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盛瞻和停下笔, 应声抬首。
理所当然的,他看见了觅瑜手中端着的药碗。
他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示意她解释:“这是?”
觅瑜讪讪一笑:“这是……一碗药。”
他似乎有些被她的回答逗乐了, 含出少许笑意, 道:“我看得出来这是一碗药。我不明白的是, 纱儿为什么要把它端进来,难不成是给我喝的?”
“正是……”觅瑜小心地把药碗放在书桌上,道出一早打好的腹稿,“东宫事务繁多, 我见瞻郎劳心劳力,就做主给瞻郎开了一副药方,熬了一碗药。”
“这药是用来静心凝神的, 瞻郎服了它, 能更有精神, 也可以缓解疲惫。是以……我、纱儿斗胆请瞻郎服用。”
盛瞻和看了一眼药碗。
“纱儿端来这样一碗药,可是觉得为夫近日精神不济, 体力不支?”
觅瑜感觉他这话好似有哪里不对,但细想又找不出来,只能含糊支应。
“是、是有些……入夏之后,天气热了许多, 精神也容易感到疲惫。瞻郎身为东宫之主,国之储君, 自当爱重己身, 为天下万民积福。”
盛瞻和淡淡笑了:“耳濡目染日久,纱儿也会说这些面子话了。”
觅瑜分不清他是在夸她还是贬她, 局促地笑了笑,颊边抿出一对小巧的酒窝。
她伸出手, 试探地将药碗往前推了推:“纱儿是关心瞻郎,瞻郎莫要取笑纱儿……这药,瞻郎可愿服下?”
盛瞻和定定看她一眼。
她被他看得忐忑不安,强自镇定地唤道:“瞻郎?”
他收回目光,缓缓拿起药碗,道:“纱儿亲自开的药方、煎的药,还亲自端过来,此等心意,我自然不能辜负。”
说罢,他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觅瑜睁大眼盯着他,看着他确实是把药喝下去了,才松了口气。
紧接着,她的心里涌起一阵兴奋。
她还以为要花费许多功夫才能劝动他呢,甚至设想了最差的局面:被他认为是在下药毒害。
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地服了药。
是吉量在夸大其实,还是他格外信任她,愿意服下她端来的药?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桩好事。
有了这一个开头,往后再想要他服药就不难了,她可以顺着这次的借口,每天都端来一碗药给他服下,先把夏天糊弄过去再说。
盛瞻和的话打断了觅瑜的畅想。
他放下空药碗,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道:“下次劝人服药时,纱儿记得别太殷勤,让人一看就知道心里有鬼。”
觅瑜笑意一僵,勉强恢复容色,心虚笑道:“瞻郎说的什么话?纱儿是真心为瞻郎着想——”
“我知道你是真心。”盛瞻和道,“所以我才喝了药。”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你太单纯了,纱儿。”他淡淡笑着看她,“既不会骗人,又容易被骗,这样的性子是要吃大亏的。”
觅瑜有些羞臊地红了脸,缠着手指、绕着披帛,小声替自己分辩。
“单纯不好吗?总想着骗人才不对……再说,单纯又不代表傻,纱儿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骗过呢……瞻郎莫要把我想得太愚钝了……”
盛瞻和笑容愈深,看向她的目光也越显宠溺。
“好,是我不对,不该这样说你。”他示意她上前,到他的身边,“过来,看看我新写的文章。”
觅瑜依言照做,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庆幸服药一事的揭过。
看来最近一段时日,她不用担心他服药的问题了。
不过,鉴于他在这数年间都没有服过药,等她之后回房,还得再仔细调整一下药方,希望他的病情能从此好转……
想到盛瞻和会患病这么多年,原因或许不是病症疑难,而是不曾服药,觅瑜的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希冀,感觉前路光明了许多。
她一定能治好他。
怀抱着这份信心,觅瑜离开的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对上吉量悄悄投来的眼神,她亦含笑应首,示意其不用担心。
吉量恭送她离去,直到长廊尽头看不见太子妃一行人的身影,方进入书房。
“殿下。”他躬身行礼,从怀中掏出一节细管,奉上前,“江州那边传来消息。”
盛瞻和接过,从管中取出纸条,展开看了,神色不变。
他瞥向下首的内侍,淡声夸奖:“你这次做得不错。”
吉量赔笑:“殿下过奖,殿下的吩咐,奴才自然会做到最好。”
“行了,你下去吧,记得往后都维持这套说辞,莫要被太子妃察觉端倪。”
“是,奴才谨遵殿下之命。”
……
入夜,盛瞻和邀觅瑜共浴。
这是自她出信期以来,他第一次邀请她,觅瑜大约能猜出他的想法,微红着脸答应了。
她的猜想没有出错,几乎是才一入水,他就抱住了她。
水流载着花瓣东游西荡,氤氲熏香中,盛瞻和深切地亲吻着她,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劈开汩汩涌动的热泉,翻出白浪。
觅瑜红了眼角,眸里盈出一线泪光,随着水流不断涌动,她的泪意也不停积累,终于滴滴滑落,在脸颊上晕染开一片嫣色。
她搂着盛瞻和的脖颈,十指忍不住紧缠,发出娇弱的低泣声。
好半晌,她的泪才止住。
正当她舒了口气,以为今晚就到这里为止,她可以安心沐浴时,盛瞻和却重新抱住了她,没有让她离开。
她身子一僵:“瞻郎……纱儿、纱儿累了……”
“是吗?”盛瞻和在她耳边哑声低笑,“纱儿不想再来?”
“不、不想……”
“纱儿既然不想,又为何给我端来那样一碗药?不是嫌弃为夫近日忙于繁务,疲惫不支,冷落了你么?”
觅瑜终于明白,他在书房说的那番话,究竟有哪里不对。
原来如此——他那时候指的竟是这事!
她又惊又悔。
他、他怎么会想到这方面呢?而她,怎么就毫无所觉地应了他的话呢?
她试图辩解:“不,我没有——”
盛瞻和不给她解释的机会,重新劈波斩浪,驾驭征伐,让本已平静下来的池面再度晃动,花瓣随之沉浮聚散,把她的呜咽声都掩在热涌之下。
她惊喘着,抽噎不断。
她果然太单纯了,吃了大亏,而他,就是那个骗她吃大亏的人。
骗子!
……
浴池西高东低,西南角辟有一处浅地,水浅而清,卧有几块天然山石,既可以倚坐,也可以半躺着休憩。
盛瞻和搂着半软身子的觅瑜过去,寻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倚靠,示意她慢慢坐下。
觅瑜迷蒙着一双泪眼,红着脸蛋,咬着唇,乖乖照着他的吩咐行事,落下又一串泪珠,滑过娇粉的脸颊。
盛瞻和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含笑抚上她的脸颊,称赞:“好孩子。”
大坏蛋……!
觅瑜在心里充满委屈地回应。
水流声清越,如漱石击玉。
星辰的光芒隐没时,觅瑜彻底累得不能动弹了,趴在盛瞻和的怀里休息。
盛瞻和轻抚着她的背,给她讲述玉兔下凡寻药草的传说,故事很有趣,勉强让她支撑着精神,没有累得直接睡去。
她一边听,一边打量着附近的景色。
浴池引水而建,由白玉砌就,虽没有露天席地,却也造出了精致的池景,不比山水庭园差,砌池的白玉更是会在夜晚隐隐散发出光晕,颇有神韵。
如画的风景中,最瞩目的自然是怀抱着她的人,有他在,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可惜他目前在她心里是个坏蛋和骗子,纵使他再迷人,她也不想多看一眼。
但最终,她还是忍不住看了。
因为她于无意间发现,在他的腰侧,有一块形状奇特的胎记。
她不由得生起几分好奇,想更进一步看清形状,撑着手朝他靠近。
盛瞻和误会了她的意思,抚摸她的脸颊,配合地变动了一下姿势,让她能拥有一个更好的角度。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霎时羞红了脸庞,赧声辩解:“瞻郎误会了,我、纱儿不想……”
闻言,盛瞻和有些遗憾,也有些疑惑:“那纱儿这是准备做什么?”
她红着脸,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腰际。
“这里……有一个形状很奇特的胎记。”
盛瞻和了然:“原来你是指这个。”
他直起身,在水波的晃动中露出完美的腰线,让她能更好地看清。
这一下子,觅瑜看清楚了,胎记的形状有点像太极图。
她登时颇感新奇:“它——”
“是不是有点像太极图?”盛瞻和接过她的话。
她惊讶:“瞻郎知道?”
“自然知晓。母后在我小时候就告诉过我,不仅我有,十弟也有,不同的是他的胎记在腰腹的另外一侧,与我正好一左一右。”
觅瑜愈发惊奇:“能够拥有这样一个胎记,可真是难得。”
“是很难得。”盛瞻和淡淡道,“听母后说,我和十弟刚出生时,稳婆就发现了这个胎记,父皇因此对我们格外欢喜,认为我们的诞生是祥瑞之兆。”
“可惜没过几日,宫里就出现了双生子不祥之言,佐证便是我们身上的胎记。”
她一愣:“不祥?”
他应声:“是。钦天监言,若是正常的双生子,拥有此等胎记,必定一人为阳、一人为阴,组合而成一个太极,而不是像我和十弟,一人拥有一个太极。”
“这,”觅瑜觉得不可思议,“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不说他身上的胎记只是有点像太极,实则不过一个半深半浅的圆形印记,距离真正的太极图差了十万八千里,就算它真的是好了,那又如何?
阴阳合二方为一,他与十皇子虽为双生,却也是独立的个体,每人拥有一个完整的太极再合理不过。
更何况,这只是一个胎记而已,能代表什么呢?
因为胎记而判断吉凶,这种做法不仅可笑,还很愚昧。
钦天监那么说,是受废后指使,想要置两个皇子于死地。
那么圣上呢?他有什么理由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他们可是他的亲骨肉……
第52章
“亲骨肉又如何?”盛瞻和神色平淡, “父皇不是只有我和十弟两个孩子,宫里也不是只有我和十弟两个皇子。”
觅瑜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也知道圣上薄情, 不把两个刚出生的孩子放在眼里很正常, 但她还是不能理解这样的做法。
毕竟, 这是在把他们兄弟二人往绝路上推。
圣上可以相信钦天监的胡言,可以不喜欢他们,但——他怎么能忍心放弃掉他们的性命呢?
那时候的他们才刚刚出生,什么都不懂, 是世间最纯洁无辜之人,圣上只为了钦天监的一句话,竟然就要抛弃他们?
何其残忍。
这就是天子吗?登高位重, 孤家寡人。
觅瑜越想越觉得难过, 替盛瞻和难过, 忍不住同他诉说了这份心思。
盛瞻和听了,眉眼间化开一抹温柔。
他抚上她的脸庞, 道:“所谓孤家寡人者,乃寡德谦称,并非寻常孤寡之意。”
觅瑜呆呆地看着他,有些没听懂。
他道:“古来帝王莫不以德配天, 是以自谦孤寡。若依照纱儿的意思,父皇岂不成了薄情寡义、德不配天之辈?”
“这话要是传到外头, 可会惹来大麻烦, 幸而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我明白纱儿的心, 不会误会,纱儿说这话没事。”
“其他人却未必, 纱儿在外头时,千万要记得,不能妄言。有些话,只能说给我听,知道吗?”
觅瑜仍是呆呆地看着他,觉得自己有些听懂了,又没有听懂。
他……是在单纯给她解释帝王自称孤寡的意思吗?
还是说,他也认同她的看法,觉得圣上……薄情寡义,德不配天?
“瞻郎……”她喃喃唤他。
盛瞻和伸指抵上她的唇,微微笑着,“嘘”了一声。
浴池周围架设着数盏宫灯,昏黄的灯影下,他容貌霄朗,俊美无俦,恍似自九重天下凡的谪仙,使人心醉神驰。
尤其是他的一双眼,如山谷间的幽潭,倒映着松林月景。
不知不觉中,觅瑜被他的目光吸引,睫翼低垂,面覆烟霞,俯首与他唇齿交缠。
春风吹皱池水,漾出一片温情。
……
之后的一段时日,觅瑜每天都命人煎药,亲自端给盛瞻和,看着他服下。
盛瞻和对此没有多言,只是询问了她一声:“纱儿为何忽然日日端药给我?可是当真觉得为夫体虚,需要大补?”
得来她羞赧无措的回复:“自然不是!瞻郎、瞻郎身强体壮,不需——这药只是用来静心凝神的,没什么别的用处。瞻郎……莫要误会……”
他含笑凝睇:“哦?那纱儿是觉得我近日心烦气躁,需要冷静了?”
她嗫嚅:“自然也不是……”
“那是为何?”
“纱儿……纱儿只是关心瞻郎,想……让瞻郎身体更加康健一点……”
“所以我的身体还是不行?”
觅瑜涨红了俏脸,不知道他口中的“不行”指的是哪一方面。
希望不要是她想的那种……要不然她今天晚上又别想好好休息了,她为了让他服药,当真付出了太多……
有那么几次,她都想在药里多加一味真正安神的料了。
“瞻郎……”
她跪坐在锦绣地毯上,精致的宫裙摊成一朵牡丹花,半软着腰肢,倚靠在盛瞻和的身侧,抬起一双含情露目,看向他,乖声轻唤。
“纱儿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让瞻郎更好一点……瞻郎就当做是为了纱儿,服下这药吧……”
盛瞻和含着一缕浅浅的笑,回视她。
他抬起她的下颔,指腹在她唇边摩挲。
察觉他的暗示,觅瑜娇颊染嫣,有些害羞,最终还是遂了他的意,怯赧做出了回应。
盛瞻和笑容愈深,收回手,拿起药碗,服下药:“我说过,纱儿的心愿,我总是乐意达成的。”
觅瑜抿着唇,不答话,垂眸掩去一丝氤氲水汽。
他是愿意达成她的心愿,可代价却要她来付,这样一桩划算的买卖,他当然喜欢了……
服药之外,觅瑜也会给盛瞻和把脉。
这是她唯一一件觉得舒心的事情,因为盛瞻和对此接受良好,通常在每日晨起时就让她顺手把了,不会向她提出额外的要求。
可惜舒心有限,她一连把了数日的脉,都没有发现他的脉象有何变化,与从前一模一样,无从得知他服药后的效果。
这也是她的娘亲认为太子病情古怪的原因之一。
身患臆症者,通常心脾两虚,脉象不稳,盛瞻和的脉象却很稳定,并且是很健康的那种稳定,叫人分辨不出有什么毛病。
唯一一次异常,还是因为天气太热,她给他开的药太补,致使他有点上火。
在那之后,她不得不减去一半份量,以免他精神过足,缠着她一直到天明……那么激烈的折腾,他受得住,她可受不住……
可是这不应该,她的方子是仔细斟酌过的,考虑到他身份尊贵,还特意减少了三成用量,不可能过度,他的身体也很健壮,不应该虚不受补。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他的病情会这样奇怪?
觅瑜苦恼不已。
如果不是盛瞻和切切实实地以奇王的身份出现过,她都要怀疑他有没有患病了。
现在这种棘手的情况,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想要征求娘亲的意见,又不敢告诉娘亲,太子多年来未曾服药,娘亲不知晓盛瞻和的真实情况,自然无法给出贴切的意见。
一时间,觅瑜觉得前路又变得迷茫起来。
她叹了口气,心想,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了……
……
六月下旬,北越、澜庄遣使来朝,圣上大宴,宫中一时热闹非凡。
觅瑜身为太子妃,自然要随盛瞻和一道与宴,在宴会上见识到了许多外邦风物,一时颇感兴趣。
北越与澜庄皆为中原属国,此行来使,不仅上贡了各式各样的珍宝,也随行了不少胡商,在东西二市摆摊叫卖。
圣上特意开了宵禁,以表长安繁华,国力强盛,百姓生活安康富足。
东宫。
云蔚殿。
盛瞻和迈步入殿,道:“听说今晚西市有一场表演,是澜庄那边特有的,纱儿可有兴趣一观?”
觅瑜放下医书,抬起头,有些好奇地询问:“什么表演?”
“用澜庄那边的说法,是‘木阿罗挪’,汉译过来是水上傀儡戏。”他在凭榻一侧坐下,与她隔案而视,“怎么样,纱儿想去看吗?”
觅瑜抿嘴想了想,笑着点点头:“嗯。”
盛瞻和亦笑:“好,你准备一下,我们等会儿就出门。”
她讶然:“这么快?”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现在天还没黑呢,这时候出去,会不会早了点?”而且他们晚膳还没有用。
“不早,我们先去拜访一趟岳父府上,等在府里用完膳,也差不多到天黑了,去西市正好。”盛瞻和道。
觅瑜更加惊讶了:“瞻郎要带我回娘家?”
他微微一笑:“纱儿不想去么?”
她欣喜不已,连声道:“想去,自然想去。”
时下风俗,女子在出嫁后,除了新婚三日回门之外,只有逢年过节时,方可回娘家一探。
觅瑜身为太子妃,需要遵守的规矩更多,每月里能和娘亲见上两面,已是知足,不奢求更多。
一个月前,她的爹爹从沽州办完差事回来,她央着盛瞻和陪她回娘家一见,都被她爹爹警告不可再行任性,往后要安心待在东宫,侍奉夫君。
此时听闻这一消息,她焉能不心生欢喜?
当下站起身,舒展笑颜道:“瞻郎且稍候片刻,纱儿去换身衣服,很快回来。”
盛瞻和含笑回应:“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觅瑜以最快的速度换好了出宫的服饰。
盛瞻和体量她的思亲之心,早早命人备好马车,等她一回来就带着她上了车,去往赵府。
对于他们的到来,赵得援和祝晴都十分惊喜。
祝晴尤其喜出望外,拉着觅瑜直往里走,被赵得援咳嗽提醒,才想起女儿已经嫁为人妇,比起陪伴爹娘,她更应该待在夫君的身边。
不过盛瞻和不在意,表示:“纱儿许久不曾见岳父岳母,颇为想念,多陪陪岳母也好。”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自己也有事情:“不知岳父可否借一步谈话?瞻和有事要与岳父相商。”
赵得援自然点头应可。
就这样,翁婿俩去了书房,留下母女二人在堂屋布置晚膳。
觅瑜有些悻悻,手指缠绕着缀在胸前的细辫,轻哼:“我说呢,怎么忽然想到要带我回娘家,原来是为了找爹爹……”
祝晴看得开:“你管人家那么多做什么?能回来就好。”
“前头颜侍郎家的女儿,你还记得吧?她随夫君去任上,整整三年不能回长安,更不要提探望爹娘。你现在能隔两个月回娘家一趟,已经很难得了。”
“再说,你的夫君不是寻常人,是东宫太子,整天日理万机的,能没事陪你回家看望爹娘?想想都知道是有正经事。”
“你今日能有此一行,还是他以公济私,特别照顾了你。你应该感谢人家,而不是在这里抱怨。”
“我知道。”觅瑜嘟唇,“可他想要找爹爹就找,为什么不和我说明白呢?搞得他像是特意为我这么做的一样……”
祝晴摇头,伸指一点她的额角:“他就是特意为你这么做的,要不然他大可自己上门来,何必带着你?”
“娘算是发现了,自从你嫁了人,就被宠得越发娇纵,你爹还巴望着太子殿下管一管你,依我看呐,难。”
第53章
闻言, 觅瑜有些心虚。
回想她嫁给盛瞻和后的种种,好像是被宠得越来越娇气了,但、但这只能说明他喜欢她, 不能说明她不听话, 因为她一向很乖……
她垂下眸, 小声道:“娘这话说得,好像女儿有多么不听话一样……”
祝晴道:“你就是不听话,月初我让你断了冰饮,不许碰冷的, 你有没有照做?”
觅瑜乖巧点头:“照做了,殿下一直记得娘的叮嘱,不允许女儿多喝一碗梅子汤。”
祝晴敏锐地抓住她话中的关键词:“多喝?看来你还是在喝。”
她辩解:“就一碗……而且女儿也是这两天才开始喝的, 刚出信期那会儿, 女儿一点冷的都没碰。”
祝晴拧眉:“一碗也不行, 你是大夫,不知道调理身体至少要三个月?半个月不碰冷的算什么调理?”
觅瑜赔着笑, 挽过祝晴的胳膊,撒娇:“娘——”
祝晴不买账:“喊祖母也不行。你可真是能耐,月初时疼成那样,现在还敢生冷不忌, 等会儿娘必须找殿下好生说道说道。”
“还有太子殿下,也真是你的好夫君, 这种事都能纵着你, 我看你哪天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能给你摘下来。”
觅瑜乖巧笑道:“这不是娘一心期望的么?让女儿嫁一个疼人的夫君。”
说罢, 又转移话题:“说起来,怎么不见哥哥?他还没有下值吗?”
祝晴知道她在转移话题, 但还是顺着她的意回答了:“按理应该下了,不过最近一段时日,你哥一直回来得比较晚,也不知道在外头有什么事。”
她好奇:“哥哥会有什么事?”
提及长子,祝晴板着的脸孔总算浮起一丝笑意,压低了声音,同她道:“娘怀疑,你哥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觅瑜先是惊讶,继而想起晏妩娴,便是一喜,询问道:“真的吗?娘怎么确定?”
祝晴低笑:“娘前头看见你哥腰间的荷包换了一个款式,那针脚差劲的,一定不是从外头买来的,大约是哪家不擅女红的姑娘送的。”
她边说边轻抚胸口,舒气喟叹:“真是不容易,你哥长这么大,总算要铁树开花了。也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这么有眼光,看中了你哥。”
觅瑜回想着晏妩娴的女红,好像是不怎么样,能与娘亲的说辞对上,当下愈发欢喜。
虽说不管她哥哥喜欢谁,想要跟谁在一起,她都会乐见其成,但人选是晏妩娴更好,她自然希望她的哥哥和她的好姐姐能成为一对。
而且这样一算,她还是他们的媒人呢。
真是没有想到……
赵寻琅回府时,看到的就是他娘亲满脸“吾儿长成”的笑容。
“哎呀,琅儿回来啦?这天都要黑了,怎么才回来?可是镇抚司最近事忙,所以下值得晚了?”
他一愣,稍显不自在地握拳咳了咳,含糊道:“……孩儿是有一些要事。”
又把目光转向一旁的觅瑜:“妹妹怎么来了?是太子殿下带妹妹来的吗?”
祝晴依然笑容满面:“你妹妹自然是跟着太子殿下一道过来的。至于你么……”
她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眼,噗嗤一笑,一挥手绢:“算了,娘不说了,给你留点面子。娘去给你们准备晚膳,纱儿难得回家一趟,可有什么想吃的?”
意味深长的笑容和话语,令赵寻琅有些招架不住,趁着祝晴去厨房督管的功夫,他询问觅瑜:“发生什么事了?娘的神情怎么这般古怪?”
觅瑜莞尔,往他腰间一瞥,果见上面挂着一枚崭新的荷包,布料名贵,针脚朴实,与晏妩娴曾经绣过的黄鹂斗法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抿嘴一笑:“娘的神情为何古怪,哥哥不知其中原因么?”
赵寻琅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会知道?”
觅瑜没有说话,只把目光往他的荷包上瞧。
注意到她的视线,赵寻琅的神色浮现出几分局促,旋即强压为镇定,干咳一声,道:“行了,我现在知道了……”
“娘也真是,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她不问你在东宫过得如何,太子殿下对你好不好,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娘是关心哥哥,才会和我说这些,同样的,妹妹也关心哥哥,才会听娘说这些。”
觅瑜含着笑,凑近兄长,小声询问,“哥哥同我说实话,这荷包是哪家姑娘送的?可是长安府尹家的晏大姑娘?”
赵寻琅侧身避开一步,掩去不自然的口吻,淡淡道:“……知道还问。”
确定了她哥哥喜欢的姑娘果真是晏妩娴,觅瑜笑得愈发欢喜,双目流转着欣然的光芒,发自真心地替他们感到高兴。
“我关心哥哥嘛。再说,哥哥同娴姐姐的见面,还是我促成的,真要论起来,我还是你们二人的月老,自然得关心一下近况。”
“那你现在知道了?放心了?”
“嗯,知道了,也放心了。娴姐姐是个顶顶好的姑娘,哥哥可要珍惜人家。”
“用你多说。”
……
翁婿二人议事完毕,从书房里出来时,晚膳已经置备完毕。
众人分席入座,开始用膳。
觅瑜坐在盛瞻和的旁边,给他夹了一小块鱼肉:“这是娘亲最拿手的清蒸白鱼,瞻郎尝尝看,觉得味道怎么样。”
赵得援发出一记咳嗽,好似被什么东西呛住了。
祝晴乜他一眼,神色间有着嫌弃和警告。
赵寻琅抬目瞥她,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移开视线。
唯独盛瞻和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应她的推荐尝了一口,评价:“滋味鲜美,色香俱佳。岳母厨艺精湛,令人佩服。”
一次普普通通的互动,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觅瑜下意识的举止,想让盛瞻和品尝她娘亲的手艺。
没想到她的家人反应这般奇怪,令她也感到莫名起来,没有在第一时间接话,有些迟疑地回顾先前的言行,思忖是否有哪里不妥。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不小心把夫妻间的亲密称呼说出了口,她应该唤他“殿下”,而非“瞻郎”的。
霎时,她的面色绯红一片,真切体会到了兄长在面对娘亲时的感受。
幸而祝晴见她不自在,贴心地打起了圆场:“不过湖中野味,粗陋手艺,登不得大雅之堂,殿下喜欢就好。”
赵得援也在妻子的眼色示意下接话:“正是,正是,殿下谬赞。说来……”
膳罢,众人略略聊了两句,盛瞻和便带着觅瑜告辞。
赵得援领着家人送行,临走前抽空把觅瑜拉到一边,小声询问。
“今回可又是你缠着太子殿下要来的?爹之前不是对你说过,不许任性妄为了吗?怎么还是任性!”
“爹,女儿没有。”觅瑜叫冤,“是殿下主动提出要带女儿过来的,且殿下今日来此,不是为了找爹爹商议要事吗?带女儿回家看望爹娘只是顺便。”
赵得援充满怀疑地审视:“爹怎么不信呢?”
“爹爹若不信,大可去问殿下,看看女儿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赵得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你当你爹傻?殿下这么宠你,爹去问他,还能得到什么答案?”
“你也是,别因为殿下宠你就得意忘形。爹爹在你出嫁前告诫你的那些话,你都忘了?”
“女儿没忘。”
“那你怎么在用膳的时候那般不成体统?幸好这是在家里,在场的只有我们几人,要是在宫宴上,你——你就悔去吧。”
提起先前之事,觅瑜的脸颊有些烧红,不自在感又涌了上来。
她羞赧垂目,小声辩解:“不过一声称呼,哪里算得上不成体统了……爹爹太保守了……”
赵得援拈须斜眼,老神在在地发出第二声哼:“为父保守,你在这里害羞个什么劲?还不是你自己也觉得这样子做不好。”
“哎呀,爹——”觅瑜顿足,呈现出娇娇小女儿情态,“女儿不和爹多说了,女儿和殿下还有事情,先行告辞,改日再来看望爹爹。”
“哎!你这丫头!……”
离开赵府时,天已下晚,绛紫的暮色逐渐被黑夜取代,点缀出零散星光。
马车里,盛瞻和关切询问:“岳父方才同你说了什么?可有责备?”
觅瑜摇头:“爹爹一向疼爱我,不会责备,他只是……有点古板。”
盛瞻和明白了,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觅瑜的脸又有点红了。
“瞻郎。”她半嗔半羞地唤他,在片刻之后嘀咕,“……殿下。”
他含笑应声:“夫妻之间有一两个亲昵的称呼很寻常,纱儿不必在意。”
觅瑜当然知道,娘亲给爹爹取的称呼就有好几个,每每都会毫不介怀地在儿女跟前喊出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娘亲喊爹爹时,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不在意,而当这么做的人变成她自己时,她就觉得不自在了。
尤其她的亲人反应还那般大……
她绞着手指,咕哝:“这怎么能不在意呢?爹娘他们又不是外人……”
盛瞻和道:“正因为不是外人,纱儿才更加不用在意。”
他淡淡看她一眼:“毕竟,在外人跟前,纱儿从来只会唤我殿下。”
“……”她更小声了,“这是身为太子妃应守的礼节……瞻郎不也是,从来不曾在外人跟前唤过我、唤过我纱儿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觉得这话应得不好,生怕他就此答应下来,往后无论内外都唤她纱儿,那她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出乎意料的,盛瞻和没有顺着她的话说,而是道:“女子小字何其珍重,我之所以不在外面唤纱儿,是因为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个称呼。”
“我希望,它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第54章
觅瑜一呆, 双颊慢慢地发起烫。
“这,”她磕绊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
“纱儿不愿意?”盛瞻和问她。
觅瑜当然不可能说不愿意。
她本身也……较能理解他的心思, 珍藏之心人皆有之, 正因为他喜欢她,把她放在心里,才会想要藏起她,不让别人接触。
但……他有这份心思是一回事, 说出来是另一回事,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淡然地说出这种话呢?
好像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回答……倒显得她大惊小怪,没有见识……
而且——
“这名字……也不是瞻郎一人知道……”她下意识纠正, “爹爹、娘亲, 还有哥哥, 他们都知道,也都这么唤我……”
盛瞻和陷入了沉默。
糟糕, 她好像说错话了。
觅瑜生起几分不安。
她抬眼觑向盛瞻和,发觉他的神色没什么异常,只是看向她的目光有些一言难尽,令她感到无措。
“瞻郎。”她讨好地笑着, 伸出手,覆上他的手掌。
盛瞻和逸出一声叹息。
他翻手握住她, 把她娇软的小手包裹在掌心里:“你啊……”
觅瑜笑得愈发乖巧。
他看向她的神色越发无奈, 拥她入怀,梳理她的发丝:“我有时真是搞不明白,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倚靠着他的胸膛,任由他的指腹滑过她的脸颊, 软软道:“纱儿在想什么,瞻郎最是清楚,无论什么事,纱儿都瞒不过瞻郎。”
“未必。比如我现在就不清楚,你在想些什么。”
“纱儿自然是在想着瞻郎……”
头顶传来一阵闷声轻笑。
滑动的指腹在唇角处停下,轻按:“嫁给我这么些时日,别的没学到,套话倒学了一堆,该罚。”
最后两个字折出低哑的尾音,听得觅瑜心尖一颤,娇颊染上粉嫩的颜色。
“瞻郎……”
熟悉的气息降临,包裹住她,掠夺走她的一切言语。
马车在西市街口停下。
充当车夫的护卫出声禀报:“主子,西市到了。”
盛瞻和沉稳回应:“知道了。”
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揽着怀中人继续,直到觅瑜含着泪无声恳求他停下,才止了动作,吻去她滚落的泪珠,替她整理衣裳。
下车时,觅瑜的腰肢有些发软,盛瞻和扶了她一把,见她还是难以站稳,便道:“不如我们今晚别看表演了?下次再来。”
她摇头:“没关系,我一会儿就好……来都来了,不看表演太可惜了……”尤其她还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
盛瞻和关切地搂住她:“当真?”
她的身子不易察觉地一僵,有些想避开他的手臂。
这双手臂带给了她太多欢愉和痛苦,以至于她现在被他搂着就会生怯,无法坦然面对。
她忍住这股冲动,含羞应道:“当真……纱儿想看表演。”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觅瑜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当她用软糯的口吻表达需求时,盛瞻和总会答应,只要她的需求不与他的冲突。
果然,他颇为宠溺地笑开,道:“好,听你的,去看表演。”
他试着带她前行两步:“还能走吗?”
走当然是能走的,她又不是泥做的人,一碰水就会融化,她在这些时日经受的折腾也足够多,忍耐力越来越强,不过一回而已,她且受得住。
觅瑜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自然可以……瞻郎,我们走吧,别杵在街口,等会儿人会越来越多的。”
盛瞻和答应,揽过她的腰肢,带着她往里行去:“我们走慢些。”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街道两旁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游人如织,摊贩如云,吆喝叫卖声不歇,呈现出好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觅瑜慢慢地走着,打量着周围,注意力逐渐分散,身体上的难受减少了许多。
行经一胡商所摆的摊前时,她被一阵卖力的吆喝声吸引,不由停下脚步,循声看去。
但见那胡商正在展示一串银环,用不甚地道的汉话介绍:“这是车罗特产的水莲花,只要把它放进水里,它就会自动合起来,变成一朵莲花。”
他边说边把银环放进一旁的水盆中,沉入水里的银环果真开始自行合拢,变化形成莲花模样,最后浮出水面,绽放在夜色中。
水滴从精美的银质花瓣边缘滑落,在水面上泛开涟漪。
围观人发出阵阵惊叹,觅瑜也颇为新奇,盯着那朵水莲花瞧。
盛瞻和含笑看着她:“喜欢的话,我们就买下。”
她摇摇头:“我从前也买过几样奇巧之物,可都是一时兴起,买回去没多久就忘了,放在库房的角落里吃灰,现在这样看看便好。”
他似乎觉得她的说法很有趣:“照纱儿这么说,家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浪费了,毕竟你基本上没有看过,只有在送礼时才会想起。”
说话间,有人开始问价,胡商报出一个数,围观人群立时散了大半,问价的人试图还价,但胡商死咬着不肯松口。
“这在车罗也是难得一见的手艺品,卖得不便宜,我千里迢迢把它从西域带到长安,不可能亏本卖!就是这个数,不降价!”
围观的人群又散去了一小半。
觅瑜还在摊前立着,回答盛瞻和的话:“那不一样,家里的都是贵重物件,送人时不会失礼,总有去处。这东西送人……我虽然喜欢,别人却不一定。”
“无妨。”盛瞻和道,“就算我送给你的。”
说罢,他示意身后的护卫上前,买下那朵水莲花。
胡商乐得眉开眼笑,将水莲花捞起擦拭,精心包装,递给护卫,并且很有眼力地看出,促成这宗生意的真正主顾是谁,热情地向觅瑜推销别的商品。
“这位美丽的夫人,您看……”
觅瑜连忙摇摇头,拉着盛瞻和走开,边走边小声埋怨:“都说了不要了,你还买,看吧,差点被人缠上。”
“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大方的主顾,做生意的当然得尽力留住。”盛瞻和道,看向她,若有所思地询问,“纱儿不擅长同陌生人搭话?”
觅瑜没想到他连这都看得出来,一时有些难为情,不愿承认:“只是不喜欢和别人纠缠而已,交谈还是能做得到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惜还是没有瞒过他。“我知道了。”他微笑道,“也好,这世上还是坏人多些,同陌生人保持距离是个不会出错的选择。”
“我不怕生……”
“嗯,纱儿不怕。”
“我真的不怕……”
“我知道。”
……
盛瞻和带觅瑜看的是水上傀儡戏,顾名思义,表演在水面上进行,正巧西市临湖而设,戏班便在湖面上开设了演出。
湖边有一家酒楼,盛瞻和提前预定了顶层的包厢,比起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要清静许多,可以安坐着欣赏表演、品尝美食。
傀儡戏唱着澜庄特有的曲调,觅瑜听不懂,但不妨碍她看懂精彩的表演,一时颇为尽兴。
中途,她还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惊喜。
酒楼送上来的四时拼盘中,有一盘里摆着一对雪团子,捏成兔耳模样,粘在白兔糕上,作为巧思。
她抬眼偷觑盛瞻和,见他似是在专心看戏,便想悄悄把兔耳朵拿了。
不料她的指尖才触碰到冰凉的面皮,他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唤道:“纱儿。”
她讪讪收回手,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又不甘心地开口,试图说服他:“瞻郎——”
“不行。”盛瞻和打断她的话,“傍晚在岳父府上,岳父叮嘱你时,岳母也找我说了一件事。”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纱儿可知,岳母同我说了什么?”
觅瑜笑笑,有些心虚地回答:“大概……是让瞻郎多加看管纱儿,莫要让纱儿碰冷的吧……”
“纱儿既然清楚,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我……”她嗫嚅着,垂下头。
盛瞻和看着她的模样,伸手轻点盘沿:“纱儿很喜欢雪团子?”
听出这话似是有商量的余地,觅瑜心生希冀,连忙抬起头,摆出一副真诚的神情,看向他,乖巧应声:“嗯,喜欢。”
她的反应成功让他露出了一丝笑意。
可惜没有得来预想中的回答:“喜欢也不行。岳母说得很对,女子体质本就偏阴,你又因为贪凉而伤过一回身,不可再放纵。”
“就一口,不算放纵……”
“今日一口,明日一口,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觅瑜无言以对。
她垂眸,小声嘟囔:“瞻郎总是这般言之有理,纱儿说不过……”
盛瞻和因为她这一句话笑了:“不甘心?”
她不答话,继续垂着眸,摆出一副不高兴不快乐的模样。
他于是问道:“纱儿真的很想吃?”
她点点头,心里再度生起一丝希冀。
可惜他还是道:“不行。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距离你上回月信过去,已近一月,你这时还想碰冷的,是想再疼上一次?”
觅瑜还真是忘了,刹那间,那些难受和疼痛的回忆席卷而来,让她感到一阵后怕,连连道:“我不吃了,不吃了……多谢瞻郎提醒,纱儿差点犯下大错。”
盛瞻和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但又改了主意,摇摇头,道:“罢了,知错能改,为时未晚。”
“你且忍耐上两个月,等身子调理好了,想吃什么不行?非要贪这一时片刻的嘴。”
觅瑜心道,两个月后夏天都过去了,还吃什么雪团子?这种冰点本来就是应季的才美味,若是错季享用,只会让人觉得发冷。
但她也知道他是为了她好,所以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决定听他的话。
盛瞻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这样才对。”他摸了摸她的头。
傀儡戏表演的时间不长,结束时,觅瑜的茶只用了半盏。
盛瞻和询问她:“是就这样回东宫,还是接着逛一逛?”
她想了想,道:“去外面逛逛吧,我想看看还有什么新奇的物什,不过瞻郎可别再随意买下了,我真的不需要。”
“好,都听纱儿的。”
两人起身离开包间,下楼时,却意外碰见了一个人。
不算熟人,也不算陌生人。
乃是觅瑜曾经议亲的对象,汝南郡王,盛淮佑。
第55章
酒楼装饰豪华, 价格高昂,号称长安第一酒家,前来的客人非富即贵, 能包下顶层的更属佼佼者。
因此, 顶层很清静, 走廊上除了值守的护卫,基本不见人影。
没想到会在楼梯口遇上盛淮佑。
当然,这不奇怪,身为皇室宗亲, 他自然有这个财力和能力出现在这里。
对于这位汝南郡王,觅瑜的印象不算多,处在和他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的阶段。
两家有议亲意向时, 他们也曾有过来往, 但不频繁, 并且因为太妃很快改了主意,导致他们也很快没了联系。
她对他没什么特殊的情感, 议亲时没有欢喜,亲事不成时也没有伤心,时日一久,她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模样, 都有些忘了。
比如此番偶遇,就是汝南郡王先认出的她, 略带局促地停下脚步, 朝他们打了一声招呼:“淮佑见过……二位。”
她才慢慢想起他是谁:“……郡王爷?”
盛瞻和瞥向她。
盛淮佑的神色愈发拘谨:“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二位, 真巧。”
他的目光晦涩地在觅瑜身上转过一圈,出声询问:“……夫人近来可好?”
盛瞻和替觅瑜做出了回答, 淡淡道:“内子一向安好,有劳郡王挂念。”
盛淮佑一惊,后知后觉般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连忙解释。
“殿、公子误会了,淮佑并无他意,只是——只是家母曾经承过尊夫人府上救命之恩,淮佑心怀感念,这才忝问一二,并无不敬之心。”
觅瑜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她与盛淮佑虽然议过亲,关系有些尴尬,但也称得上一声旧相识,遇见时问候一下近况不奇怪,算是正常礼节。
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一个理由,霎时让她变得不自在起来。
诚然,她的娘亲对太妃有过救命之恩,太妃也的确感激过这份情,但早在大半年前,太妃先议亲而后毁约时,这份情就不存在了。
他在这会儿说什么“心怀感念”,谁信?
他们之间又有着那样尴尬的过去……他摆出这个理由,是故意想膈应她吗?让盛瞻和误以为他对她有意,进而误会她?
可他看起来不像是这等小心眼的人啊,回想起他们仅有的几次相处,他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不过也说不准,太妃也曾对她和蔼可亲、慈眉善目,最后不还是毁了约,还把她的娘亲气成那样,想来没对她娘亲说多少好话。
他与太妃是母子,说不定也同他的母亲一样,有两幅面孔。
觅瑜在心里暗自揣测。
身旁的盛瞻和仍旧神色淡淡,道了一声:“是吗?古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没想到郡王与太妃也有此等先贤之风,当真令人钦佩。”
闻言,盛淮佑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窘迫之色。
他哪里听不出来,太子殿下这话是在讽刺汝南郡王府忘恩负义?前脚才张罗着要议亲,后脚就转头求了赐婚圣旨回来,言而无信也不过如此。
若非赵家姑娘得了帝后青眼,被赐婚给太子,她的声誉怕是要因此毁了。
莫说什么议亲只是两家私下之举,旁人无从得知,这件事之所以被瞒得这么死,完全是因为圣上将赵家大姑娘许配给了太子,没有人敢嚼太子妃的舌根。
如果圣上没有把赵姑娘许配给太子,而是指给了另外一家身世不显、身份不高的公子,相信不出一个月,相关的流言就会传得整个长安城都是。
而以他母亲的性情,是万万不可能让郡王府担上背信弃义之名的,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他的母亲一定会把责任推卸给赵姑娘,来保住他的名誉。
届时,无论事情最终落得一个什么样的结局,都会对赵姑娘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不像现在,太子妃佳名远扬,清誉流芳,深得太子欢喜,帝后欣赏。
汝南郡王府差点毁了赵姑娘。
太子殿下救了赵姑娘。
是以,盛瞻和的这一声讽刺,盛淮佑纵使面上再无光,也只能应下。
他也应得心甘情愿。
他对赵家姑娘,始终是存有几分……歉意的。
他行了一个深深的揖礼:“公子教训得是,淮佑必当谨记。”
盛淮佑的这些心思,觅瑜都不知晓,也看不出来。
她只能听出盛瞻和话中的讽刺之意,看出盛淮佑也听明白了,并对此表现出良好的认错态度,符合他过往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不过她对这些不甚在意,师叔曾经说过,修道之人重在心神宁静,不可妄动嗔喜之心,为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生气,是十分愚蠢的。
她虽然不修道,但也觉得师叔的话很有道理,情绪生于五脏六腑,激动得多了,自然会伤及肺腑,她没有必要为不相干的人和事浪费情绪,伤害身体。
赵府既然和汝南郡王府结亲不成,两家之间便没了关系,汝南郡王府之于赵府毫不相干,汝南郡王之于她也毫不相干。
所以她不在意汝南郡王府,也不在意汝南郡王。
面对盛淮佑的这番举止,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转向盛瞻和,等待着他的回应。
察觉到她的视线,盛瞻和侧首看向她。
她乖巧地回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盛瞻和的神情似乎比方才要松动了一点,不再是面无表情的淡然了。
但在面对盛淮佑时,他还是维持着平淡的声调,道:“不过随口之言,郡王不必放在心上。天色已晚,我夫妻二人先行一步,告辞。”
说罢,他带着觅瑜从对方身旁绕过,径自离开。
独留盛淮佑立在原地,神情酸涩,心头惆怅。
酒楼外,夜市繁华,人潮涌动。
街道两旁,各色小吃琳琅满目,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令人垂涎欲滴,还有摊贩推着车在人群中叫卖,热闹极了。
觅瑜拿着一串煮丸子,小小咬下一枚,将剩下的举到盛瞻和跟前,示意他也来一口。
他摇头拒绝:“我不吃,你吃吧。”
她有些为难:“这上面的丸子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掉……”
“吃不完就带回去,或者分给你的侍女。”
觅瑜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瞻郎在为刚才的事觉得不高兴吗?”
盛瞻和看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含着点忐忑与羞赧道:“因为瞻郎从前都会给纱儿面子,品尝一口的……”
他一愣,有些失笑:“你倒是在这方面机灵。”
这是一份夸奖,可觅瑜却高兴不起来。
她轻咬着唇,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他的身旁,手里鲜美多汁的煮丸子好似在一瞬间失去了味道。
“所以,瞻郎是真的心情不好?”
盛瞻和带着她走到桥上,倚靠在阑干处,看着桥下的河水与花灯。
“还行吧,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他看了一眼她,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这阑干有些矮,你当心些,别掉进水里。”
“……”其实这阑干对她来说不算矮,只不过他身量高,才会这么觉得。
不过觅瑜不准备指出这一点,一来,她不想面对沮丧的事实,让他笑话她身量娇小,二来,她喜欢被他抱着,这让她有种安心的感觉。
“瞻郎为什么会心情不好呢?”她询问,“是因为汝南郡王吗?”
“你觉得呢?”盛瞻和反问。
她道:“我觉得……瞻郎不必为他坏了心情。”
“为何?”
“他与我们毫不相干,瞻郎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耗费心神呢?”
“你觉得他与我们毫不相干吗?”
“嗯。”
一记轻巧的应答,换来盛瞻和一个无声的微笑。
“纱儿当真是这么觉得的?”他询问她。
听出他话语里含着的笑意,觅瑜心里一舒,点点头,确定道:“当真。”
盛瞻和的笑意越发明显:“好吧,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向你赔罪,不该因为他人的妄想而迁怒你。”
她一呆,有些没听懂:“什么妄想?”
盛淮佑有妄想什么吗?他那时好像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吧……难道是妄想求得赵家的谅解?谅解汝南郡王府的毁约?他……有那个意思吗?
“没什么。”盛瞻和低下头,亲了亲她的秀发,“我的纱儿心思纯净,自然不会明白他人的那些虚妄想法。这很好。”
觅瑜还是没有听懂,不过没关系,只要他消气了就好,其余的事情,尤其是关于盛淮佑的,她不在乎。
她抿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半转过身,仰起头,再一次举起丸子串:“所以,瞻郎现在愿意给纱儿一分面子,尝一尝这丸子的味道了吗?”
盛瞻和含笑俯身。
觅瑜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忽然觉得心头一阵发痒,连忙别开目光,把注意力放回到丸子串上,道:“还有两个,瞻郎一并吃了吧。”
“不必,剩下的你可以带回去,或者给你的侍女。”
“青黛她们在桥下站着呢……瞻郎也真是的,我都说了,要一个丸子尝尝味就好,非要买一串。不是说好了吗,莫要随意买东西……之前的水莲花也是……”
盛瞻和轻笑道歉:“是我不好,瞧见你喜欢,就忍不住想买下来,下次不会了。”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事,询问:“说起来,那汝南郡王可曾送过你什么东西?你二人不是在议亲时相处过?”
第56章
没有想到他会询问这个问题, 觅瑜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认真回想了一下,点点头, 道:“送过。”
盛瞻和笑意安静地凝视她片刻, 继续询问:“是吗?他送了你什么?”
“两本医书。”她道, “是陆道人的辨证经方。”
盛瞻和哦了一声,重复:“两本医书。”
他的话音有些上挑:“想必定是极难寻得的两本医书。”
她颔首:“是比较难寻,若非杏林世家,基本上很难有所接触。不过我已经有陆道人的全套经方了, 所以——”
盛瞻和接过她的话:“所以你没有收下?”
她呆了呆,摇摇头,道:“这好歹是他的一片心意, 如果我当着他的面不收, 岂非失礼?所以——”
他继续接过她的话:“你收下了。”
不是疑问, 而是陈述。
觅瑜又呆了一呆,点点头。
盛瞻和看着她, 轻轻笑了一下。
她心头一跳:“……瞻郎?”
他怎么了?为什么明明在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笑意?是她说错话了吗?她不该收下盛淮佑的礼?还是她不该告诉他实话?
“没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盛瞻和噙着淡淡的笑,道, “我没有生气,你莫要多想。”
“……”她更加多想了。
“我、我虽然收下了他的礼, 但也在之后找机会还了礼, 没有欠着他……”她小心地补充,试图挽救。
“不像瞻郎送的礼物, 纱儿都是腆着脸收下,不曾还过……一直心安理得地欠着瞻郎……”
盛瞻和看着她。
她竭力表现出镇定, 任由他看。
他倏然一笑。
“纱儿不仅心安理得地欠着我,还心安理得地说这些话来讨好我。”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颔,“还记得我先前说过的话吗?这样的你不好,该罚。”
熟悉的话尾让觅瑜生起熟悉的心颤,幻痛般的酸慰感席卷她的身体,让她腰肢一软,差点没能站稳。
盛瞻和把住她的腰,没有让她往后退步。
熟悉的举动,熟悉的姿势,在马车里他就是这样……
回想起车中的经历,觅瑜又羞又怯,连手里的丸子串掉在地上了也没察觉。
她红着脸,一颗心砰砰直跳,半含恳求与撒娇地唤他:“瞻郎……”
“放心,我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怎么样。”盛瞻和低下头,在她耳边轻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激起她面颊一阵发烫。
“至于回程中么……我知道纱儿面皮薄,先时被吓得浑身发抖,哭都不敢哭出声来,这样的纱儿固然使人心醉,可我也会心疼的,不忍再欺负你。”
觅瑜被他搂在怀里,不敢动弹一下。
她羞羞怯怯地细声询问:“……瞻郎所言当真?”
不是她不信任他,实在是他现下的举止叫人不敢相信。
盛瞻和哑声轻笑:“当真与否,一切都看纱儿的表现。”
她颤声询问:“什么……表现?”
他道:“纱儿自己知道。”
觅瑜的脸红得愈发厉害,被他搂住的腰肢酸涩而又滚烫。
她的心口也阵阵发烫,好似落入一壶热酒,酿出熏人的醉意。
她轻声回应:“待回宫,纱儿必定好生服侍瞻郎,望瞻郎垂怜……”
盛瞻和在她耳边满意地笑了。
“好纱儿。”他直起身,眸中笑意澜起,仿佛先前的不快都是他装出来的,“你总是这般善解人意。”
觅瑜咬唇,矜赧而笑:“瞻郎明知道……”
她都是被他调教出来的,如果有的选,她才不想这般善解人意……
回程途中,盛瞻和果然没有碰她。
但仅限于让她的衣裳完好地穿在她的身上,至于其他方面,则看他的心情行事。
正如此刻,她被他搂在怀里,接受他的拥吻,结束时娇喘微微,红唇都泛着润泽的水意。
她有些害羞,拿出丝帕想要擦拭一二,但被他阻止了,用另外一个吻解决了问题。
不得不说,他的亲吻很能勾动人心,当他们回到东宫时,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期待起来,含羞带笑地迎上他的目光,漾出盈盈春意。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才一迈入寝殿,腹中忽然一阵发疼,让她的脸色很快由红转白,渗出一头虚汗。
“纱儿?”盛瞻和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关切询问,“你怎么了?身子难受?”
她艰难地点点头:“我……我……”
她本想表示她好像吃坏肚子了,但很快她就发觉了不对劲,如果是单纯的腹疼,不会像现在这样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刮,还隐隐有下坠之感。
蓦地,她的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张张口,想要说话,但这时她已经疼得满头是汗,站都站不住,全靠盛瞻和扶着她,更不要提开口了。
看见她的情状,盛瞻和面色大变,一面扬声吩咐传太医,一面把她抱上床榻,让她好生躺着,用袖口给她擦拭虚汗。
“纱儿?你怎么样?还好吗?到底是哪里难受?”
觅瑜疼得没有心思回答他的话,咬着牙,想用意志力把疼痛压下,分出点心神来给自己把脉,但很快她就不用这样做了。
因为她感受到了一股热流。
血腥味缓缓蔓延。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疼得身心颤抖。
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一滴滴砸在盛瞻和的手里。
她呜咽着,看向神情焦急紧张到惊慌失措的他,颤声开口:“对、对不起,瞻郎……”
疼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携着懊悔一同将她淹没。
骤然浓郁的血腥味中,觅瑜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纱儿!纱儿!”
……
是夜,东宫灯火通明。
太子妃滑胎小产的消息传遍了宫内上下。
一盆盆血水从寝殿端出,宫侍们脚步匆匆,麻利地办好分内事,不敢有半分贻误,亦不敢出一声大气,生怕太子殿下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寝殿内,气氛格外压抑。
邹敬临把脉完毕,起身回禀:“回殿下,太子妃情况尚好,虽因小产之故有些气血两虚,但只要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好生将养,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盛瞻和坐在榻边,握着榻上人的手,盯着她看,好似没有听见这番话。
榻上的女子脸色苍白,即使陷入昏迷,眉头也依然紧蹙,表明正在遭受的痛苦。
她的脸蛋小巧,身量娇弱,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堪堪及笄,就要承受如此的煎熬。
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她,神色晦暗,仿佛被黑夜浸染,遮住了所有的光。
半晌,才哑声道:“这一胎……她怀了多久?”
邹敬临道:“从脉象和落下的胎儿来看,约莫有两个多月。”
盛瞻和发出一声冷笑。
“脉象?”
他抬起头,冰冷道:“太医院每十日一请平安脉,每一次由两名太医分别请脉,两个月里六次十二人请脉,竟无一人发现太子妃有孕?”
“邹敬临,到底是你治下的太医院无能,还是你得了旁人指使,故意瞒下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不提?”
邹敬临一惊,连忙跪地叩首:“下官惶恐!下官一心为殿下效力,万万不敢生出二心!”
“那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冰冷的问话里燃烧着不可忽视的怒火。
邹敬临不敢轻慢,禀道:“回禀殿下,下官不敢欺瞒,太子妃此胎……此胎怀得着实古怪。”
“不说太子妃身怀医术,知晓自己身体状况,但说月初时,下官亲自来给太子妃诊脉,也不曾发觉太子妃的脉象有何异常,半点不似有孕之人……”
闻言,盛瞻和收敛了一点怒火,克制着,轻声道:“不错,她甚至来过月信。有孕之人可会如此?”
邹敬临小心道:“通常而言,孕妇怀胎十月,信期皆不会至,若遇见红,则为不好……恐有落胎之忧。”
盛瞻和看向他:“你的意思是,太子妃并非来了信期,而是见红?”
邹敬临低垂着头,道:“下官斗胆,敢问太子妃上月信期至时,是何景象。”
盛瞻和沉默了一会儿:“……同现下无二,腹痛难忍,是祝神医给她开了方,才缓解了她的疼痛。”
“下官斗胆再问,太子妃素来便是如此吗?”
盛瞻和又沉默了片刻。
再开口时,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她以前身子很好,不会有什么难受。”
邹敬临也知道他有了答案。
恭敬回答:“依下官愚见,太子妃在上个月正是落红,而非月信。”
殿内陷入一阵寂静。
少顷,盛瞻和没有波澜的声音响起。
“你是邹者后人,邹家家主,太医院首,堪为当世名医。”
邹敬临叩首在地:“下官、下官惭愧。”
“孤问你,你的医术,相比起祝晴祝神医,如何?”
“祝神医医术高明,妙手仁心,下官自愧弗如……”
“孤要听实话。”
“……应是,旗鼓相当。”
盛瞻和没有说话。
他握着觅瑜的手,看着她,无意识摩挲着她的手背。
邹敬临亦不敢出声,维持着俯首跪地的姿势,额迹渗出紧张的汗水。
终于,盛瞻和缓缓开口:“月初时,太子妃信期至,因腹痛难忍,请了祝神医过来诊治。”
“那时,祝神医也没有察觉太子妃有孕,只当做寻常经痛处理,给太子妃开方服药。”
“祝神医术精岐黄,又为太子妃生母,对太子妃关切有加,如果太子妃有孕,她不可能不察觉,更不可能故意瞒下。”
“邹太医。”他转过头,黑眸幽深,轻声发问,“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邹敬临额头冷汗更甚,艰难道:“回禀殿下,下官……下官方才在诊脉时,发觉太子妃脉象、脉象带下,似曾……服过避孕之药……”
第57章
觅瑜醒来时, 腹中隐隐作痛。
她先是迷茫了稍顷,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片刻后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登时一个激灵, 完全清醒过来, 下意识抚上腹部。
“纱儿?”熟悉的呼唤声引去她的注意力,她转过头,但见盛瞻和坐在榻边,目含欣喜、紧张与关切地望着她, 询问,“你醒了?怎么样,身体还难受吗?”
她面色一白, 歉疚之情汩汩涌出, 盈出泪水, 细声道歉:“对不起,瞻郎, 我——”
“别说这些。”盛瞻和打断她的话,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中, “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你不用向我道歉……是我不好。”
觅瑜的泪更多了, 顺着脸颊滑落, 浸湿芙蓉绣枕。
她的眼前一片迷蒙,鼻尖酸涩, 止不住地泛起哽咽:“我、我不知道……我明明……我应该知道的……”
话说得颠三倒四,一如她此刻的思绪, 纷乱如麻,仓惶无措。
她是大夫,自己怀了孕,怎么能不知道呢?竟这般无知无觉,以至于半点不存养身之心,贪凉喜冷,贪玩好动,无有节制……落得个滑胎小产的下场。
可她明明服了药,一直在服药,他与她行房时也很小心,总是留在外面,不泄入内里,她怎么会怀孕呢?
更不要提太医院每隔十日会来请平安脉,月初时她也来了月信,甚至因为腹痛难忍而请娘亲过来,给她仔细看过,都没发觉什么异常……怎么会……
她不明白……
觅瑜流着泪,感到难过极了。
她好懊悔,如果当初她没有选择服药,该多好?这样一来,她或许就能早早发觉不对,而不是在服了药后,自觉身有保障,什么都不在乎……
是她太轻纵了……不仅在服药方面是,在孩子方面也是。
她以为她不想要孩子,不想年纪轻轻就怀了孕,然而,在她昏迷前的一刻,当她察觉自己滑胎,后悔铺天盖地袭来时,她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
“对不起……”她哽咽着,不断流泪。
盛瞻和的神情和她同样痛苦。
他深深地抱住她,用力地、紧紧地安慰:“不要说对不起……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是我不好……我不该一直缠着你……是我的错……”
他素来沉着冷静,从未有过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刻,可见此事也给他造成了莫大的影响。
但觅瑜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她依偎在他的怀里,颤抖着身子无声痛哭,发泄内心的难过。
直到她哭得累了,才缓缓止住,从他怀里离开,抚摸着腹部,有些怯怯地询问:“瞻郎可曾传太医来看过?太医……怎么说?”
盛瞻和取过芙蓉枕边放着的锦帕,温柔地给她拭泪,动作很轻,仿佛稍微下手重一点,她就会受到伤害。
“太医说了,你怀胎两月,一朝小产,气血难免虚亏,往后要好好养着。好在你这胎虽然落得急,但也干净,不会有什么影响。”
觅瑜也能感觉得到,自她醒来后,腹中只有些微难受,不像昏迷前那样疼得厉害,也没有下坠堵塞之感,红漏亦止,是小产中最好的一种情况。
可她还是有些担心,垂着眸,小声道:“太医……可有说,往后……?”
盛瞻和柔声道:“你放心,太医说了,于一切无碍。”
他拭去她脸上的最后一点泪水:“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觅瑜又想哭了。
她红了眼,抬眸看向他,似有千言万语,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反倒是盛瞻和笑了一笑,像要转移她的注意力般,道:“给你诊脉的是太医院首邹敬临,你对他或许不熟悉,但你一定听过他的姓氏。”
她一怔,思维迟缓地转动:“邹……莫非是——?”
他颔首:“正是医圣邹者的后人。”
放在以往,觅瑜一定会对这个消息颇感兴趣,然而此时此刻,她整个人都苦闷非常,纵使得他安慰,见他笑颜,也仍然难以开怀。
她低落道:“邹太医医术高超,不比我才疏学浅、粗心大意,连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
盛瞻和轻拢着她耳边的碎发,在她昏迷时,它们被汗水沾湿,黏连在她的颊侧,现在好多了,恢复了原来的秀然飘逸。
他道:“邹敬临的确是医中圣手,堪与岳母齐名,然而,你身怀有孕一事,实与医术高低无关。”
觅瑜一怔,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安慰她吗?
“瞻郎?”
盛瞻和道:“邹敬临在月初的时候,给你诊过平安脉。”
她愣住。
他继续道:“和你一样,他没有察觉你有孕。还有岳母,在月初的时候给你治过腹痛,也同样没有察觉你怀孕。”
觅瑜呆呆地瞧着他。
他平静地与她对视,黑眸无波,像天山顶的一口幽潭,望不见底。
一阵古怪的、渗人的感觉逐渐漫上觅瑜的脊背。
“我……”她小声道,“其实我也有想过,为什么我会这么没有知觉……”
“虽然在头两个月,女子有孕的脉象很浅,不易察觉,但、但我是大夫,总该清楚自己的身体,却……”
“还有月前的那场月信,如果我真的怀孕了,怎么可能会来呢?若说那不是月信,而是胎相不稳导致的落红,也……太古怪了,一点都不像……”
更重要的,是娘亲在那时给她仔细把过脉,没发觉有什么异常。
她可以信不过自己的医术,信不过别人的医术,但是娘亲的医术,她是绝对信得过的。天下杏林医者,她的娘亲不说魁首,也可谓之宗师。
即使她的月份再浅,她也不相信娘亲会什么都察觉不到。
偏偏……
觅瑜看向盛瞻和,清丽的眸里隐藏着细碎的不安。
“瞻郎。”她轻唤道,“非是纱儿要给自己脱罪,但……此事——着实古怪。”
盛瞻和看着她。
他的神色莫名,既不像是怪罪,也不像是相信,无波无澜,无喜无怒,叫人分辨不出他在想什么。
觅瑜有些忐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瞻郎?”她迟疑唤道。
盛瞻和开口了。
“纱儿。”他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在服药?”
觅瑜如堕冰窖。
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棱,刺向她的四肢百骸。
原来……原来如此。
害得她滑胎小产的罪魁祸首……竟是她自己。
素来避子之方,无外乎活血化瘀,通经输气……无孕时服下,可避免有孕,有孕时服下,可避免生子……
所以她才会在上月落红,疼得死去活来,娘亲和太医院还察觉不到她有孕。
所以娘亲才会在那时额外问她,是否一直在服药,娘亲一定是察觉了她脉象的异常,但因为她不可能怀孕,便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是她……害了自己的孩子。
她和盛瞻和的孩子。
觅瑜感到身体一阵发冷。
她开始发抖、发颤,止不住地想要呕吐,腹中那股仿佛能把肉刮下来的疼痛卷土重来,疼得她面色发白,肝胆欲裂。
盛瞻和发现她的不对劲,面色一变,连忙握住她的肩膀,稳住她的身体,焦急询问:“纱儿!纱儿!你怎么了?太医!快宣太医!把邹敬临喊过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祝晴匆匆穿过帷帐、绕过屏风而入,身后跟着奉命前去赵府传递消息的青黛。
祝晴的衣裳还是白天时穿的那身,发髻也随意绾就,显然才一得到女儿小产的消息,就急忙赶了过来。
她甚至没有行礼,直接上前,把盛瞻和从榻边挤开,坐下给女儿把脉。
盛瞻和没有计较她的失礼,安静等着她诊脉完毕,询问:“纱儿情况如何?”
祝晴的脸色不大好,语气也硬邦邦的,回道:“纱儿情况怎么样,太子殿下看不出来吗?”
还是觅瑜不欲娘亲失礼于太子,强压下难受,微笑着开口:“我没事的,殿下和娘亲不用担心……”
祝晴瞪她一眼:“难受成这副模样还说没事?娘的眼睛没瞎,医术也没废!”
“娘……”她小声示意。
祝晴明白君君臣臣的道理,知道不管自己有多着急,理由又有多么正当,都不该对太子无礼。太子可以不计较她的失礼,她却不可以真的失礼。
思及女儿往后还要在东宫过日子,仰仗太子的宠爱,她勉强忍住怒火,道:“纱儿脉象微乱,略有凝滞,呈气血两虚之相,但……尚无大碍。”
听闻与邹敬临大同小异的说辞,盛瞻和心头稍宽,不过也没有全然放松:“那纱儿为何在方才掌心发冷、浑身发抖?”
祝晴生硬道:“纱儿年轻不经事,骤然得知失子,情绪激动之下,一时反馈到身上也是有的,等她情绪平复了便好。”
她边说边从怀中掏出醒神露,想给女儿闻一闻,但被觅瑜拒绝了。
“不用了,娘,女儿现在已经平静许多,不必……”觅瑜摇着头。
她没有说实话,她现在还是感到很难受,手心后背一阵发麻发凉,好似下一刻就会痉挛。
但她仍旧选择了拒绝帮助,因为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对她害了自己孩子的惩罚……
第58章
寝殿中的氛围分外沉郁。
慕荷小心在外禀报:“药煎好了, 请太子妃服用。”
祝晴疑问道:“什么药?”
盛瞻和道:“太医给纱儿开的方子,叮嘱她一醒来就服用。岳母既然在这里,不妨看一看这药是否合适。”
说罢, 他提声允进。
慕荷小心翼翼地端着药进来, 祝晴拿起勺子舀了一点, 放在鼻尖闻了闻,又问青黛拿来药方看了,点点头,道:“这药开得不错, 纱儿可以服下。”
她说着,就想要把药碗递给觅瑜,但被盛瞻和取走了, 道:“我来吧。”
他重新坐回榻边, 舀起一勺药, 轻轻吹了吹,送至觅瑜唇边。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 月初觅瑜腹痛那会儿,他就是这样喂她服药的。
觅瑜本已习惯了他的照顾,但在此时此刻,她的娘亲面前, 她不由感到一阵难为情,甚至有些忘了身体上的难受, 双颊微烫地张口, 秀气服下。
盛瞻和神色不变,稳着手, 一勺勺喂她。
祝晴把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紧绷着的脸庞舒缓了些许, 等到盛瞻和喂药完毕,她再开口时,语气也不那么硬邦邦了。
“殿下容禀,纱儿这孕事……来得蹊跷,我心中有几个疑惑,想询问纱儿,还请殿下屏退左右,容我们母女二人细谈。”
盛瞻和满足了她的要求。
同时,他的目光在她们身上转过一圈,道:“想来这些事情我也旁听不得,既如此,岳母便与纱儿好好谈谈,我去外头候着。”
因为他的喂药之举,觅瑜的心本来安定了不少,这话一出,又立时悬了起来,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殿下……”
盛瞻和回给她一个宽慰的笑,轻抚她的脸,留下一句:“有什么想说的话,都同岳母好好说说,别憋在心里。”没有再多言,起身离开了内室。
寝殿里只剩下觅瑜和祝晴二人。
祝晴似乎有些出乎意料,望着盛瞻和离去的方向,小声嘀咕:“看来他对你真的不错……”
觅瑜收回同样看向屏风外的目光,道:“殿下对女儿一向很好。”
祝晴轻哼一声,道:“是吗?娘原先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听闻你小产的消息,才改了印象——他若真心对你很好,怎么会逼你怀孕?”
她一愣,不明白这话从何而来:“娘怎么会这么认为?殿下没有逼迫女儿怀孕。”
祝晴扬起眉:“如果不是他逼你,你怎么会怀孕?你手里可是有为娘的避子药,只消服下它,任凭他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使你怀孕。除非你没有服。”
这正是觅瑜急于求解之处:“可是女儿一直都在服药,却还是怀了孕,并且怀得这般古怪,连娘亲也不曾察觉……”
她咬咬唇,看祝晴一眼,询问:“娘亲,会不会……会不会是你的药有问题?女儿服了它,若不怀孕还好,一旦有孕,便会叫女儿落胎小产……?”
“不可能。”祝晴断然否认,“娘服了这药十几年,如果有事,娘早出事了,哪里轮得到你?”
觅瑜道:“女儿的意思是,此药有活血化瘀之功效,倘若女儿在怀孕时服它,便会导致小产……”
祝晴的态度还是很坚决:“只要你服了药,你就不可能怀孕,更无从小产。”
“除非,”她拧起眉,审视道,“你在中途断过,没有一直服用。”
觅瑜咬紧下唇。
祝晴一看她这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变了脸色,询问她:“你当真断过服药?”
她有些心虚地垂下眸,小声回答:“就……就半个月。”
“半个月?”祝晴不可置信,“你——你可真是行啊!断了半个月,你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
她越发小声:“只是半个月而已……”
祝晴气道:“半个月已经足够长了!身体正常的夫妻,只要行房一次,便有可能怀孕,你与太子常日相处,半个月,足够你怀上身孕了!”
又问她,“你是在什么时候停的药?”
“四月下半旬那会儿……”
祝晴发出一声冷笑:“怪不得,新婚燕尔,你头脑发昏,听不进去娘的话,也在情理之中。”
觅瑜小声辩解:“不完全是新婚燕尔……”要再往后延长一段时日。
“你还敢狡辩!”祝晴气不打一处来,“你仔细算一算,两个多月的身孕,是不是就在那时候怀上的!”
觅瑜咬着唇,不说话。
按照时间算,是可以对得上,但——但这不应该啊——
祝晴没好气地看着她的神色,问她:“怎么?不服气?还是觉得断药不过半个月,你不可能会怀孕?”
自然不是,她又不傻,不懂得女子怀孕的道理,如果仅仅是断药,她怎么可能会这么放心?更重要的原因是——
“殿下、殿下……”她涨红着脸,小声道,“殿下他……早知女儿服药一事……”
祝晴一惊:“你说什么?”
觅瑜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
她身为太子妃,服药一事不可对外人道,同样的,盛瞻和发现她服药一事,也不可对外人道,哪怕是知晓她在服药的娘亲也不行。
但目前情况特殊,她有孕一事实在蹊跷,她必须得弄清楚究竟,避免日后重蹈覆辙。
盛瞻和在临走前又那样叮嘱她,让她有什么话都同娘亲好好说,是不是代表,他允许她把这件事告诉娘亲?
最终,觅瑜决定将整件事和盘托出。
不管怎么样,娘亲是不会害她的,就算她把不该说的事情说了,娘亲也会替她保守秘密,不被人发现。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她为什么会怀孕,又为什么孕相这般古怪,她的娘亲、太医院和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其余的,皆可以容后再议。
觅瑜遂把盛瞻和发现她服药一事说了。
祝晴听完,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你——”她满脸不可思议,“你真是——”
觅瑜局促地拢紧薄软的锦衾,不敢看娘亲的神色:“女儿也不想的,但太子殿下心思敏锐,女儿瞒不过他……”
祝晴狠狠地喘了口气。
“在那之后呢?”她询问道,“他不许你服药,要你给他生孩子?”
觅瑜点点头,又摇摇头:“殿下不许女儿再服药,但没有让女儿怀孕,甚至为了避免伤及女儿的身体,而选择不和……不和女儿同房……”
祝晴的神情已经不能用惊异来形容了。
“你是不是发烧了,在说胡话?”她上手探了探觅瑜的额头,询问。
显然,比起“太子顾虑妻子身体,不与妻子行房”一事,她更愿意相信这是她女儿的妄想。
毕竟,这真的太难以令人置信了。
觅瑜如何不知娘亲的心思?她当初也不敢相信,盛瞻和竟会对她这般好,替她着想,为此生出诸多感动,甚至想不再服药,给他生儿育女。
现下,面对娘亲与她彼时如出一辙的反应,她既有害羞,也有甜蜜,细声辩解:“女儿没有说胡话,就是……事实……”
祝晴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愧是我的女儿。”
觅瑜红了脸,不觉得这是一句夸奖:“女儿也预想不到太子殿下会这般、这般仁德……但——后来——”
她顿了顿,没好意思说是她自己没忍住,想与盛瞻和同房,享受夫妻之乐。
她本想假称,他们此后再没有行过夫妻之事,直到她重新服药,但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毕竟这是整件事最关键的地方。
可让她对自己娘亲说出这种事,哪怕她的娘亲是大夫,听过许多患者陈述隐私,她此刻是病人,不该有多余的情绪,她的脸上也还是烧得慌。
她含含糊糊地道:“总之,自那之后,但凡殿下与女儿同房,皆、不曾……”
祝晴追问:“不曾什么?”
觅瑜忸怩着,把声音降到最低,说了几个字。
听完之后,祝晴有一会儿没出声。
觅瑜也不出声,羞红着脸庞,盯着锦衾上描金姹紫的芙蓉花瞧。
祝晴终于开口:“你……真是,手腕精妙。”
觅瑜的脸庞红得厉害,发烫着双颊,小声讷讷:“女儿没有使手腕,是殿下自己要这么做的,殿下贴心仁德,为女儿着想……”
回答完之后,她又勉强维持着镇定,把话拉回正题:“所以,女儿才会奇怪,为什么会有孕……毕竟殿下不曾……”
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祝晴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重回大夫的身份,一本正经地询问:“你确定一次也没有过?”
觅瑜点点头,仍旧不敢直视娘亲。
“当真?会不会是你们有过,但被忽视了?毕竟这种事很难把控得当。”
“殿下一向克己慎行,小心注意,不曾有过失控的时候……”
“你确定?”
“女儿确定……”
祝晴皱起眉头。
“那就奇怪了。”她思忖着道,“阴阳结合方能有孕,你二人既没有行到最后,按理来说,你就算不服药,也不会怀孕,更不要说你还一直在服。”
“这也正是女儿想不明白之处。”觅瑜道,求解的渴望压下了羞耻感,促使着她抬起眸,看向母亲,“娘,为什么女儿会怀孕?还怀得这般无知无觉?”
祝晴深深皱眉,摇着头,道:“我想不通。这太奇怪了……”
觅瑜有一个猜想:“假使女儿在断药期间怀了孕,之后又服药了,会使女儿的脉象变得异常,把不出有孕吗?”
“月初,女儿信期至时,曾因腹痛难忍而请娘亲前来诊治。女儿记得,娘亲那时特意问过女儿,有没有在服药,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第59章
祝晴回忆道:“那个时候, 你的脉象的确略有平滑,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让娘都怀疑是不是错觉。”
觅瑜心中一沉, 先前的那股发冷发麻感又回来了。
她怔怔抚上腹部, 艰难开口:“……所以, 娘亲那时确实诊出了异常,但因为得知女儿一直在服药,就没有往有孕这方面想?”
祝晴哪里看不出她在自责?当下否认道:“不是。女子有孕的脉象与寻常区别很大,娘行医这么多年, 什么样的脉象没见过?”
“假使你当真有孕,娘岂会看不出来?就算你告诉娘说,你一天服用三瓶药, 娘也不会掉以轻心。”
觅瑜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可女儿就是有孕了……”
“所以你这孕事来得古怪。”祝晴道, 神情严肃而又强调, 仿佛要让她确信这个事实。
这也的确是事实,但觅瑜就是不明白。
“娘, ”她求助地看向母亲,“为什么女儿的孕事会这般古怪?无论是娘亲、太医还是女儿自己,都没有发现?娘亲行医多年,可曾遇见过类似的情况?”
“娘遇到过。”祝晴用肯定的口吻答话, “并且比你的情况要稀奇古怪得多,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
“你不过是普通地怀了场孕, 又运气不好地滑了个胎、小了次产罢了, 不算什么大事。”
她伸手抚摸爱女的脸庞,关怀叮嘱:“好了, 你不要再多想了,小产伤身,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你都好好休养,不要胡思乱想,知道了吗?”
觅瑜没有被这番话安慰到,她怀疑她是遇到这种特殊情况的第一人,要不然以娘亲的性情,早给她举例子掰扯起来了,而不是在这里空泛而谈。
但她也知道,娘亲是在关心她,她因为自己粗心大意,保不住胎儿小产,连累娘亲半夜赶来东宫,已经很不孝了,不能再给娘亲增添烦恼。
所以,她很乖巧地应声:“女儿知道,女儿会好好休养的,娘亲放心。”
顿了顿,又有些犹豫地道:“女儿……有一事想和娘亲商量。”
祝晴道:“什么事?”
她咬咬唇,小声道:“女儿此次孕事,固然来得古怪,去得离奇,但终究与女儿服用避子药脱不了干系……女儿、女儿想……”
祝晴了然,接过她的话:“你想不再服药?彻底断了?”
她点点头。
祝晴看着她,道:“你想好了吗?怀孕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不说别的,只说生产,就比你此次小产要艰难数倍,还有怀胎十月要经历的种种辛苦,你都准备好承受了吗?”
觅瑜低垂着眼,嗫嚅回答:“实不相瞒,女儿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但是这一次的事情,女儿不想再经历了……”
不想再无知无觉地怀孕,等到滑胎小产的关头才反应过来,追悔莫及。
祝晴叹息一声。
“傻孩子。”她充满心疼地抚摸爱女的脸庞,“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即使是圣上和皇后来,娘也敢和他们说,此事与你无关。”
“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就惩罚你自己,更不值得你为此搭上今后的人生。”
觅瑜摇摇头。
“不瞒娘亲,在这件事上,女儿的确是有着几分自责的心理。”她看向母亲,认真地道,“但女儿并不是因为这一缘故,才做下决定的。”
“太子殿下对女儿爱重有加,女儿愿意给他生儿育女,这也本就是女儿身为太子妃的责任。”
懂事的发言,让祝晴看向她的目光更加心疼:“可你还这么小,娘舍不得你怀孕……娘放不下心。”
“女儿不小了,从嫁给太子殿下的那一天起,女儿就是大人了,该担负起应尽的责任。”
这话一出,祝晴的神情霎时变得复杂起来,有感动,有伤怀,也有欣慰。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含笑道:“好,娘尊重你的意愿,你想做什么就做吧,娘会一直支持着你。”
“只有一点要求,娘希望你能记住。”她关切道,“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事,都不能自己一个人扛。”
“你可以找娘商量,也可以找太子殿下商量,千万不要傻乎乎地想着自己解决,知道吗?”
觅瑜颔首:“女儿知道了,娘放心。”
祝晴长出口气,满怀无奈与忧心地看着她:“我还真不放心……幸好还有一个太子殿下,他这个女婿,娘算是认下了。”
觅瑜眨眨眼,有些惊异于这话:“娘在之前没有……认可殿下吗?”
“怎么不认?”祝晴道,“但之前是不认也得认,圣上赐婚,把你许配给太子,是我们整个赵家的福气,娘必须欢欢喜喜地认下。”
“实际也就马马虎虎,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甚至在半个时辰前,听闻你小产那会儿,娘都不想认他,但现在,娘已经完全认可他了。”
觅瑜愈发不解,不明白娘亲的情感怎么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为何?”
祝晴轻轻拍拍她的手:“自然是因为他对你好。不仅不追究你服药的事,还因为顾惜你的身体而克制自己,放眼天下,有几个男儿能做到这些?”
“这样一个女婿,娘怎么会不认可?不喜欢?”
觅瑜一呆,脸庞又开始发红:“……娘亲等会儿可别在殿下跟前露了行迹,叫殿下知晓女儿、女儿把这些夫妻之事告诉娘亲……”
“放心吧,娘不会说出去的。”祝晴满口答应,“今晚我们母女俩的这场谈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他人,包括你爹爹,都不会知道。娘向你保证。”
之后,母女俩又说了些话,祝晴就告辞了,临走前留下一道药膳方子,交代觅瑜按照上面所写的用膳,至于服药方面,则继续服用邹太医开的药。
“夜色已深,你小产刚过,不可熬夜,早点休息。娘明日再来看你。”
觅瑜拥着锦衾,乖巧点头:“娘也好好休息,回家以后,麻烦娘亲告诉爹爹和哥哥他们,女儿很好,不用担心。”
祝晴笑着摸了摸她的额角:“好,娘知道了。”起身离开内室。
不多时,盛瞻和的身影从外面走进,绕过屏风,坐到榻边,握住觅瑜的手,关切询问:“和岳母说过话之后,感觉可好一些了?”
她点点头,漾出一抹浅笑,软声回答:“感觉好多了,多谢瞻郎。”
盛瞻和的神情却没有多么轻松。
他低声道:“不必言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再者,如果不是我粗心大意,你也不会遭受这样的事情,都是我不好。”
她连忙否认:“不,这不关瞻郎的事,是我……是我一直在瞒着你,偷偷服药……”
说到后半句话时,她的声线有些不稳,眸光也黯淡垂下,不敢看他。
“对不起,瞻郎……”她低落地向他道歉,“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温暖干燥的手掌抚上她的脸庞。
觅瑜一怔,缓缓抬头。
撞进盛瞻和温柔含情的目中。
“纱儿。”他柔声唤她,“这不算什么。你知道,于子嗣一事,我从来不曾在意,也不在乎。”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如果你很担心这种事,你应该和我说的,这样我就不会一直要求你了。”
觅瑜怔怔地望着他。
一股饱含暖意的酸涩之情涌入她的心田,浇灌开漫山遍野的花,在春风的吹拂下摇曳动人的花瓣。
直到盛瞻和用指腹轻拭她的眼角,她才意识到,她在不知不觉中落了泪。
这一事实的察觉令她的泪流得更凶,到最后干脆扑入他的怀里,抱住他,依偎在他的胸膛上落泪。
“瞻郎。”她不断唤着他的名字,“瞻郎,瞻郎……”
盛瞻和亦不断轻抚着她的背,回应她的呼唤:“好纱儿,莫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觅瑜才止住泪,有些不好意思地坐直身体,退出他的怀抱,抬手想要抹泪,但被盛瞻和阻止了。
他又一次细心地给她擦拭眼泪,不同之处在于,之前那次他用的是锦帕,这次则只用了他自己的手掌和指腹。
但这反而让觅瑜更加感到心安,她喜欢他的手掌摩挲在她脸庞上的触感,温热、轻柔,带着少许粗粝,她喜欢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把脸颊往他的掌心里送了送,瓮声瓮气地同他说话:“瞻郎是如何知晓纱儿服药的……?”
他回答:“是邹太医诊出来的。”
她一惊:“邹太医?那、那太医院岂不是——”
“放心。”他安抚,“邹太医为太医院首,医术冠绝群医。他直到今晚才诊出你脉象有异,并且不能十分确定,其他人更不用说,纱儿不必担心。”
觅瑜稍稍松了口气,旋又提起:“那邹太医——”
“他是我的心腹。”盛瞻和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这才彻底放了心:“那就好……”
也是,如果能轻易诊出她在服用避子药,娘亲又怎么敢给她,必然是反复试验过。
她还想起来,邹敬临这个名字曾被他提及过,是在他第一次发现她服药那会儿,吩咐酂白,把药送去对方那里查验,吓得她直接什么都招了。
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这位太医揭露了底细……
她颇感羞愧:“对不起瞻郎,我又给你添了麻烦……”
盛瞻和温言道:“我说过了,你没有给我添麻烦,也不用向我道歉。”
说罢,他又故意微拧起眉,正色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事情,我自然要替着担待,再这样和我生分,我就要生气了。”
唬得觅瑜连忙颔首:“好,我听瞻郎的,不再说这些话,瞻郎莫要生气。”
盛瞻和露出一个微笑,奖励般轻拍了拍她的脸颊:“乖。”
又问她:“和岳母的谈话怎么样?岳母可有说明,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60章
觅瑜困扰地摇了摇头:“没有, 娘亲也不清楚……”
“不过娘亲说,曾经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好像是在清白观的藏书里, 等过两日, 她会抽空回观一趟, 看能不能找出原因。”
这是祝晴的原话,但觅瑜觉得这纯粹是对方在安慰她。
她的娘亲素来有过目不忘之能,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了神医,怎么会不记得曾经看到过的东西, 要再回去找呢?还是医道方面的。
一定是为了让她安心,让她认为这只是一种普通的情况,才故意这么说的。
盛瞻和却好似信了, 轻抚着她的脸庞, 道:“也是, 岳母医术高超,清白观又以岐黄之术著称, 居医道之首,岳母此行前去,定能找出究竟。”
觅瑜看着他含有温柔笑意的神情,轻轻抿唇, 觉得他也和娘亲一样,是在安慰她。
但她装作没有察觉, 他们都是为了她好, 为她着想,才会说这些话, 她若是对此纠缠不休,叫他们关怀忧切, 就太不懂事了。
是以,她点点头,乖巧道:“嗯,纱儿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已近子夜,觅瑜小产刚过,情绪几番大起大落,在亲人跟前哭哭笑笑,这会儿安静下来,又服了宁神的药,面容便染上了几分倦意。
盛瞻和看在眼里,不再和她多说,搂着她在榻上躺好,给她盖上锦衾:“好了,别再想这些事了,安心地睡吧,等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觅瑜依恋地望着他,拉住他的手:“瞻郎会陪在纱儿身边吗?”
盛瞻和反握住她,把她的手放回衾被中,温柔保证:“自然。我一直都在。”
闻言,觅瑜漾出一丝倩然的笑影,闭上双眼,陷入安稳的睡眠中。
盛瞻和坐在榻边,望着她安然却仍旧显得苍白的睡颜,伸手拨开她颊边的一缕发丝,指腹轻柔地摩挲过她的肌肤。
半晌,他俯身在她额角上落下一个吻,起身离开寝殿,去到书房。
他提笔写下一封信,唤来暗卫,递出信,吩咐:“速速送往太乙宫,交予通达道长。”
……
翌日,太子妃小产的消息传到宫中。
帝后听闻,皆派人送礼慰问,表示关心和遗憾之情。
皇后还亲自来了一趟东宫探望:“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怀了身孕也不知道,竟到了落胎小产的地步。”
这话若是说给寻常女子听,尚能在责怪之余显出包容,然而换成自小学医的觅瑜,含义就大不一样了。
她惶恐不安,挣扎着想从榻上起身,向皇后请罪:“儿臣知错——”
盛瞻和阻止了她的动作:“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忘记了太医的叮嘱吗?”
接着,他转向皇后,道:“母后勿恼,此事怪不得纱儿。常言道,医不自医。纱儿本为闺阁女儿,不曾接触妇人之事,察觉不到有孕也在情理之中。”
“更不要提太医院日日来请平安脉,都没有诊出太子妃身怀有孕,纱儿就更不会往这个方向想了。”
“也是孩儿不好,非要带着她去西市看表演,累着了她,才会使她没有保住孩子。母后若要怪罪,就怪罪孩儿吧。”
皇后一怔,摇头失笑:“母后不过随口一说,就换来你这么多话,真是……”
觅瑜却笑不出来,感到更加惶恐,因为盛瞻和的这一番话,既可以理解成给她开脱,也可以理解成为了她而出言顶撞长辈。
她生怕皇后对她越发不喜,连忙借着锦衾的掩饰,偷偷拉了拉盛瞻和的手,示意他不要再为她说话。
同时,她坐直腰身,用加倍恭敬的态度面对皇后,开口,想继续请罪:“儿臣——”
“好了,”皇后笑着打断她的话,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母后本来也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是瞻儿误会了,你莫要紧张。”
觅瑜分不清皇后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紧张之情不减,干脆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的身上,卖一个乖巧的态度。
“不、不,的确是儿臣太不小心了……儿臣身为医者,本该清楚自己的身体情状,却这般粗心大意,致使滑胎……是儿臣的错,请母后降罪。”
皇后笑声叹气,看向她的神情显出疼爱之色:“真是个实诚的孩子,难怪瞻儿这么喜欢你,抢着替你解释,母后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般紧张的模样呢。”
觅瑜的心有些悬起,拿捏不准这是好话还是坏话。
幸而下一刻,皇后的言语让她放了心:“母后也不瞒你,初初听闻消息时,母后是有些不理解的,为什么你明明身为大夫,却连自己怀了孕都不知道。”
“但听了瞻儿刚才的那番话,母后就有些理解了。瞻儿说得很对,你是姑娘家,头一次接触女子孕事,不清楚情有可原。”
“反而是太医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整整两个月,都没有发现你有孕,导致你不知道安胎小心,酿成这桩遗憾,该问罪的是他们。”
盛瞻和道:“母后放心,孩儿已经责骂过他们了,叫他们接下来务必好生诊脉,倘若再有差误,一律革职论罪。”
皇后缓缓点头,道:“嗯,是该敲打一番,叫他们明白轻重。太医院关系到宫中所有人的安康,只有他们上心了,其余人才能安心。”
“此外,关于太子妃这一胎,太医院那边有什么说法?为何整整两个月,都无一人察觉孕事?尤其是邹太医,他身为医中圣手,怎么会也没有察觉?”
盛瞻和道:“邹太医的说法,是纱儿年纪小,怀的月份又浅,于脉象上难以窥得一二,倘若月份再大些,就能察觉出来了。”
皇后再度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邹太医说得有理。”
她看向觅瑜,道:“母后刚入宫时,也曾怀过一胎,那时母后比你还大上两岁,也同样没有察觉,致使孩子没有保住。”
“你年纪这么小,怀的月份又不大,保不住孩子,不能怪到你的头上,只能说,命中与这个孩子无缘。”
盛瞻和道:“母后经历过此事?孩儿怎么没听说过?”
他的语气有些讶然,不知道是真的对此感到好奇,还是为了转移皇后的注意力,不继续在小产一事上纠缠。
皇后摆摆手:“都是些陈年旧事,说给你听做什么?”
“再者,当初失去那个孩子时,母后虽然伤心,但后来怀了你……和你弟弟,母后便加倍欢喜回来了,觉得那孩子重新回到了母后腹中,母后……很开心。”
在说后半段话时,皇后的话语有些苦涩,笑容也不复自然。
觅瑜清楚,皇后一定是想起了逝去的十皇子。
也许,在皇后看来,十皇子就是那个曾经滑胎的孩子,纵使兜兜转转,重新投胎转世,回到母亲的身边,也依然留不住。
她在从前只觉得十皇子之事令人感慨,为其唏嘘,没有什么别的情绪,而现在,她也失去了一个孩子,霎时便与皇后感同身受,涌起一股伤心情绪。
“母后……”她想要安慰皇后,但不知道该怎么说,又因着盛瞻和还在场,她不能提起十皇子,只能道,“儿臣往后一定加倍小心,不再重蹈覆辙。”
皇后平复心绪,慈祥笑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心便够了。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一定能和瞻儿有孩子的,说不定还会和母后一样,怀上双胎。”
觅瑜乖巧颔首,微笑应承:“是,多谢母后吉言。”
之后,皇后又叮嘱了她几句在休养中要注意的事宜,命宫人留下珍贵的补品药材,便离开了。盛瞻和起身相送。
送完后,他回到寝殿,坐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母后方才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眨眨眼,有些不解:“母后说的哪些话?”
他道:“所有话。”
她一怔:“可是……我觉得母后说的话很有道理……”
“再有道理,你也不用去听。”盛瞻和道,“母后终究是站在她的立场上看待问题的,在她看来,你失去这一个孩子不要紧,只要往后还能有就可以。”
觅瑜更加不解了:“母后这话说得不对吗?”她还觉得皇后很通情达理呢,没有过多责怪她滑胎小产的事。
还是说——
“瞻郎……很在意这个孩子?”她有些小心地询问。
盛瞻和失笑:“你想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抱着以后给我生孩子的心思养好身体,只需要安心休养就行,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觅瑜松了口气,莞尔:“原来如此,纱儿明白了,瞻郎放心,纱儿会听瞻郎的话的。”
她依偎进他的怀里,略带撒娇地道:“不瞒瞻郎,方才那番表态,完全是为了让母后放心……母后是长辈,更在意孩子的事情不奇怪。”
“我知道,所以我在刚才没有打断你的话。”盛瞻和温柔轻应,搂着她的肩膀,梳理着她的长发,“但你更应该知道,我不在意这些,我只想你好好的。”
觅瑜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轻嗅着他的气息,那是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像竹叶熏过的桑纸,在阳光下逐渐晒干墨迹。
她喃喃询问:“瞻郎不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吗?”
“我不知道。”出乎意料的,盛瞻和给了她这个回答,“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固然不错,可我……不是很期待他的到来。”
他低头看向她:“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吗?纱儿。我觉得,这个孩子来或者不来,有或者没有,于我而言,都没有多大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