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说回沈星。
前面枝杈很多,蒋无涯很快就调整了个位置,有力的双臂一展一托,把她换到背上背着。
风声呼呼,冷温又湿,长草枝杈不断在脸颊身上刮过,起跃飞纵,又急又快。
沈星喘气很重,不时回头望去,蒋无涯一跃而下时,她急忙抓紧他两肩的军披搭扣。
蒋无涯很高大,常年军旅他肩背宽厚肌肉紧实,一身武将甲胄隐隐有种沙场青年硬朗的气息,那是和裴玄素背上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沈星不能趴在他背上,她挺直上身让自己前襟和他的背保持一些距离,但这样的后果就是晃动的有些剧烈,连续的颠簸起伏之间,树叶长草在视野急速摇晃,让她喘息间,有几分恍惚。
上辈子,她也经历过刺杀。
那是她刚毅然往齐国公府跪求没多久之后,七宝玲珑塔一案的时候,那时候她和裴玄素认识不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两人不过合作的初期,不熟,她筹码不多,他自然不会多紧她。
她这个姓徐的突然出现,捣乱了本已平衡的局面,有人很恼怒,顺手就取她的命。
那时也在山林里,芳叔喜叔几个撑着她,他们身受重伤,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她害怕,惊惧,一个人守着,想不顾一切冲出去求救,她甚至后悔了,是她害了芳叔喜叔他们。
但芳叔他们死死扯住她,倒在地上脸色失血苍白双眼却闪着一种很亮的光辉,他们小声说,他们更愿意这样,难得小小姐是个有志气的,他们宁愿复仇路上死,其实也不愿意苟且偷生。
他们只是害怕,担心他们死了,她怎么办?
她哭着,打消了找人的念头,把所有药都拿出来给他们敷上服下,一脸一身的血迹,自己胳膊受的伤都不觉痛,紧张等着,祈求他们的人或裴玄素那边的人尽快找到他们汇合。
那时候蒋无涯的神策军正在大肆搜索整个泰陵山区,甚至他本人都一度在山岩外擦着走过。
沈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或许又是像刑场的时候沉默放过了她吧,已不可考了。
反正,两人从没有真正一个阵营过,除了他值守前朝刷资历、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女娃那两年,两人见面都是这般立场相对,顶多就沉默肃然隐忍。
她一直都知道蒋无涯很好,他平生破例可能就仅她那寥寥几次,她也一直对他很心存感激的其实,觉得无以为报的。
但像今天这样,青天白日的,私下站同一边,他背着她一路在峡谷山岭飞纵逶迤夺路而遁,两人紧紧相贴一起,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忽然想起上辈子她守着血泊,他在外面沉默而过那个场景,恍惚怔忪,忽感慨复杂难以言喻。
瀛州正处于龙江自天巅高原飞泻而下平原的大阶梯位置,起伏震荡的地形带来众多鬼斧神工的蜚声风光,也带来了非常复杂的地形地貌,蒋无涯带着沈星不断起跃下纵,骤然,他倏地的一停,往侧身突兀旋身一闪。
“咻——”一支袖箭冲两人背心直奔而去,原来有一个黑衣人发现了他们并及时抛下同伴追上来。
沈星也赶紧回头,望见那个灌木林中探出半边身的黑色影子,她几乎是马上就抬起手,对着他板下袖箭机括!
二姐像挥着鞭子般紧催猛赶的准头训练在这一刻的作用发挥到极致,那个人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噗”一声,竟然被她射中了胸口,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蒋无涯皱着眉头,上前腾出一手,“戗”一声长剑出鞘,干脆利落解决他。
鲜血喷溅,沈星下意识闭了闭眼睫。
蒋无涯用剑尖拨了拨,不过暗阁经历过裴玄素之后,已经没有腰带扣了。
蒋无涯摇摇头,呼了口气,还剑入鞘。
他等了一会,确实这人并无有同伴之后,转身带着沈星继续往前。
看来还是不够远啊,他速度又更快了几分。
两人按着沈景昌指示往冲过密林,果然出现一个山涧,一冲出山涧,眼前豁然开朗。两边峡谷夹着一个热雾腾腾的飞瀑,再往前望山涧高岩盆地湖泊,山花绿植郁郁葱葱,白雾缭绕,原来此处有地热。
前方没有别的路,蒋无涯扫了一眼,见瀑布下的潭池颇深,他疾冲快意,索性直接一踩热河边缘,自瀑布上一跃而下。
“彭——”
两人激起巨大的水花,这是温泉淌下的暖水,温而清澈,潭池边缘长满各色盛开的野山茶和杂色小花郁葱蕨草,蒋无涯带着沈星上水,优美矫健的泳姿,游刃有余。
不过沈星除了冲下来的时候小小惊呼了一下之外,下水后她也下意识蹬动双腿,自己往岸边游了,蒋无涯有点惊讶回头看她,看着她碧清温水中瞪大圆滚滚的杏眼,他不禁无声笑了一下,松开手,让她先游,他放缓一些在后面护着她。
也没有什么其他水生陆上的动物,这水硫磺味颇重,估计不适合饮用的原因,可能下游会好多了。
但两人也不管这些,没有这些妨碍正好不过,沈星蒋无涯很快上水,赶紧站起第一时间张望寻找。
他们赶得这么快,除了担心被人见在一起有麻烦之外,更重要的怕沈景昌等待,会耽误他的时间。
不过沈景昌这会还没来。
倒是蒋无涯的一个近卫先找到这边来了。
蒋无涯遂吩咐他从下游这边下去,给两人弄身干衣服来,近卫发现没路走,绕了一圈最后也跳瀑布下来的。再多弄几身,防着给沈景昌或其他人备用。
另外,蒋无涯吩咐他顺便告诉徐喜他们,让后者不要下来了,找个合适的位置,负责望风。
——沈景昌的出现,蒋无涯和沈星的当时近身的少量心腹也见到了,不过都是可信之人。徐芳带着徐守联合蒋无涯裴玄素韩勃的心腹在拦截和解决想追上来的敌人,徐喜和徐容腾出身后赶紧悄悄往这边追。
蒋无涯的近卫和心腹倒是多,但他身份使然,大部分还得留人在崖下那边。
跟上来的,都是最贴身那拨。
蒋无涯条理清晰,两三下吩咐下去,几个一半匆匆往下游去了,另一边赶紧往来路和附近望风去。
沈星因为裴玄素的缘故,有随身带着短笔和描妆用的几个重要小瓷瓶,她请没下来的近卫撕下一幅衣摆抛下来,赶紧打开蜡封,用短笔匆匆给徐喜他们写了一封短信,让他们留神望风,署名的地方画上一个他们约定好的暗号。
“好了,辛苦你了。”
近卫忙说不辛苦,赶紧把信抛上,匆匆绕路去了。
……
瀑布下暖雾蒸腾,真是个秘密约谈的好地方,而且一点也不冷。
近卫都走了之后,沈景昌也还没到,两人遂找了块谭边干些的大石先坐下。
蒋无涯把湿透赭白披风解下来,拧了一下直接铺在大石上,他自己先往上头一坐。
沈星也坐下来了,不过她有点坐立不安,既惦记沈景昌,又时不时往来的方向崖底那边张望。
蒋无涯安抚她:“别担心提辖司的事,崖上那石壁前至少有一个没死的,只射中了肩膀,被扶起来了。”
至于崖下,他虽停留不长,但离开前一眼望去,提辖司和护军的人大批下到崖底,原来持司南的至少护住有七八个。
“东西提辖司和两监不至于这么无能。”所以不用很担心。
想到崖下血战,蒋无涯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这个事情,谁也无能为力就是了。
蒋无涯很敏锐:“山壁前应该有发现,如无意外,私库应该会在搬空扫尾前被提辖司发现。”
说到沈星记挂的人,裴玄素肯定算一个,蒋无涯有些感慨:“你那义兄,都快把东都和朝局掀翻天了。”
真是个能耐人啊。
沈星遂放下一些心,她撩玉白鱼龙补服也在大石上坐下,正给两幅湿哒哒的下摆拧水,闻言忍不住说:“他也不想的。”
说到这个,很难免想起裴玄素那些惨烈的过去,蒋无涯当然知道,也不禁叹了口气,是啊,所以像他和他爹的一些人,无数人痛骂裴玄素之际,他们保持缄默。
其行暴烈,其情可悯。
当然,朝堂内外很多人不这么想的,他们认为裴玄素这个阉贼该去死,以一己之力把局势搅得天翻地覆,现在竟连太.祖朝的根基都被他撼动。
蒋无涯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没有裴玄素,也有其他。”其他事其他人,这是个本来就有的祸根。
如果天清气朗无党无派,裴玄素即便有通天本事,也没有这个兴风作浪的土壤不是?
沈星不由侧头望蒋无涯,青年抻了抻腰,冲她微微一笑,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下头。
这还是沈星两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前世骂裴玄素,偶尔夹杂骂徐家的人无数,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就算没有裴玄素没有她们,还会有其他。
上辈子沈星其实就是这么想的,她甚至曾经忿忿不平过,但随着年岁略长些经历变多,她已经不想这个了。
就像暴君身边总有个祸国妖姬似的,人们总不会去抨击暴君身上的问题。
沈星不由问:“无涯哥哥,你知道明太子吗?”
蒋无涯有些惊讶,沈星怎么会突然说起明太子的?不过转念想想,她在宫里长大,明太子到底是女帝生的,有人说起她知道也不奇怪。
“明太子?算算年纪,今年也该三旬出一了。他被幽禁在宾州的秦岭行宫,宾州你知道吗?据东都大概七百来里的路。”
蒋无涯索性盘腿坐在大石上,来了谈兴,他问沈星,沈星点点头,她知道宾州的,明太子被幽禁的行宫,她当然知道了。
实际随着明太子出世,登基,后世就没有人不知道的。
蒋无涯娓娓道来:“明太子出生在太.祖朝十三年,你也应该知道,当年太.祖是在巢河登基的,”
是临时登基,为了对抗北军的正名口诛笔伐,实际当时还处于南北对峙的状态。等到半杀半胁北军几大公卿大门阀倒戈,真正一统天下,已经是太.祖朝八年了。
换而言之,明太子是太.祖一统天下后第五年出生的。
不经战火,天潢贵胄,本应很美好,可惜的是他出生后没几年,太.祖完成了种种开国抚民等平定天下的政策之后,一切就绪,就转头开始铲除包括寇氏在内的新旧开国、归降门阀势力。
寇氏是其中最大最让太祖感到威胁的。
从夫妻微妙到剑拔弩张,一直到反目成仇你死我活,明太子基本都经历了。
“武德十七年他被封过一次太子,后来被黜,封了章怀太子。”其实这次还好些,朝堂上下都知道太.祖不得已立他罢了,他是过渡被封,而当时明太子年纪也小。
蒋无涯叹了口气,“但后来他十八岁的时候,陛下废少帝登基,为了稳定朝纲,二封他为太子。”
神熙女帝当时废少帝登基临朝,为了稳定局势安抚半朝的太.祖遗臣心腹,把明太子再封为太子,三年之后,她坐稳帝位,毫不留情把这儿子废黜,从此幽禁宾州行宫不得出,自此远离东都和朝堂及世人目光。
观神熙女帝态度,恐怕得幽禁到死。
“我知道得也不多,”毕竟女帝囚子,这个话题在神熙朝可以说绝对禁忌,蒋家作为中立派,更是不敢碰触,“不过听说明太子身体病弱。”
蒋无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轻声说了一句他个人的感想评价:“太.祖驱逐鞑虏,还燕云十六州,光复我们大好河山一统,他的子嗣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太.祖雄才大略,让人钦佩,虽有些诟病之处,然大多数乃帝皇不可不为之强政手段。
女帝也是一代英骄,不亚于前者。
太.祖的儿子已经被女帝杀光了,除了她自己生的仅剩这一个,但也深恶痛绝,幽禁终生,谁说谁死。
这对夫妻纠葛和帝皇心术手段就不评价了,臣子也并无太多评价的资格。
只是,太.祖一代开国帝皇,功勋着着,蒋无涯私以为,明太子的待遇至少能稍微好一些,不说放出来,好歹也多遣几个御医过去长驻。
“唉。”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以手作枕,直接躺在大石头上,放眼蓝蓝的天,这段时间的东都国朝的风云变幻,看在眼里身处其中,无奈又无言,纷纷扰扰,这会才算一刻平静。
沈星抱膝坐在旁边,静静听着,她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说,即是没有裴玄素,也有其他?”
她其实知道的。
沈星自认不算特别聪明,起码和裴玄素这样的猛人差远了,但到了上辈子的后期,朝局和各方敌对势力为什么这样?是因什么存在?裴玄素不和她说,她慢慢摸清楚了。
但她从没听过别人说过,她想听别人说一遍。
“为什么啊?那就要从开国以前说起了!”蒋无涯回神,侧头微笑看她一眼,小姑娘静静抱膝倾听,安静起来看着特别乖巧,他翘了下唇。
他很有耐心给她从头说起:“太.祖皇帝一世英豪,你知道的,他是前朝旁支宗室出身,”正确来说,应该是落魄宗室,前朝到了末年,已经多达数万之众的宗室,挺沉冗的,而太.祖皇帝一支很偏,家世几近.平民,只挂个名头。
“而当今陛下,则是陇西十大门阀之首的寇氏嫡长女。”煊煊赫赫,入则摄朝,变则坐拥一方,实力非常雄厚,而当时的寇氏宗长膝下仅一子一女,都是嫡出,嫡长女就是如今的神熙女帝了。
这也是蒋无涯为什么一再对太.祖皇帝崇敬钦佩,乃至对神熙女帝亦极之溢美并且蒋家甘愿臣服的原因。
这对开国帝后确实有他们心性魄力上的过人之处。
“当年,太.祖皇帝不是不能拒绝前朝公卿及宗室的归降,但起码要多打个十来二十年以上的内战,大战。”
这些前朝大公卿,其实就等于当初陇西、豫鲁、江左江右的超级大门阀,他们是带着巨多的人才和兵力投归太.祖的。太.祖接受了他们的归降,那就理所当然要给予一定的优待。
——这也就是如今神熙女帝除去太.祖遗留的旧势力以外,另外的一大心腹大患了。
“譬如如今的内阁首辅文仲寅,正是青州文氏的家主魁首。”
女帝采用怀柔手段,攘一安一,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一点守缩去削,如果不是龙江惊变,还真是有可能在她有生之年把这些门阀和太.祖势力削得差不多的。
但话又说回来,谁会坐以待毙呢?
宗室奋死反抗联系了不少激进派的太.祖遗留势力,但据蒋无涯猜测,背后可能还会像青州文氏这样的大门阀世家的暗中提供帮助。
毕竟这些门阀世家被太.祖及神熙女帝这对反目成仇的夫妻却你接着我这样轮流慢刀去削,已经到了避无可避触及根本的地步了。
蒋无涯轻叹:“表面没什么大动静,但其实他们一直都在。”
别忽略这些门阀大族啊,他们可是有封地有官职历史原因军中朝中都植根都很深的。
所以目前大燕国朝内的势力分割,很复杂,但大致分分,其实可以大致分为四部分:第一当然是太初宫神熙女帝为首的寇氏及其余帝皇势力,为最大;第二就是两仪宫皇帝之下的宗室及他们明暗势力+太.祖朝的激进派遗臣,和各种其他趋附过来的,笼统都归在一起了。
第三就是中立派,就像蒋无涯和其父蒋绍池这样的,中立又无奈。
最后一个,就是瞧着没怎么吭声的一直观战的新旧门阀们。
新进官场可能不太留神,但像蒋无涯这样的开国功勋出身的,却从来没有忽略过他们。
为什么会这样的?
还得从当年太.祖接受前朝大公卿和各地大小门阀世家的投效归降说起。
太.祖当时正值盛年,事实上他也确实活了很长,不接受归降彻底扫清打下去再真正开国,他能做到的。
但太.祖出身不高,只空有宗室之名,他太知道黎民之苦了,再多打上十数二十年的南北大战,得死多少充作兵甲的壮丁?还有平民?百姓遭殃生灵涂炭,以当时的激战程度,海内人口折失三分之一都不是高估。
在自己的丰功伟名和开国后的顺心顺意,及黎民少苦受战火涂炭多十几二十年的两者之间,太.祖皇帝几经考虑,最后选择后者。
于是,就不得不造成了开国以后这种国朝复杂势力构成,对皇权集权产生威胁的局面出现了。
这也是眼下这个复杂局势存在的根本原因!
但你说太.祖不对吧,这绝对不是的!
蒋无涯说:“这次动十六鹰扬府,陛下……都用了阉人。”
其实这几天,蒋无涯其实有留意到赵关山有意无意避开裴玄素和韩勃与梁默笙私下商议的动静。
他心知,赵关山这是在极力避开将他这两个义子拖进这将来很容易就要必死的泥沼。
这个泥沼,小心一点能避开吗?
答案是不能。
十六鹰扬府是什么样存在?神熙女帝即便最终获胜,她早晚也是要安抚臣心的,怕是早晚要有人出来当这个罪魁把锅背上。
赵关山自己避不开了,他极力要将两个义子推出去,也不知给出什么好处和梁默笙也达成了协议。
蒋无涯叹气:“阉人,固然可恨,但也可悲可怜,不少人最开始亦身不由己,被迫而行。”
所以沈星跟着裴玄素,甚至拜了赵关山为义父,他也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排斥不喜。
蒋无涯大概是少数那些,和裴文阮一样,没有用有色眼镜看东西提辖司和两监阉宦的人,平常心待之,他看到这群特殊之人的艰难之处。
“阉人来自苛刑,唉,可苛刑又是源于太.祖皇帝痛恨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建国之初,旧朝遗留贪官污吏之多令人发指,太.祖皇帝怒不可遏,重典处之。”
性情暴烈雷厉风行,太.祖帝皇之风,让人仰望敬仰。
神熙女帝亦系一代人杰,巾帼英雄,九五之尊当之无愧。
可为什么像现在这样呢?
大约就是各方势力纠缠早就形成了,不管谁来,都无法避免。
倘若没有女帝和太.祖,换个软弱些都撑不起来,也无法到如今这个局面了。
所以神熙女帝当初废少帝登基,就国运而言,这个走势甚至很可能是最好的。
就是再往后,这国运也不知将走往何方就是了?
蒋无涯伸手搓了搓脸,唉。
“呀。”沈星听着听着,忽然惊呼一声,她想起了大姐给她那份名单了,赶紧七手八脚从内袋掏出来,擦干手细看。
蒋无涯被她的惊呼打断,忙一翻身侧坐起,凑过来看。
沈星小心翼翼打开油纸和蜡封看了看,发现还好没湿,她这才赶紧起身,把纸摊到旁边干的石面上,又觉得不保险,赶紧默背起来。
蒋无涯一见这份名单笑了,他也赶紧掏了掏怀里,也取出一封油纸蜡封,甩了甩,打开,沈星好奇看看,也是一摞名单。
“我也有啊。”
蒋无涯这次南下瀛州,也是带着他爹给的,也就是中立派给他的任务来着。
“不过你不用瞧,除了各个鹰扬卫的主将指挥使,其他人的名字都在上面了。”
蒋无涯的任务说简单也简单,尽可能保住十六鹰扬府,但如果最后真的保不住要改制了,那他要做的,就是必须把绝大部分的将领和全部兵卒保下来。
“我爹他们说了,国朝培养些将领和好的兵卒也不容易,如今诸党倾轧难以避免,改制也好,换番也罢,贬谪一些也无所谓,但至少这些兵将得大体保存回来,这是国朝攘外安内的基础和底子。”
这也是蒋无涯本人的想法。
当年选择不祸祸平民,现在只能上层倾轧,希望有朝一日,能真正清平了这些复杂的势力组成,皇权归一。
蒋无涯也把自己的纸一张张摊平在干的石面上,油纸抹干晾水,再把封蜡和火折拿出来,火折子打开,发现还能用,他重新盖上。
这个腰背挺直的俊朗青年说着说着,不吐不快,他忍不住说:“我的愿望和你一样,就是保住蒋家;再有就是海晏河清,朝政统明,这个,就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看见了。”
蒋家现在中立,将来也有可能不得不站队,蒋无涯很清楚这一点。
但对于愿望后者,他也委实茫然。
他用清朗甚至微微带笑的声音说出来,到最后一句,不免染上几分复杂感慨。
这样的蒋无涯,和沈星记忆以及印象中的他都不一样,不再哄着十岁小女娃的年轻人,也不是那个铁血冷硬不拘言笑的黑甲将军,松手放走沈星已经是他的极限。
眼前的挺拔青年,性格稳重,人也好,愿意倾听,愿意谈心,是个很有理想、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他少年时从戎行走过大江南北,见过山川河流,见过黎民艰辛,有大同朝世的希冀。
他很清醒,知道大家在洪流中的不易,他刚刚说出与朝中绝大部分官员截然不同的、宦官可恨又可怜的的话,他竟理解太监的艰辛,沈星是震惊的,她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才突然想起怀里的信纸。
她一边默背,一边不禁关注着身边的人,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蒋无涯的一面,她惊讶,她复杂,她甚至忍不住想,上辈子她究竟有多少东西是不知道的?
她忍不住问:“那,你会不会帮徐家呀?”
“如果,我是说如果,假如有一天徐家和你的理念冲突了,你,你还会愿意帮徐家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上辈子的经历,又或者突然想起前夜他特地来送的礼物,两人此刻那个不合法的婚约,不知哪一点触动了她,她突然问出口,话说了又有点不知所措,觉得自己不应该问的。
蒋无涯稍怔,但他很快认真起来,他觉得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应该很认真,他认真想了想,说:“除非正面冲突无可避免,其他,我偷偷帮。”
说了,他觉得自己这个回答在女孩子面前应该挺不讨喜的,有些屏息,侧头瞄沈星表情。
沈星的表情一时他不会形容,她好像有一种恍然,一种动容,前生啊,原来如是,她侧头怔怔望他,半晌,轻声:“为什么呀?”
她竟然没有生气,还看起来很动容的样子。
但蒋无涯心里却升起一种欢喜,一种带着甜丝丝味道的喜悦,他轻咳两声:“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啊。”
“这样啊。”
沈星笑了笑,心里泛起一种涩,有点想落泪,想起了前世很多东西,她用力忍住了,“那,如果我不是了呢?咱们成不了婚了呢?”
蒋无涯不禁一愣,他侧头望她,沈星低头整理信纸,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他顿了一下,“不是啊,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真成不婚的话,我也是愿意帮的。”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是担心徐家吗?”
他心里怜惜,醇厚的声音放轻缓:“徐家和蒋家相交多年,当年我爹还是徐帅帐下的心腹将军呢,就算没有婚约,我也肯定会帮的。”
他缓声安慰:“你别想太多了,会好的。”
眼前的女孩鬓发乌润,脸颊被温泉浸过白里透红,垂着眼睫盯着手上的信纸,看起来纯洁无瑕又美丽,像风一吹,精灵般便会离去,让人心生无限怜惜。
“但愿吧。”
沈星轻声回应,并且侧脸笑了一下,但她心说,可惜了,只是我们有缘无分。
她有点伤感,有点怅然,还有被不一样的蒋无涯惊讶到的,种种复杂情绪混合在一起。
“无论如何,谢谢你。”
她仰看着蒋无涯,认认真真的,为前世今生道了一次谢。
沈星时至今日,终于明白,昔日那个冷硬铁血的蒋无涯并不是扁平的人,他原来有这么多这么好的认知和理想,那时候她因为他的硬邦邦哭过,但此刻安静听着他的理想和心理却感觉得非常美好,甚至有点崇拜。
他表面平静得像无情的样子,其实内里经过这么多柔软的逶迤转变。
蒋无涯皱了下眉,有点不解:“谢什么,有什么好谢的。”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沈星不是谢他的安慰,这让他有点莫名和闷闷。
“没什么。”
沈星已经敛下情绪了,她抿唇笑了一下,“就当你背我过来谢你呗。”
她还好,换身衣服回去,找身普通宦卫的衣服穿了也就不起眼过去了。
但蒋无涯绝对不行,他是重要人物,视线焦点之一来着。但为了带她赴沈景昌的约,他紧赶慢赶就过来,没路直接从瀑布一跃而下了。
估计得穿湿衣服绕回去,糊弄过去再换;假如遇上什么紧张情况,也不是什么时候才有空换下来。
不想了,多好的蒋无涯,也不属于她,一她觉得自己经历太多了,背负的也很多,她不考虑谈恋爱。
也完全没有这个心思。
二是,后续事态的发展,她和蒋无涯其实有缘无分的。
沈星想是这么想的。
上辈子也确实是这么发展的。
但她没想到都是,马上事情就发生了一些变化!
让人开心又猝手不及的变化。
……
说起沈景昌,蒋无涯也是叹息沉默。
气氛就变成沉重了起来。
不过沈景昌很快就来了。
沈星和蒋无涯聊了一刻多钟,她又把名单背了小半的时候,沈景昌终于姗姗来迟。
他匆匆自另一边的崖壁一跃而下,落在丛林里,两三下就闪身出来。
“景昌!”
“小姑姑!”
蒋无涯和沈星急忙迎了上去,尤其后者,几乎是飞奔上前,蒋无涯怕地上太湿滑,急急跟着上去。
姑侄两人好不容易私下相见,激动就不说了,蒋无涯和沈景昌点头打过招呼后,前者十分体贴让出空间让两人说话,他退开一下望风去了。
沈景昌时间也很紧,他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待会还要去徐妙仪那边一趟,因此不得不长话短说。
两人激动拥抱,沈星和沈景昌赶紧仔细看对上有没有受伤,都不等蒋无涯走开太远,沈景昌说:“小姑姑,我决定了,我不想复爵了,我们想办法退出吧,我们家不掺和了好不好?”
今天这样胆战心惊,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
不管从前想的是什么,他自己在外面冒险不觉得,一旦像今天这样沈星命悬在线,他蛰伏旁观那十几支箭激射而出,沈星翻落崖下那一刻,他几乎心胆俱裂。
他紧紧握住沈星的手,“对不起,小姑姑,你会不会说我没用,骂我?”
他像个小孩子,像两人小时一样,但凡他做错了事情或自己连累家人的时候,总低着头不敢看她。
沈星一愣,几乎是大喜过望:“怎么会?怎么会呢?当然不!不掺和好啊,太好了!真的!”
她激动得,一时声泪俱下。
在见面前之前,沈星绝对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喜讯,甚至刚才她还一边背信一边琢磨怎么组织语言旁敲侧击,结果都不用了。
真的太好了!
……
沈景昌和沈星相聚大概半盏茶,沈景昌就不得不离去了,他飞纵到下游,和他的心腹汇合,最后回头看一看。
一直穿官服看着挺神气又长大了的沈星,哭得稀里哗啦,弄得蒋无涯手足无措。
那个高大俊朗的青年将军俯身,不知道在说什么,又不敢拥抱她。
沈景昌不禁微笑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的决定真的太正确太有意义了。
就是不知道大姑会不会骂他。
但他浑身充满动力,就算骂他也不怕了。
不过沈景昌想多了,徐妙仪又怎么会骂他呢?
……
寂静的郊野,山麓的庄子静悄悄的。
徐妙仪心脏不好,向来住不得吵闹的地方,出入行走的近卫下人都不禁尽量放轻手脚,生怕惊扰了她就会折了她的寿元。
但今日徐延是头一个这么做的。
这个中年的汉子,昔日徐祖父的护卫副统领,行伍戎马半生,他今天原本已经出门去了铸造局那边,急急狂奔回来,带回来的一个夏柳般抽条的少年人。
“大小姐,大小姐!小公子来了——”
徐妙仪霍地站起来,一把撩起盖在大腿上的毯子,直接冲了出去。
事实上,因为担心她心疾承受不住,去找沈星之前,沈景昌已经先以暗号联系了徐延,让人悄悄先回去送信,缓缓告诉徐妙仪了。
所以徐妙仪是知道的。
“大姑,对不起,我……”
“不要说对不起!”
徐妙仪强自忍住,但终究泪盈满眶,她竭力忍住,有点哽咽道:“这怎么能怪你?你是个好孩子。”
她深呼吸两下,尽力平复心跳,浅水蓝绸面襦裙让她看起来瘦削又苍白,但挺直的脊梁和举重若轻的缓行,让她看起来病态轻弱又有种无声靠山般感觉。
徐妙仪缓步行过来,拥着跪在她面前的沈景昌:“傻孩子,能一家平安,回归市井也是极好的。”
沈景昌一愣。
他本以为,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对整个徐家一派的影响是不亚于大地震,且对姑父和大姑这边影响也是尤其大。
他以为大姑会很生气,甚至会斥责,甚至骂他不配为徐家子孙,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再怎么难受挨骂也会坚持的心理准备。
但谁知。
他忽然感受到,有一滴泪珠低落在他的头顶。
明明那么多的头发,明明还有头巾,但偏偏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颗泪珠落在的头顶,自头发浸落头皮,他清晰感到道了那滚烫的温度。
沈景昌一时心中大震,他张了几次嘴巴,发不出声,良久,他哽咽地道:“……大姑,是不是因为,我,所以……”
沈景昌是今天才真正萌生的退意。
过去虽然被迫选入暗阁不是他愿意的,但他真的一直努力在为徐家复爵而拚命。
他比沈星还大一岁,流放入宫也没生病,当时他四岁了,他其实对父母、祖父、太祖父,还有叔祖叔叔们一大家子都记得很清楚,那个温煦和乐个个长辈疼爱融融的大家庭。
那个荣华煊赫的门庭,父祖的军威赫赫,教导他端正为人的家。
沈景昌是长房长孙,真正的长子嫡孙,他太祖父、祖父乃至父亲都对他教导非常严格,小小的他从小就对徐家门庭充满自豪,以支撑徐家是小小他的从小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信念。
他父慈母爱,一家和乐,就这么顷刻没有了。
他父祖一生的苦战之功,开创的魏国公府门庭,就这么没有了。
沈景昌想让小姑姑风光出嫁,不想让二姑再待在宦营这种地方,连和家里联系都不敢,更不想大姑饮恨离世。
所以他很拚命。
沈景昌对复爵是有执念的。
他以为家人也全都有。
但今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不是这样的,家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萌生退意,原来更多竟是因为他。
他一时之间,痛哭失声:“大姑,大姑,二姑和二姑夫是不是失踪了?我,我……”
徐妙仪捂住他的嘴,一时之间,也眼泪滂沱。徐家今日深陷泥泞,当然不仅仅因为沈景昌,但确实有顾忌沈景昌和徐妙卿的意愿,这个昔日一头小黑豹子小男童,进了永巷后,小小的他日复一日在狭小的院子和屋子里苦练。
从前还会偎依在母亲怀里撒娇说休息一天不读书了。
但家变后,再多的苦,姑侄两人也不说一句苦。
她每次得了永巷的信,都要痛哭一场,可就是因为如此,却坚强地一年一年地撑下来。
她不想死,她不能死,家人平安之前,她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她几次大发病,她都顽强地挺过来了,所有大夫都说这是奇迹。
“前两年,我给你二姑写信,看她口气似乎有些松动,她应也是愿意的。”
“好孩子,别怪自己,你、云卿,星星,咱们徐家的,都是最好的孩子。”
徐妙仪不敢多哭,勉力遏制哽咽,但眼泪还是哗哗往下,她搂着沈景昌:“大姑总能在去世之前把你们拉出来的。”
“你二姑……我也相信她夫妻俩会好好的。”
屋里徐延等人也啪啪跪了一地,个个无声流泪:“我等誓死追随小公子!”
不管是进,还是退。
他们无怨无悔,随时拚命。
徐家再世之恩,徐延等人多数都是徐祖父在乱世中救容的孤儿,对徐家忠心耿耿。
沈景昌和沈星又不一样了,沈景昌是徐家仅剩的男丁,继承家业的长子嫡孙,他们个个无条件追随服从的。
在场人都痛哭一场,不过也并没有很久,徐妙仪很快抹了眼泪,把沈景昌拉起来,让他洗脸止住眼泪。
她说:“别急别乱,要沉着,从长计议。”
就算沈景昌萌生退意。
这么多人,徐家旧部,可不能找个机会就一走了之的。
徐妙仪说:“他们为姓徐的抛头颅洒热血,那么多人不顾自身安危,文的武的,搅合进了这场斗争,抽身不出。我们不能这么做。”
她教导沈景昌。
明面的徐家旧势力,譬如云吕儒这样的,还有许多的军中旧人,这些年他们联系到,对方有愿意一意追随的。
还有沈景昌暗阁也得慢慢抽身。
明里暗里撒出的人手。
还有楚淳风,他这些年为徐家做得太多了,徐妙仪为徐家能身家性命全不要,但她绝对不能让丈夫这么做,更不能背刺他。
得商量过,让这个影响减至最低,不能害人。
“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岂能辜负他们?”其实是即便到了万不得已,也绝不能辜负。
但徐妙仪舍不得这么说。
辜负了他们,即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日下了黄泉又岂有颜面面对父祖。
沈景昌说:“我知道,大姑。”
他当然知道退也不是随意退的。即便他在暗阁,也有不少心腹队员,和好些为了他死了,弟弟或子侄继续追随他的,他怎么也得安置好了。
就算走,也得带着他们和他们家人走才行。
这样就不是小事了,绝对要从长计议,边往前走边寻找契机才行,
沈景昌当然懂,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他独当一面很久了。
否则,这么活着只能算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思。
徐妙仪欣慰笑了,“好,好孩子,快回去吧。”
她仰头看,替他细细整理一亮。昔日小小男童,永巷消息传回说他夜里蜷缩着悄悄哭,沈爹在外无声守了一夜又一夜,现今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能顶事的男孩子,是大人了。
她疼他的心和星星一样的。
徐妙仪欣然又心内柔软,仔细替他整理好衣领子,“扫好尾巴,赶紧去完成你的任务,然后回去。”
“有什么消息和变化,咱们暗信联系。”
“好,大姑,我走了。”
徐妙仪徐延等人一路送出房门,又送出院门,怕引人注目,不敢送出别院大门,目送沈景昌离开的背景渐渐消失。
沈景昌回头望最后一眼,用力抹了一把眼睛,“走!”
一个纵掠,带着几个人没入山林间,赶紧往曲州赶去。
……
温泉山涧,冬日里,一丛丛春夏秋花夹道而开,姹紫嫣红山花灿漫时。
回到沈星这边,心情就真的很好很好了。
沈星不知道上辈子家人是什么时候萌生退意的,甚至有没有萌生退意过?
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沈星没想到,也没觉得自己作用有这么大。但事实上正是因为她的出宫,她的努力,她的积极向上,一点点积累下来,才是徐家出现第一个改变的最大原因。
犹如一个机括里的一个小格子,不是很重要的,但扳动之后,就确实影响了其他,产生了变化。
但她也真切的意识到,是真的有改变了。
沈星真的很高兴,取衣服的近卫回来了,是很旧的山村猎户家的粗布衣服,她一点都不嫌弃,高高兴兴接过来,很礼貌道谢,慌得近卫摇头摆手。
她兴冲冲跑到后面的树丛里换衣服,还听见她哼着小调子,是小时候沈爹哄他们睡觉的童谣。
少女声音软软的,兴高采烈,蒋无涯听得笑了起来。
他抽了一根青绿草梗,继续编手上的大草蜢。
小时候,沈星格外喜欢这些小玩意,特别是他编的,小姑娘看得目不转睛,接过笑得见牙不见眼。
“猜猜哪只手?”
沈星换好衣服,打包好官服,她自己背着小包袱,两人并肩而行,他好像以前一样,一翻手露出一只大碧草蜢,然后手一翻又不见了。
沈星一下子笑了,“这只!”“那只!”
记忆好像一下子接通了久远的频道,那些已经被尘封、沈星觉得已经没什么好想也不重要的记忆一下子就变得鲜明起来。
小时候,两人躲在太平缸后,狭窄的小宫巷里,每一次见面,蒋无涯都会给她带外面各种有趣小玩意,还会给她变魔术。
明明刚才看见在他手里,她怎么翻,都翻不到了。
哈哈轻笑,两人相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旧日时光。
沈星抬眼看他,两人眼睛对视着,都是笑影。她忽想起什么,赶紧低下头。蒋无涯手掌一翻,大草蜢出现了,他拎着长长的杆子末端,把它递给她。
她不禁抿唇笑了起来,小心翼翼接过它。
大草蜢荡阿荡,蒋无涯忽凑过来,小声说:“你别和那裴玄素那么靠近,我会吃醋的。”
半真半假,热气喷到她的耳朵上了。
沈星蓦地侧头,她又惊又好笑,这什么跟什么呀?她睁大眼睛看他,这个露出一口亮白整齐牙齿轻笑挑眉,表示他吃醋了的青年。
俊朗轻松,半开玩笑,有点闲闲的军痞味道。
沈星简直被他惊呆了,这是蒋无涯吗?!
除了前朝值守那两年的温柔魔术,上辈子经年后再见,他已不是少年。
真没想到,简直一再刷新她印象。
上辈子她对成年后的蒋无涯,唯一印象就是硬朗英挺,杀伐果断,不拘言笑,严肃又冷硬,石头一样硬邦邦。
沈星突然真切地意识到,她的前生真是错失了很多人生风景。
她的人生,几乎被懵懂痛悲恨仇和上辈子的裴玄素占据满了,紧赶慢赶,各种不愿各种承受,各种不堪重负的责任和心理压力。
她愣愣的,不禁停住脚步,看着蒋无涯。
身后有个近卫站得最近,听见了蒋无涯露大白牙说的话,嗤嗤偷笑,被蒋无涯一脚踹跑了。
几个近卫很会意的退远了。
蒋无涯脸颊有些泛红,但他认真起来了,他问:“星星,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成亲了?”
沈星一下回神,惊讶望他。
但蒋无涯很认真:“可是我想。”
他这辈子做人认真,既然有未婚妻,就从未看过别的女子一眼,也从未生过旁的心思。
那个可可爱爱的总角女孩。
今日这个娇俏美丽的又恬静聪颖的少女。
今年之前,若沈星捎信给他说不愿意成婚了,那他肯定尊重祝福,有惆怅惋惜但肯定同意的。
但经历过这些天,她的勇敢,她的认真负责,她的熠熠生辉,他突然发现自己就不愿意了。
他把这个女孩摆放在未来妻子的位置已经十多年了,有些感情生出来,是那么自然而然。
蒋无涯想爱她一辈子,保护她的余生,与她白首偕老。
“让你生疏了,是我的不好,如果你不嫌弃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认真地说:“我再做好些,或许你就愿意了。”
是的,蒋无涯第一次重逢的时候就察觉沈星的生疏,最近两次见面,他认真感觉,就确定了。
他很聪敏。
沈景昌来之前他说了这么多,是真的,但又何尝不是他很想尽快驱走他和沈星之间的因时间而生出的距离和生疏感,让两人重新熟悉亲近起来,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只要你愿意,一切问题我都能解决的。”
不管徐家和蒋家如今的门庭差异。
还是如今徐家深陷泥沼的艰难,他会竭尽全力。
反正只要她答应,他们可以重新处的,将来问题都由他来解决。
最后他说:“我们也可以先不谈成婚,好像外头的小年轻一样,先处一处。”
谈个恋爱。
嫁娶等谈过再考虑,可以答应,也可以拒绝,都可以的。
风徐徐吹,带着温泉水汽的暖潮,一瓣粉花打着转儿落在两人的中间,吹落沈星鸦青鬓边,他轻轻伸手,摘了去。
这个雷厉风行独掌一军的青年将帅,此刻可以说是穷尽他此生的认真的轻柔。
尽管心里挺着急的,但还是认认真真等着。
蒋无涯说得,沈星信吗?
她当然相信。
这个男人,最是一诺千金。
车是车,马是马,对故人最大的沉默宽容,从来不会巧言令变。
并且,现在并不是那个冷硬铁血不拘言笑的蒋无涯。
眼前这个俊朗青年,其实承载了她少女时代最美好的回忆。
此刻他认认真真编大草蜢,一边走一边给她变魔术,哄她高兴,求和真挚柔和。
水汽如纱轻飘细绕,苍翠郁葱的背景色上,他俊朗军姿,伸手轻轻捻着嫣粉色的花瓣,好像一副画。
饶是沈星已经下定决心不搞感情,这一刻都被他触动了。
她心突然乱了,“……我,我想一下好吗?”
这样的蒋无涯,有点让人无法拒绝。
用心诚恳得,让人清晰体会到他的千金一诺的情意。
沈星是个不大会拒绝别人对她好的人,她手足无措。
而她刚刚才意识到,自己上辈子失落了很多人生的美好风景。
——沈星突然想起,徐家的轨迹变了,景昌主动萌生退意,很多事情都会变吧?
那将来还真是很可能景昌和蒋无涯就不会撞上了,徐家也就不会和蒋无涯撞上了!
她和蒋无涯,就真的就有可能了。
她忍不住顺着想,她和蒋无涯在一起的话,会好吗?
理论上,会的,蒋无涯不会辜负她;而有了蒋家的倾力相助,甚至对徐家更好的。
但这会连累蒋家吗?
沈星一会儿想了很多很多,她心一下子乱了,一瞬产生了动摇了,她动了几次嘴唇,最终无措地说:“……让我考虑一下,考虑一下好吗?”
她急道:“对不起,我……”她都不知道蒋无涯怎么察觉的。
“不,不要说对不起。”
蒋无涯打断她的话,他微笑说:“没什么对不起的,”是以前两人太聚少离多了,可以重新开始的,他说:“你好好考虑,好吗?”
他声音很轻柔,沈星胡乱点了点头,“……嗯。”
第42章
绕了点路,沈星低调回到铸造局这边,蒋无涯目标大,两人在这里的挥手告别分开了。
徐喜徐容也跟着她回来的,悄悄去翻了她行李找了备用的鱼龙补服,又私下找了宦卫牵了几匹马来。
沈星也没进去,找了个僻静的林子,有点心事重重把衣裳先给换了。
她答应有点冲动,一答应后,心里就有点后悔了,主要她原来只想和家人一起回归市井的,她前世遗憾伤痛太深,期盼这件事太久太重了,现在也未有改变。
——沈星有点不会拒绝旁人对她的好,别人对她的好她总很容易心软,她很能将心比心体恤别人。
而且,她得承认,前世今生,蒋无涯是她唯一真心期待过成亲的良人,这不得不说,也是另一个深藏心底的遗憾。
虽然她从未刻意去想过。
他太真挚了,沈星那一刻心乱如麻,就答应了。
答应后她意识到后悔,马上就想和他说,但蒋无涯看着军旅出身一俊朗青年,但实际没点内秀可当不上好将领,他观察力敏锐得很,立马不动声色用话把她给堵住了。
沈星说了几次,都没能说出口,有点郁闷瞅了他一眼,他是不是故意的?
那好吧,沈星只好打消了念头,她这个人有个好处,既然答应了要考虑,那她就真的会老老实实去考虑的。
于是,就带着心事儿回来了。
蒋无涯偷偷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翘了下唇。
她真的好可爱。
和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他也没有立即离去,等沈星换好衣服,把头发擦干了,他才重新露头远远冲她挥了下手。
沈星呀一声,他还没走啊?
她赶紧用力挥了挥,你快回去吧!
蒋无涯微笑点头,也不敢再耽搁了,近卫已经拉来了马匹,他快步下了土丘,一翻身上马,疾驰往坠崖的方向快马而去。
沈星呼了一口气,上来风冷,头发湿湿冷风一吹脑瓜子凉冰冰的,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也说:“那我们也赶紧回去吧。”
一上来,也顾不上想自己了,她心里很担心记挂崖下那边,也不知怎么情况了?
沈星匆匆把头发一扎,顾不上还湿,套上三山帽,赶紧一踩脚蹬爬上马,带着徐喜徐容往崖壁那个方向策马而去。
这次再去不用勘探,仅大半个时辰就到了,但人还未到,就先迎面遇上来寻她的徐芳徐守。
徐芳告诉她:“小小姐,崖下已经消停了,案情有了重大突破,石壁那边是个大发现,估计私仓快找到了。”
说起来徐芳还气愤着,但一行人顾不上多说,沈景昌的萌生退意的事也不适宜在外面透露,于是沈星点点头,轻叱一声扯缰绳,五人快马往崖上石壁的方向折返。
一到,便见现场凌乱狼藉一片血腥点点犹在,宦卫和护军零星,大部队没理会这边,已经直奔石壁方向去了。
绕过石壁,杂草积雪已经被踩踏一大片脏污,不用找人问路,直接跟着走就行。在丘陵之间穿行了大概两刻钟左右,绕过一个大弯,喧嚣声脚步声马嘶鸣沓沓越来越近,只见前方宦卫护军林立搬运走动之间,一个一人高、一丈宽的黑黢黢洞口边映入眼帘。
洞口的枯黄败伏的茅草已经全部被清理掉了,这就是那个私仓。口小肚子极大,但加起来可能得有方圆百丈左右,被人工开拓过的。
里面还有一些用麻袋和稻草包裹装住的长矛戟头之类的兵刃,可能得到三四十大车,上面明晃晃铸着瀛洲鹰扬卫第十六王恭厂第六十三铸造局的铸印。
这些兵刃在私仓内一经发现,很多人神色霎时就沉下去了,更有甚者,如同死灰一般。
——查到这里,已经明证鹰扬府沟通常山王私军,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再也洗不清刷不掉了。
十六鹰扬府如同被拉栽到进泥污灰烬的玉瓶,它有多贵重,在场许多的开国功勋和中立派就有多痛惜难受,有人直接晕厥了,偏偏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连很多新进官场,心里不趋同两党斗争的郎官主事等小文官儿、都面露叹息恻然之色。
与之相反的在,则是部分护军与东西提辖司及两监的宦卫宦军们。
他们振奋之余,见这些人这般神色,心内不忿,吆喝搬动留证愈发大声用力,时不时故意往那边的人身上碰撞推车,“走走走,让一让让一让!”
沈星就是这么一片纷杂嚷嚷中赶到的,她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钻进那私库山洞了。
听到那些杂七杂八的话,她心里也挺不高兴的,不过她也没顾上这个,抬头环视,但不管裴玄素韩勃,还是赵关山梁默笙等人,连同他们麾下一众头号官掌队掌班及大批的心腹宦卫缇骑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赵青及她麾下的一众监察司女官也是。
她赶紧找了人问:“你们督主呢?还有韩副督主他们呢?往那边去了?”
她还想追上去。
沈星抓住的人是贾平,如今已是裴玄素颇信任的心腹之一,贾平顾左右而言其他,“督主?督主大人他已经率兵追出去了,和赵督主梁监司他们。”
但不肯告诉沈星去了哪里,问急了,他就说他也不清楚。
裴玄素御人之术太厉害,也没有太久,并且贾平其实平时大多时候都跟着她的。
沈星已经问不出话来了。
她有点郁闷,贾平劝她:“星姑娘,不如你和咱们一起押运证据呗,正好回去等着,歇一歇,您也跑很久了。”
沈星问:“他没给我留口讯吗?”
贾平摇头。
这辈子相识以后,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沈星不禁一愣。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点点不好的预感。
他不会是去干什么危险的事情,不告诉她吧?
上辈子就是这样,只要他要干什么大事,她怎么问,就绝对问不出来的。
待到事后,才怎么震怒怎么胆战心惊,要么瞠目结舌,吐槽不已。
这辈子,大约不会有震怒吐槽了,但她的心,不禁一下子提了起来了。
她想了一下,到底上辈子当过皇后和太后,沈星开始有点想明白了。
飞鸟未尽但好弓尚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有些事情当时煊煊赫赫雷霆万钧,但逆线而行犯大众之怒,将来很容易会沦为替罪羊的。
上辈子,这样的事情朝堂多了去了。
为了平息众怒,又或许为了给皇家遮盖上一层遮羞布,往往会把一两个或许一批人当罪魁拿出来惩之以罪,以作揭过这件事的定笔。
——就像当初的裴玄素家,不正是这样吗?
十六鹰扬府,很可能会就此完蛋。
神熙女帝的谕旨、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目标,也是彻底搞垮塌十六鹰扬府。
可十六鹰扬府是什么样的存在?
沈星慢慢回头,她耳边嗡嗡的,身后不远处很多钦差团老臣将领面露愤慨戚然之色,又很多痛哭落泪乃至破口大骂,更多人沉默,或多或少面露黯然。
这还是他们在东都出来之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
等真正查实到私库兵刃铁证、十六鹰扬府确切被拖拽进这个漩涡这一刻,身临其境,他们还是没忍住这样的表现。
那等到十六鹰扬府真的改制垮塌、府兵制彻底消失在大燕历史那一刻,太.祖皇帝的根基崩塌掉这极重要的一大块的时候,他们又会如何呢?!
沈星有先见,她知道裴玄素最后会有惊无险蹚渡过去,可是此刻的他并不知道。
所以裴玄素到这里,就不允许她再掺和了。
最起码,明面上是不允许了。
沈星半晌无言。
前世怎么样不提了,这辈子裴玄素这二哥,确实当得很好很好的。
沈星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难以形容。
但她这一刹那,真的很难不为这辈子的裴玄素此刻的行为,感到动容。
她站了半晌,不想再听那些骂赵关山裴玄素等人的话语,抿唇瞪了那边一眼,贾平轻轻拉她,“走吧星姑娘,正好咱们押运第一批证据回去了。”
她轻轻点了下头:“好。”
……
同一样的心思。
裴玄素如此,赵关山亦如是。
只是那一边的彼此之间的反应和碰撞,却远比沈星这头要激烈太多了。
……
时间回溯到崖下。
不多时,邓呈讳重新套上东提辖司的缇骑服饰,悄然折返崖上,他追上裴玄素,低声道:“蒋指挥使背着姑娘一路奔出十数里外,纵身跃进一汤泉山涧,他们涉水而上,停在那头,像是在等人。”
“姑娘安全无恙。”
邓呈讳心里难过,但他只得尽量避重就轻去禀报,重点放在沈星很安全。
但裴玄素听不懂吗,他有时候真的有点恨自己的敏锐,孤男寡女,纵身汤泉,畅泳淌水,肯定是她在前,他护在后面,两人一起坐在那汤泉边上的大石聊天、说笑。
她笑起来,轻轻抿着唇儿,露出一个小梨涡,更高兴的时候,眼睛弯弯的。
朔风静静吹,裴玄素沉默站着,他像自虐一样,慢慢地将她有可能的反应都想过了一遍。
他的情绪激烈爆发过了之后,钝钝的,犹如那过夜后的未尽炭盆,烧透过了,残红点点,有一种寂寂的涩然。
良久,他轻声说:“好了,她安全就好。”
“你回来得正好。”
裴玄素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私人事情,她安全就好了,他确确实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走吧!”
他转身上崖,一步接一步登上高处,西北风一下子凛冽起来,猎猎呼啸卷动他鲜红的猩猩绒大斗篷。
裴玄素垂眸瞥着这抹猎猎的殷红的艳色,换上了金黄色斗牛赐服之后,在众多颜色斗篷面色之中,他最终选择了细腻的火红的星星绒面作面。
无他,似血。
他要时刻提醒的自己,他父母溅出来鲜血还未曾洗涤干净。
崖顶临时搭了一个医帐,山壁前几个人死了四个,还有两个一个肩胛骨中箭,另一个腹部和大腿中箭,前者很快就被救醒过来了。
他喘息着,说出来了他们在山壁前的发现。
赵关山沉声问他,“能不能坚持?”
他咬着牙关说:“可以!”
赵关山拍了拍他肩膀,立即命人抬担架来,这就动身出发。
崖底已经渐趋平静了,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联合下令,立即将那些原来拿司南盘的人全部护着带过来。
风卷起曳撒下摆和赤红色的斗篷,裴玄素最后回头望一眼,深吸一口气,掉头而去。
沓沓的奔马踩着血和泥泞杂草,过了那个磁场混乱之地,接下来的勘探速度终于有了大幅度的提升。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成功找到了那个私库!
里里外外混乱的脚印,暗沉沉的洞窟被火把照得通明,只见用麻袋装住稻草夹裹的一袋袋兵刃,里面还有,但少,绝大部分被匆匆拖拽到私库以外囫囵掩藏丢弃了。
可以见得原来的库存量非常多,对方原本是用车装载一路往北边运走的,但到后来根本来不及了,不得不胡乱拖出去,洒了一地。
但饶是如此,也来不及,私库之内还有少留存,那些人匆匆撤走,估计就在崖下行动失败的时候不得不被迫撤走的。
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毫不迟疑,立即顺着那被匆匆铲清过的车辙急追。
但走到半路,当短暂离开了钦差团的监视之后,再一次遁路成功准备翻身上马之际。
赵关山突然停住了,他转头对裴玄素和韩勃说:“瀛州鹰扬卫必有内鬼,你二人先率麾下的人马回去。要注意加强监备,但注意先别动,你二人排查铸造局,跟这条线。”
到了这个时候,谁不知道赵关山梁默笙手上有神熙女帝交付的这些年搜监察到鹰扬府相关罪证事迹和一些有问题的人手?
反正裴玄素心里清楚,韩勃也清楚。
赵关山突然让两人回去,这是不许他们参与接下来的核心捣塌十六鹰扬府的行动了。
赵关山和梁默笙早已有了协议,梁默笙一听哼笑一声,但没说什么,踱步到一边去了,把空间让给这义父子三人。
裴玄素皱眉了,“义父,你……”
赵关山知道裴玄素口才了得,学富五车的人很容易把他驳得开不了口,时间紧迫,他也没有废话,沉着脸:“义父不是和你抢功!”
“你不必再说,还认我这个义父就听我的!
他凌厉扫了两人一眼,赵关山掌管西提辖司十几年,平时笑呵呵慈眉善目,一旦凌然起来,眉目摄人,底下屏息没有一个敢吭声说话的。
他厉喝一声:“你想想你哥哥!你没了谁来照顾他!你爹妈就剩你这么一个好的儿子,你这是想让他们死不瞑目吗?!”
赵关山眉目沉沉:“西提辖司的前任督主,和你东提辖司的上一任督主,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一个车裂!一个斩首!九族尽诛!”
赵关山也不是一开始就西提辖司的太监头头的。他的前任死于武德二十八年。至于东提辖司上一任督主赵明诚,曾经多么不可一世让人闻风丧胆,但也死了,并且还是冠上欺君之罪被斩首族诛的。
这样的事情,赵关山见得太多太多了。
他的敏感度也非常非常高。
掀翻十六鹰扬府,固然能一飞冲天,但真的很容易将来被清算。
赵关山自己跑不掉,但他认为,有自己一个就够了。
他都五十了,也活够了,险他来冒,他这两个义子还年轻,就不必了。
赵关山沉声对裴玄素道:“以后还有机会,你听义父的,别着急好吗?”
他低声道:“你不是有个小丫头?现在不要声张,等以后……你们还年轻,早晚有机会的,到时候设法入朝也好,离开这地儿也罢,都可以的。”
裴玄素心内一恸。
从说父母哥哥开始,他忽然像有块破絮堵住咽喉一般,说到最后沈星,他的心肝像是在堵塞之上突然被人狠拧了一下似的,那半晌,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暂时搞定了裴玄素,还有一个气人的韩勃。
韩勃怒发冲冠,连爱不释手的那条金错银马鞭都一把扔了,他两步冲上来,倔强瞪眼:“不!爹,我必须去!”
“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一起去!!”
跟这个小子说道理永远说不通的,倔强起来像头牛,赵关山原来打算让他读书识字长大后成家立室娶妻生子的,但韩勃硬不听,九岁那边他遇危机,韩勃愣是一头扎进来当了罪奴阉童,要永远跟着他。
气得赵关山死去活来。
现在又来了。
赵关山见到他这倔强牛眼就来气,说了两句,不听,气得他狠狠一个耳光甩在韩勃的脸上!
赵关山怒喝:“你不听我的,以后别喊我爹!你不是我义子!!”
赵关山气得狠了,又心酸涩,哽着声音道:“你不是要给你娘扫墓吗?”那时候父子两人一起去祭扫她,韩勃百无禁忌,还跳着脚说,将来把赵关山也葬这里,他好方便一起把墓给扫了。
“想想你娘。”
“我老了,可你才多大?”才十几岁!
赵关山硬声:“听爹的,好吗?这茬儿过后,你想干啥差事爹都由你,行不?”
赵关山软硬兼施,可韩勃提及母亲用力抹了一下眼睛,却还是油盐不进。
赵关山脸色终于冷下来了,他喝:“陈英顺赵怀义,你两个过来。”
赵关山退后一步,冷冷道:“把这他们两个给我押回铸造局,就按我说的做!”
陈英顺赵怀义是赵关山多年心腹,闻言毫不犹豫“啪”下跪领命!
有些尖细阴柔的嗓音此刻无比肃然,“唰”一声拔出长刀,一圈人抵着裴玄素和韩勃,陈英顺道:“裴督主,得罪了,请。”
照理,裴玄素现在和赵关山平级,并不需奉赵关山之命,陈英顺等人更无资格以刀抵着他。
所以陈英顺对他说得罪了。
两辆华丽的大车已经早就准备好了,哒哒拉了过来,陈英顺赵怀义各带着几个好手,持刀把裴玄素和韩勃押上车,韩勃那边还拿着绳索,万一真不行,只能直接把人绑起来。
把人都押上车之后,赵关山才从大石后面出去,招手把裴玄素和韩勃的人叫过来,护送他们的督主和副提督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冯维邓呈讳好些人耳聪目明,隐隐听到什么,梁彻更是很通晓提辖司内的行事作风。
他们犹豫,看向裴玄素的车驾,但良久,未得到车内裴玄素的指示,最后听从赵关山之令,护着两辆大车折返了。
……
东西提辖司的临时指挥大房已经收拾出来了。
裴玄素回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斜。
屋里没有点灯,他静静坐在黢黑的太师椅之上,夕阳自折射在背后大窗窗纱上,背影暗红,他的正面笼罩在阴影里。
裴玄素呵呵低笑了两声,他蓦地站了起来,“去!把韩勃叫过来。”
外面马匹拉扯的声音,韩勃一阵风似的刮过来,一脚踹开房门,双目通过,只是他愤慨的神色还未来记得说话,已经被裴玄素打断:“你要一起吗?”
韩勃一愣,秒懂,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当然要!”
他有些惊讶,冯维唰一声点亮灯火,晕黄的灯光落在两人的脸上,韩勃这才发现,裴玄素神色也沉沉晦暗,有种可怕的僵硬。
冬风自大敞的门户徐徐拂进,裴玄素垂眸,他手上还带着韩勃给的那枚墨玉扳指,扳指下是微凸不规则的一圈粉红新肉疤痕,都还未曾长平转淡。
——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有个人为他脱去枷锁,偷渡他离开,给他治疗外伤,带着他偷偷从地道出去给父母敛尸,他高烧不退,模糊中隐约看见过那个蜷缩坐着的娇小背影。
两天一夜的时间,他束起的发髻有几丝漏下来,垂在白玉般的脸颊之侧,裴玄素没有留意。
他静静着盯着墨玉扳指下的新疤,和身上这身夺目金黄的赐服。
——他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已经交代了孙传廷,万一他真有什么,哥哥好歹还有人照顾。
而且,她心那么软,她也会愿意照应他哥哥的。
裴玄素不无涩然地想。
“我是来复仇了!”
赵关山的好意,他当然知道,裴玄素也无法不动容。
但,裴玄素是来拚命的!
他现在也没什么要眷恋的了。
他如果想要囫囵偷生,早在宫外永南坊养伤的时候,沈星提议,他就能就此离开,隐姓埋名了!
可他没有,他把牙关咬出血回来了!
要达成他的目标,总要拚命的,就算没有这一次,下一次也一样要拼!
权位复仇险中求。
没有第二条路径!
裴玄素之所以没有反抗回来了,一是众目睽睽他不能扫了赵关山的威严;二是赵关山了解他了解韩勃,既然这么想了,肯定有第二手准备以达成目的。
与其这样,不如先回来。
以免耽误了车辙线索追溯的黄金时间。
果然,后续他的线报,赵关山撒开了人手,甚至换了衣服,眼线都不知道他和梁默笙的真身在哪里了。
“你的人呢?你还有什么人和暗线?”
裴玄素自己在鹰扬卫有暗线,放出的眼线也不少,但说到西提辖司宦营和赵关山身边,那肯定是不及韩勃的。
裴玄素不信赵关山施恩和拉拢心腹的时候,韩勃就没有一些知道的,他可是从小在赵关山膝下长大的。
韩勃一下子高兴起来了,他端详了裴玄素两眼:“还是你这种读得书多的奸计更多!你等着。”
这人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裴玄素心情本就不虞,冷瞥了他一眼。
韩勃兴冲冲地跑了。
……
车辙线索查到最后,究竟会是什么?
只要在这里堵住赵关山,才能顺利成章接上后面。
韩勃的消息很快就来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最终得出一个比较隐蔽的消息,西提辖司在瀛洲码头征调了不少船。
“船。”
室内的灯火已经升起来了,裴玄素指挥间方才人进人出,好像他已经最终服从了赵关山的安排,加派人手监视瀛洲鹰扬卫和查王恭府的线了。
韩勃也装模作样去了,但时不时就打发人回来催问进度。
裴玄素静静坐在大书案之后,汇集他和韩勃的消息,加以车辙线索的前情,他最终判断,这些私苍兵刃,范亚夫是通过船只来进行临时转运的。
两仪宫对十六鹰扬卫的重视不言自喻,皇帝恐怕活剐了常山王的心都有了,范亚夫那边必然动用了不少己方本身的人手和势力,来参与这个紧急转运。
思及皇帝,裴玄素扯了扯唇,露出一抹毫无笑意的砭骨冷笑。
性命于他,真的没有这么重要!
他想拼,他要拼,血脉鼎沸毫不犹豫,皇帝就算真的下台,以登上过帝位的原因,恐怕最后只会出家遁入空门之类的,假如他不自杀的话。
那怎么够?!
如果可以,裴玄素恨不得一刀刀割尽他们这些人的血肉!让一百个乞丐轮流上,让他们尝一尝他母亲临终前的那种滋味!!
他至今都不很敢回忆父亲游街的惨状,更不敢回忆母亲那青紫尸体和大大睁开望天的双眼。
裴玄素掩面,半晌忍住泪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敛住陡然迸发的悲和恨意,开始沉下心思索。
“临时调船用以转运,这段时间进出频繁,……”
可惜了,瀛州没有钞关。
两仪宫这些年在瀛洲的暗中发展会是什么?能被被范亚夫那老匹夫紧急调用的。
裴玄素综合所有线索,有四个怀疑方向:
一,隶属军方并最近的,当属浔江水师卫所,能遣出快舟轻船,伪装一番,不是不能装作民用船。
二,漕船,秋收已过,税粮陆续清点入库并转运上京,会从秋收一直持续到初冬,反正河水没上冻之前都可以。
日前,瀛州府和上游的郧州江州,都有漕船经过。
三和四,就是商船了。
瀛州及方圆百余里的郧州江州蕖州,大的船行,裴玄素经过筛选判断,最后留下两个怀疑对像:一个本地瀛洲的通明船行;另一个则是总号在甘州,但不管瀛洲郧州江州蕖州都有分号的龚记大船行。
前者的总号是在瀛洲码头附近的马尾巷。
后者的话,最近的分号是在瀛州辖下梓县的紫云大街。
后者还有好几个郧州江州蕖州的分号都被他纳入了怀疑对象。
赵关山为了让他俩不要掺和进去,可谓煞费苦心。这些怀疑不怀疑的线索都有人宦卫番役去,整个瀛洲及附近一带人仰马翻,而赵关山和梁默笙本人不知哪去了。
一支灯架,裴玄素一个人静静独坐,他也两天一夜没有闭过眼了,匆匆用过饭食,此刻在温暖的室内一个撑额坐着,有些困倦上浮。
这些日子,其实他经常做梦。
做那个困恼不已后来直接变得烦躁的梦。
那个梦,看不清人脸,但碾动辄心。模糊,又好像清晰,动魄惊心,即使是一个旁观者,他的代入感也异常强烈,常常梦醒都依然清晰记得某些片段和梦中激烈的情绪。
但那些梦境经常是在一些陌生的屋子花园,抑或陌生的宫殿发生的,所以不管它怎么碾动辄心,裴玄素都把这么莫名其妙的梦和现实和自己分得很清楚的。
唯独大前天晚上,他隐隐约约,做了个一个新的片段:是在一个夜色中江水无声拍击半旧的青石码头的画面,江面很开阔,码头青旧古朴有青苔,江岸对面是冬季黄叶落了大半的杨花树,夜风一吹,江面和对面的杨花树影在摇曳,树叶纷纷而落。
紧接着是一个正率众疾速奔跑的人的视野,梦境相隔,都能清晰感受到视野主人的阴翳急噬的那种迫切。
大前天做的梦浅且短暂,他心里净想着沈星,醒来就忘记了。
但今夜困倦上浮,他撑额垂睫的一刹那,不知怎地,突然就记起来那梦中的画面!
一闪而逝。
裴玄素霍地站起来!
他眉心不由皱紧。
裴玄素站在位置是在太师椅之前,他面前大大摊开的十几丈纸笺,墨痕尤新,其中最上面一张,分别写着他的四个怀疑对象。
最后两个商用船行,后面密密麻麻还备注了龚记大船行各州分号。
裴玄素在沛州任刺史长达两年多,他自己是个好四下游历的,并且他关注曲州鹰扬府,连同附近的蕖州和瀛州鹰扬府也一并关注了。
他曾乘船周游过龙江这一带的大小支流和各州县的大小码头。
偏偏他这人记性特好,几乎过目不忘。
一瞬间!
那梦境的码头,刹那就和实物对应在一起了!
裴玄素慢慢拿起那张纸,最后的龚记大船行的梓县紫云大街分号。
他本来就有点偏向龚记的梓县分号。
他已经摩挲了一段时间了。
电光石火,他的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
“去,马上去把韩勃喊进来!!”
裴玄素倏地抬眼,绕过大书案“匡当”打开房门,大喝了一声。
躲在偏房等待已久的韩含和冯维几乎同时应声,前者“匡当”一声推开偏房的门,几乎是飞一般冲了出去!
冬夜寒凉,浸骨的朔风,裴玄素反手接过大斗篷披上,边扣钮边快步往外走。
沓沓落地的皂靴声,似乎踩踏在人的心脏,倚在回廊下打瞌睡的陈英顺一个翻身挑起。
裴玄素站在他面前,这个一身金黄斗牛赐服赤红大斗篷,眉目艳丽得摄人的青年宦官,此刻目如寒冰,他淡淡道:“陈英顺,你拦不住我。”
“你是要和我一起去,还是待在这?”
陈英顺赵怀义咬紧牙关拦了一会儿,最后把心一横,也跟着一起去了。
翻身上马,沓沓雷动,鼓点般的马蹄声迅速消失在铸造局的大门外。
惊动了很多人。
包括刚刚押运最后一批兵刃回来的沈星。
她用手抹着薄汗,似有所感,仰头望向马蹄声响起并很快消失的方向。
……
裴玄素率人快马赶到了瀛洲本城往东七十余里的梓县。
龙江水运大兴,尤其是众多支流汇聚的沛州一带,这梓县也非常繁华,不亚于普通的小州。
青旧古朴的大码头,夜色中江水一浪接一浪抚击,浪花点点,对岸杨花落叶纷纷簌簌。
雷鸣般的马蹄一路码头往东,最终在碑家大坝旁的紫云大街蓦地勒停。
膘马前蹄纷纷落地的清脆声响,紧接着,黑皂官靴一下紧过一下的急促脚步声。
裴玄素一脚踹开龚记大船行的大门的时候,一身普通宦卫装束的赵关山和梁默笙正打开神熙女帝给的那个匣子。
屋内船行的人已经全部擒住,匆匆堆叠的大量兵刃麻包袋也当场在后库被发现,宦卫和番役在屋外走动搬运,正厅挑着灯,只有赵关山和梁默笙两人在低声密议。
两人正在讨论该挑选什么人或事来联合这个龚记大船行一起取用,商议下一步该真正对上鹰扬府了!该怎么大动?才能一击得手?
这时候,马蹄声骤起,雷鸣鼓点般迅速逼近,船行的木板大门被裴玄素重重一脚,应声而开。
赵关山梁默笙霎时侧头,只见那大门之外,黑夜之中,身穿金黄赐服殷红大斗篷的颀长俊艳青年,正是裴玄素!
还有一身银蓝赐服黑色披风的韩勃,少年一头大汗,忿忿不平又一脸倔傲。
你不给我来,我也来了!
赵关山一时不知道是气是哽,“你们,你们……”
“是想气死义父吗?”
韩勃就不说了,他向来都是很气人了,他一甩马鞭冲进去之后,裴玄素依然站在原地。
他静静站了一会,迈过门槛,走到前庭赵关山的面前。
他慢慢撩起曳撒的下摆,一个俯身,双膝着地跪在赵关山面前。
裴玄素仰头哑声:“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义父之恩,玄素永世不忘,倘若鹰扬府一案不能与您同肩,我与禽兽何异?”
为了自己所求,也有上述原因。
裴玄素一字一句。
他虽平时不怎么说过,但赵关山再造之恩,裴玄素心里明白。
而他早已经一无所有,面目全非,又何惧冒险?
他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在意很多东西,唾骂也好,戳脊梁骨也罢,哪怕他日真有殒命风险,来战就是,他战到最后一刻,死亦无憾也。
他就仅有这么一点好的东西的。
裴玄素突然想,如果没了赵关山的照应,他会不会像梦里的那个人一样,焚毁一切的忿恨阴翳,终日活在心灵的阴暗中,连仅有的一点光都不见。
他不知道,但肯定比现在要糟糕太多。
裴玄素抬起头,他那样艳丽摄人的面庞、斜飞凌厉的丹凤,此刻优美的下颌线,呈现一种刀锋一般的弧度。
他声音也不高,就这么陈述道来,一字一句,入心入骨。
赵关山一刹那,五十岁历经风雨变幻无数悲欢的人,都眼眶发热。
一直旁观的梁默笙不由哼了一声,这赵关山还真有点儿子福气。
没人理他。
赵关山半晌说不出话,只拍着他的肩,他连续叹了几大口气,俯身用梁默笙听不见的低声:“那你那小丫头呢?”
裴玄素心像被蛰了一下,他垂眸,“我和她,已经没可能了。”
灯影下,垂下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眸光,他如此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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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赵关山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梁默笙在场,更不适合多说什么。
他仰头眨了眨眼睛,压下热意,裴玄素韩勃带人都插到这里来了,赵关山也根本没法再把他俩往外推,沉默半晌,用力拍了拍裴玄素肩膀,“好了,快起来了。”
废话就不必多说了,裴玄素起身,方才倔强退后两步梗着脖子以防挨打的韩勃也一个箭步靠拢过来了,被赵关山瞪了一眼,不过到底没舍得再骂他。
整个偌大的船行,宦卫番役提灯无声肃立,晕黄闪烁的光在庭院随北风不断轻晃,裴玄素艳丽眉目淬冰一样冷,他抬眼,已经盯向厅堂内大方桌上刚才赵梁二人匆匆收拾阖上的黄杨木匣子。
一行人快步迈上台阶,重新折返厅堂的方桌侧,把匣盖重新打开。
裴玄素终于看到了神熙女帝多年来针对十六鹰扬卫搜集到的大大小小的不谐折报。
可以说这次欲击溃十六鹰扬卫的关键!
有些明折,内附一张白笺写明前情后因,更有甚至夹到一摞之多,可见当时在朝上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可惜最后被中立派、开国功勋重臣、不认同动十六鹰扬卫的新臣,明里暗里各种心思几乎大半个朝堂沸反盈天竭力遏制,最终女帝败退下来,没能借此大动十六鹰扬府。
明折有大大小小二十多个,但更多是一种石青色封面的密折,和东西提辖司的杏黄色密折不一样,裴玄素打开来看,折子内部左下角署名的位置统统是一个很小的鲜红梅花印鉴,梅花之下接一个数字,譬如玖,壹三壹这样。
裴玄素心内了然,神熙女帝除了当年和太.祖皇帝合组的暗阁以外,看来还另外私有一套情报系统。
不过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裴玄素迅速翻看这些明折暗折及其余的大小资料,内里其中最大一件事甚至有前十六鹰扬府总府都指挥使,也就是当年十六鹰扬卫的一把手、当年太.祖的心腹大将开国功臣窦建城的私贩军资牟利案,也就是上面说的白笺夹的有一摞之多的那个明折。
从事、到人,人多了,弊病总会抓到一些的,贪渎、私用军船作运输牟利、构陷上峰取而代之等等,各种公的、私人的,大大小小的毛病,有的已经当朝揭开或者军规处置过了,但也有神熙女帝隐下未发的。
看完折子的,底下还有压着一大叠普通纸笺,是一些普通士官的事情或小队士兵干的混账事,算小事。
最后还有一个名单,是已经策反或各种方式收拢暗中成为太初宫备用暗子的人,中层将领好几个,底层士官就有数十。瀛州卫内前者占一个,士官数数有七八个。什么年龄层都有,包括什长、队长、卒长、军侯。
论对鹰扬府的熟悉度在场没一个人及得上裴玄素的谙熟。
他心思慎敏思维敏捷更是当世少有人能与之相比拟。
把东西都翻过了一遍,他心里已经迅速有了主意。
裴玄素那双丹凤目在这样的寒夜如同淬了一层刀锋般的冷光,他很快停了下来,玉白微带细碎新疤的修长食指,一下点在名单下半截的一个叫陈阿缯的军侯名字上。
“这个人,不大不小,入瀛州卫已经二十余年。”这人年资够老,履历也够宽,连火头营都罚进去混了一段时间,他认识的人足够多。
不同于赵关山梁默笙一直翻看的那些较大的人物和事件,那些小人物基本都不看。
裴玄素一上来看中的只是一个区区的中下层军侯。
他道:“马上派人回瀛州卫,放些消息给陈阿缯,促使他恐惧离营!”
韩勃有点不大明白,裴玄素淡淡道:“先前不是说过,铸造局被偷取的铜铁量很大,并不仅限供于给常山王的私刃。”
谁干的,谁是主使?过程中涉及有那个主事军官,对于此刻的裴玄素来说都是次要的,正如他在北陵山区追上常山王私兵后捡起那柄匕首,裴玄素思维敏捷直捣黄龙,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击垮整个十六鹰扬卫。
那就从这一整个瀛州卫开始吧。
“这么多的铸造局的被盗铜铁,肯定有很多营的兵士参与过搬运。底层士官和兵卒大部分应该没有参与分利,都是不知情的。一两人利用规矩,让他们把偷的铜铁也掺和进去顺手给搬了。”
裴玄素在铸造局的时候,他亲自去查看过江边的吊臂,审问过没有参与转运私刃的普通杂役。
铜铁都非常沉重,在陆上非常难以转运,也太容易露馅,它们大几率是直接掺和进明面的铜矿铁石上岸转船,在一开始铜铁原矿石卸转的阶段,有人暗中就把大致的数目算计出来,先给直接转船了。
但参与这个搬运东西的过程,却是整个鹰扬卫全体将士兵卒的工作。
毕竟有这么多壮丁兵士在,不可能再去征召力工的。王恭厂和铸造局的力气活都是鹰扬卫自行消化的,每营每队排班轮着来。
可现在出了这么一茬子事!
东西提辖司两监和整个钦差团动静那么大,偷铜偷铁的消息根本掩不住,瀛州鹰扬卫不管心内有鬼的少数人或其他大量人,人心惶惶是必然的。
绝大部分人不知情,但他们都参与了搬运啊!
两宫对碰,这么大的阵仗,可以说是碰之则死,扑簌簌掉落一地炮灰那是必然的!
底层人死了就死了,根本连个名字都没人记上。
恐惧、害怕、惊弓之鸟,这时候要是有个认识的人害怕得直接跑了,绝对能引起雪崩的效果!
夜色冷冷,裴玄素淡淡道:“届时,整个瀛州卫就会哗遁,逃营。”
这是军规大忌啊!
一整个瀛州鹰扬卫从上到下一网打尽。
十六鹰扬府是轮宿制的,中层和上层的将领们都是每隔几年就论调一次,各卫千丝万缕上下左右的关联。
严刑拷打之下,什么问不出来?
瀛州鹰扬卫作为十六鹰扬府的重要组成部分,瀛州鹰扬卫整个垮了,十六鹰扬府还会远吗?
这于裴玄素将如探囊取物一般。
司礼监提督及御马监监司梁默笙,这个中年权宦一直抱臂盯着,这时双臂骤然一放,一击掌,他不禁大喜过望:“好小子,够狠,够绝啊!”
果然不愧是那金家堡一计退八千狄骑,人称智计无双裴上清的前任沛州刺史裴玄素啊!
果真不同凡响!
灯光下,裴玄素垂了垂眼睫,他大概能猜到梁默笙想着什么,只是昔日与现今对比,对他处境而言是一个最大的嘲讽。
梁默笙是人精,他如今当然不会嘲讽裴玄素,隐下不说,裴玄素就当不知道。
梁默笙击掌叱道:“小的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来人!”
三人迅速将事情安排下去。
……
夜风徐徐,马蹄疾疾激起滚滚扬尘。
该安排的已经安排下去了,接下来要做的是等待消息。
裴玄素和韩勃梁彻带着人换了两次装束,飞马折返铸造局临时行辕,趁这段时间略作休憩。
回到铸造局的时候已经天亮了,他途径沈星等人休息的排房,不由得顿了一下,抬目往那边望了一眼。
晨光下,监察司女官休息排房一带已经苏醒动了起来。最边缘的那个小屋子的西窗下,也有了她斯索轻动的动静。
他盯了西窗下那个位置半晌,才遏制敛下视线,快步往他的指挥大房方向行去。
裴玄素一觉睡到午后,醒来时,沈星已经到了中午轮班吃饭休息的时间了。
他在指挥大房的内间睡觉,清醒的时候,就望见内间门帘一侧的小几上放了一汤盅,用棉套子套着,他探身伸指进棉套触了触,还是热的。
沈星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见有山药鸡内金炖瘦肉的汤。裴玄素上辈子胃不好,估计是家变时在大理寺和诏狱熬伤的,他现在对她好,她记在心上,见了这个对胃好的汤,赶紧拿汤盅舀了一盅,就说是自己爱喝的,东西提辖司的人不往外露弱点的规矩她前世就知道了,这也是上辈子裴玄素一贯的习性。
沈星轻手轻脚进来,也不敢大动作怕扰了裴玄素睡眠,自己在裴玄素的太师椅上坐了,正在看信。
她听见里面有动静了,等一会,裴玄素略整理一下披上斗篷端着汤盅撩帘出来,她才赶紧把位置让出来,自己溜溜拖了个圆墩子在书案一侧坐下。
裴玄素胃不怎么好,冯维听见动静已经去提饭了,沈星乖乖等着,等裴玄素把汤慢慢喝了,饭也吃了,两人聊一些其他事情,等他吃好了饭,她才赶紧说:“二哥,我真不能一起吗?”
对赵关山是那样说,但对沈星裴玄素又是另外的态度。
“别去了,”他轻声细语,但态度坚定,说:“铸造局案就够你忙的了。”
铸造局一案牵扯出大量衍生案件,光目前最远已经涉及到湖广一带的布政衙门,那是正经官场,钦差团里太初宫或非太初宫的大量官员现正干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沈星身份跨监察司和东西提辖司,又有好的身世出身,她干这个,收拢人心,正好合适。
他细细给她分析其中的好处,又指导几句她该怎么着手,末了,他说:“至于你那名单,交给我……和那个谁便好。”
蒋无涯的名字在他齿间一个囫囵,到底没吐出来。
裴玄素终究没忍住,顿了一下,他端起茶盏貌似不经意,问:“那天,你去那边干什么?和那人说什么了?”
说起这个,沈星先是高兴:“我和景昌见面了!二哥二哥,我告诉你,景昌说想设法从暗阁出来了!他说不复爵也罢了,他现在也有些回归市井就好的想法了。”
她真的开心,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想法,但这个改变是实实在在的,她兴奋之余又担心被别人听见,趴在桌上凑过去小小声说的。
裴玄素撑额听着,他笑笑:“早就该这样了。”
他心道,一家团圆平安最好不过。
若他还能有这个选择,他当毫不犹豫。裴玄素心里淡淡涩然,但他转念按住不想,他很珍惜和沈星这样的独处时间。
他再次问:“那你们说什么了?”他盯一眼她手里捧着的信,“你大姐又给你写信了,是,关于……蒋无涯的?”
他敏锐得很,见沈星下意识盯一眼手的信,他就猜中了。
沈星:“呃,也不全是,还有说景昌的。”
铸造局布局和外面不同,房舍紧张,有单独指挥间或睡房的仅裴玄素赵关山几人,沈星得和好几个监察司女官挤一个房间,看信很不方便,没办法她只好来裴玄素这边借地方看。
沈星瞄了一眼,大隔扇窗的冬阳和雪色裴玄素背后透进来,裴玄素哪怕心里翻江倒海,面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他背着光撑额,淡笑微微,神色柔和。
她支吾一下,最后还是小声说了:“他,不知道怎么看出来我不想嫁人了。他和我谈心,哄我高兴,最后问我,能不能考虑给他一个机会。我,我答应考虑了。”
沈星垂了垂眼睫,和裴玄素说这个,让她顷刻就想起了上辈子那个殷赤凌厉的他,她很不自在的。
但这辈子的裴玄素,眼前的这个人,真的让她动容了,她渐渐有些沉浸进去,不用再刻意提醒自己但细究其实心里还是不能,她有点真把他当二哥了。
放在以前,沈星绝对不可能说的。
但今天,她说了。
沈星有些不自在翻叠了一下手里的信纸,她手上这封信,确实是徐妙仪新给她的。
沈星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面对这种感情问题,她不知为什么总想起前生的裴玄素。明明已经说了再见,她要开始新生活了。但大约那个男人在她身体和生命留下的烙印太深了,加上突然意识他消逝的时间太近,她就总时不时就想起她。
让沈星有点烦乱,有点郁闷,还偷偷骂了那个人一顿。
沈星昨晚入夜才回来的,装卸封存完证据已经快亥末了,回来自己呆呆坐了一会,最后跑过来借了裴玄素的房间给大姐写了一封信,
要是平时,她肯定不会为这点子心事给徐妙仪写信,这不原来就要写的,她是写信询问景昌的事,顺便把心事也给写上去了。
——她也不想一辈子被前生影响,困锁在里面,尤其是意识到自己想回到十六岁以后。
她在想,换了心情和选择,会不会好一些?
沈星认为应该会。
但她心里真的很渴望和家人回归市井平淡相守的生活,心里有些不愿。
可能也有她胆子小,潜意识不想改变的原因。
反正种种想法,就很纠结。
她剔除了前生的部分,把烦恼都给写了,她两辈子也没有女性长辈在身边指引过,遇上这种问题,她真的有点手足无措。
徐妙仪的回信这次比较快,她首先告诉沈星,景昌已经来找过她了,姑侄俩包括沈星,宫里她也已使人偷偷递口讯给沈爹,但沈爹肯定不会有异议。
除去暂时失联的二姐夫妻,家里差不多就这个决定达成一致意见。
景昌琢磨了一下,他私下传讯出来,说打算找个合适点的任务尝试“负伤,希望能先渐渐淡出一些他那边。
沈星看到这里当然高兴,但又忍不住牵挂,一会儿担心伤太重了,肯定不能残疾的……就算残疾,徐家影响力使然,沈景昌也不会就这样被放过。但如果能调出正常军队就好了!呸呸,肯定不会残疾的!
总体来说,还是开心的,另外大姐叮嘱她,让她继续照常发展就好,别畏缩,谁知道将来能不能用上。
说到最后的最后,正事说完,说到私事,徐妙仪没好气,说家里不养老姑娘,让沈星赶紧打消不嫁人的想法!
徐妙仪也不知小妹妹好端端怎么会有这么个想法,又气又笑,直接把这孩子骂一顿,干脆利落说就算顺利回归市井当老百姓了,也必须找户好人家把她嫁出去的。
让她不许胡思乱想!
赶紧叠起心思和蒋无涯好好相处。
作为小妹的未婚夫婿,这些年徐妙仪有着力去关注蒋无涯,这个作为军三代的佼佼者青年将领,仪表堂堂人品过关,军功全是真的,凭军功和能力晋升的神策卫指挥使,年纪轻轻已经一跃和他好些故交叔伯辈同级了。
将来坐镇一方或接替他父亲成为兵马之帅必不在话下。
反正,就是一个非常难得,人品、能力又拎得清,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还洁身自好的好男人。
徐妙仪相当满意啊,早早就准备着嫁妹妹,和楚淳风两人连嫁妆都攒了十几车。
“……傻丫头不许乱想,咱家不养老姑娘,就算当平头百姓,也必的找个人把你嫁了!”
沈星撇嘴,才不信,她赖家里,肯定不能把她撵出去的。
但想是这么想,但家人的意见也大致知晓了。
她抬眼瞄了眼裴玄素,眼前人静静听着,表情并无什么太大变化,黄亮光影落在他的背后,他耳廓往前的面庞一半明亮一边暗,依然是那惊艳俊瑰的轮廓,如荼薇花怒放,但他垂睫光影斑驳。
和裴玄素说这个,沈星总有些不自在,好像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她坐在上辈子那个裴玄素面前说这些话一样。
但这辈子裴玄素真心待她,她既然要说,就认认真真说了一遍了。
“大姐骂我了,可是我还是想好好考虑。”
裴玄素慢慢抬起眼睛,他轻声说:“真是个傻丫头,一辈子的大事,当然是要慢慢想的,他要是催你,便是他的不好。”
沈星立即摆手,“不是,他没有催我,他还说不急的,让我慢慢想,他可以等很久的。”
这点不能冤枉了蒋无涯。
少女白净小脸映着日光的投影,晕黄一片,她急忙给蒋无涯解释的样子,确实扎眼得很。
胸腔像有一只手,慢慢探进来,抓住了他的心肝肺腑,慢慢绞成一团。
裴玄素一直在努力撮合,但当他俩真的有明确的进展,在得悉蒋无涯和她在温泉山涧浪漫聊天,他认真求爱,而她答应考虑那一刻。
裴玄素发现自己远没有那么潇洒,有种难受从被绞紧的心肺传至四肢百骸,他连手指头都难受起来,忍不住用力抓了一下!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让自己保持刚才的语调和神情,他缓声说:“那你就好好想,别急,等想清楚再说。”
“哦。”
有人在外面停住脚步,被冯维拦了一下,是瀛州卫那边的消息,裴玄素感觉自己不想待下去了,几乎马上站起身,撑着匆匆和沈星说了一声,快步往门外行去。
沈星回神,急忙站起,也跟着追出几步,她说:“……二哥,我真的不去了?”
她抬头往门外的人。
裴玄素回身挡住了,“嗯,不去了,二哥真要你帮忙,再喊你。”
沈星只好说:“那好吧。”
她想了一下,最终败下阵来,没有坚持。
裴玄素闭了闭眼,柔声道:“我出去了,你正好午睡一下,不是常说身体是本钱吗?休息一下再忙去。”
他叮嘱两句,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出去了房门。
门外的阳光映着残雪,非常刺眼,他闭了闭目。
身后室内缓光和面前刺目日头在廊下有一线之隔,前面明晃晃,而一线之后是他站立的黑色阴影。
缓了良久,心里那种抓着的不适感才稍缓了些,他垂眸盯着面前光明与阴影的交界线。
他心内涩然,不管私下情感如何,有一点是不会变的,这些黑暗危险就让他一个去就好!
裴玄素疾步而出,沿着石阶迅步下了前庭。
当天入夜,他便率韩勃梁彻及一众缇骑往瀛州鹰扬卫方向疾驰而去。
……
下午,钦差营日头也明晃晃的。
蒋无涯才从瀛州码头回来了。
钦差团高层这一大伙文官武将,东西提辖司和两监人手四撒眼花缭乱,他被安排去瀛州码头那边,蒋无涯也没说什么,就去了,刚和人交接后回来换药休息。
冬日太阳白花花的晒着临时驻扎的钦差行辕帐篷区域,军医提着药箱进了蒋无涯的营帐,七八个青年帐内或坐或站聊天说话。
“嘿,你说那些东西提辖司那些人今早开始轮流休息了,是查到了什么吗?”
“应该还没有吧,没有消息,都两天多了,人又不是铁打的,休息正常吧。”
“喂,你们说这回鹰扬府不至于保不住吧?”
“谁知道呢?……”
七八个也算相貌堂堂的青年人,个个一身军服,大部分都和蒋无涯差不多出身的军三代,还有两个是神策卫蒋无涯的心腹副将。
一群军三代了,要数蒋无涯军职最高,已和不少叔伯辈平齐了。
大家也是刚回来不久,有的吃午饭有的剥橘子,用橘皮丢蒋无涯,“孟舟,你说说。……写什么呢你,该不会是写情书吧?”
蒋无涯正趴在长榻上,军医给他肩后的伤口换药。他一贯身先士卒,常在河边走总有是些湿鞋的,精赤上身新旧战伤也好些,仅穿夹裤的身躯晒成麦色矫健英壮。
他行动自如,沈星看不出来,但左肩后有个半掌寸许剜出来的伤口,是破夷族毒蛇阵的时候被咬一口,他自己剜出来的,好了大半了。
大家也没啥稀奇的,战伤嘛见怪不怪,还有人赶紧凑过去想偷看蒋无涯写什么,被蒋无涯一脚踹开了。
蒋无涯一个翻身坐起,动了动包扎好的肩膀,对军医点点头,军医瞄到一点信,笑而不语,收拾药箱出去了。
蒋无涯也忙得飞起,抓紧一点时间趴着给沈星写信,哪里会被这群损友偷看到,信纸折叠起来先收进腰间扣着,才披上内衣甲胄,“你以为我是你啊?”
是他也肯定不会承认的。
蒋无涯戴好军常服,把信收好交给蒋平,才开始坐下来吃迟来的午饭。
他拿起筷子,沉吟半晌:“还别说,可能东西提辖司真已查到些东西了。”
他们肯定盯紧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动作的,今早还好,但随着裴玄素和韩勃梁彻这些东西提辖司的重要人物休息时长到蒋无涯手里,蒋无涯不禁隐隐嗅到些什么。
——其实也不算很长,以裴玄素为例,也就满打满算睡了三个时辰罢了。
但就是这不短也不长的时辰,不是一个人,是轮流,蒋无涯立马有种不大好的直觉。
他已经遣人去知会了同是钦差团中立派和开国勋贵这边的高层文臣武将,大家加派人手盯梢提辖司和两监的高层人物了。
蒋无涯也两天多没阖眼了,累得不行,午饭后大家东倒西歪睡了一帐。
床榻被两个发小抢占,他骂了一句,捡起长案上的东西一扔,直接躺下。
事情发生在傍晚过后,刚入夜,蒋无涯等人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先后惊醒。
“报!指挥使大人,东提辖司督主裴玄素率副提督韩勃梁彻等一干东西提辖司的宦卫番役,刚刚动身出了铸造局大门!”
蒋无涯眉头一皱:“去哪?”
“看方向,是瀛州鹰扬卫的方向。何将军和陶大人已经跟去了。”
无独有偶,寻找西提辖司督主赵关山和司礼监提督兼御马监监司梁默笙这另外两大权宦头子的消息也送回来了。
——赵关山和梁默笙先后现身了,而那么恰巧,也是往瀛州鹰扬卫方向去的。
蒋无涯一看,眉心当即一蹙,他几乎马上从长案上一个翻身跳了下来。
“不好,瀛州卫要不好了!”
电光石火,在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蒋无涯心一沉,俊朗面庞陡然一肃,他几乎是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同伴一惊,来不及问,蒋无涯已经旋风般疾冲而出,他几乎是已最快的速度点了一千神策卫亲兵,他已经先行一步,策马狂奔直冲瀛州鹰扬卫的方向。
……
两强对垒来得是那么突然。
一如瀛州鹰扬卫的营啸来得那么突兀。
各类谣言这几天屡禁难止,在今天达到顶峰,入夜之后,瀛州鹰扬卫突然有个军侯崩溃了,突然带着几名亲信夺路就跑,一下子引发了雪崩般的效果。
几乎整个人心惶惶的瀛州卫几乎都陷入这场混乱。
主将瀛州卫指挥使寥兴宗和诸裨将副将声嘶力竭,全力遏制这场突如其来的营啸。
但不需要他们太费心了,营啸刚刚席卷全营不久,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人就到了。
鲜艳夺目的赐服,猎猎的黑红大斗篷,骠骑随扈其势汹汹,还有紧随其后的大批宦营宦军。
瀛州卫指挥使寥兴宗等将霎时面色铁青,但以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等人为首的提辖司两监的权宦太监,已经下令去拉网搜索溃逃的士官兵甲了。
这下子,整个瀛州鹰扬卫都完了。
所有人都将会沦为阶下囚,落入东西提辖司的掌中,他们要刑囚谁,要审问谁,将任之随之。
连紧随而来的何时钦都指挥使和陶文仲大人登时脸色大变,却焦急无策。
蒋无涯就是这个关键时刻飞马赶到的!
他直接在马上一跃而下,疾步冲进营厅大门,有宦卫想拦他,被他身后的发小于世安一马鞭抽开。
厅内的所有人,闻声望过去。
裴玄素倏地回头,只见黑夜黄灯,一白底黑甲高大俊朗的矫健青年将军疾步而入。
军服在身,蒋无涯整肃军威的沉沉气势到了极致,大长腿黑靴一步紧接着一步,他疾步进入大厅蓦地站定,黑披风倏扬骤落,身后人不多,但气势绝不逊色于提辖司和两监这边。
梁默笙尖细嗓音不阴不阳冷嘲:“蒋大将军来是做什么呢?”
他勾唇:“瀛州卫竟然营啸了,好大的狗胆啊!”
营啸,逃兵,是大燕军规三列二十七条之中的第一列,位居首位。
被当场抓了个正着,现在大量惊慌溃遁或回家携家小逃跑的兵卒都还没抓回来了。
黑夜沉沉,千钧一发。
整个瀛州鹰扬卫大营厅灯火通明,蒋无涯一一扫过现场所有人,这样一反东西提辖司多年行事、大胆又精准犀利直捣黄龙要害的手段行事,他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在站在右边高台之上的裴玄素脸上盯了一下。
蒋无涯很快挪转视线,他伸手拦住身后的人,和对面要给在场将领上枷锁和押下兵士的宦卫,蒋无涯抬眼,盯住瀛州鹰扬卫指挥使寥兴宗,他说:“营啸者,即将士兵卒未曾接到指令,全体盲目集合或乱奔乱溃,或失去理智自相残杀,诸如此类的大范围失控行为。”
现在怎么办?
蒋无涯声音沉而肃,千钧一发,他即有了一个应对之策,他朗声把大燕军规有关营啸的第三条一字一句说了一遍!在其中第一个的“未曾接到指令”六个字上,着重加重了语气。
瀛州鹰扬卫指挥使寥兴宗,心里原本骇然心下沉沉的,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沉默半晌,他忽往前几步:“他们并非营啸,乃奉我之将令,进行军演的。”
马上,他的副将也上前一步:“没错,正是我接的手令。”
身后几名将领沉默片刻,又上来三个,“是我们亲自去传的手令的。”
瀛州鹰扬卫发生营啸,主指挥使及几名重要的将领,罪名责任已经跑不掉了。
反正也不可能更坏了,顷刻明白蒋无涯的意思,寥兴宗直接把这个罪名给扛下来了。
只有接了军令,就不是营啸,瀛州鹰扬卫除了他们几个,全部都没罪了。
至于擅自进行军演,为什么要违规下这样军令,一概闭口不答。
反正就是令是他下的。
……
场面一下子就翻转了。
东西提辖司及两监这边氛围陡然一变,梁默笙气急败坏的声音。
在蒋无涯一转向寥兴宗开口的时候,裴玄素倏地抬起眼睑。
千钧一发,蒋无涯成功遏制了事态,他心里大松一口气,闭了闭眼,也慢慢转过身来。
——他拿著名单,蒋无涯最多能接受鹰扬府改制和波及少部分的上层将领,但大部分的普通将领和全部兵卒他必须保下来。
日后成为宿军也罢,京军也好,哪怕鹰扬府不复存在了,但将领兵员不能搞崩,必须平稳过渡。
明亮的灯光下,两人相距不过十步左右,锐利视线倏地对上了。
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折戟沉沙,在他谋算功成之际,被人截了一大半。
他那双斜挑丹凤目的神色凌厉之际,目光极度摄人,而蒋无涯神色不动不摇,锐利视线与之对视。
这两人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与对方对峙,气氛紧绷之余,却都不约而同不动声色打量了对方一眼。
计策竟功败垂成了,裴玄素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目光极摄人,他动了动眼珠子,端详眼前这个近在迟尺的俊朗矫健军威赫赫的青年将军一番。
剑眉星目,非常英俊有男儿气概,动则一夫当关傲啸长堑的气势,静则沉沉如渊镇定威肃。
但他发现自己本能排斥这个人。
即便他再怎么在沈星面前说蒋无涯的好话,劝她,但当真正沈星不在场,而他和他近距离正面接触之际,他发现他厌恶着这个人。
心里甚至生出一股恶意,希望蒋无涯遭遇厄难,去死,彻底消失在沈星的面前。
这样沈星就不用再迟疑犹豫,苦恼,去考虑。
她还会继续待在他身边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明知不应该,这人是他给沈星考虑的,他竭力压下去了,但这一刻嫉恨的恶意还是突然暴涨!
裴玄素这个人,前半生骄傲意气风发,是有他的资本的,他几乎聪颖慎敏几乎算无遗策,蒋无涯是第一个这么破了他的计策的。
这个青年将军非常非常优秀,连裴玄素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喜欢他,涩涩的酸意和嫉妒冷意几乎翻涌井喷而出。
有说时势造英雄,裴玄素是,蒋无涯也是。
蒋无涯本不想领头的,但奈何危机反应和临场应对、控场,一下子就把他显出来了。
两个佼佼者,在这个嗡嗡的偌大厅堂,相距十步,无声对视。
蒋无涯当中而立,他轻声道:“你们怎么斗都可以,但不能祸害军队。”
这是用以保家卫国,攘外安内的。
这也是蒋家家训。
裴玄素的过去,提辖司这许多人的处境,如今的局势,蒋无涯都很清楚。
他不是空想理想者,他明白大家的都有难处。
裴玄素呵呵冷笑:“真正义啊,但我也曾保家卫国过,”说的是少年时金家堡一计智退八千狄军那次,当年他不过游历到北方,碰上北狄突然犯边兵力紧张军情紧急,他毫不迟疑和友人义兄奋身加入,一直到危机彻底解除。
只可惜那时候的满襟豪情,后来都成了讽刺。
裴玄素冷笑:“我倒是一心为民请命过,有人放过我了吗?”
当初他在沛州刺史衙门中药,但以裴玄素之能,他还是成功跑出去了,他往龙江府方向跌撞而去,昏沉如火烧火灼间,最后被筠州的鹰扬卫指挥同知尤金率兵拦截,给拿住的。
蒋无涯默然,“那是他们的个人行为。”他抬头,“大燕开国不过四十余年,军中远不至于糜烂。”
裴玄素呵呵冷笑,是不至糜烂,但不也卷入了权斗党争,更不妨碍他对筠州鹰扬卫乃至整个鹰扬府的厌憎就是了。
他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便手下见真章!”
两个男人,一个赫赫青年将军,一个锦衣红披权宦,话不投机半句多,蓦地抬眼,很快转身回到全场。
蒋无涯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星星这个义兄。他本人对裴玄素是没什么意见,但立场有差异,两人第一次近距离碰触,火花四溅,彼此之间气氛绷紧到极致。
除此之外,他还感觉到了,裴玄素褪去淡淡外皮之下的那种冰冷的不喜和排斥。
蒋无涯无奈,看来星星这义兄不大好相处啊。
第44章
这一场交锋短暂而全程高能,结束得也相当突兀。
偌大营厅还乱哄哄的,尖声步履和枷锁叮叮声不绝于耳,但裴玄素蒋无涯视线一分之后,两边都没有多停留,带着人掉头就走了。
裴玄素只扫了大厅一眼,梁默笙等人还很不甘,但他没有废话,营啸的事情在他这里已告一段落了,他黑色及膝官靴一转,直接往后房门穿过去走了。
难以形容他此刻心里的不适,他和蒋无涯都是黑色及膝长靴,但一个磊落军靴,宽檐硬皮;而另一个靴头翘起,描金纹紧致,又长又窄。
他身量颀长,锦衣红披,但这一刻被蒋无涯的正式厚重军服一衬,显得身姿如鹤,却过分艳绯浓深,他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派。
东西提辖司这些阉宦其实走哪都是反派角色,但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让裴玄素介怀过。
他的脸冷冰冰的,没有再待着,直接就离开了大厅。
……
进了后房门之后,便是空荡荡营房,除了门外站岗的宦卫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韩勃踹一脚桌子:“这姓蒋的真让人讨厌!”
金错银马鞭狠狠一挥,韩勃少年桀骜,裴玄素都看不顺眼,更甭提外面天天骂他们西提辖司戳脊梁骨的那些朝堂文武。
蒋无涯的神策卫是亲军之一,拱卫皇城、京师,还兼缉拿、执法之权,和东西提辖司职能有一定的重合之处,只是一个阴暗面,一个阳面,东西提辖司和神策卫龃龉不小,韩勃历来都看那边都碍眼的。
也就站在沈星三哥的角度去想,才觉得蒋无涯还行,比他们好多了。
但讨厌不减,不掺和沈星的话,敌意又回来了,此刻飙升。
裴玄素站住,不大的营房里,身后呼啦啦刹住一大群人,两人在说旁人听不懂的话。
他淡淡道:“别这么说,他确实很优秀。”
裴玄素目视前方,淡淡说罢,快步走了。
他出了营房的门,带人沿着回廊快步走了一段,直接转弯下了台阶。
韩勃把脚拿下来,转头望过去,风卷起那赤红披风猎猎翻飞,明明鲜艳张扬的颜色,随扈人亦极多,他有种错觉,黑色系,那人在孤独前行。
他不禁嘀咕,真是见了鬼了。
韩勃使劲揉了揉眼睛。
裴玄素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跨院尽头的门洞了,但这种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韩勃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太对?当然,劝分肯定没错。但,是不是药下得太猛了?
徐徐图之会不会更好一点?
他暗骂,裴玄素这人怎么这么脆弱了现在?!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不过想起他家的事,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要不,问问义父?
于是韩勃后续还真找个机会和赵关山说了。
被赵关山敲脑袋疼得龇牙咧嘴,赵关山心说,怪道感觉最近裴玄素情绪沉沉的,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原来问题结症在这呢。
他也不禁叹了口气,唉,铁牌禁令都是真的,但,能不能展望未来?
不行,他得找个机会和他聊一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韩勃低头想了一会儿,眼见裴玄素一行不见踪影了,他身边的手下看看那边,看看自己,“看什么看,还不追上去,人家现在是督主呢!”
韩含吐槽:“原来您知道啊。”
天天挑衅,逮住机会就冷嘲热讽,还以为您不知道呢。
韩勃狠狠敲了一下韩含脑壳,恼羞成怒,“滚!”
他撇撇嘴,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带着一伙人呼啦啦追上去。
……
再说蒋无涯那边。
他是从反方向的营厅大门而出的。
牵着马带着十来个人走了两步,辕门方向滚滚马蹄声,神策卫一千精骑卫兵稍慢一步刚刚赶到。
蒋无涯低声吩咐指挥都事傅骁,“去,安排人搜寻四散的府兵和士官,务必要全部搜寻归营,安抚到位。”
傅骁领命去了。
蒋无涯刚要翻身上马,政事堂阁老范亚夫及淮安侯郑御等人的快马就到了,两仪宫速度也非常之快,前后也就相差个百来息的功夫,并且范亚夫一行还是刚自码头和郊外分别折返的。
范亚夫郑御等人翻身下马,个个面露欣然态度热络,鹤发童颜素来一脸严肃的范亚夫此刻难得面露几分微笑,老头颔首,言简意赅:“这次有劳蒋指挥使了。”
淮安侯郑御笑道:“幸好有蒋指挥使大人,不然这次就要被提辖司和两监的阉贼得手了。”
蒋无涯退后一步,神情冷肃,态度官方:“范阁老淮安侯误会了,瀛州卫并没有营啸。”
瀛州卫本确实没有营啸之心,兹事体大,就算神熙女帝,想必也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的。
蒋无涯一直不想出头扎眼,就是这个原因,他、他爹身份兵权太敏感了。
这次是不得不出这个头。
但做了就做了。
蒋无涯心中有数,他肃容道:“钦差本负监察之责。”
和两仪宫可没关系,请不要想太多,蒋无涯心里明白对方顺利想拉关系攀上来罢了,他断言冷肃的态度给拨回去。
和郑御等人短暂官方对话了两句,蒋无涯道:“告辞。”
直接翻身上马离去。
身后一行人亦如是。
此时已经明月高悬,银白清冷的月光幽幽洒在远处积雪枯草和马蹄下的黄土大校场上。
身畔喧嚣震天马蹄疾疾,傅骁已经将一千神策卫分成数十队,紧着去寻那四散的瀛州府兵去了。
整个瀛州营乱哄哄的,身后远远的正营大厅外的宦卫番役赭衣黑披,鲜艳衣着,提着灯笼成了一片昏黄和点点艳色远影,没入一大片夜的幽色中。
范亚夫等人只是一个小插曲,众人也没有理会,蒋无涯的发小兼同是中立派的队友、白天在帐子里扔橘子皮那个大眼军装青年,右威卫指挥都事陈清游,他回头望了宦卫鹰犬围拢灯火通明的营厅一眼,不禁皱眉:“……你们说,十六鹰扬府这次会没事吗?”
大家都望向最前面的蒋无涯。
马蹄踢踏,最终勒停在辕门,自江边的风呼呼吹着,远处月光幽幽,积雪枯草长道镇甸,远近灯火隐约。
蒋无涯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看好。”
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两监如狼似虎,裴玄素这人太厉害了,并且他曾任沛州刺史,监察鹰扬卫长达两三年之久,他必然对对鹰扬卫乃至整个鹰扬府非常谙熟。
有这么一个虎狼般的人物在虎视眈眈在侧,神熙女帝那边多年积攒也不知还有什么底牌。
他和裴玄素正面交锋一次之后,可以说这方面的认知急速下坠。
蒋无涯说:“鹰扬府只怕撑不多久了。”
一语出,左右惊心四顾对视。
蒋无涯深深呼了口气,沁冷冬夜,呼出的一团白雾,他隐隐忧心,鹰扬府看着问题不少啊。
蒋无涯父亲位置够高,他知道得更多一些,这些年,神熙女帝高压之下,十六鹰扬府并不容易。
现在只盼着别有人胆大包天,干些把鹰扬诸卫上下都拖垮完的事情。
他翻出名单,自己那一大摞,还有沈星那张,后者是他回头后默写的,但并未露署名信息。
其实沈星那张,和他那摞是重合的,后者本也包含在内了。
沈星那张估计没啥大事,裴玄素直接把徐芳带在身边了。刚才蒋无涯出来的时候瞥见徐芳,后者正穿了宦营军服很低调站在门口和宦营将士及提辖司的宦卫在一起。
他自己这张才是大的,囊括了整个十六鹰扬府的中低层和很大一部分的高层将领,另外,再加上全体四十万兵士。
蒋无涯现在对保住鹰扬府已经不抱多少希望,府兵制改募兵制可以接受,四十万府兵打散成多股也没有问题,编入宿军也好,京军也罢,但必须大体平稳过渡。
得把事情控制在一个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可不能填了炮灰。
……
裴玄素缓了好一会儿,才把胸臆间那股阴郁的情绪缓了了下去。
何舟递上一封信,低声说:“是沈姑娘传过来的。”
裴玄素“嗯”了一声,接了过来,瞄了一眼蜡封,拆开来看。
何舟和顾敏衡都是裴玄素亲自提拔上来的副提督,他深知御人之术,这种私人事情的经手最能拉近彼此的亲密度,两人都很努力想向他表忠向他真正的心腹阵营靠拢,裴玄素也非常愿意接纳,他和沈星之间的私信不涉及他隐蔽情感的,他,他已不光交代冯维几人经手了。
裴玄素打开信,是沈星给他说铜铁案追踪进展,她说,目前已经拿住多个王恭厂和铸铁局的管事军官了,证据确凿的,偷掉的大量铜铁如当初裴玄素所料一样,卖给常山王当私兵兵刃的只占较小一部分,这是价格很贵的;
另外更多的,确实是卸船上岸和转运旧矿石之际,趁机直接让转船用吊臂就运走了。卖到各地去,零零散散,铸铁锅铸农具各种铜制香炉大鼎等饰品用具,基本少量分批,什么都有,最远最大买通了建州的宝船厂管事,把铜铁当官铜官铁卖到宝船厂里去。价格都挺便宜的。
钱都汇聚回瀛州王恭厂这边了,不过查起来,涉事的这些管事军官家中也没啥大财,日常花费也就那样,要么这些人藏得好,要么……沈星猜测,可能钱都汇聚到他们上头去了。
她猜得,上面应该还有人,有个大的,她写信的时候还不知道营啸的事,但她猜测的范围就是刚被逮住的最上层的那一小撮将领。
林林总总,写了不少,她很聪明,已经非常有官面私信的模样了。
除了她亲笔写的,后面还附了一大叠文书整理的追踪详情。
生怕他有什么需要的细节,会被漏掉了。
裴玄素不禁笑了下,都有文书代笔了啊,不过顷刻扫过那文书的笔迹,是他没见过了。
他笑容一敛,“这什么人,查过了吗?”
何舟立即道:“沈姑娘那边确实添了好几个人,咱们昨日在铸造局时候,属下见了,就顺嘴问过徐喜了,徐喜说,都查过了可以放心使的。”
等顶头上司来问的时候才急忙去查问,已经晚了好不好?何舟和顾敏衡都在努力成为督主大人的心腹,当然是早早关注,备着裴玄素询问了。
裴玄素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把信慢慢折叠起来,塞进信封内,十一月的寒月下的江风很冷,呵气成冰,一阵阵脸面像刀割一样沁寒。
裴玄素盯着踩踏的一片狼藉的泥泞,及渐渐没入夜色昏暗的积雪和灰黄营墙树梢,天地一片摇曳混沌的冰冷,远处喧哗,似静似闹。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私人感情,渐渐沉下心来,眸色一片暗黑冷然。
他并没有多少恣意放肆谈情的资本,此刻已到了这个至关重要的关口,他必须成功的!
在这个幽静的寒夜,他很快收敛心神,父亲的稻草人和母亲的遗躯在眼前一晃而过。
他倏地捏紧拳,一种暴虐而亟待复仇嗜血在胸臆直冲顶门。
……
因为营啸,东西提辖已经进驻了瀛州鹰扬卫。
指挥使寥兴宗等几名在营厅被当场拷下的瀛州鹰扬卫高级将领,已经进了东西提辖司和两监设置的临时诏狱。
赵关山和梁默笙正在刑讯寥兴宗等人。
裴玄素没有参与,他站在后面看了小半个时辰,满地血腥视而不见,冷漠收回视线,对赵关山和梁默笙说,“我出去走一走。”
这所谓走,自然不是散步,而是去看其他途径。
赵关山擦了擦手:“你去吧,这边有什么消息我通知你。”
梁默笙盯着血葫芦一般却始终不吭一声的寥兴宗等人,冷哼一声,转过身来,闻声立即应了,“去,你去,人够吗,多带几个。”
梁默笙尖细的嗓音,经过营啸一策显本事他对裴玄素是异常重视,不但忙不迭应了,还真心实意点了御马监好几个能干好手和人马供裴玄素使唤。
裴玄素没有多说,旋即离开了临时诏狱。
下半夜的风更冷,他身上披着厚厚的狐毛大红绒面大斗篷,蓬松厚实的斗篷拥着脖颈合拢垂下来,隔绝了十一月夜间的透骨夜寒。
兵士已经陆续回营了,因为已经第一时间安抚知晓无事以及东西提辖司的存在,都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声音,只三两一队默默回自己的营房。
裴玄素带着一队着装鲜亮的提灯宦卫番子站在大校场上。
他慢慢地,踱步在瀛州鹰扬卫走了一圈。
天快亮的时候,他回了临时辟出他的房间,一圈宦卫番役守卫在外,他打开赵关山梁默笙手上拿到的那个匣子,仔细翻看大大小小的明折和暗报。
最终,他选择了女帝当时言道、彼此亦心知肚明必有暗箱操作的曹州疟疾——彼时两仪宫皇帝登基的藉口。
曹州毗邻瀛州,不远不近,他直接过去了一趟。
裴玄素在曹州待了些时日,查过疟疾严重的区域,谁经手的,又是谁扫尾的,再有就是病疫的起源,病源的运输等等等。
两仪宫扫尾很干净,但他也零零碎碎查到一些东西和疑点,只是俱不是他想要的。
期间寥兴宗等人那边终于撬开嘴巴,断续往外吐,赵关山知他,瀛州进展不断送过来,并让他回去。
裴玄素最终没去。
一起查,不如不去。
他想要的并不是联名。
韩勃一直念叨,他也不为所动,继续思考和查探手上的线索。
裴玄素有种近乎兽类般的直觉,曹州和瀛州就在隔壁,并且这边环绕着常山王、越王好几个宗室王的封地,如今这些宗室王就在大多站队两仪宫。
疟疾,靠的蚊虫传播,但这些携带疫病的蚊虫不会凭空生出来,曹州去年至今年并没有出现异常气候和状况,这些蚊虫肯定是从外地运输过来的。
裴玄素查到的隐约线索加上他的判断,他认为,这些疟疾蚊虫很可能是瀛州鹰扬卫这边的官方运输船运过来的,这才能避过一路的钞关查检。
前有疟疾蚊虫,后有铜铁贩卖,看来这瀛州鹰扬卫的私下的运输能力颇强颇成熟啊。
只是,这种成熟并不会突然就有的。
裴玄素有种直觉,他隐隐触及了鹰扬府核心隐秘的边缘了。
十六鹰扬府,只是一个统称,实际各地鹰扬卫加上水师卫所,并不止十六个。在京畿和虎口东关外的东都、乐平的这两处鹰扬卫所,是十六鹰扬卫的总府。
裴玄素的终极目标,当然是位于京畿的这两个鹰扬总府乃是整个十六鹰扬府了。
瀛州鹰扬卫的这个强大的私运能力和鹰扬总府有什么关联?关联点又是在哪里?
最终,裴玄素在十一月上旬的最后一天,终于有了重大发现!
是有一小撮种子发现的。
府兵制和募兵制的根本区别,后者大体和现代相类,兵役抽丁,只是服役年限更长,都是职业军人。而府兵则是兵农结合,授勋,授田,后者是每一个兵甲都有的,叫永业田,世代传承,兵藉也世代传承,如今已经开国四十余年,基本各兵家中人口繁衍,永业田是家人在种,除了最农忙的插秧和秋收,其他时候兵员都在鹰扬卫正常操演在营。
曹州西北,瀛州东南,两州在此隔河接壤的一片区域,瀛州这边一直延伸至瀛州鹰扬卫的一大片长条的田地,都是属瀛州府兵的永业田。
三三两两的村落炊烟,大片大片的麦秆积雪和隐约微绿,田里种的是冬小麦,每块田基本都有府兵家属在忙碌,没有长出苗的地方重新锄松伴上草木灰,正在补种。
黄昏,一行人东提辖司的赭衣黑披宦卫番役下船站在农田边缘俯瞰,让很多府兵家属都往这边望过来。
裴玄素并未理会,他心情一般,神色沉沉在田埂踱了两步,从远处大片大片的永业田到梭巡到脚下。
骤然,他那双锐利丹凤目一凝。
倏地抬起眼睫!
裴玄素突然站住了,他视线一瞬不瞬落在泥地刨开补种还未覆盖上新土的条坑里那一行饱满微微泛红的冬小麦种子之上。
他立即俯身,捻起几颗种子,近距离,“这不是这边的种子,这是北方良种!”
裴玄素在沛州当了好几年的刺史,他知道沛州这一带普遍用的都是南方和本地的麦种,没有这种泛红一看就特别优秀的北方良种的。
而且看府兵家属放置每个条坑的小窝均匀十颗八颗,非常珍惜小心翼翼的样子。
裴玄素立即扔下手上的这几颗种子,厉声:“梁彻韩勃何舟顾敏衡,你们立即带人,巡察这永业田的补种麦种!还有瀛州一带普通农户种的种子!”
结果当天就出来了,府兵的永业田和瀛州地区其余普通农户用的种子果然是不一样的。
后者如裴玄素所知,普遍都是用南方和本地的麦种。
只有府兵的永业田用这种明显不是产于本地的北方良种。
并且有邻近些永业田的普通农户说到这一点的时候,还不掩羡慕,说府兵的田庄稼确实长得好些,为什么?因为府兵上面有人啊,知道市面来好种的时候。我们这边贩售种子的商行杂货店北方良种很稀有的,说是北方都不够用,每年量很少,只有一家下县种子粮油行有售,但府兵家属总会早早收到消息,我们买到的少啦。
人家上头有人,没办法的,羡慕妒忌。
裴玄素一听,当即勾唇露出一抹笑,顷刻敛了,他当即下令:“马上飞鸽传书我们在南方各鹰扬卫的人,看是否用的都是北方良种!”
“还有,何舟,你亲自带人去,看住了这家种子行,把所有人全部拿下!”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就联想到了瀛州鹰扬卫的强大私运能力以及京畿的两个鹰扬总府。
由于铜铁案,东西提辖司及两监已遣人和钦差团这边一起,日前出发到各个鹰扬卫去稽查王恭厂和铸造局的详情,在各地掀起不少风波。
消息很快折返了,飞鸽速度飞快,不过次日就开始有传书折返了。
一连最近的三封之后,果然全都是用的北方良种!
并且,根据描叙以及携带的种子样板,和瀛州鹰扬卫这边的永业田用的良种是一摸一样的。
但种子行那边没什么有用消息,说是走商在北边过来卖给他们进货的,他们看着种子确实好,这些年都合作良好,但宦卫赶去的时候,这些走商在瀛州的家已匆匆人去楼空。
但没关系。
至此,裴玄素终于将他在瀛州鹰扬卫的底牌打出来了。
……
裴玄素昔日与人交往极广,他在很多地方包括军方朝廷地方都有朋友和自己人。
有昔日慕名而来与他交往的,也有他刻意或不刻意相交和施恩推动的。
其中也包括曲州蕖州瀛州三个鹰扬卫所,当中曲州最多,而后两者则少。
他家出事了之后,很多人早已避之则吉了无联系了,人情冷暖自不必多说。
但事后紧着往东都寄信打听的也还剩些。
裴玄素因为曾任沛州刺史的缘故,在这一代尤其曲州鹰扬卫有刻意经营过的,其中一个名为张时羁的中层将领,及零碎几个裨将。
这张时羁昔年受过裴玄素大恩,关系很铁的,裴玄素当年找了关系把他调进曲州鹰扬卫中,后来两年一任,轮调到瀛州鹰扬卫去了,已有一年。
当初在东都裴玄素刚刚自龙江回来进入西提辖司时,冯维去镖局取回来拿包袱信里面,就有张时羁的,言辞焦急也算情真意切。
裴玄素来了瀛州鹰扬卫后,双方并未有联系,毕竟他们的利益此时是相冲的。
对方默不作声,裴玄素也只当没这回事。
终于到了他去找张时羁等人的最佳时机了!
裴玄素当天就率人折返瀛州鹰扬卫,并私下传信,换了一身黑斗篷,当天夜里,就与张时羁等四人私下会面。
幽静校场的偏隘井院,月光幽幽洒在仲冬的黢黑井台之上,风声索索,夜深人静。
裴玄素也没有废话,他直接了当道:“伯文,世郇,大头,其安,如今两宫争斗之剧烈,鹰扬府保不住是早晚的事。早晚是要站队的。”
假如还想在朝堂和军中混的话。
早些站队,头脑能清醒地判断选择,就算得到的好处还多些了。
其他几个裨将还好,张时羁刚刚晋升为中郎将,在鹰扬府中也算中上层将领了,很难不被夹裹的。
裴玄素道:“你们不会怪我对付鹰扬府吧?”
月色幽幽,裴玄素锦衣黑披,头戴宦官专用的黑纱描金翼善冠,他瘦削了不少,整个人的面庞都消瘦锋锐起来,五官艳丽但摄人阴沉,那种如懿君子的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骤眼一见,变化翻天覆地。
张时羁等人不禁叹气,“早晚的事,怪你什么?”只是到瀛洲来扳倒鹰扬府的是裴玄素,确实有些出乎意料而已。
“当初没你,我早也活不了了,还拖累全家。”
有人坚定站在裴玄素身边去了,张时羁和他相对站在井台边,忆起昔日意气风发的裴上清,心里也是暗暗难过。
不过小一年时间,人事全非。
几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很快就决定了,一致决定站神熙女帝。
于是张时羁就说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去年才升上来的,只是这种子每年都有发,是瀛州鹰扬卫买回来再通过下县那家种子行,分卖给大家。收成确实会好一些。”
这些年,府兵兵甲家中人口孽生,吃饭的嘴多了,但各地经济发展,渐渐地少人多,再加上女帝在朝,没法拓展永业田,更不敢给女帝裁撤府兵的藉口。
只能这么解决。
张时羁说出他知道的最关键信息:“种子是通过一家叫陆通船行的运回来的,还有其他菜种、农具之类的大小东西。我们派人跟着这个船行的船北上采买,买到以后,再用船行的船运回来,用各种方式分发或售卖下去。”
裴玄素立即问:“你观,那些船行的伙计和管事,是行伍出身的吗?”
从过军的人,站立行走姿势都是不一样的。
像张时羁这样的将领,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张时羁一愣,回忆了一下肯定摇头:“不是。”
裴玄素点点头,很好,非常好!
裴玄素立即侧头低声吩咐了两句,站在他身侧的韩勃和身后的何舟飞快转身带人出去了。
沓沓的脚步声,裴玄素并没有马上就离去,他转过头。
张时羁该说的都说了,长长吁了一口气,到了这里也不必露出什么复杂之色,他神色颇坚定。
唯一就是看向垂眸吩咐左右的裴玄素之际,张时羁面露愧疚之色,“上清,你不会怪我们没有早告诉你吧?”
裴玄素一笑:“怎么会?”
张时羁等人这个立场,怎么说?都是有家有小的人,不得不谨慎的才是正常的。
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沈星一样不顾一切飞蛾扑火一样来帮助他。
重新收拢张时羁等人,亦是裴玄素瀛州此行的目的之一,他展开双臂,慢慢拥住张时羁,以及另外其他三人,收紧,“我永远记得你们的来信。”
其他三人,不知道他的镖局去信东都的渠道,但张时羁和他们的信一起寄了。
张时羁等人心潮涌动,也用力紧紧回拥,拍对方的肩膀,良久,才穿喘着气分分开。
现在好了,不用纠结了,又是一党的人了。
张时羁一肚子的话,分开后,忍不住,“伯父……”赶紧闭嘴。
月光清寒,无声没入黑暗的夜色中,裴玄素喉结动了几下,他知道张时羁想问什么,他哑声道:“没有,等以后立个衣冠冢。”
裴文阮的遗体收不回来了。
曹氏倒还可以,只是黄泥粗席覆身,目前还在乱葬岗,连个棺椁都没有。
裴玄素低笑一声:“我真是个不孝子。”
淡淡道来,很平静的语气,听在人耳中,却让人沉沉心酸。
张时羁几人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时沉默,只能再给眼前人一个无声的拥抱。
……
裴玄素很快就出来了。
滚边黑毛大斗篷翻涌扬起,他立在井院的后门之外,漆黑的天极,沁寒的夜风猎猎刮过,他很快敛起了多余的思绪,神情沉沉,凤目锐利如鹰隼。
他抬头望向鹰扬卫高高的褐黄营墙之外,黑蓝苍穹灰云盘旋,裴玄素冷哼一声,“走!目标陆通船行!”
他眉目凌然,志在必得!
顾敏衡负责把着井院,先前第一批韩勃梁彻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问过,顾敏衡不愧是裴玄素亲自提上来的副提督,心念一转就明白过来了。
账簿!
船行那边留存的证据!
——既然不是鹰扬府私设的船行,那就是和人合作的。要么是鹰扬总府那边的高层将领的亲属开设,要么其他有坚固利益作基础的商船行。
但不拘哪一样,就算是高层将领的亲属在运营,干这样的事情,肯定会私下极力留下存证。
不然万一将来出了什么事情,弃卒保帅,把锅都推到他们头上怎么办?!
就算鹰扬府这边清理的很干净没有留下字面证据。但还可以笔头记录,谁、在哪里、干的的什么事情,他们经手的是什么,和他们接洽的人是哪个?
船过久留痕,譬如采买良种这样的事,什么时候,买了多少,肯定不能把卖种子的都抹了去的。
这样有逻辑有详细地多年记录下来,也绝对是称得上呈堂证供。
这个账册,必然是个重大突破!
如无意外,必然直指鹰扬总府乃至整个十六鹰扬府了!
顺利的话,他们将突飞猛进,马上转战到京畿了!
……
而在另外一边。
蒋无涯这边快马疾奔当中。
钦差团一直分人跟着裴玄素一行,同行调查监察。裴玄素并没有理会,只附耳下令,梁彻等人去盘问良种放信鸽都设法甩脱那些人再去的。
但当裴玄素突然俯身捻起那田里的种子,他很快就走了。
翻身上马,直接沓沓折返鹰扬卫。
钦差团很多人立即跟上去。
也有好些人也冲过来俯身看田地的。
蒋无涯被安排,也是他自己愿意的,一直与裴玄素同去曹州之行。
他俯身捻起那看起来很好很饱满的泛红麦种,心下不禁一沉。
他几乎是马上就转身,连裴玄素都没跟了,“把柯英他弟叫过来!再废话,鹰扬府就该完了!”
柯英的弟弟柯环是鹰扬府的年轻将领,死活闭口当哑巴,但最终还是被蒋无涯在后半夜把蚌壳般的嘴巴弄开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连恫吓带厉喝威逼,好不容易,终于私下把他知道的一些始末给撬开了。
蒋无涯原来并不想这么做,他是神策卫指挥使,统领东都亲军中最强劲的一支,兼还缉拿、稽查之责,权力很重,位置又要害,他绝对不能和地方军过从甚密。
但现在要紧关头,他也顾不上了。
“娘的,这裴玄素绝对是往陆通船行去了的!”
深秋寒夜,大家折腾出一后脊的热汗,一扬门帘出了该处民房,一得那边讯,蒋无涯脸色当场就变了。
裴玄素想到的,他也一转即通。
天知道那账本有什么,但不必猜,绝对事无钜细从上到下涉及甚广。
甚至为了推卸责任,船行这边可能还会记得偏颇一些。
蒋无涯骂了一句,当即也顾不上了,直接转身回去了军服卸了,套上一身早备着的黑色棉布劲装,把脸蒙上。
被逼得,一行人都不得不亲身上阵了!
……
风吹雪沫,策马狂奔!
隆冬黎明前的夜是最寒冷的,江风呼啸铺面狂冲,浑身血液这一刻仿佛在脉管中沸腾奔涌一般。
裴玄素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冷还是热。
情绪翻涌,难以言喻。
他昨夜接到了裴明恭的来信,哥哥天真热情,杂七杂八,嘀嘀咕咕说了很多,不乏稚气关怀,只是平时还好,但在这种压力沉坠坠的时刻,给他负担和压力非常之大。
他很难不去想万一他死了,他哥哥要怎么办?
那种沉重的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幸好马上又收到了沈星的来信。
沈星小楷清隽温柔,有她特有的那种涓涓流水的柔和感,她的来信不少,主要是说铜铁案的进展,但末尾浅浅添上一句,下雪了,让他注意添衣;新的裘衣送来了,她让人捎过去了;听说你很忙,但注意吃饭啊;如果可以,多睡多休息一会。
不多的,就这么浅浅的添上一句,他可以想像到她在灯下认认真真写信,说完正经事情之后,添上了她的关怀。
她总是这样的柔软。
别人对她好一点,她就把自己最柔软的一面袒露出来了,真是个笨蛋。
长达几个月时间的刑囚之灾,给裴玄素烙上的是一个深深的烙印,永不磨灭。几乎覆盖了前头二十年人生。母亲为了救他被凌辱致死,父亲剥皮楦草,他是被拖着进入蚕房的,自己站不起来,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生命最晦暗的一段时光,难以用言语来表述,活着就是折磨,漫长,煎熬得死去活来。
在那种绝望的时光里,有个人鼓起勇气伸出手,温柔而坚定地拉住他的手。
那段过去太过惨痛深刻,以至于裴玄素对前头二十年的回忆几乎都停留在那一段混乱的血腥里。
时光能够弄明白很多东西,裴玄素和她分开了一段时日,只是时间越久,他的心就越是舍不得,一想到她将会离他而去,他就像被人挖空了一半心脏似的。
失去了自若的一半,空荡荡的,越去掏越去执着,那种被挖空的感觉就越难以忍受,让人有种疯狂的冲动。
偏偏,这段时间他在不管是曹州还是瀛州查的线索,每每有重大线索和转折,不是黄昏就是夜晚。
仿佛昭示着他这个人,永远停留在黑暗。
不可能留住这一抹光!
这种种巧合,让人难以忍受,疯狂的冲动加剧几乎冲破胸臆!
……
裴玄素就是这个时候和蒋无涯再度狭路相逢的。
大量的东西提辖司缇骑和宦卫的上马动静惊动了瀛洲卫很多人,不少人立冲出来或者翻身而起,匆匆披衣出去翻身上马上轿。
但他们已经慢了裴玄素及其亲领的心腹股肱一步。
裴玄素这时候已经抵达了陆通货运商行的大门前了。
这个陆通货运商行,水陆运输兼备,规模不算很大,八年前建立并开到瀛州,正是在鹰扬府扶助下重开扩张的,不但水运,陆运也有。
商行也确实备有账册,没有字迹和实际的证据,就把每一次干的什么,鹰扬府和他们接洽的是谁,他们所知的最高层负责将领是谁,后勤方面的管事是谁,押运或负责乔装和他们一起去采买的有谁。货到了之后,地方鹰扬卫又是哪些大小将领带着心腹兵甲过来接货的,具体怎么安排。
因为没有证据,所以相关详情写得非常详细,甚至后续知道的譬如上游种子商家变后的去向什么的都一一后续备注上去了。
并且为防万一,每一家商行都偷偷备了一份。
几乎把整个鹰扬府的从总府以下到各卫的秘密都掀下一半面纱。
顺藤摸瓜,几乎是必有突破性的巨大进展!
但裴玄素刚刚抵达陆通商行的大门前,就听到内里突兀响起了兵刃交接的交手声,非常激烈和急促,夹杂着韩勃的厉喝声!
裴玄素心一突,目如鹰隼,一行人几乎是连马也没下,以他为首,一跃而起黑狐斗篷翻飞,直接以最快速度冲进来商行深处的声源之地。
蒋无涯他们获得消息的时间点和裴玄素这边差不多,但前者不需要顾忌那些钦差团,直接从民房出来就直奔陆通商行了,所以比后者还略快了一点点。
压着那个商行大管事一番拷问,直接让一个人赶紧通知人直奔其余地方的鹰扬卫所在的陆通分行,蒋无涯一行则压着那个大管室去后院的暗格取账本。
刚刚把手放在暗格门上,马蹄声势若滚雷,韩勃梁彻带着人杀到了。
千钧一发,双方大打出手。
陈清游哇哇大叫:“我艹,这个姓韩的太厉害了!”
韩勃可是当世一等一的顶级高手,如今虽年轻,但和要兼顾兵法统军的陈清游区别还是有的,第一次短兵相接,后者手忙脚乱。
蒋无涯压着嗓子,“闭嘴吧你!”
他压着大管事,狠踹了一脚,后者只得继续打开暗格,暗格终于打开,而这时裴玄素一行已经杀到了!
两人短短时间内,再度在暗格之间碰撞起来,剧烈的断兵相接!他们打得非常激烈,甚至连衣襟和披风都嗖割开了,两本厚厚的账册掉了出来,最终撕拉一声,两人一人扯了两个半本。
各自拿到手里,匆匆一翻,心里有数。
蒋无涯心知裴玄素肯定把他认出来了,也不遮掩,蒙面布一扯,把匆匆准备的小管火油和火折子掏出来,“我想我这半本对你更重要。”
蒋无涯真很庆幸自己来了,匆匆翻了一下,里面涉及了非常多的中层将领,还有“携士卒数十”、“百余”、“数百”,也经常出现。
这么搞,整个鹰扬府上下都得完蛋。
其实他和裴玄素的目的是不冲突的,两人是可以求异同存的。他想要的是保住绝大部分的中层将领和全体普通兵卒,改制也行,打散也好,改编成宿军京军边军都完全没问题,只要大体能顺利过渡就行。
别让整体的中层将领和普通兵卒牵涉具体罪名就可以了。
而裴玄素需要的是,掀翻鹰扬府,上层将领加大体事迹他搞定就完全足够了。
够掀翻天的了。
两人一半撕一半,蒋无涯其中有一本,是靠近封皮的位置,记的是都是高层将领。
正好两人可以交换。
夜色雪光,不远处马蹄声得得纷乱在逼近,裴玄素和蒋无涯对视两秒,蒋无涯把火折交给同伴,撕下了裴玄素需要的那一部分。
裴玄素垂下眼睫,也撕下另一本的小半,把这小半和另外半本拿在手里。
两人最终同意交换,把对方要的扔过去。
裴玄素接过,垂眸翻了几页,把册子交给身后的邓呈讳拿着。
蒋无涯也翻了翻,结果大家都满意。
他也不久留了,立即招呼一声,和小伙伴及心腹近卫一跃而起,跳上墙头离去。
但这么一跳,却突兀发现了点东西,晃眼不远处尽头河边民房的顶檐,有树影遮盖的阴暗处,有两道影子一闪立即没入屋后!
“咦?”
其实是蒋无涯走的方向突兀了,他们是从南边的小巷来的,走的时候却往后面的江河的方向而去——这个陆通商行有船行,地址就在码头不远,后院一墙之隔就是江水。
茂密的芦苇现在已经枯黄倒伏,覆盖星灵的雪花,露出一只渔夫拴的小船。
蒋无涯就是来的时候无意瞥见这只小船,他可不想和大部队擦身而过,于是就打算直奔小船去了。
他这个方向太突兀,以至于连陈清游等人都猝不及防,赶紧转过身来。
但蒋无涯就是直冲这个方向上来的,所以一跃落墙头的一刻,杀了某些骤不及防的第三方人马一个猝手不及,后者反应极快,立即缩下来,贴着墙根不见踪影。
但蒋无涯已经望见了,他一惊,竟然还有一拨人,什么人?!
他冲过去,已经不见了
蒋无涯沉思片刻,最后抓住这最后一点时间,回去了一趟。
……
蒋无涯的折返是所有人都意料不及的。
裴玄素心情不虞。
这趟也算达成目的。
但他时间越久,就愈发明白自己的心意,几乎是天敌一般,他躲在阴暗里厌憎着蒋无涯这个人。
一想到沈星在认真考虑与蒋无涯相爱,两人可能会成亲生子,他永远陪伴在她的身畔,她会冠上蒋无涯的姓,变成陌生的蒋沈氏,轻盈却永远离她而去。
他不敢见她,却有种极度阴暗的想法,恨不得蒋无涯立即死去。
他死去了。
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寒月如刀,无声在天际隐没,黎明前的黑暗侵染大地,这时候的气温是最低最冷的,有宦卫嘶点亮灯笼,但沉沉的寒意仿佛压着,把灯光压着漫不开。
这个时候,蒋无涯无声折返了。
他是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蒋无涯思忆那些隐藏的人位置,对方似乎有一种更避裴玄素那边的感觉,所以才被他窥见,不然裴玄素那边身手的敏锐度可不比他差啊。
“那边檐瓦上,八十步左右靠河边的西边,有一拨人,不知什么来历的,在窥视。”蒋无涯如是说,“特地回来给你说一声。”
裴玄素眉心一皱,他的脸当场沉下来了,倏地扫了上方一眼,又闪电般回到眼前这个已经蒙上面巾、声音清朗、高大英伟的青年身上。
这真是一个让庭院中所有人惊诧的消息。
对方还表示是特地回来告诉他。
裴玄素原本应该多少对对方致谢,但这个“特地”一词一出,几乎是敏感重重戳了他某处一下。
他不知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态问出这句话的,但几乎是一种阴暗和不忿让他马上抬眼:“你为什么要特地回来告诉我?”
蒋无涯一笑:“公归公,私归私,你是她义兄,感谢你出宫以来一直照应她。”
一盏孤灯摇曳,那个青年站在灯光微漫的台阶上,高大英伟,一身正气,朗声道来,并很认真抱拳致谢。
蒋无涯一不在东都,二哪怕在也有诸多掣肘,非最必要恐不敢明着出手。
他这是以沈星的未婚夫身份,对裴玄素致以感谢,坦荡磊落,却自然而然将沈星揽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上去。
开口之前,裴玄素已经预料到蒋无涯会说什么,但他还是自虐地问了,问了之后,在蒋无涯的致谢中,他不知不觉紧紧攒着拳,几乎是瞬间,就竖起了浑身尖刺!
裴玄素几乎是带着恶意,冷邦邦道:“她是我义妹,不必你的致谢。”
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语言。
他心里冷笑,蒋无涯有什么资格?裴玄素一贯认为他和沈星可比沈星和蒋无涯关系亲近太多了。
只偏偏对方有个未婚夫的身份,沈星还答应了在考虑,对方又似乎还真那么有点资格。
裴玄素一刹不忿和阴恼,胸臆间有股无名火在拱,一瞬他冷冷盯着这个人,敌意迸发,几乎想把这个自以为是的人撕打一顿,厚脸皮撕下来,最好打成残废。
蒋无涯没有废话,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他点点头,迅速跃上房顶往小船而去。
裴玄素阴着脸追出去,他冷冷收回盯视蒋无涯背影的视线,巡睃对方所说的方向,空寂无人。
但在一个瓦顶,确实有细微迹象,他阴沉沉脸色,环视,命梁彻带人去搜寻,早已没有踪影。
良久,他阴着脸带人回来。
……
这是什么人?
裴玄素阴沉着脸。
他垂眸思索,情绪也受刚才影响,相当阴郁。
回头进了取账册的小房间,却发现韩勃在看信。
韩勃方才不在,他已经带人把这个小房间地毯式搜索了一番,大管事也拷问完毕,账册都在这里了,没有其他发现。
倒是发现了地上的一封信。
这是方才裴玄素和蒋无涯激斗之中,裴玄素剑尖划开蒋无涯的衣襟一侧,从里头内袋掉出来的,蒋无涯眼疾手快抓回一封,另一封掉在地上了。
没有署名,也没有透露彼此姓名,却是蒋无涯一有空就写的随笔。一花一雪一草,气温行走感慨,琐碎零星,他很忙,但有点空就写,所见所想,随意聊开,或轻快或含笑或调侃的口吻轻松道来。
却是蒋无涯写给沈星的私信。
信封里,还夹了蒋无涯在野外采的一朵小狗尾巴草,他笑语有点惊奇写,整片草都枯黄啦,偏偏不倒伏,看起来形状好像在春夏一样,黄黄的伴着雪,居然还有种麦草香,他特地采一条新的给她瞧瞧。
其实一点都不露骨,也没有袒露什么情感,更没有指名道姓,却是喁喁细语,温馨私密之感油然而生。
有些人天生很会的。
可以把一份感情、一份追求演绎得像一首诗一样美丽。
这一封信,简直把裴玄素的情感以及身份衬托得拙劣和疏离到不堪的地步。
裴玄素进来后第一眼,就望见韩勃窃笑的脸和手上的信,他夺过来一看,几乎是一瞬间,一股气直冲天灵盖。
那刹那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将这封充满了温馨喁喁的信笺撕成了一个粉碎!
韩勃:“……”
他双手甚至还保持着拿着信纸的姿势,一撑站起身,我艹,你干什么?!
这一瞬间韩勃惊异的眼神,让裴玄素有种仿佛被看透的狼狈不堪,他表面云淡风轻为她割爱,装模作样洒脱,但实际到头来自己根本不是大家想像中的那样。
时间越长,她和蒋无涯进展越多,他就越抓肠抓肚,像是要把他的肚肠就抓出来一般。
他恶狠狠地说:“看什么看?”
裴玄素几乎是失态了,韩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裴玄素啊,他震惊,罕见没有嘲讽,讷讷半晌:“……裴玄素,你没事吧?”
他想,不行了,他要赶紧告诉义父。
他好像把事情搞失控了。
第45章
匆匆处理完商行的后续事宜之后,裴玄素折返了铸造局。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沈星了。
但再回到铸造局,他发现有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整个瀛州王恭厂都已经停摆接受稽查,钦差团乃至提辖司监察司的占据范围早已不限于江边的铸造局,沈星他们工作和居住的地方也宽裕了很多。
这辈子沈星不再仓促奔走,有了支撑她的成长台阶,她也确实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她有成绩,也分了一块专门由她负责的,她甚至和钦差团对话协作,有裴玄素赵关山乃至赵青,最重要是实际成绩撑腰,那些人也并不能不把她当回事。
她在云吕儒的协助之下,也确实拉拢了一些想要拉拢的人。
她甚至因为工作需要,已经归置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班底。
她甚至已经出了两次短差,昨天才刚刚回来的。
整个人神采飞扬的。
裴玄素进铸造局大门的时候,一个昔年徐系的官员正低调从她值院的门走出来,拐弯往铸造局的侧门方向离去。
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虽人不在,但属于他们的指挥房却没人敢动。
但现在裴玄素隔壁的一个两进跨院已经清理出来,作为沈星的工作值房。
半个月时间,变化大得让人恍惚。
裴玄素初时还不觉,他快步跨进院门,一步上了台阶,却见明堂点了灯,里面摆了十几张值案,里面人不少,沈星徐芳徐喜,更多的是不认识的。
有七八张陌生的面孔,中年青年男性,高矮胖,还有一个学着沈星那样扎了发髻但没有三山帽的矮小女孩。
有的整理文书,有的打算盘,沈星正在说什么,她举着手示意着,大家都立即停下来听她讲。
裴玄素就是这个时候进门的。
今天有点飘雪,忽然有马蹄声,紧接着膘马勒停的纷杂长嘶,“彭”一声半掩的院门被推开,一个金黄夺目赐服黑狐大氅裹身的颀长年轻高阶宦官脚踏黑雪出现在门廊,身后随扈一大群赭衣配刀的宦卫番役涌进。
“二哥!”
沈星很久没见裴玄素,他这个架势,真的越来越有久居上位的气势,她高兴喊了一声。
但裴玄素感受可就差多了。
他突兀发现,沈星身边变化非常之大,她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班底,工作上的成绩让她自信飞扬,那张小脸焕发着光,从前那种微带怯的不自信已经不翼而飞了。
他错愕。
一抬头,鹰隼般的冷戾目光盯着那七八张冲他望过来的陌生班底面庞。
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沈星身边添了这么多他不认识的人,突兀一种距离感油然而生。
携风雪而入,他站在室内与室外的交界线,暖烘烘的炭盆热热意扑面而来,身后却朔风寒冬,裴玄素这一刹那感觉室内的灯光刺眼极了,他本来因为见沈星强自调整勉强压下来的情绪一下子有点崩。
他勉力控制自己,跨门槛而入,裴玄素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这行为简直就是不顾身份,先强笑和沈星说了两句,他立即转身冲着这几个人而去,站在人家面前,垂眸打量,沉声询问,对方赶紧站起身自我介绍,他居高临下强迫症一样立即认识了这些人。
他观察,他冷眼审视,他坐在沈星的位置上,抽出这些人刚调过来的履历反覆去翻看。
之后又避出去,不但叫了徐芳徐喜,还叫了贾平,反覆询问,思索,一直到他认为了解透彻,那种陌生和距离感因因此减缓了一些,他才勉强停了下来。
裴玄素这人的存在感可非常强的,他表面微笑,但笑意根本不达眼底,沈星上辈子就认识他了,她太清楚这人不高兴时候的表现。
事业上有不虞也正常,但他像阵风一样刮进来刮出去,把她新拉进来的自己人盘问了一个底掉,她不自禁感觉到了点异样。
“裴玄素……不二哥,你怎么了?”
沈星有点吃惊看着他,裴玄素三字脱口而出,实际上,他现在这样,真的很有点前世裴玄素的样子。
她不由得捏了下拳。
她拿着笔,坐在书案之后,错愕地看着他的样子,就像一阵冷风灌进裴玄素天灵盖,他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裴玄素刚重新撩帘而入,这时候他本来应该去补眠的,但他不想去,他阴着脸微垂眼睫步入厅中,被沈星这么一问,一下子刹住脚步,他蓦抬头,和坐在书案后的惊愕的沈星四目相对。
裴玄素刹那回神,一霎他慌张,又倍感狼狈不堪,赤果果,仿佛被她看透,他的沟渠老鼠般的阴暗和两面三刀的行为。
但好在没有。
裴玄素反应很快,他勉强撑着说:“二哥是来告诉你,咱们估计马上就要上京了。”
他也没法解释刚才的行为,慌乱之下,只得糊弄过去,裴玄素说完一句,胡乱找了个借口,掉头匆匆就走了。
那一刻他甚至是狼狈的,甚至不敢抬头细看沈星的目光,她站了起来,但他已经快步冲出了门槛,室内微雪飘飘,冬寒侵身,他更加清醒了。
裴玄素一步都不敢停,旋风般卷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指挥大房去。
他掩住房门,低头捂着自己的脸。
半晌,裴玄素推开窗扇,“抬水来,要冷水。”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需要清醒一下。
……
水很快就抬过来了,一桶桶注入隔间簇新的樟木大桶,冯维几个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但生怕他的身体,加了一点热水进去,水微冷的程度。
裴玄素一碰水就发现了,但瞥了一眼低着头的冯维几个,他不由泄了气,哑声,“行了,出去吧。”
房门掩上,裴玄素自己亲自把门窗卡上检查了一遍之后,才去了浴房,一件件把衣物卸下,最后只剩一条贴身的绸裤,上了木级跨进浴桶中。
微冷的水浸透身体,他把脑袋也沉进冷水中,良久,他才哗一声浮上来。
水珠沿着他乌黑亮泽的发根淌过光滑的脊柱和肩膀,遒劲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张翕,他深深喘息着,双臂趴在浴桶边缘,抬手抹了一把脸。
裴玄素忍不住伸手,把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脉门。
——他自己也发现了自己好像有些病态。
他发现自己对沈星除了情爱,好像还有一种执念,夹杂着阴暗的情绪快爆表了。
朦胧绝望,高烧垂死,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他真的脆弱过。熬刑熬得他死去活来,强撑穿地道出宫,那一日变化之大,目睹父母惨状,之后豁出去杀那一伙番役狱卒,身体和意志濒临崩溃重病那两天,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去。
她强迫大夫背着他,冒雨回到药房后院小房子去苦熬的那两天两夜,沈星不知道,他曾模模糊糊醒过,耳朵听不清,老大夫和她在床前对话,他耳朵只有隆隆的声音,眼睛也是,竭尽全力睁开一点眼缝,可一切都是模糊不清。
他拚命想发声,可身体纹丝不动,喉间没有一点声音。
短暂又模糊,恐惧又悲。
唯有那个始终抱膝、时不时探身给她掖被子和他喃喃说话,很瘦弱很疲惫,却始终坚守在床前保护他的瘦小身影在。
初时模糊人影,后来看不见了,她喃喃的声音,很小又很大,在他高烧垂死中,时不时出现。
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和归附感。
他就是想拚命抓住那个声音,一直挣扎,才最终得以醒转过来的,大汗淋漓,浑身湿透。
执念、动容,情爱。
三者混合在一起。
一旦意识她真的要离开自己,他就生出一种恐慌,他有时候甚至真的恨,他身边剩的人已经不多了,为什么还要夺走她!
他甚至产生了很多的敌意和阴暗情绪,整个人一下子被阴郁覆盖。
那个该死的梦好像把他心理阴暗那一面都勾出来了,梦里梦外,两种相似的情绪叠加,他有时候有种冲动,恨不得豁出去一切,把她当成“她”,不惜一切手段去死死抓住。
这种病态,一刹清醒后,让他狼狈极了。
他自己都感觉难堪,没有脸皮,像个疯子。
裴玄素心里很难受,伏在水底的时候,他甚至溢出泪,但有种附骨之疽一样的执着仍然紧紧硌在他心里,他经常一阵燥热一阵冷,昨夜和今早都失控了。
裴玄素涉猎过一些医术,他意识到自己这个状态是不对劲的,他可能有些情志病了。
他想治。
他不能继续这样了。
更不希望伤害他和沈星之间的感情和关系。
像方才那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一次了,不然他绝对糊弄不过去的。
但不能叫大夫,裴玄素现在已经渐渐明白那块铁牌存在的意义了,他发现自己生病之后,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掩下。
裴玄素自己把了一阵的脉,思索了一会,随意洗了洗上水,穿戴整齐检查过后确定没有遗留痕迹之后,他把门窗松开,叫了冯维进来。
裴玄素以前看过一本相关的医书,他有一瞬下意识想吩咐冯维拿以前看过的医书来,但顷刻反应过来,家都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面色阴了阴。
最后裴玄素凭着记忆,慢慢写了一些药,递给冯维,让他们几个找机会私下去抓。
……
淅淅沥沥的细雪,落在屋檐和庭院的青砖地面上,室内这几天的炭火,墙角居然有一簇小草顽强冒出头来了。
不过很快被人拔干净了。
瀛州南郊,距码头不远处的一个三进别院,外表与普通民居无异,但内里,庭前屋后,无声站了不少布衣但矫健的布衣护卫。
屋内已经点了橘子味的香丸,这香丸添了药是隔水融了垫在小上煮的,不然干烧会让主人感觉燥热。
饶是如此,屋内依然时不时有低咳的声音。
那个素衣洁手的青年已经取下了竹幂篱,雅致的面庞如星,但非常瘦削,掩嘴咳嗽,让他左半边脸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喝了半盏姜茶,才缓和下来。
这时候,有心腹疾步进院,挑起门帘后,在门前缓了缓身上寒意,才敢快步走上窗畔的素衣男子前,呈上刚刚收到的消息。
“病了?”
素衣男子接过纸笺,微微挑眉,嗓音清朗尾音微哑,非常特别,“朱萸子、郁金、香附。”
这是……情志有伤?
素衣男子通晓药理,仅凭三种药,略略沉吟,就有了判断。
槛窗前还站了一名身穿蓝色锦缎广袖长袍的青年男子,约莫三十年纪上下,转过身来,见他眉目疏阔大气,颇具英伟的俊相。
蓝衣男子走过来,问:“什么事?”
素衣青年把纸笺一推,“没大事。”
对他们的计划而言,完全不影响。
蓝衣人拿起纸笺看了看,只有三种药材,不由挑眉:“哦,这么确定吗?”
冯维等人确实非常谨慎,饶是这样的盯梢,也只追踪到三种药。
心腹面露愧色,刚要请罪,素衣男子抬了抬手,微挥了挥让人站一边去。
明太子淡淡一笑:“久病成良医。”
那蓝衣男子也坐下,他真名叫夏以崖,是江左夏氏的现任家主,两人都是裴玄素的旧识,他和明太子是旧交,也是这次的合作者。
“你的人昨夜被发现了?” 夏以崖今天过来,就是问这个的。
“那倒不至于。”
不过裴玄素确实已经知悉第三波人的存在了,明太子淡淡道:“不过也无所谓了,已经差不多了。”
“裴玄素,确实相当了不起。他还真做到了。”
十六鹰扬府马上就要被他彻底弄垮,他做到神熙女帝麾下那些能臣能吏花了快十年时间都没有完成的事情。
明太子扯了扯唇。
身边的人都很高兴,但他还是淡淡的。
也没有看出太多的愉悦情绪。
夏以崖挑眉:“怎么,你后悔了?”
明太子一只素白的手搁在炕几一侧,瘦削见骨,白皙皮肤下手背青筋的线非常明显。
他抬起眼睑,淡淡道:“你想多了。”
但他的情绪到底受到了一些影响,只是面上不显,两人品茶简单交谈几句,突然有点索然无味。
明太子除了他的母皇,不隐忍任何人,信手搁下茶杯,夏以崖一笑,起身告辞了。
明太子在炕上独坐许久,起身踱步到窗畔,他不顾手下人劝阻,微微推开一点窗缝。
絮雪纷飞,房檐树梢,远方黑山白雪,覆盖上一层如梦似幻的朦胧。
冷风从细细的罅隙灌进来,明太子立即咳嗽了几声,他掩住嘴,左半边脸一面潮红如涂脂。
他盯着那寒冬冷景细雪纷飞半晌,哼笑两声,敛了,沉默阖上窗扇。
……
有人情绪由高转沉,却有人是恰好相反的。
裴玄素情场失意,但事业上却是在高歌猛进。
陆通船行之行,彻底打破了目前胶着的局面,裴玄素后来先进,以极其迅猛的手段,让整个瀛州冬日滚雷平地而生,轰得那些保皇党中立派以及太初宫一派头晕目眩!
当天黎明,裴玄素已经遣了身边的四大副提督及头号官各掌队掌司率人立即奔赴最近的鹰扬卫所在地,紧接着,他折返瀛州鹰扬卫,赵关山梁默笙匆匆而出,后者当即加派了人手一同前往!
目标正是那各大鹰扬卫所在地的陆通船行。
他和蒋无涯是在斗快,最后结果彼此都尚算满意,裴玄素陆续得到了七套账册,撕掉的部分都是在他尚算接受的范围。
连续这七八天,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三人不断具折上奏东都。
给朝廷的明折以及给神熙女帝的密折都有。
最后一天的密折,裴玄素想起那蒋无涯,他有种冲动把这人的所作所为都给写上密折,但想了又想,终究是忍住了。
朝廷怎么掀起的轩然大波暂且不提,反正位于瀛州的政事堂阁老范亚夫及大皇子秦王楚治一行,在陆通船行爆出当天,范亚夫脸色骤然涨红,又铁青,他闭眼捂了捂额头,直接栽倒,晕厥了过去。惊得旁边的大皇子楚治和高子文等人惊呼,急忙搀扶住他。
这几天,淮安侯郑御以及沈星的姐夫楚淳风已经快马折返东都了。
两仪宫那边的事情就不详说了。
裴玄素在上完最后一次明折和暗折之后,次日,神熙女帝的彻查一整个十六鹰扬府的明黄圣旨就抵达了瀛州。
走的是六百里加急,传旨的是太初宫御前总管梁恩,同来的还有裴玄素的加恩圣旨。
裴玄素封侯,永城侯,赐原长恩侯七进七出的敕造大宅,赐帛,赐帑金,赐妆三色花云锦飞鱼过肩罗,圣旨特此赦免他的父母之罪,不复官爵功名作惩处,从此便为平民。
同时他的兄长裴明恭特赦脱去宫籍,重入民藉。
神熙女帝下这道圣旨引起多少纷议不提,但她确实相当之有魄力,说到就做到了,裴玄素如此强而有力,她力排众议兑现了帝皇的承诺。
梁恩这一次,再不小觎裴玄素半分,把他和赵关山梁默笙并列再一次招呼的。
梁恩私下传了神熙女帝的口谕:“陛下希望诸位再接再厉,争取在年末封印之前,解决这件事。”
梁恩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满面红光,冲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尤其最后者,道。
……
当天下午,四十艘大官船在瀛州大码头起锚扬帆。
东西提辖司及两监,以及钦差团的大部分主要成员都离开了登船离开了瀛州,目的地位于京畿和虎口关的十六鹰扬府总府!
东西提辖司及两监接旨之后,直接冲除瀛州以外的各地鹰扬卫而去。
其中重点,剑指位于京畿的两大鹰扬府总府。
裴玄素素白曳撒,妆花云锦上精绣繁复的龙首鱼身飞翼的龙鱼团纹,两肩大片大片的过肩瑞兽云海团纹,身上披着黑色衣领修银的披风,脚踏同色银纹的玄黑皂靴。
天高江阔,高大的红漆楼船做背景,他玄黑披风和绣银曳撒在江风中猎猎翻飞,有一种日暮苍山玉面修罗的的冷傲感。
他带着人快步上舷梯登上楼船。
冯维低声说:“孙传廷说去买药的时候,似乎有人尾随他。”
裴玄素的药并没有一次性买,冯维目标大,他和邓呈讳都没敢自己去,而是交给长相路人平时又相对少出头出面的孙传廷。
孙传廷当然也不敢自己就这么去买,但好在阉人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经常会私下去买一些药物,他分散着托了几个人去买了几贴药,然后才偷偷自己改装溜了出去。
孙传廷异常谨慎,换了多次装束,又去青楼又去赌坊,买药物也挺顺利的。
只是他分别在几家药铺买了三种药之后,忽想起杜仲胶,赶紧回头想一起买了,却远远发现,有个高瘦的男人正在询问药铺掌柜什么。
药铺掌柜从算盘上抬起眼睛,说着说着,手还指了一下,指的正是刚才给他称香时附拉出来的那个百子柜抽屉。
孙传廷心一突,反应极快,佯装没有发现,就势直接拐弯,去买了一点其他东西,杜仲胶也不敢买了,拎着东西就直接回来了。
冯维把药从套了棉套的陶壶里倒出,端上来,对裴玄素说。
“主子,您说,会不会是宣平伯府的人?又或者是上次那伙人一拨的?”
宣平伯府裴家,裴玄素的祖父叔父堂兄弟们。昔年裴文阮父子身边的人,不拘是文书幕僚、护卫管事、侍候下人,当然是很多出身宣平伯府的。
裴玄素刚刚从龙江出宫挣得副提督之位的时候,他手里急缺人用,况且这些确实也比不明来路的人用得放心多了,于是就把狱中、已经没入宫籍、或者已经在流放路上的旧家人就文书护卫之类全部提回来了。
这段时间,他不断调整身边的旧人,表面安置实际剔除了不少,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
但也不排除有漏网之鱼。
宣平伯府那边关注裴玄素的动向太正常了。
故冯维有这个猜测。
裴玄素对此不置可否。
至于另外一个怀疑对象,那天被蒋无涯率先发现的第三波人。裴玄素这段时间除了鹰扬府的公事,他对沈星私下磨人的情感,另外就是思索着来路不明的第三波人。
裴玄素:“杜仲胶先别买了,还能用一阵子,别急。”
他眯眼,在发现了这第三拨不明人士之后,裴玄素私下迅速做了一些调整安排,但总体来说,他是个艺高人胆大的,裴玄素淡淡:“不管是谁,早晚是要露头的。”
他反覆忖度过,态度是慎重多疑的,但走到今时今日不亚于深入虎穴,危险的东西太多了,他父母死绝人在东提辖司中,能被人谋算的寻常东西都没了,也就没什么惧怕的。
当然,他迅速重新调整了沈星和裴明恭身边的护卫,并且私下叮嘱过徐芳了。
他碰了碰药碗,温度差不多,端起来一口饮尽了。
冯维问:“主子,好些了吗?”
裴玄素微微点头,冯维奉上的茶盏涑口,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咽下去了。
服药之后,他感觉确实好过了一些,阴郁和低沉的情绪也似乎少了一点。
就是还不敢见沈星。
他起身,转身立在舷窗之前,垂眸抚了一下手上那卷明黄圣旨。梁恩是个很懂办事的,把裴明恭的新户籍纸夹在装放圣旨的匣内。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掌心的圣旨不重,却沉甸甸的,他心情难得舒畅。
十六鹰扬府很快完蛋了!
裴玄素调整心情,他伸手舷窗推开了。
这是整艘主船最中心的大舱房,舷窗非常大,一推开,广袤长空和两岸郊野城镇远景,江面浩汤,大小的红漆楼船簇拥着最中心的三艘主船疾速航行。
他位于主位,居高临下,俯瞰船上一切。
红船上值守的宦卫番役掌队见主窗开了,他站在窗后,立即俯身见礼。
千里江河,破滚滚波涛。
但要说不如意的,也有,裴玄素点头无声叫起之后,他站了一会,转身亲自把圣旨收进他的衣箱之中。
把它放在一堆赐服厚衣的上面,他静静注目良久,才俯身阖上箱盖。
但他才刚把这衣箱亲自锁上,就听见舷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星的声音:“二哥,二哥你在吗?”
他心肝一拧,病愈之前,他根本不敢见她。
裴玄素立即直起身,“说我不在。”
他一个转身,连脚步声都不敢大,从隔间进去,打开倒秽物的小门闪出去。
只是刚出去,他却刹住脚步。
赵关山在门后,微笑看着他。
船板是木板制的,沈星的脚步声以及她和冯维对话有点失望的声音这里还隐约听得见。
裴玄素下意识想遮掩,不是不信任,而是铁牌,尽可能少让人知道。
赵关山却轻声说:“随义父来,咱俩说说话。
“韩勃那傻小子,都和我说了。”
裴玄素的肩膀一下僵硬,但赵关山只是笑了笑,他拍拍他的肩:“来吧,别担心。”
……
三艘主船,其中两艘在尾舱悄悄架了悬板,赵关山带着裴玄素回了自己那边的船上。
那里没有沈星,不用裴玄素说个话都不放心。
这么点距离,裴玄素一跃就过去了,用不上悬板,但他也跟在赵关山身后走过去了。
赵关山笑道:“老喽,比不得你们这些个年轻人。”
裴玄素说:“义父你别这么说,你才五十。”
“五十还不老啊?”
江风拂面,这几年暖冬,江水都没有见冰,大船走得又快又稳,就是风大了些,吹得两人一银白一赤红的曳撒和几缕碎发猎猎而飞。
赵关山带着裴玄素走到另一边,找个避风的地方,两人就坐在舷梯之上,赵关山吩咐一声,把附近的所有人全部清干净了。
两人聊了一阵公事,说得有半盏茶,但裴玄素听了前面那句“韩勃都说了”,他就知道赵关山想和他聊哪个话题,他心里有些不愿的,举目眺望江水,他想起沈星,心里又难受了起来,很简短回答。
赵关山长叹一声,他也不废话了,他说:“你是担心害了她对不对?怕自己会死,没有未来。”
言简意赅,简直一下切中了裴玄素心底最深处的情感!
他蓦地转头,从滔滔江水对上赵关山已见风霜之色的温和面庞。
两人一瞬不瞬对视。
对的!
没错。
赵关山简直一语中的,裴玄素这人从小就是个霸道执拗的,他能执着到年复一年去强求母爱,直到裴明恭发生意外才戛然而止。
所有和煦温柔都是表色,能制止他让他如此痛苦内耗的只有他自己。
沈星对他的好,让他根本没法忽视他没有未来,哪怕侥幸不死也注定被万人唾骂的处境。
他冷然而行,他毫不在意。
可沈星呢。
当义妹还好,当一个阉人的妻子、甚至地下情人。
凭什么呢?
她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这么做呢?
越在意,越珍视,就越先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才是他所有退让所有决定的根本。
裴玄素这段时间情绪确实有点异常,带来的是身体上不适感觉,此时他忍不住紧紧捏着拳,一双漂亮的丹凤目有些发热,他用力甩了甩头,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意。
他终于承认:“我讨厌蒋无涯。”
“如果他死了就好了。”
他有些阴暗地说。
这是裴玄素第一次把这句话往外说,从牙缝里挤出来,说得晦涩无比,描绘过视觉效果比从前看着略小一点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他低头看了看这身素白华丽飞鱼服,袖口至前臂大片大片繁复华丽的银色绣纹,黑披风垂落在他腿侧,凌然,也孤孑。
“只可惜,蒋无涯不会死,反倒是我更容易死一些。”
说不定,下一个转场就死了。
裴玄素抬起前臂,修长、骨指分明的手掌上新疤斑驳,身上银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赐服。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锐意进取、复仇的一切根本和倚仗,同时也是他背负的沉重枷锁。
赵关山一直听着,直到裴玄素沉默下来,他轻轻一叹:“确实很容易死啊,”这些年,他身边死的人有如过江之鲗,当初他拜的师父,他初初被阉割那年凑上去攀关系的几个哥哥。
有风光,有得意,也有落魄,但都已经死干净了。
并且死得很惨。
五马分尸的有,身首异处好几个,魂归荒野或宫禁也多。
“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都五十了。”
赵关山也不敢给太肯定的建议,这是几乎扭转两个人的命运人生的决定,但他轻声说:“如果她愿意,两个人一起努力,一切还是可以的。”
赵关山盯着滚滚江水,他也有几分感慨,裴玄素霍地侧过脸来看他,他笑了下:“韩勃这小子,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铁牌禁谕是真的,前副提督邓全锳也是真的,韩勃的母亲张夫人被赐死更是真的,他当年神思大乱出了差错险些没命也是真的,他悲痛欲绝更是真的。
赵关山伸手摩挲了一会颈间的项链,那是一条红绳,末端系着一枚有些旧摩挲出了包浆的银的玲珑扣。
换个人,赵关山是绝对不会把这东西拿出来,也绝不会提起这件旧事。
他把玲珑扣摘下来,递到裴玄素手中,微笑鼓励他,“你打开来看看。”
裴玄素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即打开了它。
玲珑扣是一个圆形的饰物,内里中空,可以存放一些小东西随身携带。
裴玄素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个折叠得很小的信纸,先用油纸包着,用蜡封了,怕进水,他小心揭开蜡封,便了见了这团有些泛黄的信纸。
赵关山有些惆怅,但始终鼓励的微笑未变,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它。
这是一封遗书。
——“喜你如盛夏白瓷,天凉待你归;慕你如朱雀深巷,温茶诗书,盼君与我同归矣;如青藤绕树,至死方依,愿万世轮回,换你十年红尘相伴。
今天天晴,有一碧青空,抬头仰望时,当是微凉好个秋。
从骏景轩到前堂,大约有二百五六十步,我想我每一步,都会走得开心的。
文砚哥,别伤心,我先走一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勃儿。
我想告诉你,这三年来有一千一百二十一天,比我过去的十几年都过得开心。
我不后悔,你也不许。
你记住了,要好好活着,把我一份一起活了。你要替我找齐汝窑那套杯子,替我找到合适当茶堂的小院给我打理好了,东西都摆上去,没有七老八十,不许来找我,……”
赵关山在旁边看着那张泛黄的信纸,他轻声说:“她读书不认真,前面一段都是抄的,你状元郎你别笑话她。”
娟秀的字迹,有点匆忙,但看出写信的人很认真。
这是张夫人的临终遗书。
两仪宫的天使包围直入前堂,张夫人已经得讯了,她最后匆匆执笔下了这封信。
秋阳,黄叶,晴空,她还抬头望窗外,想像他的脸。
有点轻快活泼,但更多是温柔,缱绻。
她从不悔,她说,再来一次她也愿意,这三年多,是她这辈子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
这段人皆鄙夷的婚姻,比从前她那三段人人都说好的好姻缘,都要好都要快乐美满太多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十数年三任前任光阴,换她一天都不换。
殷殷叮咛,快乐又俏皮,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她回忆过往,一点都不伤感,她恬静开心极了。
“你别听韩勃说,他当年还小。”
赵关山认真对他说:“虽不能相守,但我们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他痛彻心扉过,至今想起来都依然难受,懊悔过,但终究不认为这是错事。
“你别先打了退堂鼓。”
赵关山说:“吃一堑,长一智,铁牌是在,但不声张就行了。将来,将来未必没有其他变化。”
东西提辖司想出去是很艰难的,但也不是不能想个法子,就像邓全锳,犯个错调进内廷去,当然,这是下下策。
“你将来可以谋求入朝或外放。”从东西提辖司出去。
是很难很难,但事在人为,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好呢?
即便是死了。
留下来的可不仅仅只有伤心啊。
只要她不后悔不就行了。
万一排除万难之后,两人都好好的呢?
这个前提,就是她清楚,只要她情愿,那一切就是甜的,一切都可以了。
裴玄素心一下乱了,他抬头看着赵关山,赵关山拍拍他的肩,笑道:“那丫头胆子小,蒋无涯来了也不怕,你还有时间和机会。”
赵关山人老经事多,蒋无涯想和沈星成婚,还早着呢。
他接过信纸,小心把它折叠好,收回玲珑扣里。
裴玄素看了看玲珑扣,又侧头望江水,他回过头来,风吹他披风猎猎贴在脸侧,他都没顾得上拂去,“……可是,蒋无涯比我好太多了。”
赵关山就笑了:“他好他的,你也有你的好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咱们这种人,一辈子能得一个真贴心掏肺又喜欢的可不容易。”
他问他:“你真的想就这么错过她吗?”
这个问题直击灵魂,几乎是马上,一个“不想”几乎脱口而出。
裴玄素心乱了,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乱哄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手上残留纸笺的触感,他忍不住动了动手指。
赵关山已经站起身了,他把裴玄素也拉起来,“你想一想,先问清楚自己再说。”
他看着裴玄素明显变差了很多的脸色,“现在跟我来,先把病瞧了。”
第46章
裴玄素这脸色差得,他下颌涂了膏子鼻翼也打了点阴影,但总体大多脸颊没有,他内心煎熬身体不适,这是事业上突飞猛进都没法弥补回来的,面色气场就显现出来了。
沈星找不着他人,但总或远远或匆匆见过几次的,连她都发现有点不对劲。
她找过韩勃找过赵关山,询问过他确实很忙,她想了想,最后向赵关山透露了对他身体的忧虑。
更甭提韩勃给说这件事的时候,支吾了一下,把那天裴玄素彻底失态的事也给大概描述了一下,他小声说,他觉得裴玄素有点怪怪的,可能生病了。
赵关山拉着裴玄素回了舱厅,该清的人他也清走了,他招手,一个穿着普通宦卫服饰背着药箱的矮个子中年上前了,却是西提辖司的刘大夫,“来,让老刘瞧瞧。”
裴玄素一下子回神,他心紧了一下,但赵关山已和他说:“老刘是我的人,别担心外透。药都是随常备着的,船上就有,私下捡了煎,也不用到外头去。”
“这里的人,除了韩勃那傻小子,都看过大夫的。”
也算阴差阳错。
但那砍断人生的一刀,必定带来的生理和心理上巨创,再加上能挨这一刀没入宫籍的,没几个家里是没出点事的,心理疾病不在少数。
就连赵关山到了今时今日,也不能说,他对这一刀已经一点不介怀。
进来西提辖司的人,除了韩勃是一心扎进来跟他的,其余人基本都看过一段长短不定的大夫。
有人目前还在常年服药。
西提辖司大夫不止一个,常备的。
赵关山也在选人,太疯狂偏激的,哪怕很有能力,他也会剔除走不要的。
留下来的,基本还算正常。
因而,裴玄素还真不算特例。
赵关山一直关注裴玄素,初时看着他还行,就以为不用看大夫。但最近他自己留意着,还有韩勃沈星反映的,他开解裴玄素之余,已经带着大夫来了。
看来还是需要看大夫吃上一轮药啊。
裴玄素犹豫了一下,他确实很想看个大夫,但要是先前,他是绝对想法子拒绝的。
他身上有个不能示人的绝密隐秘。
但时至今日,他现在可以肯定赵关山对他是真情实感。
“老刘的家人在东都北郊四十余里的赵关北坳的朝望坡村,除了你,也就韩勃那傻小子知道。”
赵关山拉着裴玄素到舷窗变,他压低声音和他说。老刘固然收复多年,可信,是心腹,但留的后手和该准备着的,赵关山也不会落下。
他这点东西,今天不知明天事,就不说迟早都是韩勃裴玄素的这些话了。但两人还在提辖司一日,他那些绝对的心腹人手和背后的后手准备,早晚也是给他俩的。
朝望坡村一带是赵关山安置心腹家人的地方之一,还有几个外地的安置地点,他顺嘴也说了。
裴玄素稍稍迟疑,主要他身上的问题,未曾去势阳气刚劲,阉人却基本体质阴寒,脉象上是有些许差异的,高明的大夫是能通过把脉产生疑惑。
但好在他当年涉猎广,会一些医理脉象,他早早为防将来不得已得太医把脉,私下研究过怎么用按截手法临时调整脉相,短时的话,不怕看出下.身问题。
他最终借口去厕间整理一下,阉人多有不方便的地方,赵关山温和:“那你去吧。”
裴玄素把厕间的门锁稳,自己整理了一番,重新出来,给老刘把了两边的脉,确实是有些情志问题。
赵关山看着老刘把了脉,又看开方子,他拿着方子,仔细询问了一番,确定裴玄素不严重,他也就很高兴。
把方子交给老刘,让赶紧去抓了药煎。
“你啊你,还想这么多东西呢,”赵关山长叹一口气,他也年轻过,经历过,他懂,但他语重心长:“身体好了,才有以后,不然想也白想,你要懂啊!”
所想欲做的越多,就要珍重自己的身体,裴玄素不仅情志有碍,他身体还有积攒下来的疲累伤病,这次趁机一起不清了,早晚得积劳成疾。
赵关山没好气:“这次一起吃药给发了出来,正好趁着这几天船程。”
他打了裴玄素的手几下。
裴玄素默默受了,他一直听着,“谢谢你……爹。”
他也不是心如铁石,迟疑了一下,最终学了韩勃的私下的称呼。
赵关山不由笑了,摆手:“别别,我可不能占了你爹的称呼。那个老东西,表面看着温和讲道理得很,实际忒小气了。”
裴文阮表面不说,还自谦,不少批评少年的裴玄素怕他过于骄傲伤仲永。实际言语举止之中,赵关山知他对小儿子最是自豪骄傲。裴文阮是个慈父,两个儿子都疼爱得紧,但小儿子是他亲自从襁褓中手忙脚乱拉扯大,养育谆谆教导成人,看着他成器成才,那种感觉和别人是不同的。
裴玄素默了一会,“……我想他不会不愿的。”
他那么疼爱他,只有衷心感激的份吧?
他不由得忆起昔日父亲捋须欣慰的画面。
家变后,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提起父亲,没有排斥,只有淡淡慨然和感伤。
但赵关山还是不同意占用老友的称谓,裴玄素就说:“那喊父亲,或大人?”
大人除了上官,也是时下儿子对父亲的私下称谓。
至于父亲,会偏正式偏明面了一些。
大人正好合适,也不怕引人瞩目。
赵关山笑道:“好,那就大人!”
裴玄素这么大的人了,耶耶这些小儿称谓,他别扭也喊不出来。
赵关山和裴玄素并肩往外走,他停住脚步,转头望身侧的人。裴玄素脸色很差,情绪也提不大起来,但青年身量颀长肩宽腿长,素银赐服黑色披风在身,自有一襟内敛不怒自威的岿然气度。
赵关山拍拍他的肩,这身姿能耐,真真好儿郎啊,他有长辈的满意,又有欣然,他不由感慨:“我这辈子,有你、有韩勃两个,也算是有儿子命了。”
别人收一堆子孙,赵关山却从不干这个,他这些年也就因缘际会有了韩勃和裴玄素两个义子。
回忆过往,诸多感慨,但到底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他这辈子也不算是有子嗣的遗憾的。
赵关山和裴玄素相拥了一下,前者用力拍了拍后者的背部。
两人已经出了舱厅,站在船舷边上,江平水阔波纹粼粼,冷风一下子猎猎拂面,赵关山招手,把兜帽接过来,亲手给裴玄素戴上。
他最后要说的是,赵关山勾着裴玄素肩膀,往侧走了两步,他压低声音:“不过你不许欺负三娘,得是她真愿意,真喜欢你才行。不然,我可饶不了你的!”
赵关山一肃,语带警告。
他是认真的。
沈星也是喊他义父的。
他不能光偏裴玄素。
一听到沈星,裴玄素心里就是一阵酸软,经历了这么多,他就连意识自己失控,也先强压着自己赶紧出去。
这些日子连面都不敢见她的。
他怎么会欺负她呢?
“我不会。”
他也认真回答。
他没谈过感情,第一段爱情,是在这种颠簸巨变中产生的,犹如一朵开在悬崖的洁色花。
摇曳的,混乱的。
他身体不舒服,状态不对劲,他自己也知道。
但唯一能肯定的,他的感情是真的。
欺负她,他肯定不会的,他也舍不得。
……
老刘确实老练,回去捡起一帖药煎了,冯维悄悄提回来给裴玄素服下,他当晚就发起了高热。
除了情志有碍,裴玄素这一年来积攒下的伤病疲惫也极多,他年轻身体好暂时压住了,但不代表不存在。
据老刘诊断,裴玄素状态不对,除了感情受刺激,这一路积攒下来身体上心理上的巨多负面问题才是根源。
趁着这次船程,正好一次给发了。
不说把根拔了,心病还须心药医,但眼下必会大见起色。
裴玄素其实很不喜欢发烧的,雷同的高热总给他带来先前的阴影,他浑身热汗,高热一度昏迷,他昏沉中有种惊心动魄和不安的脆弱,让他下意识不断挣动,双手紧紧攒住被襟。
裴玄素病卧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不过也只是相对而言。中低层宦卫番役当然是无从得知,但他麾下经常出入的头号官掌队掌司等人肯定知情的。
来探望的人不少,赵关山也亲自守了半宿,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裴玄素隐约是有感觉的,但总是不曾让他安心,他在被下攒紧被褥的手没有松开过。
一直到了微黄烛光中,有个人坐在他床边,微凉柔软的手在他的额头触了一下。
那种淡淡的青草和皂荚混合成一种似香橙的味道,那只手一触碰到他,他陡然感觉到安全。
他的手松开,他一下彻底陷入黑甜乡,才真正失去了意识,昏沉过去。
……
裴玄素醒过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
他听见簌簌细雪隐约的声音,还有寒风噗噗吹动厚窗纱的微响,有人在室内很轻细碎走动和小声说话的动静,他又昏沉了一下,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屋里很安静,是白天,不过室内昏沉,另一头的墙角点了半边烛山,邓呈讳在楠木座地屏风侧守着,他还听见沈星小小的呼吸声。
沈星在外间的小榻睡了,她原来是趴在圆桌上打瞌睡的,但被邓呈讳和冯维几个劝到榻上去睡了。
昨晚一夜挺折腾的,赵关山也是快天亮才回去睡的。
察觉裴玄素醒来,邓呈讳立即上前:“主子?”
他半扶起裴玄素,把枕头垫在裴玄素身后,裴玄素靠在软枕上,单手搁在床架子的扶手上,他有些恹恹乏力,但只要一清醒过来,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就恢复了锐利眼神。
“什么时辰?梁彻他们的信来了吗?”
裴玄素现在已经不可能心无旁骛病了就专心休息,他掌着多少要人命的事,一清醒扫了室内一眼,耳边倾听,先问的是遣出去的八支人马的消息。他嫌弃韩勃这小子多嘴,问话都没带他。
邓呈讳忙道:“是申初,赵督主天亮才回去的,韩副提督他们的信已经来过了,已经收到您的令讯,他们会直接各自拐道到虎口关汇合。”
裴玄素点了点头,第二句就是问沈星的。他微微撑起身,转头望向屏风外,不过屏风挡住了看不见,“怎不让她回房去睡?”
邓呈讳声音也不高,怕吵醒沈星:“星姑娘早上回去咪了一会,辰中又过来了,给您喂了药后,就在那头忙活。午饭后见她犯困,原来在圆桌趴着睡会,后来属下几个劝,她才躺到小榻上去。属下让人加了扇屏风。”
裴玄素嘴里净是辛涩药味残留,但这个时候,喉结滑动一下,涌上另一种淡淡的甜滋味来。
邓呈讳出门叫人端了水来,他在邓呈讳的伺候下稍稍洗漱了一下,外头宦卫又端了粥和药,这么走走动动,哪怕很轻,但沈星睡得不深,便一下醒了。
她掀开搭在她身上的裴玄素的大毛披风,搓两下脸赶紧跑进去。
楠木花鸟屏风后,咚咚咚小皂靴踩在木地板的声音,裴玄素顷刻停了手上拿汤匙的动作,他立即回头望去。
沈星已经跑进来了。
楠木花鸟大座屏后一暗,又亮,沈星玉身穿白玉龙补服的娇小身影出现在眼前,她有点初醒的惺忪,脸红扑扑的,没戴三山帽,身上的衣服还有些皱褶。
足足长达大半个月,两人才算重新真正见了面。
这一瞬间,裴玄素捏紧汤勺,连眼睛都移不开。
她恍惚长高了点儿,沈星喊了他一声,“二哥。”
万般情感刹那翻涌,他暗哑地,“嗯”应了一声。
……
这几年暖冬,东都以南的这些江河都不怎么上冻,船会一直开到虎口关。
整个钦差团大半北上,赵关山把沈星也带上了,不过就算他没吩咐,裴玄素也不会放心让沈星自己留在瀛州。
他不管多难受,忘了什么,也不会把她的事忘记。
所以沈星也在船上的。
裴玄素已经喝了粥,正在服药,沈星将他拿出来的汤勺接过。等他把药喝了之后,又顺手接了碗,然后跑出去暖壶里倒了温水,端进来给他漱口,漱完口,又换了一杯让他喝点清清喉咙的苦味儿。
“老刘大夫说,你退烧后就该好多了,等喝完这半月的药,缓几日就开始吃补药。”
老刘得了赵关山叮嘱,不该说的一句没往外说,只说是裴玄素先前积下的旧患疲病发作的病因。
沈星十分内疚。
因为在还没发现裴玄素不对劲儿之前的那半个月,沈星和煎熬的裴玄素恰好相反,她过得非常好,忙碌且快乐着。
工作上沈星做得非常好,据理力争,连钦差团的官员都争不过她,最后不得不承认她的成绩,再加上有赵青给撑腰,后者都没法忽视她,最后她专门负责了一块事情,忙碌得睡觉都嫌浪费时间,但却异常充实开心。
她做得很好,甚至收拢了一些上辈子原来就是她这边阵营的人。
但这次不再是徐芳他们撑着她当纸老虎,而是全程由她自己主导的。
她虽年少,但不少人真的对她刮目相看,现在有事情会主动来信或寻过来和她说。
就和云吕儒一样。
所以当发现裴玄素不对劲并后续他突然病倒高烧来势汹汹之后,她就特别的内疚。
裴玄素对她真的很好了,可她连他生病都不知道。
原来她念叨让他找大夫,但也确实没有机会,再加上特殊原因,提辖司内的大夫他们也不敢找。
裴玄素却突然病倒了。
沈星忙碌得像只小蜜蜂似的,还告诉他,裴明恭来信了,等会她念给他听。
裴玄素微笑说,“好。”
她心内愧疚,抢着照顾自己的时候,他就静静靠在软枕上看着;她说要念信,他也点头说好;裴明恭童言稚语有时很好笑,他也露出一点淡淡笑影,轻声说:“他就是淘气。”
裴玄素这个角度,能望见屏风外小圆桌上一大堆摞起摊开的文牍和沈星正写了半的文书,很多。
“怎么这么多事情做?”
铜铁案重点现在已经转移了,她怎么还有这么多事情做呢?
沈星把信念完,小心折叠装封,正想问裴玄素要不要回信,她代笔,但又觉得不好,怕吓得裴明恭,正想着,回头看一眼小圆桌,“哦,是铜铁案一段落的收尾,还有些是赵监察使让我帮忙做的。”
实际不是这样。
赵青对她是又爱又恨,想用又用不上,偏惜才,逮着沈星就教育,但也特地给沈星站台撑腰过,端靖郡主和东西提辖司可不一样的,否则那部分官员可没这么容易偃旗息鼓。
沈星能这么顺利打开局面,赵青算得上一份功劳。
反正沈星和她的上司关系就是这么复杂。
这次裴玄素生病来势汹汹,沈星担心得几乎一整天都待在他房里。
她闻讯要跑过去的时候,赵青却拦住她,还严肃告诉她,让沈星勿要和阉人过分亲近。
但沈星没听,还是去了。
于是赵青就命人就给她派了一堆的工作,不但找人去铜铁案那边吩咐了,还不许她请假,另外还给了一大摞监察司的文稿给她整理。
不然沈星也不用这么加班加点。
但她还是死活没依赵青的意思不太管裴玄素回去。
沈星说的时候,语气挺寻常的,还有点见他清醒的开心,避重就轻,好像她本来就应该忙成这样的样子。
但裴玄素何等人,他几乎一听就懂了,面上不禁阴了阴。
赵青无非就不想沈星和他过从甚密,乃至担心沈星有可能和他发生感情罢了。
赵青是神熙女帝的外孙女,出朝任监察使去监察东西提辖司多年,她知道那块铁牌,更清楚阉人的定位了。
他轻轻抬起眼睑,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带着一种着迷,静静地看着低着头正在剥橘子皮的沈星。
他说嘴里没味儿,让她给他剥个橘子,她就赶紧起身,去拿了个橘子过来,低头剥了起来,还把白色的丝络撕去。
她纤细的十指特别灵巧,手指头圆滚滚的,有一颗秃了指甲,可能以后都长不出来了。
但依然十分的美丽。
她的侧颜背着光,她抽条了,长得快,婴儿肥都少了,好像一下子长成了一个美目盼兮的中少女。
但柔软体贴的心,从来未曾改变。
别人怎么唾骂他恨不得他就此死去,唯独她,始终看他诸多的好处。
陪伴他,照顾他。
她坐在他身边,裴玄素一直郁躁的心好像一下子静下来,有种心灵皈依贴近的感觉,还有甜蜜的感觉。
“星星,要是二哥病很久,那,你会照顾二哥吗?”
他忽然轻声说。
沈星一愣。
她抬头,发现裴玄素视线越过她,就能望见小圆桌的文书,她不禁搔搔头,裴玄素这么聪明,肯定猜中了。
不知为什么,此刻裴玄素,总让她有一种感觉,他很没有安全感的感觉。
明明是那么厉害那么强悍的一个男人。
“呸呸,你胡说什么呢?”
沈星赶紧呸掉,她也挺累的,两个淡淡的青眼圈,快变国宝了,不过裴玄素这会好了醒了,她就很高兴,看起来精神活泛的。
她忍不住说他:“你也得多休息才行。不是说了么,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能走更远的路。”
“你这样,怕不到四五十就一身病了。”
裴玄素心内,不禁苦笑,他都不知能不能活四五十呢。
他很执着,又追问一次:“你会照顾二哥吗,”他顿了顿,“假如二哥病很久,或许甚至……瘸了,伤了,断臂残了。”
这话说得。
但她已经呸过一次了。
沈星有些疑惑,不禁抬头望着他,裴玄素斜靠在软枕上,一瞬不瞬望着她,他那双漂亮又苍白的眼睛,两人对视上了。
窗外索索雪声,这会是白日,有雪色和天光自他床后的厚纱窗透进来,不过被靛蓝色的绸帐挡了大半,烛架上的烛光投到屏风上,有一半投到床前。
前些天,他来在铸造局问人的那天,沈星忽然有种感觉,觉得他很像上辈子的裴玄素,让她不知所措。
可现在又不像了,他躺在床的样子很脆弱,皮肤白得半透明,眼睫下的黢黑瞳仁有点点碎光,仿佛一触就会消散。
沈星小声说:“会啊,为什么不会?”
“但你别这么说了,好端端怎么咒自己瘸了残了的,……”
他这辈子对自己这么好,这个年轻崭新的裴玄素,看着他瘦削苍白的面庞,她很小声说:“我会照顾你的,给你端药,陪你说话;还有整理文书,帮你写东西。如果能做的事情,我就帮你做,让你好好休息。”
“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千万别轻易就让自己残了,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果真残了,该有多难接受。
虽前世今生两个轨迹,但性格还是该有很多一样的地方的吧?
她还真认真地假设起来了,她能做什么呢?他现在有大夫,身边有人,她照顾他又能做些什么,工作上又能替他分担什么?
一一假设,一个个把自己能做的事情掰着指头数出来。
有热意上涌眼睛,鼻端都有点发酸,很酸,心里一种甜蜜和酸楚搅合在一起,让人有种强烈落泪的冲动。
裴玄素强忍过这一波冲动,他慢慢闭上眼睛。
沈星端着他吃过的橘子碟子出去了,她去隔间洗手,没有热水,她还喊人打一点来。
外面是她柔软又清亮的嗓音,沈星逐渐褪去了当初认识的那点点怯,变得大方起来,但那种恬静如春的声底始终不变。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待人很真,就如当初他病重,没人顶着,她一个人拼了命自己顶上;假如有人,她就甘于恬静,从不抢功,把自己能做的尽力做好了。
她就像一个烙印,已经深深烙印在裴玄素的心上,抹不掉,除不去。
但裴玄素也不愿抹,不愿除。
他放开自己,用意识海颤栗的双臂去拥抱这个烙印,贴近这个烙印,他深深的闭上眼睛,去感受它,赞美它。
裴玄素从不认为喜欢上她是一件不好的事,哪怕他遭遇了那样的反覆煎熬和痛苦,他亦甘之如饴,从不言后悔。
沈星出去之后,裴玄素自己一个人坐在床帐内。
他慢慢躺平下来,翻身贴上沈星坐过的位置,那里有她的体温。
这一刹情绪汹涌如潮,他蹙眉,紧紧闭上那双漂亮的眼睛。
放不下怎么办?
不得不说,赵关山那番话一下子触碰到他的心,某些苦苦压抑的情感遇上缺口,一下子汹涌冲出!
“我不知道我前面有多少风雨,但我会努力。”
他也不知道努力什么,反正努力活下去,还有努力其他。
但抿心自问,他放不下,真的放不下!
心一下子鼓噪起来。
从和赵关山对话之后,一直没有停止过。
和沈星的这段对话一下子击倒了他,裴玄素躺在床上,鼻翼翕动。
他睁开眼睛,床帐内和帐外一条光的线,床外有灯光投落明黄的亮,而帐内昏沉沉一片,只有黯暗滤进的些微雪光。
他身处帐内的阴影之中。
但他咬着牙关,忍不住去想。
万一,她愿意呢?
万一她不嫌弃他,愿意拥抱身处黑暗的他呢?
她那么好。
只要她喜欢他!
裴玄素几乎可以确定,只要她喜欢他,那个假设就还真的会成立了!
他一时心难遏制,忍不住一撑坐起,回头想去望她,紧紧捏着拳。
第47章
簌簌雪声,朔风扑击窗棂发出轻微又急促的咯咯微响。
“星星。”
床榻内,帐帷中,裴玄素暗哑喊了一声:“让二哥抱抱你好吗?”
沈星端着暖水瓶绕过圆桌,她一愣,回头,床上那人苍白虚弱的样子让人不忍拒绝。上辈子徐芳徐喜都拥抱过她,她也用力拥抱过他们,甚至以前龙江前后裴玄素也和她拥抱过,这是一种汲取力量的方式。
裴玄素真的太不容易了。
他病的脆弱,沈星也没多想,点头,“好。”
她放下暖水瓶,绕过屏风撩起帐缦来到床前,坐在床边,两人相隔就半臂的距离,两面相对,她还小声:“二哥,会好起来的。”
裴玄素抬眼,一瞬不瞬凝视眼前人,他慢慢的,俯身抬臂,拥住了她。
裴玄素很用力,用尽全力浑身战栗,但落点却很轻,轻轻的一个拥抱。
浑身情感沸腾到了极点,他咬着牙关,感受她的体温和安慰,热泪盈眶,他闭目忍下了。
良久,裴玄素轻轻松开,他说:“好了,谢谢你,二哥又可以了。”
沈星也高兴,她站起身给他一个加油的动作和笑。
他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
冯维推门回来了,裴玄素深呼吸,撑着慢慢躺回去,轻声说:“你去书房做事,别窝那小桌子。”
“好。”
沈星应了一声,还给他稍盖了一下被子,才转身出了去。
木地板轻盈的脚步声出了屏风,把暖瓶放好,她和冯维说了几句,边说边收拾桌面的文书。
冯维跑进来和他说了一声,也出去帮她搬运。
两人刻意放轻的声音,细碎的脚步声,连同隔壁大书房的小门“咿呀”被推开,脚步声来回了几趟,终于把东西都搬好了。
她跑回来,从屏风探出一个脑袋,“二哥,那我去忙啦。”
“好,去吧,记得早些休息。”
他侧头望她,轻声叮嘱。
沈星看着裴玄素是好多了,她也放了心,展颜一笑,哒哒哒跑远了,开小门去了隔壁书房,掩上。
裴玄素静静听着,一直到隔壁落座椅子上,他再也听不到动静了,才慢慢敛回心神。
他深深吐纳了一口气,睁眼盯着帐顶。
外头簌簌的雪声和风声,他服药之后,冯维询问过他把帐子垂下了半边,他一个人安静躺着。
他揉了揉额头,又抚了一下心脏位置。
不得不说,老刘能当赵关山的心腹确实有两把刷子。裴玄素这高烧一天确实辗转动魄,但烧退清醒之后,他确实感觉舒服了很多,整个人的心不再鼓噪,一下子静谧了下来一般。
有种惊涛骇浪后,雨过天青的感觉。
总体来说大致恢复先前的状态。
这一个来月时间,委实有种过了很多年的感觉,冗长而混乱,跌宕碾心。
但总算都过来了。
回忆那些天,简直有小死过一遍的感觉啊。
现在才感觉活过来了。
裴玄素高烧后有些虚,但心却有着这段时间前所未有的侥幸平静感,他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只不过,他还是不是很敢和沈星相处太久,他刚才情绪太激动了,他怕露馅,还是先缓一缓才行。
裴玄素睁着眼睛躺着,静静听着簌簌细雪的声音,感受此刻心的久违的宁静。
药力起效,困意上涌,他听着冯维轻轻走动的声音和隔壁大书房偶尔站起研磨的椅子推拉声,最终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
裴玄素这一觉睡到次日晨早。
半夜的时候,冯维又端了一碗药和粥汤给他服下,他忍着困倦用过又睡了一觉,第二天天明再醒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原地满血复活的感觉。
裴玄素辰初醒的,窗外雪声早已停了,烛山蜡烛燃尽夜里没续熄灭,天光自厚纱窗中投入屏风一侧,他睁眼,那双斜挑的丹凤目一动,已恢复锐利神采,他无声盯了帐顶片刻,很快掀被坐起,旋即吩咐:“准备更衣。”
冯维三人闻言立即关闭了门窗,并把整理易容的小荷包取出来。
“星星呢?”
“星姑娘在隔壁书房,卯时就起了。”
孙传廷提着暖壶往铜盆兑了温水,裴玄素直接站起身,俯身洗漱拧棉巾擦干净手脸。
裴玄素挑了身深紫色的飞鱼赐服,黄铜大镜前,他取了短笔,微微描绘了眼角鼻翼。
镜中人眉眼锐利摄人,看不出喜怒,龙首飞翼的蟒身银鳞纹张牙舞爪大片盘旋过肩,深紫近黑的华丽赐服让他的艳丽凌然添了幽深感。
裴玄素瘦了些,面庞稍显瘦削危险感却更炽。
他描绘完毕后,不禁停下手,无声盯着镜中的那个人。
这真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他。
当年所谓君子之风已一丝不见,记忆好像前世那么远,眼前这个,镜中人,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阉宦。
但裴玄素知道,她肯定不会嫌弃自己阉宦的身份。
身边色色阉人,她就从来没有异样过。
这也是大家这么喜欢她的原因。
你是否真心,别人能感受得到。
她就是这么好!
裴玄素仰头,以手轻触掩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短笔扔下。
邓呈讳又抱来深紫色的貂皮斗篷,抖开,箭毛光滑厚重深紫近乎黑色华贵,也是御赐的,很厚。裴玄素想了想,没有拒绝,貂毛斗篷披上他的肩,他自己扣上领口鎏金系扣。
身后是收拾整理的声音,裴玄素站在舷窗前,把窗扇推开,冷风灌进一下吹散脂粉味,他锐利双目抬眼望出去。
只见天色昏茫,两岸及诸船还隐约有灯,三艘东西提辖司及两监的主船之后,尚有七八艘同等规格的红漆大楼船紧随其后。
裴玄素这个方向,正好望见两仪宫的官船,距离不算远,他可以望见对方船厅前站着一大群人,为首那人绯色阁袍黑帽白发面色沉沉,范亚夫亦极敏锐,一开窗就察觉了,冷冷抬头盯着这边。
天色还早,不过不管早不早,这几天七八艘大船的灯都通宵达旦只天光大放,人影不少,一字排开的大船,和这边三艘主船呈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
不少人察觉这边开窗,愤怒地往这边望过来。
敌意有如实质,如果目光能杀人,站在五楼大舷窗的这个深紫华丽的面光身影已经死无全尸。
裴玄素现今差不多站在整个朝堂的对立面了,暗流汹涌剑拔弩张到了极致。
冯维也望见了,“主子?”
他的声音不由有几分紧张。
裴玄素冷笑:“不过你死我活罢了。”
他淡淡,怕什么?
怕他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舷窗大开,凛冽北风呼啸猎猎,裴玄素居高临下,冷眼扫了这若干的大楼船片刻,旋即挪开视线,望向两岸镇甸山野,“快到阴山关了?”
冯维立即应道:“是的,大概还有两个来时辰就到了。”
裴玄素单手整理金扣,略略忖度时间,冰冷目光掠过楼船涌出来的人,他冷哼一声,旋即转望向赵关山的官船,裴玄素吩咐冯维过去探望一下,并告诉赵关山他已经没有大事起来了,他稍候再过去。
吩咐完这些琐事,他没再理会后面那些红漆大楼船,直接离开了舷窗前。
冯维立即把窗扇阖上了。
早膳已经摆好了,孙传廷把食盒收起来放在地上,裴玄素坐下,拿起筷子,他摩挲片刻,佯装不甚在意,问:“星星吃过了?”
冯维眨眨眼睛,忙应道:“星姑娘早起得很,卯时就吃过了。”
裴玄素没有再吭声,垂眸低头,顿了顿,又动作很快把早膳用了。
水谷入胃,精神状态彻底攀升到顶端,他把筷子放下了,站起,转身望向通往隔壁大书房的那个小门,脚下不禁踌躇了一下。
他耳聪目明,又刻意留心神,从关上窗吃早膳开始,他就不断听见隔壁书房斯索翻动纸张和摞文书的声音,后来纸声停了,就听见她零星轻盈走动,和窗扇开阖的声音。
有种情感叫做近乡情怯。
对于外头的风雨剑拔弩张,裴玄素毫不畏惧,只管对垒到底,但转身面向那扇小门,和小门后的那个人,他却犹豫踟蹰了起来。
他怕这些天的异常会惊吓到她。怕她品出什么不同寻常,又担心万一两人因此生疏,那个异常的自己现在回想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这会儿他十二万分懊悔昨天傍晚那个拥抱,他应该忍住了才对,抱什么抱?!
最终翘头长窄的厚底黑靴一转,裴玄素有点踌躇,但还是往那个小门去了。
手抬起,放在通往书房的小门上,他顿了顿,深呼吸一下,慢慢推来了它。
但没想到的是,门后其实有个小惊喜带给他。
……
沈星也不是笨蛋,她昨天大致整理了一下,就把大部分文书让人乘舟带过去给云吕儒他们处理了。
她现在也是有班子的人了好不好?
不过她有特地叮嘱,弄好之后先把它们送回来,先不要送到钦差团那边去。
剩下赵青给的那些监察草稿不适合分出去的,她就自己处理,昨晚加班加点,今晨又早早起来,终于赶在裴玄素醒来之前做好了。
她把大书案清了清,特别是前面的地方全部清空出来。然后,把把所有文书分门别类摆放好。
云吕儒他们整理的文书大致按类别分成高低几叠,但都放在一堆的;然后她自己整理的,又按内容分成若干叠;最后就是赵青给的,草稿一叠,整理好的总结陈条一叠,另外即是最后提取精炼写成了十几本明黄色折子。
还有点时间,她坐得累,看得眼睛也有点涩花,赶紧起来活动一下手脚,侧耳听见隔壁还在早膳的动静,她又赶紧抓紧时间换了身衣服。把穿了大几天有点皱巴巴的鱼龙官服换下了,洗干净手脸的墨点子印子,均上面脂,最后穿了一身香色的小袖斜襟的缎面胡服。
男女皆宜的款式,简单利落,没了上辈子那些裙摆环佩,她觉得异常轻爽。
裴玄素把门推开,轻轻跨进来,他一步绕过屏风,看见的正是在做手脚拉伸的沈星,和她身后大书房的一叠叠分门别类好的各色文书折子。
她一见他,立马跳起来了:“二哥!”
她往这边跑了两步。
沈星眼睛有点点血丝,但晶亮有神,精神奕奕的样子,她露出笑靥,书房烛山点燃,和纱窗天光映着,她刚洗了均上面脂的脸有一种水葱般的白皙粉润和光泽。
裴玄素有点紧张,他佯作若无其事,“嗯”了一声。
“你干什呢?”他偷瞄她,嘴里胡乱找个话题,这样问,“这么多文书,都整理好了?”
“都好了,但不是我自己的整理的。”
沈星就把他拉到大书案前面了,她笑着回头看他一眼,清清嗓子,严肃起来,一一给介绍:“有些工作呢,是能分给底下人的。”
她故意看他一眼,然后又指点第二堆:“这一堆呢,确实有点急,所以你生病那天我在小圆桌就做好了,陈条已经送回去了,不在这呢。”
“但是呢,其他没那么紧的,我就稍放它一放。这一大堆我交给云吕儒他们干的,”
她现在都不说云舅舅了,而是说云吕儒,“至于剩下的,监察司的事确实不适合分出去的,我就昨晚做一些,分一些今早做,不影响晚上休息。”
裴玄素多聪明一个人啊,几乎是她开头没多久,他立马就明白过来了。
这丫头是拐弯抹角告诉他,要张弛有道,注意休息呢。
裴玄素不禁笑起来了,心里那些忐忑,还有紧张,甚至还有一些特殊生病感觉过后相处起来的不自然感,一下子就全飞了。
他嗤嗤低笑,裴玄素嗓音华丽又优美,有种马头琴轻拉琴弦的美丽,他越想越畅快,越想越沁甜,眼前这个人啊,真像他心肝上的一块肉,又叫他怎么舍得割除了去呢!
裴玄素越笑越大声,最后哈哈大笑。
他明面所有冷肃尽数一清,胸臆情绪尽是畅快的。
沈星初时被他笑得有些窘迫,嗔恼,但最后也跟着一起笑起来了。
良久之后,他笑声才收了,垂眸盯了她一会儿,裴玄素忽说,“二哥有个东西送你。”
他从怀里内袋取出他揣了很久,哪怕病愈起身都没忘记收回来的两个小东西,垂眸看一眼,笑了笑,递给她。
总共有两样,其中一张官用的寻常澄堂纸,其上填了一阙诗:“柳绿江南别酷冬,淡香阵阵示春浓。花开时节佳节至,明月今逢喜事重。纤体能行千里路,康身惟愿上万峰。长圆好梦华年美,寿胜南山不老松。”
另还有一个小荷包,上面没什么花纹的,只里面装着一条款式很简单的绞丝样银项链,底下一个银牌吊坠,一面刻着“芳辰吉乐”,另一面刻着一个“星”字,都是纂体刻的。
裴玄素轻声说:“这是送你的十七岁生辰礼物。”
沈星腊月生人。
从铸造局狼狈逃出来后,他有空就写,疯魔似的写了一大堆信,又觉得根本比不上蒋无涯,全都揉烂了。
最后带着一点绝望,用他唯一稍优胜蒋无涯,对方比不过他的仅有长处,写下这一阙连些许心意都不敢透露半丝的诗阙。
他那天看见了沈星放在书案上的那只大草蜢。
荷包里那条项链是裴玄素亲手做的,他也不会其他,用淬过的银丝,一点点亲手绞了,尽力绞得平整好看,最后亲手用小凿子,一点一点刻的这小银牌。
他多年不刻章,有点手生,当时情绪又很不稳定,四个手指头添了不少细细的割伤,最后才刻好的。
这两样东西委实不起眼也不值钱,甚至有些粗糙。
但他拿出来的这一刻,却无比盼望他的心意能被她珍重。
别人送的都是心思,沈星怎么可能不珍重呢?
尤其是裴玄素忙得成这样忙到生病了,都没忘记提前给她准备生辰礼物。
沈星展开诗一看,那有些老套的“长圆好梦华年美,寿胜南山不老松”,却一下正正戳中她的心。
她盼了两辈子,此刻仍翘首孜孜以求的,不正是这个无灾无难一家到老吗?
她小心接过,打开一一细看,惊喜万分,“二哥谢谢你!”
实话说,她自己都把生辰给忘了,谁还记得它呢。
裴玄素如今再看这两件东西,又是另一种心境了。他没什么盼的,一愿家仇雪恨,给父母及死去的族人讨回一个公道;二惟愿她健康长宁。
他送给她,她果然不嫌弃,还很一脸惊喜,像捧着金蛋一样小心捧着,仔细翻看,面露欣喜。
裴玄素心里被她弄得又酸又软,他站在她身后,也清晰望得见官笺那句——“寿胜南山不老松”。
这也是他给自己划下的底线。
沈星的生命安全。
他告诉自己,不管他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他和她最终又是什么关系?他是否能得偿所愿?他给自己划下的这道底线,是绝对不会退让改变的!
裴玄素已经想得很清楚。
他看她小心打开荷包,取出项链一脸笑意翻看的它。
沈星渐渐有点看出来了,“这,是你自己做的?”
他稍停了一下,“嗯”的应了一声,那双长翘眼睫垂下,又抬起来,揣着一点期待看着她。
沈星果然惊喜,她极小心极珍视拿着这条项链,细细看着,爱不释手的样子,还试戴了一下,清脆:“谢谢二哥!”
裴玄素翘唇笑了一下,他心里泛甜,目不转睛看她,余光又瞥见大书案上那些分门别类的文书折子,他不禁用手摩挲了一下。
沈星真的成长了不少,她甚至自己就会把文书打给底下的人处理,有条不紊安排好一切。事业质的改变,带给人的影响是全面的,两人初相识时她青稚眉目带的一点怯早已消失不见了。
此刻的沈星,眉目飞扬,就像白杨树一样,勃勃成长,充满生机和新的自信。
不过一个错眼的功夫罢了。
裴玄素可不愿再错过她的成长了。
……
沈星跑来跑去,又钻进隔壁他的卧室去照镜子,左看又看,翘唇笑,连白生生的牙齿都露来了。
她偏斯文,这样笑得露出十个八个牙齿的笑容是很少的,可见收到生辰礼物是真很开心了。
裴玄素也跟着她,就倚在两室相隔的小门门框上。
见她这样,他也不禁笑了起来。
不需要做什么,这样就真的很快乐啊。
最后沈星嫌卧室暗,还推开一边窗,藉着光左看右看照了好一会儿,才将这条除了她家人和蒋伯父蒋无涯以外,人生收到的第一条别人送的生日礼物小心收起来。
——其实也不算,上辈子的裴玄素也送过生日礼物,每次都一大堆。
她赶紧甩甩头,不不,那些不算。
她小心把项链放回荷包,连生辰诗一起,妥善收到口袋里之后,又趴在窗沿看了一下风景。
裴玄素在她身边,一起站着,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聊天,风景啊,天气啊,近日的两人做的事情啊,什么都聊了一下。
不过大多都是沈星说,裴玄素偶尔接上两句。
他笑过以后,就这么静静待在她身边,侧头望着她的发顶,他心绪起伏间,暗自藏了激动,偏又觉安宁,两种感觉混杂之间,有种愉悦和甜蜜油然而生。
不同于裴明恭,现在他和哥哥在一起,开心是开心,但总会隐忧,忍不住想很多日后的东西,连看信也是这样。
当和沈星不会,这些日子奔波,好像一下子找到归宿地,他真正放松下来。
他喜欢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啊。
他视线余光一直没离开过她,但又不敢真正望着她,仿似在看窗外,不过两人聊一会,沈星到底把窗户关上了,怕他病后着凉,两人转身,裴玄素就笑道:“别回赵青那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琐事,来,替二哥绘个图如何?”
现在铜铁案的重点已经转移了,整个钦差团都几乎离开瀛州,事还是理的,但这边都只是把总,各团队离开瀛州之前,已经安排了交接和手下人跟进。
沈星也安排了她手下两个叫施应芳和陶正的人去具体处理接下来的事宜,有进展飞鸽传书和驿马把消息传回来,她再去和钦差团那边交涉和商量就好。
大家现在高度关注的是十六鹰扬府大案,正案。
东都内外,屏息而待,都紧紧盯着这数十艘正在疾速北上的红漆大楼船。
沈星现在民间消息渠道也有了,她知道民间也正沸沸扬扬。
总而言之,她现在手头也比之前闲下来了。
并且最重要的是,十六鹰扬府大案到了这种程度,她再跟着裴玄素掺和这件事,也就变得不在起眼了。
所有人视线的焦点,都被裴赵梁三人,尤其一举勘破通明船行关键取得重大突破让整个鹰扬府案变得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裴玄素。
其他人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裴玄素真的像蒋无涯说得那样,已经快把朝局和东都都掀翻天了。
……
外界纷纷扬扬,暂与楼船的书房的安宁无关,裴玄素和沈星折返点了烛山的大书房,炭盆暖融融的,淡淡龙脑百合的香息,沈星心道,原来他这么早就喜欢这种熏香了。
馥郁华丽,非常适合正在此刻一拂曳撒下摆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落座、正单手撑着案沿的人,年轻许多的面庞还是那般的瑰艳摄人,眼神锐利。
沈星处理那些琐碎东西也确实有点郁烦了,她不想再给赵青抓壮丁了,闻言当然愿意了,她赶紧跟着跑过去,“绘图,绘什么图?”
裴玄素微笑,招手,冯维立即将肋下挟着的匣子的放下,沈星好奇打开一看,原来是那几套账册,就是陆通船行得的那些。
——由于账册基本大同小异,裴玄素在折子上写明,挑了其中一份上呈东都,余下的搁在他这里。
裴玄素各送一份给赵关山和梁默笙。
原来早该处理了,不过病耽搁了而已,裴玄素现今权柄深重掐鹰扬府案咽喉,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核心人物,就算生病,也不能真的停下休息。起烧前,他已经把这些账册都细看过一遍了。
昨日傍晚醒了,他倚着软枕又重新思索一些部分,心里已经大致腹稿。
这图他起烧前原想自己绘的,但现在不想了,他想和沈星一起。
裴玄素含笑点头,把账册拿出一套递给她:“他们的通商运输路线,你一一在舆图上绘出来,看能发现什么?”
他招手吩咐,“冯维,去把大燕疆舆图拿一份来,拿最大的。”
冯维跑到青花大缸旁,很快就把疆域图抽出来了,人高的一大卷,抽出墨绿色避尘套,直接摊在地板上,长足足两丈,很大很大,连屏风都挪开了才放得下。
沈星一手夹着账册,一手拿起细笔,裴玄素停下研墨的手,冲她微微一笑。
明黄烛山架子的灯光下,他脸庞仍有几分苍白,但轮廓眼神已经恢复锐利,深紫近黑的赐服衬得他面庞有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如下山猛虎蛰伏,无声而即将暴起。
这样的裴玄素有着异样的俊美和魅力。当然,沈星看多了,她是免疫的。只是她一阵紧张鼓噪,意识到自己要参与到这样的大事情里头,当然比被赵青按头整理文稿苦闷感觉好太多了。
“嗯!”
在裴玄素鼓励含笑的目光之下,沈星赶紧点了点头,她认真脸,把袖子撸了撸,披肩直接解了放在书案上,靴子踢掉,这才带着账册和笔砚,小心踩进舆图上。
她盘腿坐在舆图上,开始翻开账册第一页细看,前后共翻了好几页,又思索了一下,这才小心拿起矩尺,开始在舆图上绘上第一条线,并在旁边用小字备注。
沈星工作的时候,全神贯注,并没有留意到裴玄素起身,站到舆图边上,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认真的沈星,有种惊人的美丽,她生得婉约的眉目在晕黄灯光映衬下犹如一首诗。
她长开了很多,但五官还是那个五官,裴玄素想起当初昏暗油灯下她那张带着一点怯又勇敢的青稚面庞,还有路边店铺灯笼下,两人拉着手在街头狼狈飞奔。
裴玄素闭目,良久才睁开。
他也脱了靴子,上了舆图行到她身边,沈星有疑惑问他,他轻声解答。她认真,没留意两人越坐越近,俯身看图看册时,几乎是挨在一起。
幽幽的青草香橙的体味,裴玄素深深呼吸,他的胸腔心肺,充斥满了她的味道,这一刻他幸福得炸裂,只觉得先头所有情爱苦楚都已经离他远去。
裴玄素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既拿定主意,他已经忍不住在想,他该怎么试探一下呢?
她会愿意吗?
这个问题像大浪潮汐在他心里滚过来滚过去,自从口子一松就按捺不住了。
他心中不是没有顾忌了,还有点怯,又期待又怕,但心中蠢蠢欲动,怀着谨慎和忐忑:他该怎么样才能试探一下,他究竟有没有机会呢,她是否有愿意的可能呢?
裴玄素面上一点都不透,但此刻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左思右想。
他总得想个最合适最自然的办法才行。
这会的裴玄素,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潜意识里的想法:这个方法不行,还要上下一个。因此思考这第一个办法得包含的条件需有,不能妨碍下一个。
打持久战。
——原来她不愿意的话,他就该放弃了,但他根本下意识不去想这个。
有些东西,一旦开了想疯狂捉住的闸口,就很难再收回来,难以退回原地。
……
屋里两人,一撑膝坐着,另一个趴在羊皮舆图上,用矩尺小心翼翼画着。
一个全神贯注,另一个则一半心神关注着身前的人,另一半心神留心账册和舆图。
两人时不时就账册和舆图低声商量一两句,连裴玄素也渐渐融入进去,专注起来。
但那种呵护的感觉,连在门边的冯维和邓呈讳都感觉得到,屋内两人安静忙碌又专注,这一刻有种不管外头暴风雨如何,内里安宁恬静的感觉。
两人在一起,看起来真的很和谐。
冯维和邓呈讳悄悄对视一眼,两人无声退了出门外,又小心翼翼把门掩上,并且赶紧跑到隔壁卧室告诉正在收拾的冯维,让他不要过去打扰。
三人真的挺高兴,甚至称得上雀跃。他们跟了裴玄素多年,看着他从骄肆少年到成年收敛,天纵之才三元及第,御前亮眼前途无量。后来遭遇巨变,他们重新回到裴玄素身边的时候,后者已经大变样了。
三人小声说着,又欣慰又忐忑时又担心。
其实他们这些随身护卫的人最清楚,裴玄素绝不是沈星面前那么温柔开心微笑居多,哪怕在韩勃说破之前。
经历了那么多,怎么可能七情六欲,仿若从前?
裴玄素经常沉默,阴沉,人也比以前冷漠尖锐得多,偶尔自己一坐就能半天。
圣旨下来之后,他才刚刚遣人回去给他父母收尸立坟。
他想自己去,但根本分.身乏术
冯维当时说,不如先建好坟,等您回京以后,再立碑算正式下葬?
但裴玄素沉默许久,还是拒绝了,让手下人直接安葬立碑。
冯维过后才想明白,裴玄素这是怕自己未必能够从眼前这个漩涡抽身出来,他怕自己活不到这件事告一段落回京有暇去立碑安葬父母。
他让马上就立碑安葬,而后立即购买祭田并在其上建祭屋。
祭田和祭屋,哪怕死罪抄家,也不在抄没之列。裴明恭一个稚儿智商,既特旨赦过一次,就算再怎么样,他也基本不会再被波及。裴玄素这是在为哥哥在建兜底保障,他怕他死了,万一裴明恭没吃没穿。
有祭田和祭屋在,这方面律法上还是比较严的,裴明恭是七岁不是三岁,起码能有口吃的。
几乎是奔着处理身后事似的去紧赶慢赶去办。
冯维想着就心酸,几个人把这段时间裴玄素的异常都看在眼里,公子这辈子真的太难太难了,且一路过去风急浪高也不知还有多少的险危在前头等着。
只盼老天爷好歹垂怜,能让他有个知心人。
他家公子是能生的,若是有了,还能悄悄在外面生下来。若真能如此,还算好歹有个家。
人生不至于苦成那样。
还有就是这前面的路啊,祈求艰难危险尽量能少一点。
冯维几个其实也不知道这条路走到尽头通向何方?但此时此刻,能祈求的只唯有这些。
冯维三人轻手轻脚把卧室收拾好,把小门也锁上,之后三人便出了房门并掩上,安排守卫的宦卫退远一些,他们直接坐在走廊尽头的木楼梯顶阶,亲自守着。
几人低声说着说着,不免就说起刚才冯维出来之前,从裴玄素衣箱底层取出来揣进怀里贴身收着的东西,邓呈讳问:“已经备妥了?”
这是裴玄素日前吩咐准备的。
从这东西之上,三人已经提前嗅到鹰扬府倒塌的前哨味道,因为这份东西,里面包含了一群他们痛恨已久的人。
这群人也姓裴,正是宣平伯府裴家的人!
提起宣平伯府,冯维目露凶光:“你放心,主子亲自过目的,已经备妥了。”
一时之间,连方才的期待忐忑和祈求之色的驱去了,冯维三人咬牙切齿,面露极度痛恨之色。
要说他们连主带仆,最痛恨的,宣平伯府当居第一,没有并列。
连两仪宫和范亚夫这些等等的人物,真去排一排都及不上宣平伯府。
亲人的背叛才是最痛最恨的,如果可以,裴玄素连带冯维几个,恨不得将那些姓裴的立即拖出来,亲手千刀万剐才好!
想起公子经历和诸多死去的同伴,连一向寡言的孙传廷都喷了一口气,面露忿忿:“公子既然让准备了这个东西,估计没多远了,鹰扬府赶紧垮吧!”
他们都快等不及了。
……
被冯维三人说中,还真的不远了。
沈星忙起来,聚精会神,到了午初时分,她渐渐就差不多把线图都绘全了。
纵横交错的线,红的黑的,一条条自京畿和虎口关的两个鹰扬府总府通往各方,采买了各种东西又或者贩卖了各种东西后,重新汇回鹰扬总府,又或者流向各卫。
绘到最后几条线的时候,沈星手脚并用,持矩小心画着,刚停下手,一侧头正要说话,却“彭”一下和裴玄素撞了一下脑袋。
她哎哟一声,还来不及揉脑门,突然就愣了。
她侧头,发现裴玄素正近距离望着她。那双长翘蝶羽般的乌亮眼睫,丹凤目此刻眼睑垂下,有一小片阴影朦胧覆盖,他那双眼神锐利的瞳仁此刻却暗黑一片,用一种看不懂深沉目光盯着自己,一瞬不瞬。
她忽然抬头,他来不及挪开,她仿佛骤然撞进两口黑深的幽潭之中。
猝不及防,被看不懂的情感骤然簇拥包围。
但沈星两辈子都没谈过情爱,她在这方面懵懂笨拙得很,她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裴玄素这目光太深了,很异样,怪怪的。
她汗毛都竖起来了,用力眨眨眼睛,小心翼翼问他,“二哥?……”
怎么了?
这个眼神,她甚至一下子想起上辈子的那个他!
她突然发现,前世的那个他,也经常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就不说话,无声静静看着。
她觉得很怪,有点害怕,立即偏头避开,有时还骂过他。
他阴着脸,一言不发就走了。
之后,要么他几天不见人;要么他那几天就会在床上狠弄她,比平时要难受得多。
显然是心情不虞。
猝不及防的,突然对上裴玄素这样的目光,沈星唬得笔都掉了,她慌忙捡起来,惊慌看着他。
本来沈星这些时日确实成长了许多的,她心里甚至对这正绘的这图有自己的想法,胡服高髻,颇有几分柔韧飒爽和自信,有点像她小时候崇拜的女官姐姐们了。
但这会儿一朝回到解放前,就像裴玄素初识她时那样惶慌,心彭彭彭跳得仿佛要蹦出来一样。
“怎么了星星?”
裴玄素惊诧,他一时收不住目光,正惊慌,但沈星的反应也太大了,他不由把自己那点慌张丢在脑后,赶紧去扶她,“我吓到你了吗?”
不至于吧,他没这么吓人吧?
就算他丑得吓人,这么久也该看习惯了呀,况且他不丑啊。
裴玄素十分惊讶。
他忍不住摸了摸脸,“二哥妆画坏了?”
他急忙掏出荷包的小靶镜,照了照脸,皱眉端详两眼,也没什么啊。
他这个动作有点儿好笑,前世的裴玄素绝不会这样做的,沈星“噗呲”一笑,心里登时就一松了。
她肩膀一垮,也不由觉得自己有点惊弓之鸟,太怪异了,她十分不好意思:“没有没有,刚才有点反光,好像这边没有眼珠子似的,又有阴影,我唬了一跳。”
她胡乱扯了个借口。
不过也确实任谁也想不到那个原因。裴玄素松了一口气,吓死他了,刚才差一点,他也以为自己露馅了,向来内敛不缺城府现今又添了深沉的人,方才都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惊慌。
生怕十划没有一撇,就被她看破。
一切都没可能了。
他心里一松,人也恢复自然,不由一笑:“你这什么眼神。”
裴玄素一身深紫绣银的赐服,繁复华丽又深沉内敛的色泽,衬得他有一种深邃优雅又如黑豹的危险感,他已经坐直起身了,视线落在舆图上扫了扫,冷笑一声。
他也不想继续方才的话题,怕沈星发现端倪,于是问:“星星,你有什么发现了吗?”
一说起这个话题,沈星当即一醒,她立马说:“有!”
别说,还真有的。
舆图地毯上,一个靡艳颀长摄人;另一个柔韧漂亮,为了平时着装,沈星耳环都很久没戴了,用一根茶叶梗剪短塞起来,光秃白净的耳垂此刻在灯光下无声泛着一种瓷色一般的洁亮光泽。
两人对视一眼,裴玄素居然在她眼睛里看到同一种东西,成竹在胸的眸光。
他不由一下子来了兴致,“好,那你说说。”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又侧头望了她一眼。自己心里松懈之后,不免忆她刚才,沈星刚才的反应真的太大了。
大得裴玄素多少觉得有些怪怪的。
第48章
现在图已经绘好了,两人站了起来,退到舆图上南方的下半截,望向红黑纵横交错新绘上线的北方那半截。
有些事情,光看账册还不明显,但这么一绘上去就非常显眼了。
自京畿和虎口关的两座鹰扬总府通往各卫、各卫返回鹰扬总府,连接有非常多非常密集的线。多到沈星都绘不下,她先是弧道绕,最后绕也绕不下了,最后用加粗备注来注明这条线有若干次。
另外自总府和各卫为中心辐射往外的线也很多。采买的、私贩的——有不少路线都不知目的,但裴玄素判断也是属于私贩的;甚至还有一些两人目前也未能其目的,用红色线标注上的。
反正就是横竖斜飞,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北地,尤其是鹰扬总府和各卫为中心的这些点,线多得黑乎乎一块。
这种情况下,有一块空白的地方就非常突兀了!
——紧邻虎口关鹰扬总府东侧的开始,一小块一直往东南方向延伸出去,途径有壕州鹰扬卫、梵州鹰扬卫,空白越来越大,直至出现呈纺锤形的一大块干净地方,是沿着苇河河道的走向的,这一片基本没有线走的。
裴玄素貂一身紫衣华丽深邃,领口衣襟的绣银在灯光下有一种危险的隐秘感。他抱臂瞥了一眼那块空白区域,饶有兴趣挑了下唇角,但笑意不达眼底,那双斜挑艳丽的丹凤目有一种冰冷的幽色。
转向沈星的时候,目光温柔下来,他微笑看着她。
沈星也看舆图,又转头看他,她有点得意的小表情,抿唇笑,双眼晶亮生辉。
在裴玄素这里,她也不用端着少年领导的架子,也不用担心自己露怯,更不用每一句话出口之前都得先在肚子里囫囵思索一遍,以免说错了,折损掉自己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
其实也挺累的,虽然开心。
回到两人私底下,她可以畅所欲言,不管露笨露怯都没关系,她还可以得意。
反正裴玄素也不会笑话她。
她原来就是比他笨的嘛!
沈星就说了:“我觉得,这块地方很可能有什么问题存在的。”
她专注绘图,画着到一半就发现了。
沈星当时想到一个词,叫“欲盖弥彰”。
这块地方很可能出现了什么大问题了!以至于鹰扬府这边十分担心被发现,担心到连私运路线都全部避开这一块,生怕会被人注意到。
裴玄素笑了:“很好!和我想的一样。”
两人的想法一摸一样,这种默契真让人快活极了,他想到一个词叫“心有灵犀”,有种愉悦自心底漫上来,舒畅了他他胸臆满襟和四肢百骸。
他望着沈星烛光下的恬静侧颜,她正专注望着舆图空白那块地方,脸颊和眼睫盈了一晕暖黄。在他眼中,她的侧脸像会发光似的,在这偌大的舒苒静室,一颦一动漂亮得动魄惊心。
他偷瞄了一会,目光转回舆图。
“马上就阴山关了,准备一下微服,我们这就动身。” 裴玄素对沈星说。
有什么古怪,去一趟不就清楚了。
裴玄素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此行将会有重大收获!
“冯维!”
提及鹰扬府之事,裴玄素温存缱绻陡然一收,那双绝美丹凤眼已变凌厉,整个人如无声出鞘的凶器,有种危险锋锐又有种志在必得的阴沉肃杀,到了极点。
冯维三人一听立马从阶梯起身,冯维跑过来推门,裴玄素吩咐:“把舆图拆下来带上,点三十来人,立即改装,稍候我们乘小船微服离开船队,前往梵州。”
裴玄素一眼就看出,这块纺锤形的空白位置,腹心位置正在梵州一带。
目前还不知梵州什么情况,他并不打算惊动钦差团节外生枝。有了这条的重大线索,裴玄素对去鹰扬总府和那些将领拉扯已经失去兴致,交给赵关山和梁默笙就好。
他要快准狠!
裴玄素太清楚,要掀翻十六鹰扬府,个人罪行都是隔靴搔痒,查探下去层层掣肘麻烦,且未必达成目的。
想要一举解决鹰扬府,最好是找准一个它与国朝悖逆、存在已经成为阻碍,再也没有人可以为此质询半句,才能干净利落一击将其轰倒垮塌!
不然其他的方式,都誓必会旷日持久拖泥带水。
哪怕是曝光这个私运网络。
没有方向的时候才专注个人罪证、乃至兵将群体罪证,企图深挖去一样样拼凑,但究其根源还是得上述这个。
“梵州?二哥梵州会有什么呢?”沈星也不用换衣服了,她想一下自己的披风,“二哥你有褐黄或者灰色的披风么,借我一件。”
“梵州,”裴玄素转身往卧室的小门,他略略思索,“最近十来年,大概就是九年前的苇河大决洪灾罢,涉及七州一百三十多个镇县。”
洪水还在梵州一带积涝了很长时间,后面去了一个能臣叫范遂州当上梵州刺史,挖了一条泄洪渠直通邸州下游,开了泄涝缺口,才真正解决了这个问题。
之后各种灾后重建,据折疏上奏和次年的工部吏部钦差巡视,听说恢复得挺好的。
后来范遂州因此高升,现已经是吏部侍郎了。
裴玄素稍思忖一下,虎口关一路东去延伸至梵州的地形,那该是逐渐向下,到梵州一带算最低洼,再思及近个数十年来的梵州那边的气候,他若有所思。
不过这个隐约猜想太空泛了,一切还是到了梵州再说。
裴玄素折返卧室,迅速在深紫赐服之下套上一身寻常的深黑扎袖胡服。冯维已经找了一件普通的黑毛披风打包上了。
裴玄素亲自到那个衣箱翻了一下,找了一件寻常缎子面灰鼠皮里的披风给沈星。他存了点心眼,特地挑一件自己穿过的给她。
沈星接过抖开看看,很满意,这颜色微服的话这季节正合适,面料又不起眼。
邓呈讳孙传廷也去点好人了,各人领命迅速回房私下准备不提。
前面远远望见阴山钞关,船行的速度已经缓慢下来了,江面淡淡雾霭飘弥。
裴玄素一行这就动身,先去一趟赵关山的船上。
不过过去之前,沈星紧着打开书房的门叫来徐芳徐喜他们,让他们准备同时,并吩咐徐守和徐容先赶紧去告诉了赵青和云吕儒。
云吕儒那边,沈星也没说自己去干什么,只让对方秘而不宣,这段时间铜铁案若有事就暂由他先行看情况处理着。
至于赵青那边,她是让徐守这么说的,说铜铁案有些异常情况,她准备下船私下过去察看处理一番。
赵青一听秒懂,骂了两句,恨铁不成钢,“滚吧!”
徐守和徐容很快折返了,诸人准备停当,正要过去赵关山船上,沈星想了想:“二哥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她蹬蹬蹬跑回下一层她自己的舱房,拉开储物箱翻了一下,找出一件小东西用绒布袋装上塞怀里,又赶紧跑下通往赵关山那边的底层舱厅的侧门。
裴玄素也没有自己先过去,放缓速度下楼梯,在侧门等她。
她跑得脸红扑扑的,女孩子有时候会有不方便的地方,他也没敢深打听,问:“东西都拿好了吗?”
“好了好了。”
沈星侧头一笑,她趴在舱门往外小心望了一眼。裴玄素一声令下,半侧船舷清了一遍,现在外面站岗的都是平时有些眼熟的宦卫番役,方才一路从五楼下来,阶梯上一个人都没遇上,都清空了。
悬板搭上,一行人很低调过了赵关山的船上。
裴玄素直接把貂皮斗篷卸了,禀道:“大人,我欲前往梵州一趟。”
冯维赶紧把舆图解下来,裴玄素凑近,低声如此这般简单说了一遍。
沈星左看右看,她发现裴玄素和赵关山的言谈举止间,好像更亲近了一些。
赵关山没有废话:“行,这边你不用担心,我给你先安排个替身凑数。”
跟随裴玄素过来的邓呈讳贾平房伍等人已经去迅速卸了外面的提辖司服饰,露出普通布衣,外面暂披回制式黑披风遮挡一下。
沈星笑着说:“义父,我也去啦!”
她见赵关山看她,有些撒娇上前说,赵关山和沈爹年龄差不了太多,在“父”名头的赵关山面前,她更容易流露出一些女儿的语气神态。
赵关山这还是头一回养的女孩子,平时给韩勃裴玄素准备的东西,他也没忘给沈星准备一份的,现在沈星身边的人手和近卫有一部分都是赵关山亲自挑了送到她身边给她使的。
养女儿果然就是比儿子贴心啊。
赵关山哎哟哎哟笑两声,摸摸她的发顶:“行,那你去。”
他含笑瞥一裴玄素,裴玄素和他对视一眼,两人心知肚明,后者有些不自在。
赵关山看看裴玄素,又看看沈星,笑而不语。
须臾,他说:“那就去信让韩勃他们过去汇合。”
不必再去虎口关了。
裴玄素道:“我已经传信韩勃何舟了,让他们只带心腹,私下微服过去。”
赵关山深吁一口气,他起身推开舱门,猎猎的风呼啸灌入,前方是临水而建卡住河道拐弯的宏伟钞关,而后方则是紧随其后的一大批红漆大小官船。
赵关山冷冷瞥了后方一眼,回身道:“去吧,但要注意保重身体,别忘了把这半月的药服完。”
最后一句是叮嘱裴玄素的。
“是,大人!”
裴玄素现今和赵关山平级,这句应是,是义子对义父的。
接下来没有废话,马上就到阴山钞关了,一行人略略准备。钞关检查可不敢检验拦截这数十艘大官船,离得远远各色大小商船民船慌忙避让,钞关赶紧大开关门,战战兢兢将船队迎进来通过。
不过由于钞关的设计,所有船只到这里会被木坝拦住,然后转往钞关设计的一个个通检门洞进入钞关的四方检城,然后从检城另一边的出口出去的。
钞关的木坝要打开费时费力,从检城而过也就绕远一点点路,自然是从后者过的。
门洞和检道阻隔视线,裴玄素带着沈星一行人悄然上水,乘小舟直接离开船队,之后在阴山上水,一路望东北方向快马而去。
……
蒋无涯手上也有一大摞残账本,他的那部分涉及的都是普通将领和兵卒的具体细节,非常繁琐,但他花了这些天的时间,也亲自看完了。
他也意识到了一点什么,默默在纸张上大事小事和具体运输路径都总结了一下。
蒋无涯掷下笔,长长叹了口气。
撑额坐了好一阵子,他站起身,招来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无独有偶,在阴山钞关的这个合适的位置,蒋无涯给中立派这边的人打了个招呼,也带人私下离去,去梵州一带去一探究竟。
……
出了阴山关之后,铅云翻涌,朔风凛冽,到傍晚大片大片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下。
这场大雪下了一天两夜,当年傍晚开始温度骤降,估计河面会出现封冻迹象,大官船队那边行程会受阻。
但这些和裴玄素一行也没什么关系了,封冻受阻更好,裴玄素现在反而不急鹰扬总府那边的事了。
多个几天时间,也翻不出花来。
他们在路边客店休息了一夜,裴玄素让人采购给大家都添置了厚衣服,从头到脚,尤其是他和沈星添置的衣物,他都亲眼看过。
沈星不在话下。
他自己的,裴玄素现今心里有了新的希冀,他比从前要注重自己身体太多了,几乎到了极尽可能一丝不苟的地步。
他还盼着,事情结束之后,能和沈星双宿双栖。
保暖和休息都注重,但时间也没有耽误,天一亮,一行稍稍伪装成镖队的人骑着快马,顶风冒雪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星星,冷吗?”
大风大雪,连脸都罩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前方那个矫健颀长的黑披男子疾驰中回头,露出一双如鹰隼般锐利摄人又斜挑艳丽到极致的丹凤星眸。
声音一出,顷刻被凛冽北风吹散。
沈星得很大声回应:“我不冷,我还好的!”
都快裹成熊了,风雪确实很大,但也确实不冷。
裴玄素点点头,转头:“加快速度!”
一行人顶风冒雪,驱着快马,往东北的梵州方向而去。跑了到大概次日中午的时候,他们渐渐出了大雪区域,前方的雪开始稀稀落落,等接近梵州一带的时候,已经一星雪花都不见了。
苍浑天地,冬季褐黄而主色,干冷干冷的,一条大河蜿蜒自西而来,不过堤坝越修越高,已经形成不少河段的地上河。
梵州一带最明显,离得远远,他们就望见那高出地面不少的褐黄色河堤。
裴玄素一望见那河堤:“梵州到了。”
他顺手扯下面巾。
他们的目标位于梵州北郊的梵州鹰扬卫,那边毗邻苇河,虽非梵州的交通枢纽,但这么些年下来,应也镇甸人烟稠密,他们也不知道这里究竟藏有什么,决定还是先改装一番,再接近去看。
一行人刚刚自南郊进入梵州地界,临近码头,车水马龙非常繁庶,裴玄素忖度片刻,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于是,一行人就去采购了衣物车驾,正好他们有男有女,伪装成一个衣锦回乡购置田宅的人家正好合适。
客栈的房间里,沈星打开舆图细看,“二哥,我们从东边绕过去吗?”
不料裴玄素一手推开门,他换衣服更快,已经下去转了一圈了。沈星拿着笔,手边一本册子,她正好以监察司的身份把一路行程和见闻记录下来,并每次都认真签上自己的名。
——这趟不管是钦差团和赵青的监察司都没遣人来,她正好填补上,万一有什么重大发现,她的这本册子可是非常重要的监察证据,不可或缺。
这也是裴玄素带沈星出差的另外原因之一,他心里想,实际也正好需要。
裴玄素一手推开房门,却道:“不必了!”
听到声音沈星连忙回头,却见他站在门槛的位置,朱红薄唇正挑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那双天生极度锋锐的丹凤目此刻又一种凌厉的兴奋之光。
裴玄素吐出一句:“星星,我们这趟来梵州,确实是来对了。”
平平静静的语调,嗅到一种山雨欲来的血腥味道!
他说:“楼下的食客谈起苇河,说西郊的很多地都已经不能种了。”
但裴玄素自瀛州等待圣旨的时候,详细看过十六鹰扬之下各卫的大致情况。他记得,梵州鹰扬卫府兵的永业田基本都在卫所一带的苇河南岸。
府兵府兵,兵农结合,兵藉和授田可以说是根本了!
有了授田,府兵是不发军饷的。
裴玄素冷笑,永业田出了问题,那这整个一卫所的数万府兵及其家人怎么生存?
不管是卫所偷偷经商养活他们,还是结合地方霸占其他农民耕地做永业田,只要查实,十六鹰扬府都要完蛋了!
这趟梵州之行,果然不负他的期待啊!
沈星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下子,连她都隐隐嗅到十六鹰扬府垮塌的前尘味道了。
她拿着笔,忍不住屏住呼吸,“那,这事儿,鹰扬总府知情吗?”
裴玄素微笑:“你说呢。”
他心情大好,一身深黑色的武士劲装,掌宽腰带一束,脚踏牛皮长靴,掩上门走过来,宽肩窄腰颀长遒劲,俊美摄人的同时,身姿步履间有种黑豹捕猎的从容和危险感,这一刻的勃发的魅力让人屏息。
那意思就是说肯定知情啰。
也是,不然这个运输网络是怎么来的?这该是重要原因之一了吧?!
沈星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心跳不由自主加快起来,上辈子裴玄素原来是这样击溃十六鹰扬府的吗?
真的太不容易了。
在这个吹哨的前夕,她都不禁变得十分紧张。
她也真的没想到,自己还真发挥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作用。
沈星有些激动,混合着紧张,在这个让人不由自主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刻,她捏着拳,一手还有一支笔,在外携带的砚碗设计远不如砚台,她沾了半手指的墨,神态激动之下,漂亮柔韧的五官有一种别样的风情之态。
这是平时看不到的。
裴玄素有些着迷看着她近在迟尺的五官,看她激动紧张得忍不住来回踱了几步,又赶紧翻开册子记了一段,然后标上日期签字。
裴玄素忽想起蒋无涯那些偶偶私语又兴趣盎然的私信,在他看来,那些就是情书。
他醋,又有种急切,很想做些什么把对方压下去,想了一会,就说:“星星,你真是我的福星。”
他绞尽脑计,想了一个,“你瞧,你一来,咱们就有了这么大的收获!”
沈星:“???”
不是吧,不是这样的吧,这都是裴玄素自己的能力好不好?
她没来之前,陆通船行他不也势如破竹?
这福星帽子扣着沈星有点懵逼,收拾砚碗和笔墨的手都顿住了,她惊愕侧头,瞪大眼睛:“二哥你说什么呢?”
她就绘了个图好不好?
最多还有正写那小册子,这她确实是来的最佳人选。
裴玄素这土味情话说得相当笨拙,把沈星惊了个一蹦三尺高,摇头摆手,她忍不住笑道:“二哥你说什么呢,快臊死人了,赶紧别说啦!”
她被逗得,忍不住呲呲笑了起来,乐不可支。
裴玄素:“……”
但沈星笑得欢乐,他十分郁闷,一会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了。
在沈星这里,他也没什么督主的架子,就好像当初一样,他帮着抖开油纸包袱皮,把册子砚碗等物扎紧包起来,打成一个小包袱,他举起来,沈星顺势把手臂穿进去,就贴身背上了。
“好了,这房退了,咱们赶紧过去瞧瞧。”
两人小声说,轻声笑,那种轻快愉悦的氛围和两人独处,让裴玄素的心就三伏天和喝了一盏添了蜜的冰水,情话赞美失败的郁闷抛到九霄云外,从心到身都是愉悦和那种一丝丝的甜蜜。
小包袱裴玄素倒不是不愿意替她背,而是他现在身份有点不合适了,裴玄素也不敢做得太露骨。
况且这是沈星自己工作,她不会给别人背的。
两人收拾一下,抹去痕迹,冯维等人已经把马车等人伪装妥当,马也分别寄存并大半换成骡子了。
裴玄素和沈星快步到楼梯底,已经准备出发。
沈星撑着车辕爬上车,和几个个子小的宦卫也上了后面的车,他们改装扮成家眷。
而其他人上马的上马,骑骡的骑骡,带上衣锦还乡的家私,往西郊的梵州鹰扬卫那一带去了。
……
有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
越接近西郊,人车就越见少,到后面这么大队人马已经非常显眼,裴玄素不得不把队伍拆分了,分成好七八个小队。
冬季梵州却没什么雪,走到半途,众人被一条人工修筑的长长旱堤吸引住了目光。
旱堤将这片偌大郊土一分为二,沿途过来,一路上还见冬小麦之类的农田庄稼,但越接近旱堤,庄稼种得就越不好,到接近旱堤已经彻底稀稀落落了。
接近一看,原来这旱堤有两条,彼此相距大约四五丈,两堤相夹的中间位置挖得很深,形成一条人工修筑的河渠,有水,见冰,但两岸没有挖灌溉口,这是一条分隔渠。
从渠上的曲桥过去,站到第二条旱渠之上,车上的人一直微微撩起车帘看的,到了这里,不少人不禁“啊”了一声。
空茫茫的一大片黄土白地!
只见旱渠之后的大片大片土地,看得出来原来是农田,但现在已经彻底不长庄稼了。
长堤脚下还见一枯黄草色,都是生命力顽强的杂种,但再举目望去,越是远处靠近苇河的方向,草色就越来越少,目力所及,最远那边已经没有一星半点了。
这一整片不知多少顷的旧田,都呈现一种盐碱化的白色。
沈星低头细看,能望见的土地都板结得甚严重。
她上辈子对各色图纸都有研究,其中包括河渠农灌的。皇宫藏书阁很多孤本,她看过不少特殊功用的建筑和设计,顺带也了解了一下这些特殊功用的东西最初产生的背后原因。
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二哥,后面这条是分隔渠,用来阻止土地盐化蔓延往南的!”
可以说,梵州西郊被能人人为地重新设计过,并有一个能拿主意的能吏出大力贯彻到底。分隔渠建好之后,还得另外再修灌溉渠,才是真正用以灌溉。
不再漫灌,但保证田内充足丰沛水分,并加以石膏土,种种措施,把农田的盐碱化勉强控制在旱堤另一边。
这些种种,就不详说了,因为和裴玄素一行关系不大。
刚登上另一边旱堤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震了一下,互相对视,目露震惊之色。
实在是就算提前知道“不能种”,但当真正亲眼目睹这一大片望不见尽头的盐化泛白的荒芜田地之际,还是极度震撼的。
沈星抓住最关键的一点,赶紧问:“朝廷知道了没有?”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当然是没有。”
曾任沛州刺史的他,相当肯定地回答了沈星的这一个问题。
沈星忍不住和冯维徐芳贾平他们对视一眼。
徐芳忍不住说:“我的天老爷!”
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裴玄素淡淡一笑:“前面这一大片,基本都是梵州鹰扬卫府兵名下的永业田。”
没了永业田。
数万府兵的家计生存如何解决?
鹰扬卫养着吗?可军费划拨并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一分一钱都有固定用途并必须写清楚去处被审查的。
况且府兵有永业田,少了军饷,军费划拨和募兵相比,那是非常低的一个水平。
裴玄素道:“好了,不必继续往前走了。
他一声令下,一行人旋即掉头,然后很低调低观察了鹰扬卫兵卒几天,但发现府兵及他们的家眷都生活的比较朴素,依然像务农为兵的生存状态。
这也合理,假若搞经商养兵,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谋逆了。
十六鹰扬府轮值制,过分要命涉及三族性命的事情,不是每一个人都同意干的。
应该还是务农为主。
裴玄素仔细观察那些府兵及其家眷的手,他恨敏锐发现,府兵的妻儿父母们这些家眷的手,总体还是比较细腻些的,不像年复一年耕作的样子。
或许说曾经耕作过,但已经有些年没有了。
反倒是府兵个个掌心粗糙,骨节粗大,一眼望去也晒得很黑,小腿也粗,更像经年务农的样子。
真有意思。
这就和正常情况反转来了。就像瀛州鹰扬卫,府兵本人基本已经算脱产只当兵,耕种都是家人的工作,也就农忙时,卫所会放假让他们回去帮忙插秧和收割。
裴玄素没有碰那些毗邻旱堤的稀落农田,而是估摸了一下,找了一个比较远些的村子,一行人赶着骡子过去,随意找了一户人口看着挺多的农家,借口水喝。
这些人一坐下来,基本全部都是青壮年男性,一看个个都不同寻常,坐在院子里编筐的老人心里一突,赶紧藉着打水的功夫叫小孙子去从后门跑去寻家里的男人。
但刚出后门,就被绕过去的贾平按住了,提了回来。
老人大惊失色:“你们什么人?赶紧把我的孙子放下!天啊……”
裴玄素抬起眼睑,“老人家,你只需告诉我,你家的这些地都是谁在耕。说了老实话,你们一家子都能平安无事。否则……”他冷笑一声。
老人赶紧闻声望去,却见坐在大门外香椿树下石墩上坐了个颀长劲瘦的黑衣年轻男子,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线条艳丽的丹凤目,皮肤有一种病态苍白和阴柔,不怒自威,很有气势。
这黑衣青年一开口,那群如狼似虎的男子立即微微垂首让到一边,如分花拂柳一般,这男子目光扫过来,冷电一般,不疾不徐,寂而骇人。
沈星带着人在屋前屋后跑了一圈,突然她刹住脚步,望向墙角靠着的七个锄头。
—— 寻常农家哪里用得上七个锄头?而且这七个锄头间隔距离,斜倚方向,非常规整,十分有行伍之人摆放东西的特色和习惯。
入冬有些时日没用,有尘土,依然是摆放之出的原貌。
她赶紧喊:“二哥!二哥——”
他们走着一路,仔细留心过这一大片农户的田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这边都是平原,农田划分都是比较整齐的,但农户们冬季闲不住,总会收拾和看一看田的冬小麦。
所以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些本地农户,普遍都是看一边的田,紧邻的另一边也会去看看,但普遍不如前者仔细。
因此相当有趣,本地农户专心看顾的田片就像斑马似的,一行一行相隔。
但他们去探口风,这些本地农户却非常众口一词,这些田全部都是他们种的,没有别人。
不过也没关系,随便捡一户拿下,不过就是农户罢了,撬开口多么的容易。
这不,沈星喊了一声,裴玄素看完回来,淡淡道:“拿住了,都带回去用刑。”
那老头就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说了。
“老爷,大人,官老爷,老儿说,老儿都说!那田是七年前,刺史老爷和鹰扬府的将军大人们牵头,我们一人一半,和卫所的兵大哥们一起种的!……”
把全州的田全部私下调整过一遍,仔细调查过,刺头儿都找各种借口调整了原籍,这西郊的一大片原属于农户的田地,分一半出来给已经失去永业田的府兵。
府兵干完自己田里的活儿,还会帮助分田给自己的农户耕种。农忙时卫所还会组织大量兵员帮助农户们插割,摸早贪黑,人心肉做。
再加上最重要的是,分了田给府兵之后,他们年年会得到鹰扬卫采买分派的良种,平时也不会再遭遇缴税踢一脚的小吏陋习,反正所有底层老百姓可能会遇到官面上的艰难和坎坷,已经由鹰扬卫主将出面,在梵州刺史府主持安排下全部摆平了。
另外,遇上什么欺男霸女不公的事情,这些分出农田的农户也可以找鹰扬卫帮忙主持公道。
这两者在时下是非常不容易的,农户等于有了靠山,再加上有了良种,以及芝麻之类的油类作物鹰扬卫也找了商行帮他们远卖,价格更好,一出一入收入是能持平的。
背后策划的人可谓煞费苦心,把生态弄出一个平衡,没有怨声载道,甚至农户们还很愿意为府兵们遮掩。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都是听安排的,上头的大人和族里都让这么说,我们就这么做了,……”
老头吓得屁股尿流,言语之间,也有一些含糊其辞和推脱,皇权不下乡,很多村民愚昧无知,归宗族官吏,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具体干了什么事。
裴玄素坐在大石墩上,干冷干冷的风自后拂至,他用不少新疤的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摸了摸额头,“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他挑唇一笑,笑意多是讥诮,不达眼底,“梵州鹰扬卫,竟敢侵占民田。”
田,在当今社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头批国策所在必有它。
民田和军田,界限非常分明。
谁也绝不能私自侵占!
府兵的永业田若有需要增划,需要先由鹰扬卫主将指挥使上报鹰扬总府,再由鹰扬总府的都指挥使上报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而后这两者再具折经由内阁政事堂,上呈皇帝。
这是一件非常严肃大事,值得当朝严肃讨论的。
没有御笔红披,私挪一寸都是大罪!
更甭提是私下隐瞒永业田出问题不报,而私自占有大批的农藉民田。
府兵,田是根本,触及整个鹰扬卫去欺上瞒下侵占大量的农田,其害之恶,动摇国基;其影响之劣,让整个府兵制是否还应存在都成了让人质疑的大问题。
暮色四合,夕阳余晖暗红落在裴玄素一小截下颌之上,思及舆图之上那一大片的空白区域,继续自西往上去,估计还有不少惊喜。
不过到了这里,已经足够了!
鹰扬府完了!
他双目凌厉,蓦地站起,“让这家人把嘴巴闭上,马上去搜集证据。”
韩勃何舟已经在抵达的路上了,裴玄素当即下令,让飞鸽传书及房伍亲自去传令:何舟改道,直接沿着苇河继续西去,一直查到虎口关的鹰扬总府为止。
至于韩勃,带着人加快速度,最迟今早前抵达梵州南郊五里庄汇合。
裴玄素一一点了人手,立即分头去搜集证据,同时他让沈星传信给赵青,让赵青可以带人来了,同时钦差团也可以带一些合适的人来。
冯维贾平等人应了一声,马上分头而去。
沈星也响亮应了一声,如今她已十分熟稔,不用裴玄素具体吩咐,她已经接下小包袱磨了墨,略想了想飞快写了一封信,交给裴玄素过目。
“很好,就这么写。”
裴玄素把信给贾平,贾平立即解开挂着信鸽的腰笼,当场就放飞信鸽。
沈星做正经事很认真的,一脸严肃站在裴玄素面前,但她个子小,人又生得漂亮,这样的精神面貌,是寻常闺阁绝对看不到的。
就像小时候沈星看女官姐姐们,那份行走如风的英姿飒爽当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她在这个过渡期间,既有了几分独当一面的英姿和平时穿戴官服官靴的举止姿态,也还有柔然年少的女儿姿态一面,柳眉杏目,生得婉美,糅合在一起,有种她独特的魅力。
反正东提辖司这边的宦卫们,包括何舟他们,都很喜欢她和谈笑嬉说。
当然,也没有其他心思,毕竟沈星可是同僚,更是裴玄素义妹,赵关山义女,没人有些龌龊想法,但说笑一下让自己心情愉快还是可以的。
裴玄素越看她越喜欢,没有哪处是不好的,视线盯着贾平放信鸽,余光却一直瞥着她,见她含笑露出一个浅浅的小梨涡,他也不禁翘了翘唇,露出一点真正的笑意。
一切都疾风骤雨,很快一行人除了留下的两个,很快就上车上骡马离开了。
裴玄素神情凌厉,他很清楚,自己正身处这一场大变关键位置,承前启后,父母血仇、前情后因让他的心有一种隐隐的血腥味道快慰和如弓上弦的紧绷之意。
但紧绷之余,他跨马在沈星的车侧,却另有一种开心和快乐。
他像每一个深陷暗恋的年轻人一样,忍不住期待自己和那个她的将来,畅想遐迩,明知道前路还有许多艰难,但他就是忍不住好的方向去想。
那种美好的畅想就像在如今苦难中开出的一朵洁花,让他忍不住战栗,控制不住欢喜,用现实压了又压,还是不禁暗暗生出期待。
车帘被晚风扬起,他看见沈星趴在小桌子上写东西,他赶紧敲了敲她的窗:“写什么呢?回去再写吧,路这么颠。”
“唔,好了好了,马上好了。”
车内少女专注努力平衡,连声应了,她今天戴了一个小银耳铛,在白嫩脸侧轻轻晃啊晃;颀长俊美的青年俯身车窗前,靡艳轮廓不可自抑染上一抹柔色,夕阳余晖下,仿佛一幅画。
但当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
阴天寒冬入夜后,仿佛黑暗吞噬了所以的天光。
阴云笼罩在梵州卫大小将领的每一个人头上。裴玄素离开的第五天,船队早就有人察觉他的病太久了,以裴玄素这阉贼的一贯作风,他就算还剩一口气都会站起来继续干的。
有人已经发现了替身的端倪,心里发虚,飞鸽传书顶风冒雪直奔干旱多年的梵州鹰扬卫。
事实上瀛洲铸造局私兵案一发,整个梵州到虎口关这一带这三大鹰扬卫都提心吊胆关注着那边的消息。
他们甚至紧急遣人上了鹰扬总府求救,找了和蒋无涯关系亲近的世交鹰扬府将领,由对方亲自带着,先南下钦差团大船去找中立派的顶阶将领及蒋无涯,结果扑了个空,大惊失色,赶紧由世交将领带领着,飞速返回梵州,找到了蒋无涯本人。
来人有鹰扬总府的中郎将魏少陵,梵州鹰扬卫将领先后来了七八个,主将指挥使陈屏之留在卫所撑场不敢出来,指挥同知唐中淮和指挥佥事蔺明知面露哀求之色,竟直接在蒋无涯面前跪下了:“蒋指挥使大人,您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得救一救鹰扬府,救一救鹰扬府啊!”
“这可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根基啊——”
蒋无涯甚至比裴玄素一行还要更早一些知悉所有内情,因为他这里是梵州鹰扬卫的人亲自给他详说的。
“梵州至虎口关着一带,向来土质都贫瘠,梵州尤为甚也。”
历代的干旱内涝,和地上河的影响,苇河南岸这一大片的梵州至虎口关一带土地较差,这是自前朝起就有的问题了。
昔年建立十六鹰扬府的时候,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考虑到这一点,划拨给三卫府兵的永业田要比其他土地肥沃的卫所要多出一倍的份量,并且给了安置银,后者甚至是太.祖皇帝从自己当年并不多的内帑亲自划拨出来的,算私人补贴。
雇人也好,多生育儿女子孙也罢,把地种好,日子经营起来。
本来也还成的,如果发生什么变化,上折申请重新划地,甚至实在不行整个卫所迁移都是可以的。
但这一切随着太.祖驾崩,神熙女帝登基划上句号。
“……这些年,也不知什么原因,各任指挥使和麾下将领带着营里的兵卒也是花了大力气,但田地却是越来越咸,到后来麦子已经长不到了,只能种豆种粟。……”
一直到了九年前,苇河大决,内涝长达一年之久,完事以后,卫所回迁,却发现土地情况恶化厉害,到后来彻底不行了。
其实十六鹰扬府种种举措,也算是无奈之举。譬如瀛州鹰扬卫,建朝四十多年瀛州至沛州一带的龙江中游枢纽已经彻底成为一片繁华之地,人口大兴。
别说女帝在朝,十六鹰扬府咬紧牙关不给神熙女帝任何裁撤介入鹰扬府的借口。且就算神熙女帝允许增拓永业田,附近也根本没有合适的良田可以拓展了。
这么富庶稠密的州县,这么人口众多的地域,一旦要拓田征地,不亚于一场人口大迁徙,涉及很多极麻烦的方方面面的。
但正常情况下,卫所该给经济中心让路的。一般处理方式,更有可能是瀛州鹰扬卫整体迁移,迁移到另一个适合驻扎的军事地势上,去解决人多田少的这个发展矛盾。
但十六鹰扬府敢上这个折子吗?他们敢提吗?
他们不怕神熙女帝直接把瀛洲卫该改制或裁撤了?
这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各个卫所是绝对不能挪动的,甚至为了转移神熙女帝目光,鹰扬府在南边的鹰扬卫故意弄出了不少的动静,给两仪宫皇帝原先那边的宗室煽风添火提供帮助,又花了很多心思买通了监察梵州卫的眼线,这才勉强把梵州卫的困境给藏匿下来。
梵州卫的情确实很艰难。
这些年鹰扬总府牵头,贩卖填补,上下打通各种关节,不过为了保住太.祖皇帝遗下的十六鹰扬府罢了。
说到激动处,唐中淮蔺明知等将泪流满面:“梵州卫并未有欺压百姓,我们也没有让农户们吃亏,我们原想着,只要再撑些年,撑过去就好了。”
神熙女帝今年六十出一,刚刚重伤大病自鬼门关走了一趟。
而两仪宫皇帝比神熙女帝小八岁,他可也是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帝。
只要熬过去,熬到神熙女帝驾崩,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十六鹰扬府有为皇帝的登基出过力。
并且皇帝是太.祖皇帝亲弟,这是他上位的根本之一,他是不可能反太.祖皇帝的。
所以,只要撑过一些年,就熬过去了。
在场的很多将领,包括鹰扬总府乃至各鹰扬卫的大小将领们,他们很多都是父祖辈就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对于十六鹰扬府的感情极深厚。他们很多人是在各个鹰扬卫长大的,光着屁股跑跳,在永业田捉蚱蜢捉蛐蛐摸鸟蛋,十六鹰扬府就是他们的家。
不管是政治立场,还是私人的情感,都让他们团结一心,竭力去保住十六鹰扬府。
不团结的已经被他们剔出去或者弄闭嘴了。
唐中淮蔺明知等人痛哭失声,呜咽难言,甚至蒋无涯从小相识的世交、和蔺明知他们一起自鹰扬总府追到这里的鹰扬府中郎将魏少陵也面露哽色,他家是杨江侯爵位,他是世子,现今十六鹰扬府的副都指挥使魏世南是他亲爹。
魏少陵一脸平静,他哑声:“我没有后悔,我父亲叔父也是。”
现今十六鹰扬府一案被查到这种程度,不管将来如何?魏少陵父亲作为鹰扬总府副都指挥使,哪怕最后十六鹰扬府保下来了,他父亲也罪责难逃。
但他们都不后悔。
魏少陵静静看着蒋无涯,“孟州,这次你能帮忙吗?不需要你出头,你只需要预测一下这个裴玄素的下一步动向,私下相帮即可。”
“保住十六鹰扬府。”
这两人从前是很要好的发小,和陈清游等人一样,只是后来各自从军。蒋无涯去了北疆,而魏少陵进了十六鹰扬府,才有些年没有聚首罢了。
但情谊是没变的。
此时日近黄昏,赤红的余晖染红半边天,干冷干冷的,照进这处简陋的客店后房。
蒋无涯一直拉蔺明知等人不起来,他只得这么听着。越听越沉默。到最后,蔺明知等人死死拽着他的腕子,涕泪交流,到了这一刻,他们既是痛心鹰扬府,也是多少有惶恐惊惧,毕竟谁都有一家人在身后。
只有魏少陵是平静的,余晖火红,半昏半明的斗室,他问蒋无涯。
蒋无涯站了起来,他静静和魏少陵对视良久,“来不及了,可能你们也接信了,裴玄素应当时往梵州来了。”
他慢慢说着,向来清朗的沉声此刻也染上几分暗哑,但蒋无涯还是说:“我救不了鹰扬府。”
“你们侵占民田。现在有你们在,固然控制得住,地方农户也愿意打掩护。可以后换人了呢?”
蒋无涯闭了闭眼睛,睁开问。
是的,魏少陵他爹和鹰扬总府都指挥使李江两人都不贪。
可以若正副都指挥使换人当了呢?
别说换自己人就不会。
别忘了前鹰扬卫都指挥使窦建成。蒋无涯一点即通,他现在大概明白窦建成私贩军资是怎么一回事,窦又为什么烧炭自杀。
这还是太.祖皇帝当年的心腹,开国大将,爵位、封赏,什么都有,一路风风雨雨过来的,什么没见过?
可就这样,巨额钱财手边过,还是没忍住伸手了。
不过他最后把所有罪名烂在自己身上,掩住了十六鹰扬府的事。
当年也算和沈星祖父齐名的一代名将,晚节不保,入罪抄家夺爵而死。
蒋无涯在余晖中静静站着,他轻声说:“哪怕我能,我也不能替你们掩盖这样的事情。”
……
双方不欢而散。
魏少陵带着人大踏步出了客店。
十六鹰扬府在各卫所在地经营深厚,梵州这边又处处防范。而裴玄素那边不知前情,不能打草惊蛇,要微服而出,人手有所局限。
魏少陵离开了客店不久,他就得到了疑似的裴玄素一行在梵州的消息!。
魏少陵眉目冰冷:“这些阉狗,若死在梵州,那就死无对证了!”
至于其他,再设法斡旋就是!
魏少陵已经闪过种种移尸的对策。
反正,就是穷途末路,孤注一掷!
魏少陵招了心腹近卫及梵州唐中淮等人附耳如此这般一番,他打算直接出动梵州鹰扬卫的箭兵,把这行人射成马蜂窝。
发狠不顾一切了!
近卫及唐中淮等人当即齐声应是,个个对姓裴一行阉狗痛恨至极,面露狠色,掉头匆匆而去,换装重返梵州鹰扬卫去准备。
唯独蔺明知和另一名叫高阳镳的裨将匆匆跑出之际,两人不禁对视一眼。
一听魏少陵命令,两人心里不禁一沉。原来鹰扬卫的普通兵卒还是能保住的,最多解甲归乡,若是伏杀钦差,那可就会牵连上下至普通兵卒的啊。
这两人豁出去做了很多事,也为经营梵州鹰扬卫吃了很多苦头,他们对梵州鹰扬卫乃至普通的兵卒感情都很深,他们有自己获罪掉脑袋的打算,却不打算牵连普通兵卒的。
蔺明知是认识蒋无涯的,他对高阳镳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到了换装的地方,找了自己亲卫,让亲卫赶紧回头去通知蒋无涯。
而蔺明知跟着大部队一起回去,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一个心腹亲卫安插到前线去。
客店内。
蒋无涯认识魏少陵很久了,他也防着魏少陵这一手,马上吩咐蒋平乔装跟上去。
蒋平和高阳镳人几乎同时抵达的,“不好了!魏将军果然要动手——”
蒋无涯霍地站起身,神色一厉。
……
这里百般的监视防备,几方拉扯,但谁也没想到,最后是沈星阴差阳错遭了一番惊险。
骡车小队途径昨日歇脚的客店也没有停下来,干粮早就准备好了,大家用冷水将就一下。
裴玄素在第二辆骡车之上,他相貌太过优异,哪怕只露一双眼睛,也非常抢眼和有个人特色。
因此进了梵州之后,他就不走领头的,人稍多些的地方他还坐车。
骡车都不大,沈星自己一辆所以塞了不少他们一行的随身物品,裴玄素也没上去硬挤她坐都不舒服,随意上了中间的一辆车。
他们放缓速度吃了晚饭,之后一路往南疾速而去。
裴玄素可不是没有防备,他们干粮是在刚进梵州的时候准备的,之后投店只休息不吃东西。
他算算时间,赵关山船队那边也差不多要被发现端倪了,他自己还好,沈星在队伍里,他的心弦紧绷。
所以紧赶慢赶,赶在今天傍晚前弄清农户府兵分耕的真相,裴玄素立即带人离开梵州,之后将和韩勃汇合之后,再化整为零折返。
辘辘的骡车,他们伪装得非常逼真,一路上也没引起任何人注目,也没有让任何人找到靠近的机会。
只不过,梵州好歹是一个大州,总会有人车挨挤的地方。
魏少陵那边的人焦急了很久,总算找到机会,为防万无一失,他们藉机在最有可能是裴玄素本人所坐的那辆骡车之上挂上把一块枯叶状的标记。
另外一个挑柴的伙夫,趁着自己人不注意,赶紧把备用标也挂一个另一辆骡车,正好是沈星那辆。
马骡飞快奔驰,耐力持久,终于是裴玄素接讯即将和韩勃接头的一刻,“嗡——”一声,激射的箭矢如雨点便冲破寒风,往骡车小队和韩勃一行百余人疾速而去!
“我干!”
韩勃破口大骂,他一路顶雪吃土风尘仆仆赶过来,昨晚连觉都没睡,一上来就得挨箭子!
裴玄素冷哼一声,直接一跃而出,翻身上马,“船准备好没有!”
“找死的东西。”
韩勃立即应道:“当然准备好了,快走吧,在那边!”
裴玄素一挥手,一行人立即驱马往苇河方向,有轻身功夫好的直接把骡都扔了,纵掠而行。
山郊野地的驿道之上,仍有商旅行走,立马惊呼四散奔走,但好在那箭矢不是奔他们去的。
一行人直奔河边的乌篷小船,跳上其中几艘,一荡而去,嗖嗖箭矢如雨,后面的追兵立马跳上其他大船小船,急追而上。
蔺明知正追到岸边,几乎马上高呼:“别上去,快下来——”
这荒郊野岭的驿道旁,哪来这么多大小渔家停泊的船啊!
魏少陵不熟悉梵州情况,直接就跳上去厉喝追赶,而兵士匆匆改装的箭兵和好几个将领千钧一发下也急切追上去了。
只见前面那几艘满满当当的乌篷船突然加速,迅速抵达对岸,同时扔下了七八包很大包的黑色东西。
“彭——”
前面突然掉头射过来一簇火箭!裴玄素亲自持弓,箭无虚发,一发三支,魏少陵一个飞扑只打下一支,最后两支深深扎在捆绑在船身两侧的火药大包之上。
一声炸响,连续轰轰轰多声,后方这些船,接二连三全部扎成一片火海。
连魏少陵本人都炸成了几块,在裴玄素回首中当场毙命,血肉迷糊。
他冷冷哼笑一声。
……
裴玄素算无遗策,要说这场变故中有什么意外的,唯一就是沈星了。
沈星是骑着骡直接跳上船的,骡是好骡,马骡,速度和耐力比之中等马都差不多了,好几个人和她一样都是直接驱骡跳上船。
但她最倒霉,因为她骡车上被挂过标记,所以那一窝蜂的箭在她钻出来跳上骡之后密集得简直像雨一样,连徐芳徐守都受伤了,裴玄素勃然大怒,驱马过来为她殿后,她跳上船才发现骡受伤了。
“彭”一声船舷重重撞在对岸岸边,方才她为防掉下水缠了一圈缰绳在手,一甩没甩掉,剧痛又被大爆炸惊吓的马骡惊慌往岸上一跃,直接带着沈星跳上岸。
它重重甩了一下,把沈星半甩下地!好在沈星机灵,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改甩为抓,死死抓住缰绳不放手,这才没有被直接甩脱磕大石头上。
但一时之间,也十二万分的惊险,她被马骡拖拽狂奔是十七八丈,沿途什么都有,树干、巨石、枯萎的大片荆棘丛,乱七八糟,险象环生。
在马骡受惊吃痛带着她飞跃上岸的时候。爆炸炸出巨大的火球腾空,水上岸边,除了裴玄素,还有刚刚赶到,正纵马停在对岸岸边膘马人立而起的蒋无涯。
他直接用钦差将令,叫人丛隔壁的涠州刺史府调人过来,自己立即追上去。
火球升空,岸上岸下,两边刚好目睹了沈星被驮着上岸后被马骡一甩脑袋差点磕在大石头上的惊险场景。
裴玄素和蒋无涯心胆俱裂。
蒋无涯甚至顾不上伤痛那刚刚被炸死的发小,一跳下水,“彭”一声水花四溅,他全力飞速往对面游去。
裴玄素惊鸿一瞥,也望见蒋无涯了,一回头,发现沈星,大惊失色,他一纵全速飞跃而起的同时 ,身后巨大的入水声音让他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一片火光的混乱中,上次是蒋无涯把沈星抱着飞跃而走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抢先把沈星救回来!
陡然情绪翻涌,混乱之中陡然咬紧牙关,裴玄素全速飞掠,急忙冲沈星而去。
又焦急,又担心,更有一种冲破宿命般的急切。
最终,他成功了!
蒋无涯肯定不够他快的,蒋无涯才刚刚一撑上水,往这边飞奔而来,裴玄素已经顺利斩断缰绳,一抄将沈星抱在怀里。
他一跃一踏,两人有惊无险,成功落地。
“星星,星星,你没事吧?”
他极担心沈星,赶紧问道,又急忙上下睃视她。
沈星其实挺好的,除了掌心磨破了一点皮以外,幸好她有带手套。
她惊悸,但见识多了,居然也没有很害怕,急忙安慰裴玄素:“二哥,我没事!”
“就手心擦破了皮,我没事的。”
她还跳了两下,对裴玄素和急急赶过来的韩勃贾平徐喜等人说。
裴玄素睃视沈星的时候,余光不受控制,瞥向河岸飞奔而来的蒋无涯。
沈星没事,蒋无涯大松一口气,也就没有上去了。
他浑身湿淋淋的,冰冷的腊月天里,连用来遮掩面容的防风面巾都湿透了,不过他并没有摘下来。
一行人落汤鸡似的,静静站在大石边,沈星也很快发现了 。
火球已经下去了,天色很黑,那边比这边暗,沈星有些看不清,但看身形和那个扑水的行为,她猜,可能是蒋无涯。
“哎。”
她也不敢喊他的名字,小声喊了一句。
蒋无涯一笑,“哎”也答应一声。
他一出声,沈星就把他认出来了。
“二哥,你们等我一会。”
她小声说完,往蒋无涯那边小跑过去。
在银山钞关出来之前,她想起蒋无涯。十六鹰扬府眼见不好了,他应当会很伤心。
毕竟所有开国将领的都是从府兵制走出来的,魏家是,徐家是,蒋家也是。
蒋无涯送给了她大草蜢,她在瀛州去刺史府办事时候,途径一个小店,无意望见柜台有一个府兵小人偶,木制的,半个巴掌大小。
沈星对祖父其实已经不记得模样了,但她记忆有几个画面,摇摇晃晃的她连爬带滚滚进祖父的房间,祖父蹲在地上冲她招手呵呵笑,小小的她流着口水湿哒哒的,往祖父那半幅蓝布棉袍挪去,她似乎还看见摇椅方几上,放着一个把玩得出了包浆般光滑的府兵小人偶。
祖父这么喜欢的府兵人偶,想必蒋无涯也会喜欢的吧?
她那天一愣,就跑上去把人偶买下来了。
之后离船的时候,想起蒋无涯,又想起大草蜢和近日那些闲聊般却让她很开心的长短不一的信,她就想着,如果遇上蒋无涯,她就把小人偶送给他吧,希望他不要太伤心了。
沈星跑过去,把一个墨绿色绒面小布囊塞给蒋无涯,“送给你的,……哥哥。”
“我祖父也有一个,希望你不要太伤心了。”
她把无涯两字含糊过去,小声说完,转身就跑回去。
蒋无涯目送她,又摸了摸布囊,取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府兵人偶。
他心里确实挺难受的,见了人偶,也不禁笑了一下。
但裴玄素的感受可就差多了。
他眼睁睁看沈星冲蒋无涯跑出,然后送给他一个礼物,他在一刻看着她的唇动,甚至看出了“不要伤心”几个字。
他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阴沉得可怕。
对面两人一高一矮,一递一接,俊朗青年惊讶又惊喜,小姑娘抿唇小声说,又冲他笑了一下。
两人面对面,女娇俏男高大,河面夜色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背景。
简直扎眼扎心到了极点。
裴玄素这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好像甚至还没有一个明确能够试探她心意的角色和身份。
反倒有一个该死的义兄妹身份!
从前裴玄素一直以为沈星喜欢自己,所以从未当过真。
可随着种种事态发展,眼前扎眼扎心一幕,他突然就想起了这个问题。
义兄妹。
他没当回事,也没当真。
但如果,她当真了呢?
裴玄素的脸色,简直直接黑沉到了地心了。
偏偏韩勃这家伙还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小声比比:“哎,我看你有点悬啊。”
韩勃一路非常记挂裴玄素这个岔子,时不时飞鸽传书给他爹八卦打听,赵关山不想搭理他的,但转念一想这次他们在外直接汇合的话,他又怕韩勃不知情会弄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破坏来。
于是最后去了一封信,把这小子骂了一顿,又隐晦说了一下。
所以韩勃是知道第一手消息的。
裴玄素被他拐了两下,脸色阴沉,直接重重一脚踹过去,再戳一下把你膀子折了!
第49章
韩勃挨了一脚大怒,正想要踹回去,侧头却见裴玄素一身劲黑阴沉沉着脸为首而立一瞬不瞬盯着沈星蒋无涯那边,他忽有点气短,讪讪,转头怒道:“还不把马牵过来?!一群没眼力见的!”
韩含等人:“……”
没眼力见的是您吧!
看管马匹的同僚已经在黑乎乎的远处跳起来招手了,一群人赶紧跑过去把马都给牵过来。
沈星也没说什么话,把东西递过去就小跑回来了。
一提马缰,策马纵驰,黑夜中迎着干冷呼啸的北风猎猎而行,马蹄奔雷般疾响在黢黑中,天上黯淡月牙被阴云遮蔽时隐时现。
裴玄素一直用余光关注着身侧的沈星,她认真骑马,跑了一路他终于找到了机会,抵达目的地所有人一踏马镫忙翻身而下的时候,裴玄素长靴落地,他似不经意地问:“这是确实他了?”
一双暗沉沉的眼眸实际紧紧盯着她。
沈星也跳下马,把手里缰绳卷了两卷,讶异了一下,她赶紧摇了摇头:“没有,他以前给我送过很多东西。”
当年初进永巷,蒋家父子的帮助可以说得上雪中送炭了,再加上后来他的用心,他伤心的时候,她送个东西安慰一下他,沈星觉得挺应该的。
蒋无涯给她被追求和朦胧恋爱的感觉,给了她一种世界原来可以如此的讶异美好感。
说来怜惜,沈星这还是两辈子的破天荒头一次被人追求,少女心事有一点也是正常的。
但这和决定是两回事。
不过蒋无涯也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被逼迫的感觉。
像蒲公英成熟,被风一吹,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轻轻挣脱轻盈四散的自然氛围。
虽答应考虑,但沈星从来没有感受到压力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说:“我还没想好的。”
裴玄素绷了半天的心弦陡然一松,他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还好。
他转念又想,星星既然要考虑,还考虑这么长一段时间,那岂不是证明她其实还未多心悦蒋无涯的?
否则根本不用太犹豫。
早就该下定决心了!
这么一想,他的心这才真的松懈下来,有点高兴。
只是她对自己体贴,对别人也颇体贴,两厢一对比,自己好像也就没那么特别了。
这般一想,他心里又不是滋味。
……
私人感情虽纷纷杂杂百转千回,却不曾影响到裴玄素明面诸事上的敏捷思维和迅若奔雷般的行动。
很多人都感觉得到,眼下已届承前启后的关键时刻,氛围紧绷中都一种压抑又兴奋。
这可能是东提辖司正式重建之后干的第一件大事!感觉像是濒临火山口行走,汩汩沸腾的庞然大物,而他们即将伸手覆灭这个庞然大物。
裴玄素低声叮嘱沈星在此地休整之后,当天天明,韩勃后面跟着的大部队就泱泱赶至,两边迅速汇合了。
就在大部队征了苇河对岸郇平州做根据地,大肆进入梵州搜集证据,梵州鹰扬卫所拚命睃寻这些人负隅顽抗之际。
当夜,裴玄素本人却接过了备冯维一直贴身收着的那一大叠文书,这是私下备妥已多时的,他悄然来到了梵州刺史府。
他来的无声无息,刺史府前衙灯火通明气氛躁动,刺史郑文宴正和鹰扬卫在全力搜寻东西提辖司的人,一边焦躁,又带着点惊惶绝望,在前厅踱步,人出人进,今晚很多人的无眠夜。
冯维留下监视刺史府大门外,裴玄素带人一跃翻墙而去,然后邓呈讳停下盯着来往进出的甬道,再之后贾平、房伍等人也一个个停下监哨。
夜色深沉如墨,干冷的北风呜呜像嚎叫,前衙躁动压抑,而后院的家眷们也彻夜不眠,两头都灯火通亮,唯独中部的藏书楼、文牍室这几块地方被人静悄悄黑乎乎的。
裴玄素步履无声,不疾不徐来到文牍室。
——历任刺史的公文来往都会存档的,包括在任的各种颁布的政令原件或备份件,正式的来往公函、最重要的是上表朝廷的各类折子以及朝廷给予的批复。
这些东西肯定不能乱扔乱丢的,按规律需要全部整理存放在该衙门辟出的文牍存档室里。
都是些陈年老东西,如今慌乱之下,没人会想到它。并且近年这两任刺史既然配合鹰扬府干下这等瞒天过海的大事,肯定是不会把有问题的东西留下来,更甭提送存档室存档了。
但没关系,裴玄素给它添一点就是了。
裴玄素缓步而入,“咿呀”一声推开半旧隔扇门,黑乎乎只有一排排大书柜的文牍室内,却意外见到了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
黢黑的室内,有个高健的黑影倚在窗畔的书架旁。
蒋无涯一个人来的。
他猜到裴玄素会来这里,沉默在河边站了良久,他返回到住处写了一封信把大致情况送返钦差团的中立派那边,一宿无眠,次日城中消息不断送到他这里来,他也没说什么,他心知十六鹰扬府大势已去了。
夜里屏退了所有人,自己换了身夜行服饰,悄声去了梵州刺史府。
月光微微,他依靠在窗牖旁的书架上,静静等着。
他确实伤心,手里拿着沈星送的那个府兵小木人,低头摆弄,小人偶是个尉官,一身普通皮革布甲,拿着木刀雄赳赳指着前方。
他慢慢摆弄那个小人,手指摩挲它的单薄的皮甲和头盔大刀,小人造工一般,有些毛刺硌手,那些刺刺的毛棱轻微一下下,像硌进人心里似的。
直到外面清微的宦爵官靴落地声出现,蒋无涯才无声深吐一口气,把府兵小人连同布囊一把塞进怀里,站直起身。
门开了,裴玄素无声入内。
又是这个蒋无涯,裴玄素的脸色阴了。
黢黑中,两人一瞬不瞬对视,蒋无涯肃正而立,常年从军站姿铁骨铮铮,他肃容道:“你得先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看一遍。”
“啪”一声闷响,两道身影疾速如闪电,不知是谁先动手的,赤手无声急斗了起来。
裴玄素佼佼,蒋无涯也不逊色,打斗了一会儿,蒋无涯倏地停下来,裴玄素也停下来了。
蒋无涯所求不多,裴玄素放什么他都不管,但没有普通将官和兵士的事就可以了。
时至今日,他唯一能做的就这些。
蒋无涯回身,往身后书柜某处一按一拉,打开了一个暗格:“你等待的时间内,这文牍室有可能会被重新翻检一遍。”
这是蒋无涯交换的诚意,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和裴玄素剑拔弩张,尤其是对方是沈星的义兄。
裴玄素忙得不可开交,但他空闲时间多,他找到的这个暗格不知是哪一任刺史留下的,已经尘封很久没人打开过多年了。
这机括蒋无涯也稍稍调整一下,封板在内加厚过,确保不会轻易被人敲出空音,退一万步就算被人发现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开。
蒋无涯伸手,长长吐了一口气,“给我。”
裴玄素脸色阴晴不定,他确实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文牍室后续很可能会被翻检确也是他一路思考的问题,裴玄素原来想将这些东西夹藏在众多文牍之内的。
但显然蒋无涯这个法子更好。
他瞄了一眼,那个书柜是镶嵌入墙的,哪怕想抬出去把整个书柜烧了都不行,除非把墙砸了。
裴玄素冷冷挑眉,最终抽取出其中一份不给,其余的直接把手上的黑色布囊扔过去。
他没时间和蒋无涯浪费,稍一权衡,很快做出选择。
蒋无涯藉着窗纱月光,取出布囊里的东西快速翻看,很快抽出其中几份,剩下的装回去扔裴玄素那边。
裴玄素抬手接过,垂眸翻了翻,连同他手上的一份,去了布囊,直接放进暗格。
他垂眸瞥了两眼翻板两侧,便已经知晓这个暗格如何开启关闭,他伸手扣在里面略略拨动片刻,“啪”一声把翻板阖上。
避尘布放下,书柜恢复原样。
蒋无涯就站在他两步远的位置,他瞄到裴玄素抽出的那一份,“裴定方”三字一晃而过。
——宣平伯府,裴家,裴玄素的亲祖父,裴定方。
蒋无涯了然。
他没吱声,只当看不见。
宣平伯府裴家行径让东都和朝廷内外多少人唾骂群嘲,他们后来痛恨裴玄素这阉贼,痛恨到了恨不得吃肉寝皮的地步,但也不妨碍他们对裴家那群背刺血亲竞对亲儿孙亲兄侄的人不耻不屑到极点。
那几份文书和书信,是裴玄素模仿他祖父叔父的笔迹写了并做旧的。他天纵之才,又对昔日叔祖笔迹熟悉至极,稍练一段时间,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乱真。
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否则,如何稍泄他心头之恨?!
裴玄素慢慢抬起眼睫,那双斜挑锋锐的丹凤目此刻泛起几丝血丝,他慢慢回身,盯着近在迟尺的蒋无涯。
对方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眸色坚定的朗目,额头光洁饱满,相貌堂堂,身姿英伟。
对方在月光下。
而他身处阴影中。
裴玄素眸光才刚刚自他那祖父的名字和那一叠东西移开,胸臆间有阴翳嗜血的味道在翻滚,蒋无涯,他同样是极度厌恶的。
他冷冷道:“若有朝一日对上你,我是绝对不会留手的!”
他近乎冰冷阴鸷地盯着眼前这个英伟青年,这一刻的思绪阴暗到了至极。
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而对方什么都有。
父母、家庭、军职爵位,发小朋友,一个高贵的出身,光明的前途,天赋卓绝。
他要开炮对寇承婴兄弟说轰死概不负责,连寇承婴兄弟都没有意见。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和他抢他仅剩的那一点点东西!!
裴玄素这一刻发现他厌恨蒋无涯真是有原因的,并且他并不觉得自己不对。
裴玄素阴沉着脸色,蓦地转身,两人擦肩而过,他很快离开了刺史府。
……
阴风劲吹,干涸已久的梵州第一场雪也终于下来了,很细零散的雪粉沾上被狂风上天的漫天黄尘,一点点的黄白色断续落下。
一行几人悄然无息疾行在青石板暗巷内,拉出暗藏的马匹一翻身而上,裴玄素冷冷抬眸,盯着这一片片的肮脏不堪的雪粉,他冷冷扯了扯唇:“马上回东都!”
掌心尚残存方才那一抽文书信笺的质感,宣平伯府的文书和书信全部都是他亲手所制的,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度日如年,他终于等到了!
有一种血脉奔张的沸腾感,恨意几要喷薄而出,裴玄素一策马,膘马撒开四蹄,沿着暗巷一路疾奔往城外而去。
今天是腊月初二,祭百神,宵禁延迟两个时辰,加上鹰扬卫和东提辖司城里城外山雨欲来纷纷扰扰。
很多人惊叹今天的第一场雪,长街外大小呼声刹那隐约不断。
冯维很快追上来了,“蒋无涯已经走了。”
裴玄素一出,蒋无涯随后就出来了,没有动过存档室的东西。
裴玄素面无表情,冷冷挑唇,凌厉而血脉贲张之间,听到蒋无涯的名字。
他垂眸,心里衍生了一种焦灼的迫不急待。
裴玄素越在意,其实侧面说明他很害怕被蒋无涯比了下去,但偏偏他自傲半生,嘴巴再怎么说,心里却就是不承认自己比蒋无涯差。
这种两极的情绪狭路相逢,让他衍生出极度的焦灼,他很想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却试探一下沉星的心意!
看她那颗柔软晶莹的心脏,有没有一丝容得下自己的罅隙?
只要有,哪怕一点点,他都拼尽全力往里面钻去。
……
只不过,想归想,裴玄素此刻是绝对不可能合适的机会的。
千钧一发,十六鹰扬府案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最后关头了。
裴玄素折返郇平州据点,赵青已经带着监察司的女官们夤夜赶至了,气喘吁吁,刚刚下马。
裴玄素连马都没有下,居高临下问刚刚被紧急召回的韩勃:“梵州这边的事情交给你,能不能做好?!”
和梵州鹰扬卫和刺史府斡旋只是表面的,这么多的农户和百姓,前者难道还能全部杀光不成?如果敢这么做,不光十六鹰扬府的诸将领连同郑刺史的九族都得尽诛,这都是屠民谋反了。
所以不可能的。
韩勃留下负责搜集一些证据,最重要是监视裴玄素刚刚离开的存档室里面的那些文书,确保被东都后续遣来的新钦差团查出并送呈京师。
韩勃不高兴:“小瞧你大爷了不是?”
裴玄素懒得理他,瞥一眼赵青,赵青秒懂咒骂了一句,迅速点了七八个人留下,其余人赶紧重新翻身上马了。
她警告:“不要再想着钻空子,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东西提辖司需在监察司的监察下行动,不然彼此都很麻烦,尤其是你们。
这回裴玄素并没打算再甩掉赵青,他点了过半数的人马,连同沈星徐芳等人,连夜飞马往东都方向回去。
几乎是昼夜不停,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东都东城门,进城后给神熙女帝递了一封密折。
他要求进入三省及六部衙门,尤其门下省及尚书省下的兵部、吏部衙门,去核查今年朝廷与地方来往的公函和疏文存档。
——不提其他州,梵州既然有这样的问题,裴玄素不信其他附近的州县没有察觉。尤其是九年前,梵州鹰扬卫永业田彻底不能耕种的之前,这耕地质量变差不是也一天两天的事情。
九年内梵州鹰扬卫无计可施之下才决定于农户共同耕种,才开始着手推动自己人来任梵州刺史,那之前的刺史肯定不是的,最起码不可能全是。
这些刺史们肯定有致疏朝廷反应梵州鹰扬卫相关的情况的,但在神熙女帝有重视关注十六鹰扬府情况下,东都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扬起过。
门下省负责接收全国各地的大小奏疏,然后分门别类,先把很小不重要的事直接发到执行部门尚书省直接处理了;中等或以上的奏疏则再按职能分别送往内阁或政事堂,让阁辅和平章政事们去草拟处理意见,再去走下部、票拟、批红、御览等流程,必要时进行朝议。而后再把正式批复发下去,让尚书省的六部负责具体执行。
现在出了这样的情况,那就说明必定有门下省的人私下把这些梵州相关的奏疏给当成小事给筛下了,而后又有兵部、吏部的官员接到这些疏函给自行批复发回地方,奏疏就没能往上走,被隐瞒下来了。
裴玄素已经核查清楚,神熙女帝登基的头头几年,没顾得上鹰扬府概况的那几年,是一个叫晋涑英的寒门进士当的梵州刺史,他梵州一任之后,直接被贬谪到西北边陲小城去了,至今都没有回来。
百分之百朝廷有人伸手贬他的。
但只不过,但凡中央和地方的来往奏疏、批复,不管是来的还回发的,并不能销毁的。和梵州刺史府的文牍室一样都是要存档。并且比地方存档还要严格太多了,除了原件,不拘大小公文还得在门下省和六部的外事室,先编号,又撰抄一遍再往里送或往外发,存两次档的。
所以不管是晋涑英还是其他人,这些年往朝廷送的反应奏疏,还是兵部、吏部等部分给发回的批复意见,都是有记录的。
已经尘封,但突然去挖,肯定挖得出来。
东城门之下,雪花飘飘,裴玄素斗笠布衣,跨于黑色的骠骑之上。
送密折的人哒哒飞马狂奔越过流水般的行人车马往皇城疾驰而出,赵青紧急亲自在马背上手书一封,也紧随其后命人送进宫去。
裴玄素之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折返,就是怕有人狗急跳墙,学着前鹰扬府都指挥使窦建成那样自杀,抱着一堆东西不管不顾自焚!
一行人累得人仰马翻,目送两名送密折的宦卫和女官快马消息在长街尽头之后,裴玄素长吐一口气,挥了挥手,一行人退到路边的几个茶棚饭馆稍作歇息。
小二刚端上茶来,很多人赶紧端起吨吨吨牛饮,赵青等女官占据了茶棚一角,端详一下茶水,也端起来喝了几口。
裴玄素扫视了一眼,则抽出腰间装了药的水囊,拔开塞子凑到唇边。他没喝茶,喝的随身携带的药。
半个月疗程才到尾声,裴玄素感觉不错,他现在很注重身体,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也不会这样日夜兼程疾驰上京,但这次真的是没办法。
他早早让人熬好了药,一路都没忘记喝。
不过早就冷了,路上是没办法,同桌和旁桌沈星冯维几人见了都要站起身,冯维嘴巴刚张开,但瞥见和裴玄素同桌的沈星,很机灵赶紧坐了回去闭上嘴巴。
沈星吹了吹茶碗,有点烫她还没喝,见状忙阻止他,“二哥,热一热再喝吧!”
路上就算了,这茶棚灶台就在路边眼皮子底下,并不怕。
她会做饭的,伸手接过裴玄素的药囊。裴玄素就给她了,看她拿着药囊过去小声和店家借了灶,给了一小块的碎银子,店家就很快把灶腾出来一个,她用水反覆刷干净陶锅,把药倒进去,蹲下来拨了拨底下的木柴。
风尘仆仆一路撞风,她脸冻显得比平时还白,靛蓝面巾扯到脖子堆在下颌,细碎的散发垂下来在脸颊轻晃,她动作斯文,侧靥有种恬静温柔的美好。
裴玄素心里泛甜,但他不敢露出来,只藉着伸展腰背活动手脚,低下头,微微翘了下唇。
情爱这个东西真的奇妙,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心情有一天患得患失又急又喜,一天能转十八个大弯。
此刻已进东都,他满腔紧绷和隐隐迫不及待暗涌凛然情绪,都能泛起一丝的甜意。
药很快热好了。
裴玄素小声:“谢谢。”
他听着她小声笑,说不用谢的,余光看着她坐回桌旁端着茶小口小口喝,他不禁低头微笑,用药碗遮住。
喝了药之后没多久,裴玄素算了算时间,“都起来,我们回去!”
分散在几处茶棚饭馆的人呼啦啦起身,重新翻身上马,裴玄素推了推斗笠,直接带人回了东提辖司。
……
太初宫。
神熙女帝阖目假寐,但她早已下过口谕,但凡有十六鹰扬府及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消息,尤其的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三人的,必须马上上呈。
梁恩也不敢耽误,一见独属裴玄素的贰号杏黄密折,赶紧带着人匆匆小跑进来。
神熙女帝已经一撑坐起。
龙榻之侧,神熙女帝打开密折一目十行,几乎是马上,她蓦地抬起眼睑,“好!做得非常好!”
她勾唇,神色凌然,重重将密折甩在炕几上,沉声:“马上告诉裴玄素,朕准了!”
她甚至没召起草手谕人进殿,自己亲自打开一本红色手谕折子提笔手书。
紫杆狼毫重重拍下,梁恩飞快捧着折子交给东提辖司的来人。
神熙女帝居高临下,看着那密使跪退匆匆奔出的身影。
梁恩呼吸都屏住了。
神熙女帝目光凌厉。
总算让她等到这一天,十六鹰扬府终于要退出大燕军朝的舞台了!
……
裴玄素得了手谕,已经换了一身簇新的赤红妆花飞鱼过肩赐服,貂皮披风迎风猎猎而起。
黑马红衣衮然如火如荼,裴玄素率着一大批他带回来和留守东西提辖司的宦卫倾巢而出,他在东都突兀出现,直奔承天大街左侧门下省和六部的吏部、兵部衙门。
滚雷般的马蹄声猝然在衙门大门外停下,膘马长嘶和长靴翻身下马落地的声音,硬底官靴一下一下落地,纷踏而入。
紧接着,一个颀长艳丽又几分阴柔的殷红华丽男子,率一众随扈银蓝赭色宦官宦卫出现前堂的大门。
所有当值的大小官员大惊失色,嗡嗡声不绝,惊愕的、唾骂的、嘶声力竭,起立的阻挡的奔跑的,霎时纷乱成一片。
裴玄素一概不理,目标明确,长靴落地,一步接着一步异常迅捷,阻拦的人没扑倒他面前就被身后的顾敏衡等人一脚踹飞。
裴玄素持手谕,很快抵达存档室,蓝色避尘布遮挡的书柜架子又大又重足有一丈多高,偌大的存档室内,一排接着一排望不见尽头,几个不明所以的小吏慌忙站起。
他站在门槛之后,抬目看这足有三人高的架子。
紧接着,裴玄素非常顺利地,找到了神熙元年至神熙四年间,署名晋涑英等的相关疏函,并且其上还有红色的批复,复本一份当时已经发还梵州给晋涑英等人了。
他抽出一本,翻开看了看,冷冷的,挑了下唇。
“来人,取箱子来,把这些东西都装回去。”
何敏衡及身后的一众宦卫当即应了一声,匆匆掉头就出去了。
高阔幽深有些暗的一排排覆盖了避尘布的大书柜架子深处,冯维几个把剩余的贴身宦卫也找个借口带离了这排书架,身边安静下来了。
裴玄素在里头巡睃一阵,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他掀起避尘布拉开柜门,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插进密密麻麻的存档文牍之中。
在梵州刺史府存档室准备的东西,一式两份,宣平伯裴定方任职兵部,他那叔父裴文陵在前年由吏部外放地方。
裴玄素双管齐下,要宣平伯府必死!
他垂眸把东西塞进去,掩上柜门,扯下避尘布,面无表情退开,盯了那柜子片刻,勾了勾唇,扯出一个冰冷残酷又嗜血无比的笑,笑意不达眼底。
箱子很快就抬回来了,不大,是方便抬着走的,何敏衡把存档室看中的箱子指挥人把东西倒出来,直接就地取用。
很快就把该翻的东西都翻出来了,除了晋涑英之外,还找出临近几个州的州刺史们相关的疏函公文,长达十数年时间内,不管是间接说到梵州鹰扬卫的还是涉及当年该州天气和耕地情况的,直接扔进箱子里。
还有很多涉及其余鹰扬卫、鹰扬总府,门下省、前军左军都督府,内的外的,很多很明显有大问题的官员处理的公文,也一并抽了出来。
上上下下,扯出一大串,裴玄素挑出具有代表性的扔进第一个箱子,其余的扔到后面去。
在这个过程中,宣平伯府的那一摞,也抽出第一本扔进头个箱子,其余的一并扔到第二个箱子去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东提辖司的人提着三个沉甸甸的箱子出了兵部衙门大院。
裴玄素率着他麾下一众如狼似虎的手下心腹及宦卫,如飓风过境一样侵过三省六部衙门,出来后,直接往太初宫方向去了。
很快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一样飞速蔓延开去。
东都不乏消息灵通的人,关注十六鹰扬府大案的人都就更多了。
很快就有人拼凑出了大致的详情,并没多久就被极多的大小文臣武将勋贵知悉。
裴玄素无声无息出现,携梵州之势,一举顺着十六鹰扬府顺藤摸瓜重重抓住了门下省和吏部兵部。
从龙江案、宗室案、再到十六鹰扬府,现在竟然连两省二部一府都卷这个漩涡之中。
消息一出,简直震动了整个东都,霎时风声鹤唳一片。
……
裴玄素做了什么他自己知道,东都乃至国朝大地震是必然的事。
连一直跟着他们的赵青等监察司女官都不知不觉肃容紧绷。
他离开时,整个六部大院乃至三省三司九寺七监院整个朱雀门外朝都纷杂骚动了起来。
而裴玄素这个时候,已经抵达的懿阳宫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之下。
何敏衡等人在此停步,有几名宦卫抬着箱子,跟着裴玄素步上天阶。
太初宫气势宏伟,白雪覆盖下的红墙金瓦,禁军林立井然肃杀,九五之尊帝皇气象掌管天下生杀让人屏息不敢仰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无声等待着。
很快就有小太监飞奔而下,传了神熙女帝召见的口谕。
裴玄素拾级而上,他刚登上朱红的宫廊站停之后,立即有小太监奔上来,为他解下深紫貂皮披风的金扣,一身殷红绣金的华丽赐服在冬阳下粼粼夺目,小太监把披风恭敬捧着,又有小太监上前提帮忙整理他领口袖口面圣前的仪容。
裴玄素确实今非昔比了。今时今日,他是从须弥座台基的正面上来的,就如当初寇承嗣赵关山等当朝顶阶人物一样。
太初宫的太监宫人虽不用看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等人的脸色,但这几个太监权宦头头,和内廷千丝万缕关联甚至直接掌管,没有人敢不当一回事。
裴玄素挡住了小太监想给他整理领口的手,理了理,自己知自己事,他手不着痕迹挡住,以免有人留意到他的修饰过的喉结。
在宫廊下稍稍整理之后,裴玄素闭了闭目,睁开,立即入殿覆命。
宝蓝色的厚缎挡帘,光线相差眼前稍暗,氛围立即一变。馥郁的龙涎香,厚厚的绘彩大红猩猩绒地毯吸附了所有脚步声,宫人内侍无声垂首而立。
神熙女帝肃容端坐最上首的龙榻,明黄下摆晃眼而过,抬着箱子的宦卫屏住呼吸,不敢抬头,把箱子小心放在大鼎侧和梁恩等内侍交接后,垂首冲上首跪在边上。
纸张摩擦的清微声,梁恩很快检查过一遍,用托盘小心把第一个箱子的东西都盛起来,无声快步呈上御览。
裴玄素撩下摆跪在御座前,俯首:“臣不辱使命。”
那句“奴婢”在嘴边囫囵几圈,到底没能出口,不过他现在有品有爵,用臣也说得过去了。
神熙女帝并未在意这些细枝末捎,她垂眸瞥一眼厚厚的两大摞新旧的文书,迅速翻看。
翻到宣平伯裴定方时候,她瞥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帝皇终于露出悦色,神熙女帝很满意:“裴玄素,你做得很好,并未让朕失望。”
踏进这懿阳宫殿门之后,有种热意在体内翻滚上涌,裴玄素垂眸恭声:“臣不敢居功。”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神熙女帝没发声,但他知道她必然已经看到裴家父子的卷宗了。
等待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裴玄素声音有些沙哑:“臣有一请求,恳求陛下成全!”
他仅有这唯一的请求,“请陛下允许,臣亲自带人查抄宣平伯府。”
最后这四个字从唇齿而出,裴玄素浑身热血沸腾一般,后脊一下子出了一层的热汗。
神熙女帝的愉悦之色已经收敛,她垂眸翻检卷宗忖度,对于一个帝皇而言,关键时刻才刚刚开始。
她当然知道裴玄素为什么会有这个请求。
“朕允了。”
神熙女帝闻言动作一顿,她抬眸盯了伏跪的裴玄素片刻,稍一忖度,允了。
在神熙女帝眼中,宣平伯府这群该死的叛徒也早该夺爵族诛了。
裴玄素爱怎么抄就怎么抄。
神熙女帝两摞卷宗已经翻到底,她抬起眼睫,大殿内安静片刻,她把手上那叠往御案上一扔,她盯着裴玄素一阵,权衡不过一瞬,上首微带苍色的沉肃女声,最后道:“明日,你带着这些东西上朝。”
她侧头吩咐左右:“传旨,东提辖司列席朝班,大朝位列第四排第一位,常朝位第二列第一位。”
裴玄素一怔,迅速抬头,对上神熙女帝居高临下“嗯?”的眼神。
他迅速低回头,沉声:“是。”
……
腊月寒冬,中央大街悬挂灯笼已隐见年味,滚雷般的马蹄声自承天大街而出,一拐弯往赞善坊的东提辖司衙门而去。
很多人闻声抬头,鲜艳华丽的夺目赐服居首,赭色的宦卫番役服饰簇拥随扈,骑着膘肥体健的骏马一大队长街而过。
腊月严寒,扑面的凛风充斥着雪的味道,裴玄素深深吐了一口气,他还不能回家看他哥哥,沈星的十七岁生辰也在路上过去了。
并且估计得不短的一段时间内斗没法替她补过生日。
想必到时候能腾出空准备的时候,她又摆着手不甚在意说没关系,不用了。
认识了沈星这么久,裴玄素知道她只在意人,那些形式上的东西于她都不是很重要的。
有她惊喜开心,没有也不在意。
她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
朔风凛冽呼啸扑面,方自皇城而出的裴玄素体内血液仍有一种沸腾之感。过去他一直将宣平伯府无限押后,恨仇篆刻在心底但好像可以稍稍忽视,但当这一刻真正即将来临的时候,他却发现原来并不是。
他浑身血脉都在叫嚣沸腾着,他比想像中还有在意太多了。
他得到神熙女帝的亲口允诺后,甚至连即将跻身朝班这么重大的事都被他搁到一边去了,强抑着心绪踏出太初宫,此刻放马呼啸在凛冽寒风的大街之上,占据他所有思绪和感官的满满都是宣平伯府裴家。
足足六十九条人命啊,这还是直接被判死刑的。
死在蚕房和徒流路上监狱内、被牵涉的人不计其数。
在这个风雪天,即将要致宣平伯府于死地的前夕,裴玄素细细品尝他当初突然被捕入狱惊闻父亲噩耗,在牢狱中苦苦熬着死去回来见不到希望,高烧中母亲的凄厉叫声,蚕房、午门外的那个血淋淋的稻草人,和乱葬岗好不容易找到母亲死不瞑目的裸尸。
他跪在一地乱尸的黄土地上,雨丝纷纷坠落,他抱着草席里的那具尸首,天旋地转,失声悲哭。
他不可避免地回忆到再往前一些。那么多年了,他虽随着父亲外放在外,但宣平伯府就是他心中的家。
四代共叙天伦,那些乐呵呵慈爱的画面。
还有堂兄弟比武谈笑的画面。
过去太过寻常,后面的背刺就有多么惨烈。
亲人的背叛,让人恨得死去活来。
裴玄素从来没有说过,他甚至都没怎么提起过宣平伯府,但辗转在心中唇齿无声而过的血腥仇恨,只有他知道有多深!
裴玄素收紧双拳,雪花劈头盖脸打下来,指关节咯咯作响。
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
……
他率人快马奔回东提辖司。
东西提辖司衙门隔巷相对,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不过前者一直贴着封条已多年。
在裴玄素离京的这段时间,封条早已经撕下来,打扫修葺一新,他的人已经尽数进驻,宦卫值岗守门大门敞开,和西提辖司已经没什么两样。
神熙十三年末,赞善坊的东西提辖司宦官权势再度拔抵达高峰。
裴玄素策马直入前庭,一翻身下马,把马鞭扔给上前的小太监,他快步往里行去,迫不及待要和沈星分享这个好消息。
沈星没有进宫,她在监察司的忙活着。东提辖司重启多时,监察司自然要安排人过来,赵青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点了几个人看着布置新分院,她匆匆就跟着裴玄素出去了。
沈星是被点中的人之一,今天都在忙活这个,好在能使唤的人多,收拾大半天总算差不多了。
几人把院子大门锁上,各自回去梳洗,一头一身的尘,沈星刚梳洗完穿上新的鱼龙官服,裴玄素一阵风地卷进来了。
现在东提辖司不少人还没回来,沈星她们就各自随意找了个院子当临时盥洗间用。沈星正在整理袖口,抬头望去,风吹刚打开的窗户撑棍啪嗒一声,裴玄素殷红华丽深紫披风脚踏黑靴的声音就出现在院门处。
“二哥!”
她也穿戴好了,忙推门迎上去,“怎么样了,事情顺利不?”
裴玄素点点头。
“很顺利。”
雪又下来了,纷纷扬扬,高墙挡住了北风的凛冽,絮白在天上一片片飘荡而下。
落在银装素裹的大树上,檐瓦房顶上,廊前的黑褐色地上。她一身刚换的玉白玉龙补服,面庞鬓角仍有水汽,杏仁大眼像被泉水洗涤过一样,映着天光清澈透亮,眼睫微湿又长又翘像小扇子又像蝶翅,仰脸看着他。
他说他外面的事情,她立即替他高兴,润洁白皙小脸下意识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星星,宣平伯府,大概明天最迟后天,他们就该完了。”
裴玄素说这话时候,心底无比的痛畅。
但转目一看眼前仰脸专注听着的少女,他心中又百转千回的柔情,裴玄素轻声说:“星星,到时候你和哥哥,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今年怕是不能给你办生日宴了,就把这个,当做第二份生辰礼物好不好?”
这话说得,其实很无理,宣平伯府和沈星有什么关系?
只是裴玄素心绪百转,万千柔情,脑海里翻涌的记忆却是他当初和沈星牵手在东都城内外飞奔。
他高烧不退,她战栗拿着匕首,飞奔在大街上找到大夫,厉叱着要挟大夫给他治病,一个人不敢睡觉,惊惶守着他两天两夜不眠不休。
两人在长夜偎依,两人在暗巷杀了牢头,夺路狂奔,黑夜,白天,不分昼夜,惶然而只有彼此。
这于两人而言,是一段最难忘艰难又缱绻难忘的经历,裴玄素永远无法忘记那些触目惊心犹如永夜的时光。
这一切尽皆以宣平伯府为始作俑者。
在裴玄素情感中,那一段又有不同的意义,在他心里是不能把两者分割开的。
他和沈星长夜偎依,如今终于要绞杀宣平伯府的那个始作俑者了,致敬那段刻骨铭心的时光。
有沈星才能圆满。
他心中情感已经越界,他明知道不应该,但在他内心深处,沈星就如同那段时光一样,是和他在一起的。
——送给与他初相识的她,和那个惊恐惶然过在她身边的他。
所以,他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才有了把这个当作给沈星第二个生辰礼物的说法。
银装素裹的大树下,风一吹,雪沫纷纷而下,他眼睫染上雪粉,轻轻颤动,美丽得动魄惊心,一腔隐晦情感百般隐忍,才没有倾泻而出。
有点点流露的,但沈星心神不在这上头,很遗憾并没有发现。
“哦,好的。”
她笑了下,裴玄素说:“那你到时接了我哥,就一起过来好不好?”
她一心二用,忙又应了,“哦,好的二哥。”
沈星为什么会分神呢,她一听宣平伯府裴家,前世的记忆潮水般翻涌开,突然就想起了一件小事。
裴玄素此刻的入骨恨意和期待不作伪,她这辈子和他一路从头走过来,她也是深深知道他对宣平侯府他祖父的那家人该有多么的吃肉寝皮般的恨意。
如果可以,以裴玄素的性格,他绝对会毫不迟疑将他父母承受过的剥皮凌辱在这些人身上亲自实操一遍的,一个不漏!
这点沈星是并不怀疑的。
——但,裴玄素上辈子却是有个堂兄没死的。
并且就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娶妻生子,很低调不敢招裴玄素的眼,裴玄素不搭理他,但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
以他对明太子掘棺剥皮鞭尸的残酷暴戾手段相对比,这简直不合理到不可思议啊。
上辈子沈星和裴玄素相识有些晚了,和那个他关系不谐,对这些事情更不感兴趣。
现在突然想起来。
深冬的冷风一吹,沈星没穿氅衣,激灵灵打了寒颤,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50章
如今山雨欲来,沈星跟着裴玄素吃饭那么一阵子,外面的消息没停过。
两宫剑拔弩张的,六部外朝大动风声鹤唳的,滚滚纷杂整个东都只要消息稍灵通一些都已经知悉了裴玄素突然返都并强势查抄三省六部的消息了。
晚饭时间未到,外面早已鼎沸成了一锅粥似的,裴玄素即将位列朝班的旨意更是犹如平地扔下一颗炸雷。
整个东都眼见即将风云色变,有胆子小的官员甚至当天下午就称病了。
赵关山把他的宫内情报网分出一部分给了裴玄素,沈星也不知道有多少,但偶尔她听到的,如今裴玄素对宫中的消息挺灵通的。
结合他本身外面的消息来源,如今不管朝堂京外市井耳目都很迅敏。
就吃饭的两刻钟时间,明报暗报没停过,外面回廊不断响起往这边奔跑的脚步声,没消停过,一顿饭吃得沈星都不由自主为外面的局势紧张起来。
裴玄素还有事,饭后叮嘱沈星早些梳洗休息,他就带着人回值房去了。
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气焰极盛,和赵关山偏低调保身的作风不一样,因而昔年东提辖司还稍压西提辖司一头,这东提辖司衙门占地比西提辖司那边还大,监察司这边添了一个休息的小院,沈星就是在这边睡的。
她挺累的,但消食后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百思不得其解带的是不安。她最后爬起身披衣,推门往裴玄素那边去了。
她提着灯一个人沿着甬道往裴玄素的大院那边行去,青松扶疏,黑夜白雪,裴玄素的两进大值房还灯火通明,他还没睡,神情肃然坐在大书案后整理从太初宫带回来的几箱东西,准备明日大朝用的。
经过反覆观察和筛选,裴玄素的近卫班子已经成型,沈星看到好些熟悉又年轻许多的面庞。这些人肃容赭衣持刀值守在院子内外,但来往间隐隐有一种激动兴奋的情绪。
无他,这是东西提辖司这么多年第一次走进朝堂。
要知道,两司一监,尤其是两司,自建制以来就是阉宦鹰犬的角色,没资格涉足朝堂。
沈星也没有进去打搅他,自己揣着心事靠墙站着,但裴玄素很快就出来了。
红衣似火,他披着深黑狐裘,没有带冠,一支银色发簪束了发髻,迈步而出,只可惜已没了分毫初见的那种公子如玉的残存清隽风韵。
这一瞬回头,他曳撒披风下摆在灯下冷风中急急拂动,轮廓锋锐,目若冷电,整个人威势很重,强势,眼神也很凌厉。
但沈星想,就这样就很好,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公子不行的。
今晚忆起前生,难免反覆翻过那个如狼似虎的他,此刻看着他渐渐成为和那人重合的样子,她心里有些涩然,却觉得挺好的。
“二哥!”
她轻喊了一声,也赶紧快步迈台阶上了回廊。
“嗯。”
裴玄素步伐大,几个大步两人就值房外汇合了,风吹灯笼摇曳,骨碌碌灯光落在两人身上。
“怎么靠墙站着?不进去?”深冬寒夜这墙多冷,他拉沈星想进去,不过沈星站住了,摇头表示她不进去了,他转头,面露关切:“怎么了?”
怎么半夜不睡过来了?
沈星已经回神了,呼了一口气,她很想问,但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个问法,她憋着半晌,小声说:“你要小心宣平伯府那边。”
雪色映衬,绒绒狐毛衬着一张小脸,格外粉嫩的样子,就是表情看着有点不安,但都是因为关心他,饶是裴玄素今晚心情一般,也不禁心中一软。
他闻言微怔,“怎么这么说?是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不应该啊,宣平伯府裴家也不可能折腾出什么花了。
沈星抿唇了一下,她到底不敢透露什么,怕弄坏了裴玄素的事业轨迹,咬唇半晌,“没有,那家人太心狠手辣了,我就有点担心。”
提及宣平伯府的心狠手辣,裴玄素的脸色亦不禁阴了阴了,但他立即轻声安抚:“别怕,那家人我知道的。”
他也不知沈星为什么会不安,但裴玄素毕竟当了二十年的裴家人,他确实最清楚这家人的底细。昔日寇氏附族出身,小家族,也不知两仪宫到底给了什么好处,贪婪至此。
幼时他大多跟着父亲外放,不过到底有在京几年,并且每隔一两年他都会奉父亲之命带着年礼回京过年的,不想那祖父的面目竟是假的,心硬如铁石,大概他父亲多年外放感情渐疏,权衡后可以牺牲的,毕竟人家还有一个常年在身边尽孝的小儿子。
只不过,家底身世还是没法作假的。
裴玄素可以非常肯定地说,裴家的家世就是那样,“黄氏家世一般,我那去世的祖母出身也是小族,并且打完仗后基本都没人了。”
黄氏是裴玄素婶娘。
“他们能依附着寇氏立下战功封宣平伯,成为东都的中流人家勋宦,已经是裴氏史无前例的飞跃式家世飙升了。”一大伙族人依附着过日子。
当然,也有亲大房裴玄素他们家的,但很多已经在当初那场变故中一起死去了。
如今裴氏一族可以说得上是一分为二,跟着裴玄素这边的还有,但已经和大族大头那边势不两立另设祠堂了。
“当然,龙江之变他们立下大功,倒在两仪宫那边得了不错的待遇。”
两仪宫显然是把裴家当做弃暗投明立起的典型。先给了吏部侍郎、兵部员外郎;后来五军都督府腾出空缺,又给了左军都督佥事,裴玄素那叔父裴文陵年中时还外放江南转运使。
说到这里,裴玄素眼里的柔和之色不自禁消失,眼神和表情都变得阴冷起来。
他这些时日其实并不是什么都没做的,从龙江回来到现在,他没告诉过别人,但他私下已把宣平伯府都扒了一个底掉。
连他那叔父一天出几次衙门他都一清二楚。
监视的人传回来的讯里,倒是有提及裴家叔侄父祖几个看起来似乎有种种后悔的神态表现,但裴玄素当时恨得直接把那密报给撕了。
就像撕裴家人的骨肉一样撕烂。
他呵呵冷笑,装模作样给谁看呢?!当婊.子也不知道坦然自若一点,这是因为卖子孙卖兄侄被外头唾骂鄙夷得太厉害几乎没人与之合伍,就想挽点尊吗?
这种种私情和龃龉,裴玄素并未没告诉沈星,他是个男人,多少也想留一点尊严,更不欲恶心了她。
现在一下子想起来,他霎时闭目,深吐纳一会方敛下心中的嗜血恨意。
“但也就那样了,家世出身做不得假。”
裴家并没什么深厚的背景和强而有力的姻亲,“就算有,也没用。”
“明日大朝,必掀轩然大波,十六鹰扬府可是个庞然大物,东都内外即将风声鹤唳。”
两宫强强对垒,将于明日抵达高.潮,皇帝不可能保得住宣平伯府的。
“甚至顾不顾得上保还是另外一回事呢。” 裴玄素心里有数。
“宣平伯府完了。”
裴玄素面色沉沉,有些讥诮:“他们家大概是有些我不知道的,不然他们怎么和两仪宫勾搭上?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不是吗?
他转向沈星,放柔声音:“都给你说了,就别多想了,回去睡吧,天冷,夜了。”
他还得忙一阵子,“不过我尽量早睡,子初前应能歇下了。”
裴玄素说得甚是详细,从裴家老底揭开一直说到朝局,照这么分析,裴家也确实没有翻身的余地,裴玄素更不可能原谅他们。
沈星没法反驳,裴玄素催了两次,又叫冯维来替他送她,她无奈,只能心事重重回去了。
月影扶疏,长靴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沈星推开窗缝,目送冯维背影渐行渐远,到转弯不见。
她把窗户闭上,黑灯瞎火坐回床上。
沈星心里也有顾忌,她不敢再问了。
两人这么一路惊心动魄走过来,她对裴玄素势起过程的步步惊险更加深刻,她不敢胡说,就怕心是好的,但事就办坏了,一不小心引发了什么改变。
连累他胜不了怎么办?
那就得断筋折骨死无全尸,连他身后的所有人,包括自己,包括稚儿裴明恭都得遭殃。
沈星哪里敢胡乱说话啊。
虽藉此关头,她很有些担心宣平伯府会不会是牵连什么要紧转折和变故,什么奋身而救之类的,才会导致最后的结果。但她最多就说到这样了。
沈星在黑黢黢的房里盯着炭盆胡思乱想一会儿,隔壁传来同僚打鼻鼾的声音,她回神,有点无奈,长吁一口气,心事重重上了床,大半晚上才模糊睡了过去。
……
裴玄素那边的灯却一直燃到了子正。
目送沈星回去之后,裴玄素收回视线,冷风呼啸,他心神很快从那宣平伯府收回来了。
将宣平伯府上下置于死地对他来说很重要,但当今局势下,他有重要程度绝还有不逊色宣平伯府的事情。
退一万步说,哪怕宣平伯府这次不死,他都还有下一次。
但两宫剧烈碰撞风高浪急的关头,他必须站稳了保住他自己。
现在裴玄素可不想死。
他有强烈的生存欲望。
想了想沈星,哥哥,还有义父赵关山,甚至韩勃这个狗东西,以及他身后的冯维邓呈讳等等人。
他必须要和他身后的这些人都好好活下去,哪怕再多艰难不易。
在意的东西越多,心里就越如临深渊般的谨慎郑重。
现在每走一步,裴玄素都再三深思熟虑过。
裴玄素深吸了一口气,沁寒的冷气盈满心肺,深夜,但他依然十分清醒,重新回了大值房,楠木大书房上除了诸多卷宗之外,还放着一本他刚刚写好的折子。
红色封面,白色竹纸做里,很简单很普通,因为朝廷公务用纸非常之多,自太.祖起,神熙女帝亦认为是这样,一贯用的便宜而平整的竹纸作为非朝贺的官员奏折用纸,覆盖简单的硬身红纸板作封面。
人称“白简”。
和东西提辖司给朝廷和神熙女帝上奏用的杏黄绫面造价不菲的折子完全不一样。
但东西提辖司是没资格上朝的,这杏黄绫面折子同样没资格当朝上呈皇帝。神熙女帝只在中朝与外朝的交界处辟了一处小厩房,专门接收东西提辖司和两监领了圣差时有必要上奏朝廷的明折。这群阉宦的定位是鹰犬尖刀,哪怕两司拥有众多特殊执法权多么让人闻风丧胆。
朝堂依然是这群阉人的不能涉足的禁忌圣地。
——这个白简表面寻常,但却是朝廷普通官员日常使用,可于朝堂上直接上奏皇帝的正式奏折。
裴玄素从前写过这折子,但这几乎是上辈子那么远的事情。
他垂眸,瞥一眼这个红封折子,挑唇,有点讥诮,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他可成了东西提辖司建制以来,位列朝班第一任督主。
开国以来,史无前例。
神熙女帝确实相当之有魄力,只要有必要,她可以雷霆之势一再开先河。
不过十六鹰扬府,也确实,没有人比裴玄素亲自出现上朝要更雷霆万钧强势有力了。
他捡起这封折子,抿唇垂眸片刻,冷冷扔到一边。
……
裴玄素是子正睡下的,寅时初刻,他睁开眼睛,盥洗后,赤红似血的侵略性极强的华丽赐服上身,系上紫貂大毛斗篷的金扣,寅时中,登上属于他的那辆四驾描金奢华大车,车轮辘辘,往皇城西华门的朝天殿而去。
今天大朝,昨日神熙女帝下旨增开的。
同时下来的圣旨,还有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列位朝班的惊讯。
变化滚滚如潮,多少人一夜无眠,天不亮,西华门宫门打开,整个东都六品上的文官武将列队,无声往朝天门方向而去。
在这里,有一个无比瞩目的人。
冬日破晓,微现晨曦,暗与光的交界之事,寒风凛冽如刀,一缕朝阳突破黑暗,淡淡照在金色的琉璃瓦顶之上。
所有朝官按各自位置陆续站好,他们望着朝天殿大广场和须弥座台阶相接的位置。
那里有个人,颀长艳红的身姿,紫貂斗篷已经卸了,剑眉凤目,白皙得近乎苍白的脸色,黛眉红唇,摄人的凌厉中有几分阴柔,正一步步拾级而上。
裴玄素登上朝天殿,步入朱红的殿门,所有人瞩目的一刻,他面色毫无变化,被引路小太监带到第四列的首位,站定,他回身,扫了这些表情各异的朝臣一眼。
东提辖司提督品阶很高的,正一品,裴玄素的站位玉阶下的最前端。
甚至和护国大将军蒋绍池、首辅文仲寅、他旧日的老师次辅宋濂等人站在同一排的位置,甚至好多年轻些的阁臣和平章政事都及不上他。
所有人注目的一刻。
要是平时,肯定唾骂无数,坚决抵制甚至死谏。
但现在没人顾得上,这阉狗登上朝堂反而成了次要的事情。
大家神色各异,看着这个缓步而入,仪态刻到骨子里,挑不出一点差错,却极摄人,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忌惮,甚至有人心生了几分畏惧的权阉。
裴玄素成了破天荒的第一任东西提辖司督主位列朝班。
特旨名正言顺的,之后除非重新降旨废除,否则大朝都有他的位置。
身后嗡嗡的,有焦急讨论鹰扬府或两仪宫的,也有说他的,连身侧的一直高度保持沉默的中立的护国大将军蒋绍池等几人都面露复杂之色,彼此对视一眼,暗暗长吐了一口气。
裴玄素手持崭新的笏板,垂眸端详片刻,他的折子已经在进殿的时候交上去了,和大家一样,众目睽睽的,很多人都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连骂他谈论他都忘记了。
小太监捧着小心托盘上了玉阶,把托盘上一式两份的折子们分别摆放在最上首和左下侧一点的两张御案之上,裴玄素那封特别厚,小太监挑出来,摆放在最中央,上皇陛下和皇帝陛下一坐下来的手边位置。
裴玄素抬眸瞥了一眼,收回了视线。
随着那封折子被小太监拿起摆放下来之后,嗡嗡的声音不知不觉停下来了,所有人都盯着那封折子。
……
该来的还是来了。
静鞭响,太监特有的尖细高唱,两乘銮驾自东西而至,停在朝天殿大殿的殿门外。
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所有人顷刻跪伏,山呼万岁,被叫起。
神熙女帝和皇帝的目光都落在最前排的那抹阴柔衮然的赤红之上。
裴玄素毫不迟疑出列,沉声:“启奏二圣,臣等不辱使命,已经将十六鹰扬府一案彻查清楚!”
梁恩下了玉阶,当场捡起神熙女帝扔下的红封折子,当朝朗声宣读。
一句接着一句,犀利而简洁,简直骇然听闻。
有很多朝臣是不知道具体详情的,从瀛州鹰扬卫大量贩售铜铁开始,到陆通船行,到鹰扬卫庞大的私运能力,那张沈星划线的舆图被裴玄素呈上并当朝拉开,密密麻麻的线路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连皇帝都是第一次见,手收紧握绣金龙椅的扶手,脸色铁青惊人。
紧接着,梵州之事一出,和追杀东西提辖司的人一事一起爆出,简直是震惊了所有人,骇人听闻。
最后,是门下省和兵部吏部的私压奏疏,这已经有明证的;另外五军都督府专门负责十六鹰扬府军务的左军、前军都督府,要么重大失察,但这个可能性不大,要么就和前者一样,有人私压消息上下串联隐瞒皇帝。
神熙女帝盛怒之下,语气森然:“你们这些人,真的好大的胆子啊!!”
朝堂内外,噤若寒蝉。
不过神熙女帝今日朝上要处理的,并不是门下省和两部一府隐瞒奏报的事,和十六鹰扬府这太.祖朝最大遗留军事势力的庞然大物相比,其他的都不算事。
“看来,时过境迁,这些逆臣逆将胆大妄为,已经遗忘了开国之艰,太.祖皇帝设立十六鹰扬府的初衷了。”
神熙女帝神色淡淡,即便太.祖皇帝已经死去多年,一句场面话,她有淡淡的不虞。
还有谁说什么?还有谁能为十六鹰扬府辩驳呢?怎么辩驳?再怎么巧舌如簧在此等动摇国基的种种大罪之下,只能讷讷喊了几声:“这个还没有证据?……那个也没有!”
好些人惊慌失措喊,“阉宦自来善于罗织罪名,无凭无据,不可定罪啊陛下!”
裴玄素淡淡一笑,转头,目光凌厉盯着那人,“梵州永业田荒废,侵占民田,半城皆知!难道还有谁掩藏得住吗?”
那人被裴玄素锐利视线一盯,心脏都不禁漏跳半拍,骤然失声。
“好了!”
安静了片刻的朝堂突然汹涌起来,神熙女帝陡然厉声。
一寂。
“裴玄素,偷盗官铜官铁案有没有证据!”
裴玄素沉声:“有!钦差团及两司两监一并核查多时,众多折子账册已上呈东都多时。”
想必想见的都见过了。
“陆通船行呢?”
“全程钦差团监察,证据俱已在朝外!各地亦尚有人证。”
“私运图及梵州呢?”
裴玄素厉声:“请陛下重新遣使,抵梵州一看就知!十六鹰扬府的私运,船过留痕雁过留声,对着账册上下寻索,人事必在!西提辖司督主赵关山及两监监司梁默笙已经在虎口关鹰扬总府,大量证据昨日已开始陆续运抵!”
“好!”
神熙女帝厉喝一声,一拍御案,目光凌然,扫视底下满朝文武,最后,是左下首稍次于她御座的两仪宫的皇帝。
皇帝并未回头望她。
神熙女帝一身朱红玄黑的十二章皇帝冕服,五色旒珠剧烈晃动后又渐渐停下,整个朝殿鸦雀无声,只听见旒珠清微碰撞的声音。
十六鹰扬府一案,神熙女帝大获全胜,她居高临下:“拟旨,暂解一应鹰扬卫指挥使兵权;飞马晓谕赵关山,即刻押解鹰扬总府都指挥使李江、副都指挥使魏世南入京候审,及一应指挥都事、指挥佥事。一应人等,待罪号枷,及其家眷,谕到即行。”
“前瀛洲卫指挥使廖宗兴等欺上瞒下又私下将令的已在押者,晓谕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将其押解进京。”
蒋无涯此时“应在”虎口关鹰扬总府,但因他父亲蒋绍池和他本人,神熙女帝将他抽出,不许再参与接下来的混乱和雷霆万钧的核查。
“梁默笙领人去梵州。”神熙女帝淡淡勾唇,“内阁和政事堂也挑几人做新钦差,一并过去吧。”
内阁和政事堂诸相公不少人沉默,首辅兼平章政事文仲寅只得上前一步,“臣等领旨。”
神熙女帝笑意不达眼底,顷刻收敛,她冷厉的目光最后投向皇帝的御案方向,“这曹州疟疾,看来内情颇大啊,应当一并彻查清楚!”
她声音陡然一厉,这次点的是早已择好的寇承嗣并大理寺一众心腹重臣,当朝拟旨,让其立即出京去彻查清楚曹州疟疾一案。
曹州疟疾,正是皇帝当初上位的借口。
神熙女帝眼神锐利到了极点,挑眉,沉声,一字一句。
所有人都没法有异议。
有胆小者,一阵瑟缩的尿意,低头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脸色阴沉。
……
今日大朝耗时并不长,辰初开始,辰中结束。
但半个时辰的时间,高能惊心动魄,两宫强烈的碰撞终于在今天抵达的高潮,神熙女帝声势凌厉,不断拟旨不断有人领旨奔出。
或文官,或武将,早有准备的神策、金吾、羽林、左右骁卫等分属与两宫或中立派的亲军们等待已久,不断合并成新的传旨队伍或钦差护军,匆匆离开了朝天殿大广场。
广场上大多中阶官员都见不到具体情形,但有小太监一字一句尖声传唱,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所知一样。
整个朝堂雷霆万钧,风云色变。
退朝,裴玄素出来的时候,朝阳已经彻底升高了,冬日的艳阳映着红墙金瓦顶上的皑皑白雪,折射出刺目金光。
猎猎凛风刮过高高的朝天殿须弥座大台基,他被刺得眯起眼睛,身后的宦卫立即抖开紫貂斗篷为他披上。
裴玄素拢了拢金扣,异常凛冽的高处北风让他的曳撒及斗篷疯狂翻飞了起来,他仰头,死死闭目咬牙,双拳攒得发白,深吸了一口沁寒的空气。
神熙女帝最后当朝宣判了御案上头一盘卷宗的涉案官员,罪证确凿的,令当即抄家夺爵入狱彻查。
其中就包括宣平伯府。
他出来没多久,刑部和大理寺那边的人就过来了,女帝谕令,第一批抄家的活大理寺联合东提辖司的人同办。
裴玄素毫不迟疑抽出的属于宣平伯府的那份明黄谕旨。
披风一扬,他自宫门策马而出。
身后马蹄猎猎,赭衣宦卫及两部官员差役大批跟随,这两位郎中和几名千户都是太初宫这边的人,默契退居二线,把活儿都交给前面的裴玄素。
红衣胜血,紫披翻飞,马蹄疾列闷雷一般直奔宣平伯府的方向,裴玄素哑声:“可以了!冯维,你亲自去,告诉星星,让她领着哥哥一起过来!”
冯维等人亦是过电一般的情绪激涌,冯维大声应了一声,一扯马缰掉头飞奔了出去。
……
沈星现在已经在永城侯府了。
七进七出,宏伟的府邸高阔的门墙,飞檐瓦脊,门庭深深。她也不知裴玄素何时找回的那么多能干心腹,反正收拾宅子一直没有停下,他们回来的时候,永城侯府不但修葺一新,并且已经检视过没有地道暗室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以放心居住使用了。
这侯府看着就威严恢宏,但沈星也没什么心思去看,赵青跟着东提辖司的人进宫上朝去了,反正也进不了朝天殿,沈星就没去,当然赵青也没带她,她早早请了半日休假,一大早就回侯府来了。
裴明恭见了她高兴得蹦起来,拉着她一叠声问外面的事问裴玄素也问她,沈星心不在焉应着,命人给他取了最厚实的皮毛大衣备着,让等会穿。
她用裴明恭能听懂的语言,说了一下等会发生什么。毕竟怕吓到他,又担心他记得祖父叔叔堂兄弟等人,毕竟大家说过宣平伯府不好的话,但顾忌他的心智,包括父母遭遇都说得很隐晦的,怕等会他惊慌于老家被抄兵荒马乱祖父等人押上囚车甚至见血的场景。
不得不说,以裴玄素的性格,他甚至有可能会当场亲手解决宣平伯府的人。
神熙女帝估计也不在意这点小事。
她得给裴明恭打打底子,以免等会人头滚滚会吓到他。
不料裴明恭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他看着沈星,小声说:“我知道,他们砍了我爹和娘亲的头,我们也砍他们的头。”
说着说着,豆大的眼泪滚下来,他赶紧用手抹掉,“是不是这样啊,小星星妹妹。”
原来他也懂的,难为他在裴玄素面前一直很开朗的样子还稚语安慰弟弟。
也难怪裴玄素置祭田建祭屋,并且能肯定裴明恭只有一个人的话,有田有屋,也能活下来。
他虽只有七岁,却是个聪明孩子。
两兄弟心里其实都知道对方,却佯装不知,以此无声体贴着彼此。
沈星一时之间,心里十分难受,眼眶一下发热,她赶紧忍下来,夸他,“嗯,明哥哥真聪明。”
两人又说了几句,却不自觉安静下来,裴明恭微微低头玩着手指,一反之前的喋喋不休,安静坐着。
沈星心里也存着事,想起赶紧和他说话,两人又说着,然后渐渐又安静,沈星回神又赶紧说起来,如此往复。
随着太阳渐高,可能裴玄素那边随时都会派人回来了,沈星从昨夜起那种忐忑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终于,沓沓急促的马蹄声敲响在侯府门前的青石板大街上,膘马长嘶,冯维下马冲了进来,“星姑娘,大公子,咱们快走吧!”
“彭”一声府门被重重推开的声音,冯维又重又急的脚步声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一样。
沈星急忙拉着裴明恭冲了出来,她自己一匹马,冯维带着裴明恭一匹马,带着一大批宦卫闷雷般冲过长街。
沈星的心跳越来越快。
真的好的不灵坏的灵,不想这趟宣平伯府之行还真出了一件出乎意料的变故。
……
腊月寒冬,年味越来越重,街边店铺已经打起了年节噱头,一点点大红的装饰挂上去,映着厚厚的白雪,就像染了血一样!
快马疾驰,冷风呼啸扑面,裴玄素连面巾都没有戴,铺面而来的寒风有多么凛冽冰冷,他浑身血液就在脉管中有多么沸腾。
疾驰奔至,那座非常熟悉的五进五出带大花园的伯爵府邸,很多邻居惊惶开门张望,裴玄素一挥,他身后宦卫番役飞驰快马往两边而去,赭衣黑披翻飞,迅速将整个宣平伯府围拢,如狼似虎,不许进不许出。
顾敏衡心知涉及家人,再是心腹他也是新来,不应该多说话,但他没忍住呸了一口,破口大骂:“什么狗东西!”
能来东提辖司的,能从蚕房走一遭出来的,哪个没有点悲惨往事,顾敏衡一下子被勾起尘封的往事记忆,义愤填膺,浑身战栗。
裴玄素的经历,可以说是悲惨之最,今时今日大家跟着他站在这座伯府之前,人人热血沸腾。
裴玄素“唰”一声抽出长剑,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近连门房都惊恐着连爬带滚冲进去空无一人的大门。
可以让人翻墙进去,把门栓抽了的,但裴玄素没有这么做,他命人直接暴力把大门撞开。
“彭!彭!彭——”
一声紧接一声的撞门声,最能引起人的恐惧,门内当即响起惊惶的奔走声和惊呼尖叫乱做一团。
大门很快就被撞开了。
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只是意思跟着,都没上前,也不打算进去,就在后面指挥把囚车犯绳枷锁等物,甚至贴心连抬尸体的担架和白布都准备好了,指挥着推拉到这边来。
沈星和裴明恭也赶到了。
两人下马,人墙分开,她带着裴明恭轻喘着走上来。
裴玄素手持长剑,看他们俩,隔着厚重衣物捏了捏沈星的小臂,他转头看裴明恭,“哥哥,明恭,我们今日就让他们血债血偿!”
小时候,他不愿意喊裴明恭做哥哥,喊他明恭,这时候他喊起来小时候的称呼。
裴玄素这个样子,真的很骇人,双目充血隐隐泛红,杀气腾腾的。
沈星不自禁捏紧拳,她对裴玄素点点头,“我会带着明哥的。”
“好!”
裴玄素应了一声,“我们走吧。”
像虎豹长啸,血染大地,裴玄素长剑一震,率先一步一步带着人,走进了宣平伯府的大门。
多么熟悉的一草一石,很多他都爬过玩过,可是如今所有东西所有人,都染上了他一家的血啊!
裴玄素浑身热血上冲,恨戾的情绪甚至让他视野蒙上一层淡淡的猩红。
裴玄素一挥手,身后如狼似虎的宦卫疾冲而入,整个宣平伯府哭声跑走乱做一团。
裴玄素提着剑,直接直奔各个主院。
其实变故已经惊动了里头的人,所有在家的男性主子都已经聚在正堂,前方传来长剑入肉的噗嗤声和短促惨叫,鲜血染红古朴的青石板地面和厚厚的积雪,外面尖叫惊惶此起彼伏。
裴玄素“彭”一脚踹开正堂的隔扇大门!染血的长剑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淌,他逆着光,如夺命修罗,畅极冷笑。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奔跑声。
并没有出乎裴玄素的预料,裴定方今日也在朝,他仍要在五军都督府上值,裴祖父原应该在衙门被当场押解入狱,但他挣脱了,是裴玄素吩咐人放他回来的。
大小一家,除了外放的裴叔父都在这里了,个个面露惊骇惶恐,裴玄素的堂兄裴信鸿想说什么,被裴玄素一脚踹飞,直接吐了血,蜷缩在地上起不来。
裴玄素信手一剑,割向他的咽喉。
祖父裴定方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头发斑驳的老将仍有余力,狂冲而入,惊骇失色,千钧一发,他扑上来直接用手死死抓住剑刃,鲜血长流。
终于见到这个老贼了!!
裴玄素目眦尽裂,恨怒到极点,他浑身都战栗起来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呵呵几声,他终于极其暗哑地:“老东西,我要将你剥皮抽筋,戳骨扬灰!”
“把你这一家老少,一个个杀死,血放尽,把皮剥下来!晾在这屋檐下面!”
一家团圆啊!
齐刷刷死,是多么的有趣的!
如今的裴玄素,早不是往日裴玄素,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他,血腥味铺面逼人,一字一句,凌厉骇人到了极点!
婶娘黄氏受不了了,哆嗦瘫痪尖叫:“公公,公公!您告诉他啊,快告诉他——”
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竟还想狡辩么?!
裴玄素恨怒灌顶,连口腔都尝到的血腥味,他恨极反笑,艳丽白皙的面庞染着血珠,本来想折磨一番的,怒发冲冠之下反手就一剑。
沈星却眉心一跳。
她松开裴明恭的手,几乎是马上就冲了上来,心跳咄咄几乎要蹦出胸腔一般,她握住裴玄素的手腕,剑一偏,擦着裴祖父的脖子而过。
她屏息:“要不,要不听一下。”
裴家人口不多,婶娘黄氏已骇然晕厥,一个堂兄一个堂弟,后者惊惶扑上来救哥哥被冯维一记窝心脚撞在高几上,十五六岁的少年,花盆砸下来头上,头破血流,生死不知。
冯维和邓呈讳孙传廷紧紧跟在裴玄素身后,也不怕这家子人耍花样伤害到裴玄素。
沈星有种预感,可能有什么秘密要出来了,她赶紧掉头,拉着裴明恭冲出正堂,把门外守着的宦卫驱远一点,她拉着裴明恭在外面充当守门。
裴祖父一路狂奔,扑上来握剑,剧烈的运动心肺炸裂一时说不出话来,沈星这么一撞,他总算勉强缓过一口气。
他张了张嘴,眼泪先长流,痛苦难以自抑,“……龙江,龙江的事是我和你爹商量好的。”
“他本来只打算牺牲自己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的呜呜……”
痛苦哽咽,从喉头勉强发出的呜咽声。
门外,沈星竖着耳朵听着,勉强听到一点,当场心跳轰一声。
她一下子捂住心脏。
冬阳炽烈,明晃晃的,映着白雪,刺得她一下子眼前发晕。
天啊,不会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