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往常, 被神妙真人一番恭维,建元帝即使不大喜过望,也会浮现出不少舒心之色, 今日却一反常态地维持了冷静, 询问道:“怎么说?”
神妙真人仿佛没有察觉君王的异样, 继续殷切地笑着,道:“贫道当初推算的卦象,正是朱雀自天而降,朱雀属南, 又属火,指的可不就是琼州陨石?”
“朱雀又是祥瑞,所以贫道当时才会连声恭喜, 请圣上静候佳音。”
建元帝略有迟疑:“可是, 反贼并未受到天罚, 而是被朕的臣子所诛,对于这一点, 不知真人有何见解?”
神妙真人笑道:“天罚之眼,不在于天,而在于罚。世间万物,皆是天生道养, 潜移默化于冥冥之中,贼子伏诛圣上能臣之手, 焉能不谓之天罚?”
“倘若贼子逃脱追捕, 更是会遭遇天降之火焚烧,免除圣上的后顾之忧, 天罚之说不言自明。是以,贫道称, 自有上天相助,助者,万物也,人事也。”
建元帝神色一动:“真人的意思是……?”
神妙真人抚须,一派仙风道骨地回答:“冥冥之中,早有注定。贼子伏诛,乃上天之意,不论通过什么途径,结果都是注定的。”
“遑论这从天而降的朱雀之火,更是在直白地昭示,圣上受天命而立,坐拥四海,凡有不臣者,不得道助,不与命襄,天下共击之。”
一席话下来,说得建元帝越发意动,感慨附和:“是啊,朕当初明明派了薛林涛去平叛,可李燕吉最后却死在了段祯玄的手里,不能不说是天意……”
神妙真人听言辨意,趁热打铁道:“圣上说得极是!贫道斗胆推测,贼子伏诛,并不在圣上的预料之中,而是因意外所致。这,正是天意啊!”
闻言,建元帝彻底信服,喜形于色道:“对,正是如此!朕真是被一叶障目,竟连这点都想不通,方才对真人的不敬之处,还望真人海涵!”
神妙真人连道不敢。
之后,圣上下达口谕,厚赏神妙真人。
真人行礼谢恩,恭敬献上一枚丹丸,又得了圣上的一通赞赏。
直到御书房里安静下来,再无外人,建元帝才看向立在一旁的盛隆和,有些疑惑地询问:“方才真人在时,瞻儿为何不出声?可是对真人有所疑虑?”
他用了瞻儿的称呼,而非太子,显是心情极好。
盛隆和察觉到这一点,微微一笑,道:“儿臣不敢。真人神机妙算,儿臣叹服不已,不曾有所疑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建元帝舒坦地笑着,没有太过在意,问道:“哪里奇怪?”
盛隆和道:“依照真人的说法,这世间万物,都在天道之下,为天命允许,那么,李燕吉的起兵谋反,岂非也成了天意?”
建元帝笑容一顿,继而摆摆手,道:“这不算,他最后失败了,说明上天容不得他谋反,天意是向着朕的,而非他。”
“父皇说的是。”盛隆和没有辩驳,“不过,儿臣注意到,真人所谓的斗胆推测,是在父皇说出对琼州平叛的安排之后。”
“倘若父皇没有提及此事,不知真人是否还会做此推测呢?”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建元帝岂会听不出来?笑容再度顿了顿,迟疑道:“这……或许只是巧合吧,你也说了,真人神机妙算,推算出这些不奇怪。”
“是,所以儿臣只是觉得奇怪,加上真人最后献出的那枚丹药,才会让儿臣生出揣测,现在看来,是儿臣误会真人了。”盛隆和见好就收,没有纠缠。
倒是建元帝听得凝了凝神,询问:“真人献上的丹药,有什么问题吗?”
盛隆和微笑着回答:“真人炼制的丹药,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这献丹的时机,似乎略有特殊。”
“以往,真人都是在丹成的第一时间献给父皇,而不是像今天这般,到了最后才献,仿佛在害怕父皇降罪,特特以宝邀功。”
建元帝陷入了沉思。
盛隆和也不多话,安静地立在一旁,留给君王思索的空间。
东宫。
“父皇在最后怎么说?”觅瑜好奇道,“有反应过来,神妙真人是在花言巧语吗?”
盛隆和含笑反问:“纱儿觉得这是花言巧语?”
“自然。”她道,“虽然真人说得天花乱坠,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只要仔细想一想,就能想明白,这完全是在诡辩。”
“什么助者,万物也,人事也……都是胡话。”
她道:“照他这样的说法,我在路边摔倒,被一位好心人扶起,也可以说有天助,能得一声大喜,因为天意站在我这一边,不忍见我受伤。”
盛隆和唇角扬起,伸手拂过她的一缕长发,轻轻触碰她的脸颊,道:“天意忍不忍纱儿受伤,我不知晓,但我是绝对不忍的。”
觅瑜抿嘴漾笑,轻嗔:“说正经事呢,夫君怎么打趣上纱儿了?”
“好,我们说回施不空。”他从善如流地改口,“纱儿评价得不错,他就是在巧言令色,迷惑父皇。”
“他替父皇卜卦的次数多了,以往怎么不见他迭声恭喜,说有上天相助?还不是仗着自己知晓所谓天机,以为能凭借这次机会再步青云。”
“才会在卜卦时装神弄鬼,大做玄虚,好似会有仙人降世,拿着一柄降妖剑,挑下李燕吉的项上人头,腾云驾雾送到长安,证明父皇的天子之命。”
他发出一声嗤笑:“没想到,他的卜卦落了空,更没有想到,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他还能用花言巧语蒙混过关,父皇当真是老糊涂了。”
这番评价有些不客气,但不能说错,圣上身为一国之君,见识过多少风浪,怎么能被这等花言巧语迷惑呢?还如此深信不疑,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同时,觅瑜也有些不解,询问道:“夫君几次三番地提醒父皇,是想让父皇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吗?”
“一半一半吧。”盛隆和道,梳理着她的发丝,漫不经心地缠绕在指尖,“父皇能察觉最好,不能也无妨,左右我已经心中有底,知道父皇如今的状况。”
“什么状况?”她好奇地追问。
他微微一笑,回答:“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
“父皇——已经老糊涂了。”
……
三月中旬。
夜半,一声闷响盖过了春雷。
觅瑜从睡梦中惊醒,有些迷迷瞪瞪地依偎着身旁人,呢喃询问:“又是怎么了……?神妙真人又一次炼丹大成,炸了丹炉吗……?”
盛隆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丹炉或许会炸,至于这炼丹么……则不一定。”
她带着神思朦胧的不解:“为何?真人炼丹失败了吗?”
他在她耳边温声笑着,哄她入睡:“等明日情况确定了,我再同你细说,现在先休息,莫要为了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影响自己的身子。”
“嗯。”她乖巧点头,在他的怀中安心闭眼,再度沉入梦乡。
翌日,盛隆和果然告诉了她最新的消息。
“纱儿猜得没错,昨天夜晚,蓬莱岛的丹炉又一次炸了。”他道,“不过这一回,施不空可没有新鲜出炉的丹药,再献给父皇了。”
她感到奇怪地重复:“新鲜出炉?”他为什么要特意强调这四个字?
他给她解惑:“丹炉炸了,总得有个说法,他要么向父皇坦诚,他没有炼出丹,要么拿别的丹药充数,宣称这是他最新炼出来的,服之可延年益寿。”
原来是这样……他的推测不无道理,以神妙真人的手段,说不定真的会这么做,更甚至,从前献给圣上的那些丹,都是这么来的。
只是——
“夫君怎么确定,神妙真人没有炼成丹?”她疑惑道,“如果你是通过他人口中得知的,那么父皇不会知晓此事吗?”
盛隆和微微一笑:“纱儿还记得原来的钦天监正吗?他现在已经成为了施不空的半个心腹,昨夜施不空炼丹时,他就在旁边护法。”
觅瑜恍然。
有这样一位消息来源,他自然能够掌握最清楚的动向。
“所以,只有夫君知道,神妙真人没有炼成丹?”
盛隆和颔首。
觅瑜登时为他感到一阵欣喜和自豪。
试问,这世间有多少人能像他这般,心思缜密,行事周全,一步步实现计划?他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儿郎,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实现平生夙愿。
相比较而言,圣上的部分举止,就实在有些不够看了。
同时,她也有点不解,询问道:“父皇没有想过,在神妙真人的身边安插人手吗?”
盛隆和摇摇头:“父皇很信任施不空,毕竟他一来就当着父皇的面祈了雨,解决了三年旱灾,还是有点能耐的。”
“父皇对他礼敬万分,视他为真真正正的得道高人,不仅给了他蓬莱岛,还敕封他为真人,不曾想过这一方面。”
“说来也是可笑,父皇虽然打压锦衣卫指挥使,分散锦衣卫的权势,却仍旧重用北镇抚司,查探百官密情,一旦查出谁起了不臣之心,便即诛杀。”
“父皇将手中的权利看得万分重要,然而,对于真正关乎他性命的事物,却格外轻纵,不以为意,连我也想感慨一句,当真是天意如此。”
他笑了一笑:“反倒是我,这些年一直想着在蓬莱岛安插人手,可惜都是些粗使宫侍,近不得身,无从知晓内密,直到今日,才算有了一位可用之人。”
第202章
觅瑜充满柔情地注视着他, 道:“如此看来,夫君能有今日,都是因为多年的努力, 可见自助者, 天亦助之。”
“至于父皇, 就像夫君从前说的,自觉生路者,天不再与。”
盛隆和似有惊讶,含笑道:“可真是令我意想不到, 纱儿竟会这么说。”
她一愣,有些不解:“纱儿说什么话了吗?”
他笑道:“纱儿方才的最后一句话,的确是我说过的不错, 但我在说时, 好像没见你有多少赞同之色?甚至得了你的评价——”
“觉得我说话冷冷的, 带着寒意,让你从心底感到害怕。”
觅瑜:“……”他怎么什么都记得, 她自己都记不清有没有这回事了,她知道他记性好,但也不用记得这样牢靠吧?还时不时就和她翻旧账……
她嘟起唇,撒娇道:“常言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纱儿和夫君在一起久了, 耳濡目染,自然也学会了夫君说话的方式, 夫君不喜欢吗?”
盛隆和笑着道:“这话你也同我说过,不过我很喜欢, 你学得很好。”
“古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父皇既然被迷了眼,失了道,那么无论获得什么结果,都是他应该的。”
觅瑜没有同他谈论太多,圣上与他终究是父子,有些事,他可以说,可以做,可以和皇后商量,但她只能聆听,让他在她这里得到一份安宁。
她把话题回到神妙真人的身上:“神妙真人不是第一次炼丹,也不是第一次炸丹炉,为何这次失败得彻底,没有炼出一颗丹?”
对于丹道,她虽然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一些,丹药不难炼,难的是炼出有效用的丹。
譬如守明道人,炼了那么久的金,一次都没有成功,也仍然炼出了不少像金子的东西,神妙真人再怎么也不会比前者差吧?
还是说,盛隆和所说的没有成丹,指的就是没有炼出有效用的丹?
盛隆和的回答告诉她,她想多了:“如果丹炉炸了,却保留了一颗完好无损的丹,施不空早就吹锣打鼓,大肆宣扬,将其吹嘘成仙丹,献给父皇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什么都没得到,丹炉炸开的现场一片废墟,连他自己都被震飞了,险些闹出个夜半得道登仙的喜讯,哪还有丹留给他?”
“所以,真人其实并不擅长炼丹?”她推想道。
他摇摇头:“他当了十几年的真人,一些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到的,不然也不会得到父皇的信重,这一次的炼丹失败,完全是因为他的心乱了。”
“心乱?”
盛隆和解释:“琼州一事,想必出乎他的预料,父皇召他前来,询问说法时,我清清楚楚地瞧见,他的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震惊之色。”
“之后他虽然巧言狡辩,成功糊弄了父皇,却糊弄不了我,这一次的炼丹失败,更是证实了我的想法。”
“什么想法?”觅瑜追问。
她有一种预感,他在接下来的回答,会成为结束一切的关键。
她的预感没有出错。
盛隆和淡淡一笑,道:“他所知晓的天机,并非真正的天机,而是和我们一样,通过某种方法,了解的部分未来之事,但凡有哪一步出错,他都无能为力。”
“他不是什么得道高人,也不是什么祸国妖道,只是一个有点手段的道士。”他轻描淡写地评价,“甚至可以说,他是一名凡夫俗子。”
觅瑜的心微微震颤。
凡夫……俗子……
“夫君……”她怔怔地看着他,喃喃唤出声。
盛隆和回以她温和、镇定的微笑。
“肉体凡胎,终将归于尘土。”他道,“施不空的路,快要走到头了。”
……
三月下旬,高守文与许娉婷大婚。
虽然许家娘子为二嫁,去岁还出了那样一桩事情,直到现在仍有影影绰绰的流言,但架不住宁国公府公子对其倾心,百般呵护,誓不委屈心上人一点。
高许两家又都是高门大户,因此婚事办得十分热闹,连宋家都送来了贺礼,表明宋编修与许娘子的和离,不会影响几家之间的关系。
皇后听闻这桩亲事,亦是感慨不已,道:“太师家的女儿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如今苦尽甘来,本宫为她感到十分的欢喜。”
她命人置备一份贺礼,让太子与太子妃带去,在观礼时送给这一对新人。
如此一来,婚事越发热闹,唢呐锣鼓吹打不歇,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从太师府到宁国公府,一路喜钱喜饼发个不停,引得围观百姓争相哄抢。
宁国公府,太子夫妇被奉为上宾,代表天家皇室于堂中观礼,新人在拜过天地之后,行的第一个礼也不是给高堂的,而是给他们的。
许娉婷一袭红妆,花容月貌,眼里泛着感激的喜色,一如太师所言,向觅瑜行礼谢恩:“娉婷能有今日,多亏了太子妃的大恩大德。”
高守文亦在一旁作揖,同样喜气洋洋,精神焕发,真挚诚恳道:“请受我们夫妇一拜。”
觅瑜又是欢喜,又是感动,与盛隆和一起,含笑受了这一礼。
观礼结束后,太子夫妇没有多留,赶在日落前回往东宫。
夕阳西下,晚霞披照大地,映出一片璀璨。
觅瑜坐在马车中,掀起窗帘一角,看着宁国公府的仆役抛洒喜钱,引得附近百姓恭贺不绝,欢声笑语不断,不由感叹:“这一场亲,成得可真是热闹。”
盛隆和含笑询问:“纱儿这是羡慕了?”
她想了想,乖声道:“有一点点……我们当初成亲时,排场虽然很大,却没有现在这般热闹,我只记得礼官的唱喏声,旁的……就好像没什么了。”
“那你应该是太紧张了。”他道,“我与你成亲时,热闹不比这会儿差,单说过三关时,便闹腾得沸反盈天,纱儿不记得了?”
觅瑜随着他的话语回忆,忍不住莞尔,道:“纱儿只记得夫君念了好几首诗,让我却扇,而我……在放下团扇后,对上你的目光,霎时、霎时……”
“霎时什么?”他噙着笑追问,抱住她,温热的吐息逸散在她的脸畔,让她漫开嫣然的红晕,“可是霎时对我一见倾心,愣了神,着了迷?”
觅瑜甜蜜又羞赧地垂下睫翼,应声:“是……”
盛隆和湛笑出声,重重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我就知道!两年前的冬日,你情窦未开,所以在面对我时,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反应,但是去年——”
“许是你终于长大,意识到即将嫁给我,与我共度一生,在我们成亲当日,你第一次好好看着我,看着盛瞻和的时候,你就心动了,时不时?”
他的吻和他的怀抱一样热情而有力,觅瑜被他压得身子一软,就要往边上倒去,被他眼疾手快地捞起、稳住,让她又是羞恼,又是气笑。
“夫君注意些!”她抵着他的胸膛,娇嗔,“我在成亲当日对你心动了又如何?要知道,那会儿可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不管是奇王还是太子,我都没有在成亲前表现出一点特殊之情,反而是在成亲当日动了心,难道夫君不该为此感到沮丧吗?”
“沮丧什么?”他笑着问她,蹭着她的脸颊,“沮丧你之所以会动心,原因不在于我本人,而在于我的身份?换个人来当你的丈夫,你也照样会动心?”
觅瑜:“……”她可不敢应这话,到时惹得他一个不喜,在马车上对她施加惩罚,那她的脸面就别想要了。
而且她也不想撒谎,她的确是因为他才动心的,无关他的身份,虽然这份感情来得有些晚,远远不及他,但终究还是来了,不曾缺席。
这也正是他们最幸运之处——喜结连理,两情相悦。
不过在面上,觅瑜不愿落了下风,抿嘴道:“总之,这不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你也莫要转移话题。”
“好,不转移话题。”盛隆和依旧湛湛地笑着,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不知是否看穿了她的心思,“纱儿还是觉得,我们成亲时不热闹吗?”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有些没底气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在乘坐花轿的一路上,我都紧张万分,想着之后要行的礼,千万不能出差错……”
“那就难怪了。”他道,“不是我夸大其词,我们在成亲时的排场和热闹,可比今天要大多了,你随意寻个街头的百姓问一问,都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其实觅瑜也清楚,太子成亲,怎么可能会不热闹?是真正有圣旨降下来,赐给长安每户人家喜酒喜肉的,与民同庆,遑论麟德殿里的盛大宫宴。
她只是有些遗憾,当时的她光顾着紧张,等回过神时,她已经到了东宫,坐在喜榻边上,在龙凤花烛的燃烧之下,晕晕乎乎地同他喝了合卺酒。
现在能回忆起的,只有他沉静中含着深情的目光,以及初为人妻时的紧张和羞涩,他强壮有力的炙热身躯……再多的,她都想不起来了。
她小声道:“我也不是想争个高低,就是……觉得可惜,当时的我不像现在这样,对你情根深种……”
“假使我们同高小公子他们那般,两情相悦地成亲,会不会……会不会更好一些,不留遗憾……”
第203章
盛隆和感慨地笑着, 附和:“是啊,当时的你甚至不知道我的身份,以为是在同身为太子的盛瞻和成亲, 实际上, 却是嫁给了身为奇王的我。”
觅瑜抿嘴而笑:“夫君又在说胡话了, 难道身为奇王的隆哥哥是你,身为太子的瞻郎就不是了吗?那我往后……”
她略略一顿,想起床笫间的缠绵昵语,微红了脸颊, 羞赧着,娇声道:“可就不这样唤夫君了……”
盛隆和笑容愈深,抱紧了她的腰肢, 让她整个人贴着他, 依偎在他的怀里, 不留丝毫缝隙:“好,我不说, 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
“纱儿认为,我们没能在最好的时机成亲,觉得遗憾,但在许多时候, 最好的时机,不一定是最合适的。”
他道:“就说高守文和许家娘子吧, 难道他们在几年前不两情相悦, 没有成亲的机会?可他们就是错过了,差点一生陌路。”
“你在这里羡慕人家成亲晚, 觉得他们不留遗憾,说不定, 人家也在心里羡慕我们,能够早早成亲,早早安稳下来呢。”
“这不一样……”觅瑜嘀咕道,“高小公子与许娘子纵使成亲得晚了些,也不妨碍他们彼此喜欢,对这桩亲事和未来的生活抱有期望……”
盛隆和扬起眉:“纱儿的意思是,你在嫁给我时,对于这桩亲事和我们之间的未来,不抱有期望?”
她登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赔笑着补救:“怎么会呢,夫君误会了,纱儿、纱儿——”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下文。
她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支吾出合适的下文,有心想说点讨好的话,又害怕被他揭穿,只能实话实说,小声道:“对于夫君的人品,纱儿还是很相信的……”
盛隆和轻飘飘“哦”了一声:“人品?”
他唇角蕴笑,询问她:“纱儿觉得我人品如何?”
一看他这神态,觅瑜就知道了,他完全看穿了她的心思,当下越发小声,讷讷回答:“夫君……人品贵重,纵使与纱儿不相熟,也定会好好待纱儿……”
盛隆和点点头,表示明白。
“好一个不相熟。”他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轻慢笑语,“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对我人品的信任,让你安心备嫁,没有郁结于心?”
她笑得愈发乖巧和讨好,软声道:“所以纱儿才说,如果能与夫君两情相悦地成亲,就好了,这样一来,便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我倒是想与你两情相悦。”盛隆和道,“可你给我这个机会了吗?在清白观里,你情窦未开,天真单纯得我束手无策,在长安,你与——”
觅瑜有预感,他又要提起赵府同汝南郡王府议亲一事,连忙赶在他之前道:“在长安,是你不来找我,其它的事……都、都怪不得我。”
盛隆和微微笑了,笑容里有宠溺,也有无奈。
他松开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安抚道:“好了,我也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瞧你这紧张的,在你心里,我就这般心胸狭窄,不明是非?”
觅瑜暗诽,他倒不是心胸狭窄,而是只要一牵扯到议亲之事,就喜欢同她翻旧账,过去这么久了,汝南郡王府都不复存在,他竟然还记挂着……
“总之,纱儿和夫君没能两情相悦地成亲,大部分原因都出在你的身上,与我无关。”她嘀咕着。
“纱儿还没有怪罪夫君呢,如此重要的终身大事,竟然就这样……”
“就这样什么?潦潦草草,敷衍了事?”盛隆和含笑问道,“我可不担这个名头,你只知晓婚礼重大,典仪繁琐,哪里清楚我在这背后付出的功夫?”
“连母后都笑话我,素来只听说姑娘家在成亲前紧张,怎么我这个新郎官却不一样,打趣我是不是激动得晚上睡不着,白日里神思梦游,一心挂念佳人。”
觅瑜弯起唇角,压抑着心底升起的甜蜜,轻嗔笑道:“听起来是不错,可我又不知道这些,当时夫君表现出来的,就是一副沉稳持重的模样。”
盛隆和用唇瓣贴着她的脸颊,磨蹭道:“可就是这么一副模样,你也还是心动了,喜欢了,是不是?”
“犹记得成婚当夜,纱儿明明怕得厉害,身子一直轻颤,泪珠也不断往下滚落,但在我的柔声安抚下,还是——”
觅瑜不妨他会说出这些,霎时娇呼一声,捂住他的嘴,晕红着脸庞,急道:“不许说!这、这种事情,怎么能——你、你可真是不知羞!”
盛隆和湛湛笑着,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心,在她脸上的红晕又深一层,想要缩回手时,握住她的手腕,顶着她含羞带嗔的目光,怡然自得地开口。
“我如何不知羞耻了?我们现在坐在马车里,没有旁人,我身为你的夫君,同你说一些夫妻之间的亲密话,难道不可以吗?”
“不行!”觅瑜羞红着脸道,“我不喜欢听。”
她鲜少这般断然否定,现下是羞得狠了,才会如此。
盛隆和哪里不明白她的心思?当下见好就收,安抚笑道:“好,纱儿既不喜欢,我就不说,纱儿莫气。”一边说,一边在她的手心里又亲了一下。
温热的亲吻带着浅浅的痒意,如羽毛般轻缓飘落,在平静了觅瑜情绪的同时,也让她感到一阵沮丧,觉得她怎么能这么没有骨气,被他轻易地哄好。
可他就是拥有这样一种神奇的能力,无论她有多伤心、多生气、多着急,只要他说出一句话,展开一个笑容,她就会转悲为喜,破涕而笑。
她这辈子,算是栽在他的掌心里了。
“夫君最好记得,都同我承诺了什么……”她嘟囔道,“别次次承诺,次次忘记,纱儿且不是那养在笼中的雀鸟,由着夫君逗弄……”
盛隆和自是含笑应好。
觅瑜不怎么相信他,但也没有纠缠,依偎进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暖,领略春日的静好。
半晌,她忽然出声:“高小公子……他在喜堂上的神情,夫君注意了吗?”
盛隆和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注意他在喜堂上的神情?”
她一愣,有些不解地回答:“他是新郎官,我不注意他,注意谁?”
他道:“他又不是你的新郎官。”
觅瑜:“……”原来他是吃味了,他怎么连这种味也吃?
她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顺着他,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夫君误会了,纱儿没有只瞧着他一个,只是他的神情令我有少许在意,所以才会询问。”
盛隆和显然很受用她这样的态度,松快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作为一名好不容易娶到心上人的新郎官,高守文的神情太过于感慨了,是不是?”
她点点头:“对。我在想……他是不是,想到了他的曾经,前世……”
“也许。”盛隆和道,他的声音变得温和,似春日里沉醉的晚风,吹拂进她的心房,“但也只是他的前世,与旁人无关。”
觅瑜听出他的话中之意,心里升起一阵动容,柔婉道:“夫君放心,纱儿明白的,这是高小公子自己的幻梦,我且不会沉溺进去。”
“我只是在想,高小公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世事如烟,人生幻梦……会不会、会不会也是某位得道高人,在幻梦中同他说的?”
盛隆和问她:“纱儿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她喃喃道,“那本书里,就是这么写的……”
盛隆和发出一声笑叹。
“纱儿啊纱儿,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他梳理着她的鬓发,充满爱怜地注视着她。
“你不再视那本书为妖邪,一提起就心神不定,这很好,但你也不能反过来,把它奉为圭臬,什么都往上套啊。”
他道:“高守文是高守文,那本书是那本书,两者不能混为一谈。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不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入了迷,着了道。”
觅瑜也明白,他说得有道理,是她想岔了,遂乖巧地点头,应道:“嗯,纱儿记住了。”
“不过,夫君真的不好奇,高小公子在幻梦中的经历吗?”她道,“也许,你可以通过这一点,反过来推算未来之事,再胜神妙真人一招……”
盛隆和笑了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纱儿知道吗,高守文决定开一间书画铺子,作为他们夫妻俩的营生。”
她一呆,有些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茫然地摇头:“不知道……不过,高小公子与许娘子都才情甚高,开设这样一间铺子,想来不成问题。”
盛隆和道:“不错,高守文的才学是好,足以榜上有名,甚至连探花也不在话下,依照我们的推算,他在幻梦中就是当了探花,娶了许家娘子。”
“那么重来一世,他为何不走老路呢?以前可以说是心死,但现在的他既然娶了心上人,入仕便成了最适宜的选择,他为什么反而要去经商?”
是啊,素来士农工商,士在首,商在末,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觅瑜怔怔地想着,猜测:“或许,因为经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曾经听爹爹说过,不少官员在私下里都有着各种营生,朝廷屡禁不止……”
“高小公子无心仕途,又有一技之长,干脆就摆到了明面上……?”
虽然屡禁不止这四个字,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高守文身为宁国公幼子,许娉婷又是太师独女,两家会允许他们这样做吗?
盛隆和的话也印证了她的前半段猜想:“官员经商,与民争利,是另一方面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谈,只说高守文自己的选择。”
“他出身勋贵之家,拥有进士之才,头上还有三位兄姊相助,为官之路不说平步青云,也会是一条坦途,为什么他要放着这样好的路不走,而去经商?”
“再不济,他也可以像纱儿说过的那样,求仙问道。他既有如此玄异经历,就说明他与道有缘,他为何不追求广阔一点,放眼红尘世外呢?”
第204章
觅瑜呆愣愣地听着。
她觉得盛隆和的话好有道理, 她半点回答不上来。
“我、我不知道……”她喃喃道,“夫君知晓其中的原因吗?”
盛隆和微微一笑:“我说了,这是高守文自己的选择, 也许他觉得, 比起为官入仕, 开一间书画铺子更适合他,既来钱财,又得意趣。”
“至于为什么不求仙问道,说法就更多了, 太乙山里有无数的宫观庙宇,前来长安的人却还是络绎不绝,究其根本, 不外乎所想所得这四个字。”
觅瑜好像听懂了, 又好像没有听懂。
她甚至忘了他们原本谈论的话题, 好不容易才回想起来:“所以,这同纱儿的疑问有何关系?夫君不好奇高小公子在幻梦中的经历……”
“因为那只是一场幻梦, 就如我们看见的只是一本书。”盛隆和道,“这其中的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十件事里有九件成了真,最后一件就不会假吗?”
“譬如琼州一事, 李燕吉副将被诛,最后还是反了, 但他的参谋却投了诚, 他也没有死在天降陨石之下,而是被段祯玄一箭取了性命。”
觅瑜讷讷道:“这是因为夫君插手了, 倘若你没有干预,事情就会按照书中所写的那样发展……”
“夫君……也正是因为提前知晓了天机, 才能做好准备,这……岂非事半功倍、以逸待劳之举?”
盛隆和微笑着,抚摸着她的脸庞,充满温柔和包容地注视着她,道:“从短时间看,这的确是一条捷径,然而长此以往,却绝非是一件好事。”
“世事如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我改了一子,明日,那些棋子可还会在原来的地方,等着我去吃?”
“纱儿相信,夫君能做得很好。”她还是觉得这个想法可行,小声道,“比如方才所言的琼州一事,从开始、经过到结束,就完全掌握在你的手里……”
盛隆和轻笑着摇摇头。
“纱儿还是没有看得太远。”他道,“李燕吉死了,琼州平定,事情就结束了吗?莫要忘了,我插手此事的本意,不是为了对付李燕吉,而是施不空。”
“施不空还好端端地当着真人,他的卜卦出了那样大一个纰漏,父皇对他的怀疑竟也只持续了片刻就消失了,这能说,事情完全掌握在我的手里吗?”
觅瑜恍然一惊。
是啊,她差点忘了,琼州一事只是个引子,由此导致的后续发展,谁也无法预料,想要通过窥探天机来先人一步,冒的风险不比见招拆招小……
“而且,高守文也不是没有这么做过。”盛隆和道,“他在四年前拒绝娶妻,为的不就是让心上人过得更好?结果如何?”
“自以为掌握天机,便妄想避祸就福,到最后只会悔不当初。”
他说着,收敛了一点正经的神色,微笑地看着她,道:“有时候,知道得越多,不代表越好,所以我不好奇,纱儿也答应我,不要好奇,嗯?”
听着他一席话,觅瑜如梦初醒,彻底想明白了。
她真是糊涂,高守文和盛淮佑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她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一门心思只想着窥探天机呢?这样的她,和神妙真人有什么区别?
幸好盛隆和头脑清醒,没有被她的糊涂话打动,还反过来给她讲道理,让她明白正确的做法,有这样的一位夫君,当真是她之幸。
她充满信服和乖巧地点头,应声:“嗯,纱儿答应夫君。”
“说来,不知道汝南郡王的近况如何了?”她想起仅仅因为一场梦,就发疯葬送整个郡王府的盛淮佑,心中对于天机的敬畏之情更深,询问。
盛隆和闻言,才展现出欣慰的笑容,立即淡了几分:“你提他做什么?”
这话有几分危险的味道,觅瑜连忙讨好地笑着,道:“夫君莫要误会。”
“纱儿只是想起,汝南郡王就是因为知晓天机,才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所以有些好奇,问一问……夫君不回答也没关系。”
盛隆和道:“我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他的情况,还需要我回避?”
一听这话,觅瑜就知道他吃味了,在表示不满,当下笑得越发柔婉,甜声唤他,安抚他的情绪:“夫君……”
在他装作没听见后,她又接连唤了他“隆哥哥”和“瞻郎”,终于使他松弛眉宇,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道:“行了,我告诉你。”
“他还活着,至于近况如何,我不过问,底下的人也不会主动上报,除非他有什么异常举动,只能说,目前的他还算安分,和离京前的疯癫无甚两样。”
一个不怎么出人意料的回答,觅瑜点点头,应了一声,没有追问。
她也不知道能问什么,她又不关心盛淮佑的近况,单纯就是想到了,所以询问一声,纵使得到的是他身故的消息,亦不会有多少感慨和唏嘘。
盛隆和显然也不希望她多问,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她的下文,满意地笑了,轻拍她的脸颊,道:“这才对,他是死是活,与你何干?凭白多问。”
“今日我心情好,纵容你问一次,往后可就不一定有这运气了。”
觅瑜乖软一笑,不去想他说的运气是指什么,歪头倚进他的怀中,全身心感受他的温暖,甜甜蜜蜜地享受下半段回程。
……
四月春肃,百花开尽,暑气轻起。
这日,觅瑜照常进宫,来到长春殿,给皇后请安。
皇后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免了她的礼,赐了座,屏退了宫侍,便一直没有开口。
觅瑜小心地察言观色,见皇后不像是对她有所不满,在故意晾着她,就安心地陪坐在一旁,直到等得时间有些长了,方才开口,起了一个有趣的话题。
皇后给面子地笑着,附和了两句,然后再度陷入了沉默。
这一下子,觅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也保持着安静,看着香炉中缓缓飘起的轻烟。
她在心里默默思索,宫里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得皇后这般?可是盛隆和没有和她说过啊……
还是说,这件事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他来不及收到消息?那在回去后,她得和他提一提,看看皇后是否遇上了什么麻烦……
思量间,皇后的声音徐徐响起。
“……太子妃。”
觅瑜连忙恭谨应是:“儿臣在。”
皇后看着她,迟疑道:“你……和瞻儿在清白观时,可曾……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她一怔,没听懂这话,有些茫然道:“什么……地方?还请母后示下。”
皇后陷入了犹豫。
她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让觅瑜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等待她的下文。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带着略微颤抖的声线,询问:“你……可有前往救苦殿,动过、动过那……那孩子的长生牌?”
觅瑜一惊,来不及思索皇后为什么会知晓此事,就忙忙跪下请罪。
“儿臣不敢欺瞒母后,在清白观时,儿臣的确去过……但没有动分毫,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儿臣知罪!请母后恕罪!”
听闻这话,皇后面色发白,仿佛正在请罪的人是她,而不是觅瑜。
她紧紧捏着手中的流珠,压抑着颤声,询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觅瑜嗫嚅着,答不上来:“儿臣……儿臣……”
她之所以前往救苦殿,查看长生牌,是为了解除心中的疑惑,但她不知道这能不能作为回答,更不知道她回答了之后,皇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皇后现下的模样,让她感到分外不安,一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只觉得自己的脸色也变苍白了,和对方一样摇摇欲坠,似乎在下一刻就能晕倒。
她不回答,皇后替她回答:“你想弄清楚瞻儿的身份,是不是?你想、你想知道,他到底是瞻儿,还是隆儿,是不是?你、你——”
“母后!”她猛然俯首,惶惶认罪道,“儿臣知错!”
皇后越发痛心疾首:“你!你真是糊涂!你如果想知道真相,可以来问母后啊!你是他的妻子,这样重要的事情,母后怎么会不告诉你?”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动那孩子的长生牌?你可知——”
“母后,儿臣真的没有动,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她恳切道,眸里盈着一线水光,“儿臣知晓观中的规矩,如何会不遵守?请母后相信儿臣。”
皇后的眼里也含着泪水,伤怀不已道:“你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所以母后才会信任你,告诉你许多事,想让你过得更明白些……”
“可是,母后没有想到,你竟私自去看了他的长生牌……那孩子、那孩子在梦里哭嚎,有人动了他的牌位,让他魂魄不宁,难受得厉害……”
觅瑜充满不安和恍惚地听着。
夜半托梦?魂魄不宁?这……她从来没听说过,看一眼长生牌,会导致这样的后果……更何况只是一块长生牌……她也没有什么修行……
“母后……”她忐忑不已地开口,“母后梦见……小殿下了吗?”
第205章
皇后以帕拭泪, 哽咽着回答:“前两夜,母后梦到了他……在梦里,他哭嚎不休, 母后想要安慰他, 抱抱他, 但一直……触碰不到……”
“昨夜,他再一次入了母后的梦,尖声叫着说……有人、有人动了他的长生牌,让他魂魄不宁, 不得超生,他好痛苦,让母后帮帮他……”
“母后着急地询问, 是谁动了他的长生牌, 他便、他便说, 是一位穿着嫁衣的新娘子,他看见瞻儿把她带进来, 带到观里……”
觅瑜跪在下方,怔怔地听着,感到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她当初跟随盛隆和前往清白观,虽然没有穿着嫁衣, 但在祖师像前行了礼,祭了表, 拜了天地, 也许,在众生眼里看来, 他们就是一对新人。
可是,这样一个哭嚎不休、入梦闹腾的……会是早慧懂事, 为天下牺牲的小皇子吗?倒像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欺骗人心的游魂小鬼……
更何况,根据通达道人的说法,无论是九皇子,还是十皇子,都……怎么还会有入梦一事呢?
若说这只是单纯的一个梦,也说不通,因为她未曾向皇后提起过,她查看长生牌一事。
便是盛隆和,也只知晓她去了救苦殿,不知道她看了谁的长生牌,而且她相信,平白无故的,他不会对皇后说这些。
所以……皇后当真做了这样一个梦?
梦见幼子入怀,哭诉魂魄不宁?
觅瑜感到恍惚极了。
丝丝凉意缠绕上她的心扉,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喃喃请罪:“儿臣知错……儿臣、儿臣愿意弥补过错……”
皇后勉强止了泪,叹了口气,示意她道:“好孩子,你起来吧,母后相信你不是成心的,也是母后不好,说话只说半截,让你生出疑惑……”
“好在那孩子告诉了母后解决之法,只要你回到清白观,照着观里的规矩,做一场安魂的法事就行,往后,可万万不能再动长生牌了。”
“是。”觅瑜不敢怠慢,着紧应道,“儿臣这便去禀告殿下,即日启程前往清白观,行仪安魂。”
这当口,她也来不及细想,盛隆和会怎么询问了,先答应下来再说。
然而,皇后却有些迟疑:“瞻儿要和你一起去吗?”
觅瑜一呆。
以盛隆和的性情,她不用想就知道,他一定会陪着她去,但看皇后的态度,好似不怎么乐见?是不想她浪费他的时间,耽搁了他的正事吗?
这么想着,她便道:“殿下繁事缠身,百忙之中,恐怕抽不出空,陪儿臣一起去……儿臣会独自前往清白观的。”
皇后闻言,果然露出了放松的神色,颔首道:“也好,清白观距离长安不近,你在路上要多多当心,母后会叮嘱瞻儿,多派一些人手护送的。”
皇后握住觅瑜的手,拉着她起身,让她坐下,道:“不过,你需要找个借口,不能实话告诉瞻儿,你是为了什么缘故回清白观的。”
“因为那孩子说了,安魂一事不可对外人言,不然,他的魂魄还是会不得安宁。这一点,要多多麻烦你,母后也会配合你的。”
觅瑜越发觉得古怪,她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说法,但想着,或许是她见识浅薄,不曾接触过这一方面的事,最终还是点点头,应下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她被皇后先前的模样吓到了,不敢有什么二话,哪怕心里有所疑惑,也准备等到了清白观再问,相信师祖师叔会为她解惑的。
见她乖顺地答应,皇后欣慰不已,轻拍她的手,含笑道:“母后就知道你是个好的。”
“方才,母后对你疾言厉色了些,一想到那个孩子在地下受苦,母后就……态度难免有所刻薄,你莫要往心里去。”
觅瑜自然不会在意,无论怎么说,皇后的爱子之心是真切的,令人动容。
何况,对方的态度也不算刻薄,连重话都没说两句,是她自己经不住事,略略被责问一声,便战战兢兢地跪下了,怪不得皇后。
“儿臣明白,母后的心情,儿臣能够理解。”她温顺道,“这一件事,也是儿臣不对,儿臣不该擅自做主,还请母后原谅。”
皇后愈发欣慰:“好孩子,母后不怪你。说到底,你嫁给瞻儿为妻,至今已近一年,却仍旧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也是母后考虑不周,对不住你。”
“母后现在便告诉你,瞻儿他……”
……
东宫。
觅瑜瞧着手中的药方发愣。
盛隆和从外面走进,免了宫侍的礼,示意她们退下,行至她的身边,含笑凝睇了她一会儿,出声询问:“在看什么?这么入神,连我来了都没发现。”
觅瑜一惊,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有些无措道:“我、纱儿……”
盛隆和没有在意她的失态,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扫了一眼她拿着的药方,笑道:“这上面的字迹,好似有点眼熟?”
“是……”她喃喃道,“这是去岁夏日,瞻郎写给纱儿的……”
当时,他在书房里写文章,她在一旁陪伴。
她瞧他字写得好,便玩笑道,她为了给他研墨,磨得手腕都酸了,提不动笔,要他赔罪,替她写一张方子。
而他也果真答应了,在写完文章之后,另起了一页纸,一边听她报着各色药材和剂量,一边下笔,间或询问她取材的用意。
这是她临时想出来的药方,说不上有多好,但因为写的人是他,便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一直仔细保存到今日。
盛隆和显然也没有忘记这件事,含笑应道:“嗯,我记得,当时纱儿见我字写得好,便央着我写了一份,怎么今日忽然翻出它了?可是想让我再写一份?”
觅瑜摇摇头,小声道:“就是想起来,便看看……”
“瞻郎。”她忽然唤他。
盛隆和笑着应声:“嗯?”
她睁着清丽的眸子,瞧着他看。
他英俊的脸庞,深邃的眉眼,昭朗的笑容。
她看着看着,渐渐生出感慨。
他的眉眼属于盛瞻和,笑容属于盛隆和,二者有着鲜明的差异,出现在同一张脸庞上,却似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
也许,这就是通达道人所说的真相吧,同时印证了皇后之言……
觅瑜在心里想着。
盛隆和噙着笑询问:“纱儿看得这般认真,可是又想给我摸骨了?”
她一愣,回想起往事,有些明白过来,他大约是见她神思不属,还唤他为瞻郎,担心她又着了什么迷,才用一副轻松的口吻,探究她的目的。
她登时感到一阵贴心,柔柔笑道:“纱儿不想做什么,就是看看夫君,夫君生得这样好看,纱儿光是看着,便会觉得心情好。”
“好,你看吧。”他扬起唇角,“不管看多久都行。”
觅瑜莞尔。
“夫君,有一件事,纱儿要同你商量。”她道,“再有一个多月,便是你的生辰,母后想让我去一趟清白观,给你祈福。”
盛隆和听了,有些惊讶:“往年我的生辰祈福,母后不都是交给太乙宫吗?且是派人过去,今年怎么让你去清白观?”
她道:“往年纱儿还没有嫁给夫君,自然不同,至于去年,母后说,是因为我们才新婚不久,不宜分别,便仍是遵循旧例。”
他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最终道了一声罢了:“既是母后的要求,我们应了就是,也算是尽一回孝心。”
“过两日,我抽空陪你去一趟,顺道把观里的藏书还回去,免得你师叔当真把我赶出来。”
觅瑜有些心虚地笑了笑,道:“能够得回藏书,自然是一件好事,不过……这清白观,纱儿一个人去就好,不劳烦夫君。”
盛隆和笑道:“不麻烦,我最近没什么事,清闲得很,纱儿不必担心。”
“不……”她回答得越发小声,“还是纱儿一个人去吧……夫君若不放心,可以多派些人手,但……总之,我一个人就行,夫君……不用跟着。”
盛隆和缓缓隐了笑。
他定神看了她一眼。
觅瑜垂着眸,不敢与他对视。
他询问道:“你一个人去?”
她小声回应:“嗯……”
他继续询问:“我不用跟着?”
她继续小声回应:“是……”
盛隆和盯着她看,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谁的主意?”他抬起她的下巴,问道,“你的?还是母后的?”
觅瑜颤动着羽睫,不敢看他,也不敢回答,一颗心砰砰直跳。
盛隆和道:“说话。”
带着些许冷意的诘问,让觅瑜的眼一下子红了,委屈之情如山洪般爆发,心想,她在皇后那里担惊受怕就算了,怎么在他这里也要?她又不是犯人……
她咬着唇,委委屈屈地看向他,眼里盈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见状,盛隆和立即心软,松开手,抚上她的脸庞,柔声道:“别哭,纱儿,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你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去清白观?”
她越发委屈,抽抽搭搭道:“又不是我想去的……”
“那就是母后让你去的?”他道,“母后为什么要让你去?”
第206章
觅瑜抽抽搭搭的, 不肯说。
盛隆和加重了一点语气:“纱儿。”
她还是不肯说,往他怀里钻:“夫君不要问了……纱儿不会说的……”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抱住她道:“好, 既然你不想说, 我就不问。”
“夫君、夫君也不能去问母后, ”她止住抽泣,补充道,“若是让母后知道,我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瞒不过你,她一定会很失望的……”
盛隆和再度叹了口气。
“你知道,你的这几句回答, 说明了什么吗?”他道, “母后不但让你一个人去清白观, 还让你瞒着我,你——是成心想让我怀疑母后?”
她惊了一跳, 连忙摇头道:“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母后一心为你着想,绝不会害了夫君, 是我、是我搞砸了事情……”
他温和地询问:“你搞砸了什么事?”
她嗫嚅道:“我不能说……”
盛隆和笑叹一声,无奈地妥协:“好, 你不说, 我不问,我也不去问母后, 就当做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觅瑜听了,不由得升起一线希望:“那——”
“不行。”他像是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赶在她之前道,“你别想着一个人去清白观,我不允许。”
“夫君就让我去吧,纱儿会照顾好自己的。”她恳求道,“夫君若不放心,可以多多加派人手,护送纱儿,再不济,也可以让娘亲陪着我去。”
盛隆和还是不松口:“不行。”
同时,他敏锐地指出:“既然岳母可以陪着你,就说明此事并非不能言道,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陪着你?”
觅瑜语塞。
她能怎么回答?难道要说,娘亲之所以可以陪着她,是因为早早受过皇后之托,在清白观里置了长生牌?她也不会告诉娘亲全部的实话?
而他不能去,则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就对他有所妨碍?
依照皇后的说法,这么多年来,他对于自己的身份,一直有着不正确的认知,如果让他看见了长生牌,得知了牌位上祭奠的是谁,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现下又处于极为重要的关口,她们不能冒险,她更不想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所以,哪怕她觉得这件事很古怪,压着许多疑惑,也不准备同他说,决定等到了清白观,再向师长求助。
如果可以,她还想去一趟太乙宫,询问通达道人。
此前她一直觉得,通达道人对当年之事的看法太过玄异,令她不敢置信。
然而现在,有了皇后之言加以佐证,再回想盛隆和常日里的言谈举止,她便有些不得不信了。
这些话,觅瑜都不能说,只能摆出一副求他疼惜的姿态,绵软道:“夫君就让纱儿去吧……”
盛隆和温柔了眉眼,含笑看着她,笑容里有宠溺,也有无奈,说出来的话却仍是坚决:“不行,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
“纱儿未必要一个人去,只要夫君不陪着就好。”她搭着他的胳膊,道,“爹爹、娘亲还有哥哥都可以,或者,夫君觉得谁陪着纱儿去比较放心?”
他言简意赅地答了一个字:“我。”
觅瑜越发软了语调,摇晃着他的胳膊,撒娇:“隆哥哥——”
与之相对应的,是盛隆和不为所动的回复:“喊瞻郎也没用。”
“你知道兵法里有一计,叫做调虎离山吗?”他道,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急躁,显然觉得她的问题十分棘手。
“我现在就觉得你和母后中了计,所以我不会放你离开的,除非你告诉我,母后为什么要你独自前往清白观。”
她一愣:“调虎离山?”
“不错。”他应道,端详着她的神色变化,“现下是什么境况,不用我多说,想必你也明白。”
“在这样一个关头,母后忽然要你离开我的身边,不是调虎离山是什么?”
她怔怔道:“可是,母后不会害了夫君……”
“正因为母后关心则乱,才更容易中计。”他道。
他握住她的手,诚恳而真挚地开口:“纱儿,你相信母后,这很好,但也请你相信我,母后不会害了我,难道我就会害母后吗?”
他充满认真地凝视着她:“告诉我,母后为什么要你去清白观?”
觅瑜心旌摇曳。
中计之说,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梦见幼子哭诉魂魄不宁,如此遭遇,实在太过诡异,哪怕她的确被说中了查看长生牌一事。
也许,皇后就是被魇住了,才会做这样一个梦。
而魇皇后的人,正是有能力施术,又与盛隆和有过节的神妙真人,为的便是调虎离山,通过她的离去来分散他的心神,甚至半途做些什么手脚害她……
觅瑜越想,越觉得这是真相。
她的心情变得有些激动,张张口,想告诉盛隆和。
然而,话至唇边,她又犹豫了。
如果她说了实情,那么长生牌一事势必瞒不过他,到时他会有什么反应?
长春殿里,皇后百般叮嘱,这份真相,她自己知道就好,千万不要想着告诉他,即使是暗示也不可以。
因为这些法子,皇后在以前都尝试过,但全部失败了,甚至差点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她不能说,千万不能说。
通达道人也交代过她,现在不是说出真相的时候,她需要静心等候,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方可揭开往事,否则祸福难料。
她该怎么做?
说,还是不说?
觅瑜陷入了艰难的选择。
盛隆和耐心地等待。
最终,她做出了决定。
她咬着唇,饱含歉意地看向他,低声道:“对不起……”
盛隆和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无妨。”他松开握着她的手,“我相信,你不说,是有自己的理由,我不会勉强你,但你也要听我的话,不去清白观,知道吗?”
感受到手中温暖的离去,觅瑜心里也跟着一空,升起一阵不安和惶恐。
她忙忙扑进他的怀里,告饶道:“夫君莫要生气,纱儿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是、是不得如此……”
盛隆和轻叹一声,抱住她,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纱儿也不清楚……”她嗫嚅道,“所以,我准备回观向师长请教……”
他道:“我陪你一起去。”
她仍是嗫嚅:“不行,夫君不能陪着……”
他不容置疑道:“那你也别想去。”
她娇声求他:“夫君……”
“不行。”盛隆和拒绝得斩钉截铁,“我看起来很像蠢货吗?会中这么明显的调虎离山之计?”
觅瑜细声道:“所以纱儿说,让夫君挑选一个信得过的人,陪着我去……”
他回答得坚定:“在这件事上,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信不过,岳父岳母也不行。所以你死心吧,要么和我一起去清白观,要么留在这里,半步不离开。”
她小声抱怨:“夫君不能这么霸道……”
他泰然自若:“随你怎么说,总之,不把你留在身边,看守在眼皮子底下,我不放心。”
往常,听见他这般言论,觅瑜定会觉得心中甜蜜,现下却颇为苦恼,咬唇轻辩道:“不能这么说……”
“白日里,夫君前往含元殿、文华阁,商讨国事、聆听讲学时,难道不是留下纱儿一个人吗?夫君怎么就放心了?”
盛隆和道:“那是因为有我的护卫守着,如果我连你留在东宫都不放心,那我未免太失败了。”
说罢,不等她有所回复,他又道:“你是不是想说,既然如此,我大可派人护送你去清白观?”
“问题是,这一样吗?从长安到清白观,往返至少要三日,你觉得我能放心吗?更遑论山中林深树密,拿什么确保不会出事?”
觅瑜也知道他说得在理,但是——
“这清白观,纱儿真的不得不去……”
盛隆和还是原来的回答:“不行,我不允许。你也不必再求,再求下去,我不保证我不会生气。”
觅瑜见他神色认真,知晓他不是在玩笑,讷讷着不敢再言:“纱儿不说了……”
他这才露出稍许笑意,摸了摸她的头,道:“乖。”
是夜。
觅瑜躺在榻上,难以入眠。
一方面,她挂心清白观之行,思考着要怎么做,才能让盛隆和松口。
另一方面,则是惴惴不安于他的情绪。
因为他在就寝时,没有像往常那般与她亲热,只略略说了两句,让她早点休息,便睡下了。
这对她而言是无法想象的,以他对她的疼爱,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呢?
她的一颗心霎时揪紧了,感到一阵恐慌与难过。
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不喜欢她了?
这一问题萦绕在她的心中,让她不仅没有丝毫睡意,并且难过之情愈发加深,睁眼瞧着黑暗中的床帐,只觉得眼泪都要落下。
都是她的错,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救苦殿,查看长生牌?知道当年往事的真相,有那么重要吗?不管他是谁,都是她的夫君,不是吗?
现在好了,她得知了真相,却惹恼了他,天底下最自作自受之举,也不过如此……
觅瑜委委屈屈地想着,眸里蒙上一层水汽。
“夫君……”她转过身,面向盛隆和,抱住他的腰,瓮声唤他。
第207章
黑暗中, 响起盛隆和的声音:“怎么了?”
觅瑜能感觉到,他的手掌抚摸上了她的后背,这让她有稍许安心。
还好, 他还愿意哄她, 没有不搭理她。
她瓮声询问:“夫君睡下了吗?”
他失笑道:“我若睡下了, 这会儿是谁在回答?”
她抿了抿唇,没有立即应话。
她斟酌着语句,缓缓道:“夫君……今日很忙吗?”
“不忙,还算清闲。”他道, “怎么了,忽然这么问我?可是你明日有什么安排,需要我相伴?那你应该问我, 明日忙不忙。”
“哦……”她讷讷应下, 在心里想着, 现下夜色已深,她若想与他……是该询问一声, 遂道,“那,夫君明日忙吗?”
盛隆和还是原来的回答:“不忙。”
又问她:“纱儿有什么安排?”
她小声道:“纱儿明日没有什么安排,是……今晚……”
他有些不解:“今晚什么?”
觅瑜的脸颊慢慢发烫, 晕开一片嫣红,忍着害羞, 细若蚊蚋道:“今晚……夫君还没有……”
盛隆和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 他轻轻笑了。
这笑声舒心而愉快,伴随着他的瞬然发力, 将她压在身下。
“原来纱儿是在讨债。”他在她的耳畔笑道,温热的呼吸与亲吻一同落下, 点燃她羞红得滚烫的脸颊,“是为夫不好,冷落了纱儿,为夫这便还债……”
觅瑜娇羞不已,下意识想否认不是他想得那般,但她主动开口在先,再行推拒只会显得矫揉造作,只能轻咬着唇瓣承受。
“夫、夫君……隆哥哥……”
夜风灼灼,滴露成蜜,掩去娇柔的哭声。
觅瑜本以为今晚就这样过去,万万料想不到,盛隆和会忽然在半途停下,询问她:“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清白观?”
她始料不及,双手被他按在头顶上方,动弹不得,霎时滚落了一串泪珠,又是气又是颤:“你、你——”
他柔声哄着她,动作维持着强硬:“纱儿,告诉我?”
她眼泛泪花,感到一阵难受,勉强才颤声开口:“不、不能说……”
他带有些威胁地压低声音:“纱儿——”
她再忍不住,抽泣起来:“我真的不能说——你讨厌——”
哭声呜呜咽咽,哭得盛隆和软下心肠,痛痛快快允了她,给予她绵绵不绝的情意:“好,好,不说,我再不问了,纱儿莫哭,莫哭——”
他亲吻她的脸颊和小嘴,把她翻过身,拉进怀里,柔声哄了半晌,方才让她止住泪水,哽咽着拍打掉他环在她腰间的手,忿忿道:“我要休息了!”
盛隆和又是一阵安慰,在她耳边喁喁私语,做小伏低,终是平了觅瑜大半的气,带有几分委屈和怀疑地诘问:“你……之前,是不是故意吊着我……?”
“没有。”他坚决地否认,“我是在想着清白观的事,才一时忘了,刚才是心血来潮,想试一试,能不能问出什么。”
他说着,微微笑了笑,抚上她的脸庞,带有几分调笑和赞赏地道:“不想纱儿口风这般紧,眼泪流得那么厉害,还能死咬着不说,当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你!”觅瑜面上一红,羞恼和委屈之情再起,扭身想要离开他的怀抱,“你根本不知道,我那时的感受——”
“你这样做,分明是没有将我放在心上,不敬重我!我再不同你好了!”
盛隆和连连道饶,搂住她,蹭着她的脸颊,亲吻她:“是我不好,是我错了,纱儿莫恼,我向你发誓,以后再不这样对你——”
“不过,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清白观吗?”
“你还问!”她难得有底气这样反问。
而他也十分配合,好脾气地笑着,道:“不是我胡搅蛮缠,是我真的想不通,清白观是你的师门,你回去尚算情有可原,母后如何同它扯上了关系?”
“追究起来,也不过年前那会儿,我们去清白观的一趟,可是——”
觅瑜想不到他会这样敏锐,一下便抓住了重点,一颗心登时高高悬起。
她强装着镇定,打断他的话,道:“没有可是,总之、总之我现在是绝对不会说的,夫君莫要再问了!”
盛隆和轻声笑了。
“纱儿。”他唤她,“你知道,你有什么缺点吗?”
觅瑜不想回答,她有一种感觉,她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再说几句,怕是都不用他问,他便知晓一切了,还是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
她埋首在他的肩窝,闷声道:“纱儿不想知道……夫君,纱儿累了,我们休息吧……”
盛隆和自顾自地回答:“纱儿的缺点就是,心思太单纯,哪怕口风再紧,不懂得掩饰也是枉然——这件事,与我们年前去清白观的那一趟有关,是不是?”
觅瑜真是要哭了,他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夫君莫要再问了……纱儿真的不能说……”
她这样的态度,无异于不打自招,盛隆和越发笃定,含笑道:“纱儿不用说,听我猜测便好——”
“年前,你随我去往清白观,虽多数时候和我在一起,但也偶有伴同门出游,记得有一回,你的小师叔新研制了糕点,特地请你过去品尝。”
“也是在那一回,你前往救苦殿,查看岳母供奉的长明灯,回来后怔怔出神了许久,令我颇为担忧。”他慢慢道,“这一次的事情,与它有关吗?”
他果然猜中了!
她要承认吗?要告诉他全部的实情吗?依照现在的情形,她就算不承认,恐怕也徒劳无益。
可是,皇后的叮嘱之言犹在耳畔,她不敢赌,不愿冒一丝风险,让他受到一点伤害……所以,她要只说一半,隐去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吗?
但她又没有这个自信能瞒过他……万一他像刚才一样,抽丝剥茧,推测出事情的全貌,接下来会有什么发展,她不敢想象……
觅瑜的心里七上八下。
踌躇不决间,她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而盛隆和也没有等她回答,继续思考着,道:“救苦殿,长明灯……这两样事物,同母后有什么关系?”
他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没了声。
“夫君?”觅瑜有些不安地轻唤。
盛隆和没有回答。
黑暗中,她瞧不清他的模样,甚至连呼吸都听不真切,仿佛他不存在,让她越发不安,慌忙伸手探去,摸索他的肩膀与脸颊,边探边唤。
“夫君?隆哥哥?瞻郎?”
终于,身旁人有了动静,握住她的手腕,轻声应道:“我在这里。”
她松了口气,带着点委屈地娇嗔:“你怎么忽然不出声了?吓了我好大一跳,往后你可不能再这样了!”
盛隆和轻笑着道歉:“是我不好,想事情想得入了神,一时忘了应声,纱儿莫怕,我一直在这里,不会离去。”
本该令人感到安心的承诺,却听得觅瑜一阵不安,忍不住低声唤道:“夫君……”
“我在。”盛隆和平静地回应。
一个温暖的、濡湿的亲吻落在她的手背。
他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安抚她吗?不得不说,这样的举动很有效果,她心头的不安消散了大部分,只余下浅浅的一层。
可是,他为什么要安抚她?而她,又为什么需要他的安抚?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她会感到不安呢?
“夫君。”她再一次唤他,音色娇柔之至,渴盼以此来换取他的怜惜,他的安抚,他的实话实说,“夫君方才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盛隆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好在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很短,不等她对此生出什么情绪,他便道:“我在想,那救苦殿中供奉的长明灯,是否——与兄长有关。”
觅瑜的心尖狠狠一颤。
“不、不是长明灯,”她带着不可名状的期望与惶恐,轻道,“是长生牌……对不起,夫君,纱儿骗了你,娘亲在殿里供奉的,是长生牌……”
说话时,她的心跳得飞快,不知道这样的回答会导致何种后果。
她不该说的,但是他已然猜到了大半,她就算不说,又有什么用呢?
而且她也没有全说,只是告诉了他原本的事实,不算胆大妄为,不听叮嘱……
“长生牌?”盛隆和重复一遍。
“嗯……”觅瑜怯怯应声,“长生牌……”
片刻的安静。
盛隆和似有感慨地笑了。
“长生牌与长明灯,有什么区别吗?”他抚上她的脸庞,在黑暗中描摹着她的眉眼,“真是意想不到,纱儿也会有骗人的时候,而我也当真被你骗住了。”
“我不是有意要欺瞒你的。”她娇娇怯怯地认错,“求夫君原谅纱儿,莫要恼了纱儿……”
“我不恼。”他温声回答,“正如我先前所说,长生牌与长明灯,实质没有多少差别,纱儿算不得骗人。”
“不过,纱儿现在能告诉我,母后为什么让你前往清白观了吗?还是要我继续猜测?”
第208章
觅瑜咬着唇, 犹犹豫豫道:“若是让你猜测,夫君……会如何猜测?”
盛隆和轻笑一声,道:“我会猜, 许是母后见我生辰在即, 思及兄长, 伤怀在心,便让你前往清白观祭奠。”
“不过这还是说不通,母后为什么要让你去,莫不是母后伤心糊涂了, 当真以为你嫁给了我们兄弟两个?”
他开了一句玩笑,然而,这玩笑有些轻飘, 似乎他对此颇为心不在焉。
觅瑜听着, 回想起皇后的话, 他过去的经历,心里便涌起一阵酸涩。
她依偎进他的怀里, 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低声道:“纱儿当然是夫君一个人的……”
他温柔应声:“所以,母后为什么要让你一个人去?还特地瞒着我?”
她抿着唇,思索半晌, 终是道:“纱儿真的不能说……”
盛隆和没有强求,依然笑应:“好, 纱儿不说, 我便不问。不过,明日请安时, 我会亲自询问母后,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她一惊, 抬起头道:“你要询问母后?这、能不能不问?母后一定会觉得我办事不利,感到很失望的……”
盛隆和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不问,母后也会问,问你进展如何,何日启程前往清白观,到时,你准备怎么回答?”
她一时语塞:“我……”
他微笑起来,带有几分慰哄地道:“所以,还是我去问比较好,嗯?”
“不好……”她细声道,窝在他的怀抱里,与他撒娇,“你可以帮我想个法子,如何应对母后,不必直白去问……”
盛隆和拢了拢她的鬓发:“最好的法子就是转移母后的注意力,让母后不想着问你情况,而想着如何应对我。”
“再者,我也十分好奇,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做,所以你不用再说,我已经决定,在明天请安时向母后询问究竟。”
“夫君——”她还不死心。
他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打断她的话:“睡吧。”
她嘟着唇,仍要耍娇:“我不——”
他故意按住她的双手,翻身压住她:“不睡?那就做点别的事情。”
吓得她连忙改口:“不、不……纱儿这便休息,这便休息……”
如是过了一夜。
翌日清晨,太子与太子妃进宫,向皇后请安。
以往,盛隆和总是在长春殿里略坐片刻,便前往含元殿,同圣上与朝臣商讨国事,今日却逗留了许久,陪着母后与妻子说话。
皇后对此有些高兴,亦有些不解,含笑询问:“瞻儿不用去含元殿吗?”
他微笑着回答:“今日是常朝,无甚要事,不去也不打紧。”
皇后还是觉得疑惑,目光扫过夫妻二人。
觅瑜紧张地捏着手心,垂着头,不敢出一声大气。
稍顷,盛隆和屏退了宫侍。
殿里一时陷入安静。
皇后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停顿:“瞻儿?”
盛隆和微微低首,应道:“母后。”
接着,他抬起头,道:“孩儿斗胆,有一件事,想请教母后。”
皇后的疑惑之色愈甚,不过还是慈祥地笑着,道:“瞻儿但说无妨。”
盛隆和道:“母后为何要让纱儿前往清白观?”
皇后悚然一惊:“这!”
她看向觅瑜:“你、你怎么——?”
来之前,盛隆和叮嘱过觅瑜,她只要旁听就好,什么都不必说、不必做,一切自有他应对,她也答应了。
然而这时,面对皇后的询问,觅瑜惴惴不安,完全乱了章法,慌忙下跪请罪:“儿臣知罪!儿臣——”
盛隆和跟着在她身旁跪下,抢过她的话头,行礼道:“纱儿什么都没说,是孩儿推测出来的,请母后莫要怪罪纱儿。”
皇后的目光从觅瑜转移到他的身上,满是震惊与惶然之色,好似在面对一场荒诞的梦境,不知该如何应答:“你、你推测出来的?”
“是。”他沉稳道,“母后与清白观素无往来,好端端的,为何要让纱儿独自前去?问及原因,纱儿还百般不肯相告?孩儿只得擅自揣测。”
皇后带着些许微颤地询问:“你……你猜到了什么?”
盛隆和道:“下个月是孩儿的生辰,孩儿斗胆猜测,母后是想到了兄长,心中伤怀,这才让纱儿前去清白观祭奠,又怕引起孩儿伤心,遂让纱儿瞒着。”
皇后怔怔听着:“你……是这样猜的?”
“是。”他看向皇后,“母后,孩儿猜测得对吗?”
闻言,皇后的神色颇为复杂,有伤心,有感慨,也有庆幸。
她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应下这话,抑或否认一部分、告知一部分。
但觅瑜清楚,皇后怎么回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此时此刻的神色,还有接下来的反应,仅从这两个方面,盛隆和就能推测出更多的真相。
这是觅瑜在多次被他说中心事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他实在太厉害了,不仅会揣度人心,而且见微知著,她很怀疑,这世上有没有人能瞒过他。
不知道皇后清不清楚这一点?
从皇后的表现来看,她并没有与觅瑜相同的感受。
因为她舒了口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放松,以及不再掩饰的少许伤怀,浅浅微笑着,应道:“是,你猜得不错,母后……正是这样的想法……”
盛隆和神色不变,低首道:“孩儿不孝,让母后伤心了。”
皇后眨眨眼,隐去一点泪意,故作轻松地道:“莫要说这样的话,是母后不好,不仅擅自做主,让你媳妇去清白观,还让她瞒着你,实在不该。”
“你们快起来,”她起身上前,弯腰欲扶,“别在地上跪着了。”
盛隆和推辞不受:“孩儿还有一事不解,望母后解惑。”
皇后动作一顿,询问道:“何事?”很显然,他在先前的一番诘问,让她心有余悸,哪怕他是自己的孩子,这会儿也难免带上了些许紧张。
盛隆和微微一笑,似是安抚:“母后为何要将此事交给纱儿?虽说清白观是纱儿的师门,也没有让她孤身祭奠兄长的道理。”
“这……”皇后迟疑着,目光扫向觅瑜。
觅瑜一愣,不明白皇后这是何意,又不好向盛隆和求助,只能茫然地回视。
不知从她的反应中意会了什么,皇后的神色一松,微笑着道:“依礼,是不该这样做,只母后一时没有称心的人选,这才选了你媳妇。”
“今日既然说开了这事,母后便在这里向你讨一个人情,可好?”
觅瑜又是一愣,没想到皇后会这么说。
不过,这的确是个万全的说法,不仅避开了盛隆和的询问,还反过来表现出以礼求人的态度,以退为进……真不愧是母子,拥有一脉相承的聪慧。
面对这一要求,盛隆和会怎么回答?
觅瑜下意识看向他。
盛隆和恭敬道:“母后言重了,母后的心愿,孩儿自当满足。只是,孩儿有些不解,为什么要是清白观?不能是太乙宫或者三清观吗?”
“若论道门祖庭,当为太乙宫,若论国观,则是三清观,清白观虽也声名在外,到底不及前面二者,母后为什么偏偏要选它?”
皇后叹出口气:“罢罢,母后不知你媳妇同你说了多少,干脆将一切都告诉你,免得你留有疑惑,日后再问……你们且先起来,莫要跪着。”
盛隆和遂扶了觅瑜起身,与她一起坐在下首,聆听皇后讲述。
皇后说的,同觅瑜知道的没有什么差别,包括为何要在清白观立长生牌,前段时日又是如何梦见幼子等等,只隐瞒了盛隆和的身份之辩。
盛隆和听罢,沉默稍顷,道:“母后不欲父皇得知此事,不选择三清观,在情理之中,但是母后为何不选择太乙宫?让孩儿代为祭奠,不是更方便吗?”
“这……”皇后陷入了迟疑。
觅瑜知道,这是因为长生牌上的名讳不能让他看见,一如此刻,不能让他知晓其中的原因。
所以皇后只能道:“当时,母后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提及此事,正好祝神医在一旁,她的为人,母后信得过,便嘱托了她……”
“原来如此。”盛隆和道,从他的神情与语气,看不出他是相信了还是没有,“那么,这次的清白观之行,母后为何不再嘱托岳母,而是要纱儿前去?”
皇后道:“母后在刚才说过,是你们年前在清白观那会儿,你媳妇不小心破坏了长生牌的势,你……你的兄弟在梦里指名道姓,要她过去。”
“母后没有要怪罪你媳妇的意思。”她道,“母后知道,她是一片好心,替母后前去查看长生牌,谁能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然而木已成舟,母后只能尽力让她弥补过失……”
盛隆和微微敛眸。
“托梦之说,自古有之,无可非议。”他道,“只不过,在母后的心里,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看向皇后,询问:“会是因为这等小事,就哭闹不休,入梦扰母后清静的顽童吗?”
皇后怔愕不已,喃喃道:“这……这能怎么说呢?你、你的兄弟,自然不是不明事理的,不然也不会在当初……”
“可是,如此玄异之事,谁能分说得清?便是母后,也……”
“既然分说不清,那么母后如何能确定,入梦之人就是兄长?”盛隆和道。
第209章
皇后惊疑不定:“瞻儿此言何意?”
盛隆和道:“前些日子, 父皇龙体有恙,几度召见神妙真人,不知母后在侍疾时……可有与之相遇?”
皇后的神色一紧。
“瞻儿这是, 在怀疑母后?”她轻颤道, 神情在不可置信中带有痛心, 以及点点不易察觉的忐忑。
盛隆和起身行了一礼:“孩儿不敢。”
觅瑜连忙跟着起身,低眉垂首,屏声静气。
“不过,”他继续道, “还请母后对孩儿实话实说。”
“——母后,到底有没有见过神妙真人?”
皇后的脸庞慢慢变得苍白。
这样一副模样,纵使她不回答, 答案也已经明了。
“果然, ”盛隆和道, “母后见过他。”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听得皇后一个激灵, 忙忙上前道:“瞻儿,你听母后解释!母后并非相信了那妖道的胡言,只是、只是——”
“只是母后连续几夜梦见兄长,发觉情形与其所言别无二致, 这才不得不信,是不是?”盛隆和替她把话说完。
皇后恳切道:“瞻儿——”
盛隆和打断她的话, 询问:“施不空都对母后说了什么?”
皇后陷入了犹豫:“这……”
盛隆和看着她:“母后不能告知孩儿吗?”
皇后一惊, 紧忙道:“不、不,怎么会?你是母后唯一的孩子, 母后如何会瞒着你?只是、只是——”
她的目光转向觅瑜,隐隐含有求助之意。
觅瑜一呆, 登时变得同皇后一样,仓皇、无措而又为难。
听闻此事与施不空有关,她并不感到惊讶,反而觉得在意料之中,她会答应前往清白观,本就抱着向师长请教是否有人作怪的心思。
她也大约能猜到,皇后为什么会支支吾吾,无外乎是神妙真人在言语间,提及了盛隆和的身份之辩,让皇后有所顾忌,不敢直白地说出来。
可皇后不能应对盛隆和,她就能应对了吗?她若是能应对,这会儿便不会在长春殿,装作一个木头人,而是在前往清白观的途中了。
觅瑜在心中暗暗叫苦,然而,来自长辈的求助,她又不能当看不见,只能硬着头皮,看向盛隆和,局促唤道:“殿下……”
不出所料的,盛隆和没有松口。
他甚至反过来询问她:“纱儿常年出入清白观,对于这些玄异之事,想必有所了解,不如同我们说一说,所谓的托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觅瑜瞠目结舌。
他是真心这么问她的吗?她又不出家,又不修道,怎么会清楚这种事?要说出入清白观,他还常年在太乙宫中清修,不应该比她更加了解?
还是说,他希望她配合他一把,劝服皇后道出实情?
倘若她采用通达道人的说法,倒是有可能说动皇后,可是,这话又不能在他跟前说……
她只能迟疑道:“我、儿臣只是道听途说……历来托梦,仅限于至亲之间,且年代长久者难以得见,盖因人有归处,魂魄亦可往生……”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之中,幽精主意,入梦多为此魂,是以性情一般不会有什么变化……如若相差过大,则或为幽精受损,或为……”
“或为什么?”皇后追问。
对于这些魂魄之说,觅瑜其实不甚了解,完全是靠着曾经翻阅过的经书典籍,以及师长同门之间的闲谈,才能勉强支应一二。
此时此刻,面对皇后的关切询问,她既觉得紧张,又颇为羞愧,努力不表现出心虚,强自镇定道:“或为……游魂小鬼乘隙而入,冒名顶替……”
皇后神色一震:“游魂……小鬼?”
觅瑜应道:“是……”
皇后有些恍惚地后退了一步。
盛隆和及时扶住:“母后。”
觅瑜吓了一跳,害怕自己说得太过,导致皇后无法接受,郁气积心。
“殿下,母后……”她有些不安地拧着手,“儿臣、儿臣并非……”
皇后勉力微笑,被盛隆和扶着缓缓坐下:“无妨,母后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只是,这、这太——”
“也不一定是游魂小鬼,”盛隆和倏然开口,“还有可能是妖邪作祟,用术法迷惑人心,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话比起安慰,更像是在指证,神妙真人为罪魁祸首。
皇后听着,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不知是不是陷入了麻木。
她缓缓看向盛隆和,又看向觅瑜,目光里含着多重伤怀。
“母后知道了……”
盛隆和放缓了口吻:“母后现在能告诉孩儿,施不空都说了什么吗?”
皇后闭了闭眼,素手撑着额头,似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
“他……他在前些时日,蒙受你父皇召见时,忽然同母后搭话,说了一堆玄之又玄的……大概意思是,他算到你……兄长的魂魄不宁,对你或有妨碍……”
“他询问母后,近日可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导致如此情况……也许,他能帮忙解决……”
盛隆和拉着觅瑜在一旁坐下:“母后是怎么回答的?”
皇后苦笑道:“母后自然是答没有,表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当年是怎么害了你们兄弟的,母后一刻都不敢忘记,如何会轻信他的言语?”
盛隆和道:“但母后最终还是信了。”
皇后看向他,恳切道:“母后没有相信他的话,是因为那些梦——你兄长在梦里的身影、容貌……与过去一模一样,由不得母后不信——”
“瞻儿,”她哀哀道,“你不知道,当母后在梦境里,听着他的哭嚎,看着他饱受苦痛,母后的心都要碎了……如何舍得抛下他不管?”
带有悲戚的哭诉,听得觅瑜心生动容,有些理解了皇后的感受。
身为一名母亲,乍然于梦中得见失去多年的孩子,怎么不痛断肝肠?那孩子过得还很不好,哭嚎着求助,又有哪一个母亲能忍心拒绝?
哪怕这个梦境十分奇怪,透露着诡异,那也仍然是自己的孩子……
盛隆和表示理解:“孩儿知道,这么多年来,母后看似风光,实则内心伤怀,一直没有忘记兄长,想着为兄长报仇雪恨,讨回公道。”
“只是,母后不觉得这个梦,时机很巧吗?”他冷静地询问。
“孩儿携纱儿去往清白观,是年前的事,倘若兄长当真受到影响,母后应该早有感应,为何直到前一段时日才梦到?还是在施不空与母后谈完话后?”
皇后道:“若是寻常梦境,母后自然不会轻信,可是,你兄长在梦里明明白白地指出,有人动了他的长生牌,而那个人,正是你的妻子。”
“好孩子,”她看向觅瑜,询问,“这一件事,你有同谁说过吗?”
觅瑜一惊,有些迟疑地回答:“此事……儿臣只对殿下说过,不曾对旁人提起……不过,儿臣并非孤身前去,观里有几个同门都知晓……”
“无妨,这已经足够了。”皇后道。
她重新看向盛隆和:“瞻儿,现在你明白了吗?在此之前,母后不曾知晓长生牌一事,却梦见了,梦得准确无比,这叫母后如何不信?”
“母后,”盛隆和唤了一声,语气里带有几分无奈,以及语重心长的劝告,“事出反常必有妖。”
“施不空前脚才与母后谈完话,后脚母后就做了这样一个梦,难道母后不觉得奇怪吗?”
从皇后的神色来看,她并不理解他的态度。
“母后是觉得有些奇怪……”她缓缓道,“所以,母后在一开始并没有贸然相信,而是在询问过你的妻子,发觉你兄长梦中所言非虚之后,才相信的……”
“如果托梦的不是你兄长,又怎能清楚这件事,向母后求助?而且,他也没有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让母后前往清白观,给他做一场安魂的法事……”
“是让母后吗?”盛隆和敏锐地指出,“不是让纱儿前往?”
皇后一愣,有些讷讷道:“这……素来因果循环,长生牌之事,既是你媳妇种下的因,自然该由她来了结果……让她前去,在情理之中。”
“让她孤身一人前去,也在情理之中吗?”他继续问道。
皇后又是一愣,含有困惑和不解地道:“瞻儿何出此言?母后并没有要她独自过去,尽可多多带上人手,这里头……可是有什么误会?”
觅瑜一听,生怕皇后以为自己从中作梗,挑拨他们母子感情,连忙道:“回母后,儿臣也是这么和殿下说的。”
“若殿下不放心,大可加派人手,护送儿臣前往清白观,只是无论儿臣怎么说,殿下都不同意——”
“我当然不会同意。”盛隆和打断她的话,看了她一眼,似是在对她说话,又似是在对皇后道,“谁都可以陪着你去,唯独我不行,你叫我怎么想?”
他重复了一遍在东宫里,他对她说过的理由:“纱儿可曾听过调虎离山之计?若我放你离宫,万一半途生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对此,觅瑜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皇后就已经惊愕地道:“怎么会呢?不过是去一趟清白观,并且一路都有人马护送,如何会生出事端?”
盛隆和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从善如流地接下一句:“既如此,孩儿为何不能陪着过去?”
皇后登时被他问住。
她迟疑着,求助地看向觅瑜。
然而,觅瑜正是因为回答不上这一问题,才被盛隆和带着坐在长春殿,听他一句接一句地询问,此刻又焉有解围之法?
眼见气氛陷入僵持,盛隆和忽然微微一笑,起身道:“看样子,母后同纱儿有话要谈,那孩儿便不多加打扰,自去殿外相候,请母后与纱儿畅言。”
第210章
盛隆和的这一举动, 同时惊讶了两人。
皇后困惑道:“瞻儿?”
觅瑜也不解地瞧向他:“殿下?”
盛隆和没有理会,微微笑了笑,道了一声“孩儿告退”, 便转身离开。
留下婆媳俩面面相觑, 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神色。
眼看着盛隆和的身影消失在隔断外, 皇后充满疑惑地转向觅瑜,询问:“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你明白瞻儿的意思吗?”
觅瑜同样茫然地回答:“儿臣不知……”
不过紧接着,她就意识到,不管盛隆和为的什么, 他终究给了她们谈话的空间,她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把一些不能在他跟前说的话, 一股脑全部倒出来。
这么想着, 她忙忙起身, 跪在皇后跟前。
皇后被吓了一跳,伸手欲扶:“你这是在做什么?快快起来——”
“母后, ”她没有动,继续跪着,道,“有一件事, 儿臣要禀告母后。”
皇后惊疑不定:“什么事?可是——可是同瞻儿有关?”
“是。”她应首道,未免皇后胡思乱想, 她不等对方询问, 就接着道,“年前在太乙宫时, 儿臣曾经就殿下身份之事,请教过通达道长。”
“通达道长?”皇后重复, “是……瞻儿的师父?”
她再度应首:“正是殿下的师长。”
闻言,皇后浮现起回忆之色,喃喃道:“母后知道他……多亏了他,隆儿小时候才没有受苦,后来,也是他帮忙关照瞻儿……”
“他是真真正正的得道高人,母后很感激他……”
她念了片刻,忽而一顿,猛然惊醒过神,看向觅瑜道:“你、你方才说什么?你就瞻儿身份一事,询问了他?你——你怎么能问他呢!”
她痛心疾首道:“事关瞻儿的身家性命,他纵然身为瞻儿的师长,你也不该——”
觅瑜连忙解释:“母后容禀,此事并非儿臣主动提起,而是道长在言谈间提及,早在殿下以奇王之尊,回到太乙宫时,他便已认出殿下的身份。”
皇后一惊:“你……你说什么?”
她重复了一遍:“早在十四年前,殿下前往太乙宫时,道长就已明了他的真实身份。”
皇后怔愕无言。
半晌,方缓缓开口:“他……知道瞻儿是谁?”
觅瑜应道:“是……”
皇后又是一阵无言。
缓缓地,她才含泪而笑,神色有欣慰,也有伤怀:“是吗……?也该如此,他把那孩子教养长大,怎么会认不出呢……真好,真好……”
她拿出锦帕,拭了拭泪,平复了一下心情,伸手扶起觅瑜,道:“好孩子,别再跪着了,坐下说话。”
“你方才说,就瞻儿之事请教了道长。”她询问道,“那么,道长对此有何看法?”
觅瑜回忆着,慢慢道:“道长告诉儿臣,两位殿下的情况特殊,不仅是双生子,而且……”
她复述了一遍通达道人的原话。
皇后听得惊奇不已:“这……道长当真是这么说的?”
觅瑜恭谨道:“儿臣不敢欺瞒母后。”
皇后的脸上浮起一阵恍惚,夹杂着震惊与豁然。
“难怪……难怪……原来如此……原来,他真的是……”
她喃喃自语,神色似喜似悲、似哭似笑。
“好孩子,”她握住觅瑜的双手,万般感激地开口,“多谢你告诉母后……母后的心,总算能好受上几分……”
“母后言重了。”觅瑜谦逊道,“这些都是通达道长的看法,儿臣不过转述,担不得母后的这一声谢。”
“不,你担得起。”皇后真挚道,“这些年,母后一直在询问自己,到底有没有认错,也许,那个不愿意接受事实的人,不是瞻儿,而是母后……”
“母后的这份固执己见,不仅对瞻儿不公平,对那个孩子也不公平……可是,母后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我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
“今日听闻你这一番话,可谓醍醐灌顶,令母后恍然大悟。”她紧紧握着觅瑜的手,激动地颤声道,“原来,事实竟是这般……”
说话时,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可见心潮有多澎湃。
“这……当真是再好不过的情况,再好不过……”
觅瑜被这阵情绪传染,跟着莞尔:“是,儿臣也是这么觉得。”
她亦没有忘了正事,在皇后的激动之情稍缓后,提醒道:“不过,依照通达道长的说法,便不会有托梦之说了,更没有什么魂魄不宁,母后……?”
皇后一愣,有些冷静下来,迟疑道:“这……的确是如此……”
“可是,那个梦又格外真实……”她蹙着眉,苦恼不已,“不瞒你说,母后在醒来后,忧惧交加,狠狠哭了一场……实在……”
她看向觅瑜,征求意见:“你觉得呢?”
觅瑜轻轻咬唇,思索片刻,道:“儿臣觉得,应当听殿下的。”
“瞻儿?你要让他来决定吗?”皇后讶然,“可是,不管哪种情况,他都不能知晓真相,至少现在不能……又该如何决定?”
“我们可以不说出真相,只求殿下拿主意。”觅瑜道,“没有殿下的准许,儿臣无法离宫,就这样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母后不如同殿下把话说开,告诉殿下,不是不愿意道出实情,而是有难言之隐,相信殿下能理解的。”
“他会理解吗?”皇后有些犹豫,“母后瞧他方才的模样,虽然恭谨带笑,却含着丝丝不满……母后觉得,他可能是生气了……”
觅瑜温顺道:“殿下不是在生母后的气,是在担心母后,害怕母后中了他人奸计。殿下与母后血浓于水,母子情深,怎么会生母后的气呢?”
“你说的是……”皇后喃喃,“他一向是个宽和的孩子,又聪慧,又懂事,一定会理解母后的……”
“好孩子,”她看向觅瑜,含着感激的微笑,殷切道,“这一桩事,当真要多谢你……若非有你,母后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瞻儿娶了你,不仅是他的福气,也是母后的福气……”
“母后千万别这么说,”觅瑜连忙推辞,“说到底,都是儿臣惹的祸,如果不是儿臣自作主张,也不会有今日之事,儿臣向母后请罪。”
皇后摇摇头,叹道:“追因溯源,皆在己身,一切,都是母后当年糊涂……今日,更是险些又一次糊涂,不但害了你,也害了瞻儿……”
皇后做下了决定。
“你去唤瞻儿进来吧,”她慈祥笑道,“莫要让他久等了。”
觅瑜恭敬应是。
出得正殿,但见长廊之下,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一派轩轩韶举之态。
正值初夏时节,骄阳映照在他的身上,衬得周围黯然失色。
察觉到有人靠近,盛隆和侧首而望,淡淡一笑:“同母后说完话了?”
觅瑜怡然莞尔,莲步轻移,盈盈上前,唤道:“殿下。”
他扬起眉:“没有旁人在,还这么叫我?”
她乖柔改口:“夫君。”
盛隆和这才满意地应声,抚上她的脸庞,挽过她的一缕碎发。
他没有询问她同皇后谈了什么,而是道:“来请安前,我不是说过,一切有我应对,你不用担心吗?怎么母后才问了一句,你就慌忙跪地请罪?”
她有些羞愧地道歉:“对不起,夫君,我太紧张了,一时忘了你的叮嘱……都是我不好,连累你陪我一起跪……”
“我不是在责怪你。”盛隆和温言安抚,“我只是想让你安下心,不要太过紧张,母后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无需害怕。”
“再者,”他笑了一笑,“以现在的情形,比起母后,好像我更让你们为难?你们在里头说了这么久,可有讨论出一个章程,如何应付我?”
觅瑜讪讪笑着,略带心虚地讷讷回应:“夫君这话说得……什么叫做应付?难道在夫君心里,纱儿和母后就是这样的人吗?”
“好,那我换个问法。”他从善如流道,“你出来是为了什么?不会是在这里同我闲聊,打发时间吧?”
她轻抬臻首,瞧向他,眸中秋波流转,似娇嗔,又似讨好,软声道:“母后请夫君入内……”
殿内。
皇后正自等待,见夫妻二人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相唤。
“瞻儿,”她亲切道,“母后已经想明白了,托梦一事,的确太过巧合,使人生疑……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处理?”
盛隆和不动声色:“只是这样吗?母后没有什么话,想对孩儿说?”
“这……”皇后略有迟疑,看了一眼觅瑜,又看回到他的身上,道,“母后不瞒着你,此间事宜,是有许多因由,但……还未到可以说出来的时候……”
“不到时机?”盛隆和笑了笑,目光扫过妻子,“这话孩儿有些不明白,什么样的事情,母后可以告诉纱儿,却不能告诉孩儿?”
觅瑜心头一紧,忍不住开口:“殿下——”
被皇后用笑语打断,恳切而真挚地道:“瞻儿,母后知道你有很多不解,但是——你就当母后任性,答应母后这一回,好不好?”
“总归,母后现在也已经想明白,不强求你媳妇去清白观,你便替母后拿个主意,到底该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