但她也不再开口说话,成天到晚歪在榻上,看着床帘纱帐发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没有半丝精神。
许太师为此忧心不已,派人请了女婿过来,希望女婿能宽慰女儿几句,让她看开一点。
没想到宋夫人不仅闭门不见,甚至在半个时辰后差侍女送来口信,道,她现在已非清白之身,不配为妻,自请下堂。
听到这里,觅瑜忍不住询问:“宋编修他……对于宋夫人这一桩事,是什么看法?”
第46章
和正虚观一样, 圣上封锁了宋夫人一案的消息,没有透露具体情况。
但一如正虚观流言蜚语不歇,宋夫人一案本就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宋家甚至连白事都做了, 陡然闻讯宋夫人没有遇害, 众人焉能不生出各种猜想?
更不要说,当初宋夫人失踪于山匪之手,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被掳走两个月,又在正虚观一案发后得救, 这中间的关联,谁能不往意味深长的方面去想?
虽然皇后明令禁止乱传流言,可这种事怎么止得住?终究只是面上消停, 私底下依然不断。
所以宋夫人才会寻短见, 她的清白被毁, 名声也差不多尽毁,她的一切都被毁了, 这让她如何承受得住?
晏妩娴道:“许太师自然问过宋编修的态度,宋编修表示并不介怀,太师才放心让他去见了宋夫人,没想到被宋夫人拒之门外。”
觅瑜闻言, 稍稍松了口气,既为宋夫人感到宽慰, 没有在经历这等事体后又被夫家厌弃, 也有些惊讶,询问道:“姐姐怎么会知晓这些内情?”
晏妩娴道:“这正是我同你说起这桩事的缘故。”
原来, 眼看着女儿谁的话也不听、谁的面也不见,许太师愁虑难解, 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长安府尹家的姑娘,当初把女儿从暗室中解救出来的晏妩娴。
想着,也许女儿愿意卖救命恩人一个面子,许太师亲自登门拜访了晏府,请晏家大姑娘见女儿一面,好歹劝上一劝。
晏妩娴大倒苦水:“我哪里会劝慰人?当时就想回绝,可我爹直接替我把话应下了,还说什么,‘小女一定尽心竭力,势必不叫令嫒再生丧气之心’。”
“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我爹平时对我横眉竖眼的,觉得我浑身毛病,巴不得我不要出去丢人现眼,这会儿倒放心把我丢出去,面对——唉!”
觅瑜关切道:“姐姐见过宋夫人了吗?”
晏妩娴道:“见过,不然我上哪里知道这么多内情?都是听宋夫人身边的丫鬟说的。”
觅瑜又问:“宋夫人情况怎么样?”
晏妩娴摇了摇头,道:“不太好。她倒是没有拒绝见我,但也不过当我是一个木头人,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应。”
“我又和她不熟,又不敢随便说话,只能捡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说说,甚至想着她素日里的才名,拿了一本诗集去请教她。”
“她那回倒是理我了,还破天荒叫人磨墨,写了一首诗。我当时高兴极了,以为她终于有了点精神,没想到——没想到——”
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方绣帕,递过来:“你看看吧,这是宋夫人写的诗,我没敢叫别人知道,尤其是许太师,生怕太师看了之后和我着急。”
觅瑜接过,展开一看,立时明白了对方为何会有此言。
乃因帕子上题着一首七言绝句,描写夏蝉离秋之景,道尽生命悲凉哀情,叫人看得心头一紧。
这样的一首诗,难怪晏妩娴不敢给许太师看。
但也不能放着不管,再放任下去,不知道宋夫人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蹙眉道:“就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宋夫人了吗?”
晏妩娴同样凝起愁眉:“我若是想得到,就不会和你诉苦了。对了,这回的赏花宴,皇后殿下邀请宋夫人了吗?”
觅瑜摇摇头:“宋夫人经历此劫,身心未愈,母后特意下旨安抚了她,赏赐千年山参一株,让她在家中好生休养,又怎么会邀请她?”
晏妩娴叹息:“身病好养,心病难医啊,也不知宋夫人什么时候能想开一点……”
入夜,东宫寝殿。
觅瑜同盛瞻和聊起赏花宴。
与晏妩娴的一番交谈,让她心里存了点事,在言语间便带出了些许。
盛瞻和自是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询问详情。
她想了想,宋夫人之事虽不好对外言明,但他们夫妻两个谈些私密话不要紧,遂把白日里听闻的消息说了。
盛瞻和听罢,没有发表什么评价,只道:“纱儿若是觉得担心,可以去太师府上探望一二。”
她讶然:“我可以去吗?”
他道:“自然可以。我说过,长安城里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不,我的意思是……”她斟酌着言辞,“我与宋夫人没有什么私交,赵家与太师家也没什么交情,突然上门探访,会不会让太师与宋夫人生出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你是特意过去看热闹的?”
觅瑜诚实点头。
盛瞻和微微笑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手:“怎么了?我、我这个回答很可笑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纱儿很单纯,很讨人喜欢。”他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细细摩挲。
“论理,你是该去太师府上一趟。太师位居三公,他唯一的女儿出了事,你身为太子妃,理当代母后上门探望,以彰显天家恩德。”
觅瑜不意他会这样说,呆了一呆,霎时紧张起来:“还有这种规矩?我、对不起,瞻郎,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现在去,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别着急。”盛瞻和安抚她,“我只是说论理,没说你一定要去。”
“那自然还是去一趟比较好。”她道,“去总比不去强。可是我——我真的不知道有这个规矩,我——”
“你才嫁进来东宫,不知道这些很正常,是我没有告诉你。”盛瞻和道。
“宋夫人刚得救那会儿,母后下旨安抚时,你便该领着中宫懿旨上门探望,但我拦住了母后,叫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觅瑜不解:“为何?”
他回答:“明面上的理由,是宋夫人一事不宜声张,无论赏赐亦或安抚都不可大张旗鼓,你又才嫁过来不到两个月,不适合上门探望。”
她愣了一下,继续询问:“那实际上的呢?”
他道:“实际上,宋夫人一案与正虚观一案牵扯颇深,坊间流言纷纷,我不想你和这二者扯上关系,尤其是在我们去过正虚观的前提下。”
她一怔:“可是,晏大人不是把这件事瞒下来了吗?”
盛瞻和温柔地凝视着她:“我不想让你冒一点风险。”
觅瑜又是一怔,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他这般思虑周全,处处为她着想,自然是好的,可是……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天……”她慢慢道,“在道观中接待我们的女冠,还有孟家的次子,他们都知晓我们的身份……在审讯的时候,他们没有把这件事透露出来吗?”
盛瞻和发出一声讥讽的轻笑。
“当然有。”他道,“孟姚飞那个蠢货,还想以此反咬我一口,简直上赶着寻死。”
觅瑜心中一紧:“他没有说出来吧?”
“说出来了几个字。”他轻描淡写,“剩下的部分,我让他永远说不出来了。”
说不出来?他、他这是什么意思?封口吗?什么方式的封口?下药?还是——
觅瑜不敢再想下去。
既因为盛瞻和握住她的双手,放到唇边亲了亲:“现在不同,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你再上门探望,不会有人把你和正虚观联想到一起。”
“所以,纱儿若放心不下,尽管去太师府上看看。正巧太师最近为这桩事焦虑难安,无心讲课,你若能劝慰宋夫人,也算是变相帮了我。”
也因为她忽然发现,原来盛瞻和与她想象的不同。
他……在她心里,最开始是仁德宽厚的,后来,她逐渐了解了他喜怒不形于色的一面,但也没有抹消最先的评价,依然觉得他是一位仁德君子。
也许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他的伪装,但还有一大部分是真实的。
她这么坚信着。
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原来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组成他的底色,从来不是仁德。
而是淡漠。
对许多事情,他不是宽怀大度、不予计较,而是不在乎、不关心。
所以才显出仁德。
实际上,他只是无所谓而已。
一旦同时面对他在乎的和不在乎的,差距就会立显。
他……并不拥有一副慈悲心肠。
觅瑜怔怔地看着他,半晌不语。
盛瞻和回以淡淡一笑:“怎么,纱儿觉得我很可怕?”
他的掌心依旧包裹着她的双手,温暖、干燥,是她熟悉的感受。
而她面前的这个人……或许,也依旧是原来的人,只是她从来没有看清过。
也许她今日以为看清的,同样会在明日发现是假象,明日以为看清的,往后又是假象。
“瞻郎,”她轻声道,“瞻郎会不会觉得……我很愚蠢?”
他不答反问:“你呢?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她缓缓摇头:“瞻郎就是瞻郎……从一开始,纱儿嫁的人就是瞻郎。”
盛瞻和微笑起来。
“好纱儿。”他靠近她,吻上她柔软的唇,送来醉人气息,“你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聪明……”
薄纱轻褪,泄满一室春光。
……
几日后,太子妃奉皇后懿旨,登门拜访太师府,探望宋夫人。
太师叩谢皇家恩德,领着太子妃去见了女儿。
因迎接贵客,下人匆匆给宋夫人梳洗过,遮掩一二病容。
不过就算不施粉黛,也可以看出来其容貌不俗,如清水芙蓉,难怪会遭到歹人觊觎。
宋夫人看起来也只是对自己灰了心,没有要拉着娘家人下水的意思,不因为生病而有所怠慢,挣扎着下榻,欲行跪拜大礼。
觅瑜免了她的礼,让人把她扶回榻上,说了一通安慰的话。
“听闻夫人遭遇,母后深感痛心,这些时日一直牵挂着夫人,今日特地派本宫前来看望,希望夫人能早日养好身体。”
宋夫人低低咳嗽两声,虚弱道:“臣妇谢皇后殿下恩典,谢太子妃恩典。”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病恹恹地歪倒在榻上,仿佛下一刻就能晕倒。
场面一时有些冷了下来。
幸好觅瑜早有预料,提前询问过盛瞻和:“不瞒瞻郎,我是有些担心宋夫人,想去看一看她。可我笨嘴拙舌的,也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到时该怎么说呢?”
盛瞻和提点了她几句:“左右不过两句场面话,很简单。母后在下旨时也会说一些,你记得仔细听。”
她点点头,把他教的话在心里过了两遍,确认记住了,继续道:“那在场面话之外呢,我还可以说什么?”
他道:“说完这些场面话,你也差不多看完人了,可以走了。”
她噎了一下:“可我……说不定会想留下来,和宋夫人聊聊。若我只是走个过场,带句话就离开,这探访还有什么意义?”
盛瞻和轻笑,抚上她的脸庞:“我的纱儿总是这般心地善良。”
“好罢,我想一想,若你想留下来,同她继续聊天,你可以——”
第47章
太师府中, 宋夫人闺房。
觅瑜回想着盛瞻和的话,定了定神,屏退左右, 缓缓吐出一句:“宁国公府高小公子的近况……不知夫人可听说过?”
房间里陷入片刻的安静。
许娉婷的神色没有变化, 只在目光里带了点怔然之意, 仿佛于恍惚梦境中听闻故人名讳。
半晌,才轻声道:“他……怎么了?”
觅瑜见状,一边在心里感叹盛瞻和的神机妙算,一边在榻边坐下, 道:“夫人失踪时,高小公子被误会为杀害夫人的凶手,被关押进了刑部大牢。”
许娉婷轻轻发出一声“哦”。
又过了半晌, 才继续道:“那现在……他应该被放出来了。”
“是。”觅瑜道, “高小公子蒙冤入狱, 圣上特赏赐黄金十两,以表安抚。”
许娉婷道:“圣上圣明。”
觅瑜道:“同时, 因为高小公子在狱中提供线索,协助破案,圣上特赏赐其玉带一对,以示嘉奖。”
许娉婷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点变化:“线索……?”
觅瑜颔首:“据说, 是高小公子不信夫人遇害,力求去义庄查看夫人遗体, 才发现躺在棺材里的尸首不是夫人, 给了长安府新的追查方向。”
虽然事实并非完全如此,许太师早在高守文之前就意识到爱女还活着, 给长安府指点迷津的也不是高守文,而是盛瞻和, 但不妨碍她这样说。
许娉婷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是吗……”她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他那么胆小的人,也敢去义庄查看遗体,真是难为他……”
“不过——”
她抬眼看向觅瑜:“太子妃何故同妾身说这些?妾身与太子妃素无私交,他……应当也同太子妃没什么往来。”
觅瑜道:“高小公子对夫人一腔真心,令人动容。”
许娉婷盯着她,丹凤眼里带着几分探究的好奇,像看见一朵琼花的稚童。
“太子妃应当知晓,娉婷已嫁为人妇。”
觅瑜道:“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有人在盼着你尽早好起来。”
许娉婷怔怔地望着觅瑜。
她似是看呆了,又似在看着远方,看着房间里不曾出现的人。
少顷,她收回目光,眼里慢慢淌出一行泪。
觅瑜轻唤:“宋夫人……”
这一声称呼,让许娉婷的神色再度起了变化,眸中泪光点点,似泣非泣。
她缓缓开口:“……三年前,父亲要将我许配给宋家公子时,我曾跑去问他,愿不愿意娶我。若他愿意,我便回去求父亲,让父亲同意我们的亲事。”
“可他拒绝了……他说,他空有一个国公嫡子的名头,实则窝囊无能,是个绣花枕头,我嫁给他,只会受苦,让我听父亲的话,嫁给宋家公子……”
“于是我听了他的话,嫁给了宋家公子。”
她轻轻笑着,眼里再度流出一行清泪。
“现在想来,这一切何其可笑。”
许娉婷流着泪,看向觅瑜,轻笑询问。
“太子妃觉得,高小公子对娉婷一腔真心吗?”
“可是为什么,在我问他愿不愿意娶我的时候,他拒绝了我,把我推给别人呢?”
“又为什么,在得知我遇害的消息之后,他不肯相信,以至于开棺验尸呢?”
“他对我,到底是喜是恶,是真情还是假意?”
“娉婷不明白。”
觅瑜没有回答。
一个原因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她想起了那本邪书。
她知道,她不该想,想得越多,便会越踏入陷阱,可她就是忍不住。
因为那本书里也提及了宋夫人、不,不再是宋夫人,而是许太师之女,宁国公府高小公子之妻,高夫人。
书里的许姑娘同样与高小公子两情相悦,太师同样不看好两人,想把爱女许配给门下学生,在翰林院担任编修一职的宋家公子。
不同的是,书中的高小公子争取了一把,用新科探花的名头得到了太师的认可,最终同许姑娘玉成好事,缔结良缘。
然而好景不长,孟家长子觊觎高夫人美貌,陷害宁国公府,高家因此家破人亡,高夫人也在抄家的混乱中被掳走,当了孟家长子的禁脔。
太师遍寻爱女无果,痛极攻心,很快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太子虽然知晓此事,但因为孟家替其办事,给其收敛钱财,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左右是一个女子,藏着便藏着罢。
而书里之所以提及这桩,是因为赵氏于无意间发现了高夫人的存在,之后询问太子,得知了详情。
见到太子对此不甚在意的模样,赵氏内心暗讽,他与孟家长子乃一丘之貉,都喜欢掠夺良家妇女,自然能感同身受。
书中没有写高夫人的结局,觅瑜读到后来时也没有在意,甚至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段,直到此时此刻,面对许娉婷的询问,她才又想起来。
一时间,她的心中泛起一阵奇怪的情绪。
若以书中故事来看,高守文没有说错,他的确护不住许娉婷,可那只是一个故事,他怎么会知道呢?难道他也看过类似的书?
不对,她不能想左了,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
现实中的高守文虽有才情,也颇具灵光,但诚如他自己所说,是个绣花枕头,没有什么能为,不是许娉婷的良配。
比起无官无职的国公府幼子,翰林编修的宋家公子的确条件更好,更配得上太师之女。
在许娉婷嫁给宋编修的三年里,也的确过得很好,不论夫妻间感情如何,至少衣食无忧,平安康泰,前途也十分似锦。
谁想得到会发生这样一桩事呢?
觅瑜在心里叹息。
当真是人生难料,世事无常……
她想起盛瞻和与高守文在刑部的对话。
这番话也许不适合对宋夫人说,但对于许娉婷,却极有可能会成为一根救命稻草。
她缓缓开口:“高小公子曾言,世事如烟,人生幻梦,不必为此争什么、求什么。”
许娉婷恍兮一笑:“不错,这是他说过的话……”
“当年我求他考取功名,不为别的,只为让我父亲能高看他一眼,替我们的亲事争取一二,他就是这么回答我的……”
“世事如烟,人生幻梦……说得真好,真妙,人生可不就是如此?可恨我当时被俗尘迷了眼,竟骂他是在逃避现实……”
“现在想来,当真是我没有灵光,没有悟性……我早该明白的……”
觅瑜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又在半途止住。
不是因为她忘记了高守文接下来的话,而是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一件重要的事。
这件事如此重要,以至于她不敢相信自己之前怎么会忽视它,直到现在才意识到。
但这件事与许娉婷无关,所以,她在微微的停顿后,继续说了下去:“可在面对夫人一事时,高小公子却道,他纵在幻梦中,也愿意做一个惜花人。”
许娉婷神色不变,像没听清她的最后一句话。
半晌,才缓缓笑着,落下一滴清泪。
“好……”
觅瑜临走前,许娉婷挣扎着从榻上起身,向她行礼。
“娉婷多谢太子妃今日之行,待改日病好,定会亲自登门,向太子妃拜谢。”
“也请太子妃替娉婷向令堂转达谢意,若非有神医妙手,我这副破败的身子早已支撑不住,是神医救了我的命,也救了家父性命。”
对于她的前一份谢意,觅瑜微辞不受,后一份谢意则含笑受了,道:“本宫知道了,会向家母转达夫人的心意。若家母得知,定会为夫人感到高兴。”
许娉婷亦露出一抹笑,似一朵空谷幽兰,在经历过寒冬后迎来新生。
……
东宫。
云蔚殿。
小轩窗下,觅瑜凭案而坐,随手翻开一本医书。
她的心思却不在书上面,而是想着在太师府里意识到的那件事。
盛瞻和进来时,看见的就是她微软腰肢、素手执卷的情景。
他步伐一顿,继续往里走时,一抹淡笑已经从他的脸上浮现。
他在凭案另一头坐下,也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端详她认真读书的模样。
直到觅瑜在无意间扫过一眼,才发现他的存在,霎时惊了一跳:“瞻郎?”
“是我。”他颔首,“从太师府回来了?收获怎么样?”
“还好,纱儿按照瞻郎指点的,和宋夫人说了说高小公子的事,她就打起精神了……”觅瑜先是回答。
然后询问,“瞻郎何时过来的?怎么不出声?也不着人通报?”
盛瞻和道:“若出了声,岂非打搅到你?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多陪你一会儿无妨。”
觅瑜心道,他自是无妨,她却差点被吓着,怎么这人走路都没声的?
若是他下回再这样过来,而她正巧在服避子药,岂非又要被他撞破?看来她得更小心些。
不过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
“瞻郎。”她放下书,道,“在去见宋夫人时,纱儿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盛瞻和道:“什么事?”
“关于高小公子的。”她定了定神,“在刑部那会儿,瞻郎曾问过高小公子一句话,‘世事如烟,人生幻梦’,你还记得吗?”
盛瞻和安静了片刻,道:“我记得。这是高守文对十弟说过的话。”
觅瑜小心地看着他:“那……瞻郎可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
盛瞻和又安静了一会儿,一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道,“可是纱儿,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吗?那本书里写的都是歪门邪道,你要尽快忘记。”
他的话里没有指责之意,但觅瑜仍旧局促地涨红了脸。
“我、我记得,”她拘谨回答,“我本来也已经将它忘干净了,可不知为什么,当我与宋夫人交谈时,就突兀地想了起来……”
不仅想起了书中所写高夫人的那些遭遇,还想起了结尾处老道高唱的那一句歌谣:世事如烟,人生幻梦。
是巧合吗?还是——
“这句话并不特殊。”盛瞻和道,“但凡道本经书,里头都有类似的语句,戏曲里也常常唱,不能代表什么。”
“是,纱儿知道……”她越发局促,声音也越小,“但——我总是忍不住往这方面想……”
“瞻郎有所不知,三年前,宋夫人曾经问过高小公子,愿不愿意娶她。当时,高小公子回答,他护不住宋夫人,希望宋夫人找个更好的良人嫁了……”
“这个回答很正常!但——书里……书里不是有写过吗,许姑娘嫁给了高小公子,成为了高夫人,在后来落入贼人毒手——”
“纱儿。”
这一声呼唤的意味有些重,觅瑜立时停止念叨,不安着一双清露杏眸,看向盛瞻和,道歉:“纱儿知错,瞻郎莫要生气。”
盛瞻和道:“我没有生气。”
觅瑜仍旧不安地瞧着他,十指无意识地缠着腕间的披帛。
见状,盛瞻和轻笑着叹了口气。
“纱儿想让我说什么呢?”他伸出手,梳理她颊边的一缕秀发。
“说高守文也看过类似的书,读过类似的故事,才会觉得自己护不住心上人,劝其另嫁?才会有那番‘世事如烟,人生幻梦’的感悟?”
“若如此,当宋夫人失踪时,他早就指出此案与孟家人有关了。不管梅丘原信不信,他自己又有没有证据,都应该在第一时间解救宋夫人。”
“可他没有这么做,当我们询问他是否有嫌犯人选时,他甚至一脸茫然。如果他真的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又怎么如此?”
“更重要的,是你真的不能再陷进去了。”盛瞻和关切地看着她,脸上显出罕见的凝重之色。
“也许你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只是生出一点猜疑而已,只要我能有理有据地分辩,打消你的猜疑,就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影响。”
“可蚕食都是一步步来的,等你发觉不妥时,已经晚了。”
“你不能再任由自己深陷下去,纱儿。”
觅瑜被他说得一阵羞愧。
“是……”她垂眸咬唇,轻应,“纱儿知道了……纱儿谨记瞻郎之言。”
“其实,早在刑部时,我就注意到了那句话。”她小声道,“只是那时候的我忘了询问瞻郎,直到现在想起,才把它同……联系到一块……”
盛瞻和道:“你那时想问什么?”
“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她依旧小声,“就是想问一问你,奇王、十弟是因为什么和高小公子成为朋友的,可是因为高小公子说的这句话……”
盛瞻和想了一想,微微一笑:“这个问题,等有机会,纱儿可以自己去问他。”
第48章
进入六月, 天气越发热起来,中旬之后尤甚。
幸而有风轮冰鉴、苇席香扇,殿内熏风不断, 倒也凉爽。
“以往这时候, 父皇都会带大家去九成宫避暑。”盛瞻和翻过一页书卷, “今年因为有北越和澜庄来使,行程才耽搁了,许是要到下个月才会去。”
觅瑜捧着梅子汤,道:“据闻九成宫中有一口甘泉, 饮之似美酒,可是真的?”
他颔首:“不错,是太宗在游宫时偶然发现的, 纱儿若有兴趣, 下个月去了九成宫, 我带你去看看。”
“好。”她欣然莞尔,与他做下约定。
接下来,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话,各自看着书,殿里流淌着静谧的气息。
直到觅瑜慢慢饮完一碗梅子汤,示意青黛再呈一碗时, 盛瞻和才开口:“不行。忘了两天前你向我保证的了?这冰镇过的汤,一天只能喝一碗。”
她分辩:“纱儿没忘, 但我真的已经好全了, 不会再——”
“那也不行。”他态度坚决,“你身子弱, 受不了多用冰饮。不能喝。”
还不忘吩咐她的侍女:“你们也不许由着太子妃任性,记住, 这冰饮一天只能给一碗,不能再多,违令者严惩不贷。”
青黛与慕荷皆行礼应是。
觅瑜争持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侍女取走碗,撤下食盒。
她不由深感懊悔,早知如此,半个月前她身子难受时,就不该表现出来叫人知道,使他有借口把控她的饮食,断了她的纳凉之路。
盛瞻和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稍稍缓和了口吻:“纱儿也别怨我独断专行,若你身子好,我自然不会拦着,可之前你难受成那副模样,叫我怎么安心?”
她闷闷嘟囔:“我身子一向很好的,也就那次难受了点……”
说来也是奇怪,她素来康健,大雪天在山里跑都没事,偏生上一回信期来时,她疼得差点下不来床,急得盛瞻和直接把她娘亲请了来,越过太医给她看病。
祝晴为此特特说了她一顿:“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怎么连自己的身子都照顾不好?说出去简直丢人。”
她泪眼汪汪,既是被疼的,也是羞愧的:“女儿以前都没事,怎么知道这次会这么难受?女儿也给自己把过脉,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娘,是不是女子在嫁人后,都会这么难受啊?”
“胡说,你看见哪本医书里这么写过?多数都是阴阳调和,对身子好,也就你反其道而行之。”祝晴提起她的手腕,给她把脉。
“再说了,你都嫁人几个月了,信期也来过几回,若真是因为这个缘故,怎么你前几回不疼,就这回疼?一定是你贪凉,吃坏了身子。”
“女儿没有,也就在昨日喝了两碗梅子汤,用了一碟雪团子,再吃了一串葡萄……”
祝晴发出一声冷笑:“梅子汤是冰镇过的吧?雪团子是冰皮冰豆沙馅的吧?葡萄是浸过冰水的吧?”
觅瑜嗫嚅着,不敢应话。
祝晴继续冷笑:“你在这东宫过得倒是舒坦,别人家养女儿都没有像太子殿下这么养的,要什么给什么,纵得你半点不知道节制,信期将至还敢用凉。”
她小声辩解:“女儿这两个月的信期有些乱,时来时不来的,不是刻意用凉的……再说,女儿以前身体很好的,吃些冰的也没事……”
祝晴满脸不赞同之色:“知道信期乱你还不好好调理?亏你还是大夫呢,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女儿家的身子是能如此轻忽怠慢的吗?”
“且以前你身体好,是因为有娘看着你,不许你胡闹,就是这样,你还嫌娘管得多。现在好了,太子殿下纵着你,你舒坦了,身子感觉如何?”
觅瑜羞愧地红了脸:“娘……”
“还有,”祝晴把着她的脉,皱了皱眉,环顾一圈,见房里没有旁人,凑近了她,低声问道,“娘之前给你的药,你还在服吗?”
她点点头:“女儿一直有在服用。”
闻言,祝晴又把了一会儿脉,方松开手,道:“那就是你贪嘴了,这几日一丁点凉的都不能碰,知道了吗?否则你就等着往后月月难受吧。”
“另外,”她瞥向躺在榻上的女儿,“你与太子殿下也要知道节制,别一直胡闹。”
觅瑜霎时从脸红透到了脖子根。
“娘,我、女儿,与殿下——”
她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恨不得拿薄衾蒙住自己的头。
关于她这次信期难受的缘故,她其实有些猜测,无外乎是前几日盛瞻和索求无度,折腾得她差点晕过去。
她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好,但在休息一晚后恢复了精神,便没有放在心上,哪知这次月信来势汹汹,一下子就将她击倒了。
月信为女子气血调和之机,她在这当口上受阳过多,身体出问题是理所当然的。
疼得难受时,她也在心里发过誓,往后要更加意志坚定,该拒绝时就拒绝,不能再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
但被自己的亲娘提醒这种事,她一辈子的脸都没了——
偏生祝晴还在继续:“听见娘说的话了吗?太子殿下血气方刚,和你成亲又没有多久,喜欢缠着你是正常的。”
“可你不同,你是大夫,应该知道这种事不宜过多,多了就会像现在这样,阴阳不调,让你信期混乱,疼痛难忍。”
“女儿、女儿——”
“你不好意思同太子殿下说?那行,娘替你去。”
眼看着祝晴作势欲走,觅瑜连忙忍着难受阻拦,让自己的亲娘去告诫夫君知道节制,这种事要真的发生,她就可以一辈子待在房里不出去了。
“娘亲不要!女儿知道了,女儿会和殿下说的,娘亲千万别在殿下跟前多嘴,女儿、女儿还想留点脸面出去见人……”
祝晴冷眼,最终还是看不过去她疼得苍白又羞得通红的小脸,让她躺回榻上,给她盖好薄衾。
“你啊,娘还不知道你?面薄心软,定是太子殿下说什么,你应什么,没个主见,这回好了,后果全遭你自己身上了。”
“行了,你好好休息吧,你这病说严重也不严重,娘开一副药给你喝下,你再好生将养,等信期过了也就好了。”
“下次可记着了,不许在信期前贪凉。这一点娘会同太子殿下说,让他好生看管你。他若再纵着你,便不是喜欢你,而是害你了。”
就这样,觅瑜被彻底剥夺了用冰之权。
即使在半个月后的今天,她的身子已好,不再难受,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盛瞻和终于松了口,也只让她一天用一碗冰镇过的梅子汤,不许她多喝。
还特地叮嘱了宫人和她的侍女,让她就算想偷偷喝也不行,只能退而求其次,吩咐宫侍把她要用的汤饮放凉,好歹别热气腾腾地给她端上来。
没办法,谁让她的夫君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呢。
太子有命,她就是不想从也得从。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只有盛瞻和不再缠着她了。
倒不是她自己鼓起勇气,告诉了他要节制,而是他主动停下来的。
大抵是她当时难受得太厉害,抱怨了两句都是他的错,他心里有了猜测,在她出信期后就没碰过她,一直持续到今日,让她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当然,有时候他也会让她帮忙纾解,但比从前要克制许多,至少不会再帮着帮着,帮到她自己的身上。
看着她充满委屈和不舍的模样,盛瞻和的眼里浮现出一抹笑意,放下书卷,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好了,别不开心了,我让膳房给你做了最喜欢的四色酥和香薷羹,此刻应该差不多好了,纱儿可要尝一尝?”
她仍是恹恹的,无精打采地回答:“我不想吃热的……”
“那就让他们把东西放凉了。”
“凉了的糕点和甜羹不好吃……”
第49章
盛瞻和失笑。
“在和我闹别扭?”他轻轻捏了捏她嫩滑的脸颊, “可是纱儿,你莫忘了,依照岳母的叮嘱, 你便是连刚才那一碗汤也不能喝的。”
“是我不忍见你受苦, 才额外允了你, 你不能得寸进尺。就算你不想听我的话,也得顾念自己的身子,难道你还想再经历一回上次的难受?”
觅瑜当然不想,所以她也就和他说说, 没有真的和他闹。
且东宫也不是很热,殿里放着风轮冰鉴,窗边挂着迎凉草, 凭榻置苇席, 还时时刻刻有宫人洒水扇风, 即使外边日头毒辣,里面也充满凉意。
不像她在家中时, 每至盛夏,她都要随娘亲一块去太乙山避暑,留下爹爹和兄长在长安受热。
她漾出一抹乖巧的微笑,软声应道:“嗯, 我知道,瞻郎是为了纱儿好……叫人把糕点端上来吧, 这些东西要趁热才好吃。”
盛瞻和抚摸着她的脸, 一笑:“这才乖。”
几个月下来,膳房已经熟练掌握了香薷羹的做法, 食之齿颊生香、回味无穷不说,羹里还放了药草, 在这夏日里更显得清凉爽口。
觅瑜只用了一口就喜欢上了,也不再嫌弃它热,舀了一勺,喂给盛瞻和。
“这道羹做得真好,瞻郎尝尝?”
盛瞻和就着她的手尝了,笑了笑,道:“是很不错。传令下去,膳房烹饪有功,赏。”
宫人应是离去。
觅瑜却瞧不出他有多少喜欢的模样,大约是见她喜欢,所以才赏的,实则他自己并不觉得这道羹如何好。
说起来,她好像从没见过他对饮食有何偏爱,这固然是因为他身为太子,不能表现出太过明显的喜爱,但……总不会连私底下的也没有吧?
“瞻郎喜欢吃甜食吗?”她询问。
盛瞻和回答:“尚可。”
接着,他又像是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一样,赶在她继续询问前开口:“不论什么吃食我都能接受,不挑,只要能入口就行。”
“当真?”
“我骗你这些做什么?”
觅瑜自然不觉得他会骗她,她只是觉得……像他这样,吃食没有特别喜欢的,字帖没有特别喜欢的,一切事物都没有特别喜欢的……感觉很虚无缥缈。
好像一阵风,她既看不见、摸不着,也抓不住。
他虽然坐在这里,陪伴在她的身边,和她说话,同她微笑,却让她有种莫名的不安之感。
仿佛在某一个瞬间,他就会消失不见。
她再也找不到他。
这样的感觉很傻,她不能因为他没有特别的偏好,就用奇怪的眼光看他,这只能说明他包容宽广、兼收并蓄,说明不了别的。
觅瑜收敛心神,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香薷羹上,准备趁热用完。
但就在她要动碧玉勺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了新婚翌日发生的事情。
当时,盛瞻和也让膳房给她做了一道香薷羹,她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喜好,在询问后得知,是奇王告诉他的。
奇王当然不能告诉他,毕竟奇王就是他,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于是她进一步询问,奇王是怎么告诉他的,并进一步得知,他“二人”常有书信来往。
那个时候她就决定了,等日后他们相熟,她要找机会看看那些书信,或许能够从中瞧出门道,找到治疗他的方法。
现在他们关系极好,亲密无间,可不正是一个大好时机?
觅瑜如是作想,放下香薷羹,看向盛瞻和,状似无意地道:“说起来,关于我喜欢香薷羹这件事,瞻郎还是从十弟那里知道的。”
盛瞻和含笑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这样的反应让觅瑜有些不自在,好像她的小心思都瞒不过他。
她乖赧道:“听说瞻郎与十弟常有书信往来,我、我很好奇,十弟是如何在信中提及的我,不知瞻郎可否……把那些信给纱儿一观?”
盛瞻和安静了片刻。
在她忍不住要找补“不能看也没关系”时,他终于开口:“当然可以。”
她眼前一亮,露出一丝笑意,尚未来得及开颜,又听他道:“不过我有个问题。纱儿此番之举,究竟是为了十弟信中的那些内容,还是十弟?”
她的笑容登时一僵,好不容易才活泛一些,讪讪道:“这,自然是为了十弟信中的内容……也是因为瞻郎提了,纱儿才好奇的……”
老天爷,他们都成亲几个月了,他怎么还在意“十弟”的事?再这样下去,等今年冬天,奇王出现,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书房。
盛瞻和打开紫檀木匣,从中取出一叠书信,递给她。
“这些就是我和十弟往来的信件。”
觅瑜接过,想要道谢,又觉得道谢很奇怪,愣了会儿,干脆含糊过去,专心放在书信上,一封封看过去。
都是盛隆和的来信,大约是专门放在匣子里保存的,与其它书信分开。
信的内容很正常,先是请长辈安,然后告知自己一切都好,山中十年如一日的清静无趣,再聊些琐碎的事,最后回复兄长来信中提及的事。
来信不算频繁,大约两月一封,内容也不多,只有薄薄一页信纸。
信里有提及过她,算算时间,大约是在一年前,他伤好回到太乙宫那段时期,寄来了一封信,比往常多了一句话。
——于山中遇一神医仙子,赵家女,芳名觅瑜,甚妙。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觅瑜心中怦然一动,生出点点莫名的欢喜。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幕情景:盛隆和含着些许回忆的微笑,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写下一笔。
那时候的他在想什么呢?是那个一直被他逗弄的小女孩吗?
还有她的名字……
盛瞻和的字很好看,形神皆备,写意其间,觅瑜一直很喜欢看他习字。
盛隆和的字与盛瞻和一样,没有因为性格不同而有所区别,如果不是每封信的落款皆为“弟隆和拜禀”,她都要以为这些信是盛瞻和写的。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信也的确是盛瞻和写的。
尤其是提到她姓名的那一封信。
陡然看见她的名字被熟悉的字迹呈现,觅瑜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甜蜜之情,仿佛这是盛瞻和专门写给她的,而非盛隆和在不经意间提及的。
两种情绪混杂交错,一时间,她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为谁感到欢欣了。
分不清也没事,左右兄弟俩是同一人,她为谁高兴都一样。
除了那封写有她名讳的信之外,她也看到了盛瞻和提过的,盛隆和在听闻他们两人定亲之后,写来的恭贺之信。
信里的确如盛瞻和所讲,写了她的数项喜好,精准得她都感到震惊,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小爱好。
更惊讶的是,她发现这上面写的都是对的,有些她自己都没注意过的细节,他全部注意到了。
他、他竟然那么关注她?不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就摸清了她的脾性?还是说,他天生擅于揣摩人心?
他甚至翻越几座山头,跑去清白观中,就她的事情,询问她的师祖和师叔等人。
难怪今年新岁,她在家中备嫁时,师叔会寄来那么一封奇怪的信。
先是恭喜她好事将近,接着嘲讽奇王性情顽劣,最后一转话锋,道,但看在他一腔真心的份上,勉强承认他是个良人,叫她以后别被他欺负了。
她那时还觉得纳闷,她要嫁的是太子,盛隆和的真正身份也是太子,信里的落笔怎么全在奇王身上,难道是因为师叔只见过奇王?
原来竟是这么个缘故。
他居然闷不吭声的,就做下了这样一桩惊天大事……
她、她真是——
幸好信上所写的内容,比起叮嘱告知,更像是在陈列清单,不带有任何强烈的情绪色彩,诸如遗憾、痛苦之类,要不然,她都要怀疑盛隆和真的喜欢她了。
现在看来,他更像是在恭喜兄长,帮忙打听未来嫂嫂的品性。
还好还好……如果盛隆和真的喜欢他,并且如盛瞻和所说,在信里表现出了难以忘怀之情,那——她在看过这些信后,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后者了。
虽说他们是同一人,但在盛瞻和看来不是,如果盛隆和对她有意,那么她看这些信,还是在他跟前看的举动,真是……想想都叫人头疼。
还好,她的判断没有出错,盛隆和果然是不喜欢她的。
觅瑜松了口气,继续翻阅书信。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盛隆和每隔两个月寄来一封信,一年十二个月,照理该有六封。
但她手里的这些信,每年只有三两封,且时间集中在下半年。
这不难理解,当他是太子时,他只会以盛瞻和的身份,寄出写给弟弟的信;当他是奇王的时候,则会以盛隆和的身份,寄来写给兄长的信。
但他不能同时扮演两个人,所以,当他是盛瞻和时,他收不到弟弟的来信,当他是盛隆和时,则收不到哥哥的来信。
他只能在幻想中与兄弟往来书信。
而幻想是不能成为现实的,因此,真正留存下来的,只有真实的他亲笔写下的信,即上半年的兄长去信,以及下半年的弟弟来信。
这就是奇王每年只有三两封来信的真相。
也是兄弟二人往来书信的真相。
“怎么了?”察觉她的异样,盛瞻和出声询问。
觅瑜回过神,收拢手中的书信,应道:“哦,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她犹豫着,要不要提出这一点。
当这明显不符合事实的一点被指出后,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感到无法理解吗?不可置信吗?抑或是恍然大悟?
也许,这是一个突破点,他会意识到矛盾之处,在心里埋下疑窦的种子;又也许,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会彻底陷入迷茫和疯狂。
她要这么做吗?
以稳妥起见,当然是不要,但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50章
觅瑜咬着唇, 犹豫不决。
“纱儿?”盛瞻和的神色愈发关切。
“我没事。”觅瑜道,“我只是……”
她一边吞吞吐吐,一边偷偷摸了摸腰间的绣囊。
很好, 她带着醒神露, 要是等会儿有什么不好, 她可以用它来救急。
怀着醒神露给予的底气,觅瑜看向盛瞻和,开口:“纱儿只是有些奇怪……瞻郎,这些书信里, 为何少了一半?”
盛瞻和疑惑:“什么一半?”
“就是……”她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想了一会儿,决定迂回行之, 先询问他, “开春以来, 十弟给瞻郎写过信吗?”
他笑了笑,仿佛她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当然, 纱儿没有看见他的来信吗?”
来了!
觅瑜定定神,努力摆出一副不解的神情,摇摇头,道:“没有啊, 不仅今岁开春,去岁、前岁……自开春至入秋这段时日, 我都没有看到十弟的来信。”
“所以纱儿才询问瞻郎, 这些书信为何少了一半。”
盛瞻和仍是笑着,宛似不相信她的话:“怎么会呢?十弟的来信, 我都有好好收着,你怎么会没看见?”
“我真的没看见。”她将书信递给他, “瞻郎不信的话,可以自己看看。”
盛瞻和接过书信,低头翻看。
一开始,他还维持着笑容,但是渐渐的,他的神情就变得犹疑起来。
“奇怪。”他蹙起眉,“的确如你所说,十弟的来信少了一半……这不应该。”
他迅速翻完一整沓书信,转身打开匣子,大概是觉得在取出书信的时候漏了,但匣子里空无一物,很显然,他已经完整取出了里面所有的东西。
盛瞻和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神情开始凝固,目光放空,似在思考,又似在茫然。
“为什么……”
从决定揭露矛盾之处开始,觅瑜就一直盯着盛瞻和,生怕他受到的刺激太大,不但没有清醒,反而加重病情。
此刻见他表现不对,她立即出声唤道:“瞻郎!”
同时伸手向绣囊摸去,准备一有什么不好,就给他闻醒神露。
幸好,盛瞻和没有给她出手的机会。
他的眸中重现神采,整个人像从幻梦中惊醒,朝她微笑道:“那另外一半书信,大概是被我弄丢了吧。纱儿见笑了,切莫告诉十弟。”
她呆了呆:“丢了?”
他应声:“或许。我也不知道它们被放在哪里了。”
“瞻郎……是这么认为的?”
盛瞻和看向她,脸上再度出现那种包容、宠溺,觉得她问了一个傻问题的神情,带着少许基于信任她的困惑:“我还应该怎么认为?”
觅瑜哑然。
是啊,他的确该这么认为,这是最正常、最合理、最符合逻辑的答案,换作任何一个人来,都会这样觉得。
本该存在的书信不在了,除了“弄丢”这一可能,还会是什么呢?
原来,这就是他的世界,用一切看似合理的借口,解释不合理的现象……
这样的他,她要怎么治?破罐破摔,把一切摊开来说吗?还是循循诱导,徐徐图之?
前者她不敢,害怕说得过火,反而弄巧成拙;后者,她不是不愿意这么做,而是——她该怎么做,才能慢慢让他明白,这里头的不对劲呢?
她在新婚时的设想很美好,通过旁敲侧击,潜移默化地影响她。
问题是,她该怎么旁敲侧击?像这次一样吗?
如果他像这次一样,在短暂的失神后,给予看似合理的回答,她又该怎么做?继续指出逻辑上的不对之处,还是就这样让他含糊过去?
此时此刻,觅瑜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千百年来,臆症一直被视为疑难杂症,多少杏林圣手想要攻克它,都始终没有一张良方。
因为它真的很难、很难被治好。
她该怎么做……
“纱儿?纱儿?”
来自盛瞻和的呼唤让觅瑜回过神,她强打起精神,笑了笑,道:“没想到瞻郎也会有这么迷糊的时候,看来我今天掌握了瞻郎的一个把柄。”
他含笑看着她:“纱儿莫不是想用它来威胁我?”
“纱儿怎敢,纱儿只是有些好奇……”
书房之行,让觅瑜的情绪陷入了短暂的低迷。
盛瞻和的这个臆症,她是一定要治的,治不好也得治,就算花费她数年功夫,她也要治好,实在……实在治不好,她也不会嫌弃他,照样会和他过一辈子。
但她该怎么治?
他的病很明显是由心病引起的,经年累月积成实病,心病方面,她暂时没有什么好的想法,除非她能让十皇子起死回生,实病方面……
她手里握有几张药方,其中一张是娘亲给她的,剩下几张是她从书中看来的,她可以结合盛瞻和的身体状况,改良这几张药方,把它们合并为一张新方。
但她不确保这药能不能起效,毕竟娘亲开的那张方子极妙,盛瞻和却服用了数年都没见什么效果,可见他的病症不同于一般情况。
罢了,思虑再多也不及行动,不管有没有用,先给他服一段时日再说。
左右她现在天天给他把脉,即使他在服药后有什么不良后果,她也能立时察觉,让他停药。
这么想着,觅瑜振作起来,找出存着的药方,摊放在桌上,开始认真思索改良之法。
日暮时分,她领着侍女前往书房。
守在门口的东宫总管吉量向她行礼:“奴才见过太子妃。”
他瞥向后头端着药的侍女:“这是……?”
觅瑜道:“这是本宫亲自煎的药,特特送来给殿下服用,不知殿下可还在书房?”
吉量不解道:“这,殿下近日贵体安康,此药——”
觅瑜道:“殿下自然身体康泰,这碗药是用来强身健体,固本培元的。平日里,殿下不是也一直在服药吗?”还是她娘亲和太医开的。
她没有明确指出盛瞻和为何要服药,但太子身患臆症是人尽皆知的事,她的娘亲每月上门给太子诊脉,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她相信吉量能明白她的意思。
吉量果然明白了。
然而,他的神色却更显犹豫:“这……”
觅瑜察觉出他的迟疑,询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吉量仍是支吾,眼珠转动,似在思考。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奴才斗胆,请太子妃借一步谈话。”
觅瑜有些不解,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鉴于他是盛瞻和的心腹,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番举止,她便应了,往旁边走了两步,示意左右远离,道:“你说罢。”
吉量小声道:“太子妃有所不知,殿下他……不曾服过药……”
觅瑜吃了一惊:“什么?”
吉量叹气:“殿下的情况,太子妃想必也清楚。这么些年,名医妙手轮番上阵,虽然表面的说法一直是诊平安脉,可是以殿下的聪明才智,又怎么会察觉不出其中异样呢?”
“当年,奴才给殿下端去第一碗药时,殿下就似笑非笑地询问奴才,为何他身体好端端的,没有什么不适,却要服用这等补药。可是他有什么大症候,抑或是有人想要毒害他。”
“奴才怎么敢说实话?假话——不提奴才有没有这个胆子,便是奴才硬着头皮说了,殿下也不相信呐,还逼着奴才把药倒进盆景里,并且以后都是同一个招数,不曾入口过一滴药。”
觅瑜听得一阵不可置信。
“这……怎么会是这样?”她惊声道,“殿下从来没有服过药?”
吉量把一张圆脸皱成包子脸,摇头。
“父皇和母后知道这件事吗?”
吉量继续摇头。
她愈发不可思议:“这种事你也敢瞒着?”
吉量愁眉苦脸:“不是奴才故意隐瞒,是……殿下积威甚重,奴才实在不敢说啊!且奴才是殿下的奴才,自然要听从殿下的吩咐……”
觅瑜还是无法理解:“你们家殿下患的不是普通的病,不吃药怎么治病?你——”
她本想责备两句,但看着吉量一脸认错挨打的表情,也知道这种事不是当奴才的能做主的,连她都不敢忤逆盛瞻和的意思,何况一名内侍?
她只能道:“这么多年,殿下真的一碗药也没有喝过?”
吉量摇头。
“在他……在太乙宫清修的时候呢,也没有喝过?”
吉量这回没有摇头了,可惜给出的答案没什么帮助:“殿下于太乙宫清修时,只会带一部分人过去,奴才不在此列,是以并不知晓……”
“不过殿下身旁的护卫会跟着过去,太子妃可以问问他们。”
觅瑜哪有心思去问?她被这个消息砸得心烦意乱,都不知道该想什么。
她说呢,为何圣上网罗天下名医,都没有治得他有半点好转,娘亲的药方开得那么妙,他在服用后也没有半点见效,原来是因为这样。
难怪嫁给他这么久,她从来没见他服过药。
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在书房里服的药,毕竟她有一次曾经撞见过吉量端药,没想到药是端进去了,却没有入他的口。
她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喝药,换了她,好端端的,忽然端给她一碗药,叫她喝下去,还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理由,她也会心生怀疑,不肯服药。
可他——他是真的需要服药的啊!
现在好了,他这么多年来一碗药也没服,任由病情发展,换作寻常症候,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她是不是该庆幸他患的是臆症?
觅瑜黛眉紧蹙,一时间只觉得棘手。
吉量察言观色,小声道:“奴才告诉太子妃这桩事,就是想让太子妃帮帮忙。殿下待太子妃与众不同,若有太子妃从旁相劝,殿下一定会愿意服药的。”
“殿下仁德,救了奴才一家老小的性命,奴才发过誓要终身追随殿下。眼见殿下的病情一直不好,奴才这心里就跟油煎似的,天天盼着出现转机。”
“如今,转机终于出现了,就在太子妃的身上!奴才斗胆,恳请太子妃,劝殿下服药!”
吉量说着就躬身要拜,觅瑜连忙免礼:“不必多礼。这是本宫的分内事,不用你说,本宫也会想办法让殿下服药的。”
吉量终究还是行了一礼,压抑着激动道:“奴才叩谢太子妃!奴才这就进去通报太子妃的来访,太子妃且稍候片刻。”转身进了书房。
觅瑜却高兴不起来,她本以为在心病方面治疗盛瞻和已是难事,没想到前头还有一座山峰等着她去跨越。
在这条路上,到底还有多少艰难险阻等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侍女候在书房门前。
不多时,吉量从里面出现,笑着一张脸请她进去。
她定定神,从侍女捧着的瑶盘上取过药碗,迈步而入。
书房里,盛瞻和正在提笔写着文章。
黑色的绣纹如同流动的墨汁,蘸开在象牙白的锦衣上,衬托出他矜贵的气质。
只是提笔书写,就足以让人目不转睛。
觅瑜喜欢看他习字,也喜欢看他写文章,放在以往,她定会上前红袖添香。
可惜今回,她没有了这份欣赏的心思。
她端着药,缓缓上前:“瞻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