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入夏, 热气蒸腾。
皇后操劳宫务,微感不适,遂免除了妃嫔命妇的请安, 于长春殿中静养。
太子妃听闻消息, 甚为挂心, 特意请旨前往清白观,为皇后祈福。
在太子妃离开的隔夜,东宫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或者说,不是迎来, 而是半押半护地送来。
“你们、你们快解开贫道手上的绳子!”通达道人压低声音,奋力挣扎。
“你——对,就是你!”他盯着一旁的护卫, 吹胡子瞪眼道, “你不认识贫道了吗?几个月前, 你还负责保护贫道,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贫道说了很多遍, 贫道真的是为你们家王爷、不对,是太子和太子妃好,你们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贫道赶着去救人——”
“道长要赶着去救什么人?”太子负手自里间迈步而出, 沉着发问。
陈至微挣扎的动作一顿,有些迟疑地看向他:“你、你是……?”
太子神色不变:“道长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陈至微缓缓转动眼珠, 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小心翼翼地开口:“这里是……东宫?那,你、你就是……太子殿下?”
对方没有回答。
陈至微继续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你还认得为师、贫道吗?”
盛隆和垂眸, 微微一笑,示意护卫松绑, 然后退下。
“说吧,”他凭案而坐,给自己斟了盏茶,缓缓品了一口,“发生了什么事,劳动师父从太乙宫赶来,给徒儿这样大一个惊喜。”
陈至微面现惊喜:“小石头!为师就知道你还认得!”
盛隆和道:“弟子若不认得,师父此刻便会身陷地牢,等着孤的审问了。”
陈至微气恼道:“哼!为师受到的待遇,和被关进地牢差不多!你的那些护卫,下手一个赛一个黑!为师简直被他们打得满头包!”
“在押送为师前来的路上,他们还威胁为师不要出声,不然就拿布团堵住为师的嘴!你说说,这是对待奇王师长该有的态度嘛!”
抱怨完之后,他才想起正事,着急忙慌地上前,劈手夺过盛隆和手里的茶盏,嚷嚷道:“别喝了!你媳妇都快出事了,你还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喝茶!”
盛隆和面露惊讶之色:“纱儿有大批人手护送,如何会出事?而且师父是怎么卷进来的?听底下人汇报,师父似要劫车,强行掳走纱儿?”
陈至微急急澄清:“为师不是要掳走徒儿媳妇,是要带她远离危险!”
盛隆和饶有兴致地询问:“哦?什么危险?”
陈至微越发着急,几乎忍不住上手拉人:“前两日,为师夜观天象,发觉太微垣有异,紫微星不稳,摆明了要出大事!”
“为师再一仔细推算,算得徒儿媳妇与你有分离之兆,并且凶兆愈显,若不及时化解,恐怕会——你明白为师的意思吗?!”
盛隆和仍是不急不躁,只在眼底闪过一丝暗芒,若有所思道:“所以,师父才会在半途拦路?被我的护卫阻止后,还不断叫嚷,让他们放人?”
“不过,师父怎么知道纱儿所在何处?难道也是算出来的?”
陈至微顿足道:“为师是算过一遍,算出你们两个还在一处,松了口气,写了封信,交给你安排在太乙宫的人,让他送给你,叮嘱你们万万当心。”
“不过,在信送出去后,为师还是不放心,生怕出什么变故,决定亲自来一趟,没想到在半途遇上了徒儿媳妇的车架,为师怎能袖手旁观?”
说到这里,他忙忙对盛隆和道:“快,你快让你的人赶过去,把你媳妇带回来!还有,为师写给你的那封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盛隆和平静地回答,“只是为时太晚,纱儿已经离宫,来不及了。”
陈至微瞪眼,呸呸两声:“什么来不及!别说这些晦气的话!只要没到最后一刻,就都不晚,你快——你怎么坐着不动啊?你、你不想要你媳妇啦?!”
盛隆和还是不动如山。
直到陈至微急得都要团团转,他才浮起一丝微笑,开口:“师父不妨再算一算,纱儿现在何处?”
陈至微不明就里,但还是照着这句提议,掐指捻算起来。
算了片刻,他动作一顿,显出几分惊疑,又算了算,掏出怀里的短香,铺在案上,摆弄半晌,疑惑喃喃:“这、这……为什么会是这样?”
盛隆和道:“师父算出了什么结果?”
陈至微看向他,脸上的焦急之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不解:“为师……算出来,徒儿媳妇还和你在一起……”
盛隆和微微一笑。
陈至微被他笑得一头雾水,催促询问:“你别在这里摆谱了,赶紧告诉为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盛隆和道,“师父遇见的车架,里头坐着的并非纱儿本尊,真正的她,现在还好端端待在弟子身边。”
陈至微一呆:“不是徒儿媳妇?”
他端庄颔首:“不是。”
陈至微感到一阵茫然:“不是徒儿媳妇,你干嘛要大张旗鼓地派人护送,还对外宣称是太子妃的车架?你——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间因由,说来话长。”盛隆和起身,“总之,弟子本想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但既然师父能算出来,想必旁人也能算出来,这一招,走得差了。”
“幸而师父漏夜前来,给了弟子一丝转机。”
他躬身作揖,郑重行礼:“还请师父助弟子一臂之力。”
……
四月底,发生了一件大事。
碧顷蓝天,本是艳阳高照,却逢乌星遮日,降下暗幕。
日食之相自古有之,史书记载亦不鲜见,但这一次大为不同。
先是钦天监没有提前禀报,接着是日食当天异象丛生,不仅有万鸦嘶鸣,环绕在皇城上方,泱泱汇成一片黑云,更有圣上遭魇,自噩梦中惶然惊醒。
紫宸殿中,建元帝正自神思不宁,忽闻宫人禀报,得知日食异象,当即惊怒万分,急召钦天监正前来,询问为何不报。
洪源先生跪地垂首,颤巍请罪:“圣上恕罪!自从得蒙圣上赏识,贫道感激涕零,日日不敢有所懈怠,为圣上观天象、算吉凶!”
“今回日食,钦天监本该早有察觉,然而、然而……”
建元帝怒喝道:“然而什么?!”
洪源先生犹豫片刻,方下定决心,回禀:“然而——有人从中作祟,瞒天过海,这才使得钦天监上下,无一人观出天象有异!”
“更甚至,此番天象,正是因为那作祟之人倒行逆施、离经叛道,引得天尊怒火,而降下的!”
建元帝惊怒不已,连声追问:“那人是谁?!”
洪源先生伏地稽首:“贫道、贫道不知,只知道那人法力高强,吸龙脉之气,为己所用,恐怕……贫道无能,请圣上恕罪!”
建元帝惊色愈甚:“龙脉?这是何意?!”
洪源先生道:“回圣上,此等离经叛道之举,除非大德之士,否则皆需凭借外物,或者天材地宝,或者日月精华,而那人凭借的……正是龙脉之气!”
“贫道斗胆,询问圣上,近日可有觉得龙体不适,夜间连遭梦魇,醒来后浑身盗汗,精神恍惚?若是有,便是圣上的真龙之气被贼人窃取,恐、恐怕——”
建元帝闻言,登时觉得头皮发麻,眼前事物一阵旋转。
他强自镇定下来,不表露出异样,询问:“恐怕什么?”
洪源先生支支吾吾,不敢直白回答,被君王再三追问,才颤声道:“恐怕、恐怕……难得安康……”
建元帝的身形晃了一晃。
他闭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缓缓开口:“到底是谁……要害朕?!”
洪源先生仍是原来的说法:“圣上恕罪,贫道不知……”
“不过——”他惶惶抬首,似要将功折罪般,诚恳而又殷切地道,“贫道愿为圣上护法,与那贼人斗上一斗!”
……
设台,点香,祭符,挂灵铃。
圣上闭目,盘腿坐于阵法正中。
洪源先生头顶莲花冠,手执桃木剑,绕坛行罡步。
香燃青烟,扶摇直上,铃晃金音,无风自响。
汗水滴滴从圣上额角滑落。
青烟时断时续,铃声越发急促,到得最后,竟是烟断铃绝!
洪源先生喷出一口鲜血,“哐当”一声,松手落了桃木剑。
建元帝大惊失色,睁开眼,急声询问:“爱卿?!”
“圣……圣上……”洪源先生委顿在地,颤抖地伸出手,指向北方,艰难吐出几个字,“神、神妙……”
然而,没等他说完话,便似被看不见的雷电击中,双目一瞪,身体一僵,发出一记闷声,头如圆木点地,彻底没了声息。
建元帝惊魂失定:“爱卿?爱卿!”
正在这时,御前总管于殿外禀报:“启禀圣上,神妙真人求见。”
建元帝一个激灵,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他在猛然间意识到,洪源先生临死前所说的,乃是“神妙”二字,所指的北方,亦是蓬莱岛的方位。
难道说——
不、不会的!不可能会是这样!神妙真人是他一手敕封的,倘若怀有异心,早早就对他不利了,不会直到这个时候才露出真面目!
一定是贼人妖法高强,洪源先生力有不逮,在用最后的力气告诉他,此局非真人不能解,要向真人求援,一定是这样!
如若不然,他在过去服的那些丹,吃的那些药,都成了什么?
还有他的长生不老,万世千秋——
第212章
混乱不已地想了半日, 建元帝方才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抬脚迈步,更是感到一阵晕眩, 险些一头栽倒!
他勉力支撑住, 唤宫侍入内, 清理残局,抬走洪源先生的遗体。
然后,他沉声吩咐:“传指挥使……不,让北镇抚使过来。”
神妙真人被锦衣卫押进了殿。
他面不改色, 一如往常地恭敬跪拜:“贫道参见圣上,圣上永寿安康。”
建元帝坐于上首,冷冷哼出一声:“朕是想永寿安康, 只可惜有的人不让, 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发生, 没个消停。”
神妙真人依旧镇定而恭敬,仿佛没听出君王话里的不对劲, 只是垂着首,道出一声:“贫道惶恐。”
建元帝冷眼看他,询问:“爱卿惶恐什么?”
神妙真人回答:“身为圣上亲封的真人,贫道却未能及时为圣上分忧, 让圣上烦恼这等事体,忧苦身心, 是贫道的不是。”
“幸而天尊降示, 贫道今日求见,正是为了替圣上解决烦恼。”
建元帝神色一动:“天尊降示?”
“是。”神妙真人道, “近日的连番事体,皆是因为人力所致。”
建元帝微微拧眉:“爱卿的意思是, 有人在背后作祟?”
这话倒是与洪源先生的说法对上了……
他思索着,缓缓道:“爱卿既然擅卜,不如帮朕算算,究竟是谁心怀不轨,想要谋算朕?”
神妙真人禀道:“回圣上,并非有人蓄意谋害,而是命数所定,与皇宫五气不融,格格不入。”
建元帝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爱卿此言何意?”
神妙真人回答:“乌星遮日,古来有之,并不鲜见,然而,群鸦环绕、黑云压城,却是千年难得一出。”
“究其原因,乃是宫中有人命数生异,若不尽早除去,恐会妨碍江山。”
建元帝面现狐疑之色,皱眉道:“谁的命数这么厉害,竟能妨碍江山?”
神妙真人道:“命数所在,无关厉害,只看合乎与否,合则好,不合则差,上上合者益江山,下下合者损江山,此人命数,正是下下合者。”
建元帝仍是稍感狐疑,询问:“此人是谁?”
神妙真人答曰:“太子妃——赵氏!”
建元帝愕然。
“爱卿指的是……太子妃?”
神妙真人稽首行礼,字正腔圆地回答:“正是。”
建元帝感到一阵惊愕。
“怎么会是她?”他不可置信道,“当初,朕下旨赐婚时,爱卿不是说,赵氏命格极好,于江山和太子皆有益,太子妃之位,最适合不过吗?”
神妙真人道:“回圣上,当初的太子妃,命格的确极好,福缘高照,华盖覆顶,与太子殿下有宿世姻缘,所以贫道极力赞成这一门亲事。”
“然而,如今的太子妃,命格不仅与太子殿下相冲,更是有碍江山气数!”
建元帝还是有些无法相信:“一个人的命格,怎么会变呢?”
神妙真人垂着首,回答:“时移世易,斗转星改,日月运行不歇,天道流转八方,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也是贫道法力低微,未曾察觉太子妃的命格变化,直到今日乌星遮顶,阴盛阳衰,引来群鸦环绕、黑云压城,才惊觉此间真相。”
“所以,贫道斗胆,求圣上下旨——”他抬起头,道,“赐死太子妃!”
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在紫宸殿中。
建元帝面色不改,心里翻江倒海,久久无法平息。
他没有想到,神妙真人此番求见,竟是为了要太子妃的性命。
他更加没有想到,乌星遮日,会与太子妃有关。
难道那个吸取龙气,妄图谋害他的贼人,就是太子妃?
也不是不可能……赵氏为坤道之女,常年出入清白观,于暗中修习妖法……年前还跟随太子去了太乙宫,法力更上一层……都讲得通……
说来,他掉落游船那次,正好是赵氏在太乙宫的时候,那一阵子,他病了许久,昏昏沉沉,直到太子回宫,方才好转……
还有前两天,太子妃为皇后祈福,自请前往清白观,才去了没多久,皇城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莫非,这一切,都是赵氏在背后搞的鬼?
建元帝惊疑不定地想着。
他没有想太久,因为他好不容易压下的天旋地转之感,再度涌了出来,伴随着手心虚汗频发,眼前影像重重叠叠,让他觉得一阵恶心作呕。
一记嘶哑的叫声自殿外传来。
建元帝惊了一跳,高声询问是何物作祟。
御前总管小心翼翼地禀道:“回圣上,是、是乌鸦,一只、一只乌鸦忽然掉了下来,它——它死了!”
御前侍奉,不可轻言晦语,然而,许是因为太过惊慌,一个“死”字,就这样直愣愣地蹦了出来,似一块尖锐的石子,在人心上留下一道狰狞的划痕。
神妙真人又在这时道:“启禀圣上,贫道还算出一事,太子妃此刻正在东宫,而非清白观!其间种种缘故,贫道不敢妄言,但请圣上三思定夺!”
建元帝感到脑门一突一突地跳。
太子妃……太子……东宫……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要害他?是谁?
建元帝的心跳一阵加速,整个人好似被灌满了沉甸甸的水,快要爆炸了。
他强自镇定,下定决心,沉声开口:“来人,传朕旨意——”
……
东宫。
御前总管传完口谕,恭敬地行礼:“太子殿下,请吧。”
不远处,齐整立着两排佩刀的锦衣卫,还有更多的禁军将东宫团团围起,阵仗之大,让一众宫侍屏气吞声,不敢表现出丝毫异样。
太子目光轻扫,不动声色地询问:“父皇忽然召见,不知所为何事?”
御前总管赔着笑,回答:“圣上的想法,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如何会知道呢?殿下去了便知。”
又道:“殿下还是快请吧,圣上催得有些急,莫要耽搁了时辰。”
太子闻言,思索稍顷,唤来心腹,低声叮嘱两句。
而后,他微微颔首,应下口谕离开。
御前总管与锦衣卫紧随其后。
禁军没有动,依然包围着东宫,把守住各方出入口。
氛围陷入诡异的寂静。
不多时,神妙真人带着两名道童来到,其中一名道童手执法器,另外一名则捧着圣旨,禁军自动分开一条道,让他们进去。
东宫总管含笑上前相迎:“哎哟,可是不巧,太子殿下才得了圣上口谕,前往紫宸殿,真人若是有要事寻殿下,不妨追上一追,说不定还能赶得上。”
神妙真人一派仙风道骨地回应:“无妨,贫道此行前来,并非为了太子殿下,而是为了太子妃。”
东宫总管笑容一顿,带有些迟疑和试探地道:“这……早在前两日,太子妃便离宫前往清白观,为皇后殿下祈福去了,真人难道不知?”
神妙真人微笑着回答:“贫道知道,不过,贫道还知道,前往清白观的另有其人,而太子妃本尊,此刻正待在东宫。”
他感叹道:“如此欺君罔上之事,太子妃竟也能说动太子殿下,当真是祸国妖姬呐……幸好天道昭彰,诸恶无所遁形,今日,一切都到头了!”
他命令道童:“宣圣旨!”
道童上前一步,展开明黄圣旨,大声宣读。
东宫众人匆忙跪地听旨,听罢,面色皆变。
“总管可听清了?”神妙真人笑眯眯地道,“若是听清了,便请总管引路,带贫道去见太子妃吧!”
东宫总管满脸震惊,不可置信:“这,圣上、圣上怎么会……?!”
“总管莫要觉得圣上狠心。”神妙真人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太子妃做了太多恶,现在,已是到还报的时候了。”
东宫总管还要再言,神妙真人却不想再听,叹息着摇摇头,拂尘挥过其头顶上方,道出一声:“纠缠无益,得罪了。”
霎时,东宫总管身体一软,迷迷瞪瞪地晕了过去。
众人看在眼里,惊骇万分。
神妙真人含笑环顾四周:“尔等——还有要阻拦贫道的吗?”
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应答,有胆小者,更是面色煞白,微微发起了抖。
见状,神妙真人满意地点点头,踏步朝里迈进。
他没有叫宫侍引路,仿佛知道要寻之人所在何处,胸有成竹地走着。
行至庭院,他轻咦一声,停下步伐,打量周围片刻,恍然一笑。
“我说呢,怎么这么放心,原来是请了援兵……只可惜,阵法虽妙,阵眼立得也巧,道行却太低,只能抵挡住一时半刻,白白费了这些功夫……”
他自言自语两句,忽而叫道童上前,分立在左右两侧,自己则一理道袍,盘腿坐在原地,闭目捻诀,喃喃念诵起了咒语!
其时天阴无风,神妙真人的袍袖却晃荡鼓起,似有两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激斗,护卫在旁的道童更是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好不容易才稳住脚跟,没有摔倒。
东宫上空,云翳聚集,群鸦泱泱,嘶鸣不绝,压出一片乌色。
一只乌鸦掉落在地,僵硬死去,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就这样过了半晌,鸦群被撕开一个口子,四散纷飞,天光洒落,照亮周围一方天地。
神妙真人微笑着睁开双目,缓缓长念一声道号:“天尊慈悲。”
他带着志得意满的神情,起身,走向庭院深处!
第213章
紫宸殿。
建元帝闭目养神。
幽幽寂静中, 响起一道如沉水碧玉的声音:“儿臣参见父皇。”
建元帝缓缓睁开眼,看向跪在下方的身影,道:“太子来了。”
太子垂首应是。
建元帝打量着这个儿子, 神色里有探究和警惕, 也有不解和多疑。
以往宽松融洽的氛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肃穆和庄严。
这一刻,他们不是父子,而是君臣。
建元帝询问道:“太子可知,朕找你来, 是为了何事?”
太子低着头,恭敬回答:“儿臣不知。”
建元帝又问:“前两日,太子妃为皇后祈福, 自请前往清白观, 这一件事, 不知太子还记不记得?”
太子道:“儿臣记得。”
建元帝道了一声好。
“那朕问你,”他猛然沉下面色, 质问,“太子妃现在何处?”
盛隆和没有回答。
他抬起头,看向坐在上首的君王。
建元帝见状,神色一恼, 喝问:“你这是何意?朕在问你话!”
盛隆和还是没有回答。
他缓缓起身,迈步上前, 靠近君王。
建元帝愈发惊恼:“你这是要反了吗?!来人, 给朕拿下!”
盛隆和身后的锦衣卫没有动。
建元帝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你、你们——”
盛隆和平静道:“父皇治了前任锦衣卫指挥使的罪,却又不肯信任现在的指挥使, 越级命令北镇抚使,如此轻率无定, 自然使得人心不稳,另寻安处。”
他没有回头,淡声吩咐:“你们都下去,让孤好好同父皇叙叙话。”
锦衣卫恭谨应首,行礼退下。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建元帝的预料,他开始变得惊惶,想要起身,却是动作一顿,重重地跌落回了原处。
盛隆和道:“父皇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不然,儿臣不确保会发生什么。”
建元帝惊慌失措,喘着气道:“你、你给朕下了毒?!来人——快来人!来人啊!太子要反了!快来人!”
“父皇不必白费力气。”盛隆和维持着平静,“候在外面的人,早已得了儿臣的吩咐,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会进来查看情况。”
“至于下毒之说,更是冤枉儿臣,父皇可以不义,儿臣却不能不孝。”他一步步靠近君王。
“父皇与其在这里指责儿臣,不如仔细想想,这些年来,都服用了谁进献的神丹妙药?”
建元帝惊疑不定:“你是说——?不,不可能!朕不相信!真人进献的丹药和方子,朕都有让太医看过,真人不会害朕,也没有必要害朕——”
“反倒是你!狼子野心!不孝不敬!朕当初就不该立你为太子!”
他挣扎着,似要起身,又似要扑向御案:“朕——朕要废了你!”
盛隆和发出一声轻笑:“父皇这话说的,好似是因为看重儿臣,对儿臣抱有非凡的期望,才立儿臣为太子。”
“而不是因为妖道的一番言语,因为儿臣身患臆症,容易掌控,父皇不用担心江山过早旁落——才如此。”
建元帝震惊不已:“你——”
盛隆和贴心地替他说完话,告诉他真相。
“不错,儿臣没有病,所谓的臆想、臆症,都是儿臣装出来的。”
建元帝直愣愣地瞪着眼,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盛隆和道:“很奇怪吗?这么多年来,给儿臣诊治的无数名医,不是都说过,儿臣这病十分古怪,与寻常臆症不同,父皇为何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还是说,父皇打心里觉得这样很好,希望儿臣患病,做一个有缺陷的太子,以免影响到父皇的地位与权势?儿臣患此臆症,正中了父皇的下怀?”
“你……你……”建元帝颤抖着嘴唇,想要说话,却是字不成句。
盛隆和见状,道:“父皇莫要情绪激动,且缓一缓,慢慢说话,儿臣真的没有给父皇下毒,父皇莫要生出误会。”
“不过,”他话锋一转,“儿臣不能确保,神妙真人进献的丹药,服多了会有什么后果,也许就会让父皇像现在这样,开不了口?”
“毕竟,邹太医在私底下告诉儿臣,丹药中含有大量的辰砂,短期服用,虽能让人精神焕发,长期服用,却会掏空人的底子,变得虚弱不堪。”
他看似关切地询问:“不知父皇服用了多久,又服用了多少?”
建元帝挣扎着,回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盛隆和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兀自道:“父皇可是在惊讶,为何邹太医会告诉儿臣这些,却从来没有提醒过父皇,丹药有毒,需谨慎服用?”
他微笑着,缓缓道:“这自然是因为,父皇信重神妙真人,为了真人一句话,就能要了一位皇子的性命,遑论臣子?”
“他们若想自保,只能装聋作哑,符合父皇心意地行事。”
他打开御案上的一方锦盒,从中取出几枚丹丸:“父皇相信神妙真人,于是,真人献上的丹丸药方,便成了灵丹妙药,服之好处不尽。”
“殊不知,正是这些灵丹妙药,一点一点地,蚕食着父皇的生命。”褐色的丹丸自他指尖漏下,无声滚落回锦盒中。
“——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建元帝的喘气变得急促起来,挣扎也越发剧烈。
然而,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牢牢地把他摁在御座上,让他无法动弹半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闷喊。
盛隆和侧首而观,微微一笑,笑容沉静得体,尽显皇太子风范。
“父皇听闻过东存真人的事迹吗?”他不再谈论神妙真人,而是说起了千百年前的旧事,“季家有女,潜心修道,一朝飞升,惊叹世人。”
“她是真真正正记载在史书上的,开宗立派的道门祖师,天下坤观,无不尊奉,其德行修为,比之神妙真人,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建元帝瞪着他,神色在恼怒中混杂着不解,似乎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盛隆和予以解惑:“不过,坊间亦有传言称,东存真人根本没有飞升,所谓的出家修道,只是为了躲避婚事的一种说法,一场骗局。父皇以为如何呢?”
他询问道:“父皇相信东存真人吗?相信她真的飞升成仙了吗?”
他接着询问:“父皇相信神妙真人吗?相信他是得道高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谶言,他做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对的,是为了天下百姓,黎民江山吗?”
他在最后询问:“父皇相信,献祭一个人的性命,就能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吗?倘若可以,那为什么一定要是这个人,其他人不行吗?”
“这个人有何特殊之处?是生来有异象,注定要成为天下之主?还是德行高尚,有水主之风?不然,他凭什么当救世主,身为天子的父皇却不行?”
“父皇,”他盯着建元帝,一字一句地,缓缓道,“请您告诉儿臣。”
建元帝挣扎着,喘着气,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弟弟……命当如此……”
盛隆和深深地笑了。
“原来,这就是父皇的想法。”他道,“命当如此,好一个命当如此,不过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能要了我兄长的性命,真是轻巧,真是容易。”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忘了告诉父皇,儿臣并非九皇子,而是十皇子。”
在建元帝猛然变色的神情中,他平静道:“儿臣就是那个,被父皇扔在太乙宫六年不管不顾,又因为神妙真人的批言而一朝想起,决定舍弃的十皇子。”
“父皇很惊讶吗?这不应该啊,当年儿臣在醒来后不是就说了吗,儿臣并非九皇子,而是十皇子,真正的九皇子舍命救了儿臣,父皇为什么不信?”
他看着建元帝,状似不解地询问。
又在下一刻自说自话地猜测,回答:“莫不是,父皇深信神妙真人的批言,认为十皇子命当为国献身,上天既然降下甘露,就说明其业已功成?”
“所以,儿臣绝对不会是十皇子?”
“可惜,父皇想错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淡,仿佛一柄尘封多年的宝剑,正在缓缓出鞘,“儿臣没有死,上天照样降下甘露,结束了三年大旱。”
建元帝瞪大着双眼,急促地喘着气:“你……你……!”
“父皇不相信吗?”他微笑着道,“不相信儿臣是十皇子,不相信儿臣能摆脱命运?还是,不相信神妙真人的批言会出错?应该是后者吧。”
“毕竟,如果批言是假的,不管谁献祭,甚至没有人献祭,大旱都会结束,就像历朝历代的无数旱灾一样,其间的意味,可就严重多了。”
“因为这代表着,施不空是个满口胡言的妖道,他说的一切、做的一切、献上的一切,都是假的,什么灵丹妙药,稀世仙方,皆是虚言。”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而父皇被他骗了彻底,希冀的长生不老、万世千秋,成了空谈不说,甚至连现在拥有的,都很快要失去了——”
他慢条斯理道:“毕竟,天下能容忍一位身患臆症的皇太子,却未必能忍受一名行将就木的帝王,正如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
“父皇说,是也不是?”
第214章
建元帝双目圆睁, 胸膛剧烈起伏,但不知是被气得狠了,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他非但说不出利索的话, 连身体也僵硬住了, 无法动弹半分。
盛隆和亦不再多言,唤来候在殿外的宫侍,吩咐他们将圣体挪动到龙榻上。
宫侍无声照做,一片寂静中, 只有建元帝的喘息分外鲜明。
他瞪着御前总管,神色充满愤恨与恼怒,仿佛要生啖其肉。
他竭力从喉咙里发出呼喝:“你、你竟敢……背叛朕……!枉费朕……如此信任你!”
御前总管垂着首, 手里动作不停, 当做没听到。
盛隆和平静道:“父皇稍安勿躁, 李总管不是在一开始背叛父皇的,而是在万般无奈之下, 为了保全自己与家人的性命,才不得不做出这一决定。”
建元帝挣扎着看向他:“朕、朕……”
盛隆和露出少许猜测的神情:“父皇可是想说,您没有对不起李总管?更没有要他全家的性命?”
“那是自然的,在父皇眼里, 李总管与他家人的性命,儿臣与母后、兄长的性命, 其他所有人的性命, 算得了什么呢?”
“父皇既然不将这些性命放在眼里,便怪不得旁人效仿。”他缓缓道, “毕竟,蝼蚁尚且偷生, 何况人乎?”
“父皇当了太久的天子,高处不胜寒,是时候该向下看看了。”
“不过,”他淡漠道,“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
翌日,五月初一。
依照惯例,宫中举行朔朝大会,百官齐聚含元殿,聆听圣训。
然而,这一次的朝会,却与以往大为不同。
不提殿外围了大批禁军,让人看着就头皮发麻,心内惶惶,但说殿内,圣上高坐龙椅,不发一言,太子立在下首,亦保持着沉默,情形便十分诡异。
圣上和太子都缄默不语,群臣也不敢出声,含元殿里一时极静。
直到许太师率先行礼,才算是打破了这一僵局:“微臣叩见圣上,叩见太子殿下。”
群臣连忙跟着行礼,齐声恭贺。
圣上没有叫起,继续一言不发。
群臣也不敢起来,维持着跪拜的姿势,不少人在心里不安地猜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般阵仗,有那等心虚的,额头已经开始渗出冷汗。
终于,太子开了口。
他清清冷冷道:“宣圣旨。”
御前总管听命上前,展开圣旨,用尖细的声音宣读起来。
“太子妃赵氏,于暗中修习妖术,谋害龙体,引来天尊降罚,乌星遮日,令得皇城遭难,百姓不安,朕深感愤怒,特下此诏,废为庶人,赐死——”
话音落下,霎时激起千层浪!
大理寺卿首先站起身,震惊万分道:“圣上!这、这——”
一向以伶牙俐齿著称的青天大人,此时此刻,竟然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半晌,才艰难道出一句:“小女绝对不是这样的人!请圣上明察!”
长安府尹跟着求情,许太师紧随其后,另有宁国公、靖远伯等,家人蒙受过太子妃恩情的,在犹豫少顷之后,也都选择了出言帮衬。
这些人中,以许太师最为冷静,反应也最快,道:“日食之相,自古有之,如何能推到太子妃的身上?遑论修习妖术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微臣恳请圣上,莫要相信小人谗言,冤枉无辜。”
大理寺卿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急切道:“不知圣上是从何处听闻,小女在暗中修习妖术?又是谁说的天尊降罚之言?微臣恳请与此人对质!”
圣上没有应声。
太子道:“关于太子妃之事,父皇也不敢相信,然而,神妙真人言之凿凿,确信其为祸国妖姬,父皇纵使不相信,也得相信了。”
大理寺卿急了,高声分辩道:“什么祸国妖姬!殿下——太子殿下!关于小女的为人,难道太子殿下还不清楚吗!如何会与祸国妖姬一词扯上关系?!”
太子平声叹气:“孤也不愿相信,但神妙真人信誓旦旦,只要除去太子妃,便可确保江山太平,不再出现这等妖异之事,孤……不敢不信呐。”
他道:“数年前,中原大旱,民不聊生,正是神妙真人算出,十弟有救国之身,在保住十弟性命的同时,解决了天下万民,堪为得道高人。”
“如今,真人又算出,太子妃命格大凶,与江山相冲,唯有以死谢天下,方能海晏河清……父皇怎敢不信?孤怎敢不信?诸卿怎敢不信?”
“胡言乱语!”大理寺卿显是愤怒至极,抛弃了一向恪守的君臣之礼,赤红着双目道,“微臣从未听说过,江山气数会与一名弱女子有关联的!”
“难道在小女嫁给太子殿下之前,神妙真人没有算过小女的命格?那时不说有什么妨碍,现在再来指证小女是祸国妖姬,不太可笑了吗?!”
“依微臣之见,修习妖术的不是小女,而是神妙真人!”
太子道:“赵大人慎言。父皇说了,太子妃之事,罪不及亲族,太子妃虽不再是太子妃,但赵大人依然是大理寺卿,是父皇的重臣和拜把兄弟。”
御前总管附和:“正是如此,皇恩浩荡,赵大人,还不赶紧谢恩呐!”
大理寺卿大受打击,身形摇晃着后退一步,发出一声自嘲的苦笑:“皇恩浩荡……皇恩浩荡……早知今日,当初,当初就不该……”
他抬首,看向高坐龙椅的君王。
“当年,圣上相识微臣于微末中,与微臣把酒言欢,称兄道弟。”他缓缓道。
“那时的微臣,虽然不知道圣上的身份,但笃定圣上非寻常人,因为圣上身上有一股进取的锐意,不信天命,只信人力,令微臣至今难忘。”
他回忆道:“犹记得,微臣与圣上路过一处码头,遇见一户人家要水葬儿媳,只因那儿媳嫁来不过几日,丈夫便病死了,婆家遂认定此女克夫。”
“圣上闻讯怒斥,所谓克夫、克妻之说,素来影影绰绰,不见真迹,只有蠢人、坏人才会相信,不知他们是蠢人还是坏人?做主救下了那女子的性命。”
“当时的圣上,令微臣钦佩不已,腆着脸也要与圣上结拜,后来得知圣上的身份,更是激动万分,觉得有明君如此,何愁天下不安?”
“可如今,”他红着眼,凝视着君王,充满不解与悲伤地道,“圣上怎的、怎的成为……当年自己不屑的那些人了呢……?”
“大胆!”御前总管尖声呵斥,“不可对圣上不敬!”
大理寺卿激动不已:“先君臣、后父子的道理,我赵得援懂!但是——但是!我既身为人父,便不可坐视不管子女的生死,枉论小女遭遇如此奇冤!”
他颤抖着手掌,一把抓住宽大的袍袖,用力一扯,只听得“撕拉”一声,竟是生生撕下了一角!
“今日!我便在这里割袍断义!我赵得援与——”
“圣上!”长安府尹急忙开口,打断大理寺卿的话,“圣上明鉴!太子妃一定是被冤枉的,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还请圣上召来神妙真人,询问详情。”
许太师亦禀道:“水主有言,祭祀天地,牲畜足矣,以人祭之,实在残忍,不可为。往后数朝数代,皆遵循水主之礼,禁绝人祭。”
“前朝战乱,夷狄进犯,坏我古礼,人祭之风再起,高祖即位后,特意下圣旨废除,太宗更是深恶痛绝,直言人祭乃首恶。”
“如今,圣上意欲以太子妃之性命,换取所谓的江山气数,微臣恐怕……圣上这是又兴人祭,犯了祖宗之法啊,请圣上三思。”
此番陈奏,水准不可谓不高,立时,长安府尹、宁国公、靖远伯皆齐声跟随,请圣上三思,就连大理寺卿也神色一亮,眼中燃起几丝希冀的光芒。
圣上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
太子问道:“太师的话都说完了?”
许太师恭敬叩首:“请圣上三思——”
太子没有理会,目光扫过跪在殿中的群臣,道:“还有谁想启奏?都站出来,一并说了。”
无人敢应。
大理寺卿看起来有很多话要讲,并且不是什么好话,但被身旁的长安府尹拉住,终是没有开口,只是紧绷着一张脸,握紧双拳,显然在竭力忍耐怒火。
太子视若无睹,继续询问其余臣子:“都没有话了吗?难不成,诸卿与太师他们一样,认为此事有疑,是父皇和神妙真人错了?”
还是没有人敢应声。
见状,太子意味深长地道:“孤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这话一出,登时有臣子跪不住了,决定抓住这表忠心的时机,起身禀道:“微臣以为,圣上英明,真人高道,绝不会出错!”
紧接着,又有几名臣子站出来,跟着声援。
还有臣子讥讽:“当年奇王殿下为国献身,怎么不见赵大人慷慨陈词,站出来阻止?可见全是虚言,只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罢了!”
被晏颐祥顶了回去:“那时,赵大人不过任职大理寺丞,如何知晓圣上的决定?何况尔等焉知,赵大人没有上书反对过?”
更多的臣子还是跪在地上。
有人想独善其身,不愿引火烧身,也不求踏上青云,遂装聋作哑。
有人不断思量,众所周知,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佳,太子妃出事,太子缘何不见一丝犹豫和怜悯?是天家本性淡薄,还是另有玄机?
还有圣上的沉默不语,禁军的重重包围,锦衣卫的不见踪影……其间种种,细细思索,当真是令人心惊胆战,背后生寒……莫不是、莫不是……
一时间,群臣心思浮动。
就这样过去半晌,该说的话全部说了,该站起来的臣子也全部站起来了。
望着殿中情景,太子微微一笑,道:“很好。”
他转身绕至屏风后,再出来时,身旁赫然多了一道丽影。
正是太子妃!
第215章
太子妃一袭宫裙, 与太子并肩而立,显得分外端庄贵重。
群臣看在眼里,惊愕万分。
圣上不是要赐死太子妃吗?太子看起来也没有异议, 甚至与岳丈当朝发生争执, 大有反目成仇之势……怎么这会儿, 太子妃还好端端的?
有那等头脑敏捷的,已经开始飞快地转动念头,思考。
难道说,太子妃一直待在屏风后面, 旁听事情的发展?
那这是谁的意思,是圣上的,还是太子殿下的?
布下这一场局, 又是为了什么?
一时间, 众人心思浮动, 神色各异。
唯有大理寺卿喜出望外,激动地唤了一声爱女的乳名, 眼里泪光闪烁。
太子妃亦含泪回视,在歉疚中带着感动与孺慕之情。
在这当口,太子忽然点了一位臣子的名。
“顾大人,”他慢悠悠道, “你方才说,昨日还乌星遮顶, 邪风大作, 今日下了这份圣旨,便晴空万里, 艳阳高照,可见太子妃果然修习了妖术。”
“要不然, 怎么太子妃一伏诛,异象就消失了呢?”
“如今,太子妃安好如初,顾大人又有什么说法?”
被点名的臣子霎时白了一张脸。
他方才自觉抓住了青云梯,铆着劲地往上攀,为此不惜夸夸其谈,只希望自己能被圣上与太子记住。
现在看来,他的确被太子记住了,并且记得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只可惜,这份记住,不仅有可能让他丢了乌纱帽,更有可能让他失却性命!
他惊惧不已,冷汗涔涔,支支吾吾半晌,终是坚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有了这一出,原本还在观望的臣子,全部反应过来——
太子妃藏身于屏风后,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太子根本没有想要太子妃的性命!
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戏!一场测试群臣的戏!
登时,先前力挺圣旨的臣子,一个接一个地跪下,惶然不安地请罪。
便是为太子妃进过言的臣子,也面露惊疑之色,显然很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要这样做。
太子将殿中情形尽收眼底,淡声道:“诸位大人不必惊慌,今日的这场朝会,并非鸿门宴,诸位既能完完整整地来,也能完完整整地走。”
“孤只是同你们开了一个玩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信了,完全遗忘了太宗之训——凡修道者,不可妄言,定论人之生死,若妄言,便为邪道。”
“乌星遮顶,日食之相,自古有之,光是本朝发生的,就有过数次,诸卿为何还会相信,此乃天灾异象,与人祸有关呢?”
他状似不解地询问。
没有人敢回答。
就连许太师,也噤了声,保持了沉默。
见状,太子道:“诸卿给不出答案,无妨,孤这里有答案。”
“但在此之前,要劳烦诸位大人,听孤讲一个故事。”
“建元五年,后宫的一位妃嫔,诞下了一对双生子——”
双生皇子,预为不祥,兄留宫中,弟去长安。六年之后,道人进言,弟死献国,兄立太子,可解旱灾,安邦定国。圣上允首,接回幼子。蓬莱岛上,兄弟相见,兄代弟亡,弟替兄名,装疯卖傻,饮恨数年。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时已至,天道昭昭。
太子的故事讲完了。
“诸位大人以为如何?”他淡声询问。
死寂。
群臣之中,无一人敢开口,只在心里翻江倒海,掀起惊涛骇浪。
——太子,竟是奇王!
不对,应该说,太子与奇王,原来是十皇子,而非九皇子!
这是一场维持数年的伪装!
而今,到了揭露一切的时候——
许太师首先下跪,恭敬而郑重地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接着是反应过来的长安府尹,拉着尚在怔愕中的大理寺卿一同跪下,高呼:“参见太子殿下!”
最后是剩余的群臣,惊醒过来,齐齐跪拜叩首:“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浩如山海,在含元殿里回荡。
此情此景,哪怕再愚钝不堪的臣子,也能明白过来。
只看高坐于龙椅的圣上,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后,仍旧一言不发,便可推想出个中究竟——
天变了!
看着群臣在眼前山呼,太子神色不变,波澜不惊。
“诸卿请起。”他平静道,“孤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疑惑,但请诸位大人随孤前往蓬莱岛,届时,便可知晓一切。”
新主之命,群臣自然无有不应。
一行人在禁军的护送之下,浩浩荡荡地前往蓬莱岛,连圣上也没有落下,被宫侍抬着跟随,御前总管在一旁照看。
蓬莱岛居于海池,岛上青山碧水,繁花似锦,常年云雾缭绕,胜似仙境,故曰蓬莱。
到得岸边,群臣惊讶地发现,不见踪影的锦衣卫竟把守在此处,并且为首的乃是太子妃的兄长,南镇抚使。
立时便有臣子在心里嘀咕,先前在含元殿上,太子殿下与大理寺卿的一番争执,莫非也是一场欺骗人的戏码?
太子与岳家,联手布置了一个陷阱,等着人往里跳?
诸如此类的猜测,在看清大理寺震惊的神情后,就打消了。
看来,太子殿下没有瞒着妻子,没有瞒着舅兄,独独隐瞒了岳丈,不知是为了保密,还是另有玄机……希望不要是后者。
不少臣子在心中暗暗祈祷。
毕竟,比起大喜大怒的圣上,沉稳持重的太子更加深不可测,令人惧怕。
之前在含元殿里,就汗湿了不少人的衣衫,此刻仍然心有余悸,战战兢兢,若再来上几回,可真是要了人的老命……
海池广阔,每年元宵佳节,圣上都会带领群臣登上龙船,游览美景。
今年的上元,圣上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出行,龙船也被搁置。
不想在今日,群臣还是和圣上登了龙船,在太子的带领之下,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蓬莱岛。
许是因天光晴朗之故,常年缭绕在岛上的云雾,今日竟散开了大半,让人能一窥仙岛全貌。
岛上有一座宫观,原名小道楼,相传曾是清玄元君修炼之所,毁于前朝战乱期间,高祖即位后命人重新修缮,一直空置,作为尊奉天尊与元君之所。
圣上在敕封神妙真人后,赐予此间宫观,并改名为莲花观。
“这莲花观里,有一座莲花台。”太子幽幽道,“当年,孤便是在那里与兄长诀别的,如今重回旧地,当真是令孤生起诸多感慨。”
群臣揣度不出话意,皆惴惴垂首,沉默不言。
只有太子妃借着宽大衣袖的掩饰,悄然碰了碰太子的手心。
太子眼中浮现一抹温柔,唇角亦含出一丝笑意。
众人穿过前庭,行经中苑,沿着回廊向里,顺着石阶往上,来到莲花台。
紫檀木雕刻的莲台中央,坐着——或者说是跪倒着一位道士。
台前亦有一位道士盘腿而坐,背对着众人,风过不动。
以莲花台为中心,布置了一个巨大的八卦阵法,锦衣卫佩刀立于阵外,阵势森严。
为首的北镇抚使向太子恭敬行礼。
听见动静,莲花台前的道士也站了起来,扬着笑脸转过身,似要热情地打一声招呼,又在看清场面之后笑容一僵,有些局促地搓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太子首先唤道:“师父,情况如何?”
通达道人才重新展开笑脸,亲切应道:“哎!为师在!情况——还算可以吧,为师暂且制住了这个妖道,就是这个家伙冥顽不灵,怎么都不肯认罪——”
莲花台上,被绳索捆缚的道士抬起头,开口道:“贫道无罪,何来认罪?”
众人方才看清,那身着紫金道袍的道士,原来是神妙真人。
和无法言语的圣上一样,此时此刻的真人,也失却了往日的威风,被五花大绑在莲花台上,形容狼狈,很明显成为了阶下囚。
然而,他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惊慌,目光平稳,嘴角含着从容镇定的笑意,跪姿笔挺,须发飘飘,展露出几许仙风道骨的意味。
“太子殿下!”神妙真人遥声呼道,“敢问殿下,贫道何罪之有?”
太子面无表情。
他冷冷淡淡地开口。
“真人之罪,罪在几重。”
“其一,妄言吉凶,擅定生死,以人祭天,构杀众生。”
“其二,分骨肉,离兄弟,间父子,祸乱人伦。”
“其三,弄虚作假,招摇撞骗,以毒丸充仙丹,猛药作良方,谋害天子。”
“这几条罪,无一不是离经叛道的大罪,妖邪之术也不过如此,真人竟还敢装作无辜,询问孤何罪之有?”
神妙真人缓缓笑将起来。
“殿下此言,是说给贫道听的,还是在场的其他人?倘若殿下果真这般作想,那么,便请殿下容贫道为自己辩驳一番——”
他陡然提高声音,仰起头,似对天发誓一般,高声而语。
“我施不空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天下百姓!”
“祭皇子,一为祈雨,化解旱灾,二为诛暴,消隐战火!”
“此间双生皇子,并非预为不祥,而是本就不祥!若让二者平安长大,定会导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择一弃之,余一取之,方能长久!”
“弟子得天尊降示,为了避免这生灵涂炭的未来,方才入世,做下此遭——”
说到这里,神妙真人忽然收了慷慨激昂的语调,变得平静。
“弟子曾对天发誓,只要能让百姓得安,盛世太平,纵使背上千古骂名,也在所不惜。”
“如今,众生双目蒙尘,看不清因果,误以为贫道行恶,要替天行道,那贫道便认了这恶,让众生行了这道吧!”
“只望从今往后,不再有不祥出世,众生皆可得善果——”
他缓缓闭目,悠长念出一声道号。
“天尊慈悲——”
第216章
这话一出, 太子妃立时微微变了颜色。
通达道人更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叫骂道:“好你个施不空!我说你刚才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你这颠倒阴阳的功夫, 可真是比你的道行还要深!简直丢道门的脸!你——你不要以为像这样惺惺作态, 就能混淆是非, 骗过大家!”
骂完,他还不解气,抑或是担心真有人被蒙蔽,当下竖起三指, 大声道:“就你会对天发誓啊?我陈至微也会!”
“天尊在上,弟子陈至微敬启,今日在此诛妖道, 荡邪气, 还三清, 如有虚假,愿受雷刑, 损魂魄,离功德,沉苦海!”
铮铮誓言回荡在莲花台上,让本就沉默的群臣益发不敢出声。
诚然, 神妙真人的一番话语,听起来慷慨激昂、恢宏大气, 仿佛太子居心叵测, 在故意误导群臣,污蔑他的清白。
而他纵使蒙受不白之冤, 也不愿伤害众生,宁可引颈受戮, 还世间一个太平清静,表现出好一派悲天悯人的模样。
但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无论他说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每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要定了神妙真人的性命!
遑论通达道人紧随其后,这一番指天咒地的誓言,就更加没有多少份量了。
太子沉默片刻,倏然一笑。
笑声很轻,却听得群臣心惊肉跳,直觉有大事要发生。
“真人的这份胸怀,孤十分钦佩。”他缓缓道,“既如此,便让上天来定论,真人到底是善是恶,是对是错吧。”
他扬声命令:“架柴!”
锦衣卫闻声而动,不过眨眼之间,就在莲花台周围垒起了几层木柴。
丝丝凉风携着海池的水意吹来,吹拂过每个人的身上。
在这阵幽幽凉凉的微风中,太子平缓而语:“当年,真人也是这般,在这莲花台上架起了柴,以所谓真火加诸兄长之身,献祭天下。”
“大火整整烧了三个时辰,烧得兄长尸骨无存,莲花台却完好无损,引得父皇啧啧称奇,叹然喟曰,真乃世外高人。”
“今日,孤便效仿真人壮举,以这熊熊烈火,来验一验真人的善恶。”
“——点火!”
火舌随风而起,沿着木柴迅速往上窜,很快包围住了整座莲花台。
神妙真人被捆绑在烈火中央,火光将其映照得脸庞通红,却仍旧不改颜色。
他高声道:“贫道还是那句话,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贫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诸位大人双目蒙尘,看不清楚,贫道不怪你们!只要天道看在眼里,就不会让贫道葬身在这烈火之中!”
他仰头长道:“天尊慈悲——”
伴随着他的这声话语落下,天空竟真的起了变化!
只见乌云滚滚而生,遮挡住万里晴空,刮起黑压压一阵大风!
刹那间,暴雨倾盆而下,浇熄了大半烈火!
群臣悚然震惊!
有胆小的,遭逢这兜头淋下的暴雨,连抹一把脸都不敢,两股战战地颤声道:“天、天尊显灵了!真人、真人是无罪的——殿下——”
更有甚者,在听见隐隐传来的海浪拍岸声时,直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叩头祈祷不歇:“天尊饶命!天尊饶命!……”
还有胆量大一点的臣子,选择谏言:“请殿下、请殿下收回成命!若不然,我等、我等恐怕会葬身在这蓬莱岛上——”
不远处,半躺半坐着的圣上神情激动,含混不清地喊着什么。
一片混乱中,神妙真人笑容舒缓,从容坐在莲花台上,迎接这天降的甘霖。
也有人维持着镇定,只露出稍许惊疑之色,如许太师、大理寺卿等。
还有锦衣卫,仍然按刀侍立,听候吩咐,仿佛没有听见神妙真人的话,也没有落着这阵暴雨。
倒是通达道人有些傻眼,仰头望着乌云遮顶的天,喃喃:“居然还真给他召来了雨……这是哪门哪派的祈雨之法,这么灵验……?”
太子妃稍显紧张,低声唤道:“夫君,师父……”
太子神色镇定,示意宫侍,只需给太子妃撑伞就好。
他自己则立在风雨之中,冷然孤傲,似一株不肯折弯的青竹。
雨水自他的脸庞滑落,衬得他的眉眼冷如锋刃。
他看向闭目淋雨的神妙真人,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里,压制住了混乱。
“真人果然有祈雨之能,让孤大开眼界。只不过,若这大雨当真为甘霖,是天尊为了救真人的性命而降下,如何没有浇熄全部的火焰,而残留下了部分?”
众人随着他的话看向莲花台。
只见高台周围,仍有零星火苗在风雨中摇曳,久久不熄。
水灭火,照理,这倾盆大雨降下来,莲花台上的大火,应当一处不留,却留下了这么几处,着实使人惊奇。
昏暗黑沉的风雨中,火光温暖明亮,对比鲜明,好似这降下的大雨,乃是妖异之水,而火苗本身,才是荡清天地的三昧真火。
发现了这一点,部分臣子就不那么不安了。
太子继续道:“恐怕,这雨并非天尊所降,而是真人施法招来的吧。”
“妖邪之水,自然灭不了真火。”
神妙真人盘腿而坐,不言不语,置若未闻。
太子没有生恼,平静道:“看来,孤只能学着真人,问一问天了。”
北镇抚使适时地递上弓箭。
太子接过,握住箭镞,掌心割开一道伤口,顺着箭身向下,涂抹一线鲜血。
他缓缓弯弓搭箭——
“倘若天尊睁眼,便让孤以血为媒,了结这一切——”
箭矢破空而去,带出一缕弧光。
那光芒明亮而艳丽,在狂风暴雨中如流星坠入莲花台,点燃无数星火。
霎时,火焰熊熊而起!
群臣震撼不已。
圣上惊目而望。
神妙真人也没了镇定之色,脸庞在火焰中扭曲,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这、这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试图挣扎逃跑,但被绳索牢牢捆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朝自己逼近。
终于,他惶惶高喊道:“殿下!殿下不能杀了贫道!贫道知晓许多天机!比殿下知晓的更多!贫道愿为殿下效劳!”
“殿下能有奇遇,说明得天道厚爱,加上贫道的帮助,殿下一定能——”
一阵狂风袭来,火势猛然增大,包裹住了莲花台。
神妙真人被火焰彻底吞没,来不及说完的效忠之语,全部变成了哀嚎。
声音悲惨凄厉,令在场无数臣子闻之色变,但没有一人敢出声。
只因他们都知晓,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无从更改!
就连先前反应最大的圣上,此刻也只是呆呆地望着,神情震惊而恍惚。
通达道人闭目捻诀,喃喃低念:“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太子妃面色微白,轻垂睫翼,似是不忍心观看如此极刑。
太子原本面无表情,冷眼看着大火将神妙真人吞噬,见得太子妃这般,他思忖片刻,终是再取过一箭,弯弓射出。
箭矢没入熊熊大火之中,让神妙真人的哀嚎戛然而止。
暴雨也在同时停歇,乌云散去,露出晴空。
狂风柔缓下来,绵绵吹拂而过,带走炙烤的劣息。
太子忽然出声唤道:“师父。”
通达道人一个激灵,中止念诵,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一路小跑至阵法跟前,取下腰间挂着的葫芦,打开,往下倾倒。
但见一股清浊的符水徐徐流出,沿着阵法凿刻的痕迹,蜿蜒蔓向莲花台,混入熊熊烈火里,散发出丝缕清香。
随着香味越来越浓,烈火也越烧越旺,最终听得一声巨响,整座莲花台轰然倒塌。
风过焰止,余下一地废墟。
通达道人收起葫芦,捻诀长念:“天尊慈悲——”
太子冷言定论:“妖道伏诛。”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
龙船悠悠驶过海池,靠上宫岸。
太子携群臣回到含元殿,恭敬地将圣上请回御座。
蓬莱岛上的那阵大雨,浇湿了除太子妃以外的所有人,圣上也未曾避免,此刻形容狼狈,看上去分外憔悴。
只不知,这狼狈有几分是为了大雨,有几分是为了一直被他尊奉的神妙真人——现在该说妖道了,如今,太子的口谕,便是圣上也需要遵守。
圣上很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胸膛起伏不定,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还是御前总管宣读了圣旨:“今国朝之事,无有大小,悉数奏请太子处决,钦此。”
太子淡声询问:“诸卿可有异议?”
无人应答,含元殿里寂静至极,不闻一丝异响。
“好,”太子道,“那便退朝吧,今日辛苦诸位大人了。”
群臣齐齐跪拜,俯首称是。
五月初一的朔朝大会,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离开时,不少人神色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经历了什么。
亦有人战战兢兢,不断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和雨水。
还有人蠢蠢欲动,想同大理寺卿攀关系,但在眼珠转了一圈,环顾周围的禁军之后,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埋头加快步伐,往宫门行去。
芸芸众生,各有所相。
只有一件事情,群臣虽然没有交流,但都在心底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从今往后,这座皇城的主人,换了——
太子,即将成为新帝!
第217章
觅瑜给盛隆和上药。
看着她垂眸专注的模样, 盛隆和唇角含笑,目光里满是柔情。
察觉他的注视,觅瑜抬起头, 有些不解和紧张地询问:“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可是我下手有些重了, 让你觉得伤口疼?那, 我再轻一点?”
他笑着摇摇头:“没有,不过一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按照惯例来就好。”
她抿起唇, 轻嗔:“什么惯例……夫君这话说得,好像从前受过不少伤,今后也会继续受一样……纱儿不喜欢听。”
“好, ”他从善如流地改口, “没有惯例。”
“不过, ”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掌,满含温情地笑道, “你从前的确为我上过药,还记得吗?”
觅瑜细细应声,放下药瓶,取过纱布, 给他包扎伤口。
“记得,是夫君的左手, 那时, 你还装作犯病来骗我,让我伤了好一阵的心……现在右手受伤, 又让我揪了一回心,正正齐全了。”
她仔细地打好结, 朝他投去略带抱怨的一瞥。
盛隆和笑着抚上她的脸庞:“那次的确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不过这一次,我不是提前告诉过你吗?我会以血祭箭,彻底打破施不空的真人幻象,避免他妖言惑众,人死了,话却还回荡在群臣的心里,留下隐患。”
事情要回到几天前——
当时,皇后将托梦一事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盛隆和听罢,思忖稍顷,决定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他倒要看看,施不空想方设法地分离他们夫妻,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于是便有了皇后身体不适,太子妃自请前往清白观祈福。
当然,他没有真的让觅瑜前去,施不空摆明了要从中作梗,他如果在这上面犯傻,就太愚蠢了。
他命令护卫乔装打扮,掩人耳目,随行皆为好手,还有暗卫隐匿潜行,一旦途中生变,可以迅速回来禀报,东宫亦严阵以待,静候施不空的行动。
没想到,施不空没出现,通达道人反倒现了身,试图阻拦太子妃的车架,被护卫擒住,扭送回了东宫。
彼时,盛隆和已经收到来信,大致能猜出师长为何要这么做,但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先行审视了一通,确认其间无诈,才命护卫松绑,告知实情。
觅瑜是和他一起看的信,也是和他一起收到的消息,听闻他吩咐暗卫将人扭送至东宫,她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询问:“夫君……不相信师父?”
他微微一笑,道:“若说不信,未免寒了师父的心,若说信,我又着实不敢托大,兹事体大,只能暂时委屈一下师父,等来日再向师父赔罪。”
她松了口气,莞尔:“夫君不是真的怀疑师父就好,以师父的豁达胸襟,相信也不会怪罪夫君,一定会理解的。”
盛隆和端详着她,询问:“纱儿不希望我怀疑师父?”
她点点头:“嗯。”
“为何?”他似有好奇,“纱儿就这般相信师父?”
她道:“纱儿是相信师父,但是,我更不希望夫君有这份怀疑的心。”
她含着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软声道:“倘若连师父都不能相信,需要警惕所有人,那……未免太孤独了,纱儿不希望夫君这般。”
盛隆和的眉眼化开一片温情。
他捧起她的脸庞,与她额头相抵,含笑昵语。
“有纱儿陪伴在身旁,我永远不会孤独。”
声音低沉优雅,如同春日的熏风,吹拂进人的心里。
觅瑜的面颊漫开一阵热意,感到甜蜜地笑了。
她矜持道:“话不能这么说,除了纱儿,还有许多人陪伴着夫君……”
“是吗?”他含笑询问,“这许多人里,除了母后和师父,还有谁?”
觅瑜想了想,竟想不出来还有谁,短暂的窘迫过后,便涌上了心疼。
“不管有谁,纱儿都会永远陪伴着夫君,不离不弃。”她依偎进他的怀里,柔软而又坚定地絮语。
盛隆和亲吻她的额头,许下同样的誓言:“我待纱儿之心,亦如是。”
半晌的温存过后,护卫来禀,通达道人已带到。
盛隆和淡淡应声,表示知道。
他亲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温言叮嘱:“安心在这里等我,有什么事就大声呼喊,不要害怕。”
觅瑜乖巧地点点头,道:“纱儿不怕,会留在这里,等夫君回来。”
她是真的不怕,不说东宫本就守卫森严,这段时日更是成了铜墙铁壁,只说现下守在外头的明暗护卫,就多不胜数,她没有一点担心。
她反倒更加担心通达道人,特意道:“夫君在面对师父时,莫要太严肃了,免得吓着师父。”
盛隆和一笑:“以师父的性子,恐怕只会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过,我答应你就是,不板着一张脸,故意吓唬师父,这会儿,我也没这份心思。”
觅瑜听了,面上不显,心里暗暗嘀咕,他这回答,听上去挺有心思的……希望师父运道好一点吧,不要像从前的她一样,被他耍得团团转……
就这样,盛隆和去见了通达道人,证实这是误会一场,并因此发觉了计划中的一处漏洞。
将计就计,试图引蛇出洞的前提,是施不空成功被骗过,相信太子妃真的前往了清白观,与太子分离,是下手的好时机。
然而,就连不擅卜卦的通达道人,都能算出太子妃还留在东宫,遑论以占卜见长的神妙真人?
这一计,尚未开展,便已输了。
幸而为时未晚,陈至微来得也巧,盛隆和当即心念电转,想出了又一计策。
数日前,洪源先生密奏,月底会有一场日食,并且持续的时间较长,询问他,是否要将此事禀明圣上。
虽说日食之相,自古就有记载,不算什么千年难得一见的异象,但历朝历代的君主仍然十分重视,多数都会下罪己诏,减免赋税,以表诚惶诚恐。
盛隆和不信这是所谓的天尊降示,但不妨碍他对此加以利用。
他吩咐洪源先生,压下这一消息,不上禀。
他不担心钦天监里的其他人,抑或是神妙真人,会跳出来碍事,因为日食非寻常天象,几乎不可预测,若不是洪源先生修了家传秘法,恐怕也观不出来。
这一场日食,他原本打算用来做些文章,损害建元帝的声誉,逼迫其退居深宫休养,将朝政大权尽揽于手,然后再对付施不空,一步步慢慢来。
但既然施不空沉不住气,率先行动,还把主意打到了他妻子的头上,他便决定不再容忍,通达道人又自太乙宫赶来,他多了一名帮手,足够双管齐下。
他首先示意邹敬临,在给建元帝服用的补汤里,加一味特殊的药草,接着吩咐御前总管,在建元帝入睡时,点燃特制的熏香。
如此一来,便使得建元帝噩梦连连,又无法醒来,挣扎在痛苦之中。
御前总管看准时机,在日食之相出现的当口,叫醒建元帝。
之后,洪源先生粉墨登场,一番唱念做打,成功唤起了建元帝的疑心。
觅瑜有些不解:“夫君为何要唤起父皇的疑心?是想让父皇幡然醒悟,看清神妙真人的真面目吗?”
盛隆和淡淡道:“他醒悟也好,执迷也罢,结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区别只在于,他的痛苦是多一点,还是少一点罢了。”
觅瑜还是没听懂,充满困惑地望着他。
他轻笑,用一种含着宠溺的口吻,冰冷道:“我想让他的痛苦多一点。”
假若建元帝在糊涂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信错了人,导致了种种悲剧,那么,他就会在悔恨中与痛苦中度过余生。
而倘若他没有,洪源先生假死前的那一场戏码,也足够让他惊惧万分,身心受到重创,等到最后的大戏开幕时,会更加精彩。
事实证明,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不会迷途知返。
建元帝最终选择了相信神妙真人,下旨赐死太子妃,就像多年前下旨赐死十皇子一样。
得知这个结果,盛隆和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失望。
因为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父皇就是这般,冷酷而贪婪。
妻子也好,孩子也罢,在他父皇的心里,都比不过一枚真假不知的仙丹。
他猜到建元帝会调虎离山,这也符合他的期望。
要不然,怎么能让施不空放心现身,请君入瓮呢?
凡修道之人,命理皆不可测,是以,神妙真人能算出太子妃在东宫,却算不出通达道人在,更算不出后者布下了天罗地网的阵法,等着他前来。
对于这一环节,盛隆和十分谨慎,在商讨事宜时,仔细地询问师长:“这天罗地网,是阵法的名字,还是单纯形容?”
陈至微先是一愣,然后就有些被冒犯到了,气呼呼道:“你你你——你这是什么话?是在怀疑为师的能力吗?!”
“为师虽然主修医道,但也是正正经经的太乙宫弟子,学过几十年太乙法的!除妖驱邪不在话下!”
“更不要说这是祖师得天尊梦授,亲自创制出来的阵法,至纯至正,一切妖邪,在此阵里皆灰飞烟灭——你是不相信为师,还是不相信祖师?!”
觅瑜连忙打圆场:“师父莫气,夫君只是想确保不出差错,毕竟,这一场请君入瓮至关重要,容不得有半分轻忽。”
盛隆和看起来不怎么相信:“一切妖邪皆灰飞烟灭?此话当真吗?”
陈至微好不容易平静一点的情绪,又激荡开来,吹胡子瞪眼道:“当然是真的!祖师就是用这阵法斩了妖龙!那妖龙的残骸现在还埋在镇妖塔底下!”
盛隆和道:“师父也能用此阵法斩妖道?”
陈至微张口就想回答,顿了顿,又闭上,气焰有些减弱,支吾道:“这个……除非那妖道真是条妖龙,或者妖马、妖虫之类的,不然……为师恐怕……”
盛隆和明白了,冷静地指出:“师父修为不足。”
陈至微看起来很想反驳,但反驳不上来,只能不服气地嘀咕:“说什么修为不足……那妖道也不能拿为师如何啊,我们互相修为不足……”
“夫君。”觅瑜轻嗔,示意他别说得太直白了,伤了师长的颜面。
“无妨。”盛隆和微微一笑,不知道是在回答她的话,还是在对通达道人说,“法阵困不住,就上箭阵、水阵、火阵。”
“我倒想知道,他有没有通天之能,可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第218章
盛隆和按照既定的计划, 跟随御前总管离开。
预料之中的,施不空紧接着出现,迈进了东宫大门。
然后就是入阵, 斗法, 破阵, 再入阵。
盛隆和的论阵之言,给了通达道人灵感,不仅布置了两重阵法,而且在第二重阵法的开启上, 借用了施不空破第一重阵法之力。
如此一来,便使得第二重阵威力大增,施不空想要破阵, 要么以一敌二, 要么先泄了自己的法力, 无论他如何选择,败局都已经注定。
哪怕他当场修为大增, 破了第二重阵,也还有第三重、第四重的箭阵、水阵在等着他,就这样一轮轮下来,总有他力竭不支的时候。
而事实证明, 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阵,不过第二重阵, 大名鼎鼎的神妙真人就黔驴技穷, 被瓮中捉鳖,成为了通达道人的手下败将。
陈至微高兴坏了, 扬眉吐气道:“这下知道为师的厉害了吧?你这块臭石头,居然敢怀疑为师,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盛隆和故作怀疑:“果真是师父擒住了施不空,而不是弟子布置的人手困住了他?”
眼看着陈至微就要发急,觅瑜连忙笑着道:“自然是师父之功,青黛坐在屏风后面,看得千真万确,对师父叹服不已,直说不愧是得道高人呢!”
请君入瓮,自然少不了诱饵,依照陈至微的意思,是让觅瑜留在寝殿深处,他负责在外头坐阵拦人,如此又能确保她的安全,又不愁施不空不上钩。
但盛隆和还是担心觅瑜的安危,决定让护卫乔装打扮成她,待在寝殿中,她自己则在暗卫的保护下,藏身于地底的密室,避免意外发生。
这也是他能退让的极限,若非觅瑜必须留在东宫,引施不空入瓮,他是决计不会允许她孤身一人的。
陈至微气恼不已,问了一个早在藏书楼时,就询问过的问题:“为师不是人啊?!”
盛隆和没有理会,仔细叮嘱妻子,注意安全,一旦情势不对,便跟着暗卫从密道离开,不要管别的人和事。
被划分进别的人和事里的陈至微吹胡子瞪眼,又对他的冷酷无情无可奈何,只能气呼呼地放下狠话,明日定会生擒施不空,让他知道自己错了。
同时,他哼哼唧唧地表示,神妙真人修为高深,说不定能一眼看穿,留在寝殿里的不是本人,最好让常年服侍觅瑜的侍女来假扮,不要护卫。
觅瑜不愿:“神妙真人是冲着我来的,怎么好连累他人?与其让她们为了我陷入危险,不如我自己留下,这样也能确保万无一失。”
“不行。”盛隆和断然否定,不容置喙道,“你的安全最重要,若你有事,你的侍女一个也讨不了好,你要是当真为她们着想,就乖乖听我的话。”
“是啊,徒儿媳妇,你才是最重要的。”陈至微对她使眼色,示意她别在这时犯倔,让本就烦心的盛隆和更加焦躁,“你就听小石头的话吧。”
“有为师在外头守着呢,还有无数护卫严阵以待,你的侍女不会有事的。”
觅瑜很想回答,假若果真不会有事,为何不能让她留下来?
但面对丈夫的强硬态度,以及师长的帮腔劝说,她不敢也不好任性,只能点头答应下来:“……是,纱儿知道了。”
就这样,留在寝殿里,坐在屏风后的人,成了青黛。
是青黛主动请缨的,她虽然也和慕荷一样,在听完觅瑜的要求后,面色微微发白,有些害怕,但护主的心思最终占据了上风,勇敢地答应了。
好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陈至微顺利擒住了施不空,青黛也见识到了精彩的斗法,看得眼花缭乱,兴致勃勃,绘声绘色地同觅瑜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觅瑜向通达道人转述的,便是青黛的原话。
陈至微听得乐呵不已,双眼几乎笑成了一条缝,谦虚矜持道:“这个,得道高人,为师还称不上,不过是略有所成,略有所成罢了……”
他捻着须,斜乜一眼对面的人,摇头晃脑地感叹:“哎,连一名寻常侍女,都能知道为师的厉害,有的人拜了这么多年的师,却还是,啧啧……”
觅瑜莞尔,悄悄拉了拉盛隆和的衣袖,示意他见好就收,别太挤兑师长了。
盛隆和很给她和师长情面,痛快地低首认错:“是弟子眼拙,低估了师父,还请师父大人有大量,不同弟子计较。”
陈至微装腔作势地哼笑一声:“行吧,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为师就原谅你,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情,记得及时找为师求助,别自己一个人瞎捣鼓!”
觅瑜询问:“夫君接下来准备如何行事?”
盛隆和笑容敛起,淡淡道:“自然是去见一见施不空,看看这位得父皇敕封的神妙真人,究竟是名副其实,还是虚有其表。”
东宫地牢。
神妙真人闭目盘腿而坐,态度镇定而从容,仿佛这里不是地牢,而是一处仙境道场,他也没有成为阶下囚,被铁索捆缚、阵法符咒加身,动弹不得。
听见动静,他缓缓睁开眼,在看清来人之后,见了一声礼:“参见太子殿下。”
盛隆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询问:“真人似乎毫不意外?”
施不空平静道:“殿下此番行事,的确出乎贫道的预料,不过,出乎与否,又如何呢?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天道的运行下,流转不歇。”
盛隆和道:“听起来,真人对于天道,颇有几分见解?”
施不空道:“殿下谬赞,不过略通一二。”
“很好。”盛隆和道,“孤有几个关于天道的问题,想要请教真人。”
施不空道:“殿下请讲。”
盛隆和道:“对于琼州一事,不知真人如何看待?”
闻言,施不空的目光闪了一闪,谨慎道:“不知殿下所指的,乃琼州何事?”
盛隆和淡淡道:“朱雀之火,自天而降,琼州叛军,尽皆覆灭。”
施不空的目光又闪了一闪。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斟酌半晌,方道:“看来,殿下也与贫道一般,知晓天机。”
盛隆和似有讶然:“孤还以为,真人会装作听不懂。”
施不空恭敬道:“贫道不敢欺瞒殿下。”
盛隆和道:“是吗?”
施不空再度恭敬地回答:“贫道所言,字字句句属实。”
盛隆和的话语轻而凉薄:“可是真人却敢欺瞒父皇,以毒丸充仙丹,猛药作良方,撺掇父皇行人祭,违背人伦、道德、天理。”
“孤看不出来,真人有什么不敢。”
施不空念了一声道号:“天尊慈悲。众生皆有障目,圣上执迷长生不老,无法澄心遣欲,以致分辨不清毒丸猛药,非贫道之过。”
盛隆和道:“真人此言,似乎有几分道理,不知可否到父皇跟前去说?”
施不空道:“倘若殿下能听贫道一言,那么,自然是可以的。”
盛隆和道:“说。”
施不空道:“贫道愿助殿下一展鸿图。”
片刻的安静。
盛隆和缓缓开口:“真人这是,想要与孤合作?”
施不空垂首:“贫道愿为殿下效劳。”
盛隆和打量着他,似乎在思考,他有几分用处。
“真人现在说这些,不觉得有些晚了吗?真人如果想得明白,便该知晓,孤能软禁真人,也能软禁父皇,不需要谁的帮助。”
施不空不慌不忙:“殿下心智卓越,超群绝伦,在把持朝堂、治理江山这些方面,自然不需要贫道的帮助,但在别的方面,却未必离得了贫道。”
盛隆和道:“什么方面?”
施不空回答了三个字:“太子妃。”
盛隆和没有说话。
地牢中,烛火幽幽摇曳,仿佛受到黑夜的浸染,冷了几分。
“什么意思?”
施不空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殿下既能知晓天机,想必清楚太子妃的命运,她本该诱惑太子与奇王,致使兄弟反目,战火四起,民不聊生。”
“如今,太子与奇王皆系于殿下一身,然而,太子妃却还是祸国妖姬之命,只要有她在一日,殿下便不得清醒一日,苍生也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定。”
盛隆和一字一句地重复:“祸国妖姬。”
“是。”施不空道,“贫道知道,殿下与太子妃夫妻情深,为了太子妃,殿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殿下怎知,殿下对太子妃的这份深情,是出于内心,而不是被太子妃迷惑了呢?”
盛隆和又安静了一会儿。
他淡淡开口:“依照真人的说法,天下间所有感情好的夫妻,都是被对方迷惑了。”
施不空神色镇定:“此等惊人之语,殿下觉得不可置信,很正常。”
“但是请殿下仔细想想,殿下对太子妃的这份感情,始于何时何地?不过一救之缘,便能让殿下对太子妃一见钟情,是否有些不合常理?”
盛隆和依旧容色淡淡:“听真人这么说,孤倒是想起了一件往事,在孤成亲前夜,真人忽然夜闯东宫,告知孤,天府星不稳,让孤赶快前往。”
“后来发生的事情,孤没有对外说起,但真人既然能提前相告,想必知晓个中究竟。那时的真人,明明乐见孤与太子妃成亲,为何如今却改了主意?”
第219章
神妙真人闭上双目, 缓缓念诵了一声道号。
“接下来的话,贫道原本准备永远埋在心底,不向任何人说起, 因为就算说了, 也不会有人相信, 反而会以为贫道是在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他睁开眼:“但既然殿下也同贫道一般,那么,贫道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盛隆和平静道:“愿闻其详。”
神妙真人浮现出少许回忆之色:“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当时, 贫道在一处深山密林里修炼,正值紧要关头,忽然于灵台之中, 见得种种光景……”
“在那些光景中, 有汝南郡王娶妻, 太子与奇王强夺郡王妃,违背人伦, 兄弟阋墙,战火四起,天下大乱等等,像是上演了一出精彩的折子戏。”
“贫道最开始以为, 这是考验心智的幻象,但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因为贫道仿佛一个旁观者, 观看这出戏的上演、高潮、落幕,不曾成为戏中人。”
“结束后, 贫道也没有困于戏中,寻寻常常地醒来了。”
“贫道为此疑惑了很久, 直到某一日,听闻某地干旱的消息,又经过打听,得知太乙宫中确然养着一位皇子,才恍然大悟。”
施不空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目中也闪动着异光,这一刻的他,比起超然世外的道士,更像发现金银财宝的赌徒,神色兴奋得几近诡异。
“——这并非幻象,而是天机,注定要在未来发生的事情!”
“殿下,”他看向盛隆和,显出几分狂热,“殿下也为道门弟子,应当明白这种感觉……窥探天机,不仅代表着天道的认可,更代表着逆天改命的可能!”
“遑论贫道预见的,是流血千里、生灵涂炭的战乱之象——只要贫道从中做出一点改变,不就可以力挽狂澜,拯救苍生,获得大功德了吗?”
“多少道门中人求而不得的机遇,偏偏被贫道遇上了,还是莫名其妙遇上的,这是不是说明,贫道是被天道选中的,更改未来乱世的关键人物?”
盛隆和静静地听着,神色不变。
“所以,真人做出了什么改变?”他淡声询问,“杀了孤的兄弟?”
施不空道了一声“不”。
“贫道没有杀生,只是向圣上提议,以十皇子的救国之身,来为天下江山祈福,没有要十皇子的性命。”他辩解道。
“是圣上下了旨,让贫道这么做的,并非贫道强行要如此。”
“再者,十皇子登上蓬莱岛之后,九皇子也来了。”他意味深长地道,“锦衣卫原本拦着九皇子,是贫道发了善心,让你们兄弟俩见了面,道了别。”
“最后的结局……是你们兄弟自己选择的,与贫道无关。”
盛隆和忍不住笑了。
笑得极轻,只有一声,不闻怒色。
却听得施不空目光一闪,坦然之色减弱了少许,眼珠不住转动。
终于,他重新寻得一番合适的说辞,道:“贫道一直以为,殿下就算不信任贫道,也不会抱有敌意,毕竟,是贫道的进言,才让殿下被立为太子。”
“也是贫道大力称赞太子妃的命格,支持这一门亲事,言殿下与太子妃乃天作之合,堪为金玉良缘,才让圣上龙心大悦,痛快地下旨赐婚。”
“在殿下成亲前夜,贫道算得事情有变,还特特前来告知殿下,不使殿下错过佳人。如此种种,贫道对于殿下,称得上尽心竭力。”
施不空说得诚恳不已,甚至有些痛心疾首。
“然而,殿下却视贫道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让贫道实在不解。”
盛隆和不为所动,平静道:“孤也很不解,真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十四年前,要了孤兄弟的性命,十四年后,又想要孤妻子的性命。”
施不空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自然是为了拯救苍生。”
“贫道也不同殿下打哑谜,九皇子与十皇子虽为双生,却命格迥异,除非择一弃一,不然只会成为天大的妨碍,就像贫道曾经见到的那些光景一样。”
“就拿太子妃来说,倘使九皇子与十皇子皆在,太子妃该许婚于谁?兄弟相争间,一旦战火四起,有多少苍生会被连累?如现在这般,不是很好吗?”
“所以在一开始,贫道十分赞成这门亲事,在殿下成亲的前几个月,还会时不时测算一番,以防出现意外的情况。”施不空道。
“这也是为什么,在殿下成亲前夜,贫道算得异动,会特特告知殿下,因为贫道怕的就是这门亲事不成,让贫道多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
盛隆和道:“孤竟不知,真人为孤的亲事,付出了许多心血。”
施不空叹息道:“或许在殿下看来,贫道常年待在蓬莱岛中,无所事事,实则,贫道一直在打坐修炼,精进修为,不敢有分毫懈怠。”
“逆天改命,哪里是口头上说说这么简单的?一点点微小的改变,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修为,为了天下苍生,贫道一直在咬牙坚持……”
“还有汝南郡王府与赵家结亲一事,也是贫道特特说动太妃改了主意,才有了后来的圣上赐婚。说起来,贫道还是殿下与太子妃的月老……”
盛隆和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回到原来的问题:“所以,真人为何现在改了主意,想要孤妻子的性命?”
施不空还是原来的回答:“贫道说了,为了拯救天下苍生。”
“琼州一事的发展,与贫道预想中的不同,让贫道不由惶然,思忖,莫非是贫道改变了太多事,导致天机也产生了变化?”
“也是在这一时期,贫道再一次见到了光景,与多年前类似,不同之处在于,这是经过改变后的光景,是新的未来,新的天机。”
施不空道:“在这些新的光景里,贫道看见了太子妃,她虽被立为皇后,却不知满足,贪求权势,使殿下沉溺于温柔乡,成为了一名不折不扣的昏君。”
“有臣子上奏,让殿下远离小人,却被她吹了枕边风,反丢了性命,又有官员喊冤,而殿下一直被她缠着,无心主持公道……”
“殿下逐渐变得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只要能博佳人一笑,便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百姓饱受苦楚,将领割据混战,苍生又一次涂炭……”
“殿下!”施不空抬首看向盛隆和,殷切而又急促地呼唤,“殿下明白了吗?太子妃才是那个真正的变数!是她,影响了殿下的一生!”
“只有除掉她,才能确保殿下成为明君,确保天下太平,百姓得安!所以贫道决定除了她,替天行道!也请殿下为苍生故,舍弃执念——”
盛隆和发出一声嗤笑。
“过了这么多年,真人的说辞,怎么还是原来一套?”他道,“当年为了苍生,决定牺牲孤的兄长,现在还是为了苍生,决定牺牲孤的妻子。”
“再过几年,真人莫不会说什么,请孤为了苍生,牺牲自己吧?”
施不空恳切道:“贫道可以对天发誓,所说的一切,字字句句属实!贫道与殿下无冤无仇,有什么必要针对殿下呢?贫道真的是为了苍生着想啊!”
盛隆和再度发出一声笑:“是吗?”
他倏然冷下脸,道:“我看你不是为了苍生,而是为了自己的功德。”
“古来登仙者,无不有大修为、大功德,施不空,你想要大功德想疯了,为此竟然生出臆症,以为自己的杀生之举是在拯救苍生,简直可笑。”
这话正中了施不空的心事,他的脸庞扭曲一瞬,下意识前倾身体,却被绳索捆缚,动弹不得,只能僵持在原地,梗着脖子道:“殿下此言差矣!”
“天道有常!运行不歇!不会因为一时片刻的偏差,就彻底脱离原来的轨迹!需要不断纠正!太子妃于成亲前夜生出异动,便是最好的例证!”
“还有圣上——圣上正值春秋鼎盛时期,怎么会因为一次落水就缠绵病榻?究其原因,便是在原本的天机里,圣上的命数只维持到今年!”
“更不要说乌星遮日这等异象!无论是从前的光景,还是现在的光景,贫道都不曾预见过!这代表着什么?代表天机正在发生不可预测的改变!”
“所以殿下哪怕系双生命运于一身,顺顺当当娶了太子妃,也还是行走在危险的边缘,只有彻底除去变数,才能高枕无忧!”
“贫道是为了自己!但同时,贫道也是为了殿下,为了苍生!贫道,问心无愧!”
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寂静的地牢中。
盛隆和面无表情地听着。
“变数。”他冷冷道,“你以为的变数,是怎么得来的?”
施不空一愣,在片刻后反应过来,道:“贫道在光景里看得清清楚楚,一切恩恩怨怨,皆自太子妃始,至太子妃终,她自然就是那个变数。”
盛隆和道:“那你为何在十四年前,进言要十皇子的性命,而非当时的赵氏女,现在的太子妃?”
施不空又是一愣,有些回答不上来:“这、这……”
盛隆和发出一声冷笑:“可见所谓的天机,皆是你的自以为是,从前以为是十皇子,现在以为是太子妃,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被天道选中。”
“你——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
这话刺激到了施不空,他的脸庞扭曲起来,如果不是被绳索捆缚,镣铐加身,恐怕在下一刻,他就会冲到盛隆和的面前。
他声嘶力竭道:“笑话!在这世间,有谁像贫道一般,经历如此奇遇?殿下吗?圣上吗?太子妃吗?还是那个与贫道斗法的道人?”
盛隆和故作思考:“说起来,孤不仅知晓天机,还是国之储君,江山唾手可得,如今又擒住了真人,可谓万事大吉。”
他微微一笑:“怎么看,被天道选中的人,都应该是孤,而非真人吧?”
施不空的神情猛然一顿。
他看着盛隆和,震惊与不可置信之色浮上脸庞。
他摇着头,不断否认:“不,不可能……贫道修行数十载,阅览数千卷宗,方有今日,你算什么……怎么可能会是你……绝对不可能……”
盛隆和淡淡道:“可能与否,真人不妨等到明日,届时,真人便会知晓,天道到底有没有选择真人,又有没有眷顾真人了。”
第220章
常熙堂。
觅瑜与通达道人安静地等候着。
看见盛隆和归来的身影, 觅瑜率先站起,莞尔上前相迎:“夫君。”
陈至微紧随其后,好奇地询问:“怎么样, 那个家伙说了什么?”
盛隆和先是握住觅瑜的手, 确认她掌心温暖, 没有着凉,对她微微一笑,作为回应,然后才看向师长, 张张口,有些欲言又止。
陈至微一愣,有些不满地道:“怎么啦?为师不能听吗?你可别忘了, 在擒拿施不空一事上, 为师是帮了大忙的!你不能过河拆桥!”
觅瑜亦是一怔, 疑惑道:“夫君?”
盛隆和含笑安抚:“放心,这些话, 师父听得,只是弟子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说。”
陈至微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想的?你就把你和那个家伙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正好让为师和你媳妇参谋参谋,免得你有哪些地方没注意。”
盛隆和想了想, 道:“也好。”
烛影摇曳, 师徒三人围绕着桌案坐下,凝听地牢秘闻。
听罢, 觅瑜感到一阵不可思议,喃喃:“神妙真人……竟是通过这种方式, 知晓天机的?”
陈至微也面现震惊之色,捻着胡须,皱着眉头,琢磨道:“灵台光景,方寸之心,从道理上来说,预见这等光景,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会是他?”
盛隆和道:“为什么不能是他?”
陈至微道:“因为这不符合常理。修道中人抱元守一,为的便是炼出一颗清明心,如此方能长生久视,待得道法大成,更是能预知天机。”
“但这种大成,不是普普通通的大成,而是能够飞升成仙的大成,一如水主时期的襄诚神女、广开道门的祖师,这个神妙真人……有达到这种境界吗?”
盛隆和道:“倘若他有,这会儿躺在地牢里的,便是师父了。”
陈至微一开始没觉出什么不对劲,点头附和:“是啊,为师能打败他,说明他不过尔尔,什么道法大成,都是他吹嘘出来吓唬人的。”
然后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吹胡子瞪眼地看向他,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为师不厉害,只能打败这种不入流的家伙嘛?!”
盛隆和装作没有听见,继续询问:“所以师父认为,施不空是在撒谎?”
陈至微气呼呼地哼出一声:“这为师就不知道了,除非与他当面对质,但也有可能问不出来,毕竟为师不擅长这一道……你呢?你觉得他在撒谎吗?”
盛隆和淡淡道:“他骗不过我。”
陈至微嘀咕:“他的确骗不过你,谁能骗得过你呢……从小到大,只有你骗人的份,没有别人骗你的时候……”
盛隆和瞥目:“师父?”
“哦,为师是说,既然如此,那他就没有撒谎。”陈至微一整神色,一本正经道,“可是这就奇怪了,他怎么会预见未来的光景呢?说不通……”
相比起师长的沉眉思索,盛隆和要淡然得多,仿佛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值得在意:“无论奇怪与否,他都预见了,并为此做出了相应行动。”
“多年来,弟子压在心头的疑惑,也总算得到了解答——”
“原来,他是为了拯救苍生,才决定牺牲,”他发出一声轻笑,“无关紧要之人的性命。”
堂屋里一时陷入沉默。
陈至微有些无措地瞧着弟子,张张口,又闭上,不知道该说什么。
觅瑜垂着眸,心绪一阵纷乱,一会儿想着盛隆和的话,一会儿想着神妙真人的话,一会儿想着那本邪书里的内容。
盛隆和不动声色,把她的模样收尽眼底,若有所思。
陈至微忽然一拍桌案,悟道:“为师明白了!”
夫妻俩的注意力同时被他吸引过去。
觅瑜微感好奇,看一眼师长,又看一眼夫君。
盛隆和配合地询问:“师父明白什么了?”
陈至微兴奋地笑着,回答:“为师明白,他为什么会预见那些光景了!不,不叫预见,而是——魔考!”
“魔考?”盛隆和重复,神色浮现出稍许的微妙,“这个词……”
他没有说完,但陈至微很显然明白他的意思,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开口。
“是啊,这个词与为师颇有缘分,多亏了为师有一位贴心的弟子,打小便想着法子帮助为师精进修为,挖空心思地设下各种各样的魔考。”
“这不,今日便给了为师一个灵感——那施不空在灵台中得见的,并非未来光景,而是他修炼到一定境界时,产生的幻象,遭遇的魔考!”
盛隆和起了一点兴致:“怎么说?”
陈至微解释道:“修道修道,修的就是道,想要精进修为,突破境界,看的便是对道的领悟,凡是修炼到一定程度的,都会经历这一遭。”
“施不空遇上的,便是魔考,考察他道心是否坚定。”
觅瑜怔怔地听着:“道心……?”
陈至微点头表示肯定:“对,道心。如果他在看见那些光景后,依然能够坚持道心,便算是通过了魔考,修为可以再上一层楼,如果不能,则反之。”
盛隆和扬起眉:“所以他算是通过了魔考?毕竟这些年来,他受封真人,呼风唤雨,过得很是舒坦得意。”
觅瑜觉得无法接受。
“怎么会呢?”她低声道,“以一人祭天下,这样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怎么能算道心坚定……?魔心还差不多……”
“是啊,为师也觉得不算。”陈至微拧起眉。
“照理说,如果他相信了那些光景,认为这是天机,为了避免这样的未来,而选择杀一人祭天下,绝对是离经叛道之举,不可能好端端至今……”
盛隆和平静地给出一个设想:“也许,在天道看来,他这样的举动,才是正解?杀一人,以利天下。”
觅瑜的心揪了一瞬。
陈至微不假思索地摇头:“不会,为师敢保证,绝对不会。”
盛隆和道:“那又是为何?”
话是这么问,他的神情却没有多少在意,仿佛不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反倒是陈至微,陷入了严肃又紧张的思索:“让为师想想……想想……”
盛隆和很给面子,耐心地等待了一阵。
觅瑜也陪着等,只是心思有些飘浮,似寒冬深夜里无声落下的雪花,沁着点点冷意,又在春日的温暖中融化。
烛芯噼啪爆出一声响。
陈至微终于开口:“总之,无论他在过去看见的那些光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现在看见的,绝对不是什么天机,而是魔考,为师敢保证。”
“他也没有通过魔考,如果他通过了,就不会败在为师的手下,更不会被困在地牢中,他——反正他这一次,算是彻底栽了!”
盛隆和失笑:“师父这话,说了同没说无甚两样。”
陈至微不满:“你这是尊师重道的态度吗?为师要不是——要不是有些顾忌,早侃侃而谈了,哪还会在这里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为你梳理逻辑?”
盛隆和道:“师父有什么顾忌?”
陈至微看了一眼他,闭上嘴,不肯说话。
见状,盛隆和点点头,表示明白:“师父有事瞒着弟子。”
“也不算是……”陈至微支吾道,“这件事,为师迟早会告诉你,就算为师不说,也会有你、有人同你说,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盛隆和轻声笑了:“难得,也有人瞒着我的时候。”
这一下子,不仅陈至微,觅瑜也变得不自在起来。
因为她有一种感觉,通达道人口中的“有人”,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而盛隆和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大约能猜出一些通达道人的心思,想要确认神妙真人到底是得天降示,还是遭逢魔考,最便捷的法子就是去询问对方,清不清楚盛隆和的真实身份。
假使连这一点,神妙真人都不清不楚,那别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这一法子虽好,却不能向盛隆和提出来,而他与神妙真人的对话,又偏偏不曾涉及这一方面,他们想要揣测都不行,只能支支吾吾,含含糊糊。
但通达道人自己支吾含糊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牵扯到她?
发觉师长与妻子联手隐瞒自己,这种滋味可不好受,尤其盛隆和不是默默受气的主,他的这份不满与怒火,到时由谁来承担?
觅瑜在心中暗暗叫苦。
她面上不显,乖巧柔顺地坐在一旁,希望盛隆和不要注意自己。
陈至微则充满心虚地讪讪笑着,不知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点,道:“是啊……难得,难得……”
盛隆和的目光轻轻扫过师长与妻子,又是一笑。
不幸中的万幸,他没有逼问,只道:“这件师父不好对弟子直说的事,同施不空有什么关系吗?”
陈至微“呃”了一声,有些为难地回答:“这个……怎么说呢,如果为师拿这件事去问他,可以很大程度地确定,他的修为水平到底有多少——”
话至此处,他忽然福至心灵,试探地询问:“要不,你就让为师去会一会他?”
盛隆和道:“师父向单独会见施不空?”
陈至微应道:“是啊,不过你放心,为师有分寸,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如果你还是不放心,可以让徒儿媳妇陪着一起去。”
盛隆和问道:“陪着谁?师父吗?”
陈至微又是一声应:“是啊。”
盛隆和继续问道:“弟子也可以陪着吗?”
陈至微睁大眼,拒绝:“当然不行,为师都说了,这件事你暂时不宜知道。”
盛隆和容色淡淡:“那纱儿也不能去,让她陪着师父,我就是有一百个心,也无处安放,师父还是自己去吧。”
陈至微:“……”
陈至微看起来很想骂人,但不敢。
盛隆和恍若未觉:“不过,在此之前,且请师父听弟子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