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吴老六在心里嘀咕着, 门诊、外科,竟然?还有专门的妇产科和儿科要?不?是有吏卒在, 恐怕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挂什么科。

    不?过?,这种不?明觉厉的感觉也让他心里莫名的增添了一些信心——不?愧是太医院!说不?定,自己的病在这儿真的可以治。

    经过?分岔路口的时候因为?要?选择,人流前进的速度便逐渐的慢了下来。有几位妇人和带着小孩的选择去了妇产科以及儿科。

    她们很欣喜:“没想到还有专门的妇产科和儿科,这可比以往要?方便多了。”

    “想必妇产科中都是女子?”

    “应该是,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得回去把这消息告诉家中亲戚,以后咱们女子也有方便看诊的场所了。”

    “我也是。之前让我小姑子和我一起来,她还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可太好了。”

    人群中的女性都欢欣雀跃,而男人们也觉得此法?甚妥,不?违礼法?。

    而吴老六跟着大部队缓缓朝门诊走去。

    如今已经八月底, 马上就要?进入到秋高气爽的时候了, 但因为?人多, 吴老六在人群中还是稍微觉得有些热。他擦了擦汗,刚想要?偷偷拉开衣裳领口凉快一下, 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 然?后一阵绞痛传来。

    吴老六瞬间失去了意识,摔倒在了地上。

    在他清醒的最后一秒里, 他听到有人在喊:“救命啊, 这里有人昏倒了!”

    “救命!”

    吏卒一边朝昏倒的吴老六跑过?去,一边对自己的同伴喊道?:“快去喊人,去急诊科喊人!”

    他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棍棒挥开围过?来的人:“让开,让开, 别围太紧, 不?然?他呼吸不?来死得就更?快!”

    他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还记得自己前些时候受过?的一些急救培训里好像是这样说的。

    大家呼啦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另一边,刚觉得自己记住了一些知识而得意的吏卒有些懵:等等, 接下来是要?怎么办来着?糟糕,之前没认真听,忘记了!

    好在,他没有懵逼多久,只过?了大概十?几秒——但在他的感觉里仿佛有一刻钟那么久,从急诊科室跑过?来的医生和护士就已经迅速地挤了过?来。

    “摆好位置,将他的头后仰,立刻进行心肺复苏。”年?轻的急救医生下令道?。

    跟随他前来的护士立刻行动起来。

    这时候,旁边的人早就议论开了。

    他们一开始觉得这人估计死定了:

    “你看看,他脸色是不?是都有点发青了?”

    “看上去像是。”

    “啧,那可能是没救了。我和你说,我以前就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人看着好好的,但一倒下之后几乎只是几息,就没气儿了。”

    这时候,急救团队的心肺复苏开始了,心脏按压、人工呼吸这些看上去奇怪的手法?让人群中爆发了一阵阵热烈的讨论。

    “这是什么?看上去倒是从所未见。”

    “应该是太医院的不?传之秘?”

    “不?知道?,但看上去似乎能起作?用。”

    一位男护士正在努力的给吴老六按压心脏,他也是护理班的绩优生之一,所以才被选中进入到急诊科室。他的心脏按压姿势是曾经被徐清麦点名表扬了的,很标准,而做到这样的标准是很废力气的。

    不?多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已经冒汗了,但他依然?锲而不?舍的在进行着自己的动作?。可是,时间渐渐流逝,吴老六似乎依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看来真是不?行了。”

    “哎,看太医们这架势,还以为?能救活呢”

    之前的那文士也惋惜的对自己同伴说:“这可真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可惜了,明明都已经到了悲田院了!

    他的同伴轻笑:“据我所知,真正的太医极少出诊的,所以,可想而知”

    郭敏君正在旁边等着,此时她耳朵里隐约听到那文士的话,刚想说人家还不?一定会死呢,之前她们抢救那落水的小孩就按压了很久才成功,但想了想,终究没有说出口。

    年?轻的急救医生皱起眉头,他从自己贴身的布袋子里拿出几根长长的金针,在吴老六特定的穴位上扎了几根针,配合整个心肺复苏的过?程。

    男护士似乎有些动摇,有些气馁。

    “真的可以吗?真的还能救回吗?”他一边机械地按压着,一边在问?自己。

    这时候他听到身边有道声音传来:“继续,不?要?停。”

    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徐太医。他提着的心陡然?放松下来,再按压了四五次,忽然?就听得身下躺着的人传来了微弱的呻吟声。

    “醒了,醒了!”围观的人眼尖的发现了,激动叫了出来。

    吴老六睁开眼,眼前全?是重影,他想要?爬起来但发现自己的四肢完全没有力气,意识也像是被什么蒙蔽住了一样,模模糊糊。

    徐清麦蹲下来,看了看他的瞳孔和其他反应,然?后站了起来。

    “你别动,”吴老六听到一个女声传来,然?后那女人似乎是在对别人说,“小心一点给他抬到急诊科去,按照之前学?过?的流程来抢救就好,以金针术为?主,最好是住院几天观察一下。”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移动到了一个软的架子上。

    “让一让,让一让。”抬着吴老六的是两个杂役,然?后急救诊室的医护们也都立刻跟着回去了。

    郭敏君在回去的时候,忍不?住对那文士和他的同伴道?:“阎王要?他三更?死,但说不?定悲田院也可能能留他到五更?。就算是太医们不?出诊,悲田院的医生们也是有本事的。”

    她刚说完,就看到徐清麦的视线往这里看了过?来,立刻又深悔自己失言,讪讪笑了两声,立刻跑走了。

    那文士有些愕然?,然?后失笑摇头,明白应该是同伴适才的猜测让这小娘子不?高兴了。

    他那同伴也是磊落之人,忙高声对郭敏君的背影道?:“是在下失言,还望小娘子原谅则个!”

    郭敏君简直落荒而逃。

    文士好奇朝刚才徐清麦站着的地方看,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便收回了目光,问?同伴:“刚才那位就是你与我说过?的徐四娘徐太医?没想到竟如此年?轻。”

    “自古英雄出少年?,重规你不?也是年?少出名?”同伴笑道?。

    那文士却是刚刚才返回长安的李百药,重规正是他的字。

    李百药原是隋朝内史?令李德林的儿子,他素有才名,年?少时就担任了隋朝太子杨勇的东宫学?士,后来隋炀帝即位便把他打发去了外地。这地方刚好就是后来辅公祏起义的地盘,辅公祏便留着他当了官。待到李孝恭与李靖平了辅公祏之乱后,李百药便又被流放到了泾州。

    总之,很倒霉一人。

    如今,流放生涯结束,他便接到友人的召唤来了久违的长安,也好好体验一下新朝气象。

    李百药身体一般般,因为?年?幼多病,所以才起名叫百药。在泾州待了这几年?之后,身体更?差了,一过?来正好就遇到悲田院开业,友人极力推荐他过?来,李百药这才知道?原来长安的杏林竟然?已经演变成了如此模样,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他也不?知这样的演变对老百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便也想要?来亲身感受一番。

    “所以,话不?能乱说。”同伴嬉笑道?。

    “确实。”李百药也忍不?住笑道?,但他心中也浮起新的顾虑,“也不?知道?费用几何?刚刚那人瞧着拮据,也不?知能不?能付得起?”

    同伴一愣,他颇为?富裕,倒是没有想到这一茬。

    “不?管如何,能够先救人而不?是先收钱,总归是好事一桩。”最终,他摸了摸脑袋道?,“且朝廷既言明是对所有人开放,不?管什么籍贯什么身份都可以来此求诊,想必在诊金上也是有考虑过?的。”

    李百药一想,也点点头:“希望如此。”

    吴老六被人抬走后,这个岔路口也终于重新疏通了。

    早已经离开的徐清麦对身边跟着她的医工道?:“这些吏卒的急救知识,还有对悲田院各处的信息了解还是需要?加强培训。”

    她并?没有跟去急诊,刚刚那人应该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而且急诊也有一位太医压阵,不?需她出手。

    虽然?并?不?是一个体系出身,但信任自己的同僚显然?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

    “是,太医。”医工恭敬记下她所说的。

    今日?第一天开业,三个坐诊的太医里并?没有她,她的任务是在悲田院里各处巡视,看看最多的问?题发生在哪里,又有哪些地方的细节需要?改进。

    一圈下来,还真发现了不?少的地方。所以很多东西在想象的阶段和实际发生的阶段完全?就是两码事。

    徐清麦只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得要?忙疯,一个头两个大,走路的姿势都带风,旁人看来,只觉得这位穿着太医服的娘子冷面寒霜,气势极盛,所到之处众人皆低头。

    只有几人在悄声议论:

    “看到了没有?这就是徐太医。”

    “咦,传说中的那位徐太医吗?”

    不?知不?觉,她也已经成为?了传说。

    另一边,李百药和同伴终于来到了门诊的所在之处,然?后他们就被拦住了。

    “稍候。”守门的吏卒冷漠道?,“待到前面的人办好后你们才能进。”

    李百药停了下来,他好奇地朝里张望,发现里面人也不?少,有点嘈杂,但并?不?显得拥挤。

    他对同伴道?:“如此甚好,不?然?里面乱糟糟的,就更?不?得章法?了。”

    同伴也点头:“且这边有栏杆拦着,并?无混乱。”

    刚说完,就见旁边的护卫上前呵斥后面一位妄图仗着自己身体娇小就往里挤的人:“速速回到原位!若再有下一次,逐出悲田院!”

    那护卫原本习惯性的想要?用手中的刀鞘去敲打,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悻悻放下。

    挤队那人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李百药和同伴对望一眼,他笑道?:“恩威并?施,所以老百姓需要?教?化,但也需要?惩罚。”

    “然?也,然?也。”

    大约等了半刻钟就轮到了他们,守门的吏卒一下子放了二十?人进去。

    李百药走进去一看,这大厅出乎他想象的大,他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大户人家的正厅内,三面都有类似于当铺这样的台子,里面坐着人,每一个台子窗口处都挂着木牌,上面分别写着“内科一号诊室”,“内科二号诊室”“外科诊室”等等字样。

    中间空空荡荡,只有一组木柜台,里面坐了几位年?轻的娘子,柜台上写着“咨询处”三个字。

    另外有吏卒在不?停喊:“每个诊室上都写有挂号价格,自行排队,不?允许拥挤、插队,有问?题可去咨询处咨询!”

    李百药这才发现,在“内科一号诊室”的墙下方,还挂着两个牌子,一个应该是坐堂大夫的姓名,一个则应该是诊金的价格。

    “高禹、挂号费五十?文”他喃喃念出来,然?后震惊得瞳孔一缩,“五十?文!这个价格不?贵啊!”

    要?知道?,在民间找个好一点的大夫,诊金也往往一两百了,更?别提那些小有名气的名医们了。

    同伴指着内科三号诊室道?:“看那边,挂号费就是一百五十?文。”

    那是一位姓彭的大夫。

    “我去问?问?。”李百药也不?急着看病了,饶有兴趣地抬腿走向咨询处。

    里面的护士落落大方:“这位郎君,可是有事相?询?”

    李百药拱手行礼道?:“的确是有事相?询。请问?娘子,为?何这些诊室的挂号费用都不?尽相?同,有五十?文的,有一百五十?文的,还有三百文的,甚至”

    他指了指最后一个诊室:“还有一贯钱的。”

    护士笑道?:“因为?他们的品级也不?同。五十?文的是尚在医学?院读书还没结业的大夫,不?过?郎君请放心,他们都是通过?了考核才来坐堂的。一百五十?文的是医工,而三百文的是医师,五百文的是助教?,至于最后那个诊室,却是我们太医院的医学?博士坐诊。”

    李百药动容:“太医博士竟然?也亲自坐诊?”

    一贯钱虽然?很贵,但这可是太医博士!普罗大众平时上哪儿认识太医博士去?

    “是。”护士道?,“不?过?太医博士一天只看十?位病人,所以如果郎君要?挂他的号,还需要?尽早,应该剩得不?多了。”

    李百药连忙称谢。

    这时候他看到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被扶了过?来,家人也在咨询护士:“我娘眼睛看不?见了,之前听闻太医院的徐太医可以用金针拨障术治好,不?知该去挂什么号?”

    护士看了一下那老太太的眼睛后告诉他们:“去挂外科门诊的号吧,如果可以手术的话,那边会安排。”

    那母子俩也千恩万谢的走了。

    李百药笑了笑,看来这悲田院的一切安排都挺有章法?。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太医博士的诊室,而是选了一位医师。

    同伴皱眉道?:“重规若是暂时手头紧,我替你出了就是。”

    “你放心,一贯钱我还是有的。”李百药笑道?,“我只是想要?好好看一看百姓们到底是如何看病的。”

    想也知道?,百姓们大多会选择五十?文和一百五十?文的号。

    他在这几件诊室之间犹豫再三,最终预选了二号诊室,医生沈永安,诊费五十?文。

    而在悲田院的外面,赵东家终于迎来了一些转机。

    在最早的那一波过?去后,接着进来的人群似乎没有那么急迫了,很多人发现了挂在两端的赵氏吉贝布的广告招贴画。

    “这是何物?”

    第162章 第 162 章

    赵东家本来是有些沮丧的, 但听得有人这样问,顿时眼前一亮。

    那?边的对话陆陆续续地飘到他的耳朵里。

    “这是什么?”

    “不知道, 还怪好看?的。”这应该是不识字的,只会看?图。

    当然,也有认识一些字的人,跟着招贴画上的字喃喃念出:“赵氏吉贝布,西市仅一家吉贝布是哪种织物?好似从来没有听过。”

    “确实,不过看?这花色却是不错。”

    “在西市?下?次咱们去问问。”

    赵东家眯起眼,一把抓住了管事的手:“快,快去找个说话伶俐些的来,就让他守在这下?面,若是遇到有人对这个感兴趣的, 就上前解释解释。”

    可不能浪费这么大的关注度。

    他得去和徐太医说说, 最好是让他们的人能主动喊一喊才行。

    管事也欣然称是, 他算了算,恭维道:“上次徐太医说咱们的招贴画可以在这儿挂半年, 东家, 要是每天能有这样多的人,那?咱们吉贝布的名声铁定是能打出去的!还是东家明智呐!”

    赵东家一改刚才的失望, 顿时满血复活了。

    是啊, 时间?还久着呢。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瞧着吧,悲田院的人只会更多。待到名气传出去后,不仅仅是长安的,还有其他地方?的人也会过来的。”

    他忍不住想起当时竞标时, 徐太医说的那?番话。

    赵东家忍不住得意起来, 他就知道,信徐太医是没有错的!

    除了赵东家之外, 之前给悲田院投了广告费的商家们面对第一日的热闹景象都挺满意。而那?些没有投的商户们有的在心中暗暗懊悔,有的则觉得还要等看?看?再说。

    就这样,仅仅一天的时间?,悲田院的开业在不知不觉中竟给大唐的商界增加了一种新的扬名模式,后来还引来不少才子投入其中,用他们的诗文以及画作换取报酬。后世?的史学家们认为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大唐文化行业的繁荣发展,这些作品中也涌现?了不少的精品。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吴老六。

    他被拉去急诊科室,迷迷糊糊中只感觉到有不少的人围着自?己在转,又有医师在自?己身上扎下?了不少的银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

    阿软第一个发现?他醒来了。

    “病人醒了!”

    她看?到吴老六的手指一直不停地在抖动,整个上半身也在用力,知道他想要起来,便按住了他:“你先别起,你现?在需要好好躺着休息一段时间?。”

    吴老六的嘴唇翕动,阿软愣了一下?:“你是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她附身下?去,好不容易才听懂了吴老六是在困难地问:“多多少钱?”

    阿软恍然大悟:“你是想要问诊金多少?”

    吴老六看?着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阿软挠了挠头:“这我?还真?不知道,得去找账房算一算才行。”

    吴老六求救地看?着她,这问题要是一时半会儿不搞清楚,他可不敢就这样在这里睡过去,就算是爬也得爬回家——没办法,口袋里的钱就这么多。

    “行,我?现?在去问问。”这时候看?到急诊大夫也过来了,阿软连忙道。

    急诊大夫过来查看?了一下?吴老六的情况,主要是心率和瞳孔反应,然后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几根手指?”

    吴老六:“五根。”

    大夫又折掉一根:“现?在几根?”

    吴老六:“三根?”

    他觉得自?己眼睛里带着点重影。

    大夫摇了摇头,给他调整了一下?扎针的位置:“你现?在意识都还没恢复清楚,现?在医院里待着吧。最好是住三天院观察一下?。”

    他怀疑这人要不是中风,要不是胸痹,万一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吴老六一急,住在这儿吗?那?得花多少钱啊?别把自?己卖了都不够!

    他奋力着想要爬起来,一挣扎把大夫刚扎下?去的银针都给弄掉了,大夫气道:“不要命了!你动什么动!”

    吴老六本来就头晕眼花,一动更觉得喘得不行,他被大夫这么一骂,又急又害怕,各种情绪一交杂,眼中竟然淌下?泪来。

    那?急救大夫也是个年轻郎君,当即傻眼,头大道:“你哭甚?!别哭了,你这胸痹之症本来就与情志不畅相关,还哭?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是吗?”

    吴老六想要说话,但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泪水淌得更凶了。

    这时候阿软从账房那?边过来了,见?状后惊愕道:“这是怎么了?”

    吴老六求救地看向她。

    阿软一愣,立刻明白?了过来,她温言道:“我刚问过了,你适才的诊金分为两笔,一笔是急救操作,一笔是温医工的金针术,加起来一共是两百文。”

    吴老六在阿软说出“两百”的音时,眼前一黑,差点又昏死了过去。

    两百贯吗?

    这真?是把他给卖了也不够啊!

    然后,他听到“两百五十文”,整个人立刻陷入到了恍惚里。

    两百五十文?这好像也不是很?贵啊!

    太医将自?己从垂死的边缘抢救过来,竟然只收两百文吗?他敢肯定,自?己之前去的那?家药堂要是能做到这一切,肯定都得几贯几贯的来收诊金。

    这时候,温医工也反应过来这人原来是在计较钱,脸色也缓和下?来。

    他轻哼了一声:“朝廷恩德,知道尔等看?病不易,所?以悲田院的诊金并不贵。你若是住院”

    他卡壳了一下?,转向阿软。

    阿软之前就听温医工说过这人可能要住院,刚才在账房已经问过了,立刻道:“如果是住院的话,最简单的床位六十文一天,但不包括药金和其他费用,比如医工若是每天要为你扎针,那?就是要另算的。”

    温医工对她投去赞许的一瞥,这小护士还挺机灵的嘛。

    他原本对护士们嗤之以鼻,她们大多都是只接受过短短半年不到培训的小娘子,能有什么用?但仅仅一个早上过去,温医工就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这些小娘子,悲田院怕就要乱套了。

    吴老六放下?心来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脑子也逐渐清醒了,手脚的力气也渐渐在恢复。

    他是个怕死的人,不然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病症去看?了好几次大夫——在他身边的朋友和亲人们,哪个不是靠着自?己生生熬过去的?要不就索性等死,死了后还能给家里节省下?一笔口粮。

    吴老六算了算自?己随身带着的钱,也就三百多文,给掉两百文之后还能有一百多要不就听大夫的?

    一晚他还是能住得起的。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

    阿软猜测:“你是要住一晚?”

    吴老六点点头。

    温医工没好气道:“还行,知道这是一了。”

    一晚就一晚吧,总比现?在出了太医院后就莫名猝死的好,传出去,悲田院的名声都不好听。他待会儿得去请教一下?姚太医,这种情况要怎么扎针才好?

    这时候,又有急急闯进来的,这次却是几个人一起,其中一人用手捂着额头,血流不止:“大夫,救命啊!”

    “大夫,他被瓦落下?来砸到头了!”

    温医工和另外两个护士立刻赶了过去:“让我?看?看?。”

    阿软则观察吴老六的情况,主要是盯着他身上的银针。

    急诊科室内,忙中有序,徐清麦点了点头,从窗口离开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特像上晚自?习的时候偷偷在教室后面观察的班主任默了一瞬,挥去脑海中的表情包,她带着助理继续朝下?一个地方?走去。

    门诊二号诊室内,沈永安正在给李百药把脉。

    李百药是他今天第三个病人。

    如果没有经历过之前的义诊的话,沈永安肯定会觉得这样的节奏不可接受,毕竟他之前随着师父钱浏阳去出诊时都是被人邀请前去,偶尔在民间?转一转,哪里见?过这样一个接一个的阵仗?

    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两刻钟看?三个病人,小意思?。

    “君之脉象首尾俱短,不能满部,乃是明显的短脉,想必你平时经常会感到气虚气短?”

    李百药颔首:“确实是,且最近受了些风寒。”

    他咳嗽了两声。

    “咳嗽倒是好办,只需吃上几剂汤方?即可。”沈永安沉吟一下?,嘀咕道,“倒是你的气虚之症,看?上去却像是从胎里带来的,调理起来怕是不那?么容易。”

    李百药有些惊讶,然后笑?道:“正如大夫所?言,在下?的确是从小体弱,之前也曾寻访名医,也是说从胎里带来的。”

    他没想到,自?己花五十文见?到的这位年轻的医学生竟然水平还是很?不错的。

    沈永安闻言有些骄傲,旁边的刘若贤见?不得他这幅样子,轻咳了一声,沈永安眨了眨眼,立刻恢复了刚才的稳重模样。

    他唰唰唰在纸上写下?药方?:“我?先给你开润肺止咳的汤方?,至于调理你的气虚宿疾,若是你这段时间?都还在长安的话,不妨等到后日,后日我?师父会出诊,到时候你来找他看?诊即可。”

    李百药忍不住问:“尊师是?”

    沈永安随意回道:“正是如今的太医丞钱浏阳。”

    李百药的同伴心急口快,瞪大了眼睛:“太医丞也会在此坐诊吗?”

    沈永安忙着写医案,旁边充当助手的刘若贤笑?道:“太医丞和太医监们原本是不用来悲田院轮值的,不过钱公心系百姓,便想要来坐诊几日。”

    沈永安接过话:“所?以你若是想要来找师父看?,最后是后日就过来,他老人家事忙,说不定来几次后续就不会再来了。”

    师父与姚公等人,其实就是想要出诊过过瘾,再者来凑一下?悲田院开业的热闹。后续他们应该就不会出诊,而只是坐镇后方?帮着处理一些棘手病例等。

    李百药和同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拱手道:“多谢提醒。”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他接过沈永安递过来的药方?,上面龙飞凤舞,眼前这位大夫显然有一手不错的字,想必出身也是很?不错的。

    “出门往后走再左转是药房,”沈永安懒懒提醒道,“你们也可以出去抓药,都行。不过悲田院的药材品质都是过得去的。”

    李百药道谢后与同伴走出了诊室,他见?到刘若贤走到门口,脆生生喊了一句:“下?一位!”

    然后沈永安抱怨道:“你倒是让我?歇一会儿喝碗茶!”

    刘若贤笑?嘻嘻:“再看?两个再歇息,不然今天三十个可看?不完。你也不想落在高禹后面吧?”

    沈永安原本有些惫懒的姿势一下?子就坐直了,肉眼可见?的精神一振:

    “下?一个!”

    李百药失笑?摇头,和同伴一起走去了后面的药房,这里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显然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来这里拿药。他听得前面两个已经拿到了药的患者正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在讨论:

    “倒没有我?想象中贵,和外面的药材行差不多。”

    “外面的药材行还能找到更便宜一些的。”

    “但这里毕竟是悲田院,感觉药材会更好一些?你说,这些药材会不会出自?皇帝宫苑里的药园子?听说就在禁苑那?边,可大一个。”

    “应该不会吧”

    “反正我?就是觉得这儿的药材更好。”

    李百药饶有兴趣的听了一耳朵,然后对同伴道:“悲田院的各种收费的确是不贵,五十文一位的坐诊大夫也比外面那?些寻常的大夫要高明。”

    “看?来朝廷这次的确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同伴颔首道,然后又不知想到什么,脸上若有所?思?,“只是不知道,外面的那?些药材行和医堂对此会不会有什么意见?。”

    如他所?言,外面的药材行和医堂正如临大敌,一派紧张之色。

    第163章 第 163 章

    西市原本一直熙熙攘攘的药材街, 在悲田院开业的这一天似乎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这最起码少了?一半的人。”药材街最大?的商行里,药童向外看一眼, 愁容满面,“这不会以后?人越来越少吧?”

    掌柜在后?面听着这话觉得极不吉利,脸都黑了?:“行了?,赶紧滚回来,以为人少就没活干吗?”

    药童乖乖地回去?继续挑药材,掌柜也溜达到了?他这个位置向外一看,的确是人少多了?。

    他在心?里思?忖:“应该也没什么大?碍,悲田院今日开张,大?家总会去?看热闹,待到再过几天, 人流就回来了?。而且药材街做的是四面八方的药材生意, 影响应该不大?。”

    但即使这样想, 掌柜的心?里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影。

    生意做得大?的这几家尚且能安心?,但那些规模比较小的药材行和医堂在悲田院开张前就已经忧心?忡忡, 当日甚至有几家的掌柜和东家早早地聚在了?一起, 派了?人去?打探,他们最关注的当然是价格。

    在等人回来的时?候, 就已经开始了?讨论。

    “既然是太医院出手, 想必也并不便宜。我猜,大?概得这个数?”有人张了?张自己?的五指。

    “五百文?五百文已经足够便宜了?。那毕竟是太医院。诸位想想,太医们开诊,五百文你?们会不会想要去??”

    “要我的话去?!”

    “说起来, 这次太医院上上下下的嘴可太严实了?, 居然一点口风都没透出来。”

    几人正聊着,就看到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正是他们派去?现场打听情况和价格的人:

    “小的回,回来了?!”

    那人虽然喘着气,但也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不敢耽搁,立刻把自己?在升道坊看到的各种?场面和悲田院的各项收费对?他们一一道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

    “五十文!”

    虽然太医要收费一贯,但是最低的那一档却?只要五十文!而且居然还有那么多的花样,什么妇产科、儿科,还有急救,外科,还有住院,还有护士

    想也知道,长安城中?的百姓们到底会怎么选。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一位东家愤怒地将?手中?茶杯重重放下:

    “太医院与咱们民间医堂,原本各司其职,都过得好?好?的。可太医院偏偏要越俎代庖,这件事咱们可不能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不然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可就要保不住了?!”

    “刘兄说得是!这事儿的确是不妥,咱们也得要谋划谋划了?。”

    “岂能坐以待毙?!”

    不单单是这些药材行和医堂的东家掌柜们,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长安城中?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悲田院开张的事情,只不过反应就与他们完全不同。

    码头上。

    吴老六已经出院了?,正在码头上和自己?的工友们坐着吹水。在悲田院住过一晚的人,俨然已经成为了?八卦的中?心?人物,让他不免有些飘飘然。

    “住得其实还行,一间房能住四个人,不过因为那天住院的不多,除了?我之外也就另外一个。”

    “啧,那比车马行的大?通铺好?啊。”有人算了?算这个价格,“住大?通铺十文钱,七八个人睡一起。如果是去?东市西市住客栈,怎么着也得上百文一晚了?。”

    “那也不能这么算。”吴老六道,“人家悲田院的住院主?要是观察咱的病情会不会有变化”

    一个晚上过去?之后?,他对?自己?的病也有了?些了?解,学着那些大?夫护士们的用语,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看在旁人的眼里更觉得他是长见识了?。

    “我在那儿住的时?候,晚上护士还要时?不时?的看一看我是不是还活着”吴老六浮起憨厚的笑容,“若是做针灸的时?候,他们还会守在旁边,就怕针会被我弄掉。”

    其他人挤眉弄眼:“听闻悲田院里的护士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

    “别胡说!”吴老六涨红了?脸,“除了?女子之外也有不少的男护士。而且你?们别看不起那些女护士,她们救起人来也是很厉害的,我就亲眼所见”

    关于女护士们,从开始选拔的那一刻就有无?数的传言——但凡一个事情将?一些女子聚集在一起,即使是知道原因,但许多人依然能自动将?她们归于某种?暧昧的氛围之中?,然后?开始流言遍地。

    吴老六一开始也是津津乐道于和大家讨论这些流言的,但自从去?过悲田院之后?,他就发现多亏了?有这几位女护士!她们会照顾前来求诊的病人,会给大?夫们当助手,若是没有她们,恐怕当日的急诊室就要一团乱了。就连他自己?,恐怕都要在急诊室里无?所适从。

    “而且,那边真的有很多大?肚婆去?求医。”吴老六回忆当时的场景,“她们都是要去?那边住院然后?等待生产的,多亏了护士们照顾。”

    有人好?奇问:“为何要去?悲田院生产?”

    “你?傻啊!”旁边一位年纪大?的一巴掌呼他头上,“自然是因为去?那儿生产更安全,你?想想,到时?候你?媳妇要生孩子了?,你?是愿意去?有大?夫和护士守着的悲田院生还是在家叫产婆来?”

    那年轻人咂摸了?一下也醒过神来:“那自然是去?悲田院更妥当一点。不过应该很贵吧?”

    吴老六得意的一笑:“我问过了?,如果不需要动手术的话大概一两贯钱就可以,如果要做手术的话,可能就要五贯钱了。”

    其他人都咋舌:“这可真不便宜。请个稳婆才两三百文呢。”

    “话不是这么多,”这回,反倒是那年轻人有不同意见,“事关妻儿性命,自然还是多花点钱去?悲田院更妥当。”

    大?家都取笑他:“可以啊,小三子,年纪轻轻就知道疼人了?!那你?可得现在就开始攒钱咯。”

    年轻人不好?意思?笑了?笑:“那肯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这些人里还真有人对?这年轻人上了?心?,后?来真将?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了?他,成就了?一桩好?姻缘。这是后?话。

    此时?,大?家终于将?关注焦点转移到了?吴老六的病情上:“怎么样,吴老六,你?的病没问题了?吧?”

    “胸痹之症。”吴老六捂着自己?的胸膛,苦笑道,“大?夫说这病不好?根治,只能用汤方调理调理,以后?也不能扛重物干重活。这不,我今儿过来就是辞工的。”

    大?家都很惊讶:“那你?以后?做什么?”

    “去?城里找个工呗。”吴老六满不在乎道,“总不能现在还能饿死在这长安城。反正,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这么好?的世道,我可不想死得太早。”

    大?家都笑起来:“俗话说祸害遗千年,放心?吧,你?肯定能活得久。”

    这个码头上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平康坊。

    入夜的平康坊,尤其是北门之东,是人间风流地,灯火通明,丝竹弦乐之声处处皆闻,弹着琵琶与箜篌的名妓与热烈起舞的舞姬们多如瀚海星辰。但是白天的平康坊,却?是寂静非常。

    名妓、舞姬和乐师们都要在白日好?好?养神,才能在晚上以最好?的姿态登场,服侍客人。

    但这一日的平康坊,名妓们却?难得的聚在了?一起,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来了?,回来了?。”

    看到走进楼里戴着帷帽的一位年轻娘子,她们都欢欣喊道,“走走走,咱们去?房间里说。”

    待到了?房间里,年轻娘子将?帷帽取下来,又在丫鬟奉上来的铜盆用手工皂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手,这才笑道:“看你?们一个个都急成什么样子了?,等情郎都不见这么急的。”

    一位妓/女嗤笑道:“等他们有什么好?急的,反正这儿一点灯自然就过来了?。倒是悲田院,这可是关系到咱们姐姐妹妹看病的大?事,必须得急!”

    其他几位也都纷纷颔首:“翠娘今日去?那悲田院,所见如何?当真有专门针对?咱们女人的诊堂?”

    “的确是有。”翠娘绽开笑容道,“而且是完全和其他科室分开的,里面不论是大?夫还是护士都是女人,就连里面的杂役都是老妪。”

    她回忆自己?在妇产科的经过,除了?陪同自己?大?着肚子的妻子和年幼女儿去?看诊的有几个男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女人。

    “而且,大?夫让你?进诊室之后?,会关好?门,不允许别人进出,还有帘子相隔。”

    这就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

    有位年轻的妓/女抿了?抿唇,犹疑问道:“那,悲田院可会介意我等的身?份?”

    闻言,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这也不打紧。”胆子大?一点被派去?打前哨的翠娘笑道:“一开始的时?候是需要登记住处的,我随便报了?个地址,难不成他们还真会去?核查不成?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自己?的。

    “而且那大?夫看到我之后?,全程都没有说什么,所以大?可不必操心?此事。”

    翠娘其实也清楚,像她这样以色侍人的人,无?论是跳舞还是弹琵琶,都会在身?上和姿态上留下痕迹,尤其去?看的又是私密处的病,其实旁人很容易一眼就看出来自己?的身?份。

    但从头到尾,看诊的那位女医工都没有说什么,除了?脸色冷了?一点,中?途并没有出岔子。

    “这就好?。”其余人对?看了?一眼,脸上有着惊喜,“那咱们明天也去?看看?”

    “我看行。”

    翠娘叹口气:“去?吧,不过大?家轮着去?,也别太大?张旗鼓的。”

    “放心?,明白。”

    待到她们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翠娘偷偷的从自己?的妆奁箱子里拿出了?几颗小小的纹银,然后?戴上了?帷帽,向丫鬟交代了?一下后?便往外面走去?。

    她所在的地方叫南曲,北门之东总共有三曲,分别是南曲、中?曲和一曲。前两者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大?青楼大?乐坊,名妓们往往也集聚与此,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长,或是琵琶或是舞蹈或是诗词。像翠娘就依附在长安城一位名妓的身?边,住的也都是有亭台楼阁的院子。

    纵然是皮肉生意,也会用各种?才艺才情来粉饰一番。

    而一曲,里面住的却?都是一些低级妓/女,只是纯粹的卖身?,居住环境嘈杂恶劣,往来的都是一些穷书生和游侠儿,自然受到前两者的鄙视。

    翠娘七拐八拐的,便是来到了?一曲。

    她穿过狭窄的小巷,停到了?最后?面的一间,推开木门,绕过用来接客的正堂,敲了?敲后?面小房间的门。

    “阿姐,阿姐!”

    没有人响应。

    翠娘心?中?咯噔一声,推开那破烂的木门,一股难闻的气温传了?过来,她顺便把旁边的窗户也给打开了?,阴暗潮湿的屋子里终于有了?一些阳光。

    “阿姐?”

    翠娘看向床榻上一个卧着的女子,那女子看上去?脸色发青,还有着极瘦,露出来的手臂就和柴一样,青筋毕露,没有几两肉,上面还有着几道狰狞的伤痕。

    天气有点热,但她却?要盖上厚厚的被子。

    她看到是翠娘,努力地睁开眼睛:

    “你?来了??”

    翠娘忍着泪意,点了?点头,然后?俯身?下去?:“阿姐,我带你?去?看大?夫啊。你?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女人惨淡一笑,断断续续道:“我这样的病,还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是多活一天和少活一天的区别罢了?,别浪费那个钱了?,你?的钱也得来不易。”

    “没那么贵的。”翠娘急忙摇头道,“升道坊新开了?一家悲田院,是太医院开的,有专门给妇人看病的地方,而且诊金也不贵。你?看,我攒了?点银子,就想着带你?去?看看。”

    她并不是翠娘的亲姐姐,只是邻居姐姐。

    当时?她们所在的镇子遭遇了?匪乱,两家人在乱世中?一起逃难到长安。可一路上死伤不断,到了?长安后?,便只剩下翠娘与姐姐了?。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娘子,能有什么办法呢?最终不过是一纸卖身?契,将?自己?卖给了?平康坊南曲最大?的青楼。

    这已经算是乱世女子们不错的去?处了?。

    姐姐貌美,学弹唱也学得快,一手琵琶惊艳了?半个长安,很快就在南曲冒出头来,成为了?名妓,爱才好?色的男人们纷至沓来。并没有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遇上了?才子,或者是某位想要真心?求娶的公子,而是如大?部分平康坊的妓/女一般,姐姐怀孕了?。

    翠娘一直记得当时?她握着自己?的手,神色惶恐:“翠娘,我会死的”

    第一次,老鸨让姐姐吃了?平康坊中?一种?极为流行的打胎药,这药寒凉无?比,吃了?后?血流不止。

    然后?很快又有了?第二次。

    那时?候,姐姐已经色衰,不再是老鸨“心?爱的女儿”,又得罪了?她,于是换了?了?粗粗的棍子直接一棍子打在了?肚子上。

    连着堕胎两次的姐姐已经被恩客们冷漠地忘记在了?脑后?,最后?,她被老鸨给赶出了?楼,但又找不到其他生计,只能来到这被人鄙夷唾弃的一曲,继续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一些微薄的收入。

    一曲中?环境堪忧,来往的人又杂,不过半年,姐姐便又染上了?花柳病。

    翠娘能做的不过是时?不时?来看看她,然后?接济她一下。

    “我现在就带你?去?。”

    翠娘看她面色潮红,整个人似乎被笼罩在奇异的亢奋里,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慌乱和不祥的预感?,“我去?收拾东西,咱们现在就去?悲田院,那里不挑病患,即使是咱们这样的人也是接待的,而且那里的大?夫都是太医院出来的,医术高明,一定能将?你?治好?!”

    说完,她就想要把姐姐从榻上扶起来。

    姐姐挣脱了?她的手,眼睛明亮异常:“不要浪费钱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翠娘,你?别和我一样,好?好?为自己?打算,多攒点钱不要相信男人,也不要相信鸨母”

    她说着说着没力气了?,就会缓一缓,然后?继续叮嘱。

    她便是在这样的絮絮叨叨中?闭上眼睛的。

    翠娘趴在姐姐的身?上,嚎啕大?哭。

    她心?中?茫然,暂时?想不起其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朝廷为什么不早点开悲田院呢?只要早那么半年甚至两三个月,阿姐或许就能活下去?了?

    待到再过几日,一些第一时?间去?悲田院看诊的人也陆陆续续有了?结果,整个话题的热度不降反增。

    “好?了?,你?看,我的咳嗽都好?了?!从看诊要药费加起来才花了?两百文左右,这可比去?医堂看诊要便宜多了?!诸位也都知道,前几日我都咳成什么样了??现在都好?了?!”

    “那我下次也不去?医堂了?,去?悲田院瞅瞅去?。”

    “悲田院哪儿都好?,就是人太多了?!上次我偶染风寒,想要去?看看,到那儿一看,得,排队差点要排到升道坊的门口了?。算了?算了?,还是西市看看吧。”

    “别说门诊了?,住院部据说也住满了?人,现在想要一张床位都难。”

    一群酒客边喝边大?声聊天。

    聊着聊着就端起酒碗对?着皇宫的位置敬了?敬,感?慨道:“要我说,还是因为当今圣上勤政爱民,心?怀百姓,才有了?如此仁政!这一碗,我得敬陛下一杯。”

    说完,他咕噜咕噜地把碗中?的酒喝了?下去?。

    一群人都叫好?,纷纷模仿。

    “敬陛下。”

    “敬大?唐!敬这天下!”

    “谁承想现在咱们老百姓能享受到这样的仁政?”有人甚至借着酒意哭了?起来,“只可惜我那阿耶阿娘,没活到现在就走了?啊——!”

    真是闻者伤心?。

    这时?候,旁边一位三十左右、正值壮年的郎君端着酒碗凑了?过来,一双凤目笑意吟吟:“这悲田院果真如此之好??”

    “当然好?!”

    “兄台可是初来长安?”

    一群酒客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对?那人讲述起悲田院的好?,听得那人频频点头。一直快到里坊关门的时?间,大?家才逐渐散去?。

    那位有着凤目的郎君带着随从骑上了?马,驶出西市,直接朝皇城而去?。

    不是来民间微服私访的李世民又是谁?

    此时?的李世民双目含笑,被酒坊中?酒客们的一声声夸奖和赞美给迷晕了?。高兴之余,又有些遗憾——啧,他该带上太上皇一起去?的。

    太医院这事儿办得不错,得赏!

    正琢磨着要和相公们商量一下如何对?太医院进行封赏的李世民,在第二日上朝的时?候,就看到有一位谏官大?步迈出了?队伍,一脸正义?:

    “陛下!臣要参太医院,身?为食禄者,却?让其所开悲田院与民争利,实非兴化之道!”

    李世民:“”

    太医院内,还不知道自己?又被参了?的巢明与徐清麦等人,正和钱浏阳、姚菩提以及其他几位太医监一起开会,复盘悲田院这几日的一些表现得失。

    在座的只有徐清麦一个人仅是太医博士,但悲田院本就是她提议的,所以她的话语权是很重要的。事实上很多人都在猜测徐太医可能马上就要升职了?。

    讨论完一些具体的事例,比如推出妇产科的建档与预约制、培养更多的护士等等之外,又核算了?一下这几日悲田院的收入。他们发现虽然赚是赚不了?的,但算上药房的收入后?也大?致可以持平,总体来说略有亏损,但不多。

    徐清麦对?此毫不意外,这种?公立性质的大?型医院本来更多的就是靠国家拨款以及一些慈善捐助,指望用医院的收入来覆盖支出,除非提高收费。

    说到最后?,大?家也聊起了?长安城中?一些药材行和医堂对?悲田院似乎有些敌视的事情。

    钱浏阳有庆仁堂,知道更多消息,意味深长道:“小心?他们联合起来,很多药材行和医堂后?面都站着一些豪族与世家,否则也不可能在长安城生存下去?。”

    徐清麦皱起眉道:“他们未免也太短视了?。悲田院虽然可能会抢走他们一部分的生意,但到时?候自有各地的患者来求医,若是他们能降低诊金,提高自身?水平,和以往的差别也不会太大?。而且药材行跟着起哄作甚?到时?候悲田院的药材供应显然也是要找他们的。”

    禁苑的药园产出就那么多,只能提供给皇室和百官们用。

    姚菩提失笑:“若是他们能这么想就好?咯!”

    事实上是即使他们依然赚钱,但原本可以轻松赚一贯,现在却?辛苦赚五百文,即使赚也会滋生出不满。

    徐清麦冷冷道:“既然如此,那就优胜劣汰,杏林之中?,唯有医术才是立身?的根本。”

    可那些利益受到了?损害的豪族与世家们并不会这样认为,他们花了?大?价钱,在朝堂上掀起了?一波声势极大?的舆论攻势。

    第164章 第 164 章

    反对派的论点?是悲田院的存在影响了一大波靠着药材和坐诊为?生的人, 身为?朝廷机构怎可与民争利?

    与民争利,这个罪名是不轻的。

    几百年前, 公孙休担任鲁国的宰相?,他?规定所有为?官者不得经营产业、与民争利。有一次,他?吃到了自家种的爽口蔬菜,就让下人全部拔掉然后?扔了。看到有人在家织布,也大发雷霆,认为?这会让市场上的织女们卖不出布。

    于是,留下了拔葵去织这样的成?语和典故。

    大儒董仲舒也有一句话:“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 而?民可家足。”

    受国家俸禄的人更不能与百姓去争夺利益。

    此时, 谏官便用这个典故和先人理论攻击太医院, 认为?他?们的行为?是在与民夺利。身为?皇家医疗机构,他?们只需要服务好?皇室以及百官即可。

    这样的论点?在徐清麦听来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但?是在如今却大有市场。

    她知道, 即使在太医院内部也不乏这样的言论支持者。已经有好?几位太医与医师在私底下抱怨过?,让医工们和学?生们去历练历练也就算了, 不懂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些高阶也去悲田院?

    他?们往日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 面对的都是上层社会的体面人,可如今去了悲田院却要面对一堆庶民。他?们有的衣着褴褛,脏兮兮、臭烘烘,有的甚至说话都不顺畅, 交流十分费劲。

    太医和医师们都觉得这个落差很难接受, 即使他?们每旬只有两日需要花在悲田院上。当初太医丞徐英走的时候留下的争议和对立又一次卷土重来。

    整个太医院从?几天前悲田院开张的兴奋与激昂情绪中一下子就掉落了下来,陷入到了另一种微妙的氛围里。

    这些情绪甚至影响到了学?生们。

    侯远道从?悲田院散值后?回到了寝室内。

    男寝室所在的楼占据了一座大的庭院, 几进的院落,还有一个院落被改为?了食堂,每日供应三次餐食。餐食费包括在了他?们的束脩里。

    侯远道自己是非常满意的,他?现在每旬有一日休息,两日去悲田院坐诊,其他?的时间都在上课学?习。医学?院的课表和私塾、书?院之类的也不相?同。除了必修的一些课程之外,还有几门?是选修的,如果不选修那剩下的时间就能自己支配。

    很多人会选择去东市西市和长安城的其他?地方逛一逛,但?侯远道选择去藏书?阁看书?。那里有着全大唐最丰富的医书?种类。自从?他?去悲田院轮值之后?,更爱去藏书?阁了。因为?他?在悲田院真的遇到了许多以往从?未见?过?的病症,每次都能察觉到自己的不足。

    他?们的带教?医师会在每旬举办一次讨论会,有一点?像是当时义诊时的复盘。他?们这些去悲田院的需要拿出自己搞不定的一些病例,然后?老师会现场答疑。每次到了这个,都是人山人海,即使是那些没有去的学?生也都会悉数到场。

    侯远道上医学?院才半年不到,却觉得比自己过?往行医那么多年都要学?到更多。而?且,他?真的很享受这样为?人看病,拯救他?人生命的感觉。

    比起自己在姑苏当草头医,因为?学?艺不精战战兢兢给人看诊,生怕出什么事故的日子,现在可实在是太好?了。

    他?很珍惜这样的时光,心里琢磨着再过?一段时间,或许可以让妻子带着孩子也一起过?来。长安城虽然居不易,但?是现在机会也多,不愁养不活自己。

    用完晚膳之后?,侯远道选择在花园里散步来消食。

    但?逛着逛着,就听到凉亭那边传来声音,好?像是有两个学?生在朝这边走来,一人用带着点?抱怨的语气说道:

    “太累了,今天看了整整三十个患者,从?巳时到酉时就没停过?。明天还要去一天,哎!”

    另外一个人则有点?羡慕:“多好?啊,可以看到这么多不同的病例,这可比在课堂上闭门?造车要好?多了。”

    “好?的确是很好?”抱怨那人叹了口气,语气也有点?苦恼,“就是觉得,和我之前想象的似乎有点?不一样。以往我觉得结业后?一定要用尽全部力气留在太医院,现在倒未必了。”

    “确实。”另一人赞同道,“但?我觉得这几年还是得好?好?学?,若是能考上医师,再回家乡去开个医堂,想必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那倒是”

    两人的声音传来,已经走到了近处,侯远道觉得有些尴尬,便闪身躲在了一旁的树后?,待到他们走远后才出来。

    他?在心中叹一声,有点?惊讶,没想到自己喜欢的却正是别人避之不及的。

    但?是,这两人的对话却也给他敲开了另外一扇门?——对啊,结业后?若是回姑苏,有太医院的履历加身,开一间医堂,显然可以殷实又轻松地过完这辈子。

    侯远道陷入到了迷茫中。

    第二日,他?与高禹、沈永安还有刘若贤、莫惊春等人一同去上课。自从?上次义诊他?们被分为?一个组之后?,关系就亲近了不少——主要是与莫惊春和高禹。

    这会儿,莫惊春就发现了他?似乎有点?神思不属:

    “侯兄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侯远道和莫惊春关系最好?,他?觉得莫惊春和自己是有点?像的。和高禹以及沈永安这样从?小?就学?习医术的不同,他?们两人都是民间出身,都属于草头医的范畴。

    因此,听到莫惊春这样问,他?犹豫了一下后?还是说出来了。

    “虽然现在说这件事还有点?远,但?我的确在想,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莫惊春沉吟一下后?,道:“每个人面临的情况不一样,就如老师所说,主要看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吧。只要跟随内心走,日后?不后?悔就好?。”

    刘若贤在一旁听着,重重点?头:“我就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妇产科外科医生!而?且,我想留在悲田院。”

    她早就下定决心,要跟随老师的脚步,成?为?大唐顶尖的外科医生,将这一门?学?问发扬光大!然后?,让更多的妇人得到帮助!

    莫惊春含笑接过?她的话道:“我也想留在悲田院,虽然累了些,但?是我当初想要学?医,就是因为?我的亲人得不到更好?的医治所以才去世。”

    他?想要改变这种结果,即使只是别?人的。

    走在前面的高禹和沈永安听了后?回过?头来。

    高禹温润一笑:“自然是留在太医院。我想和老师一起研究,金针术到底能发展到哪一步?只有在太医院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沈永安扬起下巴,傲然道:“不错。只有太医院才有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对手,还有最新的技艺,最顶尖的医术。”

    他?想要成?为?的是名震天下的医生,这一年来他?看得很清楚,只有太医院才能赋予他?成?长的环境。

    他?又补上一句:“只有不怕挑战的人才能留在这儿,那些因为?累几天就打算离开的,不过?是懦夫罢了,不值得一提!”

    莫惊春重重咳了一声,无奈之极。

    好?在,侯远道并不介意沈永安的发言,他?已经习惯了。而?且这几人给到他?的震惊绝不止于此——他?们居然都如此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也让侯远道觉得汗颜。

    如果现在问他?他?的理想是什么,侯远道铁定是说不出来的。

    沈永安嘴巴永远比脑子快,他?脱口而?出:“也正常,你?的家境不如我等,要考虑的事情比较多。”

    其余几人瞪着他?:“”

    这人怎么回事?会不会说话?!

    侯远道苦笑:“沈贤弟说得其实在理。我会再好?好?想一想,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留在悲田院,或者是大胆一点?想,留在太医院难道就养不活自己养不活家人吗?不可能的。甚至相?比于自己之前还能活得很滋润。

    那很多人其实考虑的是什么?

    除了不想离家太远这样的私人原因之外,其他?无非是悲田院的工作和自己原先想象的有所不同罢了。

    可对于他?这样的草头医来说,这根本不是事。

    侯远道觉得自己瞬间茅塞顿开,心中隐有明悟。

    在太医院以及学?生之中流淌着的这些言论与传闻,当然也传到了徐清麦的耳中,她有些担心,倒是巢明十分淡定并且坚决:

    “如果太医和医师们有异议,完全可以去另寻他?处,我绝不阻拦。”

    徐清麦:“可如此下去,太医院恐怕会陷入人手不够的困境。”

    “无须担心,有人想出去就自然有人想进来。”巢明道,“之前广招学?生的时候,不就是为?了能够有更多的后?继者吗?你?看,很多学?生显然也是认同悲田院的。”

    对于那些反对的人,他?理解却并不赞同,也不会为?了他?们的想法?而?改变医疗革新的初衷。

    徐清麦点?头:“也是。”

    “太医院并不是他?们用来结交权贵的踏板,也不是让他?们舒舒服服躺着来养老的。”钱浏阳的言语更犀利,他?哼了一声,“如今不过?是一旬两日的轮值便接受不了,既如此,那就把位置让给想干的。”

    他?和巢明都这样说,徐清麦便放心了。

    朝堂上的辩论她是不担心的,反对派们的论点?是如此的单薄,除了来恶心一下人之外,并没有什么威胁。她相?信李世民和魏徵等一众重臣,不会短视至此。

    李世民自然明白是有人从?中作梗。

    他?并没有表态,只是内心憋着一肚子火。他?想看看这件事到底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到底是哪些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只不过?,如此将太医院推到风口浪尖上,他?又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这日,他?让巢明去给魏徵看诊。

    巢明带上了徐清麦。

    “魏左丞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甚,需要多加休息。”巢明放下给他?切脉的手,有些讶异。

    没病啊,怎么忽然就指定他?来看诊了?

    魏徵若无其事地将衣袖放下,笑眯眯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巢明和徐清麦一脸懵逼地被他?送出门?。

    路上又聊了几句。

    魏徵:“悲田院如今怎么样了?”

    徐清麦道:“和往常并无区别?。”

    魏徵点?点?头,含笑道:“悲田院一事,太医院做得非常好?,利国利民,安心等封赏罢!”

    徐清麦:???

    直到出了魏府的门?,她这才醒过?神来:“想来,魏左丞实际上就是想对咱们说这句话,所以才召您前来看诊的吧?”

    “你?才想到?”巢明笑起来,“想必这是陛下的授意。”

    徐清麦皱起眉,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她在心中嘀咕道:玩政治的人呐,一点?都不爽快,弯弯绕绕!

    巢明揣测:“我估计陛下可能也是想要借此事来看看朝臣们到底都是怎么想的”他?眯眼看向远方,又道:“算了,陛下的心思岂是我等可以猜测的,静观其变好?了。”

    徐清麦也深以为?然:“船到桥头自然直。”

    有了魏徵给出的定心丸,她就更不惧了。

    果然,接下来很快便有支持悲田院的朝臣出来反驳:

    “药商与医堂是百姓,难道那些受惠的人就不是百姓了吗?后?者的规模甚至还要比前者大上许多,而?且都是老老实实种地做工的百姓。君之所言,那些开药材铺开医堂的是大唐的百姓,那这些就不是大唐百姓了?”

    “与民夺利?夺的是哪些民?”

    于是,事情发酵了起来。

    如钱浏阳所说,那些药材铺子和医堂的背后?都站着豪族与世家,因此虽然他?们很快落入下风,但?依然死咬着不松口。这场辩论持续了好?几天,巢明、徐清麦等人都被叫去朝堂上与人辩论了好?几次。

    “倒是颇有些汉武帝时期,桑弘羊与贤良文学?辩论之象了。”李世民将手中奏折扔在案上,脸上神色讳莫如深,“不过?那时乃盐铁之辩,如今不过?是小?小?一个悲田院,便像是翻了天了!”

    李承乾在旁边陪同父皇一起批改折子,也学?习着如何理政。

    他?好?奇问道:“却为?何要对准小?小?的悲田院?”

    “这不过?是个引子罢了。”李世民淡淡道,他?摸了摸李承乾的头,“一开始或许是那些药材铺和医堂背后?的人挑起来的,但?发展到这个程度,却不是了。”

    李承乾思索了一下,将桌上折子翻出一册来,打开后?对李世民道:“是不是像这个一样,借着说太医院耗资过?多,攻讦薄税赋一事于国不利,应该用重典治民,才是他?们真正想说的?”

    李世民颔首,索性亲自动手将另外几本也放到了儿子面前:“还有这些承乾,你?要记住,看事物不要只看表面,夹杂在其中的、深处的东西才是重点?。”

    李承乾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

    他?打开那几本折子一看,有些糊涂:“这个不是在替太医院说话吗?”

    这本折子明明是在说太医院的规模还不够大,应该扩招人手,增加职位。

    李世民挑起眉:“你?想想前段时间阿耶放出去的风声是什么?”

    李承乾冲口而?出:“是精简官制!我明白了!”

    前几天,李世民与几位宰相?们都觉得大唐的官员尤其是地方官员实在是太多了,“十羊九牧”。他?决定精简机构,裁撤冗官。

    当时,他?对宰相?们道:“官员需要选择贤才,需要选择合适的。如果是合适的有才之人,虽然少也足够了,如果是不合适的人,那即使是多也没什么用。”①

    显然,父皇的这段话已经传出去了,而?这些人依然是借着太医院的事做文章,认为?朝廷不应该精简人手,顺便来探探口风。

    李承乾又看了看另外一本,则是在说悲田院容纳的患者还不够多,应该给予寺庙和道观等等宗教?场所更多的权力,让他?们也参与到其中来。

    李承乾看了看那位谏官,隐隐记得他?是位虔诚的佛教?徒。

    他?忽然就明白了父皇的意思。

    敢情,都在这儿浑水摸鱼呢!

    李承乾在心中叹一声,脸色发苦,深深为?自己的以后?感到担忧。和这群人打交道,好?累啊!

    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场辩论终结于一个猝不及防的让人无比恐慌的消息。似乎是上天也看不下去了,轻轻地伸出手让事情的走势滑向了另外的方向——

    这一日,朝堂上又旧事重提的时候,忽然有内侍急匆匆走来,脸上带着慌张之色:

    “陛下,太医院有事禀告。”内侍看了看四周,神色似乎有些犹豫。

    李世民靠在御椅上,懒懒道:“但?讲无妨!”

    太医院的消息想来也没什么好?瞒的。

    内侍低下头去,声音有些发抖:“是悲田院,悲田院中发现了好?几例的痘疮患者!”

    第165章 第 165 章

    悲田院发现?了几例痘疮的事情同样?在太医院引起了骚动。

    巢明立刻召集了还在廨舍内的所有太医博士以上的人, 包括了姚菩提、徐清麦、欧阳大夫等。

    徐清麦一开始在听到“痘疮”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发水痘了吗?”

    她心中?狐疑,不过是?发个水痘, 的确是?有一点传染性但并不严重?,为?何要如?此如?临大敌?然后她这才想起来,这个时代是?把天花称为?痘疮的!

    天花!

    这个名?词划过脑海之时,徐清麦的心微微一沉。这的确是?需要慎重?对待的疫病。

    当时,她曾经与孙思邈讨论?过历史上一些流行性疫病的情况。在传统医学的认知里,他们记载并确诊过的病例是?“疠病”、“痢疾”、“伤寒”以及“痘疮”。

    从孙思邈描述的病情症状来看?,徐清麦判断疠病对应的应该是?后世的麻风病,而痢疾依然被?叫做痢疾,伤寒她不甚了解,而痘疮应该就是?鼎鼎大名?的天花。

    人类历史上唯一消灭成功的病毒。

    在中?国历史上, 也曾掀起一阵阵的腥风血雨。即使到了一千多年后, 传统医学得到了很大发展的清朝, 皇室中?人依然闻之色变,并且影响了康熙的上位, 可见其威力。

    “老道看?过葛洪的医书, 他在里面写?了痘疮的由来。”当时,孙思邈对她道, “相传是?汉光武帝时期, 他派遣名?将?马援南下平叛,在交趾一带大败敌军,但俘虏的身上却生了痘疮,结果传至军中?, 导致汉军死伤过半。而痘疮一症也由此传入中?原。”

    徐清麦表示理解, 传染病的流行本来就是?随着人口的往来交流而传播,战争是?极其重?要的方式。

    孙思邈还认为?在三国时期的大瘟疫中?, 同样?有痘疮的影子。

    也是?通过他,徐清麦对那段历史很感兴趣,还特地在太医院查看?了一些典籍和史书,才了解到原来东汉末年到三国时期的大瘟疫流行了一百多年之久——当然,它们并不是?持续百年,而是?断断续续。比如?汉桓帝时期就有记载三次,汉灵帝时期有记载的是?五次。

    加上战乱和饥荒影响,全国的人口从原来的五千多万变成最后的五百多万!

    徐清麦怀疑,瘟疫和饥荒在这里的作用是?大于战乱的。

    “十室九空”,她当时看?着史书上的这个词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因为?这样?的事情很有可能在大唐重?现?。

    所以,听到是?天花之后,徐清麦怀着沉甸甸的心情去到了巢明那儿?。

    大家纷纷落座。

    姚菩提首先问道:“确定了是?痘疮吗?”

    巢明颔首:“师弟在那儿?,是?他派人送回来的消息。”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既然是?钱浏阳确诊的,那大概率是?不会有错了。

    徐清麦问:“太医令,那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

    巢明:“这正是?我召集诸位的缘由。痘疮,决不能由悲田院传到长安城中?。”

    姚菩提与其他两位太医监对望一眼,他们都知道这件事的轻重?——很容易就会给到朝中?反对派们一个绝好的借口。

    徐清麦提出不同看?法:“但若是?城中?早有蔓延呢?相反,我认为?悲田院需要在此时承担起作为?公立医院朝廷医疗机构需要承担起来的责任。”

    巢明看?向她,若有所思:“徐太医的意思是??”

    “太医令所说当然是?有道理的。”徐清麦道,“不过我觉得太医院还可以考虑得更远一些。首先,疫情决不能由悲田院蔓延到长安城中?,否则就是?咱们管理不当,在陛下和百官那儿?便有失职之嫌。”

    大家听得频频点头。

    “既然是?钱太医丞在那儿?坐诊,想来是?不用怎么?担心的。但是?!”徐清麦话锋一转,“太医院主管全大唐的医疗,天下百姓之康健,遇上疫情自然也不能就只管到悲田院这一步。”

    她看?向巢明。

    巢明赞许颔首:“这正是?我所想说的。我们要做的是?防范这次疫情扩展开,决不能让它变成大疫!”

    姚菩提:“要从源头上掐断它。”

    其他几位太医本来还有些忐忑的,但听到刚才徐清麦所说太医院是?掌管全天下百姓之康健,不知为?何却也有些热血沸腾。

    对啊,太医院干的不就是?这样?的事情吗?

    太医院一直以来都是朝廷的边缘机构,可疫情这样?的时候,却正好是?大展身手?之际啊!正好让陛下和百官们看?到太医院的重?要性!

    他们开始明白过来。

    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出谋划策,要如?何应对这一次的疫情。

    徐清麦听得时而频频点头,时而皱起眉头——现在的大唐太医院在这事儿?上遵循的还是?隋朝甚至是?更早些时候的前例,可问题是那些朝代也根本没有建立起一个周全的防疫制度和体系,所以这些举措难免会有些不周全。

    “我去吧!”她忽然提出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大家都很愕然。要知道,站在这儿?提意见只需要动动嘴皮子,是?很简单的,但是?要主动请缨去处理这件事情,却是?真正要将?自己置于险地,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胆量。

    巢明动容地看?向她,但他最终摇了摇头:“徐太医有这份心,很好。但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好好的待在后方比较好。”

    姚菩提含笑道:“然也。我们这样?的老骨头去就行了。”

    他们年纪大了,若是?应对不当,死了也就死了,贬了也就贬了。可徐四娘这样?年轻的,而且又?是?杏林栋梁,又?怎可去冒险?

    “太医丞!”

    “太医令!”

    在座的人都被?巢明和姚菩提感动了,纷纷喊出声,请命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徐清麦只觉得鼻子一酸,她能够明白巢明和姚菩提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她提议自己去并不纯然是?因为?无私,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处置会更周全,而且还有系统有药,大概率是?可以全身而退的!而他们毅然决定前往,俨然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了。

    这让徐清麦如?何不感动?

    “还是?我去!”她站了起来,她平静道,“我之前得过痘疮,不会再得了。”

    姚菩提狐疑看?她一眼,然后说道:“徐太医,适才你听到痘疮一事时,可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搞清楚痘疮是?什么?病。”

    徐清麦:“”

    “好吧,我的确没得过痘疮”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戳穿了,重?重?叹一声,转向巢明,真诚道:“太医令,就让我去吧。一则我对悲田院很熟悉,做起事来方便。再有就是?我的师门?中?有一套法子,是?防止疫病传开的。并非我自夸,但让别人去,恐怕赶不上我去的效果。”

    巢明深深看?了一眼,沉吟了片刻后道:“可。那就让徐太医来主抓此事。其余人等,皆由你派遣。”

    一锤定音。

    这时候,有内侍匆匆走来,却是?朝堂上已经得到消息,李世民让巢明去东宫接受问询。

    巢明应下。

    徐清麦担心地看?向他。

    他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你放心的去,朝堂之事自有我来应对。”

    徐清麦想想之前巢明在朝堂辩论?里的表现?,虽然因为?性格原因不善主动攻击,但守住舆论?趋势应该也是?没问题的,这才拱手?而去。

    出了皇城,她策马飞奔,经过布政坊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拐了进?去。

    “娘子怎么?今日这么?快就回来了?”薛嫂子匆匆而来,见她骑着马在门?口似乎不打算进?门?来,不免有些疑惑,“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悲田院中?发现?了痘疮患者。”徐清麦顿了顿,最终还是?将?这件事说了出来,反正等待会儿?下朝后这事儿?也是?要传出来的。

    薛嫂子轻轻嘶了一口气,脸色一下子变白了:“可要将?小娘子送到别庄上去?”

    “不用,待在长安城说不定还更安全一些。”徐清麦快速道,“我交代你几件事情,记住。

    “第一,这几天除了买菜倒夜香这样?必要的事情之外,切忌外出。回来后让人清洗如?新,换上干净衣物,一定要用手?工皂认真洗。

    “第二,把库房里的酒精翻出来,在全屋喷洒一遍,尤其是?大门?这些与外界常接触的地方和角落。不过要注意,这东西容易失火,小心使用。

    “第四,小娘子的院落,外人禁止进?出。

    “最后就是?,库房里多余的酒精拿出来给隔壁宋国公府、魏左丞府、还有河间郡王府”徐清麦说了几家,然后想起兴道坊,“对了,给兴道坊也送一份过去。”

    酒精这玩意儿?,之前江南送了很多过来,悲田院还未开张的时候,徐清麦还以官方的名?义?向江南的酒坊定了一批,所以悲田院中?和太医院的同僚家中?都是?不缺的,不用她再额外送。

    薛嫂子急急应下:“是?。”

    见徐清麦勒转马头想要走,她忍不住问了出来:“娘子这是?要去悲田院吗?”

    “对,我要去那儿?,接下来的几天我不会回来。天涯就要麻烦你照看?好了。”徐清麦坐在马上对她点点头,拜托道,“如?果家里出了什么?事,有人高热,立刻派人来悲田院寻我。”

    “娘子何必如?此客气?这是?奴本就该做的。”薛嫂子连忙道,只觉得自己眼眶一热。

    她站在周府门?口,看?着徐清麦远去的身影,忍不住弯下腰来相送。

    待到她直起身来,恢复了往日一贯的平静:

    “关府门?!没有我的命令,从现?在开始,所有人等一律不准外出!”

    李百药今日来悲田院复诊。

    上次沈永安对他说过两日他的老师会来坐诊,让他来看?看?。李百药原本是?不想来的,但友人劝他既然有一劳永逸的机会,为?何要放弃?且一贯也不贵。被?他说动了,李百药一大早来悲田院排了队,才险险挂上钱浏阳的号。

    一贯就可以让太医丞为?他看?诊,李百药不禁感叹这钱花得值!

    钱浏阳给他开了一个一旬的汤方疗程,让他回去先喝个几天,然后再回来复诊,到时候可能要换药。

    别说,太医丞就是?太医丞,李百药吃了几天后觉得身体的确好多了,于是?便在今日钱浏阳当值的时候又?来到了悲田院。

    李百药已经是?第三次来悲田院了,知道流程是?怎么?样?的。先去挂号的地方拿了钱大夫诊室的小木牌,然后到了诊室后交给前面守着的护士,护士给他登记,再给他一个号码牌。

    他拿到的号码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柒”,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符号,“7”。他还好奇的去问了一下护士,7是?什么?意思,护士说这是?柒的另外一种写?法,是?小写?,据说是?从西域传来。现?在太医院和户部等机构里都在用这样?的小写?数字,计算起来会更加方便。

    李百药还感叹了一回,自己这些年没回长安,看?来很多事情都变了。

    按照悲田院的规矩,要等护士叫到7号的时候他才能进?钱大夫的诊室,于是?他便在厅堂这边坐着,无聊的时候观察一下前来看?诊的人,也挺有意思。

    他发现?挂了太医的号前来看?诊的,和那些挂五十文号的人群是?截然不同的。这里出入的病患,显然要更洁净更体面,显然都是?城中?大户。再联想到自己排队时遇到的都是?替自家主人来排队的仆役,不由得失笑摇头。

    哎,想也知道,普通人还是?看?不起太医的。

    不过,这比起以前,已经好了太多太多了。李百药觉得自己以往的一些激愤和不平之气在这次回到长安之后都被?所闻所见抚平了不少。

    这时候,护士叫了:“六号,六号患者请到太医诊室看?诊。”

    那六号患者正好坐在他的身边不远,是?一位衣着圆领袍的男人带着两位侍从,和他们在一起的嬷嬷怀里抱着一位小男孩,那小男孩脸色潮红,看?上去情况似乎不是?很好。

    听到护士喊了六号之后,他们便起身往诊室内走去。

    依稀之中?,李百药发现?那小男孩裸露的皮肤上似乎有一些红点子。

    他也没放在心上,只想着等他们出来之后就轮到自己了。只是?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发展让李百药觉得一头雾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六号患者进?去后,先是?听到诊室里似乎发生了一些小小的骚动,接下来,钱太医丞打开门?,掀开帘子出来,面沉如?水地对门?口护士似乎说了什么?。

    李百药没有听清,只看?到那护士的神色变得慌张起来,迅速站起来出门?寻找了太医诊室这边的护卫。

    再接下来,就是?那些持刀的侍卫从门?口鱼贯而入。

    在诊室中?等待的人都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有人忍不住喊道:“发生了何事?”

    “怎么?了这是??”

    钱太医打开诊室的门?,室内一阵哭声传来。他扫视了一眼诊室,面容平静道:“诸位,接下来恐怕要请诸位在悲田院先待上一段时间了。”

    “这又?是?为?何?”大家面面相觑。

    李百药心中?忽然浮现?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眯起眼,心里想着这是?不是?与刚进?去的六号患者有关?

    “太医,到底发生了何事?您可得告诉我们!”

    钱浏阳叹一声,在悲田院开张的时候,徐清麦曾经草拟过一两个简单的预案,这其中?就有如?果悲田院内发生时疫要如?何处理的内容。

    第一个就是?要切断传染源与外界的联系。

    “很不幸运,适才有痘疮患者来看?诊。”钱浏阳道,“而咱们,都成了传染源。”

    痘疮!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劈到了所有人的头上,大家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雪白。

    谁没有听过几个痘疮致死甚至灭门?的故事?瘟疫就如?同游荡在民间的恶鬼一般,让人闻之色变,避之不及,生怕被?它找上门?来,带来死亡的阴影。

    可现?在,他们却变成了传染源这个词倒不难理解,但也更让人恐惧。

    有一位患者发出惊恐的叫声,连声音都尖利了几分:“痘疮?太医的意思是?我等都会得痘疮?”

    “只是?有可能。”钱浏阳温和道,“并不是?说一定会。所以才希望大家都在悲田院待着,免得回去传染给家人邻里,将?疫病扩散开就不好了。”

    所有人都忐忑不安。

    李百药以手?扶额,苦笑不已,没想到来悲田院复个诊也能遇到这样?的事。

    不过他素来豁达,当即往椅子上一坐:“也罢!钱太医说得对,要是?将?疫病带回去反倒不美。那我就在此先待着。不过,钱太医,不知我等要在悲田院待多久?”

    钱浏阳犹豫了一下:“恐怕需要一旬左右。”

    这一句话又?让所有人都炸窝了。

    “这么?久?!一旬?”

    “那怎么?行?我在外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处理呢!”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久!”

    更有些心理素质稍微差一些的,从一开始就惊惧得在抖腿,现?在被?一旬的数字吓住,更是?崩溃了,开始朝门?外跑去:“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被?他这么?一闹,也有人开始动摇了:“对,放我们回去!说不定在这儿?待着才更容易染病!”

    厅堂里立刻喧闹了起来。

    最后是?护卫们将?跑到门?口的那人捉了进?来,扔到厅堂中?间,然后又?大喝一声:“安静!”,这儿?才逐渐恢复了刚才的秩序。

    钱浏阳的脸色沉了下来,看?上去颇为?威严。

    所有人这才意识到,他不仅仅是?一位给人看?病的太医,更是?朝廷的太医丞,正儿?八经的从八品官员。若是?在外面遇见,他们是?要正经行礼参见的。

    钱浏阳看?向逃跑那人,毫不留情地骂道:“蠢货!跑什么?跑?你若是?跑了出去,将?疫病传到长安城中?,你担得起这么?大的罪责吗?到时候恐怕就算是?活下来了,也要投入诏狱!说不定还要连累家小!”

    他又?顿了顿,脸色温和了些,看?着众人道:“再者,悲田院中?有我们太医院的人在,可以说整个大唐最厉害的大夫都荟聚于此,你们担心什么??”

    李百药哈哈一笑,配合他道:“钱太医说得是?,咱们今日在此是?天意,只能自认倒霉。可偏偏是?在悲田院中?,却反倒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不走,您就算是?赶我走我也不走!想必太医们也不会放任我们不管。”

    钱浏阳对他投去赞赏的一瞥,立刻道:“自然,我们会全力阻止痘疮的传开,所以你们根本不用怕。”

    他以为?李百药是?故意这么?说和他配合,但李百药却是?真心这么?认为?的——在这儿?活命的机会可比贸然回去要大多了。

    于是?,在有人唱白脸又?有人唱红脸的情况下,厅堂中?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能听到几声抽噎声。而在太医诊室之外,整个悲田院也都运转起来了。

    在一组特定的铜钟声被?敲响了之后,所有的正在看?诊的大夫和护士们都抬起了头。

    “怎么?了?”

    “我记得这个钟声,好像代表着的是?”医学生的脸一下子白了,冲口而出,“是?时疫!院内有时疫!”

    这时候,从太医诊室那边赶过来的传信者已经将?钱太医的口信带给了各个科室。

    守护在外面的吏卒们和护卫们虽然也有些懵,但好在这些在悲田院开张前都预演过,他们迅速的抄起手?中?的锣,开始游走在各个科室之间。

    “院内有事,速速离开,去里坊大门?处!”

    “院内有事,速速离开,去里坊大门?处!”

    等候着看?诊的患者们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吏卒们都这么?说了,他们便也只能起身往回走,然后在里坊大门?口集合。

    升道坊的大门?口被?改造过,如?今是?一个小型的广场,大家到这儿?的时候却发现?里坊的大门?已经关闭了。

    “现?在不是?关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要让我等来此?”

    好在,这些百姓们平时逆来顺受惯了,他们是?顺从的,虽然心中?有着疑惑但也在广场处等候了小半个时辰。然后,他们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是?!难道就让我们一直在这儿?等着吗?要不就让我们回去,要不就让我们去看?病!”

    旁边的吏卒显然也有些慌乱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紧张的氛围笼罩了整个升道坊,情势一触即发。

    第166章 第 166 章

    悲田院的吏卒虽然接受过几次演练——可能?很多人当时对这些演练还?是嗤之以鼻的, 觉得根本没必要——但现在真?正遇到这样的情况,却依然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慌乱地敲响了手?中的锣:

    “都安静下来!安静!让你们待在这儿就给我老实待着, 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这一下,人群中的骚乱更加大了,简直群情激愤:

    “悲田院竟如此跋扈?我要去县衙告你们!”

    “肯定是出?大事了!快放我们出?去!我要回家。”

    这期间夹杂了喊声、尖叫声、哭声,一时之间混乱不堪,甚至还?有游侠儿想要一跃上来抢夺吏卒手?上的锣,而环绕在周围的护卫们已经双手?捏紧了刀柄,紧张得手?心都要出?汗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里坊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行骑着马的人从外?面踏步走了进来。

    坐在为首的那匹马上的正是徐清麦。

    混乱还?没停止,她?拧起眉来,有些忧心, 索性拿起手?中的马鞭朝空中挥去, 马鞭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暴鸣声。

    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齐齐回过头来。

    吏卒见到她?之后简直要落下泪来:“徐太医!”

    太好了,这烂摊子终于交出?去了!

    “是徐太医!”人群中也有不少人是见过徐清麦的, 立刻喊了出?来。

    徐清麦的双手?在空中压了压:“诸位, 安静!听我一言!”

    骚动渐渐地平息,所有人都看向了徐清麦。

    “我是徐四娘, 是太医院的太医, 想必这里很多人都认识我。”徐清麦朗声道,“今日,将大家聚集在这里,便是太医院下的命令。但这并非无缘无故。”

    她?顿了一下, 在瞬间便决定将悲田院中发?现天花的事情告知大家。

    历史上的很多过往都告诉她?, 最?让人陷入恐惧的并不是现实,而是未知。而且事实迟早都会扩散开。

    “适才, 悲田院的太医诊室中遇到了一例痘疮患者。”徐清麦开口道,“痘疮的严重性想必大家也都很清楚。如今,太医诊室已经全部封闭起来,里面的人需要在悲田院待上一旬才能?出?去。”

    “痘疮!”有人惊叫起来。

    像是一滴水忽然滴进了沸腾的油锅一般,人群炸开了。谁能?不知道痘疮呢?

    “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完了完了,痘疮不会从这里传出?去吧?”

    “那悲田院岂不是很危险?”

    “安静!”徐清麦又挥了一下马鞭,待到声音小了下来之后继续道,“他们为什么要在悲田院待上一旬?因为痘疮具有传染性,也具有潜伏期。如果今天被传染,但可能?三天后五天后才会发?病。所以需要他们先在这儿住着,观察一旬,没问题之后才能?放出?去。”

    她?尽量解释得更加清楚,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后,民众才不会恐慌。

    “这样的举动正是为了防止痘疮不从悲田院中扩散到长安城,不让你们的妻儿和家小也感染上这种可怕的疫病!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明白吗?”

    人群中断断续续的响起来:“明白!”

    “太医这么一解释,我们就明白了。”

    “的确是得先关着,不能?放出?去。”

    “徐太医,我们并不是太医诊室的人,难道也要被关上一旬吗?”有人提出?了关键性的问题。

    徐清麦觉得自己?到了一个艰难选择的路口。

    如果是稳妥起见,这几百人肯定是全部在悲田院里关一旬更加省事儿。但是悲田院根本还?容纳不了这么多人的住宿,还?有吃喝拉撒。不仅仅是人手?,还?有场地、费用的问题,以及牵涉到朝堂以及他们的家人们的舆论问题。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后世的组织能?力真?的是天花板级别?。

    现在的事实就是,做不到,容易引发?民乱。

    不过,刚才那人也问到了点子上。这些没有出?入太医诊室的人到底有没有必要隔离?

    说?起来,天花的传播渠道是什么来着?徐清麦一直在思?索这件事情,主要是天花病毒在她?后世的年代已经被消灭了,她?学的也不是防疫学,这就有点尴尬。

    接触、血液是必然的,唾液和粪口传播也应该有很大概率,作为著名的烈性传染病,想必空气里的飞沫也有很大可能?。

    她?叹了口气,最终道:“这个问题我现在不能回答你,我需要去太医诊室看过那例痘疮患者才能?做出?判断。不过你们别?担心,假如你们真要在悲田院里待上一旬的时间,太医院一定会好好安排,不会让你们饿着冻着。”

    底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最?终,有个人一咬牙:“行,我信您,徐太医!”

    “徐太医,您什么时候再过来?我们需要等多久?”

    徐清麦看了看天色:“半个时辰左右。”

    人群既然已经安抚住,她?也不再浪费时间,立刻下马往太医诊室而去。

    “徐太医,其实您完全不必和他们多说?,太医院下令不允许出?悲田院,他们又能?如何??”跟随其后的医师悄悄道,心想毕竟还?是年轻女?子,处事过于软弱。

    徐清麦回过头去,淡淡道:“他们的确不能?如何?。但若引发?更大的民乱,谏官参一本上去,这责任是你替我来担吗?要不,这个太医换你来当?”

    那医师这才闭上了嘴,讷讷不敢言。

    徐清麦在心中翻个白眼,太医院这样的人太多了,或者说?整个朝廷这样的人都太多了。他们到了太医诊所,好在,这里一片平静,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多亏了有您在这儿坐镇。”徐清麦看到钱浏阳,又看到他和医护们都戴着口罩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钱浏阳疲惫地叹口气:“还?好你来了。”

    徐清麦:“您身体如何??”

    钱浏阳哂笑一声:“目前尚好。我这把老骨头,若是在这个年纪还?能?得个痘疮,也算是新鲜。倒是你,”他想起来,顿生不满,“他们怎么把你给派来了?”

    “该我来的。”徐清麦心中暖暖的,转移话题,“您现在情况怎么样?那个小孩儿呢?”

    徐清麦终于见到了一切的源头,那个患了痘疮的小男孩。

    他被嬷嬷抱在怀里,一行人都一脸惊恐之色,尤其是抱着他的嬷嬷,肉眼可见的脸色雪白,显然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说?吧,除了他之外?,家中还?有什么人感染了痘疮?”徐清麦坐了下来,问道。

    那小男孩的父亲立刻回答:“太医明鉴,除了小儿之外?,并无其他人有此症状。”

    “染上疫病也并非你等自愿,所以只要你配合我们的调查,不用担心会受到什么惩处。”徐清麦冷下脸来:“但是!如果不说?实话,那便是恶意传播疫情的罪责。明白吗?”

    “现在,我要你仔仔细细的回忆,你儿子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接触过什么人?你家除了他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有出?现发?热和长痘疮的症状?另外?,你们有没有接触过外?来的人,然后随即又接触了你儿子?”

    徐清麦一条一条列出?来,那男人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开始绞尽脑汁的回忆起来。

    旁边的医工将所有的信息都记录下来。

    结束后,他哭丧着脸,痛苦地问:“徐太医,钱太医,小儿小儿的病是不是没救了?”

    “我不能?给你确切的答案,”徐清麦模棱两可道,“不过,太医院会尽力救治他,而你要做的工作就是尽力配合我们。”

    徐清麦拿着记录下来的信息与钱浏阳以及驻留在这儿的几位资深医师开会。

    钱浏阳:“最?关键的是,要去确认他家里是不是真?的没有人感染。”

    徐清麦将那张纸上的一个重要信息圈出?来:“还?有这个西域商队、西市的这家香料行也要重点防控起来。”

    钱浏阳:“你怀疑是西域商队从外?面带进来的疫病?”

    “很有可能?。”徐清麦道,“他们到达长安城不过五天时间,田小郎就染上了痘疮,这其中肯定有某种关系。而且若是从长安城中起,第一个被发?现的肯定不会是才两岁,日常在内院玩耍的田小郎。”

    这位田郎君是做香料生意的,在西市有铺子。他有固定合作的西域商队,定期从西域带来各种香料。五天前,他合作的商队从西域回来了,不仅去了他家,也去了西市的香料铺子。

    钱浏阳大感头疼:“如果要这样查,这些人到了长安后去了哪些地方,接触了哪些人岂不是都要查清楚?”

    “是。”徐清麦点点头,“不仅要查清楚,有密切接触的人还?要隔离。只有这样,才能?让痘疮不再传播开。”

    她?不知道历史上的贞观时期长安城有没有发?生这么一场天花疫情,是如何?平息下来的。但既然现在她?遇到了,就希望能?够少付出?一些人命的代价将它扼杀在摇篮里。

    一位老资格的医师紧锁眉头:“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

    钱浏阳也点点头。

    他刚才就想到了要去田郎君的宅子上查看,但悲田院能?够被抽调出?来的护卫并不多,又要维持这边的秩序,实在是很难做到。

    徐清麦蹙眉道:“恐怕得要朝廷出?力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位医工匆匆来报:“太医丞,徐太医,金吾卫带人来了。”

    徐清麦和钱浏阳对望一眼,均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惊喜之色。是太医令在陛下那里讨来的助力吧?

    待到出?去一看之后,徐清麦更开心了,来的还?是她?的老熟人,当时随她?一起去义诊的那位杨中郎将。

    杨中郎将爽朗一笑,对两人拱手?道:“太医丞,徐太医。陛下命我带领两百卫士前来襄助你等。陛下有言,一切以太医院马首是瞻,有事尽管吩咐!”

    徐清麦和钱浏阳大喜,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太好了!真?的有事!”

    很快,三队金吾卫离开了升道坊,一队去田宅,一队去西市的香料铺子,一队去西域商队下榻的客栈。他们的任务是将这几个场所围住,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徐清麦到时候会派医护去做消毒,以及查看那边的情况,看看是要就地隔离还?是将人带回来悲田院隔离。

    “戴上这些。”她?将悲田院中的口罩发?给金吾卫们,这些虽然是自制的医用口罩防不了气溶胶,但防个飞沫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又交代了一些防疫的注意事项后,徐清麦看着他们离去。

    她?自己?则和钱浏阳又商讨了一下,随即拿着刚才的信息匆匆返回了患者所在的诊室。

    “你们跟我来!”她?对田郎君和他的两名侍卫道。

    想了想,从系统里兑换出?一个N95的口罩和一对一次性的医用口罩甩给他们:“戴上。”

    如果有一次性防护服,她?都想给他来上几套。

    徐清麦带着他来到了里坊门?口。

    “徐太医来了!”

    聚集在那儿的人群已然疲乏,刚才看到金吾卫进进出?出?,又加强了他们心中的恐惧,看到徐清麦来了后,只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徐太医,如何??我等可以归家了吗?”

    “安静!都听我说?!”徐清麦带着人站上旁边的高台,扬了扬自己?手?上的几张纸,大声道:“在这里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归家,不过,当时站在痘疮患者周围的人需要留下,在悲田院中隔离一旬。”

    不去理会在下面响起的窃窃私语,她?让田郎君和那两位护卫在人群中认人。

    这是她?与钱浏阳商量出?来的结果——那小童才两岁,一路被抱在怀中,因为高热也未曾开口说?话,如果只是路过,那应该风险不大。唯一有一处需要注意的是,在进入到门?诊的一小段路是需要排队的,两人觉得只需将这时候在他们前后左右的人甄别?出?来就可以了。

    其他人放回家吧,让他们在家中自行隔离。

    田郎君和护卫战战兢兢地认出?了两三个人,苦着脸:“太医,其他的真?就认不出?来了。”

    这几位还?是有着比较特别?的装束才被认出?来。徐清麦对照了一下刚才他们的语言描述,确认无误后便让那几人走到另外?一侧。而其他人,则在重新登记了住处之后全部放回去,但是叮嘱他们最?好在家隔离几日,自行制造口罩,不要与家人接触最?好。

    一位医工又扮了黑脸,恫吓道:“这几日切莫乱走,乖乖待在家中。悲田院会把你们的信息给到里正,他会代替我们每日去查看,若有违反,日后身边又起痘疮,这结果可就没那么好了。

    “下诏狱!流放千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群沉寂了下来,叹气声一片。

    有人悄声嘀咕道:“这在家几日不上工,损失的工钱你们弥补不成??”

    这时候,他就听得徐清麦清了清嗓子:“但凡能?踏实做到的,补偿两次悲田院的免费看诊机会,可供家人朋友使用,不设期限,不许排队,提前预约即可。”

    其实按照她?的想法,是应该给予一定的生活补偿的,毕竟这里面真?的很多穷苦人,让人家待在家中不上工光吃家里的也是很大的负担。但奈何?,悲田院中没有余钱,朝廷也未必会批这笔钱,只能?在她?的权责范围内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弥补一二了。

    有的人听了之后眼睛一亮,两次看诊的机会,相当于一百文钱了。而且说?不定到时候还?可以转卖给其他人小赚一笔。想来想去,还?是很划算的。

    当即,很多人喊了出?来:“太医放心,我等必然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绝不让太医院操心。”

    “对,我们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徐清麦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于是,被困在这儿的人群依次离开了升道坊,在离开之前,有吏卒重新确认他们的家庭住址,到时候这些信息会被送到相应里坊的里正手?上。

    看着鱼贯而出?的百姓,徐清麦觉得肩膀上沉重的担子轻了那么一些些。

    这时候,一位老妪忽然问道:“徐太医,你们会留在这里吗?”

    徐清麦看着她?饱含担忧的眼睛,忽然愣了一下,然后声音也变得柔软起来:“阿婆,我们是太医,自然要留在这儿,救病治人。”

    老妪叹一声,低低道:“徐太医,我回去后一定会去寺庙里给你上柱香,让菩萨保佑你。你们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出?来。”

    徐清麦笑道:“多谢你,阿婆。”

    旁边的人听了这段对话,这才想起其实太医们也是人啊,他们也会染上疫病。但与此同时,他们却要留在这悲田院中,和这些病人打交道,去救治他们。

    于是,此起彼伏的道谢声和祝福声响了起来:

    “徐太医,你们一定要平安啊!好好保重自己?!”

    “徐太医,我也会去道观里为你们祈福的!”

    “徐太医”

    徐清麦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目送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悲田院,最?后,“轰”的一声,关上了升道坊厚重的里坊大门?,隔绝了自己?的视线。

    这些人将悲田院中出?了痘疮患者的事情带到了城中各处,很快,长安城里面的氛围就紧张了起来,就连原本热闹的东市西市也一下子少了一半的人流。

    疫病之威,可见一斑。

    “我这几日就在柴房里待着。”有人回去后立刻将自己?锁在了柴房里,“你们每日将饭食放在门?口即可,我会自己?取。还?有,倒完恭桶之后记得用香皂洗手?,多洗几遍,不要舍不得钱。若是染上痘疮,那就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了。”

    也有人将当时徐清麦所说?的一些防疫措施传递给周围的人:“多洗手?,最?好用香皂洗,然后用布蒙住口鼻,不要去人多的地方。”

    当然,也有些人就是不听话,在家待不住非要出?去溜达,然后很快便被得到消息的里正给赶了回去。

    里正破口大骂:“缺德玩意儿!太医都说?了要让你在家里待着不得外?出?,你是想要将疫病也带给我们不成??”

    邻居们同仇敌忾,将那户人家骂得抬不起头来,这才老老实实的待在了家里面。

    而一些在城外?有庄子的大户人家,立刻收拾起了行李,打算趁明日一早就走:“主要是孩子,孩子体弱容易染病,还?是将他们先送到别?庄上吧,待明日城门?一开就走。”

    “行,那咱们走吗?”

    “咱们先看看太医院的形势吗?”虽然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依然忍不住夸赞,“这次太医院反应及时,说?不定真?能?遏制住痘疮不扩散开。”

    百姓们也对这一次太医院的反应夸了又夸。

    有老者颤颤巍巍对家中子孙道:“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我也经历过一次痘疮。那时候哪有什么悲田院,也没有太医院,不过是大家自生自灭罢了。村里面的百姓,死了一茬又一茬,一张破席子一裹,扔到乱葬岗上去,乌鸦满天飞。有吃了尸体的野狗最?后也患病死了

    “所以,你们要珍惜现在的好时光。现在的朝廷,是个好朝廷呐!哎,要是这次痘疮没蔓延开,我得去后面的祠堂里给太医院立个香火牌子去!”

    朝堂上,对于悲田院的辩论也加入了新的素材和观点。

    反方:“若不是悲田院,这些患者怎么会聚集在一起?悲田院的存在明显让疫病的传播变得更快!”

    正方:“那阁下是不是在取缔了悲田院之后还?想把东市西市一起取缔了?恰恰是因为悲田院的存在,才让疫病这么早就被发?现。否则,若是传开后才被发?现,恐怕一切都迟了!”

    初生的大唐,可经不起一场疫病。

    反对派们垂死挣扎,而将他们锤死的最?后一记是来自第二日太医院的消息——那队西域商人已经被隔离起来了,在他们里面发?现了整整六例痘疮患者,而他们在发?病前去过平康坊的南曲,城中最?大的一家青楼寻欢作乐。

    而关键是,这家青楼也是朝中诸多官员们爱去之地。

    在那几位西域商人去的几天,就有好几位反对派的官员曾经去过,或许在某个瞬间还?曾与他们擦肩而过。

    于是,整个朝堂大乱,而反对派们,一致哑火了。

    李世民下令让太医院照章办事,并且让大理寺的人和金吾卫全力配合,该隔离的隔离,该诊治的诊治。

    在悲田院中的徐清麦幽幽道:“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第167章 第 167 章

    城外, 渭阳渡口。

    一老一少两位道?士徐徐走下船,虽然经历了长?途跋涉但?依然看上去仙风道?骨, 尤其是年老的那位,鹤发?童颜,甚至让人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生怕亵渎了神?仙。

    过往的人都忍不?住向他们拱手作揖。

    这正是刚下了船,到了长?安的孙思邈与刘神?威。

    孙思邈看着渭阳渡口上来往的人群,颇觉得有些?怪异:“怎地这大白日的,看上去渡口上人却并不?多?”

    刘神?威有些?茫然:“这还不?多啊?”

    “这可是长?安!你当是江宁县的东山渡呐?”孙思邈无语,觉得这次将?徒儿带过来是明智的,得让他多开开眼界,“渭阳渡比洛阳的孟津渡还要更加繁华现下如?此, 却是为何?”

    两人当即准备查探打听一番。

    结果在渡口旁边的茶水铺子里一坐下, 却听到了一个?让人惊骇非常的消息——长?安起时疫了!

    “痘疮!”茶小二指了指自己被蒙住的口鼻, “道?长?还是尽快也给自己搞一个?吧,这是太医院传出来的方子, 说是能预防传染, 嗐,就是戴着不?咋舒服”

    这东西他们俩倒是随身携带的, 闻言立刻从包袱皮里取出来戴上。

    茶小二一看:“哟, 您二位戴的口罩看上去却是不?一般。”

    孙思邈呵呵一笑,又问?道?:“那现在长?安城是进不?去了?城里面又是如?何应对的?”

    “进还是可以进的,不?然渭阳渡就不?止这么些?人了。”茶小二回答道?,“不?过我听说现在比较严格, 进长?安城的都需要登记, 寻到住处后?也要登记。麻是麻烦了些?,但?总归是为了大家好, 要万一真?得了病,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您说是不?是?”

    孙思邈点点头:“的确是,听上城中秩序倒是还没?有乱。”

    “嗐!乱不?了。”茶小二挺起了胸膛,十分骄傲的样子,“这可是长?安!京师之地!有太医院和悲田院守着呢,我听说太医们现在都守在悲田院里竭力救治呢,金吾卫也出动了。这痘疮之症说不?定很快就消灭了。”

    刘神?威笑道?:“听你所言,似乎很是推崇太医院?可太医院不?是只治皇宫与百官吗?”

    “道?长?您是外地来的,所以不?清楚。”茶小二嘿嘿一笑,“如?今的太医院呀可和之前不?太一样咯。上月,他们新?开了悲田院,即使是老百姓也可以去求医”

    小二将?悲田院开业时的种种传闻中的场景以及这次太医院悲田院在防疫上面做的一些?事情对二人娓娓道?来,最后?道?:“听说镇守在悲田院的是徐太医,那可是鼎鼎大名的女神?医,想来这痘疮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二位道?长?尽管进城去就好,不?用担心!”

    孙思邈和刘神?威对视一眼,笑道?:“多谢,借你吉言。”

    两人喝了水之后?出了铺子,孙思邈对刘神?威感?叹道?:“时疫之下,能够做到秩序安稳、民心不?乱,殊为不?易。看来太医院的确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

    而且听小二所说,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太医院建立的悲田院俨然已经在民众心中建立起了威望,这也是很难得的事情。更让孙思邈觉得这趟长?安来对了。

    刘神?威笑道?:“而且,四娘在长?安看来已经闯出名声了。”

    孙思邈哈哈一笑,抬脚往长?安城的方向走去:“走,我们去找四娘!”

    “直接去悲田院吗?”

    “自然,她那儿如?今正是需要帮手之际。”

    徐清麦现在的确需要帮手,她忙疯了。

    李世民让太医院全权负责处理这次的事件,有一个?好处是他们没?有掣肘,但?坏处就是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自己拍板决断。巢明和几位太医监都留在了太医院里,紧张地负责整个?皇宫和皇城的防疫工作,据说每天忙得和陀螺一般。徐清麦根本不?敢向上再要人。

    而钱浏阳在接触了天花患者时已经成?为了密接者,同样被隔离起来了。于是,这摊子事真?的就全部落在了徐清麦的头上。后?世,她仅仅只能算是参与者,但?并不?是制定各项措施的管理层,所以她从没?想到方方面面的琐碎事务汇集起来是能够把人压垮的。

    好在,整个?升道?坊里除了悲田院之外还有后?面的医学院,有着几百位的医学生和护士。而经历了一开始的慌乱之后?,见?到有人带头,太医院来人了,他们便也都平静了下来,帮了很大的忙。

    这会儿,她正在主持一个?汇报集议。

    负责悲田院的医师道:“如果再有确诊患者要进来住院的话,恐怕病房和护士就不?够了。”

    徐清麦:“现在有多少确诊患者了?”

    那医师翻了翻自己手中的簿子:“一共三十七个?。”

    一开始只有那一例田小郎君,然后又在西域商队里发现了六例,田郎君的宅子里也发?现了四例确诊。然后?连带着西域商队下榻的会馆里发现了两例,最严重的就是平康坊的那家青楼,顺藤摸瓜扯出二十多例来。

    负责这件事的大理寺官员最近情绪颇为复杂——真?危险,好在自己洁身自好,即使是去青楼也只是听个?曲儿看个?舞。算了算了,下次即使只是听曲儿也不?去了。

    但?这三十七例并不?意味着整个?长?安城就只有这么多。出入平康坊的官员们大多是在家中隔离,绝不?会来悲田院被关着的。算起来大概四十多例。

    除了青楼这个?群体之外,徐清麦还担心的是西市的香料铺子,这个?群体里目前还没?有发?现一例,若是有,那扩散开来同样是王炸级别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西域商队下榻的并不?是客来客往的客栈,而是他们自己的会馆,否则更头疼。

    她沉吟了一下,道?:“将?重症与重症放一间病房,轻症与轻症住在一间。先空着几间病房来,以防备用。”

    原本的那几位病人都是住的单间病房好隔离,但?现在就不?再有这个?待遇了。

    “还有那几个?西域商人,在病房里闹腾,吵着要出去。”护士长?不?满的道?,护士长?由一位女医工担任。

    徐清麦挑起眉:“那就告诉他们,再闹,等到治好之后?立刻滚出长?安城,我会奏明陛下,让他们以后?不?得再入长?安。”

    护士长?嘿嘿一笑:“行,卑职就这样和他们说。”

    徐清麦:“再闹的话,你就去求助杨中郎将?。”

    杨中郎将?含笑道?:“愿意效劳。”

    他也有事要汇报:“之前说要隔离起来的那些?人已经全部派人去盯着了。但?是有个?问?题,这样不?断地追查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那些?人会不?断接触新?的人,那难道?要把所有的人都关起来吗?

    “如?此,恐怕会引起民乱。”

    徐清麦想起后?世的做法,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道?:“只有三类人需要隔离,一类是确诊患病者,一类是患病者的密切接触者,还有一类是第二类的密切接触者。除此之外,不?要扩大范围。”

    她想起什么,盯紧杨中郎将?,语气也严厉了几分:“中郎将?,此事非同小可,朝廷百官的视线都在盯着。千万要记得约束手下人,千万不?要因为一己私欲或私怨而进行打击报复。明白吗?”

    金吾卫相当于长?安城中的警察,但?现在的警察和军士可不?是后?世,徐清麦对他们并不?是那么的放心。

    杨中郎将?看着她的眼睛,心里也是一紧,立刻应下:“太医放心,我省得。”

    他又道?:“再有,朝廷已经派了金吾卫另一队人去寻访那队西域商人来长?安的路途,今晨已经出发?。”

    徐清麦点了点头。

    那队胡商从西域来长?安,他们是在哪个?地方染上天花病毒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已经天花肆虐了,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这些?都是需要去追查的。可别到时候长?安没?问?题,但?其他地方却疫情四起。

    高禹和莫惊春、侯远道?就在那支队伍里,是他们主动要求的。

    医学生们中的大部分都被徐清麦派去配合金吾卫,他们要监控那些?悲田院外被隔离开的人的健康,随时回来汇报。

    而除了金吾卫的人之外,朝廷也向各地尤其是京畿之地派发?了紧急公文,让他们巡查自己管辖范围内是否有痘疮患者。不?过路途遥远,目前还没?有回音。

    徐清麦又处理了一些?鸡毛蒜皮的,比如?口罩不?够用了、每日的食材采买以及垃圾如?何转运、院内防疫手段等等,花了一个?时辰才结束这一次的汇报集议,然后?可以将?关注的重心放在确诊患者的救治上。

    “情况怎么样?”她问?负责给患者治病的医师。

    那位医师面露难色,愁云笼罩头顶:“药效还是一般,并未有太大起色。”

    “行,我去看看。”徐清麦和他一起去了住院部。

    所有的确诊患者都被隔离在了这里。出入这里的医护要戴两层口罩,徐清麦在悲田院自制的口罩下又戴了一层系统兑换来的一次性口罩。她原本想要多兑换一些?放在这里供医护们使用,但?积分到用时方恨少,她那一千多可怜的积分最终兑换成?了大桶的消毒液,让杂役们稀释后?每日做院内的环境消毒。

    还有封院之前已经在悲田院住院的一些?病人,则被隔离在了两栋单独的院落,里面还有几位产妇。徐清麦让两位资深医师,还有刘若贤和之前培训出来的两位产婆在那边守着。

    一开始病人们很惶恐,甚至有位产妇因为情绪波动大,出现了紧急分娩的症状,徐清麦急忙过去镇守,好在人手和物资都比较充分,最终成?功的自然分娩。看到这个?例子后?,病人们的心情也都放松下来。

    总的来说,事情还算是在可控范围之内。

    翠娘躺在病床上,透过窗棂可以外面随着风在摆荡的枝丫和从树枝的缝隙里透出来的阳光。

    她好像是得了痘疮。

    但?不?知为何,她整个?人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轻松过。离开了那座销金窟,住进了悲田院,这里没?有脂粉的香味儿,也没?有丝竹之声,每天萦绕在鼻尖的只有一股淡淡的从来没?有闻过的气味。照顾她的护士阿软和敏君说这是消毒液的气味。

    真?新?鲜。

    不?算好闻,但?却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似乎整个?人都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在这里她不?用再绞尽脑汁的想着要精进自己的琵琶技艺,也不?用再伪装真?心去逢迎那些?进楼寻欢的男人们,她只需要每天躺在床上就行了。虽然不?能出房门,但?是也不?用和其他人打交道?。

    翠娘觉得自在极了。

    至于痘疮,她现在无所谓了,得了就得了吧。死了后?就能去见?姐姐。没?死的话那就再说。

    正胡思乱想之际,翠娘听到了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然后?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是经常给自己看诊的那位医师,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

    医师对徐清麦介绍:“这是昨日从平康坊送过来的青楼女子。”

    徐清麦问?翠娘:“你叫什么名字?”

    翠娘呆愣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医师在旁边拧起眉来:“徐太医问?你话呢!还不?速速答来。”

    翠娘一激灵,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貌美的年轻女子就是徐太医,她忙道?:“回太医,奴叫翠娘。”

    徐清麦微笑对她点点头,然后?对旁边的护士长?道?:“把每位病人的姓名、年纪、所患病症全都用小纸张记下来,贴在床头。这样医师们来了后?一眼就能看到。”

    这样的细节疏漏,每次巡查每次都能找出来,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查遗补漏吧。

    护士长?连忙记下来。

    医师继续汇报道?:“她们这一批目前的症状就是咳嗽、头痛,还有轻微的发?热。按照我们之前对田小郎君的观察,再过一日,或许身上就会开始出现斑点,然后?发?展成?流脓的痘疮。”

    翠娘听着毫无反应,似乎他谈论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她只是在沉默地观望着徐清麦,她在青楼里见?过很多女子,柔媚的、威严的、活泼的、倔强的。但?这位徐太医给她的感?受依然是不?同的。

    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很平静,和看那位医师的眼神?没?有任何不?同,是她没?有意识到在她面前的是一位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吗?

    而且徐太医身上有一种淡定自若的气质,翠娘也见?过很多官员,这种淡然似乎和他们不?一样,并非是来自于权势所赋予的自信,可能是另外的别的东西。

    这让翠娘觉得好奇。

    表面看着淡然实则内心已经紧绷到疲惫的徐清麦看了看医师用的汤方,没?有什么太出奇的地方,但?是也没?有错处。

    她沉默了一瞬:“先这样用药吧。”

    顿了顿,又道?:“你先出去,我给她做一个?妇科检查。”

    医师愣了一下,皱起眉:“这对治疗痘疮似乎无益”

    徐清麦瞟了他一眼,淡淡道?:“看似和痘疮没?关系,但?却很有可能会让痘疮之症变得更严重。毕竟它们若是共存于人体,便会让身体的负荷变得更重。就像是装水的杯子,水太满了自然会溢出来。”

    医师想了一下,心悦诚服,对徐清麦拱手道?:“徐太医所言甚是,那卑职再去将?其他人也都检查一遍。”

    他离开了房间。

    徐清麦放下了帘子,温和对翠娘道?:“好了,脱了衣裳,让我给你检查一下。”

    翠娘下半身的确是有些?症状的,否则在几天前她就不?会自己来悲田院看诊。

    她看着徐清麦专注的眼神?,忽然道?:“上次我也来悲田院看了,那位大夫给我开了几剂汤方,回去后?用了几天,似乎并未好转。”

    徐清麦手下的动作并不?受她影响,淡淡道?:“那大夫是不?是告诉过你,等用完了一个?疗程再来复诊?”

    翠娘:“是。”

    “那就是了,既然你能来悲田院求医,说明你自己也是想活的,那就要遵医嘱。”

    翠娘脸上闪过一抹讽刺之色:“如?何遵医嘱?医嘱说让我一个?月内停止房事,要如?何停?”

    徐清麦顿了一下,对于青楼女子来说这的确是难以做到的。

    “你别多想,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好好休息。”最终她也只能如?此说,“我再给你开一个?药洗的方子,到时候护士们会准备好之后?给你。”

    翠娘却犯了执拗,看着她继续问?道?:“徐太医为何要如?此费尽心思地救我们?我们这样的人,让我们自生自灭不?好吗?到时候烧成?灰,往河里一洒,一了百了。”

    徐清麦正好检查完了,脱下一次性手套,站直身子对她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对我来说,人生病了就理应得到救治的权利。不?管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什么性别。当然,除非他罪大恶极。”

    她看翠娘貌似年纪不?大,却一幅看透世事的表情,心里叹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别想太多,这几日你正好在这儿治一治身上的病。不?管你日后?想要什么,都少不?了要有健康的身体。也别想着人死了之后?就能一了百了,要知道?,不?死就意味着还有无限可能。可若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徐清麦离开了病房,刚关上门,就听到房间里传出来的阵阵呜咽声,不?免心中沉重。

    她摇了摇头,最后?去了钱浏阳的病房。

    “你感?觉如?何?”

    “尚好,没?有异状。”钱浏阳正在看医书,笑呵呵道?,但?也不?是没?有埋怨,“就是这儿太小了,没?法施展身手。”

    徐清麦轻笑不?语。

    其实钱浏阳住的是单栋的病房,带院子。他原可以去院子里溜达溜达,但?是却没?有去,不?过是不?想让打扫这边的杂役承担更多的工作和更大的风险罢了。

    她将?今日巡视的病例和所开药方都拿给钱浏阳看:“现在咱们能做的就是治标解表征,病人发?热了就予以退热,病人乏力就扎针让其舒缓,病人长?了痘疮便护理痘疮。”

    钱浏阳仔细看了这些?资料,沉思道?:“也只能如?此了。痘疮之毒,肆虐几百年也尚不?能治,咱们需要做到的就是控制,你毋须给自己太大压力。”

    徐清麦颔首,治标不?治本这事儿对于瘟疫病毒来说即使是后?世也是如?此,她倒不?至于对此有太大压力。她又与钱浏阳探讨了一下关于人体免疫力的事情。

    “人体元气有限度,若是身体康健者患了痘疮,那他可以调动起所有元气去与痘疮抗争。但?若是他本身是患有疾病的,那元气便会不?足。所以我想,或许对他所患之疾进行救治,双管齐下,这也是条路子。”

    “然也。”钱浏阳眼睛一亮,“老夫之前就在想此事,还琢磨了两个?固本培元的汤方,或许可以一同服下。”

    徐清麦接过来,欣喜道?:“我这就交予医师们去辩证。”

    钱浏阳遗憾道?:“可惜这方面老夫并不?精通,最擅长?此术的是我师兄。”

    但?巢明是不?可能过来的。自从疫情传开之后?,太医院除了悲田院这边本来就在的人之外,其余人全都守着皇宫了,别说巢明了,徐清麦连一个?医工都要不?过来。

    她叹口气,自嘲道?:“行,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忙完这一切之后?已经过了午时,她去了食堂,食堂里都没?人了。

    这边的食堂是她当时按照后?世的食堂来提议的,除了食物肯定没?有后?世丰富之外,其他的倒也像模像样。医护吃饭不?用钱,而患者和陪护的家属等在此用饭需要缴纳饭费,不?过费用很合理,十文钱一顿,菜色自选。

    一个?好笑的事情是,悲田院开了半个?多月,那些?医堂什么的没?有跟上步伐,城中倒是出现了几家类似的可以吃自选快餐的小食肆,可见?这个?食堂的受欢迎程度。

    徐清麦选了一份汤饼,厨娘笑着对她道?:“就知道?徐太医您会要汤饼,给您留着热汤呢,今晨用大棒子骨熬的,可香了!”

    她笑道?:“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汤饼的确是不?错,味道?鲜美,只不?过徐清麦吃了几口后?忽然怀念起之前周自衡做的面条,用新?鲜的猪骨和鸡架熬汤,现擀的细面烫好装碗,浇上一勺热汤,再洒上一点葱花。

    周自衡知道?她的喜好,还会给她来上一勺用葱头熬的油,再配上一点点红油辣椒酱。鲜香中带着一点点刺激的辣味,实在是人间美味。

    徐清麦抿起了嘴。

    周自衡离开后?,其实她很少想他,大抵是因为很清楚大家都是在实现各自的理想,而且也知道?他始终会回来,加上事情也忙。她沉浸于给他写信的乐趣,但?却不?会因此而日思夜想,悲伤满怀。

    但?此刻,她却忽然无比想念周自衡。

    也不?知道?他在江南怎么样了,水稻的收成?应该出来了,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了吗?

    内心情绪翻飞,表面平静地把汤饼吃完喝完,刚放下碗,就看到有吏卒匆忙寻来:“徐太医,里坊处有人敲门。”

    徐清麦蹙眉道?:“不?是张贴了告示了吗?这段时间悲田院不?接诊。”

    那吏卒瞪大了眼睛,声音都结巴了:“张张贴了。可,可来人是两位道?士,那位老道?长?说,说他叫孙思邈!”

    徐清麦倏地站了起来。

    孙道?长??!他来长?安了吗?

    她心中惊喜,立刻朝里坊那边跑去:“那你们放他们进来了吗?可还在那边?”

    吏卒:“没?放,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孙道?长??”

    可若是真?的,自己也承担不?起把孙道?长?赶走的责任,于是索性来请示徐清麦了。

    徐清麦夸赞道?:“你做得对。”

    小跑了一路,终于到了里坊门口。厚重的木门朝里打开,徐清麦看到了熟悉的两张面孔。

    孙思邈笑呵呵道?:“四娘,好久不?见?!”

    第168章 第 168 章

    孙思邈和刘神威的到来?对徐清麦来?说是巨大的惊喜。

    徐清麦从惊喜中回过神来?, 嗔怪道:“您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啊?!”

    刘神威在旁边笑?道:“师父说要给你一个?惊喜。”

    孙思邈在旁边笑?而不语。

    徐清麦一边让两人赶紧进来?一边道:“的确是惊喜,喜大于惊, 开心死了!不过”她?犹豫了一下,“你们?来?得早了一些,若是等?痘疮这事儿结束了再来?就好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师徒俩是直接来?升道坊而没有去布政坊的周宅。

    这时就听孙思邈说道:“老道倒觉得来?得刚好,正好还可以帮你一帮。所以我们?直接就过来?这儿了。”

    徐清麦极其感动,但感动之余她?还真?没客气,待孙思邈和刘神威放下行李然后稍事歇息了之后便捧着那堆医案过来?了,不好意思道:“还真?要麻烦您看看。”

    她?将自己与钱浏阳确定下来?的诊治思路告诉孙思邈,孙思邈听到钱浏阳也被隔离的时候不免有些唏嘘,开始仔细翻看这些医案。

    良久,他合上这些簿子:“其实你们?的思路大致上是对的。我在几年前在一个?小山村里也遇到过痘疮患者, 当时也不过只能开一些解表征的汤方。你们?又加入了固本?培元的新思路, 这是对的。一个?人的元气盛了, 自然抵抗外邪的能力就更强。”

    他扬了扬手中的方子,“不过, 这些汤方可能还需要再斟酌斟酌, 走罢,带我去看看那些病患。”

    徐清麦劝他:“道长, 您风尘仆仆, 还是先?好好歇一下吧。”

    孙思邈摇摇头:“歇不住,我与痘疮打过交道,其变化让人难以捉摸。可能这人今天?还好好的,明天?就忽然高烧不退一命呜呼了。还是先?去看看吧。”

    刘神威也点?点?头:“没关系的, 我和师父在船上休息得还不错。”

    闻言, 徐清麦也只能带两人去再一次巡房。

    他们?先?去了那位最早的田小郎君那儿。

    他的父亲田郎君在另外的病房已经被隔离,至于那位之前抱着他的嬷嬷和那两位护卫中的其中一位, 在昨日被确诊。

    徐清麦解释:“那位护卫也抱过他,口鼻挨得近,所以亲密的接触必然是传染途径之一,也是我们?判定是否要隔离的标准。”

    孙思邈点?点?头:“有必要。”

    田小郎君的情况不是很乐观,他的高烧虽然退了但是整个?人看上去并不太好,徐清麦在早上查房的时候还发现他有皮肤以及黏膜出血的情况。可能是因为小孩子免疫力低,田小郎君也是目前悲田院中最严重的患者。

    孙思邈想要伸出手去给他切脉然后观察一下他的五官变化,被徐清麦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然后给了他一副一次性手套:

    “您戴这个?。”

    孙思邈戴上后,感受了一下一次性手套紧紧包裹着手臂的感觉,感慨了一句:“也不知四娘的师门到底是从何寻得此物,如此神奇。”

    他双眼轻闭,细心感受田小郎君的脉象,然后又翻开他的眼睛看了看。

    田小郎君从始至终都没有太多的反应。

    徐清麦心里咯噔一声,她?在田小郎君的眼睑黏膜处也看到了出血点?

    果?然,孙思邈站起身来?,轻微摇了摇头:“恐怕难救了。”

    几人陷入到沉默之中。看到一个?生命,尤其是这么小的一个?生命在自己面前悄无声息的慢慢消逝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并不怎么好。

    “我开个?汤方吧,看看他还能不能熬过去。”孙思邈道。

    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也就是个?安慰剂而已。

    住在隔壁的田郎君很惶恐不安,他既担心儿子的病情,又担心自己是否也会被传染。听到这个?消息后痛哭不已,在听到来?人是孙思邈之后又跪下来?求他救救儿子救救自己。

    徐清麦心中恹恹,只觉得堵得慌。

    这样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看过去,孙思邈将所有的方子又订正了一遍,有的是大改,有的则是或增或减一两味药。一直到了日落时分,他才见到了钱浏阳。

    钱浏阳同?样惊喜极了:“道长简直就如旱时甘霖,来?得太及时了!徐太医刚才还在与我嗟叹,没有更适合的医生在此。没想到,你就来?了”

    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钱浏阳对这次抗击痘疮的行动忽然就充满了信心。

    孙思邈与钱浏阳叙了一会儿旧,但主要还是围绕目前的病患来?,在提到生命走到尽头的田小郎君时,两人皆是忍不住的唏嘘惆怅。

    半晌,钱浏阳才道:“如今已经算是好的了,我年轻时曾经经历过的一场时疫,大半个?村子的小孩都没有活下来?。这次,应该不会这样了。”

    这时候,适才那位开药方的医师忽然急急闯了进来?,手里还扬着几张药方:“徐太医,敢问这是谁开的方子?”

    徐清麦有点?心虚,虽然她自己认为孙思邈的医术必然在其之上,但他终归是这些病患的主治大夫,自己刚才应该先和他说一声的,显得有些不太礼貌。

    她?轻咳一声,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旁边的孙思邈笑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妥?”

    谁知那医师手舞足蹈:“妥!实在是太妥了!”

    他拿着那几张药方滔滔不绝:“你们?看,这方子里用附子代替了干姜,原本?我是想过这个?用法的,但考虑到附子有毒性,还是换了。但现在看,其实附子的确是最佳选择。原来?,有人与我的思路是一样的!”

    他懊悔道:“我刚刚应该坚持的,还有这个?也改得很妙,太妙了”

    徐清麦含笑?听着,待他说完后,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改的这个?方子?”

    医师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他心里咯噔一声:“莫非,便是这位老仙长?”

    钱浏阳促狭提醒道:“这位道长姓孙。”

    医师的眼睛瞪大,瞳孔紧缩,姓孙的老道长?等?等?等?等?会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吗?

    孙思邈没卖关子,笑?道:“老道孙思邈。”

    医师陷入了沉默,然后忽然发出一声尖叫。

    徐清麦与钱浏阳:“”

    医师激动道:“孙仙长,果?然是你!”

    他语无伦次,没想到,自己竟然和孙仙长是一个?思路,天?啦,这说明了什么?是不是说明自己也有成为大医的潜质?在孙思邈说了待会儿会再找他来?聊聊这些患者的医案之后,医师飘飘然的走了。

    而孙思邈来?了这件事也在悲田院传开了。

    原本?还有些忐忑和低压的医护们?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忽然感觉痘疮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可怕了。神医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而在室内,孙思邈与徐清麦钱浏阳还在讨论?痘疮的诊治方法。

    孙思邈觉得他们?的方法已经很不错了:“老道游历民间多年,除了痘疮之外,还曾见过许多疠病患者,都是很难用药去根治的。有时候,老道甚至觉得用药似乎只是缓解一时的痛苦,但是否康复,纯看个?人元气。”

    徐清麦默然,个?人免疫系统在抗击病毒的过程中的确是十分重要。在没有病毒学的今天?,自然没办法针对性的做出特?效药,那看的就是免疫力。所以她?才一直在首先?要恢复病人的免疫力。

    钱浏阳颔首:“现今就是如此。家师也对痘疮有多研究,痘疮重症患者,五内七窍皆有疮,已非人力所能救。他认为痘疮乃热毒所致,是伤寒的一种,于是便按照伤寒来?治,但也失败了。”

    钱浏阳的师父就是巢明的父亲巢元方,也是一代大医。

    “老道年轻时曾有过一个?想法”孙思邈回忆道,“当时我在一个?村子里遇到了痘疮患者,整个?村子几乎一半的人都染上了”

    他不惧痘疮,在那个?村子里住了下来?,开始研究痘疮。然后孙思邈发现了一件很特?别?的事情。

    “或许也算不上特?别?,很多大夫应该都发现过。”孙思邈悠悠道。

    他发现,这个?村子里的痘疮患者,最先?开始起病的往往病重,但经由他所感染的那些患者,症状却会都更轻一些,存活的几率也很大。

    “众所周知,得过痘疮而痊愈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得。老道就在想,那是不是可以主动让人感染烈度更低的痘疮,安全地患一次痘疮,那他余生即使再遇上痘疮,也不会再得。”孙思邈道,然后随即自己失笑?摇头,“不过这个?想法过于匪夷所思,老道后来?就将它放下了。”

    徐清麦却只觉得胸口巨震。

    这不就是种痘吗?原来?最早提出种痘的竟然是您老人家?!

    她?当然知道种痘法,之所以一直没提出是因为现在最大的任务是救治这些已经确诊的患者,先?把这一次的时疫给捱过去,再来?建议此事。

    可她?没想到,孙思邈原来?在这么多年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思路,只是还没有付诸于行动而已。

    她?忍不住道:“不,道长,此法并不匪夷所思,反倒是被验证过可以治本?的法子!”

    此话?一出,孙思邈和钱浏阳都抬起头来?看她?。

    “被验证过?”

    “可以治本?!”

    “在我师门的体系中,痘疮被叫做天?花,是被一种特?殊的病毒侵入人体所致。”徐清麦道。

    她?停了一下,钱浏阳与孙思邈都已经对病毒这个?词不陌生了,孙思邈甚至还想到了自己带到长安的一个?神奇的小玩意儿,当然现在不是提起这个?的时候。

    两人都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很多年前,东方应该也有医者提出过与孙道长一样的想法。甚至,这种想法还经由各种途径传到了我师门的耳中。”徐清麦娓娓道。

    “东方?”孙思邈问道。

    “对,东方。”徐清麦坦然地迎向他的眼睛,“应该就是咱们?这儿,但具体是谁提出来?的,已经不可考了。毕竟因为战乱,很多古籍和资料都遗失了。”

    她?只记得种痘法当时是起于中国古代,在明清的时候应该就有人种,后来?才传到了欧洲,然后被那边的医生改良后慢慢演变成为了现代更成熟更安全的疫苗。徐清麦觉得不应该笼统地告诉他们?这是西方人的创造,而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其实是东方的医者发明的。

    孙思邈和钱浏阳对看一眼,轻嘶了一口气:“这可真?是”

    “哎,实在是太可惜。几百年里,的确是有许多珍贵的医书和古籍遗失在乱世?之中。”

    “那边的人觉得这个?方子不错,似乎可以试一试。于是他们?开始尝试给人种人痘。”徐清麦接着说,“但人痘法风险依然很大,后来?有一位医师在牧场的时候偶尔发现牛其实也会感染天?花,会生痘疮。”

    孙思邈瞳孔紧缩:“老道的确见过牛身上长痘疮!”

    徐清麦点?点?头:“那位医生研究过后,他觉得牛痘和人痘似乎是一样的,应该是由同?一种病毒传染导致。只不过牛似乎对这种病毒的抵抗力更强,往往只会留下痘疤,却不会死。而关键是,接触了这种病牛的牧民、挤奶工、屠夫等?等?,也只会在身上留疤,偶尔发热,却不会致死。”

    刘神威听得入神,他脑子也很快,脱口而出:“所以他不会是想要给人接种牛痘吧?”

    徐清麦赞许地看向他:“这位医师的确是这样想的。他询问了很多牧民,发现他们?从来?没有患过天?花。于是,他就打算给人接种牛痘试试。”

    后来?证明,这个?尝试是有效的。从最开始的接种牛痘到后来?的天?花疫苗,覆盖了全球大范围的接种执行让天?花在地球上消失了,成为了人类有史以来?消灭的唯一一个?病毒!

    她?将这段故事讲出来?,当然没说天?花已经被消灭,只是说取得了很大的成效。

    “所以,对于疫病的治本?,便是从根子上就杜绝它的发生。”徐清麦斩钉截铁地道,“隔离也好,种痘也罢,为的都是这个?目的。而一旦发生了,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去抢救,而且还不一定能抢救成功。”

    她?也讲了自己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提这件事,因为种痘只是预防措施而不是抢救措施。

    孙思邈感慨万千,甚至难得的有些后悔:“当年,我该尝试一下的。”

    “别?尝试了,到时候直接从牛痘开始,一步到位。”钱浏阳从床榻上蹦了起来?,忽然觉得自己精神百倍,颓废之情一扫而空,“咱们?赶紧把这次时疫给扛过去,到时候奏明陛下,想必陛下与诸位相?公也会欣喜若狂。”

    到时候恐怕要啥有啥,要是真?能做出成绩来?,流芳百世?!

    孙思邈到来?后,悲田院的气氛为之一新。

    但已经小范围扩散开的天?花病毒可不管那么多,长安城依然笼罩在天?花的阴影里,惶惶不可终日。

    徐清麦在刚接手的时候就想到了宣传的重要性。每个?里坊的打更人在打更时都会敲着锣喊:

    “痘疮感染风险高,切勿将自己与家人置身危险之中。家中有发热和出痘者,即可联系里正。若是私瞒不报者,按窝藏罪犯处置!”

    同?时也会喊一些卫生防护常识,比如戴口罩以及用香皂勤洗手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这段时间的长安,即使是乞丐都会用一两片破布掩住自己的口鼻。

    这样多喊了几遍,城中百姓们?也该知道怎么做了。那些被隔离起来?的人们?,每天?都能有两三个?送到悲田院内,偶尔还会有野生的没被隔离的百姓发现家人发热了,也送了过来?。

    悲田院开始人满为患,徐清麦不得不将原本?还在建的二期收拾出来?,摆上一些床板然后把桌椅拼起来?就是病房。

    不过,很快又有一批空的病床腾了出来?,因为,开始死人了。

    升道坊外,一群人面色悲戚地正在等?待。他们?都是确诊患者的家属。

    一大早,里正就找到了家里,让他们?来?这里等?待,也没有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于是他们?只能惶恐的在升道坊紧闭的大门口等?着。

    好在也没等?多久,里坊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有戴着严密口罩的吏卒拿着一叠纸张出来?了,看着眼前围上来?的人,瓮声瓮气道:“先?来?点?个?卯。长寿坊的王二狗,家人来?了吗?”

    一老翁颤颤巍巍出列:“回太医,来?了。”

    吏卒也懒得去纠正他的称呼,继续喊道:“昇平坊的孙大娘,家人来?了吗?”

    “来?了。太医,我家大娘子到底怎么样了?”

    这样一个?一个?的点?名,吏卒看了一眼自己名册上的人,大部分都已经到了,便道:“今日是告知你等?,很不幸,你们?的家人都已经诊治无效,过世?了。”

    大家其实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早有预感,但此时听到这个?消息,许多人还是哭出声来?。

    升道坊外一片哀声。

    “不是说送进去就没事了吗?”有人苦喊。

    那吏卒扯了扯嘴角:“你以为太医们?都是天?上神仙呐!这可是痘疮!”

    刚刚起的小骚动立刻就平复了下来?,痘疮之烈,已然深入人心。

    另外一人怯怯问道:“那此番让我们?前来?,可是领尸首回去?”

    说到后面已经有些呜咽。

    吏卒叹口气,语气也柔和起来?:“尸首却也是不能领回去的。太医说了,尸首也存在着传染的风险。你们?也不想领回去之后,全家再感染吧?”

    那人傻眼了:“那怎么办?”

    “我们?悲田院会统一焚烧,到时候在城外立一块集体墓碑,你们?一样可以去上香。”吏卒说出安排,“不过,太医们?念及亲人生离死别?,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实在是太过可怜,所以今日可以一个?个?随我进去,远远地看一眼,也算是道别?。”

    人群之中的哭声更盛了。

    有人却不服气,面色狰狞喊了起来?:“焚烧?那岂不是连个?全尸都没有?!这怎么能行?人好好地送到你们?悲田院,现在没了也就算了,却连个?全尸都不给我们?,未免欺人太甚!”

    吏卒重重地把簿子往旁边的大门上一拍,厉声道:“欺人太甚?怎么?你还想把尸首领回去在家里停灵三天?三夜,把四周的乡邻都传染上痘疮才满意是吗?

    “你给老子看清楚,是我们?要冒着风险在悲田院里进进出出,时刻接触病患,也是我们?要去给你们?的家人收尸!下葬!我患痘疮的可能性大还是你大?你忒娘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吗?别?忒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吏卒越说越气,直接一指里坊大门:“行,你现在就进去,把你家人的尸首领出来?!老子不把你宣扬到人尽皆知不弄到诏狱里去就不披身上这一层皮!”

    他一横起来?,原本?叫嚣着的人反倒声势弱了下来?,透过大门的门缝看了看那似乎是被死亡笼罩着的悲田院,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往后一躲不说话?了。

    谁敢真?的领回家?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吗?

    再一想,有坟墓也能去祭拜,也算是可以了。

    被这么一吼之后,人群终于不闹了,开始随着吏卒的安排进入悲田院准备给自己死去的亲人送行,一时之间,默默垂泪,现场的氛围又变得哀戚无比。

    但也有人,心里斗争一番,觉得反正死了就是死了,自己何必还要冒着被传染的风险进去看这无谓的最后一面呢?到时候去坟前烧柱香也算是全了此世?的情分。

    于是,也有人径直返回了。

    而最凄惨的莫过于平康坊里死的那几位娘子,根本?无人前来?。

    徐清麦听了之后叹一声:“那便按照流程来?处置就好。去向她?们?的同?伴问清楚她?们?的名字和籍贯,到时候在墓碑上记得刻下来?。若是同?伴也不知道,到时候出去后去南曲再问问”

    在世?间走一遭,总归要留下一点?痕迹。

    悲田院中的痘疮患者死了一批,这个?消息立刻点?燃了整个?长安城。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的东西两市,立刻又变得门可罗雀起来?。

    “有太医救治都活不了,咱们?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还有更多的人,打算离开长安,先?去乡下避避风头。出城的马车队伍一度需要排队。

    而这个?时候,一些牛鬼蛇神也都冒出来?了。

    第169章 第 169 章

    丰邑坊。

    安氏将大门紧闭上, 对徐二娘和?徐子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该死的时疫什么时候能结束?咱们的药饮子铺这几日的生意?都?大不如前?了。”

    徐家的药饮子铺大受欢迎,引得跟风者众, 但因为他们占据了很好的地段而且用料扎实,还时不时有新品推出,因此依然占据了这一块市场的鳌头?。徐二娘与徐子呈这段时间数钱数得笑呵呵的。

    徐二娘在长安城起痘疮之?后,担心回去感染絮儿?和?家人?,索性便留在了丰邑坊。

    她皱眉道:“依我看,咱们这几日不如关门吧,若是也染上痘疮,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也免得四娘担心。”

    徐子呈也点?点?头?:“我也觉得,把这段时间捱过去, 痘疮之?毒消停一会儿?后再开也不迟。”

    安氏虽然舍不得, 但也觉得儿?女?说得对, 便也应了下来:“行,那咱们明日索性就不开了, 在家里?头?好好待着吧。我每日用些酒精给家里?消毒, 待着都?觉得安心一些。”

    她叹口?气:“就是不知道天?涯那边如何了,四娘在悲田院, 她一个小娘子自己?守在府内, 真是让人?担心。”

    “您也别太忧心。”徐二娘安慰她,“薛嫂子是个能干的,有她守着天?涯,还有那么多奴仆, 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我倒是担心四娘, 也不知她在悲田院里?如何了”

    提起徐四娘,安氏更?是提心吊胆, 她双手合十,直念了几个阿弥陀佛:“不行,我得去后面给菩萨面前?上柱香去,保佑四娘在悲田院里?平平安安的。”

    说完,她就去后院了。

    徐子呈看着自家阿娘的背影,嘀咕道:“四姐可是神医,拜菩萨有什么用?不过”他悄悄凑近徐二娘耳边,“二姐,我倒是听说,最近永平坊内来了个巫祝,说是可灵了,可以在神仙面前?替你说话,让你避开时疫”

    话还没说完,就被徐二娘嗤的一声打断:“灵什么灵?他是不是还得要让你先交一笔银钱啊?你有这钱,还不如交给你四姐,让你四姐好好给你看看。我警告你啊,你若是去拜了那什么巫祝,我打断你的腿!”

    徐子呈忙道:“哪能啊!那还真不如去找四姐。”

    他原本只是想和?二姐八卦八卦,没想到反倒挨了一顿骂,垂头?丧气,索性回房睡觉去了。

    永平坊内。

    入夜,四周一片寂静,但有人?却鬼鬼祟祟的在里?坊的街巷里?行走。他走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避开巡查的视线,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在院子木门上敲了三声重的又敲了三声轻的,再作了一声蟋蟀叫,很快就有人?来给他开门。

    “如何?没遇上巡逻的吧?”

    “没有,放心,我很留意?。”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入到了后院的一处厅堂里?,里?面已经有不少的人?正跪坐在地,围绕着中心一位身披罗裳,头?上戴着长长雉尾的老者。

    那老者紧闭双目,脸上有着神秘的图腾。他盘坐着,晃动?着手上的铃铛,四周只有如豆烛光,更?显得阴森诡谲,而烛影将他的身形拉得更?加高大,让人?忍不住想要臣服。

    男子赶紧和?同伴一起跪下。

    这是近日来到长安城的一位大巫。传说这位巫有着无尽法力,活人?无数,在外地还有着众多信徒。大巫声称,他可以驱走疫鬼,只需要随他一起祭拜,便能在痘疮之?疫中安然无恙。

    短短时间里?,大巫便在城西南这一带集聚起了不少的信徒。男子本来也不信,但当他亲眼见?到大巫救活了一位脸上长着痘疮的患者时,他对大巫就深信不疑了——他不知道的是,那位患者却是大巫的同伙假扮的,痘疮也是用面粉调了其他东西敷在脸上做成的。

    在大巫的灌输下,信徒们认为痘疮之?疫和?普通的病不一样,所以即使是太医院对它也是束手无策的。它是上天?对人?间的惩罚,由掌管一切疫病的疫鬼控制。只要讨好了疫鬼,就能让它收回投放在人?间的痘疮毒。

    至于怎么讨好?

    大巫装作一脸高深:“天?上的神仙虽然对金银之?物视之?如粪土,但疫鬼却是小人?死后所变,最是贪婪,也最喜这黄白之?物。尔等若是想要在这场疫情中全身而退,那自然要多多的奉上。到时候本巫也会在疫鬼面前?好好替你们说说话,免去你们的灾厄!”

    男子大为感动?:“那就多谢巫祝!明日一早我一定奉上金银,还请巫祝多多为我美言几句。”

    巫祝嘶哑着声音,满意?的点?头?:“你既有此诚心,本巫自然会满足你。若是疫鬼满意?了,说不定还能绕过你的家人?。”

    男子还没说什么,忽然就听得门外传来了武器相交的声音和?一阵阵喧闹声。

    巫祝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不好!”

    门口?隐隐传来高声:“金吾卫到此办事!谁敢阻拦!”

    “金吾卫?!”巫祝愤愤盯着下面人?:“是谁?谁将此中之事泄露出去的?!”

    但显然,现在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整个厅堂一片混乱,大家走的走,逃的逃,慌不择路。巫祝趁着乱局连忙脱去自己?的罗裳,又卸掉头?上的雉尾,赶紧回到房中偷偷卷起自己?这段时间行骗得到的大量钱财,立刻打算往后门走。

    “嘿嘿,得了这么多,也可以了。”逃的时候,他掂了掂手中包袱,心满意?足地想到。

    别人?惧怕疫病,他可不怕。

    所谓富贵险中求。

    带着金银财宝,巫祝小心翼翼地推开后门,只是没想到,他刚走出去就被一柄剑给横在了自己?脖颈上。

    他看到有穿着铠甲的金吾卫笑吟吟的对自己?道:“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巫祝,哦不,骗子双腿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

    完了,都?完了。

    除了永平坊这一例之?外,还有其他的里?坊也断断续续的捉拿了好一些浑水摸鱼的骗子、恶棍。他们很快就被投到了县衙与大理寺的牢狱中。在这样的雷霆出击之?下,整个城中的治安面貌为之?一新。

    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发生在皇宫里?。

    长公主府。

    平阳长公主正在卧室旁的厅房里?练习着走路。在经过了极其辛苦和?艰难的复健之?后,她现在已经可以不用人?搀扶着走上一段路,只是步伐看上去有些蹒跚,而且走一会儿?就要休息一会儿?。

    徐清麦说这是正常的现象,神经和?肌肉还没有恢复到最初的状态,只需要坚持不懈的练习就可以了。

    平阳记得当时自己?说的是:“巧了,我最不缺乏的就是耐性和?坚持。”

    她在年?少时可以数十年?如一日练习射箭,从马上摔下来无数回,最终才学会了骑射,那现在就可以将一个枯燥的复健的动?作练上成百上千遍。

    现在虽然还不能自如的跑跳,但平阳已经很满足了。

    她的两个儿?子柴哲威和?柴令武都?在一旁看着,柴令武开心道:“阿娘过不了多久应该就可以骑马射箭了。”

    平阳挑起眉来:“阿娘努力一下,半年?内必能做到。”

    柴哲威也道:“那到时儿?子要和?阿娘比一下,看看到底谁骑得更?快。这次我肯定能超过阿娘。”

    平阳刚想说什么,却看到自己?的丈夫霍国公柴绍从外面进?来,他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官服,显然回来后并没有更?衣就匆匆来到了这里?,而且面色凝重。

    “发生了何事?”她好奇问道,随即也提起心来,“可是痘疮疫病又有了什么的新的变故?”

    最近长安城中的大事也就只有它了。

    却没想到柴绍摇了摇头?,对着自己?两个儿?子使了一个眼色,俩小子很识时务的立刻告退了。

    “义安王李孝常联合宿卫意?图趁着长安城应对时疫,慌乱之?际谋反!”柴绍低声道,“已经被拿下了!”

    平阳差点?没跌坐在地上,柴绍紧急托了她一把,她紧紧抓住柴绍的手臂:“此事为真?”

    “自然是真。义安王已经被拿下,他的同伙还有右武卫将军刘德裕、统军元弘善和?监门将军长孙安业!”柴绍道,“如今,想必也都?捉拿归案了。”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所说,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了隐隐的声响,脚步声、喧闹声

    柴绍:“放心,我回来之?际,已经吩咐人?守好了大门。”

    平阳:“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此事与咱们无关。对了,你细与我讲讲。”

    柴绍扶着她在床榻边坐下,这才缓缓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她说来

    “所以是陛下因为要防时疫搬到了禁苑那边住,义安王觉得那边守卫空虚,所以便想要趁机作乱?”徐清麦听了之?后都?无语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天?花唉!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四十的烈性传染病,结果竟然还挑这种时候谋反?

    真是能给她找事!

    悲田院这段时间如海上孤岛,门一关,便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义安王谋反之?事一夜之?间传遍长安,但到了第二日的下午才传到悲田院。

    听到李孝常等人?都?被关进?了天?牢,很快便会执行死刑,徐清麦才觉得心口?的气顺了那么一点?点?——如果因为他们作乱,导致疫情扩散,那即使是死刑都?抵消不了他的罪责!

    而且好不容易各项政策和?举措都?制定下来了,并且开始执行了,若是换上一任新帝王,谁知道会起什么变故?所以,徐清麦希望李世?民能够如历史上一般,长长久久地坐在那张御椅上。

    她在悲田院里?面,远离朝廷政治纷争,因此并不知道这里?面所蕴含的诡谲阴谋——平阳长公主在听了柴绍的诉说之?后直觉地认为这里?面没那么简单。

    李孝常为什么要造反?真的只是因为觉得自己?也姓李也可以当皇帝?

    她从中看到了自己?那位深居太极宫的父皇的影子。李孝常是她的族叔,素来与父皇交好。

    果不其然,没过两日,李世?民便以太上皇身体欠佳,担心其染上时疫为由,宣布太极宫禁严,里?面的人?不准出来,外面的人?也不准入内。

    李渊,被他软禁了。

    第170章 第 170 章

    这个消息在朝廷百官之中掀起了极大的风浪, 但是却没有人敢质疑。聪明人都能想到这必然是和李孝常谋反有点关系的,谁会去?在这个节骨眼上触霉头?

    哦, 还是有的。

    一向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宋国公萧瑀就在朝堂上力谏,认为此举不妥,又与陈叔达在御前争吵起来,然后转头就被李世民以御前失仪为由罢了相?位。萧瑀气冲冲的回家了。

    有了他的前车之鉴,朝臣们更闭口?不语了。

    到了第?三?日,却有一个人进了宫,然后走进了被禁严的太极宫,那就是平阳长公主。

    也不知道平阳对李渊说了什么,总之,没过?多久, 李渊便给东宫送去?信, 表示既然新?皇已经登基, 自己也已退位,那不如?自己搬去?别?的宫殿, 这皇帝所住的太极宫便让给新?皇住吧。

    李世民听了这个传信之后, 坐在丽正殿上久久不语,怔立了许久。

    “陛下”长孙皇后忧心的寻来。

    李世民哑然一笑, 说不出来的苦涩, 对长孙道:“一年了,他总算是认可?了。但我的心中,却并不如?想象中的欢喜。”

    他们父子之间掺杂了太多,如?果没有李孝常这一出谋反, 或许李渊还会继续安之若素地住着他的太极宫。可?问题是, 因为谋反失败而换来的认可?,是不是也太可?悲了些?

    长孙半晌没说话。谋反的人里面有她的一位异母兄长, 长孙安业。她出于自己的私心,替自己这位关系一直不睦的兄长求了一次请,李世民已然答应她会免去?长孙安业的死罪。

    “臣妾在这件事情上似乎并没有什么立场”她开口?道,语气有点晦涩。

    李世民牵过?她的手,安慰道:“观音婢何故如?此说?我知道你的难处,你与无忌和此事完全没有任何瓜葛,千万不要让自己背上无谓的负累。”

    长孙皇后被他的话说得眼泪涔涔,好一会儿才止住。

    如?果不是为了长孙家,不是为了承乾,长孙安业被打成谋逆死了也就死了,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现?在,她这口?气只能这样忍下去?。

    “陛下,臣妾想说的是,”长孙皇后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柔声?道,“这件事情也未必真和太上皇有关。许多人也无非是扯着虎皮做大旗罢了。太上皇如?今既然已经退了一步,那您不如?也去?服个软”

    李世民没有回答。

    不过?他心里也明白?,长孙皇后说的才是对的。对于他们这对天家父子来说,维持表面上的和谐与亲情对于现?下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结局了。

    在平阳府上,还不知道李世民会作何选择的柴绍也在望着平阳叹气:

    “照我说,这些事情你就不应该去?插手。”

    平阳轻哼一声?:“我既然活过?来了,就不会对这些事情视而不见。再说了,我就不懂他老人家在这儿折腾个什么劲儿,愿赌服输,既然输了那就要承担起后果。 ”

    而且她觉得二弟登基这一年来做得有模有样,比父皇在位时要好多了。当然了,这句话留在自己心里就好,没必要说出来。

    “轻声?些!”柴绍苦笑着扶额:“这话也就只有你能说说了。”

    平阳挑起眉:“倒不是我恃宠而骄,而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只不过?他身边的人也有些看不清形势罢了。”

    尽管李渊暴跳如?雷,说这事儿真不是他唆使的,但平阳当时也挑明和他说了:“但凡您一日住在这太极宫,就有人心里蠢蠢欲动,借着您的名义?来挑事,也挑拨您和二弟之间的感?情。您就赶紧搬出来吧,对您有好处,也对天下有好处。”

    她又加上一句:“母亲的在天之灵若是见到了,恐怕也会觉得安慰许多的。”

    现?在敢在李渊面前说这些的可?不多了,他的嫡亲子女就这么几个,该死的都死了,剩下的那些庶子庶女们可?没胆来说这个。而追随他的那些老臣们,裴寂告老回乡了,封德彝死了,萧瑀也被罢相?了。

    “您要生气就生气吧,”平阳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女儿是为了您好,也为了这天下社?稷好。”

    李渊看着她,又看了看太极宫外的夕阳,也只余叹息了。

    从?回忆里醒过?来,平阳对柴绍道:“你放心吧,以我对二弟的了解,既然父亲主动给了他台阶,他会下来的。”

    如?她所言,很快,李渊就搬到了大安宫去居住,在迁居之前,李世民去?见了他一面,据说父子俩尽释前嫌,整个搬迁的过程无比的顺畅,没出任何的问题。

    而东宫已经开始在收拾物件,准备入驻太极宫。当然最终的搬迁日期还需礼部和钦天监选个黄道吉日才行。

    这场被掩饰在时疫之下的宫廷变动最终并未传出皇城的范围,大部分的老百姓们在听了之后都会感?叹于太上皇和如?今陛下之间的“父子情深”。一个因为时刻关心疫情下老父亲身体健康的儿子,一个自愿退居宫室偏殿,将皇权正统归于儿子的父亲,真是让人感?动。

    但比起这些来,老百姓们显然还是更关注痘疮和悲田院的消息。

    这几天里,每天都会有新?的人被送进去?,每天也都有新?的家属被通知去?签署死亡通知书,长安城中一夜之间多了十几家门口?挂着缟素的人家。

    好消息是,在忽然经历了一个感?染的高峰期之后,天花病毒似乎也觉得累了,连接两日,都没有新?的感?染者被送入到悲田院。院内住着的患者停留在五十七的这个数字,不再向上增长。

    “这是好事,”徐清麦笑道,“说明咱们的隔离政策起效果了。只要没有新?增,就是胜利。”

    参与到会议的人脸上都露出了欣慰和放松的笑容。

    徐清麦看了看大家,一个个都带着疲惫,显而易见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也将他们折腾得不清。

    “再坚持两天,很快就可?以休息了。”徐清麦安慰道。

    就在大家一片欢欣鼓舞的时候,忽然有人匆匆闯了进来,一脸焦急:“徐太医,大事不好了!沈沈郎君他们在永和坊被人抓伤了!”

    “沈永安?”徐清麦倏地站了起来,厉声?道:“被什么人抓伤?普通人还是隔离者?”

    “是被隔离起来的疑似患者!本来今天就要往咱们院里转的!”

    徐清麦已经往外走了:“那沈永安现?在何在?”

    “已经都回来了,正在门诊诊室那边。”

    徐清麦带着几位医师匆匆去?了门诊,发现?沈永安和另外一位医工正坐在那儿,看到她们过?来后立刻伸出手,示意他们停下来。

    沈永安苦笑道:“别?凑过?来,徐太医,我可?能要凶多吉少了”

    徐清麦:“说什么傻话!”

    她看向沈永安和那医工手上的伤口?,却不浅,明显是见了血的,也涂了碘伏。一问才知道,原来今日沈永安原本是要带人去?永和坊的隔离区给那边的患者做检查,那边是当时西域客商们会馆所在的地方,也是重点隔离区之一。

    按照规定,十二天已到,如?果没有出现?任何症状的那就可?以自行离开,而如?果出现?了症状的则被划分为疑似病患,就需要送到悲田院中进行诊治。

    沈永安在给一位疑似病患进行看诊的时候,却遭到他的忽然攻击,用一把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小剪子对着划了几剪子,然后还咬了几口?,胳膊上见血了。

    徐清麦在听到其实伤口?是被咬的时候已经面沉如?水。

    “他为何要如?此?”跟过?来的金吾卫杨中郎将拧眉道。

    跟随着沈永安去?那边的金吾卫苦笑:“审了,说是那会馆老板说晦气,嚷了几遍若是解除隔离了便要辞掉他们的工,因此心生不满。便觉得这都是太医院害的。”

    “简直荒唐!”跟在徐清麦身后的医师勃然大怒,“他不去?找那队西域商人的麻烦,不去?找会馆老板的麻烦,却找我们医工的麻烦!莫非是觉得太医院好欺负不成?”

    徐清麦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这才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冷静对杨中郎将道:“待到时疫结束,那人若是能扛过?痘疮,我会再将他交到大理?寺去?,让他负上他该负的责任。”

    她会上疏要求朝廷从?严从?重处罚此人,为沈永安讨回一个公道。

    “正好太医监的院子空出来了。”徐清麦温声?对沈永安道,“你们就先住进去?吧,待会儿我会请孙道长来为你们把脉。放心,不会有事的。”

    沈永安点了点头。

    “至于那个人,”徐清麦冷冷对护士长道,“给他安排一个单人间,我觉得他有暴力倾向,为了避免他伤害其他的医护,用链子捆起来吧。”

    她不会让他在悲田院好过?的,但还是会竭力去?救他,让他活着看到自己该受的惩罚,也让天下人明白?,医闹在大唐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护士长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领命而去?。

    处置完这一切,徐清麦又与与医师去?看了另外那些还在住院的患者。

    第?一件事就是送别?那些可?以出院的患者和隔离者。他们是最早被关着的那一批,比如?钱浏阳和李百药等人,今天正好时第?十二天,幸运的是他们都没有被传染,安然地度过?了隔离期。

    “恭喜,可?以出院了。”徐清麦对李百药道。

    李百药连忙拱手,眼里满是感?激:“是在下要多谢徐太医和各位医护。”

    他一开始愿意被关在悲田院是因为自己道德要求比较高,不愿意给人带去?疫病和任何困扰,但说实话心里是极为不自在的,还有些不爽。但真正住下来之后,却不得不感?慨,比起自己来,这些在悲田院里工作着的医护们才是最累的。

    他们需要不停地接触这些患者,处理?一切事务,甚至包括患者的一些排泄物,忙上忙下。他就曾亲眼所见一位才十几岁的护士小娘子,困了的时候只能直接靠在门板上打个盹,然后就被叫走。还见过?两位医学生,在外面的院子里边消毒边哭,因为害怕也因为累,但即便如?此,也依然完成了手里的工作。

    所以,李百药到了最后已经不抵触自己不能出门了,他甚至还会在医护上门来查房以及照顾时,聊一些诙谐的故事和段子逗她们开心。如?今,李百药已经成为了整个悲田院最受大家欢迎的患者。

    在他要走的时候,很多医护都来送他。

    “怎么没看到沈大夫?”李百药问道。

    他问的是沈永安。最早来悲田院他挂的就是沈永安的号。

    徐清麦顿了顿:“他被隔离了。”

    李百药惊愕道:“沈大夫也被感?染了?”

    跟着徐清麦的医师叹了口?气,脸色有些阴郁的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李百药。

    李百药同样愤愤不平:“待我去?看看沈大夫去?。”

    他们一起去?了沈永安的院子,还没进去?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了院落里,透过?窗棂和沈永安对话,正是医学院里的其他学生们,除了守在外科诊室的刘若贤不得随意外出之外,其余人都来了,高禹、莫惊春等等。

    徐清麦听得高禹对沈永安道:“你放心吧,你必然会和你师父一样平平安安从?这里出来的,只是这十二天会有些无聊罢了。要不,我送一点话本子给你看?”

    沈永安觉得有些奇异,还怔了一下:“没想到你竟然会给我送书还以为你会借机嘲笑我竟然没躲过?去?呢。”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啊,嘴贱。”高禹无语了,“你到底要不要?”

    “要!”沈永安立刻道。

    一群人叽叽喳喳,给里面的沈永安出主意,让他能够更好的度过?这十二天的隔离期。徐清麦在不远处看着,觉得自己刚才一拥而上的负面情绪都要减轻不少。

    李百药也笑眯眯地看着,还唏嘘道:“此情此景,不禁让在下想起了多年前求学时的画面。”然后话锋一转,“所以那人一定要严惩!否则岂不是寒了这些年轻人的心?”

    徐清麦:“正如?郎君所言。”

    “太医勿忧心,待在下出去?后必定要好好写篇文章,宣扬一下我在悲田院中的见闻。”李百药诚恳道,“必不会让悲田院承担这等不白?之冤与非议!”

    “多谢郎君。”徐清麦点了点头,她忽然想到一个点子,便道,“或许也可?以写成话本子。”

    “话本子?”李百药有些愕然。

    徐清麦莞尔一笑:“我知郎君的文采斐然,无论是诗还是赋应该都是一流的。但若是想在老百姓的群体宣扬一些东西,恐怕这些阳春白?雪的东西就没那么好用了。”

    李百药不是那等没有在民间历练过?的官宦子弟,他想了想自己的流放生涯,所打交道的那些人,也不禁赞同道:“确实如?太医所说,百姓们可?以感?受到诗赋之美,但就如?政令一般,不管辞藻如?何华丽,终归要吏卒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去?解释一遍又一遍才行。”

    “所以话本子是一个好主意。”徐清麦越想越觉得行,“将在悲田院里发生的故事,不,将在长安城中发生的这场时疫,那些不顾风险在前线与疫病做斗争的医者、那些在疫情中失去?了生命或者是亲人的患者,都编进故事里,让说书人在食肆酒坊里讲,让耍百戏的伶人在舞台上演出来,岂不是更好?”

    李百药越听,脸上的神色就越正经。

    “太医所说也不是不可?”他喃喃道,“让我想想,再好好想想。”

    这听上去?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李百药一直在离开悲田院的时候,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出来了,出来了!”升道坊的大门口?响起了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声?。

    他抬起头,发现?围在这里的不仅仅有相?关的家属,还有许多来凑热闹的人,见到大门被打开,他们被送出来的时候都忍不住兴高采烈的喊了出来。

    这可?是多日以来,悲田院里出来的第?一批活着的人。

    这是不是代表着这次的时疫就要结束了?

    亲人相?认,所有人都抱在了一起,又哭又笑。李百药觉得这是人间最美的场景,又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总算是结束了

    随着一批又一批活着的人被放了出来,长安城终于可?以从?痘疮的阴影中摆脱出来,这一次疫情也进入到了尾声?。有的人活着离开了悲田院,有的人却永远将性命留在了这里。

    沈永安不幸地患上了天花。

    但幸运的是,在大家的竭力救治下,他与另一位医工都成功地从?悲田院中走出来了,只是脸上留下了一些坑坑洼洼,让他很是不爽,觉得破坏了自己的颜值,帅气不再。

    钱浏阳没好气道:“男子汉大丈夫,要什么帅气!”

    然后看了看自家徒儿这张脸,迟疑了一下,又说道:“要不,你也可?以和那些小娘子一样,铺点粉在自己脸上。”

    在旁边听着的徐清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但除了他俩之外,即使徐清麦用尽了各种?手段,每日开会提醒和严厉监督,悲田院内还是感?染了十几位院内人员,包括医师、医工、医学生和吏卒以及杂役。并且,其中的五人最终没熬过?去?。

    徐清麦坚持让他们单独火化,并且希望在他们的墓碑上能写上一段墓志铭,提到这段故事——就算最后他们只能成为一段尘埃,但最起码,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后人能够看到他们,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曾经有人,为了医学,为了他人,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待到所有的病人都送走了之后,以防万一,也为了让大唐上下都放心,悲田院里的医护们还自我隔离了十天,这才打开了升道坊的里坊大门。

    然后轰轰烈烈地搞了一场大消毒行动,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做完这一切,这才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悲田院。

    徐清麦先将孙思邈和刘神威送到了布政坊,自己并未回家。

    “我明日再回。”她道,“明早,我先去?上朝,待到朝会结束后才回家。”

    她怕一回家,看到周天涯的脸和熟悉的环境,自己就会软弱下来。而她要保持战斗中的状态,不能有一点点的松懈。于是,她目送所有人出了里坊大门,然后自己又留了一晚。

    第?二日,徐清麦洗漱好,换上朝服,直接从?升道坊去?了皇宫,参加朝会。

    刚过?去?,就看到巢明在等她。

    “辛苦了。”巢明道。

    “辛苦只是短暂的,”徐清麦摇摇头,然后道:“太医令,我今日可?能会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无妨。”巢明淡淡道,“太医院做下这等大事,就算是你发发脾气又如?何?”

    徐清麦噗嗤一笑,朝着他行了一礼。

    朝堂上,搬到了太极宫的李世民看起来志得意满,而痘疮之疫的圆满解决更是让他觉得这就是天意。所以,重点自然是要放在刚结束的时疫上。

    巢明出列道:“陛下,时疫一事其实一直都是由徐太医负责,不如?让她上前来与您细说?”

    今日是大朝会,徐清麦也是有资格参与的。

    李世民闻言,自无不允。

    徐清麦站了出来:“陛下,太医院自发现?了一例痘疮患者后”

    她聊到自己到了悲田院后的一些举措,包括如?何追溯病毒源头、如?何与其他机构比如?金吾卫、大理?寺、长安县衙等等配合,又如?何分门别?类的隔离各种?病患,以及运转起整个悲田院。

    太医院在这里面投入了多少的人力物力等等。

    徐清麦抽丝剥茧,将事情的方方面面讲得非常清楚。大朝会上的很多官员尤其是低阶的官员们其实并不知道这件事的详细经过?,因此听得格外的认真。并且他们在心中会暗自感?叹,没想到太医院对时疫的反应会如?此的迅速,而且后续的应对也都很及时很详尽,接触过?实务的懂行的人其实都知道要做到这一点有多么的难。

    听到后面,许多官员的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看太医院的表情也变得很不一样。

    原本在他们看来,太医院不过?就是一个给宫廷和百官们的医者的聚集地,却没想到,它能够做到这样多的事情,而且做得如?此井井有条!

    徐清麦话锋一转,声?音带上了几分悲戚:“陛下,虽然时疫已经结束,但太医院因此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微臣想要仔细地在这儿对着陛下,对着诸公说一说。还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肃然道:“准!爱卿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