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戏里戏外
剧情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成泽继任宗主的那一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广场之上众弟子整齐列队,神色肃穆。
众目睽睽之下, 这位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身着特制的锦绣长袍,缓步登上高台,衣襟上云中鹤的刺绣若隐若现, 仿佛随时都要活过来似的。
成泽手指于虚空中轻轻一点, 继任大典的誓词自动浮现在他眼前。
“苍天在上, 神明鉴之。今我成泽受师尊大恩, 承宗门重任,继任宗主之位。本尊必恪尽职守,秉承先辈之遗训, 开拓修仙之大道, 护佑门中弟子之周全。”
阿瑶混在一众长老之中,满心骄傲地看向高台上的人影。
接下来是以新任宗主的佩剑重新激活护宗大阵, 成泽垂眉顺目,将随身佩剑插在了护宗大阵的阵眼上。
阳光正好,戏里戏外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把剑薄如蝉翼,在光下近乎透明,剑身呈现出一种极浅的鸦青色, 仿佛黎明前的天空。剑尖并不锋利, 与大众公认的宝剑相比反而钝了些,完全不像是一宗之主的佩剑。
但在戏外的现实之中, 它的大名却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
有眼尖的认出了这把剑, 失声喊道:“怀光,是怀光剑!”
“怀光?那不是剑庐主人……”
怀光剑, 出自天下第一铸剑师渊岳之手,以灵虚境出土的星砂为原料,辅以南明之火,耗费八年时间打造而成,在出世的短短两年间,怀光剑便名扬天下。
因为它的主人第一个步入了元婴后期,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当之无愧的正道魁首。
——也是今日寿宴的主人,程昀泽。
段菱杉最先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去:“不止是怀光剑,还有男女主角的名字……”
戏中的男主角成泽,原型便是程昀泽本人。
“老夫已年岁过百,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却对一件事印象深刻,时至今日,依然能依稀记起几分。”天璇轻轻叹道,“约莫二十多年前,程宗主大婚之时宴请了许多道友,老夫也收到了请帖,但因天枢疯魔之事未能赴约,这些年来一直自觉愧对程宗主……”
程昀泽双手背在身后,神色如常:“天璇掌门身负推演天机之重任,此事乃本尊思虑不周,贸然打扰,请掌门不必忧心。”
“那封请帖老夫让人收了起来,本打算寻到天枢之后再来凌霄宗向程宗主赔罪,可惜天枢踪迹全无,我七星殿弟子遍布天下,却还是找不到他的下落……他比老夫年轻,若是还活着,现在应和程宗主一样,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天璇一阵唏嘘:“老夫记得天枢尚未堕入魔障时惊才绝艳的模样,七星殿应该交给他带领,而不是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骨头……”
“掌门,”玉衡扶着他,低声劝道,“七星殿内所有弟子都受过您的教导,您何必妄自菲薄。”
他是七星中最为年轻的一位,黑衣黑发,
生得剑眉星目,衣着打扮像是话本里面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腰间坠着三枚铜钱,随着他的动作咣当作响。
“哎,终究是人老了。”
天璇沉沉地闭上眼。
当年七星曾名极一时,最有天赋的天枢推演天机不成遭到反噬,自此陷入疯魔,音讯全无;天璇和开阳都已半截身子入了土,开阳有意培养洛菁为继承人,却因年老而有心无力,大部分时间只能拜托摇光帮忙教导,而摇光自十年前拜别清河剑派后便四处云游,现在也是杳无踪迹的状态。
如今七星中仍在的,只剩下了天玑、天权、玉衡三人。
北斗七星高踞于苍穹之上,其光芒途径数万光年落入地上人的眼中,早已不复昔日的璀璨夺目。
“抱歉,老夫只顾着回忆同僚,一时间扯远了。”天璇叹息,“说回请帖之事,程宗主大婚既然邀请了老夫,是否希望老夫为尊夫人算一卦?只可惜老夫尚未动身,便听闻……尊夫人身故的噩耗。”
程昀泽没说话。
“尊夫人名叫徐瑶,老夫没记错吧?”
戏外程昀泽早逝的夫人徐瑶——戏中救下成泽的命,又助他坐上宗主之位的阿瑶。
“宗主大人。”许小五自人群中转出,向程昀泽行礼,身后正是许久不见的程思瑶。
程思瑶被两个弟子推至人前,不停挣扎:“姓许的,你放开我!我爹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保准没你好果子吃!”
许小五淡淡道:“此事正是宗主的意思。”
“胡言乱语!”程思瑶怒道,狠狠踹了钳制她的人一脚,但她修为不高,对方动都没动,“我爹才不会——”
程昀泽终于开口:“跪下。”
程思瑶动作一僵,脸色微微发白。
她其实怕程昀泽怕得要命,尤其是现在做坏事被抓包的情况下,先前的狠话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
许小五让人放开了她,后退到程昀泽身后。
“宗主……”程思瑶想笑,但没笑出来,“不是,爹爹,我……”
程昀泽一甩衣袖,声音冷厉:“跪下!”
元婴后期的恐怖威压于这一瞬间释放而出,尽数朝着程思瑶涌了过去!
程思瑶身子晃了晃,仅仅撑了不到三秒,膝盖就重重地砸在地上,痛得闷哼一声。
她脸上血色尽褪,几次挣扎着想要支撑起身子,但四肢却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无力地软了下去。原本整齐的发辫此刻散乱开来,衣衫在挣扎中已有些许凌乱,衣角沾上了尘土。
程思瑶从小养尊处优,受过的最大委屈就是被父亲训斥,何曾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这般狼狈的模样。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迟迟不肯落下,她咬住下唇,默不作声地与程昀泽僵持着。
一阵令人心慌的死寂之后,程思瑶忽然抬起头,冷笑道:“爹爹,你终于不跟我演父女情深的戏码了?”
“——你将我扔到外门,几十年来对我不闻不问,怎么,是害怕看见我的脸,就会想起死在你手下的我娘吗?!”
“卧槽……”段菱杉已经看傻了,喃喃自语,“惊天大瓜啊。”
全场无人出声,谁都能看出程昀泽这回是动了真火,无人敢做这个出头鸟。先前敬酒的马岩左右瞄了一眼,硬着头皮上前:“程宗主,这个……”
“一家之言,空口无凭,”程昀泽依然八风不动,语气淡淡,“本尊问心无愧,何须解释。”
“还不停了你的术法,思瑶。”他身上释放出的威压越来越重,程思瑶几乎要趴在地上。
“参与演出的除了女主角,其他都是普通人吧?修仙界默认不可随意对凡人出手,但若只是将他们赶出华阳城,不过是本尊一句话的事……思瑶,别让为父难做。”
话音未落,程昀泽大步走了出去。
程思瑶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蓦地呕出一口血。
“今日这场戏,剧本是我写的,演员是我找来的,我骗他们我要借此给你贺寿,实际上我早就在大殿各处埋下了阵眼,只要这场戏一开演,他们身体就会失去控制,只能按照我的剧本走——你想对付他们,却不惩治我这个始作俑者,说不过去吧?全天下都知道,凌霄宗宗主程昀泽刚正不阿,是所有修仙者向往成为的标杆,不是么?”
程思瑶咳了几声,声音有些沙哑:“从小到大我就乐意给你找麻烦,为了你的生辰宴,我特意准备了这场浮生若梦作为大礼,怎么样,惊不惊喜,我亲爱的爹爹?”
——浮生若梦。
“我娘天生比寻常人多开两窍,所以学得了浮生若梦,我是她的女儿,她会的,我当然也会。”
戏中的阿瑶擅长浮生若梦,一己之力助成泽重回宗门,复仇陷害他的同门,登上宗主之位。
戏外的程思瑶同样也会这招,花费数月时间布局,找来容潇与方言修作为主演,将参加宴席的所有人都拽入了这场戏里。
程昀泽神情冷冽如冰:“本尊养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这么报答我的?还不收手,你丢得起这个人,本尊可丢不起!”
“浮生若梦一旦启动,就算是施术者也不能停止。”程思瑶不屑地笑出了声,“除非你就像杀害我娘那样杀了我,没有人供应灵力,浮生若梦就会自动终止。正好今日各位前辈都在场,就让他们看看,不管你表面上装得多么光风霁月,实际却是个毒杀结发妻子的人渣!”
她胸前被她咳出的血染得鲜红,与黄白色的衣襟对比之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玉衡伸手扶她,面露不忍之色:“思瑶,你少说……”
“我就要说!”程思瑶甩开他的手,道,“程昀泽,我忍了这么多年,你还当我是懵懂无知的三岁娃娃吗?今天我最多不过一死,但能把你的名声搞臭,我到了阴曹地府见到我那早死的娘,也算是问心无愧了!”
那个被她叫做父亲的人逆着光站在门口,面容模糊不清,冷冷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出了大殿。
那股恐怖的威压终于消失,程思瑶惨白着脸,缓了许久,才借着玉衡的搀扶站起。
玉衡摇摇头:“思瑶,你不该与他置气的。”
“你也不该劝我。”程思瑶道,“我跟他这辈子就是要互相折磨,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绝不让他好过。”
他是当世唯一的元婴后期,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如马岩之流,为了宗门日后发展,对他溜须拍马,曲意逢迎;如段菱杉等地位尊崇之人,行事虽不受他管辖,却也需要瞧着他的脸色。
是她的亲生父亲,也是她的杀母仇人。
是她努力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大山。
第42章 穿肠毒药
而受浮生若梦的影响, 戏中人对戏外事一无所知。
剧情已经进展到了最后一折,说书人抚须长叹,满脸痛惜之色。
“有道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这成泽从一开始就目的明确,阿瑶的浮生若梦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用以达成自己的野心与欲望。如今他夙愿得偿, 阿瑶在他眼中, 自然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被他弃如敝履。”
“这江湖之中总是充满了尔虞我诈, 人心易变,情义难存。可叹那阿瑶姑娘,一片真心错付, 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
更深夜半, 他们五岁的小女儿在隔壁屋睡得正熟。成泽忙完宗门事务,匆匆回到住处。
开门时外面凛冽的风争先恐后涌了进来, 激起阿瑶一阵咳嗽。
她自生育之后身体便大不如前,隔三差五就要请人诊治。在山野林间长大的生命热烈而鲜活,为了爱情,甘愿被大宗门的条条框框束缚住。然而春日盛放的繁花捱不过严冬,受到风刀霜剑, 严寒相逼, 便迅速衰败下去。
方言修关上门,无声地叹了口气。
幻境力量太过强大, 他操纵不了自己的身体, 只能等这出戏演完。
“阿瑶,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我今日拜访了一位医修大能,得到了一味药,也许能治好你的病……”
床幔之间,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容潇道:“嗯,多谢夫君了。”
接下来的戏份,是成泽给阿瑶下毒。
方言修心事重重,冷眼旁观自己将那味草药碾碎,加入到容潇要喝的汤药之中——这绝非他口中的治病良药,而是一味罕见的穿肠毒,服下者活不过半个时辰,且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容潇知道,但阿瑶不知。
方言修将汤药摇匀,轻轻吹了口气,用灵力将其降到正好入口的温度。
手里的碗沉甸甸的,似有千钧重,牵拉着他的心神。
这个碗……
不待他细想,容潇已经撑着床坐起,纤纤玉指接过汤碗,忽而抬起头,似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
方言修喉头滚了滚,温声道:“快喝吧,一会儿就冷了。”
他看着容潇接过代表死亡的毒药,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想要逃离的冲动。
哪怕外面风雪交加,也比待在这里好。
可他受幻境限制,脚下仿佛生了根,逼他不得不站在这里,亲眼目睹容潇的死亡。
蜡烛静静地燃烧着,狂风吹得窗户咯吱作响。
容潇有修为傍身,受到的限制没有方言修那么重,她轻轻笑了笑,道:“别怕,都是假的。”
说到底,不过是受人之邀,演了一出戏罢了。
就算成泽与阿瑶确有其人,那也是过去的事,仅凭一个浮生若梦的幻境,还威胁不到她。
容潇端起碗一饮而尽。
狂风骤雨如同凶兽般咆哮,门扉被猛地掀开,伴随着一阵‘砰’的巨响,漫天风雪席卷而入。
风狂烈如刀,雪纷飞如絮,带着刺骨的寒意。
桌上的蜡烛在这突如其来的风雪侵袭下,摇曳了几下,便猛地熄灭了。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风声呼啸在耳边回荡。
烛火熄灭的同时,容潇沉沉闭上了眼。
不知是这味毒药原本的特性,还是幻境没有模拟出来,她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只是觉得困倦至极。
容潇迷迷糊糊地想,程思瑶当着半个修仙界的面闹了这么大一通,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还有艮山钵的事,看来段菱杉是靠不住了,还得等她自己来……
算了,太困了,先不想了。
她四肢渐渐失了力气,无法维持坐姿,一头向前栽倒,落入一人怀抱里。
那人体温偏低,身上的气息却十分熟悉,有淡淡的墨水香气,夹杂着几分草药的苦味,像是最近几个月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青年……不,也许不止是最近几个月。
在更加遥远的过去,她也感受过这股气息。
和现在的情形相似,伴着仿佛永远都不曾离去的大雪,与他看向自己时,不知为何盛满悲伤的目光。
她那时手里提着东西,听说清河剑派来了客人,便兴冲冲地去找爹爹,想要炫耀自己新习得的剑招……对,所以当时她手里拿着的,正是无名剑。
而刚学会的剑招,似乎是清河剑法第一式……名为桃花流水。
清河剑派与她的水天灵根最为契合,但爹爹觉得她修炼太快,怕她基础打不好,硬是等到她筑基以后才拿出了清河剑法。
这第一式“桃花流水”柔中带刚,剑出之时仿佛裹着三月初春桃花的香气,流水潺潺而过,牵一发而动全身,顺理成章地引出第二式“雨打梨花”。
但清河剑派居于山巅之上,没有桃花,没有流水,有的只是亘古不化的积雪。
她无法体会剑招中的意境,生平头一回在修行路上陷入了瓶颈。
学会桃花流水的那日,有客自远方来,带来了珍藏的话本,其上还残存着来自山下的桃花气息,让人仿佛置身于芬芳馥郁的春日田野。
那是……多久以前呢?
她无力再想,意识沉入了黑暗。
幻境的桎梏于此刻烟消云散,方言修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珍而重之地抚上她的背。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待到走完该走的剧情之后,她便会如约醒来,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可浮生若梦,本就难辨真假。
蜡烛熄灭,周围陷入深沉的黑暗,他只能凭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弱光芒,依稀窥见怀里容潇精致的侧脸。一缕鬓发紧贴在她脸上,低垂的睫毛像是死去的蝴蝶。
他将怀中人又搂紧了几分,默默感受着她的生命如同那支被风吹灭的烛火,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涌入屋内的寒风迅速带走她的体温,连片刻温存都不曾留下。
方言修的声音也一并消散在风里:“大小姐……”
可笑的是,他还担心大小姐入戏太深,看他像负心汉成泽便提剑砍了他,却不曾想大小姐自始至终都通透得很,只有他深陷其中,患得患失。
——人人皆有归处,包括永恒的死亡。
但大小姐是天生的修仙奇才,将来注定要飞升成仙的,而他自一开始,修仙之路就被判了死刑。
修仙者岁月漫长,凡人的一生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蜉蝣朝生暮死。
因此有些话,便不必说出口。
只需在无人知道的时光里,不需要醉意与幻境作为借口,他能鼓起勇气,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恭喜您成功进入凌霄宗,破坏宗主程昀泽的生辰宴。奖励的100任务点数已发放,现为您开启原著第六章 评论区的阅读权限。】
是了……还有热衷于给他剧透的评论区。
方言修视线缓缓上移,看向虚空之中。
脸色越来越差。
因此他没有发觉,桌上那只盛过汤药的空碗,被风吹倒,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它通体黝黑,花纹早已磨损得看不清了,碗沿更是不知为何碎了一块。
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个一宗之主的房间里。
门外悄然掠过一道幼小的身影。
本在熟睡之中的女儿半夜被窗外呼号的狂风惊醒,来寻母亲,却误打误撞目睹了父亲毒杀母亲的全过程。
她惊恐地捂住嘴,不敢出声,听见空碗坠地的声响更是被吓了一跳,半晌才鼓起勇气,颤巍巍地看过去。
那只陶碗滚到门口便停了下来,不论风如何吹都巍然不动,它表面散发着幽幽的光辉,散入空气之中。
——至此,才是故事完整的结局。
风雪霎时冲破虚与实的界限,幻境如脆弱的玻璃般轰然破碎。
演员与观众各归其位。
众人回过神,发现自己依然好端端坐在大殿之中,不禁面面相觑。
一切皆是先前的模样,桌上饭食半点未动,段菱杉杯里的酒还剩下一大半。大殿前方临时挂上的帷幕才刚刚拉开,第一折 出场的几个演员正要上台。
就连先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的程昀泽,此时也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场戏究竟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居然谁也不知。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都是幻境……不只是演员,我们也陷入了幻境!”
“浮生若梦居然如此奇妙,怪不得当年传得神乎其神……”
他们以为自己是置身事外的观众,却不知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演员之一。
段菱杉一口干了剩下的半杯酒,也顾不上会不会被程昀泽发现了,给容潇传音道:“最后一折,你喝药的那个碗就是艮山钵!是程思瑶拉你们演的这出戏?她根本不是普通的外门弟子,而是程昀泽的千金,艮山钵也是她偷的!”
容潇睁开眼,发现自己赫然坐在凌霄宗一众弟子之间。
骤然脱离幻境让她有些头疼,缓了缓才道:“程昀泽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那可是他亲生女儿,自然是打算包庇喽。”段菱杉不耐烦地说,“以他的身份地位,
他要保程思瑶,谁还敢动她?”
容潇转过头:“你怎么看?”
方言修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没听见她的话,容潇用胳膊捅了他一下。
方过正午时分,距离生辰宴开始不过半个时辰,恰是阳光灿烂的时候。
他身上穿着青色衣袍,腰带勾勒出清瘦的身形,腰间别着一把装饰用的剑,正是戏里负心人成泽的打扮。
但他又怂又菜,这辈子都做不了成泽。
方才的林间萤火、洞房花烛、生离死别……不过是浮生一场大梦。
容潇又问了一遍:“你的想法呢?”
方言修这才恍然惊醒,似乎还没从最后一幕中回过神来,望过来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悲伤,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一瞬间,容潇再度觉出了那种似曾相识之感。
……到底是多久之前呢?
“我没有想法,”方言修定了定神,“你们传音我听不见。”
容潇:“……”
她怎么想到问他的?早该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程思瑶不知道去了哪里,为今之计必须先找到她。段菱杉等生辰宴结束便要返回揽月宗,此行只能靠我们了。”
出了这么一出闹剧,生辰宴显然是办不下去了。程思瑶指出的杀妻之事虽无铁证,但在所有人心里都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待这些观众回去以后口口相传,必将成为修仙界第一大谈资。
但明面上程昀泽仍是正道魁首,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
程昀泽一言不发,径自拂袖而去。
第43章 刀修墨竹
生辰宴最终不欢而散。
段菱杉随着人潮走出大殿, 特意在原处等了一会儿,总算等到了容潇与方言修二人。
见面的第一句她就忍不住八卦:“哎,你们说, 那幻境里的事是真的吗?这可是女儿指控亲爹杀了亲妈,亲爹还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修仙界好久没出过这么刺激的事了。”
容潇只关心程思瑶去了哪里,对八卦没什么兴趣:“不知。”
“你可是扮演了被毒杀的女主角啊, 对自己的死因都这么冷漠?”段菱杉哼了声, 意味深长地说,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浮生若梦, 果然真假难辨……在幻境里洞房花烛的滋味如何?居然还拉了床帘,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方言修:“咳。”
这人说话直来直去,字字句句都朝着最容易得罪人的方向发展, 要是让她再说下去, 难保大小姐不会想起幻境里的尴尬场景,然后一剑把他捅了。
“对了!”没想到他这一声咳嗽反而引来了段菱杉的注意, 段菱杉瞄了他一眼,当即向容潇打小报告,“我看见了,你失去意识以后,他偷亲你的额头!”
容潇脚步微微一顿, 倒是没生气, 瞥过来的目光中带了点揶揄的笑意:“是么?”
方言修:“……姑奶奶,您少说两句行吗?”
段菱杉乐了:“怎么, 男子汉大丈夫, 敢做不敢当啊?容……无名啊, 听长辈一句劝,男人没有担当的不行, 关键时候半点也靠不住……”
“没事,”方言修松了口气,理直气壮地说,“大小姐靠得住就够了。”
他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他就一被大小姐包养的小白脸,脸好看就足矣,不需要靠得住。
况且大小姐也不会沦落到要依靠他一介凡人的地步。
段菱杉对此意见很大,看看摆烂得理所当然的方言修,又看看不发表意见的容潇,最终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她沉默了半天,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萧无名大小姐,我觉得吧,其实……性别可以不要限制那么死的。”
“段宗主别忘了,”容潇从凌霄宗弟子处取回无名剑,头也不抬地道,“你还欠我人情。”
段菱杉视线在无名剑上面顿了一下,顿时又想起她那把碎掉的断水,心情更不好了。
“怎么欠你了?你上次给我徒弟的破云扇,就是为了救你小跟班才碎的,这个抵消了,不能算!”
“还欠一个,我帮你杀了贺逸。”
段菱杉:“明明是你本来也要杀他——”
“哦,”容潇点点头,“贺逸死了,你们揽月宗的事务处理完了吗?”
“……靠。”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段菱杉恨恨咬牙:“我走了,艮山钵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吧,告辞!”
她身形一闪便没了踪影,方言修长出一口气,对容潇比了个大拇指:“大小姐好手段,这下总算清净了。”
容潇微微偏过头,抿了抿嘴。
他们借了凌霄宗弟子的身份才混了进来,换下戏服后,身上皆是凌霄宗青色的弟子服。
凌霄宗同清河剑派一样都建在山上,不同的是清河剑派位于冀州的最高峰之上,站在苍山之巅放眼望去,满目萧萧白雪,只觉天地浩然,一览而众山小。
凌霄宗地处东南方的扬州,多是绵延不绝的青山,单凭高度很难分个高低上下出来。年关将至,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群山之中的溪流早就冻住了,云雾却更加浓厚。
云雾组成洁白的海,自千山万壑中涌出,在阳光照耀下如同千军万马,煞是壮观。青衫行于山与山相连的吊桥之上,恍然间像是腾云驾雾,羽化成仙。
不愧是“凌霄”宗。
能御剑飞行的修仙者早就走了,容潇为了陪他才选了这条路。吊桥微微晃动着,方言修一手抓紧铁索,目光紧紧盯着脚下,显然是有点怕。
“段菱杉说,”容潇又提起了这个话题,“你在幻境里……”
“我不是我没有她瞎说的!”
容潇看着他笑。
“咳,那个是……”方言修目光游离,耳朵不争气地红了,“幻境嘛,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
这人明明生了一副风流浪子的相貌,却如此禁不起逗弄,容潇心中好笑,故意凑近了几分。
“那现在呢?”
她步步紧逼。
方言修不敢看她,稍稍后退了一步,后背立马贴在了吊桥边上的铁索,再退半步便是万丈悬崖。
“无妨,”容潇道,“摔下去我捞你上来便是。”
她一手按住铁索,身体前倾,因为身高原因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对上他黑灰色的眸子。
如果将铁索换成墙面,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壁咚。
“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带你回清河剑派,你说你听过我的传言,却不知道传言里我这把剑叫做陨铁……现在,我有新的疑问。”
“——那一次,真的是你第一次见我么?”
她迎风而立,目光炯炯,长发被山间微风轻柔地托起。
方言修几乎是立刻就缴械投降:“是,但也不是。”
“怎么说?”
“我其实不是这里的人,我穿……”
该死,“穿书”是屏蔽词。
系统又出来烦人:【为避免原著剧情发生变动,宿主不得对容潇提及穿书以及本系统的存在!】
方言修太阳穴突突直跳:“闭嘴。”
“嗯?”
“啊,不是说大小姐你。”他赶紧为自己找补,“我是说桥对面的凌霄宗弟子,哈哈……我来之前确实听说过你,只不过是一些文字……我们那里卖得最火的话本,就是以你为主角编的故事。”
容潇有些失望,追问道:“只是如此?”
方言修点头:“对。”
“真的没见过面?”容潇收回手,沉吟片刻,“你确定你没有失忆过吗?”
方言修没反应过来:“?”
“你说过你有疯病,若是附带失忆,似乎也勉强说得过去……罢了,问你也是无用。”
吊桥尽头,有一女子腰别大刀,斜斜倚着树干,一只腿踩在吊桥边的石头上。
见容潇过来,她歪头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拱手自报家门:“凌霄宗陈长老门下弟子,刀修墨竹。你就
是萧无名?”
容潇耐心等方言修追上来,才道:“何事。”
刀修墨竹,这个名字她还在清河剑派时便听说过。
凌霄宗收徒标准严苛,女弟子本来就少,刀修女弟子更是凤毛麟角,五行杂灵根的刀修女弟子,全天下仅此一个。
修仙者一看悟性二看灵根,灵根之中以单属性天灵根最佳,如容潇的水天灵根,能保证从天地之中吸收的都是精纯的水灵气,再经过周天运转,化为自身灵力。
而杂灵根没有如此高的效率,其中最差的五行杂灵根,吸收的灵力金木水火土各占五分之一,数量虽多,分摊到每一个五行属性上却稀薄得可怜。
修炼速度缓慢的同时,杂灵根还容易灵力逆行,走火入魔,容潇见过的一个经脉俱断者,便是杂灵根修行出错所致。
杂灵根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吸收灵气多,可用的遁术种类也多,方便打不过时跑路……
墨竹能在凌霄宗稳居大师姐的地位,必然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思瑶又惹麻烦了吧?她向来和宗主不对付,今日闹了这么一通,我一点都不意外。”墨竹右腿屈起,站没站相地说,“宗内属我同她关系最好,她让我转告你,她去了华阳城千金坊。”
千金坊,是华阳城最大的赌场销金窟。
容潇颔首:“多谢告知,我这就去。”
“她去这种地方干什么?”方言修摸了摸下巴,“要我说,你们修仙界真该搞个反诈app……”
墨竹又跟上来:“等等,我不知你是哪宗弟子,回去以后,今日之事能不说便不要说。”
“为何?凌霄宗难道还想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墨竹只是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未有明确证据之前,我信我们宗主。”
容潇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程昀泽在凌霄宗内地位极高,单凭程思瑶毫无根据的指控,并不能动摇他的地位。
而修仙界其他宗门碍于凌霄宗的威势,只敢私下八卦一番,用不了多久此事就会翻篇,再也无人提起。
“墨师姐!”有凌霄宗弟子路过,同墨竹打招呼,“我昨天早课没来,听说宗主要求何康为那件事向你道歉了,之后怎么样了?你原谅他了吗?”
“这个啊,”墨竹闲散地吹了声口哨,悠悠道,“我嫌他道歉不够诚恳,居然用的是‘你’而不是‘您’,以此为借口又揍了他一顿。他带着一身淤青去戒律堂领罚了,我估摸着,这周都下不来床了吧。”
那弟子噗地笑了出来:“真不知道他脑子怎么长的,居然敢把歪主意打到了墨师姐身上,揍得好!”
“那是。”
她一边和人聊着天,一边紧紧缀在后面,容潇终于忍无可忍,站定脚步。
“我去寻思瑶,你也跟着去?”
墨竹扬眉:“当然,宗主有命,要我带她回去,禁足三个月。”
容潇默了默:“……你不是同她关系好吗?”
墨竹反问道:“她自己告诉了我她在哪里,我已帮她传了话,现在我要执行我身为凌霄宗大师姐的任务,这二者冲突吗?”
饶是容潇也难得语塞了一瞬。
在见到真人之前,她曾以为,以杂灵根之身修炼到金丹前期的墨竹,是与自己相似的性格,只关心手中的刀剑,对其他一切都兴致缺缺。
没想到真人却如此……难以评价。
第44章 七星玉衡
千金坊中灯火暧昧, 人声鼎沸,奢靡之音不绝于耳。
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失声痛哭。
形形色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传入容潇的耳朵,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手指下意识轻叩剑柄, 默默数了几个数, 才挥却了心中那股烦躁之气。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身为宗主亲女,她经常来这里吗?”
“也不是,”墨竹懒洋洋地笑, “思瑶不好赌, 只有特定时间才来。”
前面那桌似乎是赢了牌,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方言修道:“这里人太多了。”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没头没脑, 墨竹疑惑地扫了他一眼:“千金坊是华阳城、甚至是全天下最大的销金窟,人能不多吗?难不成你也想赌一把?但我看你一介凡人,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
“……”方言修在怼回去和不回应之间选择了告状,“大小姐,她挤兑我。”
容潇微微叹了口气。
前脚刚送走一个段菱杉, 后脚又来一个墨竹, 在她耳边吵吵闹闹,没个清静的地方。
很神奇的是, 方言修总是能和她们吵起来。
容潇还没说话, 墨竹自己琢磨了一会儿, 又道:“无名你是哪门派的大小姐?你这把剑比农户用的锄头还不如,你们剑修这么穷吗, 连把好剑都买不起?”
容潇:“……”
“不对啊,”墨竹自言自语,“我们宗主的怀光剑很贵的,看来只是你比较穷罢了。”
“哦。”容潇语气冷飕飕的,“你出钱给我换一把?”
墨竹哈哈一笑:“想多了,我是刀修,也穷得叮当响。”
迷离的灯火之间,隐约可见一道鹅黄色的身影。
程思瑶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冲他们遥遥招手:“无名,方兄——啊,墨竹师姐也来啦!”
墨竹:“来抓你的。”
三人尚未走近,程思瑶便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揽住墨竹手臂:“墨师姐~”
墨竹:“来抓你的。”
程思瑶晃了晃她的胳膊,一点也不生气,越过墨竹看向容潇二人。
“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去里间说。”.
“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姓程,是程昀泽的女儿……但如你所见,我不喜欢我这个爹,也不喜欢他的姓氏,还是叫我思瑶吧。”
她托着下巴,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骰子:“对不起,我骗你们帮我演了这一出戏,我爹没有为难你们吧?”
容潇沉声道:“没有。”
“那就好,他那么爱惜他的名声,我想他也不会……”程思瑶小心翼翼地笑了笑,“是我骗了你们在先,你们在凌霄宗要是有什么不适应的,尽管告诉我!”
外面不时有人欢呼,一墙之隔的里间,却是无比寂静。夕阳的余晖透过轩窗,洒在朱红色的桌面上。
容潇抬起眼:“浮生若梦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剧本里写的这样,化虚为实,化假为真。”程思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借助物品为媒介,可以还原出过去节点发生的事,幻境中所有事物都和真的没有区别,但不会对其中的人造成影响。”
“当年我爹被同门陷害坠崖,事后没有证据,对方不认,正是我娘使用了浮生若梦,一切才水落石出……”她垂着头,情绪低落下来,“于是我想,我在全天下人的面前搞这一出,就能告诉他们我爹做过什么事,把我爹的名声搞臭……但他们好像都不相信我。”
青松道人隐世不出,徐瑶早逝,世上会浮生若梦的,仅剩程思瑶一人。
这种幻术失传太久了,种种神奇之处只存在于传言之中,而她居然要借此指控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毒杀发妻,大部分人即使心里半信半疑,表面上也一定会站在程昀泽一边。
毕竟谁会为了一个早死的徐瑶,而甘愿得罪如日中天的程昀泽呢?
唯一站出来的人还是程昀泽的亲女,就算不成,程昀泽也不会将她如何。
说到底不过是他们的家事,其他人若是也来掺和一脚,结局就不好说了。
容潇有些迟疑:“幻境里的事,是真的吗?”
程思瑶:“当然!”
墨竹斩钉截铁:“不是,我信宗主。”
“墨竹师姐,我不和你争,每次我们都要吵起来。”程思瑶撇撇嘴,“反正我就是铁了心要和我爹作对,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绝不让他好过。”
方言修敲了敲桌子。
“你说浮生若梦需要媒介……是艮山钵,对吗?”
浮生若梦的最后一折,他端起混着毒药的汤碗时,便觉得这个碗不简单。
只是那时他全部心神都在大小姐身上,并没有细想。
墨竹皱起眉头:“艮山钵?不是安置在临仙塔九层吗?你怎么拿到的?”
她诧异的神色不似作伪,容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看来凌霄宗对艮山钵失窃的消息隐瞒得极好,知情者不过寥寥几人。
程昀泽,段菱杉,当时正好在段菱杉身边的她与方言修,再加上一个大弟子许小五……以及带走艮山钵的窃贼本人。
容潇与方言修默不作声地对了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追问下去。
方言修紧紧盯着程思瑶:“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拿到了艮山钵,这场戏既已结束,艮山钵该还回去了吧?”
程思瑶完全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就是借用一下,我好歹也是凌霄宗弟子,要是真拿走了艮山钵,会闯大祸的……”
她动作一僵,愣在原地:“等等,你的意思是……艮山钵丢了?!”
墨竹霍然起身,腰间悬着的长刀不安地躁动起来,被她一手按住。
方言修也愣住了:“等等……不是你?”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
段菱杉说,她已和程昀泽问过了临仙塔巡逻的弟子,一无所获,唯一的线索就是照影镜,录下了程思瑶进入临仙塔的一幕。
之后照影镜就黑屏了。
而程思瑶确实拿过艮山钵,以此为媒介构建了浮生若梦的幻境,但她却说只是临时借用,很快就放了回去。
容潇道:“那你可知,凌霄宗为何封锁华阳城?”
“不是,我以为……我以为是修仙界最近不太平,不是出了清河剑派的事吗……”程思瑶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声音越来越低,“可能我爹怕生辰宴上有人寻仇……”
墨竹补充:“凌霄宗内,无人质疑宗主的决定。”
方言修:“……”
什么事啊这。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等于毫无进展。
外面又是一阵欢呼声,久久不散,许多人大声呼喊着一个名字。
墨竹打开了门,这回能把外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季川,这是赢了多少了?”
“季川兄弟,你到底怎么练出来的啊,也教教我呗!”
“下把我就跟着你押注了!”
被人群簇拥的是一位黑衣青年,身形笔直如松,眉眼在灯火下显得温和而不失棱角,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他将赢来的银子又推了回去,半分没拿,起身朝这边走来,衣摆交错之间,腰上三枚铜钱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个人,容潇一个时辰前才见过。
程思瑶挥手:“小季子,这边!”
“相逢即是缘分,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季川,我一般叫他小季子。”她很快又兴高采烈起来,“你们可能没听说过,但他另一个名字在江湖上可谓是鼎鼎大名——”
青年别过头,无奈道:“别闹了,思瑶。”
他表面镇定自若,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然而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耳根微微泛起的粉红色。
“当当当——那就是,玉衡!位列七星第五,七星殿最年轻的长老!”
按照七星殿的规矩,每一任长老继承七星的名号之后,便不再使用原本的姓名,在七星殿他是声名鹊起的玉衡星君,在凡间的千金坊,他是逢赌必赢的季川。
墨竹悄悄凑到容潇身边,手掌挡住嘴唇:“季川来华阳城必定会来千金坊,他们算命的都有些玄学在身上,赌骰子也是修行的一环,思瑶就是陪他来的……哦,季川继承玉衡的名号之前,和思瑶是青梅竹马。”
程思瑶不满:“现在也是!”
“行行行,一边玩去吧。”墨竹摆手,“对了,宗主要我带你回去,禁足三个月。”
“哎呀墨师姐你说什么?风好大我听不见……”
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窜到玉衡身后,玉衡扶了一下以免她跌倒,温和地笑了笑:“萧姑娘,先前在凌霄宗内,我们已经见过了。”
“方兄,开阳长老同我提起过你,夸你极有天赋,假以时日必然也能位列七星。洛菁师妹也在此处,方兄若是无事,不妨小聚一番……”
方言修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他对开阳乱点鸳鸯谱的事还有阴影。
万一大小姐误会,不愿意包养他就不好了。
玉衡指了指外面大厅:“此处是修行推演之术的绝佳场地,方兄也可以……”
“多谢好意,”方言修一脸正气,“拒绝赌丨博,从我做起。”
玉衡:“……”
“墨师姐,”程思瑶从玉衡身后探出头,故作泪眼汪汪,“小季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忍心拆散我们两个吗?”
墨竹:“忍心。”
“我出钱帮你锻刀。”
墨竹立马改口:“那我回去禀报宗主,就说没找到你,给你宽限两日。”
程思瑶顿时喜笑颜开:“两日就够了,快过年了,城里有庙会,师姐一起来吗?”
“不了,”墨竹哼了声,“你们过二人世界,我凑什么热闹,走了不送。”
程思瑶又转向他们,玉衡站在一旁笑得宠溺,俨然是“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确实快过年了啊。
原来自她离开清河剑派,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容潇一个“好”字已经到了嘴边,方言修却脱口而出:“不去行吗?”
容潇微微一愣。
她想问幻境里你不是答应我了么,为何又突然反悔。
却见方言修垂下眼,避开了她询问的目光。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条评论。
名为浮生若梦的幻境之中,大小姐喝下毒药,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体温被凛冽的寒风一点点带走。
他偷偷亲吻她的额头,不断告诫自己这只是一场虚假的幻境,大小姐还会醒过来的。
他抬起头,看见虚空之中浮现出金色的字母。纸页之外的另一个时空,有人早已窥见了书中角色日后的经历。
偶尔几个片段里,他们也会为书中人的命运扼腕叹息,十指敲击键盘,为穿越到书中的异世之魂留下只言片语。
那一瞬间,方言修脸色苍白如纸。
【躲不掉的,该来的终究会来。】
第45章 月逐人来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也没入了云层, 夜色缓缓在大地上铺展开来,当空浮起一轮洁白的明月。
即使是封城,也无法抵消百姓对过节的热情。华阳城最繁华的主街上,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两边房檐下挂着形状各异的彩灯,被烛火晕出一片暖色, 灯身上的画栩栩如生, 祝福人们来年平安顺遂。
程思瑶举高手中的糖葫芦, 向着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大声呼喊:“小季子, 这里!”
十里长街,花灯如昼。她鹅黄色的衣裙同灯火交相辉映,像是其中最明亮的一颗星辰。
待玉衡走近, 她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 笑得眉眼弯弯。
“我走累了,你背我好不好?”
“多大的人了,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哎,上来吧。”
玉衡认命地叹了口气,背对着程思瑶蹲下来。
“我就知道小季子对我最好了!”程思瑶环住玉衡的脖子,笑眯眯地朝他耳边哈了口气,“你自从去了七星殿就忙得不可开交, 一年到头我都见不到你几面……以后要多回来看看呀。”
七星殿里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 背着凌霄宗宗主唯一的女儿,稳稳穿梭在庙会的人潮之中。
玉衡耳垂泛红:“那么多人看着呢, 别闹了。”
顿了顿, 他又道:“你也可以去七星殿寻我。”
“我要是真能去就好了, 但我爹要禁我三个月的足,怕是哪都去不了了。”
谈起程昀泽, 玉衡便陷入了沉默。
程思瑶知道他是向着程昀泽的,不只是他,还有墨竹、许小五等人。她修为不高,除了偷
学徐瑶留下的浮生若梦便一无所长,却妄想扳倒身为宗主的程昀泽。
连最亲近之人都不会帮她。
这些年来两人为了这个话题不知道吵了多少回,玉衡索性保持沉默。
程思瑶也沉默下来,趴在玉衡的背上,数着身侧掠过的花灯。
她说:“我爹杀害我娘的时候,我躲在门外看见了。”
“嗯,我信你。”
“你既然信我,为什么还向着我爹?”她感受着玉衡说话时胸膛的震动,语气有些郁闷。
“思瑶,”玉衡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斟酌许久,才道,“有些事……未必眼见为实。”
程思瑶撇撇嘴,不以为然。
“反正我和他就是要互相折磨……哎,你说,无名和方言修会不会来呀?”她眼珠子转了转,“方言修为什么脸色那么差?你说他也和七星殿有关系,难道他是算出来什么了?”
玉衡失笑,将她往上背了背:“他非七星殿正式弟子,七星殿热衷于招揽此类人才,开阳长老跳过收徒流程,直接给了他弟子令牌。”
他偏过头咬了一口程思瑶递来的糖葫芦,接着道:
“一卦不可多断,一事亦不可多算。算卦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只有心念急转的那一瞬间,所占卦象得了一丝天道气运,这一卦才能算数。尽管我也好奇方兄算出了什么,但他不肯言明,我无从得知。”
孩童提着花灯,嬉笑着从他们身侧跑过,空气中传来炒栗子的香气,商贩大声吆喝着,玉衡腰间的铜钱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叮叮当当,混入繁杂的人声之中。
然而比这一切更响的,是程思瑶自己的心跳。
她无意识地攥住青年的肩头:“小季子……”
“你若是想,我可以为你占一卦。”
“不用了!”程思瑶几乎是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玉衡脚步微顿。
程思瑶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拒绝太过急切,便笑道:“我不信这些,不用给我算。小季子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陪我好好转转吧,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玉衡目光沉了沉,默然良久,轻声道:“好。”
与此同时,距离他们数百米的地方,容潇一袭红衣,停在了卖花灯的摊位前面。
修仙者想要修成大道,不仅要出世,也要入世。她人生的前二十年远离尘嚣,潜心修炼,已将出世体验了个淋漓尽致,而后清河剑派于一夕之间覆灭,逼得她不得不一人一剑,踏入尘世之中。
她指着一个莲花形状的花灯:“请问……”
花灯堆得乱七八糟,摊主倒是没了人影。
“看什么看,”下面伸出一只手,把花灯拨到旁边,紧接着一个花白的脑袋冒出来,“俺这灯不卖!”
摊主是个矍铄干瘦的老头,一头白发乱蓬蓬的,挡住了他的眼睛,“干嘛,想要这盏灯?”
容潇点点头。
“那行,老规矩,猜灯谜吧。”老头说完又蹲下去扒拉一通,翻出一张羊皮卷。
他眯了眯眼,没好气地说:“俺就不搞那些有的没的了,麻烦,就简单一点,俺从这里面随机出三个灯谜,你要是都猜对了就把灯带走,要是有一个错的,你就给俺当场走人,咋样?”
“出题吧。”
老头不屑地哼道:“仙人迹杳断桥头。”
“山乔的峤。”
“……第二题,”老头斜着眼睛瞅了她一眼,努努嘴示意她看向旁边的人群,“你眼前这幅景象,打一字。”
容潇心念一动:“人多,侈。”
“行吧,第三题就简单点,暗尘随马去,喏,你接下一句……”
这句诗本身就是写上元节的,放在此时倒也算应景。
长街尽头灯火逐渐稀疏,街道两旁的摊贩也少了许多,显得有些冷清。来之前方言修百般劝阻,问他为何,他只推脱说是卦象不好。
容潇明白他们这种人最信卦象,从开阳和玉衡的态度来看,方言修算卦的天赋放在七星殿也是顶尖……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么凶卦早晚会应验。
但提前得知无法避免、也无法改变的厄运,并不是什么好事。
容潇想得有些出神,直到老头不耐烦了:“会不会啊?不会就赶紧走人,别耽误我做生意!”
她回过神:“明月……”
“——逐人来。”
夜幕低垂,烟花于空中炸响。
耳边蓦然响起熟悉的嗓音,带着些许笑意:“大小姐好有闲情逸致,出来玩也不叫我。”
他气息比一般人浅许多,容潇居然没有注意他何时来的。
容潇勾唇:“我以为你不来了。”
“大小姐在哪,我就在哪。”
方言修怀里抱着一包热气腾腾的炒栗子,献宝般朝她递过来。两人相识了这么久,他头发比初见时长了一些,半披半束,笑起来时眸子里仿佛盛着细碎的月光。
他微微垂着眼,目光温和而专注。
他想,大小姐是对的。
太早得知未来的吉凶悔吝,不过是庸人自扰,徒增烦恼而已。
比如现在,他知晓这座繁华的城市即将迎来某种变故,再去看充满欢声笑语的人群,居然有种世殊时异、红颜枯骨之感。
也许是一起大火,一场洪灾,现在无比喧嚣热闹的地方,顷刻之间便陷入天灾人祸之中,被吞噬殆尽。日后旁人提起,也只能摇头叹息,道一句“人各有命”。
但大小姐总归是不一样的。
“猜灯谜可不能代答啊,”老头吹胡子瞪眼,作势要抢走那盏莲花灯,“你们作弊,不算不算!”
容潇笑了笑,五指覆上方言修的手背。
“跑——”
她没有动用灵力,一手提着花灯,另一手牵着方言修,就像这街道上许多人一样。
方言修跟着她穿梭在人群之中,忽而听见焰火爆炸之声,不由得转头望去。
十里长街花灯如昼,像一条火龙从街头延伸到街尾,与天上的一轮皎月交相辉映。焰火在他上空炸开,火星稀稀疏疏窜向四周,如傍晚时分的彩霞,灼伤了他的眼睛。
那条火龙昂起头,冷冷盯着他,霍然张开血盆大口,似要将他拆吃入腹。
火龙的尾部一直绵延到远处的群山上,那里花灯挂得高高的,几乎要脱离大地,飞到广袤的夜空里。
橙红色的、温暖的灯光映入他眼底,似乎停滞了一瞬,继而熊熊燃烧起来——
火。
剑庐的火。
鼎炉的火。
传说中一剑霜寒十四州的神兵利器,其上携带的天道法则之力耗竭之后,就此沉寂下去。剑身锈迹斑斑,竟是无人识得。
直到有人将它投入鼎炉之中,耗尽平生心血,燃起一场持续了十年的火。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铁剑经过千锤万凿,烈火焚烧,终于名剑出,灵智生。
确定卖花灯的老头没有追上来,容潇才放慢了步子。
路边有一座古朴的寺庙,人来人往,名嘉云寺。
一叫花子蓬头垢面,枕着手臂卧倒在嘉云寺门口。寒冬腊月的天气,他却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单衣,衣不蔽体,露出的小腿早就冻伤了。
扫地的小和尚看见他就心烦,啐了他一口:“天天躺在我们门口,都没香客敢进来了!”
那叫花子闭着眼一声不吭,翻了个身。
方言修双手拢在衣袖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任何时代都有人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就连以慈悲著称的佛门中人都对他们不屑一顾。这个叫花子固然看着可怜,以他的能力确实能帮上忙,但穷人总归是救不完的。
就像鹤水村的拐卖事件一样。
“归根结底,还是生产力跟不上啊。”他轻轻哈出一口白雾
,“生产力才是社会变革的决定性力量。”
系统挖苦道:【想不到宿主休学治病,居然还不曾落下马原的课程。】
“哦,你说这个啊。”方言修道,“我是不上课了没错,但辅导员要我每周青年大学习打卡。”
系统:【?】
“还要做课后习题,截图上传。”方言修颇为骄傲,“我每期课后习题都全对。”
系统:【……】
容潇不知何时买了一碗粥,走到叫花子面前。
她想了想,又把刚赢来的莲花灯一并送了出去。
叫花子哪见过如此天仙般的人,诚惶诚恐,差点就要给她跪下了:“姑娘,您……”
“老伯,新年快乐。”
她打断了叫花子感谢的话,笑着摆了摆手,又回过头看向方言修。
方言修如梦初醒,抬起脚步。
“新年快乐……大小姐。”
第46章 瘟疫爆发
瘟疫的爆发并非毫无征兆。
新年的第二天, 华阳城南方,都定河上游,飘来了一具腐烂的男尸。
最先发现这骇人景象的, 是在河边辛勤洗衣的妇女,她惊恐之下几乎当场晕厥,过了许久才勉强回过神来, 惊慌失措地呼喊他人。
男尸看起来十分年轻, 不到二十岁, 身上穿着凌霄宗的青色弟子服, 象征身份的令牌不知道被河水冲到了哪里。
令人不解的是,男尸的面容没有任何损伤,生前痛苦的表情依然清晰可辨。然而, 衣服遮盖下的皮肉却已经完全腐烂, 露出白骨,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让人不敢靠近。
凌霄宗闻讯立马赶了过来,带走了这具男尸。
修仙界中存在许多奇异的术法,这种能让特定部位腐烂的术法并不奇怪。至于调查死因那是凌霄宗的事,百姓们一阵唏嘘,很快将此事遗忘在了脑后。
然而一天后,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妇女便发起了高烧, 意识不清。
贫穷人家请不起大夫,家人为她掖好被子, 想着等她自然出汗, 病情就能得到缓解。
但捂了一天一夜妇女的高烧仍未好转, 她丈夫闻见了淡淡的臭味,终于发现不对。
心惊胆战地掀开被子后, 眼前的景象让他惊恐万分——妇女的身上竟然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腐烂的痕迹触目惊心,几乎可见森森白骨,与前天都定河发现的那具男尸如出一辙。
她是第一个患者。
很快又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不出五天,华阳城已乱作一团。
城门仍在封闭,凌霄宗弟子恪尽职守,遵循宗主只进不出的命令,劝退了一波又一波想要出城的百姓。
墨竹坐在路边茶肆,悠悠然往茶杯中吹了口气。
“感染了瘟疫的百姓大多集中在城南,虽有往他处扩散的趋势,但暂时还不明显。”她取下大刀,重重往桌上一拍。
分明是数九寒冬,茶肆老板却汗如雨下,目光情不自禁地转向那把大刀。
那实在不像女修使用的武器,刀身整体以黑金色为主,唯有握持处嵌着一颗血红色的石头,像是龙的眼珠。同为武器,刀远远不及剑那样有君子之风,而是充满肃杀之气,尚未出鞘,冰冷的杀意就锁定了茶肆老板。
老板只是普通人,顶着墨竹满是威胁意味的目光,硬着头皮道:“仙师大人……”
“但在昨天晚上,城北和城东也出现了病例。我赶去现场看过了,与其他患者症状相似,都是脸部完好,其他地方腐烂速度非常快……”
墨竹翘着二郎腿,一脚踩在板凳上:“说起来也巧了不是吗,他们发病之前,都来过你这里。”
老板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双眼瞪得溜圆。
他慢半拍地读懂了墨竹的未尽之意,抖若筛糠。
“这、这怎么可能……我、我这里怎么可能……他们、他们怎么会……”
他猛地跪下:“仙长大人明断啊!我在华阳城住了大半辈子,家眷皆在此处,我不可能往茶里投毒啊!”
“——是饮用了都定河的水。”
华阳城内人心惶惶,这间茶肆虽还在开着,但已没什么生意了。容潇轻轻落座,身形在昏黄的夕阳下显得格外修长,摘下无名剑放在了墨竹的刀旁边。
出了凌霄宗,她又换回了熟悉的红衣,抱着双臂,坐姿极为端正,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名门正派”四字。
“茶肆里用的是都定河的水,客人们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闲谈,回去后便发病了。”她摆摆手,示意老板可以走了,“我在宗门藏书阁中见过类似记载,有一种名为‘朱颜’的邪术,可使人在半日之内全身腐烂,只有脸完好无损。”
“半日?”墨竹不由得也端正了坐姿,微微探身向前,“可我记得,这次患者都是一到两天才出现腐烂症状……邪术也有变种吗?”
方言修曾因卜出了凶卦,百般劝阻容潇参加新年庙会。
如今凶卦应验……但瘟疫的起源分明是都定河飘来的男尸,与新年庙会有什么关系?
“你们调查那具男尸了吗?”
不想一问出这句话,墨竹脸色顿时奇怪起来。
她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又翘起二郎腿:“是我们宗门的外门弟子,叫何康……上周他偷看我洗澡被我逮到,我揍了他一顿,然后不知怎么这事传到了宗主那里,宗主要他向我当众道歉,我说他不够诚恳,又揍了他一顿。”
“……但他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我原先还想着,要不要给他送点草药什么的,毕竟我揍他确实下了狠手,然后又是戒律堂几十棍子……”
容潇沉默片刻:“程昀泽这么闲,居然还管弟子间的小摩擦?”
“我也奇怪啊,宗主日理万机,就连宗主夫人去世那回,他都没落下凌霄宗的事务……”墨竹挠头,“哎,我想起来了——何康负责临仙塔的巡逻,就是艮山钵丢失那几天,所以宗主肯定为此召见过他!”
容潇轻轻按压眉心,无声地垂下眼帘,深邃的眼眸隐藏在阴影之中。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她没抓住。
艮山钵,到头来还是艮山钵——何康的死亡,究竟和艮山钵有没有关系?
是他盗走艮山钵后,被真凶过河拆桥?
还是他本身也是在搜集四神器的凶手之一?
不对,容潇很快就否决了这个猜测——他若是真凶,面临死亡威胁时一定会动用不见春,强行提高至元婴后期。而这种等级的战斗,在人来人往的华阳城里肯定早就被人注意到了。
“朱颜主要是针对水源投毒,一旦确定来源便不难应对。书中记载的那次,是揽月宗一位医修研制出了解药……”
墨竹松了口气:“这好办,我跑一趟就是了。”
城门口聚了几百号人,有人大声嚷嚷:
“华阳城都封这么久了,早该放我们出去了!”
“你们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吗?瘟疫,是瘟疫!有人往河里投毒!”
“凌霄宗是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就算是天下第一大宗,你们也不能枉顾人命!”
值守的两名凌霄宗弟子显然应付不来,声音很快被百姓的怒骂声盖了过去。
墨竹:“救命,华阳城已经够乱的了。”
她拎起她的刀,一边别在腰间,一边朗声道:“诸位稍安勿躁嘛,我们已有解决之法,还请各位不要饮用都定河的水……”
人群中一青年道:“我娘的腿已经全是骨头了!华阳城医修不够,我要带我娘外出求医!”
“你自己出去未必有我们研制出解药快。”墨竹撇撇嘴,扭头看向凌霄宗弟子,“他们要是执意走,就让他们走吧,一直封城也不是办法……哟,这不是许小五许师弟嘛。”
如果说凌霄宗内墨竹是极端勤勉,
硬是以杂灵根之身修炼到了金丹前期,那么许小五就是浪费一身天赋的另一个极端。
本是万中无一的金天灵根,却总是跟在程昀泽身后忙这忙那,忽视了修炼。隔壁清河剑派的大小姐二十岁都到金丹中期了,许小五还是筑基。
墨竹嘲讽道:“您怕是比宗主还要忙呢,这回终于舍得出来了?”
许小五没理会她的阴阳怪气,高高举起手中之物,声音传遍每个角落:“宗主有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中金色的令牌上,那上面绘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鹰。
见此令牌,如程昀泽亲临。
百姓们不知道生辰宴上的那出好戏,在他们眼里程昀泽是庇护着整个华阳城的修仙大能,哗啦啦跪了一地。
许小五深吸一口气,嗓音有些发颤。
“封闭华阳城,禁止任何人进出!”
墨竹猛地转过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说什么?封城?”
“你没听错,宗主让继续封城。”许小五目光肃肃,“华阳城是天下最繁华之地,凌霄宗内有很多医修,暂时还能撑上一段时间……”
“你在开玩笑吗?”墨竹厉声打断他:“这么多患病的百姓,凌霄宗才有多少医修?救得完吗?华阳城一大半的水源都来自都定河,一天两天还行,你能让他们一辈子都不喝都定河的水吗?只有让一部分人出城求医,一部分留在城内,等解药研制出来……”
许小五摇了摇头。
“这场瘟疫来势汹汹,定是有人刻意为之,若是开城门,才是中了幕后人的计谋……你当此疫只是水源传播?若是如此,住在都定河附近的百姓就算了,城东没有河流,富户家中都有水井,所饮用的是城东的地下水,与都定河水不在一处——井水不犯河水,懂吧?”
墨竹:“……所以呢?”
“宗主让我走访了一番,城东有几家富户也发病了。”许小五压低声音,“他们没有去过茶肆或是酒楼之类的地方,如果此疫只是通过都定河的水源传播,这些富户又是如何感染上的?”
“感染途径不明,再加上潜伏期,华阳城这么多百姓,你如何判断谁有没有被感染?”
“——而华阳城天下最繁华之地尚且如此,若真让疫病流传了出去,外面人又该如何应对?届时的状况,只会比现在糟糕数倍!”
人群迟迟等不到回应,又是一阵骚动,不知道谁挑的头,一句尖锐的指责突然响起:“凌霄宗不顾百姓安危,枉为四大宗之首!”
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在人群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凌霄宗不顾百姓安危,枉为四大宗之首!”
“凌霄宗不顾百姓安危,枉为四大宗之首!”
“开城门——”
只要有人带头,他们便能爆发出无穷的勇气。
反正凌霄宗自诩名门正派,不可能对普通百姓出手——
“拦不住了,怎么办?”墨竹已从最初的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来,唰的拔出大刀。
可她的刀是诛杀邪魔的,从未对准过她要保护的百姓。
许小五只是道:“不能开门。”
夕阳西下,朱红色的城门前,人群已失去了理智,焦急、疯狂、怨恨,形形色色的表情分别出现在不同人的脸上,就像是一张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泛黄的剪影画。
墨竹有些晃神。
她的刀只会杀人,一时间居然无从下手。
一道剑光迎着日光而来,凛冽的剑气掀起惊涛骇浪,剑光所过之处,空气中都弥漫着苍茫的冰雪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精纯的水灵力于刹那间爆发,直接将最前方几人掀飞了出去!
来人对灵力的操控驾轻就熟到了极致的地步,看似猛烈的一击仅只是将人掀开,没有伤到半分。紧接着灵力化虚为实,城门前凭空起了一道冰墙。
一道红衣人影立于冰墙之上,长发高高束起,恍若天神降世。
她提着剑,淡淡地瞥过来。
第47章 天道誓言
好强。
这是众人的唯一想法。
面对墨竹和许小五, 他们尚能仗着对方不敢真正动手而强闯城门,谁料中途又杀出一个面生的红衣女子,且实力如此之强。
强到只是一剑, 便能筑起牢不可破的冰墙。
容潇于满城静默中扯了扯嘴角,纵身从十丈高的冰墙跃下,稳稳落了地。
“墨竹, 你脚程快, 速去揽月宗求援。”
五行杂灵根吸纳灵气最多, 可自如运用五行属性的遁术。
直到这时, 墨竹才从呆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应了声,转身欲走, 脚步又突然顿住。
奇怪, 她为什么要听萧无名的?
她是凌霄宗新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杂灵根修炼至金丹期的传奇, 而萧无名是靠了程思瑶的关系才混进凌霄宗,在此之前出身经历都是一片空白——她为什么要听来历不明的萧无名的话?
墨竹回过头去。
萧无名背对着她,衣袖无风自动,冰雪缠绕在她的剑尖,晶莹剔透, 昭昭有光, 将天边如血的残阳也盖了过去。
天下名剑七成都出自剑庐,如段菱杉的断水, 程昀泽的怀光……但凡是稍有家底的剑修, 踏入修行之途的第一件事, 就是去剑庐讨一把称心如意的好剑,
而萧无名的剑太过寻常, 连灵器都谈不上,显然不是出自剑庐。
可此刻那把剑上萦绕着的肃杀之气,让墨竹都忍不住心惊胆战。
“萧无名——”
墨竹对上容潇的目光,道:“我尽快回来,你们保重。”
“等下,”容潇伸出手,“刀借我。”
墨竹:“啥?你惦记我的刀?”
“你又用不到。”容潇理所当然。
墨竹无语片刻,刚刚聚起来的那点滤镜碎了个彻彻底底。
她将大刀扔了过去,纵身一跃,一个起落间便不见了踪影。
“这次多谢了。”许小五松了口气,将容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咦,你不是宗主生辰宴上那位吗,演的是阿瑶,我没记错吧?”
他心念一转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了然地笑了笑:“以你的实力足以拜入凌霄宗内门,可惜今年招生之日已经过了,来年……”
容潇:“不必了,我对凌霄宗并无兴趣。”
她收剑回鞘,又同许小五聊了几句。也许是看她没有出手的打算,众人的胆子渐渐又大了起来。
忽然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袖子,伴随而来的还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仙师大人,您行行好吧……”
妇人抱着婴儿,抓住容潇衣袖的那只手泛着不正常的红色,细细看去全是大小不一的水疱,有的地方已经开始腐烂了,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的衣着极为讲究,料子细腻,绣工精湛,显然是出自富贵之家。然而此时她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鬓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怀中的婴儿还在熟睡,小小的身体被妇人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五天过去了,凌霄宗还是没有解决之法,我的病等不上了。”妇人张了张嘴,最终失声痛哭,“求求您,让我出城找孩儿他爹,要是我死在这里,我家小宝怎么办?”
许小五皱起眉,拉着容潇后退了一步。
“我死了无所谓,但我家小宝还不到一岁,他不该被困死在华阳城啊仙师大人!”
她的痛苦宛若实质,再度点燃了因容潇那一剑而冷静下来的人群——
“就是!华阳城又不独属于凌霄宗,凭什么你们说封城就封城!”
“你们口口声声说会找出解决方法,谁知道我们还要等多久?我娘眼看就撑不住了,等你们研制出解药,我娘怕是头七都过了!”
许小五上前:“各位稍安母躁,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已派人出城求援……”
“你说刚刚那个女修?”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她差点就拿刀砍我了,根本不是真心想救人,她这一走肯定不会回来了!要我说女的就是靠不住,谁知道她当初靠什么手段进入凌霄宗的?”
“你……莫要血口喷人!”许小五也忍不住怒了,“墨师姐是同辈最出色的弟子之一,哪轮得到你来置喙?”
中年男人咄咄逼人:“合理的质疑都不让说了?你们修仙的
天天开口闭口都是为了天下苍生,把自己摆到高高在上的位置,实际上呢?你们为苍生做了什么事?解决不了瘟疫不说,居然还要把我们困在这里活活等死!”
许小五猛地大步迈出,手中剑已经出鞘了三寸。
中年男人顿时住了嘴。
紧接着许小五咬咬牙,又生生逼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不仅是他自己,还代表着凌霄宗,若是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普通人拔了剑,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事是我无能,我向你道歉。但在查清传染源之前,城门绝对不能开,请回吧,你我在此争吵没有任何用处。”
中年男人冷笑,继续煽动道:“看啊,这就是修仙者!只会说大话,根本不顾我们死活!”
冷眼旁观了全程的容潇终于开口:“够了。”
“够了?我敬你一声仙长,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
容潇目光一凛,那中年男人霎时脸色巨变,紧紧扼住脖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禁言术,你最好先去洗洗你的嘴。”容潇道,“不对普通人出手是凌霄宗的规矩,可我无门无派,这一条对我并不适用。”
如今对抗瘟疫的力量大致可分成三路,一路以凌霄宗医修为主,试图延缓瘟疫的进展,寻求解决之法;二路是已经离开的墨竹,前往有过此类经验的揽月宗求援;三路则是她和许小五。
但这次瘟疫来势汹汹,症状与古籍中记载的“朱颜”有细微区别,以前的治疗方法不一定能适用。
必须调查是谁杀了何康,然后利用何康的尸体投毒——只要找到源头,一切问题自会迎刃而解。
所以她必须速战速决,不能一直守在城门这里。
妇人怀里的婴儿哭闹起来,妇人连忙轻声哄着,又生怕惹怒容潇似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说话,容潇莫名觉得有些烦躁。
要是瘟疫有实体就好了,她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拔剑斩了便是。
她从小就缺乏耐心,讨厌所有弯弯绕绕的事,行事准则就是合乎心意的姑且留着,不合心意的统统砍了。
她勉强耐着性子道:“你们等着。”
容潇说的“等着”就是真的让他们等着,但她忽视了眼前的情景,在她禁言了中年男人、又言语威胁之后,这句话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有小孩子一下子哭了起来:“妈妈,她好凶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容潇:“……”
要不是大小姐涵养好,肯定早就骂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会尽力调查瘟疫的源头……至于你们死活与我并无干系,我不曾怀揣拯救苍生的宏愿,也不想夸大其词,但有件事我可以保证——”
“在瘟疫彻底解决之前,我不会离开华阳城半步。”
落日彻底沉入了地平线之下,厚重的夜色一寸寸蚕食这片大地。月黑风高,长风穿过寻常巷陌,卷起地上枯败的落叶。
过了许久,才有人喊了句:“你们修仙的会御剑飞行,要是毁约想跑,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我们根本拦不住你……你敢对天发誓吗?”
修仙界中天道被视为至高无上的法则,威严与公正无可置疑。对天发誓实际上就是请天道作为见证者,为其誓言背书。誓言一旦立下,违背即会受到天谴。
容潇不屑地笑了笑。
有何不敢。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便考虑到了所有可能的后果,即便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她也不会怨任何人,更不会怨她自己。
习剑者,最重要的就是一往直前的孤勇。若是因外物而心生退意,她对不起她手里的剑。
就是不知道方言修会怎么想。
算了,管他做什么,回头让程思瑶帮忙安置就是。
容潇咬破手指,于空气中画了一道血符。
“……天道在上,我萧无名在此立誓。”
冥冥之中惊雷乍起,天道似乎真的听见了她的话。
疾驰而过的长风停歇了一瞬。
天空中乌云迅速聚拢,将月亮遮挡得严严实实,黑暗之中只有容潇面前的血符微微亮着,影影绰绰映出她昳丽的面容。
她一字一顿:“我今日誓与华阳城同生死,瘟疫一日不除,我留此一日;一月不除,留此一月……直到瘟疫彻底解决为止。在场诸位皆是见证。”
血符自动燃烧殆尽,汇成一道流光,隐入她的眉心。
霎时云开雾散,月朗风清。
“这下够了吗?”
百姓纷纷噤了声,他们肉体凡胎,庸庸碌碌便活过了一辈子,而修仙者从来光鲜亮丽高高在上,怎会真的甘愿陪他们赴死呢?
即使是他们提出来的立誓,也无人想到,这位看上去非常不近人情的剑修真的会这么做。
这一举动无疑是给所有人吃了一记定心丸,聚集的人群纷纷散去。许小五有些担心,容潇却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她要去找程思瑶,试试能不能用浮生若梦还原何康死前的经历。
至于媒介……就是墨竹揍了他两次的刀。
她召出无名剑,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御剑飞过去,却感到灵力微微迟滞。
她默默垂下眼。
衣袖之下,她白皙的手腕微微泛红,有几处起了皮疹,隐隐有腐烂的迹象。
她修炼至金丹期早已辟谷,绝对没有喝过都定河的水。
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
瘟疫并非只是通过水源传播……接触亦可。
染了病的妇人抓住她的袖子,就在那时传染给了她。
但按理说,病情进展速度不该这么快的……是因为她立誓动用了灵力吗?
第48章 同生共死
“我娘留下的东西, 我想学就学,用不着你管!”
程思瑶被禁锢于凌霄宗一处幽静的别院之中,屋门被程昀泽亲自设下禁制, 不到三月期限无法解开。
这些天她犹如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容潇甫一走近,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把我丢到外门, 二十多年来都不闻不问, 现在又假惺惺做什么好人!”
容潇默了默:“……是我。”
程思瑶的控诉顿时哑了火, 两秒后一阵窸窣之声传来, 她艰难地探出头,朝容潇不好意思地笑:“我还以为是我爹呢,他今早才训了我一顿……烦死了, 等我以后厉害了, 一定要把他摁在我娘灵位前面磕头道歉!”
容潇自幼父母恩爱,在清河剑派中众星捧月着长大, 非常不擅长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所以她跳过了这个话题,开门见山:“华阳城爆发了瘟疫,源头是你们宗的弟子何康,五日前他的尸体从都定河上游漂了下来, 如今城内形势不容乐观。”
“啊?”程思瑶从庙会之后就被关了禁闭, 对此事全然不知,“华阳城的瘟疫?”
容潇便挑重点讲了讲。
小屋四周被茂密的古木环绕, 清晨时分灰白色的太阳唤醒山间的雾气, 显得灰蒙蒙的。小屋不大, 仅有的一扇窗户位置较高,蒙着岁月的尘埃。
程思瑶需要踮着脚尖才能看见外面的情景, 她抿了抿唇,忽然道:“今天阳光真好啊。”
容潇:“嗯?”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我经常找由头和我爹吵架,惹他不痛快,然后他就勒令我自己反省……切,我才不听他的话呢。这时候我就偷偷溜出去,看看凌霄宗外面是什么样。但华阳城太大了,我怎么转都转不完,反而很快就被凌霄宗的人发现,抓回来关禁闭……”
凌霄宗谁人不知,宗主千金是个大名鼎鼎的麻烦精。
“你想用浮生若梦调查何康死
前遇到的事,当然没问题。”程思瑶笑意盈盈,“但我需要一样他接触过的东西,作为媒介启动幻术……”
“我带来了墨竹的刀,可以么?”
黑金色的大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在一个时辰前,它还挂在凌霄宗最知名的刀修身上。
“呃,可以倒是可以……”程思瑶怔忪片刻,做贼般望了望四周,用气音小声道,“这把刀哪来的?你把墨竹师姐打劫啦?”
她伸手想要接过那把大刀,容潇却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示意她让开,然后隔着窗户将大刀扔了进来。
大刀擦着木制的窗棂落入屋内,发出沉闷的声响,差点勾到程思瑶的裙角。
程思瑶险险躲开,吓了一跳,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了:“你你你……墨竹师姐还活着吗?你不会准备杀我灭口吧?我我我被我爹禁足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容潇靠着墙,毫无波动的视线瞥过来,道:“没有。”
她回答的是后半句杀人灭口的事,程思瑶却以为她说的是墨竹此时已经没命了,当即神色巨变:“啊?”
“墨竹出城了。”
“……好。”程思瑶缩了缩脖子,捡起那把黑金大刀。
容潇正想再解释解释,忽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玉衡也找过来了。
他缓步走来,食指在屋门上轻轻一按,禁制闪了几下,居然自动解开了。
“萧姑娘。”玉衡简单和她打了招呼,皱着眉头,脸色非常不好,“我同思瑶有话要说,麻烦你暂且回避一下。”
容潇识趣地退了出来。
衣袖下面的感染病灶没有好转的迹象,但在她刻意压制了灵力的情况下,暂时没有蔓延的趋势。
看来瘟疫对于普通人和修仙者有着不同的症状,前者是面容完好,其他部位在一到两天内出现腐烂症状,不出五天就会蔓延到全身,药石无医,只能寄希望于揽月宗针对“朱颜”的经验。
对于修仙者,则是灵力迟滞,越是动用灵力病情就扩散得越快,若是压制着灵力,应当能撑至少十天。
她下意识摩挲着剑柄。
那位叫何康的凌霄宗弟子是瘟疫的源头,他究竟是在何时感染的?是在艮山钵失窃之前,还是之后?
还是等等程思瑶的浮生若梦吧。
容潇将衣袖往下拉了拉,好遮住那一点触目惊心的红色,再抬起眼时,前面已多了个人。
她微微一愣,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人气息怎么总是这么浅,浅到……几乎不像是个人。
他的出现总是悄无声息,若非特别留意根本发现不了。新年庙会的时候就是这样,更久远一些,鹤水村附近雾气弥漫的林间,也是这样。
跟在她身后的是向明亮,金丹初期的木灵根。而木灵根与大自然有天然的亲和力,最适合学习追踪探查之类的灵术——例如白毓,就是借此找到了邪修的踪迹。
向明亮是剑修,对于此术不如白毓精通,但想来也不会差得太远。
可他当时是如何表现的?
“哪有人?我没……”
容潇的剑已经刺了出去,向明亮却还在状况之外。
见到容潇,方言修明显松了口气,十分自然地去抓她的手腕。
“大小姐你在这里啊,我醒来没见到你人,快担心死了……”
容潇衣袖一翻,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神色看不出异样,淡淡道:“你早就算到了,对么?”
方言修动作一僵,随即深深看了她一眼:“对。”
容潇这么问,必然是猜到了他这些天来都在担惊受怕些什么。
也就是说,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华阳城爆发了瘟疫,并感染了大小姐。
阳光真是刺眼啊。
要不然,他为什么感到头晕目眩呢。
“此病为接触传播,这些天你离我远些,我修仙之人尚能撑一阵子,只要不动用灵力就问题不大……你身子弱,万一感染怕是有性命之虞,不如待在凌霄宗,暂时不要出门了……”
大小姐嘴唇不断开合,对他说着什么,他大脑嗡嗡的,耳鸣得厉害,只能依稀从她口型中辨认出几个关键词。
是了,她是原著主角,注定会有惊无险走到结局的,这次疫病只是她修行路上一个小小的波折。
可他不一样,论身份地位,他是穿书的外来者,没有原著的主角光环保驾护航。论身体素质,他是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的病秧子,哪怕没有这场疫病都指不定能活多久。
他应当听从大小姐的建议,留在最安全的凌霄宗。
【瘟疫啊,不知道和神器失窃有没有关系。】
【这种套路我见多了,仙门百家束手无策,肯定又是主角大出风头的机会啦。】
【女主帅死谁了我不说,打call.jpg】
【修仙小说的瘟疫八成都是邪术,就没有几个症状正常的……女主会不会感染啊?她和患病百姓接触,感觉概率很大诶。】
【躲不掉的,该来的终究会来。】
命运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裹挟着所有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兜兜转转依然逃不过一个“命”字。
——既然如此,他还怕什么呢?
若是没有大小姐,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了许多事物,一会是雾气之中破碎的朱砂壶,一会是丢失的流月琴,以及名为浮生若梦的幻境,寒风中摇摇欲坠的烛火……
还有与烛火一同熄灭的,大小姐眼神里的光。
幻境中的场景一寸寸倾塌,艮山钵滚落于地。他抱紧怀里的人,惶惶不安地抬起头,看见空气中浮现出金色的字样。
瘟疫。感染。
躲不掉的。终究会来。
即使在事后以旁观者的角度回顾这一幕,也足以让他痛心彻骨。
他前世在医院听说过接触传播这个词,似乎是要经过皮肤黏膜之类的……
方言修这么想着,不管不顾向前迈了半步,低头吻了上去——
唇齿交缠,呼吸可闻。
容潇万万没有想到他这般不怕死,一时间愣在了原地。方言修心跳震如擂鼓,微微垂着眼,从他的角度能清楚看见她的眼睫,如同扑闪的蝴蝶翅膀。
蝴蝶翅膀下面是她漆黑的眸子,往日总是清清冷冷的,看人大多居高临下,抑或是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此时惊讶之下反而显得温柔了许多,夹杂着一点湿漉漉的水汽。
就像是湖面上倒映出的月亮。
这个吻既毫无章法,又不合时宜,他只是想,这样应该够得上医学定义里的“接触传播”吧……?
然后被回过神的容潇一把推开。
容潇怒道:“——方言修!”
随着一声清越的剑鸣,无名剑登时出鞘,剑气四处震荡,将小院里枯黄的草叶齐刷刷拦腰斩断。
长剑挟着劲风,眨眼间便到了眼前,剑气的余波扑面而来,斩落了方言修束发的带子。
长发瞬间散落下来,他白衣临风,眉眼沉沉,深灰色的眸子里映出越来越近的剑锋,剑锋冷厉,于他微颤的瞳孔之中纤毫毕现——
下一刻无名剑却陡然泄去了力道,像是一曲雄浑的交响乐刚刚步入高潮,便被人按下了休止符。
无形的屏障将他与无名剑的剑锋隔开,分明近在咫尺,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近一分。
“……”
方言修沉默着伸出手,主动握住了剑锋。
他自幼便长住在医院,鲜少有机会沐浴在阳光下,脸上缺乏血色,苍白得不太正常,连伸出的指尖都是素白素白的,与无名剑上漆黑的铁锈对比鲜明。
无名剑散发着锐利的剑意,常人若是靠近立马就会皮开肉绽,在这黑与白的对比之间再突兀地插入一抹红色——但他什么事都没有。
一如之前无数次验证过的那样,无名剑不会伤
他。
“大小姐,”方言修握着剑锋毫不在意地笑起来,声音低低的,如同情人间的耳语。
“你再生气也没用,我现在肯定也感染了……你要与华阳城同生死我拦不住,那我就与你一起,好不好?”
第49章 幻术再启
方言修握着无名剑的剑锋, 仗着这把剑伤不到他,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容潇被他气得头疼不止,连着做了几次深呼吸, 非但怒火没有平息下来,反而胸口也开始发痛。
这人简直是……!
欠收拾!
唇上似乎还残存着淡淡的草药香味,她咬了咬牙, 想要开口骂上几句, 话到嘴边却又忘了词。
该骂他什么?
不知死活?痴心妄想?
方言修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良久才轻声道:“大小姐?”
容潇面沉如水, 收剑回鞘,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朝小院里面走去。
转身的瞬间, 她忽然有些想不明白, 她到底在气什么呢?
换做旁人敢对她做这种事,她哪怕拼着疫病蔓延的风险, 也要一剑砍了才对。
就算无名剑伤不了他,她还有别的招式,而方言修只是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随便什么招式都足以要了他的命……
简直混账。
都这样了,居然还上赶着要感染疫病!
她一句话也没说, 方言修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 试图解释:“大小姐,我……”
容潇回头, 冷飕飕看了他一眼。
方言修只好干笑:“我错了。”
“我那是一时情急,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说话间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目光情不自禁落到容潇嫣红的唇上,连忙别开眼, 语无伦次起来:“我,我之前见评论……啊不是,我算卦算到了今天的事……”
书中的世界与现世不同,纸页之外,作者早已为所有人拟定好了结局。
先前种种不祥的预示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直到亲眼见到疫病的发生,那颗种子便迅速生长发芽,结出名为惶惶不安的果实。
他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劝容潇离开华阳城。
容潇依然不说话,方言修抿了抿唇,再度放轻了声音:“大小姐……”
他好不容易勇敢了一回,不出两分钟,这点勇气就在容潇冷飕飕的目光中碎了个彻彻底底。
寒风越过小院门槛,吹起剑气斩落的枯草,卷起一片萧瑟之意。
方言修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要碎了。
人一着急就容易失去理智,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来的胆子。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还不如让大小姐一剑砍了他呢。
“我错了,我下次做什么肯定先问你同意!”
“反正我就烂命一条,你生气的话就砍我吧……你理我一下好不好?”
容潇被他吵得忍无可忍,终于回过身:“闭嘴。”
“……哦。”
方言修悄悄松了口气。
大小姐还愿意骂他,证明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挺好。
他又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悄咪咪往容潇那边靠了靠。
准备开口时,听见屋内人说话的声音骤然拔高:
“——你疯了吗,思瑶?!”
是玉衡的声音。
一墙之隔,玉衡紧紧皱起眉头,目光锐利如刀,低声痛斥道。
程思瑶从未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模样,有些心虚地别开眼:“我,我那是……”
“因为你偷学浮生若梦的事,程宗主勒令你在此反省三个月。”玉衡打断她,“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想用浮生若梦?”
程思瑶沉默了。
“生辰宴上的闹剧就罢了,如今你想要追本溯源调查瘟疫的源头,你可想过这个幻境会波及多少人?你要拉整个华阳城的人进入幻境,你自己身体可吃得消?再等等,程宗主已经在调查了,凌霄宗内戒备森严,只要沿着何康这条线,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程思瑶闷闷道:“可艮山钵失窃一事,至今也没有线索。你说再等等总会有的,是,我也知道,华阳城有千百年历史,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了,不过是区区一场瘟疫,早晚都能解决的。”
“那你还——”
“但华阳城的百姓等不得。我们修仙者高高在上太久了,这种事在我们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牺牲,所有死去的生命到最后不过是一个数字……他们庸庸碌碌,他们不足为提,可谁还不是在挣扎着活。”
她眨了眨眼,笑容天真:“我一出生就是凌霄宗宗主的女儿,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宗门上下都很照顾我,还有小季子你……虽然和我爹关系不好,不过我已经很满足啦。”
“你看墨竹师姐,她最初加入凌霄宗,是因为家人都已去世,无了凡俗牵挂,来这里寻个落脚之处……来了之后又因为是杂灵根,遭受过许多冷眼,我问过她为什么选择这把刀作为武器,她说因为刀砍人更疼。”
“还有许小五师兄,你听他名字就能猜到他在家里是什么地位。要不是机缘巧合拜入凌霄宗,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浑浑噩噩地活着呢。”
程思瑶踮起脚尖,在玉衡脸上亲了一口。
玉衡顿时自乱阵脚,纵使天大的气也生不起来了,一转头正好对上她弯弯的眉眼。
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说不出再劝的话。
“你的经历我也见证过呀……最年轻的七星,上次天璇掌门还在感慨七星殿人才寥落,往后振兴七星殿的重担,说不定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只有我,一出生就过得比你们所有人都要顺遂,还享受着你们的宠爱,生平最大的烦恼,就是想要恶心我爹……古人云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在你们庇护下无忧无虑地活了这么久,也该做些什么回报你们才是。”
玉衡喉头滚了滚,声音干涩:“思瑶,你不需要……”
“小季子,你不要再劝我了。”
程思瑶神情极为认真:“论天赋论心性,我都远远比不上清河剑派那位大小姐。我要是能像她那样就好了,我就能直接提着剑去找我爹,逼他承认他对我娘做过什么,让他当着全天下人面前向我娘道歉……”
“可我终究不是容潇,我没有锐不可当的陨铁剑,学不会那些枯燥的剑法,许多事她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换我来就不行。”
程思瑶做了个深呼吸,缓缓笑道:“但同样的,有些东西我能做到而她不行,所以只能由我来。”
她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显得发白,紧紧握住墨竹的刀,插入大地之中。
修习浮生若梦,需九窍玲珑心。
她能以肉眼看见天地间灵力的走向,稍微改动几处,便能自成一阵,环环相扣,从而引发异变。
天地间的灵气感应到召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这里汇聚,浓厚到几可化为实质,像是群山万壑之中翻涌的云海,遮天蔽日,气势磅礴,席卷了整个院落。
云海正中央,作为媒介与阵眼的黑金大刀深深陷于泥土之中,握持处血红色的珠子猛然亮起,其上光华流转,璀璨夺目——
仅仅相隔数日,浮生若梦这一传说级别的幻术便再度启动。
在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只有距离最近的玉衡微微偏过头去,无声地闭上了眼。
第50章 不见神佛
浮生若梦上一次启动, 是以艮山钵为媒介,利用几个演员模拟了成泽与阿瑶的故事。
而这次,却是要用墨竹的刀还原出何康丨生前的经历——没有剧本, 没有演员。
覆盖范围是整个华阳城。
以程思瑶的灵力撑不住如此庞大的幻术,她借着墨竹的刀站直了身子,脸色有些苍白, 对着玉衡笑道:“小季子, 帮帮我嘛……”
玉衡仍是反对的态度, 但
耐不住她软磨硬泡, 最终还是渡了些灵力过来。
幻境启动的一刹那,雾气迅速扩散开来,很快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方言修循着记忆中容潇的方位, 想要牵住她的手, 却扑了个空。
脑海中一阵晕眩,再度回过神时, 已是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山间泄入一道日光,于薄雾之中浅浅晕开。他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意识起起伏伏,像是在半空之中, 高高在上地俯视下方。
方言修:“……”
谢邀, 恐高症要犯了。
其他人不知道被传送到了哪里,可能也跟他一样, 没有实体, 只有意识漂浮在空中。
一位青年出现在了视野里, 身穿凌霄宗外门弟子特有的青衫,步履匆匆。
正是幻境的主角, 何康。
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雾气蒸腾而上,隐约可见女子绰约的身形。
她毫无察觉,悠闲地哼着歌,将长发随意撩至肩膀。
方言修尴尬地咳了一声,扭过头不敢看了。
等等……要追溯何康的生前经历,为什么要用墨竹的刀来着?
上次遇见墨竹的时候,她说过她觉得何康道歉不够诚恳,用这把刀“又”揍了何康一回——那第一回,就是现在了吧?
“啊,这个……”虚空中响起程思瑶的声音,饶是她也不由得尴尬起来,干笑着说,“少儿不宜,跳过跳过!”
她小声嘟囔:“你们别跟墨竹师姐说啊,要不然她回来高低得揍我……”
幻境中的场景乍然被按下了加速键,女子的歌声变了调子,何康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得出了神,许久才迈开脚步——
水花四溅,一把黑金色的大刀破开水面,勾住他的衣角,将他结结实实钉在了石壁上!
时间流速在这一刻回归正常。
墨竹披着朴素的长袍,笑容轻佻又艳丽,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连鞋都没穿。
她用食指在何康胸口上点了点,语气矫揉造作:“哟,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是其他宗门派来的奸细呢。”
“师姐……”
何康正想说话,墨竹却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件外套,二话不说,兜头罩了上去。
“叫谁师姐呢,你从哪溜进来的?我可不认识你。这里是凌霄宗的后山,你突然出现在这里,意欲何为?”
何康被蒙着头,艰难地挣扎:“我是何……”
“你是何人?”墨竹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又不放心,施施然给他下了个禁言术,“我们凌霄宗是四大宗之首,很多邪修都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正面打不过,背地里想暗搓搓搞小动作的人可不少……”
她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哎呀你看,我是该把你移交给戒律堂长老调查好呢?还是直接禀报宗主,宗内有邪修作祟好呢?”
“——不管了,先揍一顿吧。”
她拔出深深钉入石壁的大刀,调转成刀背一面,重重拍下。
下手之狠,简直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围观者有不少人都笑出了声,程思瑶更加尴尬了:“看来不是这段……我往前倒。”
眼前场景陡然一变,切换成了临仙塔附近。
依然是相同的俯视视角,九层古塔巍峨耸立,四周环绕着浓郁的灵气。
这座塔存在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凌霄宗第二任宗主的时候。那时还没有所谓的四大宗称号,邪修声势浩大,肆意妄为,草菅人命,甚至常有屠杀全城百姓以供自己修炼的残忍行径。
临仙塔最初是作为避难之所,因而周围设下了重重禁制,绝不可能强闯。后来四大宗联手,邪修渐渐销声匿迹,偶尔出现一两个也都被附近的名门正派剿灭,临仙塔便改造成了凌霄宗的藏宝阁。
一到九层,越往上存放的宝物等级就越高,有资格进入的人也越来越少。
到了第九层的艮山钵,能进入者,不过宗主程昀泽与几位长老而已。
日头高照,何康与其他几位弟子一同,负责临仙塔的巡逻。
凌霄宗内戒律森严,甚少有人敢在凌霄宗的地界惹是生非。巡逻工作枯燥无比,一上午都无事发生,何康有些犯懒,便和其他人说了几句,自己了躲到阴凉处。
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进,眉眼弯弯,娇俏的面容在阳光下分外可人。
她道:“何师兄,我正想找你呢。”
她是宗主亲女,性格虽有些刁蛮却也无伤大雅,自小就享尽宠爱。何康见到是她,微微放松了些,也跟着笑道:“思瑶。”
程昀泽在凌霄宗是堪称精神领袖一般的存在,人人敬仰。因此作为普通弟子的何康,对宗主亲女程思瑶毫无戒心,几句话就将自己的巡逻任务交代得一清二楚。
待何康离去之后,她又悄悄觑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摸出怀里的令牌。
那是她从程昀泽处偷来的,代表着凌霄宗宗主的最高权限。
临仙塔厚重的石门轰然大开,她双手背在身后,雀跃地走了进去。
“哈哈……这个我可以解释!”程思瑶的画外音响起,笑得极为勉强,“我只是借艮山钵开了浮生若梦,你们都知道的,跟瘟疫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继续往前倒了啊。”
容潇终于开口:“先等等。”
这道声音离得很近,几乎是贴在方言修耳边。方言修看不见大小姐的身影,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程思瑶不明所以,幻境又一次开始加速。
天边云卷云舒,日头西斜,临仙塔周围人来人往,巡逻的弟子换了好几班。
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再度出现时,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大事。她抬起头眯了眯眼,比了一个耶的手势:“搞定!你们就等着吧,哼哼……我爹的生辰宴,绝对办不成了!”
她混入人潮,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艮山钵确实不是她偷的。
直到这时程思瑶才意识到容潇此举的原因,撇了撇嘴,有些不满。
“我都说了我没有……这次我没写剧本,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你总该信我了吧?算啦,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继续往前……”
“这次的浮生若梦范围太大了,我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启动,可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幻境骤然波动起来,宛如静水之中投入了一枚石子。先前散去的云雾重新聚拢,遮盖了所有画面。
程思瑶喃喃道:“说出意外就出意外,我这张嘴莫不是开过光?”
“思瑶!”是玉衡的声音,“稳住,你等我——”
幻境中并不止他们几人,还有凌霄宗其他弟子,以及外面华阳城的百姓。先前程思瑶设下了禁制,将他们与其他无关人员隔开,此时由于幻境波动,这层禁制便失去了效用,鼎沸的人声如泄洪般,争先恐后地涌入进来:
“这是什么地方?我根本没来过这里!”
“谁?到底是谁在捣鬼?”
“娘,我想回家——”
方言修转身,朝先前容潇出声的地方伸出手:“大小姐!”
随着幻境的崩塌,眩晕之中又额外多了几分刺痛感,他拼命维持着清醒,却依然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天边的夕阳开始褪色,整个世界陷入一片灰暗的色调,让他不禁联想到现世里古董相机的胶卷。
“不可能,我对墨竹师姐的刀再熟悉不过,不可能失误……除非、除非……你们有谁携带了比这把刀品阶更高的东西!”
“我在这里。”
似乎哪里传来了大小姐的声音,转瞬之间就被淹没了。
随后是铮铮剑鸣之声。
这道声音混在此起彼伏的人声里,却听得清清楚楚。方言修摸索着走了几步,眼前终于出现一截雪白的皓腕,其上是红色的衣角,在周围逐渐褪色的幻境中格外惹眼。
方言修想要握上去,却在将触未触之时,身形陡然一沉——他的
意识终于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再次拥有了实体。
喧嚣的人声于这一瞬间如潮水般褪去,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华阳城,身边花灯连成一条火红色的长龙,山巅之上明月高悬。
行人步履匆匆,不知是浮生若梦模拟出来的假人,还是那些被拉进来的普通百姓。
这里似乎是庙会那日的景象。
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握住大小姐的手,大小姐并不在身边。
方言修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沿着记忆中走过的路迈开脚步。
“这里总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吧,其他人都到哪去了?”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大小姐不在,他十分忧心自己的生命安全,顺理成章地又想起了自己的金手指——如果能称得上是“金手指”的话。
“系统?还活着吗?”
没有回应。
除了偶尔耍脾气懒得理他,系统从来都是有问必答的。方言修心下疑惑,又问了一遍:“你还在吗?在的话回我一下……至少告诉我大小姐怎么样了。”
依然没有回应。
好吧,看来这浮生若梦果然玄妙至极。
往前走了几分钟,便是庙会那晚曾经见过的嘉云寺。奇怪的是,幻境里的华阳城人来人往,到了嘉云寺这里,人流却忽然少了许多。
嘉云寺大门前方,北风卷过满地落叶,那晚躺倒的叫花子与扫地的小和尚皆不见踪影。
大门敞开着,方言修驻足观望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他那时和系统聊天,带着现代人特有的蔑视的态度,去评判什么社会变革什么生产力之类的东西,对真正处于底层的叫花子袖手旁观。回头却见从来都处在云端的大小姐,端了一碗粥过来。
在叫花子眼中,她与天神无异。
寺内空无一人。
这里没有曾经络绎不绝的香客,远处不知何人敲响了钟声,穿过幻境里夜晚时分薄薄的雾霭,落入到这间空荡荡的大殿里,沉闷而悠长。
像是一坛经年的苦酒。
方言修的到来打破了这片静谧。说来也奇怪,这里显然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他能看见阳光之中浮动的灰尘,但其他地方却又保留着人为的痕迹,神像与案台都擦拭得非常干净,香炉上还插着几支尚未燃尽的香。
大殿中回响着他的脚步声,神像高踞于莲花座之上,面容在后方模糊不清。
袅袅而上的尘烟里,神像垂眉敛目,投来悲悯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