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裴玄素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他深呼吸几下,无声闭了一下凤目。

    热汗滚滚,顺着脸颊颈项和脊背而下,夜风呼呼吹着,却带来炎炎的夏燥。他的心脏彭彭彭在胸腔一下下又重又快,感觉异常沉重而清晰,仿佛敲在肋骨和鼓膜上。

    裴玄素的高原反应仿佛慢了一拍才到,他感觉心跳异常的明显,有些微呼吸不上来的感觉,汗流浃背和拥着她感觉她的目光的此刻,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地域病还是他刹那翻腾战栗起来的情绪导致。

    可能两者都有。

    裴玄素一瞬间想过欺骗她,斩钉截铁采用他的手段干脆利落解决这个问题。

    但裴玄素这辈子,他会回避,会刻意不提,但他从来不骗沈星。

    他不会骗沈星,也接受不了自己欺骗她。

    所以天人交战,千难万难,牙关咬了一下,心里不愿,但张嘴那一下,他喘得厉害,但脑子和嘴巴却像自有意识:“大约是爱的,很爱很爱。不爱的话,他根本不可能脱了裤子去做那种事!”

    他终究还是说出口了,泄气一般,不知为什么喉头有些哽咽,憋着,为自己说这样的话难受,但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他是很骄傲的,哪怕他下了地狱被打入尘埃,他骨子里还是傲的,哪怕他身体残缺了成了阉人,他必定还是自傲的。”

    前世那人身体的傲骨有多少?

    这个世界上大约只有裴玄素本人才能揣摩到那种深刻的情感。

    不是刻骨铭心撕不掉扯不去,迫切到了极点,甚至在焦急底下掩藏着惶恐。

    “他”根本不可能脱了下衣,将那个赤果果折辱“他”到尘埃|那个极度忌讳、直到死的一刻都会介意到极点的自卑的不阴不阳的失去男性象征的疤痕位暴露出来。

    以“那人”的经历和应有的阴暗情绪,“他”本应毕生都不会有女人,不会让任何一个陌生人碰触自己的身躯,更甭提女的。

    可最后,他不但去了下衣,甚至以半强迫的方式,用那种他最不耻最屈辱的工具,去占有了她。

    “他”或许,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间,因为这种事,会很期待能给她欢愉,幻想过和她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因为晃眼间,他们就很像。

    裴玄素说:“不爱极了,他根本不会做。”

    下面那个疤,一世伤痕。

    亲人死绝,惨绝人还,孤傲阴鸷凌厉,母亲幼时的咒骂,天煞孤星。

    情志疾病。

    偏“他”惊才绝艳,凌驾所有人,却有着最不可言说的残缺。

    自卑又自傲。

    深深的忌讳,可以说碰之则死。

    要“他”主动暴露出来,可想而知,“他”有多爱?这是一份怎么样深入骨髓的情感?!

    山涧飞溅的水哗啦啦,点点洒在两人的脚侧,黑夜里隆隆的水声,裴玄素喘息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说出这几句话的,但过程比想像中艰难太多了,他全程都是紧紧攒着拳。

    掌心一阵刺痛,是指甲深深扎进去,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反而升起一种自虐般的战栗。

    他想他简直是疯了!

    但裴玄素却真的没法去欺骗沈星,这辈子他绝不骗她,这样正面的问题,这大概是他唯一的答案。

    裴玄素简短几句话,言简意赅却动魄惊心,出他之口,将那种骄傲诠释得淋漓尽致,可以轻易就品到了前世那个他的自卑自傲和阴沉病中的那种从未出口过的深沉情感。

    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但得有裴玄素亲口证实那一刻,犹如一个大锤,重重轰在脑子和心坎最柔软的地方。

    沈星愣愣听完,她捂脸,失声痛哭。

    原来是这样的吗?

    竟然是这样的吗?!

    那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是因为两人总是吵架,立场总是相对,是因为外甥吗?

    可后来外甥背叛之后,前世裴玄素为什么也没有透露过哪怕一点点?

    她的心其实很软的啊,只要他告诉过她,两人上辈子最后肯定不会饮恨而终一度阴阳两隔的。

    就算是死,他们也可以死在一起的。

    而不是她在生命最后一刻,遥望箭楼,怔怔想着他现在倒在血泊中了吧?他会是什么样子的!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文殊之后,明明有好多日子和机会的,为什么呢……”

    沈星泪盈于睫,心脏绞痛,她紧紧抱着裴玄素,这一刻她都想不起裴玄素并不知道了,揽着他声嘶力竭泪眼凝噎。

    裴玄素被这个问题问得,那一瞬间,他不禁紧紧攒住了双拳。

    ……

    沈星很累,初到高原边陲连续紧张奔波不眠不休,她哭了一阵子,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了。

    眼睛辣辣发胀,她怔怔一会儿,被飞溅到脸上的涧水惊醒,她左右看了看,深吸一口气,急忙起身去洗脸。

    她拉他起来:“我们先回去?你们那边受伤的人多不多?”她不敢问牺牲的,希望没有,“黄幸屡怎么样了?景昌呢?”

    沈星勉强压下纷乱的心绪,现在也不是光想前生情感的时候,她张望,黑夜里黑魆魆的怪树和丛林,有他们的人偶尔巡逻一闪而过,她赶紧抹了下眼睛,又松开手,去洗脸,凉凉的涧水扑在脸上,她忍不住小小呼了口气,又想起裴玄素的妆容,起身小声:“你要洗手脸吗?”

    外头不敢直说,你要补妆吗?

    裴玄素僵着站,他薄唇抿得紧紧的,其实也就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但她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只是勉强撑着精神。

    裴玄素也说不清自己有没有后悔剖析得那么直接,他情绪翻涌,有一股强烈的郁忿,想狠狠一拳打在空气里,却根本没法发力。

    因为沈星一点都没有避讳他,并且这也是知会过他算是他同意过的。

    因为在她心里,他就是“他”!

    她爱“他”,也就是爱他!

    过去裴玄素也是能接受的,但今日情绪和感官刺激实在太过强烈了,正面掀翻那个大被盖平之后,他不得不正面一股强烈的愤懑不甘不服和极度抗拒排斥的情绪在鼓噪着几乎要井喷而出。

    “……景昌跟梁彻去了,我让他跟着梁彻韩勃办事。黄幸屡不知能不能活。我暂时不用。”

    “哦。”

    沈星比裴玄素低一头,她视野里,看着这人挺拔颀长的黑衣身姿和光洁线条凌厉的紧绷的下颚线,她吸吸鼻子,忍不住偎依进去,她闭上眼睛,感受迟来了一辈子她的怀抱。

    今天真的很热,剧烈打斗和狂奔之后,热汗汗流浃背,身上像着了火似的,裴玄素的心也是!

    他第一次,因为她的紧密偎依感觉郁忿,难以言喻的不虞随着热烫的汗水和翻江倒海的情绪在胸臆间搅冲着。

    这什么天气?!

    他说不用洗脸补妆,她就不问了,以前她绝对不会这样对他的!

    裴玄素深呼吸,重重撸了一下额发。

    可沈星紧紧偎依着他,他一时之间,胸臆间那些情绪又因为这个动作和体温一压一滞。

    这并不是二人世界,身后丛林思索声动,冯维跑出来,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沈星收敛心神赶紧放手,裴玄素回身,脸和身躯还是僵着的。

    冯维说:“主子,京畿的传讯。”

    一大叠,最上面一封,还有神熙女帝的明黄笺头的手谕密书——神熙女帝异常关注西路的进展,如无特殊情况裴玄素一天两封密折呈奏。神熙女帝还会手谕询问,几乎每天都有。

    这次比弥州徐分十里花楼还要严峻太多了。

    裴玄素需马上回复的,他不能比赵青慢太多。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喉结滚了片刻,才冷声道:“取笔墨来。”

    ……

    裴玄素拆开信筒,一目十行,手谕笔迹苍劲大开大合,是神熙女帝的亲笔,询问的是什山城之后的事情——这一天多没有后续传信,神熙女帝亲自手谕询问了。

    并没什么异常的,沈星默默帮着用砚碗打了水递给冯维,冯维磨墨,裴玄素提笔,她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小声说:“我去看看景昌。”

    冯维忙指:“夫人,在那边呢。”

    裴玄素没有抬起眼睫,瞥了她一眼,小巧的靴子和蓝色女式胡服的纤细坚韧下半身,他说:“带人去。”

    他薄唇紧抿,垂下眼睫刷刷书写。

    沈星转身就去了,轻盈的脚步声往密林那边小跑,徐芳邓呈讳他们从左右的隐蔽处出来,紧随其后,唰唰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隆隆的水声和林木摇动的声动之中。

    裴玄素笔尖停下了,他忍不住把笔狠狠往大石上一摔,“啪”的一声,冯维惊了一下,裴玄素都没看他,他烦躁用力拨了几下头发,他一点都不想写这个该死的折子,但偏偏不写不行,并且事件很复杂他还得仔细思忖,裴玄素不得不捡起那支笔,勉强按捺情绪收敛心神去斟酌措辞。

    ……

    夜风其实很大,一阵一阵呼呼刮过,吹在峡谷里,就像海螺一样呜呜远响。

    沈星没见过海螺,也没听过海螺吹响,不过她听这辈子的裴玄素和她说的。

    至于上辈子,裴玄素从没和她说过这样的小趣事。

    阴冷强势,不管她想要不想要的,尖刃般强势侵入她的人生。

    很热,汗水沿着脸颊在下巴滴落,在黑黢黢的密林里小跑巡睃了一会,沈星就找到梁彻景昌他们了。

    韩勃陈英顺梁彻他们分成一个个小队,严阵以待正在巡睃,生怕东宫那边的人遁着痕迹找过来。

    情况其实也算紧迫的。

    沈星原本担心景昌一个人会拘谨不自在,但裴玄素已经给景昌安排事情做了,她惦记着他,担心他不适应。

    不过景昌看着挺适应的。

    一见沈星他们迎面而来,梁彻他们就停了一下,双方小声交流两句信息,沈星就看景昌。

    她原本想拜托关照的,但想想景昌年纪不比她小,韩勃梁彻那边也不用多说,她敛下心绪,冲梁彻微笑点头,还有梁彻身后的朱郢等人也是。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沈星年纪虽小,却是他们督主夫人、主母,并且大家也差不多是一起走过来看着她长大的,情谊可不一样。

    梁彻乐呵呵的,朱郢他们自然也是热络笑嘻嘻点头回应。

    大家这么熟,都不用废话了,梁彻有些担忧回头望了眼:“也不知黄幸屡能不能救活?”

    “是啊,我等回去瞧瞧。”

    “哎,希望老刘支棱点儿啊,多使几把劲。”

    “是啊是啊,……”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几句,然后他们就默契跟着梁彻继续往前仔细巡睃搜索,把空间让给沈星和徐景昌。

    徐景昌小声说:“我已经和小姑父说了,并托梁大哥帮我传信回去,到东都,给樊司他们。”

    就是徐景昌在暗阁的心腹手下。

    传信的是内城一家小店铺,徐景昌他们约定好的一个私下联络点。

    先前其实已经反覆在说,樊司等人心里有数,希望能及时脱身。

    “走的飞鸽传书,梁大哥说用了最好的信鸽,应该可以的,明太子估计暂时顾不上暗阁的人。”

    只要有个半天,甚至几个时辰都够了。

    徐景昌低声说着,想起明太子,他情绪复杂又恨,尤其是从沈星这里知道对方对徐家长久的伏笔和利用,以及囚禁二姑二姑夫一事之后。

    他和沈星两个,小的时候,沈爹忙着上差支应斡旋生存,焦头烂额,那时候他们家还没有小院子,只分了一个很小的低矮房间,四个人住,三个小孩打横睡一张很小的床,沈爹睡地板。

    地板很潮热,甚至沈爹现在还留下的不少风湿的旧症。

    那个小的没处下脚的窄矮房间,沈爹忙着生计,更不敢把小孩放出去。是二姑带着他俩一天天待着那个小房间,相依为命。那时候,沈云卿才十一岁。

    后来条件终于好一点,后来有了小院子,但这段长长的岁月,都是沈云卿带着两个孩子的。他们跟着沈云卿干活、收拾家里、出去玩耍、私下学字练功。

    都是二姐带着,督促的,甚至下手打的,像小母鸡带着小鸡似的。

    不管沈星还是徐景昌,对沈云卿感情都很深很深的。

    别看二姑出嫁站队太初宫后翻脸,从此再不往来了,那是不得已。嫁娶之前,二姑夫也极照顾他们的。

    “是啊,希望一切顺利。”

    说到这里,沈星的心神彻底回来了,她忍不住合十,祈祷一切顺顺利利。

    徐景昌本来不信这个的,见状忍不住也跟着这么合十闭目,心里念念有词几句。

    沈星是有些担心的,现在景昌好了,死劫没有了。

    那二姐夫呢?

    说来记忆其实很久远了,但她还记得有点胖乎乎围着她和景昌曲线救国讨好笑得像弥勒佛,时不时偷瞄二姐,成亲那天笑得合不拢嘴的二姐夫。

    还有这辈子变了那么多,会影响二姐吗?沈星想想就很担心。

    姑侄两人在大树后面小声说了一会儿,景昌又和徐芳他们说了两句,就忙挥手,他赶紧追上梁彻那边的巡哨队了。

    他适应的挺好的,暗阁也是不能见人的地儿,比东西提辖司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还要差点。而他从小就是宫女太监堆里长大的,心态完全没有障碍。加上梁彻等人对他很照顾,相处自然热情,很快适应下来了。

    徐景昌现在也没别的盼的,他也不是傻子,小姑姑言辞流露出来,他隐隐有种感觉,可能大姑父和东宫的关系或利益纠葛比他知道的还要紧密太多了,所以大姑父不怕。

    但无论如何,大姑父对大姑母子情真意切,大姑应该也无碍的。

    就是不知道局势演变如何?

    现在真的国朝混乱纷纷一片,明波暗潮急涌,谁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现在他就盼着,顺利救回二姑二姑父。他终于长大了,他希望为家里出力,也成为家人的支撑。至于大姑大姑父表弟那边,只能观之而后定。

    一切都没停。

    徐家有很多背弃了他们的旧部势力,但也有不少还好的——沈星已经说了,这是能及时找到他,她那边的徐家旧部事出了力的。

    一天多时间下来,徐景昌头脑渐渐冷静,沈星绝不会扔下跟着她的人不管的,他也没法丢下拿下真正为他入局的人不理。

    所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大姑那边的徐家旧部没法管了,他就跟着小姑姑小姑父,如果小姑父能用上他,他就为小姑父出力。

    一直到他认为徐家这边大致尘埃落定的时候。

    之后,如果小姑父需要,他继续留着,毕竟小姑姑肯定不会和小姑父分开了;如果小姑父不需要了,他就回乡,做点小买卖或开个镖局,带着他的弟兄们,或许还有二姑和二姑夫。

    徐景昌想定了,他深吸一口气,冲后面沈星那边挥挥手,掉头往梁彻等人方向跑了。

    刷刷地,夏柳抽条般的高瘦黑色身影消失在黑乎乎的灌木丛之后。

    沈星目送。

    景昌经历起伏浮沉和生死血腥更多,他适应得很快,连身后徐芳和徐喜也小声说:“小公子看着挺好的,安稳多了。”

    他们也很累,高原反应有点鼻息咻咻,但不禁相视一眼,露出几分喜悦的微笑。

    沈星也很开心,她眺望片刻,直到看不见人影晃动了,这才转身往黄幸屡那个方向去了,“走吧。”

    黄幸屡所在的山涧边小空地那块人头攒动,急匆匆的忙碌一片,沈星过去看一眼,见大家已经抬来洗干净大石,正在用剑柄刀柄或坚硬的石块在拚命捣着采回来的伤药止血草药。

    老刘等人的药箱打开凌乱一片,侧边乱糟糟摆了一堆新鲜采摘的山草药,老刘挑出需要的,一群阉宦正在拚命捣,黄幸屡正在抢救,老刘的嗓子吆喝得快冒烟了。

    沈星刚刚回来,不敢插手打搅,赶快退开。

    她累得不行,找了山涧边的一块大石坐下,徐芳很快就被吆喝过去帮忙了,徐喜张合他们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往那边张望,紧张看着。

    沈星坐在山涧边的大石上,乌云时不时被风吹开,一线月光泻下来,她望一眼黄幸屡毫无动静苍白的唇和黑脸膛。

    她最终侧头望向山涧,长长出了一口气,用手按了一下心脏。

    前世那段失落时光,痕迹实在太深了,越挖越深。她稍稍安静下来,眼前立即闪过那张浓艳阴柔又如火如荼的面庞,那个异常有前生鲜明个人特色的眼神,阴冷幽深,偏最易翻起滔天情绪。

    沈星心里很难受很难受,像坠了一块铅似的,她一想起就有些控制不住眼眶发热,但她一定想知道。

    这段过去酸甜苦涩,但她却感觉她在补全她的人生。

    这是她的人生。

    她人生非常中重要的一叠空页。

    她正在填补他掩埋在尘埃过去的浓烈色彩。

    也许她会因此伤心,痛苦落泪,经年过去回首伤恸不减。

    但她的人生只有知悉了它们,才不会突兀空白了长长一叠。

    哪怕是裴玄素。

    哪怕两人已经在一起了。

    可缺失了这一页,她总会觉得不完整。

    等把这些空白都填补上了,这样的裴玄素在她心里才是完整的,最好的状态。

    ——她的心态,就好宛如一个无辜入狱坐了好多年牢的好人,他出狱要过新生了。但无论如何,他总会执着于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好端端入狱这么多年是什么原因?

    这段过去或许在外人眼里不是那么重要了,可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外人怎么理解当事人的心?

    对于当事人而言,他不弄清楚,这辈子都会硌着放不下扔不去。

    沈星抽身不去,她想真正重获一个新生,她想她至少要弄清从前失落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

    她只是一个并不算太坚强的人,也没有多优秀。

    沈星深深呼吸,眼睛很涩,她起身跑到山涧边去洗脸。

    看着那个映照在不断轻动黢黑水面的女孩模糊的脸,她盯了好一会儿,才赶紧掬水洗脸。

    她用力捧了好几次,那沁凉沁凉的涧水,让她的眼睛的脸都感觉舒服了一些。

    她吸吸鼻子,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

    沈星其实想岔了,她在别人眼里,其实也是很优秀的。

    并且感情的事,并不是多优秀多强悍的人,就能避免它的绕搅。

    相反,反而越强悍越执着的人,往往会更深受其苦。因为他们性格都有极强势的一面,越执拗越放不开。

    爱情是排他性的,越强悍越敏感的人越没法含糊过去。

    偏他们该清醒的时候,又该死地清醒。

    想糊弄一下自己都不行!

    裴玄素一直阴沉着脸,特别是发现沈星一去没回来他身边之后,刷刷写着密折,掷下笔,垂眸一目十行迅速翻阅一大叠大大小小的明报暗报。

    冯维很快发现他情绪不对劲了,有点担心,正要询问,后方传来急促的奔跑声。

    老刘终于成功给黄幸屡止血了,生命体征也勉强维持住了,其余地方都包扎好了,唯独胸口那支贯穿前胸在后背都看到箭嘴一点尖的那支铁箭,这里没法拔箭。

    老刘汗流浃背,赶紧让人去叫裴玄素,“督主,得马上抬走,找地方拔箭去。”

    这黄幸屡活不活还得看拔箭成功与否。

    哪怕成功了,也得看后续能不能熬过拔箭后的头几天。

    但拔箭需要一个相对安静且无外人打搅的环境。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东宫的人来,可不得久留。

    裴玄素看讯报的地方距空地并不远,顷刻就到,他毫不迟疑道:“那就撤!扎担架,马上将黄幸屡抬走!”

    裴玄素一声令下,整个临时营地立马就大动起来了,砍伐枝杈扎担架,老刘急促得尖细的声音:“快快快!赶紧的赶紧的,小心点!抬,对——”

    裴玄素人在峡谷,但已经令何舟顾敏衡在外,他多方预防,顾敏衡已经寻找到适合当临时驻地的小乡寨。

    什山关之外这处国界相交之地,也是有山有水土地并不贫瘠,很多小族异族在此聚居,因为只要不开战,这边在关外其实算比较安全的地域,因为不管是大燕和西蕃都相当敏感,不会允许有大批流匪出没或匪巢安札的。

    裴玄素一行人疾速往西,很快与顾敏衡那边汇合,抵达峡谷北出后二十里左右的一处隐蔽山壑的牧民人家。

    那牧民人家收了重金连家产都不要了,直接就几个石砌木堆的院子及牛羊等东西送给他们想走人,但被拦住了,他们离开之前不许走,给单独看在最边缘的毡毯小院里。

    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东方鱼肚白之后,露出一点红色的影子,土地是岩红色的,满目的山石和郁葱草树,不过风貌和树木长势和中土非常不一样,一眼就知关外。

    裴玄素一路上都不停处理关内的事情,他抢到了黄幸屡,但关内因此引发的事宜未曾就此停止。

    抵达山壑的这几户人家之后,他才堪堪吩咐完毕停了下来。

    老刘已经冲进去屋子看了看,赶紧招呼人清理,然后让把黄幸屡抬进去,赶紧叫人烧水准备灯烛利刃等物。

    屋里屋外,忙乱成一片。

    而韩勃陈英顺等人不用他吩咐,已经迅速组队巡守了。

    裴玄素站在大院子的东侧厢房门前,他手上还紧紧缠着黑色纱布护掌,方才回折子解了右手的,此刻正垂眸一圈圈把左手的黑纱解下,黏腻湿热的感觉一去,他把护掌黑纱掷在红泥地上。

    老刘那边忙乱哄哄的,他阴沉着脸盯了片刻,霍地转身进了东边的厢房。

    屋里已经清理出去,羊奶红茶煮沸浓郁的香甜味道,裴玄素也饿了一天,但他根本毫无食欲。

    端起冯维奉上的大碗两次就唇,最后恶狠狠扔在炕几上,他霍地站起身,狠狠一脚将半旧的黄色木毡挡屏给踹翻了,“啪”一声重响!

    夜色犹在,而被沈星意乱情迷亲吻过的脸颊和嘴唇,那种触感还是那么清晰。

    他摸着自己的脸颊和唇,这一刻真的膈应到了极点!

    那个充满的汹涌情感的抚吻,他从来都没有品尝她这样意乱情迷到失控的亲吻和抚摸。

    那一刻,裴玄素能深刻体会到,沈星和前生那人相爱的过程,是那样的情感如火花爆开般激烈而绚烂,又爱又恨又委屈,刻骨铭心的爱!

    是啊,其实他早该明白。

    毕竟。

    他殉城。

    而她殉情。

    是的,裴玄素比沈星敏锐太多了,很早很早之前,他知晓她重生并且前世那个“他”安排了她离开去过平静生活,可她却英年早逝。

    他就敏感地意识到,她可能去找她的心上人去了,并很可能因此才去世的。

    过去恋爱关系初建立的狂喜和之后的甜蜜恋爱,让他没有去想那些东西。

    但其实,只要一知道沈星心里藏着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而她其实是死在战场上的,根本未曾离开。

    沈星本人可能都没有刻意去想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举箭飞射?

    但裴玄素一听这个表现事件,有什么就呼之欲出。

    这是一支求死之箭。

    她行动比自己的心更清醒。

    她懵懂着,却是在求死。他殉城,而她殉了他,殉了这份她分辨不出却刻骨铭心的爱情。

    裴玄素先前只是不想,可是以他聪敏,思绪稍稍往一边一动,几乎是闪电般他就想明白了这个事实!

    这一刻对前生那个“他”的嫉恨,几乎喷涌而出。

    时间越长,旁观越多,尤其是那个“他”一再介入他和沈星的爱情之间,简直像有团火在烧,今天陡然爆发!

    是。

    他得承认,前世的梦和那个“他”,给了他很多先机启发,让他少走了很多的弯路。

    梦中的那个“他”,让他无比的震撼和动容,他的惨,他的悲,他孤绝怆恸。

    可能人世间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遭遇让他如此的代入强烈和深深的动容。

    但这一刻,统统都彻底反转!

    裴玄素真的恨死“他”了!

    因为裴玄素根本没有前生好不好?!

    就犹如一条线行到了一个点,停住,然后开出了两条平行的岔道。

    永不相交,其实也没有任何接触。

    裴玄素根本没有经历过那一切。

    他的人生从出生到家变到现在,不管是喜是悲是忿恸是欢喜,丝滑衔接得没有一点缝隙。

    其他事情倒还好,就像初初知道这些的时候,若不涉及爱人,他估计还是愿意接受那就是他的前生的。

    但爱情没有分享。

    一涉及到他此生不可分割的情感和爱人,再也没有那些同仇敌忾和感同身受,因为这种感情是排他性的,是只能独属于一个人。

    哪怕可以是过去式,但不可能同时存在,附骨之疽!

    现在裴玄素就感觉,有个和他七分像的人,无处不在,偷走了他的爱人和人生。

    让他异常的憋屈和愤慨。

    但偏偏裴玄素是个极度强势的男人,他这辈子除了在沈星面前主动低头过,其他绝无可能!

    他几乎是马上就想明白!

    他分明没有前生啊。

    他没有经历过,那怎么可能会是他?!

    那根本就不是他!

    原本只是怪异和异常感,今天的裴玄素简直犹如一头被侵犯了生存领地的雄狮!哪怕那真是他怜惜半生的亲兄弟裴明恭,也绝对不行!

    别说什么外八路的所谓前生了。

    偏偏对方简直如影随形,硬是插在他和沈星之间,裴玄素真的恨死这个人,这一刻他甚至宁愿沈星喜欢的是别人,比如蒋无涯。

    那感觉还要好多了。

    裴玄素烦躁拨了一下额发,想起方才沈星骑在他身上的那些乱吻和抚摸,脸唇的触感如附骨之疽,让他快难受死了。

    现在要怎么办呢?

    他又后悔极了,因为自己当初以为她不会知道的,心里不爽但还是跟着说了几句,算是他答应了她寻找真相的。

    而她也什么都没有瞒着他。

    裴玄素现在有种骑虎不好下的感觉,架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满腔的愤怒和意见,但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和沈星提。

    他忍不住狠狠抹了几下脸和唇。

    这时候孙传廷端着水盆进来了,裴玄素需要重新描妆,一到地方,孙传廷马上吩咐人去打水,并亲自端进屋伺候裴玄素梳洗。

    冯维把黄毯屏风扶起来,挡在门口位置。

    裴玄素旋风般刮到脸盆边,反覆洗脸,沁凉沁凉的水浇在脸上,驱散了心理上的那种触感,他感觉才好多了。

    裴玄素呼了一口气,阴着脸站起描妆,但他才匆匆画了两下,心绪翻滚,越想越怒,却感觉一股熟悉的热流自肩后两边胛骨和胸臆间而起,像坐久麻了的那种蔓延感觉,迅速流淌蔓延他的全身。

    他心里当即道,糟了。

    这是情志病复发的熟悉感觉,裴玄素心一沉,突然吩咐:“取我药来。”

    冯维孙传廷一愣,“主子,”冯维赶紧低头,从内袋掏出一个小的青花瓷药瓶,“是这个吗?”

    这是老刘给开着备用的药,裴玄素本人、沈星、还有冯维孙传廷邓呈讳,甚至贾平都有备在身上的。

    沈星不在,跟着外头忙碌着去了。

    裴玄素本人的在打斗中外衣划破,瓷瓶伤药等全部都掉出来了,孙传廷也是,不过冯维的还在。

    冯维孙传廷面带担忧,裴玄素还真接过来,并立即开了蜡封取出一丸服下了。

    冯维赶紧端来水。

    他喝了一口,闭目坐在半旧的毛毯炕上,单手拄着炕几和额头,深呼吸不说话。

    裴玄素竭力平复心绪,好在除了热流之外,没有其他感觉,还好。

    但思绪也不是想平复就能平复的,他一边努力控平,但闪过的心念又真恨不得把前生那个该死的老东西给撕了!

    冯维急道:“主子,要不去看看老刘那边,问一下……”

    “别去。”

    裴玄素倏地睁开眼睛,言简意赅。

    不管怎么翻江倒海,再怎么说,他和沈星的情感问题,那也是内部矛盾。

    不管怎么折腾吵架,他和沈星都不会因此分开。

    救治黄幸屡非常重要,先紧着那边。他这个对比起来算小事,回头再说。

    裴玄素此刻情绪起伏难平,咬牙切齿,恨不得生撕那个“他”,但理智不是不在。

    局势已届至关重要的时刻,他绝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

    他必须争取每一分的胜机!

    他得胜,将实现心中所想,他和沈星,还有跟随他的所有人,才有未来可言!

    当然,他情绪翻滚憋屈得难受极了,也是事实。

    这个情志病,老刘说过本来就有可能会反覆的,老刘说尽量让裴玄素这段时期看开点,尽可能放轻松点,以期顺利渡过这个时期,去到彻底痊愈。

    裴玄素也很想一次性病好,所以他闭目,反覆深呼吸,还端起那碗羊奶红茶烫烫地喝了,让饥饿的肚肠舒服起来。

    但裴玄素忍来忍去,终究是太没压住。

    “该死的老东西!”

    他吩咐端吃的进来,想来想去心里还是难受得紧,在屋内急促踱了几圈,最后狠狠一脚踹在木墙上。

    ……

    黄幸屡中的那支铁箭很刁钻,万幸这种弩.箭不好淬毒,不然很容易反弹到发弩者的眼睛,很容易会瞎的。

    但这也够呛了。

    铁箭箭身上有花纹,箭头还有倒钩,正常一拔即死的。好在老刘经验丰富,先摸索,又割开后背皮肉检查,最后决定硬生生把箭矢往前推,先把箭头推出来,在背后用尖头钳子钳住,先用小锯把箭头给锯了——也就老刘的药箱什么治疗工具都齐备,锯钳都是如今工艺水平的最顶尖强度,不然还真是没法治了。

    箭拔了,黄幸屡挺过的拔箭当时,过后他熬不熬得住不知道,但拔箭的剧痛让他清醒过来了!

    裴玄素得报,立即就赶到了对面的治伤房间。

    赵青沈星陈英顺韩勃等人都先后赶到了,还有徐景昌也赶来了。

    不大的房间,人该到的都已经赶到。

    老刘给黄幸屡在百会穴上施了一针,他在床头给裴玄素打了个手势,大约有两个刻钟至三刻钟的时间。

    黄幸屡意志力算很坚强的,他黑脸膛已经毫无血色,虚弱勉强睁眼躺在铺满干净褥子的床上,整个房间血腥味很浓郁,炕床和墙壁都几道刚刚飞溅上去的点点殷红。

    沈星进来的时候,她自觉站到裴玄素身后,徐景昌跟着她。裴玄素瞥了她一眼,灯火下,她神色有些疲惫苍白,但双眼哭过的痕迹还未曾彻底褪去,眼白还有不少血丝。

    裴玄素薄唇抿紧,但他暂未表露什么,目前并不是吵架的时候,这个事情拉扯起来一大堆,绝对会对两人造成不谐影响。

    黄幸屡也看见了沈星。

    这个少女显然就是他最后所见救了他的少女。她和徐景昌一起进来的,灯光下,两人口鼻轮廓有些相似,这是血缘带来的相似,很奇妙,不需要开口询问。

    黄幸屡一刹恍然,又有几分慨然,原来不是自己迷了神,原来这少女真的是国公爷和世子爷的后裔,观年纪,她该是时年十七的四小姐,到腊月就十八了。

    小时候她抓周,他还抱过她呢。

    襁褓里花苞般的小女婴,如今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好了。

    油灯有一种劣布烧焦的味道,多盏油灯,整个小房间灯火通明,时间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彼此都没有废话,裴玄素立即出示了身份腰牌、官印、三省的明旨和神熙女帝密旨重要物件。

    赵青也表明身份,以及出示了她身份腰牌。

    并陈英顺韩勃沈星等人,也分别在裴玄素和赵青出示身份的时候,也取出了自己的腰牌。

    裴玄素言简意赅,从明太子不臣谋逆虎口关开始,几句话说到靖陵计划明面上暴露的所有东西,包括整个西线的五关三所以及西边军三大主营被东宫的渗透侵蚀,西线徐家旧部如今就是东宫的,今天杀他的也是;如今朝廷沸反盈天,神熙女帝要对西线的大换将;最后就是水道水闸和徐、霍、蔺三家国公府的相关。

    蔺家保管机械总图;徐家负责兵符和开启水闸的秘钥;霍家则保管整个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

    这些事情,沈星和徐景昌说过,主要问他这个兵符和秘钥,景昌也不知道。

    但再度从裴玄素口中听到这个所谓施恩内情将错就错的抄家夺爵原因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攒紧了双拳。

    沈星伸手,悄悄握住他的手。

    徐景昌一下子翻转手,用力握住她的手,眼睛一下子闪了热泪,他竭力忍下了。

    徐景昌这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内情,才不久,他很难控制住不心潮起伏。

    沈星知道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加上上辈子这长长一段的逶迤起伏的岁月,她情绪平复了很多,淡淡的伤感和难过。

    但没有人吭声,室内人不少,但大家连呼吸都放缓了。

    黄幸屡竭力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剧烈的情绪起伏和悲恸过后,他很快就压下心绪。

    他竭力,让人将他扶起,他勉强提起笔,先写了一封讯报传回什山关的,笔迹软弱无力歪歪斜斜,但确实是他的,用了他的印,还有按了手印,表示他活着。

    报告了不明人士联合西蕃某部伏击他,而后那不明人士又对西蕃军侯及千人队用预埋火药动手全歼之,意图挑起两国矛盾,己方千万不能中计。

    黄幸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但如今局面,他只写自己伤势有点重,暂时不能回关,等伤愈再回去。

    拖得一时是一时。

    当然,他能熬过重伤期活下去,对什山关大营局面是最好的。

    之后,他再亲笔一封,其余让人代笔,写给什山关大营内一直团结在他周围的徐、霍、蔺三家旧部——宁死不服东宫渗透在坚守的那些将领。

    因为他重伤不见人,防止有人心浮意乱被东宫趁虚而入,他只写给他熟知的绝对不会从东宫的两名中高层将领。

    另外黄幸屡还给朝廷和神熙女帝都分别上了明折和暗折,他口述,沈星赶紧伏案写的。在赵青的见证之下和签名之下,还有黄幸屡手印画押。

    另外最后一个,也正是目前裴玄素西出一行至关重要的信息,有关靖陵计划的讯息!

    黄幸屡果然给他来了非常重要的讯息!

    其实也是第一个就说了的,黄幸屡撑着,一个个接过官印身份铜牌仔细辨认,还有圣旨也接过反覆去了。

    他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庞,一刹热泪盈眶,一边看一遍流眼泪,为他的旧主而悲伤不已,恸悲极了,泪水模糊眼见看不清,他自己去抹一下,张韶年赶紧撕下一幅棉布蹲在床头专门给他抹眼泪,生怕虚耗了时间。

    但黄幸屡也很怕浪费时间,他很快竭力忍下情绪,检查过官印腰牌和圣旨都是真的,他立即就说:“我知道霍家人在哪里,……”

    “霍家当年确实活下了两个年轻人,一个叫霍少穆,是九房第三子;另一个是次房霍镶汝的小儿子,行七,叫霍少成。这两人是当年好像是奶兄什么的主动李代桃僵,侥幸活下来的。”

    黄幸屡果然不愧是当年的亲历者,他很快就把当年徐国公府父子疑似修建水闸的好几个地方,他思索过怀疑的,都说出来了。

    裴玄素立即让人用纸笔记下。

    沈星也赶紧趴在床头墩子记,记出来匆匆字都快团成一团了,不过一式两份,把一份给赵青。

    赵青低头瞄了她一眼,把纸张捏着手里,顾不上说话,立即抬头继续盯着黄幸屡。

    所有人都不吭声,只有裴玄素偶尔一问,黄幸屡虚弱但坚持着不停说着。

    他也生怕自己没说完就昏迷死去了。

    “霍少穆是霍少成的堂兄,这兄弟昔年关系不和,但如今这般,肯定知道彼此大致情况。若,若有西路进军预演图和这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他们很可能知道的,……”

    ——就像蔺卓卿。反正假若霍家兄弟不知道,那别人就再无知道的可能了。

    死了这条心,往其他地方使劲就是。

    昔年徐、蔺、霍三家交好,又同驻西线,彼此的亲信大小将领们,其实关系都是很不错,大家很很熟悉的。

    之后,三大国公府同时出事,底下的将领被波及不少,剩余的不管是多方设法营救还是各种使力自保的的期间,联系都是非常紧密的。

    所以黄幸屡和蔺卓卿都知道霍家有人活下来了,不同于蔺卓卿只是影影倬倬,黄幸屡知道得要多出不少。

    他当年甚至出手帮助过霍氏兄弟扫除逃脱离京往西边跑的痕迹。后来他还帮助过弄了假身份后的霍少穆从军入营,心照不宣,松了松手。

    没错,现在霍家兄弟的其中一个,正在西路的五关三所之中,是中层将领。

    蔺卓卿给的那二十一个硬骨头名单之一。

    “霍,霍少成我不知道,那小子到了礁州之后,就自己离去,再不知在哪里了。但霍少穆应该知道他的。霍少穆目前在瑕州蜈山关大营,如今是叫陈永禹。”

    “他在十三年前改名换姓,重新造的户籍,小卒入伍,很快被提拔起来,如今是任蜈山关大营的先锋点校尉,是个中层将领。”

    或许不甘心,又或许大隐隐于军,不管出于什么心思,这霍少穆以前是个纨绔子弟,没来过西路,见过他的人基本没有,晒黑又经年过去,更是谁也不知道了。

    “你,你们来得正好,现在只有我、霍平和蔡世荀知道这件事。……”

    其他人要么已经逝年老病逝,要么其他原因不在。霍平前年也伤病去世,蔡世荀也告老退役回乡了,但算算年纪也六十多,也不知还在不在。

    要是黄幸屡死了,就不会有人再能知道并找到霍家兄弟了。

    黄幸屡挣扎地说着,挣命一般把几分书信和口述画押等等信件和明暗奏折都完成了。

    他絮絮叨叨,把自己想到的其余细节末梢的东西都说了。

    绞尽脑汁,竭尽全力。

    最后,语句已经渐渐开始断续,语不成句,声音也越来越低。

    油灯点得很多,亮到刺目的地步,但黄幸屡努力睁眼,他视野开始重影,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终于把自己想到的都说完了,最后眼珠子竭力转了一圈,落在了一直伏在床前墩子上不停记着的少女身上。

    他的手冲沈星抬了抬,沈星一愣,忙上前去。

    黄幸屡竭力睁开眼睛,仔细看了看她,浑浊眼泪滚滚,眼白通红一片,他小声:“真是个好孩子,我,抱过你呢,你抓,抓周的时候。”

    “你比你侄儿强多了,是,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好孩子。”

    黄幸屡想了当年,泪洒满枕,他说:“你很像,很像你三伯父,你,你三伯父年少时,就是一边哇哇跳脚害怕,一边把对手打了一个落花流水,……”

    害怕是真害怕,跳脚也真跳脚,但鼓起勇气也真鼓起勇气就冲上去。

    沈星从宫门跑出来,一路跌撞跑到现今;峡谷密林里,少女婉约眉目看起来有几分怯,神色紧张还有点惊惶的,却很紧张冲下来撞飞骑在他身上要他命的人,还灵机一动冲到另一边吆喝一嗓子,给了邓呈讳等人创造了重创敌人快速致胜解决战斗的一个闪电机会。

    知道沈星是徐家女儿之后,黄幸屡一刹想到就是,她真像她的三伯父啊。

    三伯父?

    二姐的亲爹爹呢。

    家变之后,家里人其实都从未提起过昔日家中如何如何,沈星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三伯父。

    很鲜明,寥寥数语,跃然语中的形象,她有些怔忪,身后的徐景昌已经哽咽了起来。

    不过黄幸屡没有再说下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无力滑下去。

    昏迷过去了。

    ……

    房内一下子纷杂,黄幸屡和老刘的硬仗才马上要开始。

    裴玄素言简意赅:“尽可能把他救活下来!”

    裴玄素快步出了房间,天色已经大亮了,一声长哨锐鸣,何舟等人迅速折返。

    所有随裴玄素出关的副提督号头官掌队等人除去必要巡守,迅速集中在大院之内。

    裴玄素眉目锐如鹰隼,沉沉肃声令道:“汤吉你留下来,带你麾下章镇谢壁岸禾峰三个小队的人,保护这个山壑和老刘他们,若遇情况,随时撤离!”

    “其余人,立即整装,即刻随我返回关内!”

    和东宫那边的对抗其实一直都在进行之中,神熙女帝的旨意,至少要保住五成以上的坚守将领。

    ——东宫准备已久,五成要求不低。

    但于他而言,也不算很难,裴玄素昨夜已经连夜命梁彻顾敏衡先后带人折返关内。

    现今黄幸屡消息一出。

    目前至关重要的,当然是立即前往瑕州的蜈山关大营去找到这个霍少穆了!

    第102章

    裴玄素出京畿的之际,布置了多重的真身伪身,除了窦世安一行肯定会被明太子洞悉的伪身之外,还有两重秘密出行的伪身,不然家栈时高子文不会以为他明早才到。

    明里暗里斗智斗勇,其实彼此心中皆意识到,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的至紧张时刻了。

    得失成败将在不久咫刻揭晓。

    在徐景昌劝说计划和什山关计划戛然而止之后,高子文等人会怎么做?裴玄素亦心中雪亮。

    ——安排出关让“西蕃人”杀害的将领只能是一个黄幸屡,多了就不合适了。玉山行宫的朝廷和地方的大小政官军民又不是傻子,况且除了西边军以外,内陆的五关三所也根本没这个条件。

    所以必定会是从伤病、父母妻儿等人亲属,这些或明或暗的地方下手。让这些人或主动或被动退役,在明面上有个过得去的理由。

    有些事情,让人心里知道是这回事没有大问题,但绝不能让人明晃晃看见。

    毕竟政斗都是这个手段的,当年不管是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也不例外。武德年间,明太子一个小孩子能犯什么罪?不也被幽禁了这么多年;神熙三年血洗东宫的皇太子谋逆案,是个人都知道怎么回事的。

    可多年后,赵关山不也照样因此而死。

    所以关于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和西边军,景昌和黄幸屡计划一旦不成,必有后着。不,应该说,徐景昌不可能劝服全部人,剩下的必有解决的方法后手。

    这个后着,东宫必然已经早早布置起来了,比如像蔺卓卿和徐分这样被迫退役的;再比如父母孩子等亲眷,不是每个人都像黄幸屡这么心如铁石的,诱惑孩子进入赌坊欠下巨债之类的,这算个半阳谋,军规铁律,像这样的情况,闹大后将领要引咎辞职的。

    裴玄素人在京畿西出之际,已经命人奔赴各地去紧急查核了。他不但从宦营调了心腹出来,还向窦世安寇承嗣等人借调了心腹人手。

    这样的事情,裴玄素并不避讳用寇承嗣的人手,反正后者本人不跟着他就行了,寇承嗣必然也会密切关注西路的。

    寇承嗣憋气,但也捏着鼻子给拨了亲信人手过来。

    营救黄幸屡结束,裴玄素将即刻折返关内,兵分九路,去处理神熙女帝给下了死命令必须至少五五保留的旨意——这也是他原来的打算。

    当然,裴玄素遥控指挥,而他本人却是乔装改容之后藏在这九路人马的其中之一,直奔瑕州蜈山关大营而去。

    裴玄素迅速将底下的人分配成九路,除去什山关大营之外,其余西边两大边防主营以及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一共九路,分别由陈英顺张韶年等人心腹率领,并随时待令。

    韩勃赵怀义何舟他带着身边,包括先出发的梁彻和顾敏衡也立即放了飞鸽传书出去了。

    没有易容师,且这样的天气驰马疾奔,一般的妆粉厚厚一层也很难挂得住,索性不做裴玄素本人的伪装了,所以接下来裴玄素会藏匿真身、迂回,除去他本人和当时在房内的几个心腹和沈星赵青之外,谁也不知道霍少穆。

    裴玄素心念电转,已经迅速点人分出九个队伍,一进关内将立即分开。

    今天云层很厚,太阳东升没多久就隐没在云层之后,但雨还没下来,潮闷的热风刮过,山壑里树木众多有些暗,虫雀竭力嘶喊鸣叫着,蜻蜓飞得极低。

    裴玄素把话说完之后,整个大院已经整装待发,大门被推开,他下颚紧绷,瞥一眼沈星,腿脚却像有意识似的一动,快步走到她身前,“走吧,我背你。”

    再多的郁忿,泻了一半。

    他对她总是极多极多的不舍的,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接下来要疾速赶路,而马匹昨天都丢了,得回关内才有。

    裴玄素不想别人背她,他只想自己背;而且他一贯这种情况他都是自己亲自带沈星的,突然不带,会让人察觉两人有矛盾。

    裴玄素不想别人背她,更不愿意下她的面子。

    满腔的忿忿郁火,全因为他入骨入肉般死活深爱着她。

    裴玄素站在门前的台阶前,微微俯身,徐景昌雷达般扫过来睁大眼睛,沈星有些不好意思,还是佯装自然跳上了他的背。

    “嗯,好了。”

    汤吉和老刘等人目送,裴玄素叮嘱过,黄幸屡一旦脱离危险,汤吉老刘立即将他送回关内,留下人手照应,两人归队,此刻纷纷送到大门外。

    裴玄素一行人七八十人,直接从山壑另一边而去,不给小院那边暴露行踪,绕过了巴赫古大峡谷,从另一边擦过去,直奔大黑山。

    现在倒可以直接从什山城进关了,但裴玄素也懒得和这些个人掰扯,暴露他的真身行藏。

    热风呼呼的吹,这样的从半上午一直到傍晚。这样的夜晚,真的很像两人合力自大理寺大狱西侧门外的坊市侧把侮辱裴玄素母亲的牢头和百户杀死之后,他背着她一路在城中夺路奔逃的时候。

    那时候沈星刚刚重生回来不久,心里想救他,但又下意识不敢太靠近,懵懂的两人最终还是手牵手在一起闯荡了。

    填补上两人之间这份爱情很多的空白呢。

    说来,两人前生相识是挺不堪的,根本没什么好的开头。

    但这辈子有了。

    沈星趴在裴玄素的背上,他甚至让她睡一觉,她朦朦胧胧还真睡了。在他的宽阔厚实的背上,她根本不需要担忧什么。

    沈星刚重生的时候,其实经常梦中惊醒,她睡不好。

    可现在不会了。

    暮色四合,热汗淋漓,他波多日发髻有几丝的碎发在风中迎风掠动,玄黑湿热的武士服后领和肩背,沈星一颠她醒了,她脑袋侧靠在他的肩膀上,嗅到他熟悉新鲜的热汗味道,她忍不住动了下,把唇贴在他的后脖子皮肤上,无声亲吻了一下。

    这份湿热滚烫,让她心脏都不禁轻颤了起来。

    两辈子了呢。

    她的裴玄素。

    裴玄素一早就察觉她醒了,他特地尽量少颠簸,可地形原因,上纵下跃难以避免。

    她呼吸一变化,他就知道她醒了。

    高原上全速疾行一个白日,多少有些喘息和疲惫,她突然一个吻印在他的后脖子上,裴玄素整个人都炸了。

    软软的唇触感,无声轻柔,凉凉的,裴玄素却抑制不住在想,她在亲吻谁?

    她亲吻他的时候,心里想的究竟是谁?!

    那个人前世也这样背过她吗?“他”比得上我吗?!

    抑制不住脑海开了花,一刹闪过的无数念头,快炸了。

    裴玄素深喘一口气,他忍不住又想,她在“他”的怀里也是这么温驯的吗?

    答案其实他知道,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从懵懂生怯到渐渐长大,从青稚女孩到青葱年华,他看见过两人无数相处和亲热的画面,她有时像愤怒的狸猫伸出爪子;有时又憋嘴装乖,开心过、愤怒过、委屈过、又争执矛盾过,无数的喜怒哀乐,百般的真实性情和相处。

    那个人经历了她太多的岁月和时光,漫长得简直让他细想无法忍受。

    而那个人却是一定要把她睡服的。

    “他”不会示弱,病况阴郁,喜怒无常,却是异常的执拗和霸道,“他”用自己唯一的手段和武器工具,一而再再而三,反反覆覆,把她睡到服帖没有办法把“他”撕撸开为止。

    这样手段很粗暴,但也足够的强悍有力。

    “他”果然成功了。

    直到死的一刻,沈星都没能离开“他”身边,相处像夫妻,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她却确实把心落在“他”的身上了。

    裴玄素嫉妒得快疯了!

    ……

    什山关,什山城内。

    高子文郑密等人已经接讯裴玄素折返关内,并兵分九路,和他们抢着往五关三所以及西边军其余两大主营的消息了。

    但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

    那就是裴玄素的真身不知藏匿在哪支队伍之中,不知其踪。

    这九路人马明显特地调整过的,表面看起来都差不多。

    ——奔返内陆和其余西边两大的主营的官道就那么几条,想快,必须得走官道。哪怕在附近野地绕一段,但终归得回到官道上去的,大差不差。

    在可以安排人手监控沿途官道的情况下,要捕捉裴玄素麾下人马的动向并不难——并且窦世安及唐盛等明面队伍也已经赶到什山地界,接到裴玄素的传讯之后,迅速不再伪装,立即分头也往五关三所和其余西边两大主营去了。

    这先后疾速的多路人马之中,那监视官道的人手着意观察,却很快发现裴玄素把九路人马都调整过了。他们跟出一段,但时间还是太仓促了,观察不出来。并且过了官道进入内陆道路开始四通八达之后,对方很快甩掉他们,且有五路目前已经成功,他们的人被甩掉了。

    那些跟踪的人手察觉了这一异常情况,觉得不对劲,立马就上报高子文等人。

    高子文郑密已经快马出了城,他们本来意图跟上裴玄素并全程指挥的,闻讯当即眉心一蹙。

    高子文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年藏匿绥平王府和姚文广联手操纵监控了宗室的整个龙江之变的刺杀计划和后续的虎口关呼应计划,他嗅觉亦相当敏锐的。

    高子文凝眉片刻,为什么裴玄素要藏匿真身?那必定是从黄幸屡处获得是什么重大消息了,该死的!

    郑密说:“姓裴会不会私下离开了?”去做什么事情?!

    高子文心念电转,黄幸屡生平到靖陵计划相关的重要节点,电光般一闪而逝,他倏地睁大眼睛:“不好了,有可能是霍家人!”

    他们登时大急,立即取出最好的信鸽,飞鸽传书圣山海。

    ……

    玉岭西南麓,圣山海,东宫。

    夜幕笼罩,凉风徐徐,万籁俱静中,碧瓦红墙的临湖东宫正殿仍灯火通明。

    不得不说,这行宫确实是个好地方。明太子暂时不能往外再跑,他在圣山海行宫掌控朝堂换将和靖陵计划的明暗迅速进展,额头而耳侧的伤痂开始脱落,他在行宫待的时间久了,身体居然比先前好了一些。

    在如今如火如荼内外炽烈的局势当中,对东宫而言,这倒也算个好消息。

    明太子神色淡淡,端坐在太师椅上,平安脉诊完,心情倒也还不错。

    他不在意生死,但他在意自己生命的长短,在彻底完成自己的夙愿之前,他可绝对不能死!

    明太子起身入了书房,坐下,他迅速翻阅了朝中的与西路换将相关的政务明折、暗报,还有神熙女帝身边、永城侯府、寇承嗣水闸和西路的密报等。

    期间,一个匣子呈上来,机械图的水闸头分解图终于做出来了。

    张隆禀:“殿下,侯家叔侄正在进行最后的验算复算检查,预计今晚就能结束。”

    但这个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水闸头的分解图终于完成了!

    明太子沉声吩咐:“让张凤他们准备好,一旦复算完成,马上动身去新平县。”

    张凤等人是早就准备好的,泅水和摸索机械的好手。当年水道和水闸的摸索正是由张凤等人完成了。张凤也是个高手,并且已经挂名暗阁了,但这次并没有西去或者去盯梢寇承嗣那边,正是这个原因!

    水闸头拆解至关重要!

    找到那依然未有头绪的兵符和秘钥可以说是明太子目前最重要的当务之急。

    当然,只要水闸头一拆解,看到秘钥孔洞的形状,这个问题很可能就会立马迎刃而解!

    明太子这些年,也曾猜测过,这个兵符和秘钥很可能是同一个东西。

    书房大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就亢奋起来,年轻的虞清和郑安都不禁面露喜悦之色。

    然不等他们喜悦太久,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西边的急报又到了,这则密报让亢奋和喜悦的氛围顷刻一扫而空,变得沉凝紧绷!

    明太子展开信报一看,脸色当即一沉:“霍家人?!”

    明太子今日好消息连续得了两个,难得了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影,刹那敛去,阴沉凌厉重新攀上眉梢:“马上去信高子文郑密,看上一封密信他们是否收到!”

    虞清立即伏案,拿起一支笔飞速就写。

    霍家有人没死,明太子当然知道。但和徐家蔺卓卿不同,霍家本应全部都是“死人”来着。霍家人逃出的痕迹被霍家旧部和黄幸屡等少数知情人反覆清扫,而霍家兄弟并不敢冒头,所以是杳然无踪的。

    这霍家人信息是最少的,明太子也就知道霍家还有人跑了还活着,但具体在哪里根本没法查到。

    一看高子文信报,脸色登时大变。

    ——霍家人捏着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

    前者还好,明太子这些年已经根据得到的大小讯息拼凑出大致的还原图,并且做出了部分调整。

    但后者,一旦落入裴玄素之后,那就意味着裴玄素将揭开整个靖陵计划的神秘面纱,并顷刻锁定水道的准确入口位置。

    那怎么行?!

    现在正在拆解水闸头的关键时刻,这是绝对绝对不可以的!

    实话说,裴玄素太厉害了,这个明太子亲自挖掘出来的双刃剑,割手程度让他又怒又难言,果然不愧是明太子一眼就看中的,当年接触过后只有惊赏而挑不出一丝瑕疵的人。

    裴玄素太厉害了,明太子不得不把这一点考虑进去,去重新调整了计划。

    他必须一网打尽,包括裴玄素在内。

    但这个计划再如何调整,也绝对没有预设过裴玄素这么快寻找到水道的真正入口!

    西路已经撕破脸,在他拿到兵符和秘钥之前,绝对不能让裴玄素比他还快!

    若是现在让裴玄素找到水道入口,裴玄素就很可能会和正在拆解张凤等人迎头碰在一起了!

    这当然不行!

    虞清快速书写,写好之后,立即呈予明太子过目。明太子迅速扫视,加盖了私印和暗号。虞清飞速奔了出去,立即把信鸽放飞出去,并连发了三封。

    ——明太子手上,有神熙女帝放在东提辖司的其中一个暗子,并且这次随裴玄素一并西去了。

    神熙女帝年纪不小了,之前重伤又一度垂危,并且移驾到玉山行宫之后,她再怎么掩饰,也病过了几场,并因此罢免了朝会。

    神熙女帝很强势也很勤政,过去十四年里,几乎没几次因为圣躬违和罢免过朝会。

    今年加起来的免朝总和,比过去十四年还多。

    特别是太初宫一些相对核心的人物,他们经常谒见神熙女帝,知悉得更多。

    嗅到猛虎暮年气息的人,比想像中还多。

    这其中有像窦世安唐甄等私下忧心,却加倍竭力以和东宫决一死战般的心态去办差的,这占据了绝大部分。

    但当然,也有心思浮动,暗中摇摆,想脚踏两条船的。

    这虽然不算很多,但也确实有,不过也不是所有有心思的人都敢付诸行动的。

    但付诸行动的人有吗?当然也有。

    明太子盯着太初宫已多年,一连串目标明确的猛攻和接触,他近来也确实拿下了一些人。

    其中甚至有神熙女帝比较近身的。

    所以相较从前而言,最近明太子对神熙女帝身边的消息知道得越来越近。

    这个神熙女帝放在西提辖司中的一个暗子,就是这么来的。

    从前高子文等人是不知道的。

    作为一个上位者,哪怕再心腹,当然不可能让底下人知悉全部的私密和筹码。

    原本这个暗子传递的消息是单一联系传送的,专人接了消息之后,直接送回圣山海。再由明太子这边再递往其他人手中。

    但这个明太子也确实是个当机立断之人,裴玄素出京畿赶赴西疆的第二天,他思忖过后,直接就把这个暗子的联系方式给了高子文。并安排高子文接过那个专人的位置,直接和暗子联系,以及必要时可自行下令。

    圣山海太远了。

    所以高子文的最新一封密信猜测霍家人,一接到,才有明太子的——“马上去信高子文郑密,看上一封密信他们是否收到!”的询问。

    算算时间,应该刚好交错。

    高子文发信前后,他就该接到明太子关于东提辖司暗子的联系方式以及便宜行事的命令了。

    神熙女帝非常忌惮裴玄素暗中行事,这把利刃的割手之处神熙女帝心里也清楚得很,所以她在裴玄素出京之前,专门强调了不能再次甩脱监察司,还有人也得多带些。

    那个暗子一直都在裴玄素暗子西行的队伍之中。

    西出关外没带暗子,但带了监察司赵青。

    重返关内人手重新聚拢分配,神熙女帝的暗子又回到了裴玄素的身边。

    想必暗子都已经往外发信了。

    这个时候高子文联系暗子,必然立即得到裴玄素的真实行踪!

    并迅速猜度裴玄素的意图。

    若真是霍家人,那就抢先在裴玄素前头,把这个霍家人解决掉!

    ……

    什山城东郊。

    高子文确实刚刚发信不久,正满心焦灼间,就接到了明太子的亲笔书信。

    登时如同三伏天喝了一瓢冰水,霎时精神大振!

    那还等什么?

    高子文立即联系了专人,并迅速联系暗子,他果然成功得到了裴玄素的真实行踪。

    裴玄素并没有私下离开,他藏身于兵分九路的其中一路之中,正望东南方向而去,目前已经过了出了什山州,进入松山州。

    “松山往东南,可以去宴州卫、青蜈关,还能拐东或北,去合州卫和青阳关。”

    疾速马蹄,他们当天中午悄然逼近裴玄素一行,马背上都没有停下来,摊开舆图颠簸着看,高子文郑密两人神色凌厉而紧绷。

    裴玄素目前身处奔赴宴州卫的队伍里,但他是否真的就去宴州卫,高子文郑密两人并不怎么相信。

    高子文几番忖度,有一个重要猜想,裴玄素藏身九个队伍,难道霍家人身处五关三所之中?!

    那可就真的是大隐隐于军了。

    也还真是相当有这个可能啊!

    高子文森然凌厉,志在必得:“传信过去,消息不要停!我们必须赶在裴玄素之前,截获他的真正目的地!”

    一旦根据裴玄素的行为,判断出霍家人很可能藏身军中,那接下来就简单了!

    霍家当年跑掉的是两个毛头小子,算算年纪,今年一个三十,一个三十三。年龄可以伪造,但相貌面目在那摆着。高子文和姚文广等人跟着西路部署多年,对各关各卫的将领研究了很长的时间。

    只要一旦得出裴玄素的真正目的地,估计他和郑密就能马上把这一个或两个霍家人揪出来!

    有几个嫌疑人也没关系,非常之时,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

    ……

    一场至关重要的无声较量已经在进行当中。

    明太子的触须伸进了神熙女帝的暗子,这是一个太初宫这边的人哪怕明知,都忌讳着不会去防备的地方。

    包括裴玄素。

    神熙女帝在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放有暗子,昔年赵关山知道,裴玄素也是知道。当日赵关山阻止裴玄素冒险去救他,决定牺牲自己,也是利用了一把这些暗子。

    赵关山临终前,将他知道的皇帝暗子名单私下给了裴玄素,有四个。裴玄素重启东提辖司并出任第一任督主之后,人员变更之间,他自己也发现了一个。

    一共五个。

    这次西去,带了两个。

    神熙女帝的忌讳和临出京畿在含章殿的那番话什么意思,裴玄素当然听懂了。

    他如神熙女帝所示意的,多带了人,也顺势把两个他知道的暗子也放在里面了。

    现在还不到他挣脱掣肘的时候。

    只寄望,挣脱掣肘的一日已不远矣。

    这个暗流涌动的夜晚,裴玄素一行沿着车流仍不少的驿道一直走到三更,才直接找了驿道旁不远的树林子停下来,就地休歇。

    刚刚自高原下来,自除了京畿之后就一天睡不过两个时辰,抵达什山州之后更是连续两天多没合过眼,关外高原上顶着高原反应了一刻不停的疾奔厮杀,大家都已经濒临身体承受的极限了。所以进关分队之前,裴玄素特地吩咐过领头的陈英顺等人,急赶同时要注意适当休息。

    进关东进之后,热得没那么可怕了,松州刚刚下过雨,潮热中终于有了一丝夜的清凉。

    三更左右,裴玄素下令找地方休憩。

    踢踏的快马,这边夏日戴幂篱和遮阳面巾的几乎人人都是,裴玄素遮掩自己身份游刃有余,夜深后,三五成群的商旅直接在驿道旁休憩停下,黄土驿道人车渐渐稀疏,到基本没有。

    这种情况下,裴玄素一行也没有继续赶路,找了个地方休息睡下。

    驿道两边好些的地方基本都被占了,他们也没往了里头挤,走远一点,找了初山麓下一处树林停驻。

    黑魆魆的夜,夜虫嘶鸣和远近小兽走窜零星,傍晚刚下了雨,这树林条件也一般,地上平整的石面很少,相对较平的泥地都东一块西一块窄的,大家先后抽出马鞍的油布,撒了蛇虫药,就躺下来了。

    裴玄素无声走了一圈,回来到沈星已经躺下了,她附近远近睡着徐芳张合邓呈讳徐景昌等等人,地方狭窄,加上在外面,他也就没往她身畔挤去。

    裴玄素望了她那边良久,没忍住过去,俯身给她拉了拉徐景昌解下来罩在她头上和手露出的位置挡蚊虫的外衣,徐景昌睁开眼睛,见是裴玄素,他口型喊了声:“小姑父。”

    裴玄素点点头,两人都没说话,裴玄素蹲下捏了捏沈星的大腿,肌肉不是很紧。现在沈星都渐渐适应了时不时的高强度奔波,不复最开始那时和他一起狂奔之后次日根本走不动的情况。

    裴玄素心里种种情感颠簸来颠簸去,心里就是在意得不行她,最后扫了几眼清过的草丛,没见蛇虫,雄黄粉撒得也够多,最后摸了摸她的发顶,这才由蹲着无声起身。

    冯维已经把不远处的一处草丛清理干净了,杂草荆棘割去拔取,撒上驱虫雄黄粉在半湿的泥地里,而后铺上马鞍后挂着的油布。

    裴玄素回来,在油布上坐下,侧头望了沈星那边一眼,对冯维孙传廷贾平等人道:“睡吧,除了必要轮值的,抓紧休息。”

    不用脱外衣靴子,他直接往油布上一趟。

    大家都很累,除了必要值夜的岗哨,所有人的很快进去了梦乡,赵青楚元音那边也是。

    雨后积云仍在,今夜不见星月,树林里黑黢黢的,万籁俱静,只有虫鸣兽走合高低的呼噜声。

    裴玄素合衣而睡,他不打呼噜,也没受大小呼噜声的影响,疲惫让人很快进入深眠。

    只是他今夜,又做了那梦。

    梦中他意识穿过重重灰色雾霭般的屏障,来到了一处夜晚点了烛火的大房间中。

    那个人一身殷红如血的蟒袍,二十三四的年纪,成熟的阴柔凌厉的艳丽面庞,但此刻脸色惨白如纸,神色骇人的惨然和嗜血,衣袖和前襟点点红梅,却是他吐的血,人正斜躺在紫檀长榻上。

    描金翼善冠不知所踪,长发披散凌乱,终年阴霾不化的那双丹凤目,充血一片,渗人也骇人到了极点。

    “他”榻前跪了张韶年贾平冯维等人,后者俱目眦尽裂的模样,他们手腕缠了一条白麻孝带。

    画面突然一抖,然后多个画面闪现。

    裴玄素很快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那人”的父母义父义父母和胞兄骸骨,还有被他误杀的裴家人的骸骨,悉数被高子文等人起出,用作要挟,而后竟挫骨扬灰!

    这种极致直冲天灵活的愤怒和巨恸,裴玄素甚至能感受了画面传递而来那种战栗般的疯狂,连心脏都抽搐的感觉!

    紧接着画面一闪,是一个激战遇险的画面,梁彻飞身一扑,重重挡在“那人”面前,长剑刺穿梁彻的心脏,重重抽出,热血喷溅而出。

    “那人”和韩勃陈英顺等人目眦尽裂,但来不及说一句话,梁彻深吸一口气,扑倒在地上,气绝死去。

    梦境的画面是那样的凌乱血腥,梁彻猝然倒地之后,暗了大约几息,慢慢亮了起来。

    这一次,画面变得宁静温缓了很多。

    画面中的“那人”,年纪又大了一些,二十五六的样子,眉峰像刀锋一般的凌厉摄人,一身殷赤蟒袍,无声立在窗槛一侧。

    这是宫外的权贵人家宅邸的房舍,屋内紫檀木桌椅几案,黄楠木门墙窗牖,杏黄烟红云锦垂帷,大红猩猩绒织锦地毯,很大的房间,珠帘深深,摆设简洁又华贵。

    男性风格的底子中,又放了一些散碎年轻女子会喜欢的小东西小摆设,后者随意摆放,却无人去动,好像一直等着人再来摆弄它们。

    裴玄素终于见到了前生的沈星,正常穿戴的,她一袭厚厚锦缎的杏金色曳地宫裙,凤钗只戴了一支,眉目婉约拢轻怅,很斯文的站姿,冬季缎面夹棉宫裙看起来格外厚重,衬得她脸很小,看起来添了几分年少羸弱的样子。

    她有点不高兴,站在另一边,侧头不看“那人”。

    “那人”走上去,两人说了些什么,又拉扯了一阵子,最终拉扯成为那人的强势拥抱,“他”俯身亲吻她,气息咻咻之中,她脚步凌乱,被“他”带着到了罗汉榻边。

    这是个白日,且窗槛半开,她不愿意,可挣动间“那人”直起身把窗户关了,她的挣动终于缓下来。

    这个视角是在床榻的榻头外一丈,镂空的紫檀榻围和三尺宽的插屏和方几,几上零碎的珠串等琐粹摆设挡了一半。她躺在榻上,“那人”上手,一件件杏金色的宫裙和配饰落地,最后,只在榻围看见雪白的里衣披散的乌色长发满枕。

    “那个人”起身把床头侧的一个乌木匣子取出来,拿出属于“他”的物件。

    他俯身,深深吻上她的唇,手滑下去,扯开她里衣的衣带,已经将要探进去。

    日光自槛窗洒下,室内气氛氤氲,急速攀升的似火温度。

    接下来,“他”要对她做那种事了!

    裴玄素心里很明白。

    “那个人”艳丽阴柔的凤目和眉梢之间,居高临下转目扫视,裴玄素却总觉得“他”仿佛看见自己,又仿佛并没有。

    裴玄素一颗心仿佛被油煎着似的,他自虐地一瞬不瞬看着,却意识都仿佛拥有了激烈的情绪,在拚命抗拒,不想“那人”继续做下去!

    可“那人”的手已经滑进衣襟内,迅速露出一袭雪白的肩臂和鲜红的兜衣,“他”狠狠咬在她的肩膀上,她痛哼,“那人”就像一头阴暗沉沉的公狮,已经半跪置身于她的双腿之间的位置。

    “撕拉”一声,雪白衣帛被拉开,衣带断裂的声音。

    裴玄素剧烈挣扎着,然后,他终于惊醒了!

    深夜,黑魆魆的树林里,他霍地坐起,身侧是个大树根部树干,他剧烈喘息,重重一拳打在那个树干上,整个树干都颤了几下。

    身侧冯维邓呈讳和贾平几分已经惊醒了,立即翻身而起,低声:“主子/督主!”

    裴玄素目露扭曲之色,嫉妒让他快疯了,但他可没忘记先前前半截挫骨扬灰和梁彻之死的梦境。

    梁彻之死倒还好,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但挫骨扬灰,他先前梦过一点,知道有这回事,沈星也私下和他说过。裴玄素已经命人暗中他父母、义父张夫人、裴祖父,以及东西提辖司内中高层人物的亲眷和亲人骸骨等都私下转移了,已不再原地的坟茔里了。

    包括前宣平伯府的裴家人,裴叔父婶婶和两个堂兄弟——这些人前段时间已经悄然出狱了,神熙女帝给的小甜头之一,都是庶民。裴玄素没见,但抿抿唇,让人安置到隐蔽的地方去了。

    一梦惊醒,现在看来,还是不够保险啊。

    韩勃睡在不远,也醒过来了,一跃无声过来,低声:“怎么了?”

    裴玄素吩咐韩勃和冯维:“韩勃你挑个心腹,还有冯维传信陈元,让他马上安排人回京找杨慎!”

    “吩咐让人,分几个人手,马上去眷村,把先前安置好的骨骸和坟茔都迁走,迁到南方去,走水路,暂迁到曲州去!姓裴那家人也一并迁过去。”

    韩勃冯维一愣,惊疑对视一眼,但都没有废话,立即就去了。

    深夜的树林黑黢黢的,但裴玄素眼睛非常利,他沉声吩咐着,然而他一翻身坐起之际,却倏地望见稍远一些的树丛之后,有个人影在那边猝回头一下,晃眼有些惊慌的样子。

    ——那边树丛是溪水下游,大家稍稍擦洗,顺带解决人有三急,就在那边。

    夜半起来小解,也属正常。

    但那人身份有点特殊的,他是神熙女帝的暗子。

    慌什么慌?

    他监视传信,就连裴玄素看见了,也都只会当不知道。

    但人一瞬间反应最真实。

    几乎是闪电之间,裴玄素倏地一动,几个纵越,人已经立在那树丛边和那人的一侧。

    深夜无声,万籁俱静,裴玄素眉目陡然锐利,单手闪电般钳住那人的后脖子。

    后者大惊失色,然不等他以神熙女帝的暗子的身份去设法斡旋,裴玄素已倏地俯身,拨开他刚刚离开的那个草丛。

    裴玄素很快在潺潺小溪侧的石头缝隙里,发现了一个蜡丸。

    捏开一看,上面详细写着其根据白日所见所闻,判断出裴玄素要走的方向。

    一整天都在一起,着意观察,还挺准的——“应是,瑕州蜈山关大营。”

    “你观察能力挺不错,难怪被选中遣来东提辖司。”被神熙女帝遣来当暗子。

    但作为神熙女帝的暗子,传信内容不应该是这样的。

    ——并且,实际上,神熙女帝来之前,已经把暗子诸事交到赵青手里。赵青也会传信,暗子要先把信交给她的,这样一起传信少了掣肘和麻烦,会方便很多。

    这个暗子,很明显已经背叛了神熙女帝,成为明太子的人了。

    几乎是马上,裴玄素眉目一厉,他冷声喝令大搜营地,搜每一个人的身,以确保没有第二个明太子的暗桩在!

    黢黑夜色里,他语气森然,神色凌厉到极致。

    真了不起啊!

    只差点一点,就暴露了霍少穆了!

    但这样看来,霍少穆确实很重要啊!

    整个营地顷刻大动,所有人都苏醒过来了,赵青几个起落飞奔过来,一见这人和纸条,她脸色勃然大变。

    她不禁和裴玄素对视了一眼,后者眉宇凌厉,而赵青也是铁青的脸色。

    两人都同时想到了一件事——神熙女帝年纪大身体看着不好,身边有人心思浮动,明太子的手已经能伸得这里了!

    发现了一个暗子。

    那还有其他吗?不仅仅东西提辖司,太初宫这边甚至玉山行宫内,只怕还有被渗透的。

    裴玄素眉目森然,赵青骇怒交加,两人不约而同,立马亲笔手书一封,放千里飞鸽传讯往玉山行宫去。

    ……

    玉山行宫。

    神熙女帝在睡梦中被惊醒,一看密报,简直惊怒交加。

    当下再也睡不着。

    整个含章殿内寝灯火通明,神熙女帝寝衣外仅披了一件薄披风,来回踱步,眼神凌厉。

    究竟还有谁?!

    这可是一件震骇到了极点的大事。

    神熙女帝连夜把御前的人换了半数,还有不少军、政方面都做出了大调整,还有司礼监。

    当夜,不少眼线的骤断。

    圣山海内,明太子一大早起来,他心当即一沉:“不好,高子文失手了!”

    他立马意识到,西提辖司的暗子暴露了。

    明太子脸色不禁大变,赤脚踱了几步,恨道:“裴玄素——”

    明太子思维极其敏锐,直觉超准,几乎是马上,他下令:“传信张凤,让他们尽快赶到新平县,以最快速度把闸头拆卸完毕,看清锁孔!”

    他咬牙切齿。

    西路军可以转暗为明,唯独兵符和秘钥不可或缺,绝对不能失手!

    为防夜长梦多,得尽快把水闸头拆卸完毕!

    ……

    在抓获了问题暗子之后,裴玄素立马意识到,这个霍少穆能提供的信息很可能比想像中的还要重要。

    这时候已经是黎明前夕了,折腾一番,所有人毫无睡意。

    裴玄素佯装不知暗子之事,直接按司规处理了那名掌队暗子。他毫不迟疑,立即动身,改装又迂回行走,确定甩掉了尾巴之后,直奔瑕州的蜈山关大营而去。

    霍少穆今年三十,任中层将领已经多年,已经娶妻生子了。

    恨意不是没有,但活着的人更重要,在族叔霍平和前旧部叔伯蔡世荀的退役前的反覆规劝之下,他已经决定将过去埋葬,当好“陈永禹”了。

    为此,他再三挣扎之后,在好友孙维闵的来信劝说之下,决定放弃坚守,成为沉默附庸的一员了。

    反正神熙女帝和明太谁胜谁负也好,他只是个不起眼的中层将领,谁胜他最后站谁。

    被裴玄素等人找到,雷霆霹雳厉喝之下,没有办法否认了,霍少穆最终抱头崩溃。

    他给裴玄素沈星一行提供了三个重要信息。

    第一个,这个水道口,有可能在浔江上游的龙口县到新平县一带,又或者芜江下游的永州济北县至谷州的上泗县一带。

    ——前者这个,也是蔺卓卿当初说过的浔江的那个大湾。并且裴玄素已经命杨慎带人往那边尝试小心打探去了。

    霍少穆哑声:“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水道水闸外观总图不在我手里,在霍少成手里。你们知道的,我只是婢生孽子。”

    霍家和徐家蔺家都不大一样,曹国公霍永安相当风流,妻妾外室一大堆,嫡子庶子无数,内宅水深火热。

    当年,如果霍少穆若不是个没去过西路的不起眼纨绔,顶替活命也轮不上他。

    果然如黄幸屡所说,这霍家兄弟俩是不和的。上行下效,霍国公的儿子们也大多荤素不忌,霍少穆和霍少成那一房当初是有仇的。

    不过最后只剩下兄弟两人活下来了,另一种意义的相依为命,关系就变得密切但也没有完全变好,这些年没见过面,但彼此如果有大的现状变故,都会送信知会一声对方。

    “你们要保证,不伤他的性命!”

    裴玄素挑眉:“那当然,这是将功赎罪。”他瞥一眼蔺卓卿和徐景昌,“徐家蔺家都一样。至少当个平民是没问题的。”

    霍少穆就是看见了蔺家和徐家的人,心里才信了大半,他很快说了:“霍少成在东都,”这兄弟两人,一个隐于军,一个藏身京城,不得不说,还真是大隐,还真没人能想到。

    “他原来在延福坊的尚民大街与鸡尾巷相夹的位置,开的装裱铺子。现在不知铺子还开不开,但他肯定就在那一带,因为他没有送信给我说离开。”

    兄弟俩当初在礁州约定,若有什么大事,就给对方送信。

    虽然语气不怎么样。

    但今时今日这个家破人亡的境地,若牵涉生死,肯定要马上告知对方让对方逃跑的。

    这些年,霍少穆除了轮调都在军中,而霍少成辗转去了很多地方,都有去信告诉霍少穆。

    反正霍少穆若送信去装裱铺地址,霍少成肯定能收到。

    “这些年,他似乎很不甘心,一直辗转去了很多地方,直到近年才在东都停下来。”不甘心也没什么大用。族叔和蔡伯父都私下去劝过,一直到霍少穆成家,霍少成应是无计可施够了,才终于渐渐消停下来了。

    上述霍少成的大致地址和两图确实在其手中,是第二个重要消息。

    至于第三个。

    霍少穆是在轮休回家的路上被他们堵住的,一身紧窄的灰蓝普通武士服,心腹近卫都已经遣了出去。

    茶室的房间里,他视线转向一直安静坐在裴玄素身侧的沈星:“我知道你二姐二姐夫被关在哪里。”

    他视线转向裴玄素,又瞥了一眼另一侧明显是监察司的端靖郡主赵青,他对裴玄素道:“徐妙卿夫妻很可能知道水道和水闸地址消息,因为他们俩来找过我,言语中,隐隐有这方面的刺探之意。”

    “你们去救徐妙卿夫妻,很可能得到消息比找霍少成还要快些!老十八这人从小心眼子多,他很可能不在装裱铺子的。”

    得费些心思和时间去找。

    霍少穆望一眼一直安静坐在裴玄素身侧的沈星,还有沈星斜后方站在门边韩勃身侧的徐景昌,安静乖巧的少女,有种历经风雨后努力坚强和坚韧的感觉;很高很瘦,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人,眉目青稚未褪尽,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但听说已经在暗阁很多年了。

    说来可能有人不信,但确实事实,霍家太多房太多算计倾轧,家变之前,霍少穆长到十六岁,他从小得到的关怀和温暖,除了他的姨娘,也就徐家和蔺家的兄弟姐妹们。

    徐、蔺、霍三家本就是开国功勋同袍,过命的交情,后又同驻西线,利益和各种相关,关系就更加紧密了,三家一直都是世交。

    各种宴会和私下的游玩,霍家的兄弟姐妹各种往死里坑他踩他害他,鄙夷他,嘲笑他,要么就不管不问不看。

    是徐家和蔺家的哥哥姐姐和同龄弟妹跑过来,皱眉赶走那些欺负他的兄姐弟妹,把他拉起来,带他换了衣服,补上祸事,还还带着一起玩。

    徐妙卿小小年纪,就蹲在地上对着他唉声叹气,各种小大人说罩他,还从零花银子里抠出一些给他改善生活,甚至还摇头晃脑跑去找祖父说,霍家的小哥哥太可怜啦之类的。

    后来也是因此,他那祖父稍稍整顿一下后宅,让他们这些不受重视的庶出子孙的生活因此好过了一些。

    当然,徐妙卿也不仅帮他,每次和霍家孩子出来,她总是十分忙碌摇头晃脑,荷包大出血。

    霍少穆不是得徐妙卿帮助最多的,但他感激于心,他永远记得那个眉心点了个红点,红缨枪舞得舞舞生风的英气小少女。

    后来徐妙卿夫妻来找他,霍少穆没法把两图相关事情往外说,但他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然后,因此,可能霍少穆是第一个怀疑徐妙卿夫妻不是牺牲而是失踪的人。

    这些年,他努力发奋,不再纨绔,手下也积累一些心腹的人手和商队。

    他一直关注徐妙卿夫妻,徐妙卿夫妻失踪,他是当时得到线索最多的,他足足查了几年。

    霍少穆很早就猜测明太子可能有出山的意图了。

    这几年努力查探下来,还真被霍少穆这个出其不意的人,查到了一些相关的消息。

    霍少穆说的那两段是事实,而私心里,他也希望借裴玄素赵青等人之手和太初宫的势力,能尽快救出徐妙卿夫妻。

    霍少穆最多是查,他没这个能力救的,且他也只是刚刚查到。

    沈星腾一下站起来,“我二姐二姐夫,真的?!”

    她一直安静听着,拿着笔摘抄,一下子,连砚碗都撞翻了,她神色霎时变了,一时不可置信。

    二姐二姐夫的准备消息,来得是那么突然。

    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沈星心跳漏了一拍之后,彭彭狂跳起来了。

    真的吗?

    她真的能救二姐和二姐夫了吗?

    徐景昌也一刹那激动,几乎抢步上前,但被韩勃一手拉住,韩勃冲他微微摇头,徐景昌这才按捺住激动,勉强站在原位。

    “是的。”

    霍少穆点头:“我上京述职过,她认出我了,后来辗转来西南找我,和我打听一些旧事。”

    “其中,有当年浔江上游的龙口县到新平县一带。我听她的口气,我感觉她似乎知道更详细的水道入口地址。”

    因为霍少穆是知悉内情的人,所有有些打探,他一听就品到了。

    “你们如果想尽快知道水道入口,可能去救她,会找比霍少成还快些。”

    这句话霍少穆已经强调了两次,他不能再说了,于是扯过方桌上的纸和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地址,“这四个,都是明太子暗地里的私牢地址。”

    一个杜阳东的兴平县,另一个在宾州,还有一个在京畿北出的泰州,最后一个则在京畿南的远郊,很靠近圣山海的行宫地点。

    霍少穆把纸推过去给沈星,这四个私牢地点,都是这些年他为了徐妙卿夫妻的事,跟着线索苦苦追查到的,“都是大致位置,我不确定具体哪个门牌,但我手下人确切查到那里曾经关过不少明太子的囚犯。”

    “还有一个是杜阳卢府后面,不过已经被你们捣毁了。”

    霍少穆对沈星说:“你二姐二姐夫现今就囚禁在最后一个,京畿南远郊民宅,距圣山海不远的那个!”

    说来还要感谢裴玄素和沈星在杜阳那次,明太子紧急转移囚犯,又火速赶回圣山海,仓促之下,才让霍少穆的人远远坠着,出其不意的一路人,才成功跟到京畿南郊去。

    霍少穆的人得到确切地址之后,也实在没法营救。霍少穆已经在考虑,要不匿名给沈星送信了。

    因为沈星现今跟的是手掌东西提辖司和宦营、太初宫核心神熙女帝的股肱心腹的当朝第一权宦裴玄素,已经圣旨赐婚了。

    沈星立即将纸笺接过来了,她低头看了,又拿眼看裴玄素,还有赵青。

    裴玄素瞥了纸笺一眼,又瞥了赵青一眼。赵青视线则从霍少穆脸上移开,看沈星和她手上的纸笺。

    沈星心念微动,想了想,她抄了一份,徐芳接过来,过去递给赵青。

    赵青垂眸看了看,折叠掩下。

    楚元音站在赵青身后的女官最后排,她微微抬头也想看,但赵青身体遮挡和迅速掩下的原因,楚元音并没有看到。

    裴玄素看霍少穆,后者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裴玄素淡淡道:“你可能会有危险,我安排几个人伪装近卫保护你。另外,我留下一队人在瑕州,必要时,你可能需要带家眷暂避离开。”

    “此事本司会如实陈折上奏,你将功补过,或许,可能会恢复原本姓名。”

    霍少穆对此没有意见,并且听到最后一句,还有些激动。

    裴玄素就心知,这霍少穆说的是实话。

    赵青也是

    霍少穆很快从茶室离去,后门离开。

    屋子里就剩下裴玄素的人和一行七名赵青等监察司女官。

    不包含沈星和梁喜。

    不过包括了元嘉公主楚元音。楚元音身后站着她的两名男性心腹太阳穴鼓鼓的高手。

    ——楚元音名义上也是监察司女官,她也不知给出神熙女帝什么利益条件作交换,除去高原反应实在不行没出关,一路上赵青都有带着她。

    沈星拿着纸笺,有些紧张看了眼裴玄素。

    裴玄素面上不露声色,但他马上招手赵怀义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两句,冯维和赵怀义立即出去了,两人一明一暗,立即遣人回东都去刮这个霍少成去了。

    裴玄素把纸笺折叠,放在方桌上,他对赵青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去京畿南郊,把这徐妙卿夫妻救出来。”

    要是其余人和事,他毫不迟疑就自行下决定了。

    但涉及沈星和徐家,他不免多一份谨慎迂回,难得第一次咨询赵青的意见。

    以防徐家人被告黑状。

    圣旨来之不易,但帝皇手松手紧甚至反口也就一念之间。

    他自己在刀尖上行走,却尽可能不想带着沈星和她身后的徐家。

    赵青沉吟不语。

    她忖度,裴玄素明显是有私心的,但这也确实是个最优选择之一。既然霍少穆这么说,相信他一家大小,不敢无的放矢。

    赵青瞥一眼裴玄素,后者黑色窄袖武士服,银簪束发,天庭饱满地阁浑圆,剑眉和一双丹凤目凌厉如刀锋冷电,端坐不动声色之间,几分阴柔又城府深沉的威势摄人。

    赵青也算很有能力的人,但她已经明显有竭力亦钳制不住对方的感觉了——出行宫之前,神熙女帝特地叮嘱过赵青私下必须盯紧裴玄素。

    赵青瞥裴玄素的同时,自然也望见了沈星,她眼珠子微微一动,沈星眼巴巴看着自己。

    种种考量,最后目光落在紧张手心都出了汗的沈星身上,赵青瞥过沈星,最终才收回视线:“那就按你说的办!”

    赵青起身,长靴一转,快步出了茶室。

    裴玄素一声令下,速度非常快,他们抵达绣水大码头的时候,船已经在等了。

    一路都是快马,沈星都没顾得上说话。

    终于在码头不远的小树林侧翻身下马,分几拨人往大船迅速而去。

    站立的一会儿,沈星望了一眼后面各自收拾伪装的同僚们,她小声对赵青说:“谢谢你赵姐。”

    “我不是为了你。”

    赵青硬声,回头望了一眼亲信女官们和楚元音那边一眼,呼了口气,她低声:“你下回别跑过来和我说话了。”

    是对公考量,也确实有对沈星的私人情感。

    赵青虽是郡主,但她从小没了母亲,父亲不敢不重视她,但父女真实情感也就一般。她很能理解从小家变,没了家人的沈星,此刻的急切和渴望。

    但赵青现今和沈星各自立场,沈星下次别跑过来了,因为赵青不能有徇私嫌疑,这对彼此都不好。

    赵青很严厉盯了她一眼。

    沈星说:“我知道。”

    她穿了增高鞋,遮阳巾一挡,不需要怎么伪装了,她也是见大家都躲进小树林里整理跑远了,她才说的。

    赵青拉沈星避进一棵大树后,也没什么好说的,最终拥抱了一下,赵青低声:“会好的,好好干。”

    沈星:“嗯!”

    裴玄素一直留意着沈星,他扫视四周,这个角度他也望见赵青和沈星在大树下拥抱了一下的隐约身影。

    然后沈星很快就从那边大树后出来了,裴玄素本以为她会第一时间跑过来和他分享喜悦的,以前都是这样的。

    但谁知,沈星跑出来之后,却第一次跑向后方的徐景昌那边了。

    她和徐景昌握住彼此的手,尽力表现平静,但彼此对视一眼,那种激动和紧张期待,尽溢眼眸和神态间。

    裴玄素已侧转过身,掌心也松开,下意识迎接沈星跑过来的。

    谁料却落了个空。

    他提起的心绪不禁往下一掉,裴玄素突然意识到,……有了家人的沈星,自己好像不再是她唯一关系最亲密的人了。

    这个感觉非常不好受,落差也很大。

    因为滚滚红尘无数颠簸,两人互相偎依,互相扶持,只有彼此在身侧。

    裴玄素不是铁人,他也有脆弱和心理依赖。他把这一面,全部都放在沈星身上。

    好在是徐家人,不是别人。但仅此而已,他突然之间,心理落差也大得很不好受。

    韩勃用肩膀碰了他一下:“喂,你不会是嫉妒我三妹妹有家人吧?可不兴这样的!”

    要说近日裴玄素的情绪波动,除了冯维他们,韩勃也察觉一点儿。因为韩勃不是外人,裴玄素没刻意掩饰。

    韩勃知道他和星星又有点闹别扭的样子。

    在韩勃看来,沈星脾气真的很好很好,柔软又体贴,但凡有别扭,肯定就是裴玄素不对的。

    他自觉是沈星哥哥,一直想找个机会发作,好警告一下裴玄素可不能欺负星星,这不,机会来了。

    裴玄素心情正不佳,不愉快简直层层叠叠,他阴着脸韩勃这些讨嫌的家伙一眼,“滚,别和我说话!”

    不爽就骂,反正韩勃也不是别人。

    裴玄素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韩勃:“喂,喂!……”

    我还是不是你兄弟了?咋好端端就骂人了呢,他话还没说完呢。

    韩勃说着要追上去,韩含赶紧一把拉住:“您明知督主不高兴,您凑上去干嘛了?”

    韩含韩束几个赶紧劝住:“您就别操心了,咱督主哪里舍得欺负星姑娘了,您别乱掺和行不行?!”

    别越搅越乱,您可不是这方面的人才呐!

    裴玄素登船的时候,心情还很差的,直接进了顶层最大的舱房了。

    这是他和沈星的房间。

    船行东去速度最快,绣水大河一路直抵京畿北岸,连换航道都不需要。

    决定先救沈星的二姐和二姐夫之后,裴玄素毫不迟疑,立即率人以最快速度往瑕州的水陆大码头快马赶去。

    适逢夏汛,江水暴涨湍急,瑕州和关中地势高差落地也够大,八百里之遥,估计一日就能到。

    这一路大家都很累,几艘大船先后起锚迅速汇入江心,裴玄素下令,除去必要值守之外,其余人抓紧时间休息补眠,因为抵达京畿之后,很可能还有一路的硬仗。

    ——若是能顺利从沈云卿夫妻那里得到水道具体位置信息的话。

    顶层舱房,裴玄素把护掌和束袖都解下扔了,吩咐两句挥退冯维孙传廷,沉着脸把大小的明报暗报都浏览了一边,而后又写了给神熙女帝的密折,让冯维发出去。

    他心情是很差的。

    但偏偏随着沈星快步跑回房,和他分享喜悦和紧张的心情,又奇迹般很快就阴雨转晴了。

    蹬蹬蹬的脚步声,裴玄素一眼就听出是她,他正拿着几分重要密报重新细看,垂眸思忖,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情不自禁把密报一把掷下,站起身侧转头。

    “二哥!”

    沈星推门回屋,很激动很激动飞扑上来,裴玄素本来一肚子沉郁的,他想来都不是个多大度的人,尤其涉及沈星,半步他都不退的。

    可门一开,她的笑靥,然后就是一个飞扑,扑进他的怀里。

    裴玄素赶紧接住她。

    随着她这个动作和笑脸,银铃般的声音,他一下子就不禁阴雨转晴,“你小心些。”

    “你不是去找景昌了吗?怎这么快回来?”他到底还是瞥了她一眼。

    沈星说:“说完了,就回来了呀。”

    她被裴玄素接了个满怀,想起什么,赶紧嗅嗅自己的前襟:“是不是很臭?”

    都多少天没洗澡了。

    孙传廷已经带着人抬水进来了,等他们出去后,隔间热气腾腾的水雾从帘子后溢出,沈星赶紧说:“二哥我要先洗!”

    陈元等人办事相当有效率,连换洗衣物都有了,虽然不算很贴身,但大小差不多。

    沈星赶紧拿着她那身小的男装棉布成衣,跑进去了。

    半晌,她从门帘子伸个脑袋出来,脸颊蒸红,小声:“你不许偷看。”

    这么这么长时间了,沈星一直很担心自己做不到的,但终于,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她得悉了二姐二姐夫的真实被囚禁位置。

    其实霍少穆那张纸,带给她不止一种情绪,但诸般情绪翻转压下后,是几乎泪流满面的激动和喜悦,尤其是和景昌说话之后,沈星此刻的心绪几乎全在这个事实上了。

    她在里面沐浴洗发,一边有些激动和外面的裴玄素说话,她不用熏香不用其他,比一般女的要快多了,很快就穿上有点不合适的稍宽男装胡服跑出来,出门的腰带没急着绑,衣带都系上就好,头发披散湿着。

    “二哥,我真的好高兴,一开始,其实我很担心我做不到的。”

    裴玄素接住她,两人牵手在舷窗便的窄榻上,她坐在他的怀里,他便给她用棉布擦头发。

    沈星说了很多自己的感受,时至今日,她才敢说出自己当初的害怕。她一直都不敢说的,因为怕不吉利,说了会实现怎么办?

    “小时候,二姐天天带着我们。别人打我,我不敢说,怕给家里添麻烦,但二姐发现了,把那个人堵了,狠狠打一顿。……”

    在宫里最初那几年,一家人实在很不容易,高高的斑驳红墙,永巷就像一座没有出口的围城。沈星小时候大病过一场,头大身子小,又瘦又弱。帮助他们的人有,但仇家和看不顺眼曾经勋爵的人更多,她又小,时不时总有人欺负她。

    她从小就很懂事,不给爹爹说让爹爹更难,但二姐发现后,气得不行。夜里偷偷爬窗出去做布置,套麻袋把人打个半死不活一顿。

    “我很笨的,都是二姐保护我,后来还有二姐夫。”

    沈云卿不露脸,但她安排了些陷阱,让打沈星的那些小孩子得罪其它人,没多久就被打个半死不活,或许直接从永巷迁走到后围巷去了。

    沈星小小声着说,过去那些宫中岁月,如今回忆起来,却有另一种的温馨和相守的快乐。

    她开心,又有点难过,说着说着,还抹了一下眼睛,不好意思转头看他。

    裴玄素把她头发擦得差不多了,柔声说:“你怎么就笨了,你还小呢。”

    说得他心疼得不得了,如果他那个时候就认识沈星,他肯定把欺负她打她的那些人都摁死!

    输出了一轮,沈星的激动的心情平复了不少,她仰头望舷窗外的江水望了望,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真没想到,霍家跑出去了两兄弟,当初我们都以为霍家的人都死光了。”

    船行破水,在浪头上起伏,不过顶层舱房颠簸并不明显,在这样不断的摇晃下,半下午的阳光自舷窗射进来,落在沈星的小腿上,热辣滚烫的,她把腿往后缩了缩。

    想起自己家,又蔺家,还有霍家,说来当年霍家人口最多的,十三房,四代共二百多口,不连仆役的,光姓霍的。

    “那霍少成,是许夫人正房的嫡孙,难怪他徘徊了这么多地方,也不肯甘心。”

    曹国公夫人徐氏,就一个儿子,一夕之间,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争了一辈子努力一辈子,突然所有血亲全部被这可笑的原因身首异处,连尸首都收不回来。

    霍少成的恨,很能理解。

    所以霍少穆能从军成亲,霍少成做不到。

    不过不管家中人口多少,带来的结果和境况都是一样的。

    沈星斜膝坐着,洗澡过后她脸颊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白,只是神情有种惆怅和淡淡的伤感,她的鸦青长发虚虚束在背后,看起来脸特别小,眉目婉约。

    裴玄素接过梳子,梳了几下她的发尾,才放在身后的榻沿上,他拥着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上,问她:“你没想过复仇吗?”

    沈星被这个问题问得,不禁怔了怔。

    她支持裴玄素做任何事,但她……,她小声:“我害怕。”

    性格致使,不是每个人都像裴玄素这般桀骜不驯的,没错,其实像裴玄素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桀骜不驯。皇权碾压他,欺辱凌驾他,他不需要太长时间,他就生出了反叛之心,暗中窥视意图掀翻整个皇族,凌驾皇权将其踩在脚下。

    这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强悍心性,又有几个人能有这样觉悟和能耐?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天子之尊,这一整个皇族和皇权,她至今仍觉得很遥远很巨大,就像大山一样。

    沈星其实不怕死,但经历前世今生,更多是敬畏,她知道能保住活的人就有多么不容易,所以她不敢奢想太多,这辈子能保住她在意人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除了家人。

    其实还有裴玄素。

    沈星回头望他,阳光下,他刚才把脸洗了重新描妆,没有描很浓,此刻轮廓五官有阉人阴柔艳丽之中,还有一种男儿的遒劲。

    知悉越来越多的他的前生情感,两人这辈子携手是有多么的不容易,这个怀抱太温暖,这个男人太鲜活,她就不禁会生出一种害怕。

    前世他最后身死一幕太过鲜明而炙烈,那个如火如荼披风猎猎的背影转身,就是生离死别。

    这种死亡带来的伤恸,哪怕最初她还没知悉自己爱着他,都有着一种动魄惊心入骨入髓的悲伤。

    沈星忍不住会害怕,这样的风高浪急,她总隐隐藏着一种害怕,担心他会像上辈子一样结局。

    其实明明知道已经好多了。

    他比上辈子的情况好太多了,局势和身处位置角色也要好多了。

    但关心则乱,她总担心重蹈覆辙。

    “要是,……”她仰头望他,阳光折射,他的脸很亮,她看着这样仿佛是两辈子鲜明都合一的他的面庞,她住嘴不说,但暗暗下定决定,假如……要死就一起死,“我们永远在一起。”

    这一次,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

    说到这里,沈星从方才掏出解下的贴身物品中,取出一张纸来。

    正是霍少穆写的那张纸,四个地址的那张。

    她打开折叠棉纸,垂眸细看,不禁有些泪目,她吸吸鼻子,把纸张压在自己的心口上一下,小声:“你还记得,我前几天给你说过的金州逆道案吗?”

    “这上面的几个地址,在一开始,你剿逆道党羽的时候就灭了的,还是你亲自出京去剿的。”

    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前世当时,她还因为他出京而感到高兴,不用见到他,她高兴。

    并且那时候的他,刚旧伤复发不久,还没好透。

    挺着那一身入骨旧患痛楚——他一复发起来,严重那几天痛不欲生,趴在床上起不来身。

    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却起不来,那种痛的程度,看着就有些让人齿酸。

    可他能下床之后,还没好透,就亲自带人去剿了这几处逆道匪巢。

    沈星当时还特地看了邸报,记得听清楚的,宾州、泰州和京畿南郊。

    乍眼一看霍少穆写的这张纸当时,除了二姐二姐夫以外,这几个那么恰好似曾相识的地名,不禁让她刹那回忆翻涌,心中一震。

    “你说,你会是特地去的吗?”

    是,特地为她而去,剿的是那种“逆道匪巢”吗?

    这辈子经历了这么多,看着裴玄素一步一个脚印,才是知道上辈子那个满身伤痛人有多难。

    朝局倾轧和这些顶级人物水面下的厮杀又有多么凶狠和不见血腥。

    她知道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自己就算当了太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上辈子他无言的保护,又有多么的不容易,多么难能可贵。

    他背后究竟为了她做过多少事?

    又有多少事她这辈子即便再努力去追溯都不可能知道了?

    沈星吸了吸鼻子,强撑着不哭,她还努力笑了笑,但唇角一动,眼泪就“吧嗒”掉下了一颗。

    但其实,裴玄素的心也吧唧掉在地上了。

    他刚才其实心情不错的,所有不虞,随着她的笑脸和飞跑进门,很快如冰雪般消融了去。

    如今靖陵计划查探的进展,其实是很不错的。

    裴玄素有一种直觉判断,他还掐在明太子那边进展的关键上。

    虽然她很快身边就不止他一个至亲密的人了,但心情恢复之后,转念一想,等成婚以后,徐家就成了娘家人,他和她一个新家,他照样还是她身边唯一最亲密的身份。

    徐家人总不能天天来他家的,来了也不能轻易进他和沈星的院子,卧室更不必说了。

    把这些介怀之处放下之后。

    她二姐二姐夫获救将在眼前,假如明后天一切顺利,他将要实现对她承诺的大半了。

    而她婉柔和他在一起,坐在他怀里,他给她擦发束发,她和他分享她的种种喜悦惆怅和心情。

    他就一下子将因为前些时日前生那个人的那些不虞东西丢在脑后,很快沉浸进和她私下一起分享的柔情和开心惆怅当中。

    但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昨夜的梦简直如鲠在喉,一旦想起心口就像硌着大块硬物似的,膈应得他愉悦全无,脸上的笑一下子挂不住了。

    裴玄素的笑一下子敛了,半晌,才说:“……是吗?”

    第103章

    裴玄素的性子其实自私又霸道。

    他有时候真的觉得,老天爷可能很不喜欢他。

    他这辈子,从小渴望竭力想得到的,他都得不到,或者不完整。

    母亲,母亲憎恨他,他这辈子嘴上不承认但心心念念却都未曾拥有过她的爱。最后昙花一现,也根本不纯粹。

    如果大哥也在,只能二选一,想必母亲会让大哥活而不是他。

    其实他心里也很明白,母亲肯定有让他照顾大哥的因素考量,才做出那个选择。

    因为大哥一个人绝对是活不下去的。

    而他这个极善伪装的悖逆儿子,不得不承认足够强悍有能耐。

    父亲,父亲爱他,也爱哥哥。

    父亲还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他也爱他治下的百姓子民,往往会在外务上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极力腾时间,但其实分给他的也很少。

    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小小的他抿唇过,为什么别驾陈伯父或刺史梁大人等等总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而他父亲为什么总是那么忙碌。

    渐渐长大,他理解父亲,也投身父亲之志,但那些小小的他拒绝奶母抱哄,自己孤零零抱膝坐在床上长久望着窗外的院门等待父亲的时光并没有因此消失。

    可再后来,他连父亲都没能留住,他是死得那样惨。

    再到哥哥,哥哥真的很好,可惜,可惜因为他那个毕生难忘午后的一个调皮提议,哥哥成了一个长不大的痴儿。

    他惊才绝艳,三元及第状元郎,大燕朝第一人,想着报效家国,承继父亲之志,也是他之志。

    习得文武艺,报与帝皇家。

    他也一度深得帝皇的赏析和栽培,将要鹏程万里。

    可偏偏最后却“阉割”进了提辖司,走上一条正常人难以想像的崎岖道路,发现这种种的血腥丑陋真相。

    最后,最后就是星星了。

    多么的不容易,绝境艰难之中,他可以仰望到一线光明,并且伸手抓住了它!

    那些孤冷凄清的夜晚,有这样一个人偎依在他身边陪着他,她和他狼狈牵手奔走在城池的阴暗小巷里,和他夺路狂奔,他一路生存的挣扎之路,种种沉重的惨痛打击和负重前行,都有她的温柔陪伴和鼓励。

    他何其有幸,他可能花光了毕生的运气,才最终能够在茫茫人海中遇上了她。

    与她携手。

    她在他心里是多么多么的重要啊。

    可偏偏到头来发现,他还是没法纯粹得到她,有个阴魂不散的影子融入他的血肉之间,他根本没办法将他和“他”分离。

    人世间最愤懑之事莫过于此!

    他亲人几乎都死绝了,他只有她了,可偏偏他和她之间,要硬生生插足这么一个第三者!

    裴玄素胸膛剧烈起伏,他这一刻真的恨不得把那个老东西从梦里掏出来一把撕碎!

    裴玄素从来都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尤其是现在,他下手往往又狠又厉,让掌下敌手没丝毫挣扎余地,薄唇轻掀,决定生死;遍地血腥尸骸,他眉头都不会动半分。

    他不是个好人!

    裴玄素自己也很清楚。

    他这辈子早就和好人沾不上边了。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不择手段的冷血权欲动物。

    只是猛虎尚有柔软之处,裴玄素这辈子的柔软地不多了,沈星就是他藏在心里最软的那个位置,嗜血猛虎笼头上的那条缰绳。

    此时此刻,阳光明晃晃刺目,裴玄素心里硌得难受极了,不断深呼吸,他明知道不合适的,但他真恨不得立马跳起来把炕几掀了,以此表达他快井喷一般的情绪!

    但她偎依进他的怀里,此刻正搂着他,掀炕几势必同时把她掀翻,他下意识就不肯。

    这顿了一下,就掀不起来了,但胸臆间一下下鼓胀叫嚣井喷的情绪还在翻滚。

    两种情绪交织,理智情感和情绪,他一刹那僵着,情绪拉锯身体不知该如何好,呼吸非常粗重。

    但好在这个时候,不用他想了,半旧的舱房门外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和敲门声避免了他在不对的时候做出错误的情绪选择。

    船上烧水不易,第二趟的洗澡水才刚烧好,冯维带着底下抬着大桶的水桶等房伍等近卫,正等在门外。

    刚才裴玄素洗脸,房门上了栓,冯维和守门的孙传廷也心里有数,没有奇怪,也没直接推,先在外面敲门。

    怀里沈星低头抹一下眼角,忙从他怀里起身,去开门,让冯维等人把东西都抬进来,放进隔间去。

    踢踏匡当,七八个人鱼贯进来了,但大家似乎隐隐从端坐不动神色淡淡的督主大人身上嗅到什么,不约而同悄悄对视一眼,放轻脚步动作,把东西放好,赶紧出去了。

    冯维回头看了一眼,沈星有点衣衫不整,她躲在屏风后,站在另一个窗畔,他看不到什么,只好也出去了。

    裴玄素被这么一打岔,头脑一下子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抿唇,情绪还在,但裴玄素很明白,这是最不合适谈这个话题的时刻。

    救沈星二姐二姐夫前夕。

    救援若成功,明日将是沈星两世所求魂牵梦萦喜悦到能痛哽咽的时刻。

    他若此时让她心情不好,那绝对会成为毕生遗憾。

    更重要的是,如果受两人争执的情绪影响,导致明日出现什么失手的动作或判断,造成了什么失之交臂的负面后果,那可绝对不是沈星或裴玄素能够承受的。

    别说沈星,裴玄素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他该恨死自己了。

    他这辈子的惨痛遗憾已经太多了,他不能再给自己制造一个。

    否则他就别怨别人了,这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彻底冷静下来了。

    床头还有身男装,沈星低头小心把纸笺折叠好放进内袋,呼了口气,用力眨了眨眼睛,跑到床边,抖开衣服看看,棉布黑衣劲装,料子一般,但大小应该合适。

    她跑进隔间把衣服放好,又出来,细声:“你去洗吧。”

    “嗯。”

    裴玄素强撑个笑,下地站起:“那我去了。”

    他把门窗都拴上,撩起门帘进入隔间,脱去衣物坐在浴桶,不禁呼了口气,浑身四肢百骸被温水浸透,舒爽感从身躯直窜天灵盖。

    但身体舒服了,但心并没有,裴玄素年纪比沈星大不少,他亦是刚强冷硬的性格,但诸般强烈的情绪之下,他心底是藏着一些委屈的。

    那种种翻滚的情绪被理智时间和这温暖的浴水给慢慢压了下来,心底那些委屈就慢慢浮起来。

    就像小时候,他倔强,昂首抿唇,心底却是怨怪着母亲生了他为什么不爱他,难道他不是她的孩子吗?

    水不很热,室内没什么蒸汽,阳光自隔间的小舷窗的窗纱滤进来,投在半旧的船板上。

    裴玄素靠在桶壁,双手分开放在桶沿上,斑驳的阳光在他面前水面上晃荡着,他却不自禁侧耳去倾听房间里的动静,意识到这个动作,又负气,狠狠一拳打在水面上。

    水花四溅,哗啦啦洒在地板上。

    说到底他心里还是很在意,他发泄一般做出很大的动作,水哗哗洗出一地,但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

    ——要是平时,沈星肯定就会跑过来问了。

    可今天沈星都不理他!

    裴玄素生气,又急切,甚至还有一点慌,她在干什么?该不会又想那个老东西在出神吧?!

    真的气死他了!

    裴玄素以龙卷风一样的速度迅速洗好澡洗好头,再也顾不上泼水了,一跳出来,匆匆擦身套上衣物,头发披散胡乱抹几把,连妆都顾不上描,满腔愤怒和焦急冲出来。

    一室静谧,沈星早就睡着了。

    她确实看那张纸了,但她太疲惫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榻上,头枕着手臂,睡熟了,眼下淡淡的青痕,那张纸压在她纤长的手掌下面。

    裴玄素直接抽出那张纸,把它恶狠狠撕了个粉碎!

    他在榻前踱来踱去,可终究是舍不得,沈星这个睡姿很不舒服,他心里难受,却最终还是俯身,小心翼翼抱起她,不惊醒她,小心把她放到那头床里侧去睡。

    他坐在床沿,抿唇把妆描了,盯着小靶镜里头那张几分阴柔又艳丽凌厉非常具有阉人特色的轮廓和面庞,他真的恨死这张脸了。

    把靶镜扔在地板上,他披散长发,趴在床外侧的枕头上,看着沈星微微张开一点唇脆弱无辜沉睡的脸,他有时候也真恨她一点都不知道,他的难受!

    裴玄素重重亲一下她的唇,惩罚一般用力啃咬了一下。

    接触到那片柔软,心里却一酸,差点落下来泪来。

    裴玄素眼眶突然发热,他用手掩住眼睛,半支起身,哽咽了半晌,才把这突如其来的泪意给硬忍下去。

    其实想了这么多,这么激烈的情绪起伏和烦扰,全都因为爱着她。

    裴玄素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深深爱上一个女人。

    简直痴了一样,挖心掏肺,入骨入髓的爱。

    可能爱中,还夹杂着很多其他的情感。

    但在她答应和他好那一刻,统统都汇合在一起,化作满腔浓得化不开的爱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至有意识想去追根溯源时,已经是身体血肉骨髓的一部分,特殊的经历,造就这份独一无二的情感。

    裴玄素年少时,幻想过自己将来的妻子和爱人。

    但从来没有一个形象,会如此贴合她,贴在了自己的肺腑和血肉。

    裴玄素年少时,真的从来没想过。

    正如他从来没想过会遭遇家变后的这一切一样。

    但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深深爱上。

    他承认自己真的很介意那个人。

    但他的优势是他活着,而“他”死了,早晚有一日他要把“他”从沈星的心里连根拔起挖出去!

    裴玄素这么一想,他心里这才舒服了不少。

    他胡乱擦了一阵头发,直接把棉巾一扔,躺在床上,侧身拥着沈星,手臂放在她的腰上箍着她,又觉得不够,松开手调整一下她的头部,让她的脸冲着自己,呼吸间淡淡香橙味道喷在他的脸上,裴玄素这才感觉差不多。

    把手重新箍着她的腰,裴玄素这才肯闭上眼睛。

    ……

    大家都很累,除了必要的值岗和裴玄素本人起身处理过明暗讯报和他私下的事务之外,两艘大船半个白日加一个晚上就是静悄悄的。

    沈星睡得其实不算安稳。

    这长长的一觉,她断断续续做了很多凌乱的梦。

    有的醒后不记得了,有的却还隐约有些记忆。

    她在梦中穿行,梦见景昌被凌迟的那个刑台,午门外的大街人潮汹涌,人声鼎沸,黑褐色沾满洗刷不去陈旧血腥痕迹的刑台台板,高高地搭起来,一个个十字架,一个身穿半臂红衣胸口大多有毛的虬结行刑手。

    景昌被捆绑在左手边顺数第三个邢架上,他一身斑驳的灰白囚衣,头发凌乱结块披散在颜面上,最后他吃力抬起头,望了她一眼。

    眼眸中的无数的情感,沈星今时今日才终于读懂。

    她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景昌沉缓的动作,他仿佛被下了药。

    刑台边缘有两个狱军服饰的男人,无声不起眼站着,却似乎盯着景昌的方向。

    ——这是东宫的人在无声监视全程,以防药效失误吗?

    梦中的她,惶惶而悲恸,失声痛哭,被后面挤上来的徐芳和景昌的心腹一把捂住嘴巴,倒退人群带着她跑。

    二姐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她一身灰青色旧布衣,不合身,腰带紧紧一束不掉,可能是路上胡乱收的。

    可当时没有任何人顾得上这些。

    二姐挤着冲进来,含泪的眼睛最后望一眼刑台,狠狠一眨眼,眼泪潸然,毫不迟疑拉着她就跑。

    二姐瘦了很多,眼眶都凹进去了,让她那双英气勃勃的美丽大眼睛充满血丝,很疲惫很狼狈,但即便是这样,她的眼眸依然很坚毅很有神。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徐家女儿少,大姐有心疾,从小大人都小心翼翼护着,再也不敢带她出门玩耍。

    后来终于生出了一个粉妆玉砌但浓眉大眼又虎虎生风的女孩儿。

    那时候,沈星离出生还早着呢。

    有很多年,伯父父亲们带着二姐到处出门玩耍,二姐骑着竹扫帚当马,呼啸来去的大姐头。

    那样一个洒脱开朗,当成男孩子一般长起来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小少女,倘若徐家没有出事,大概沈云卿会走上像赵青一样的道路吧?

    当一个英姿飒爽的长腿女官姐姐。

    可这样一个曾经万千宠爱于一身,以照顾弟弟妹妹为己任,甚至连隔壁霍家的可怜小兄弟们也照顾安排上的飒爽女孩,最后却死在了银胭河畔。

    那双英姿勃勃的大眼睛失去光彩,沈云卿最后一把用力将沈星送上小舟,她倒在地上,头冲着小妹方向,眼睛却再也不会转弯,脏污苍白,越来越远。

    火花无声熄灭了。

    她也湮灭在一轮轮残酷的政治斗争之下。

    沈星惊醒了。

    醒来之后,发现已经第二天天亮了。

    休憩的身体疲惫消褪,精力重新充沛,她好像现在渐渐都锻炼出来,腿脚手臂和肌肉不复最开始时不会剧烈运动后抬都抬不起来。

    很多东西都改变了。

    沈星动了下自己手腿,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她现在只盼着,自己在意的人和事,都往好的方向改变,那就好了!

    她也顾不上想太多,赶紧下床洗漱收拾,把袖箭飞镖袋子匕首和药物荷包等都重新装配好,就是那张纸不见了,她焦急找了找,没找到。

    但也算了,她都记住了,那张纸其实就是个执念寄托。

    找不到,她最后只得算了,工具包袱不需要用了,她打开捡了几样常用的放在靴筒的内袋了,其他放船上,换了把佩剑配上。

    出去的时候,才刚刚清晨,大船刚刚过虞门,大概还有二百里的水路。

    早饭是鱼汤饭,沈星胡乱扒下去,她心神全部不在这上面,大概吃的什么都没记住。

    船行速度很快,预计中午就能到,之后一路快马疾奔,未时初左右就能抵达京畿南远郊的目标地。

    越接近京畿码头,沈星紧张起来,她在船头甲板走来走去。快到杜阳的时候,担心被东宫眼哨窥见,全部人收缩进船舱内,她也不敢出去,但也坐不住,在舱厅站着,转来转去,时不时凑到舱门去瞄外面。

    徐景昌也是。

    不过韩勃有给他安排有差事,他努力让自己站岗,但紧紧攒着的双拳和不断跟着沈星移动和对视的双眼,昭示他同样紧张到极点的心情。

    裴玄素见她这个样子,心知自己昨天暂时隐忍的决定是再正确不过的。

    一个人只有一颗心,极度紧张期待的时候,容不下两件事。

    楚元音也坐在舱厅一角,身后站在她的两名心腹高手,她冷眼看着沈星的焦急,又瞥一眼徐景昌。

    昔日徐景昌不过她父皇麾下的一个区区杀手罢了。

    偏现今在这舱厅之内,徐景昌位置还隐胜她一筹,楚元音难免心内不愉。

    但裴玄素端坐上首,不动声色转着他右手的碧玉扳指,那双漂亮又斑驳又力量感十足的修长白皙手和他的人一样,不疾不徐间,危险感十足。

    裴玄素瞥了她一眼,这阉人眼神太冰太厉,楚元音很忌惮他,抿紧唇,挪开视线。

    裴玄素冷冷暗哼一声。

    不是谁都有资格享受他的柔情和示弱的,这世上绝大部分人能见到只有他冰冷嗜血的雷厉风行一面。

    这元嘉公主楚元音就是其中之一。

    他淡淡收回视线,楚元音到底给了神熙女帝什么利益条件呢?

    让赵青直到现在都带着她给她刷功劳,这是回去就要落实封地就藩了?

    裴玄素垂了垂眼睫,心念一转,但也没急着追溯,有些事情火候不到追溯没用。

    现在当务之急,一是营救沈云卿夫妻;二,最好霍少穆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能顺势得到进一步的水道入口线索!

    裴玄素固然将沈星放在心上首位。

    但他生存必须要做的,从来不仅仅只有一件事!

    他两手抓,两手都不允许自己失。

    ……

    一切来得是那么恰到好处。

    可能两辈子,掌管运气的神终于让徐家人幸运了一次。

    沈星徐景昌坐着的船正以最快速度顺水东下之际,当天午后,沈云卿和陈同鉴夫妻也正在越狱。

    沈云卿陈同鉴已经被囚禁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了,刑囚、拷问、水牢禁闭、日夜锁守,不见天日,明太子是个心狠手辣的,死亡铡刀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两人的头顶上。

    但夫妻俩一直都没放弃过自救。

    沈云卿夫妻俩百折不挠想越狱的。这个水牢带给他们太多困难痛苦,沈云卿几度因为伤口无法愈合转向恶化险些死去,但这个水牢熬下来,却有一个好处,水下是视线盲点。

    他们一直趁着夜深人静或没人注意的时候,憋气到底下浊水之中,去尝试抠挖墙根下的青砖,他们摸到空隙的大些的地方,一点点去抠,去挖,把整块青砖抠下来,不挖的时候就把青砖塞回去恢复原样。

    老实说,这很难。

    他们的手指头不能出现抠挖伤痕,因为水牢每天都会被巡检多次,检视的人眼睛很利的。

    过去其实见效不大,因为杜阳的水牢青砖墙封边非常坚固,青砖堆砌很厚很紧实,外面的泥土地基也硬实得很,花费半年时间,其实也就抠下了两块小砖。

    ——想要挖通,估计起码得个五年八载。没有人能在这个牢狱待上个五年八载的。

    但后来情况突变,临时匆匆离开了杜阳,进驻这处新牢狱就陈旧很多,并且看守的人来去匆匆,近日人也必以前少了很多,明太子那边局势似乎很紧绷的样子。

    这处水牢,青砖年岁久了,他们经验也丰富了,并且附近水多,这边的土质松软很多,抠挖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差薄薄一线,就能通出外面的排水溪了。

    水牢的水位越来越低,不能再等了,囚禁多年,终于等到了机会——沈云卿陈同鉴被囚禁那么长时间,体质虚弱,身手能剩下两三成就不错了,这样越狱马上就会哨岗发现,其实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冒险也不能等死!

    再加上这两天京畿下了大暴雨,连同外面的那个薄薄泥盖和他们安上去的青砖被顶不住了。

    种种客观的原因,促使雨一停,他们见势不好,马上就决定越狱了。

    挺胸收腹,屏息,一矮身,冒险从软泥洞了钻过去,一前一后两个人,紧紧跟着,陈同鉴猛地一顶泥砖盖,一撑钻出去,马上就俯身,一拉沈云卿。

    两人狼狈的泥人突然出现,马上就被阁楼的哨岗发现了!

    “不好!有人跑了——”

    “……是徐妙鸾和陈同鉴!!”

    一声尖锐的呼哨!远郊乡镇邻里稀疏,那处商贾的别院,突然冲出数十名劲装男子,冲着前方一双男女急追而去。

    沈云卿陈同鉴夺路狂奔。

    他们纵身跳下去,迅速穿过人群,又夺过两匹马,择个方向狂奔而去。

    很快冲过了驿道,冲进郊野的乱草杂树之中,他们想拐个方向,回到人多的地方,可根本就容不得他们拐弯,追兵紧随其后,他们只能拚命往前打马。

    马匹中镖,很快倒地,他们只能牵手往前飞奔。

    沈云卿有旧伤,她很快一瘸一拐,最后陈同鉴狠狠把她一推,“你先走!我等会就来——”

    他就要返身迎上去,沈云卿急忙身手拉他,好在这个时候,一路绕路往这边的追的几个人终于冲斜楞的密林里冲下来:“快走!往绣水,去平乡的码头——”

    这是霍少穆的人,一直悄悄围着这处牢狱远远守着,急忙追上来援救。

    “徐四小姐,徐小公子,还有四小姐的未婚夫婿裴督主正率着人赶来了!应该快到了——”

    沈云卿陈同鉴夫妻震惊,裴督主?小妹?景昌?小妹的未婚夫婿,还有这个督主是阉人吧?

    但也顾不上问,千钧一发,十万火急,沈云卿赶紧拉着陈同鉴回来,他们不认识地形,但霍少穆的人几乎把地皮的都踩熟悉了,他们也是刚接到飞鸽传书不久的。

    一行人冲上密林,直奔平乡方向而去,树枝长草沾满雨水打在脸上身上,沈云卿一边陈同鉴拉着,两人夺路狂奔,她大吼:“怎么回事?裴督主是哪个?你们又是谁家的?!”

    那五个人没说自己是谁家的,匆匆中,只说了几句沈星的现状和如今的局势,还有如今煊赫的第一权宦裴玄素!

    沈云卿夫妻对视一眼,不管怎么样?陈同鉴自己就是阉人,沈云卿也不嫌弃阉人,这听着很厉害的样子,不禁希望大增,赶紧往前冲!

    然明太子那边高手是有的,对方也比较熟悉地形,跑出了十里地左右,最终是距平乡码头还有七八里地左右的样子,沈云卿一行终于被追上了!

    敌众我寡,身手差异,很快就出现了伤亡。

    霍少穆派来的都是铁杆心腹,咬着牙关拔剑拚命,先后倒地三个。

    另外两人拉着沈云卿趁机拚命往前跑。

    最后的最后,后方追兵脚步声和刷刷大增迅速接近,拐个大弯,陈同鉴突然停住:“你们往前走,我去那边!”

    呼呼的河风,林木郁葱闷热又潮,大汗淋漓的狂奔之中,沈云卿刹住,她回头,那张微微胖着其貌不扬的脸,他那双不算很大也不特别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万千郁葱树木和湿透的郊野,他刹停在其中,有些哽咽,但很坚定。

    他自卑了很多年,总是觉得配不上她,此刻毫不犹豫要为她牺牲自己。

    陈同鉴衣衫褴褛,眼中也有泪,但他立即就掉头了,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弄出脚印动静往另一边冲了过去。

    沈云卿眼泪刷刷,身边两个人只是一停,赶紧拉着她往前冲去,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能让陈同鉴白牺牲啊!

    沈云卿腰部和左腿很疼,要是一般人已经走不了路,但她突然生出一股力气,拚命往平乡大码头方向狂奔。

    沈云卿三人不知道冲了多远,在冲上驿道之前,前方突然传来一大股暴烈如同滚雷一般的急猛马蹄声。

    ……

    就好像冲破宿命一般。

    从大船抵岸开始,裴玄素沈星等人冲进码头边缘的车马行,直接拽了马匹翻身上去就跑,甚至都顾不上和车马行追出来的人说半句话。

    狂奔疾冲,心跳速度突然很快,在驿道提缰冲上高坡的之际,沈星马蹄扬起的高度不够,裴玄素一跃而去,箍着她的腰冲天上坡直接弃了马。

    刚刚落地,还来不及掉头去把长嘶的马牵回来,沈星远远先望见远方密林冲出来的三个小点。

    距离那么远,衣衫褴褛变化这么多,但就是第一眼,沈星和后脚冲上来的一大群人中的徐景昌第一眼就把中间那个灰色的身影沈云卿给认出来了。

    “二姐!二姐!二姐——”

    “二姑!!二姑——”

    沈星和徐景昌往那个方向飞奔,眼泪哗哗就下来了,狂冲而去,裴玄素直接一箍她的腰,闪电般急掠飞纵,很快就抵达的密林之下。

    双方一个照面,沈星泪奔,真的是二姐啊!“二姐,二姐——”

    沈星沈云卿徐景昌这一瞬激动得无以复加,狂奔拥抱在一起,彼此的体温相触,沈星连声音都哽咽了。

    但只是拥抱了一下,沈云卿赶紧分开,冲方才箍着沈星目如冷电的艳俊又带几分冷冰阴柔的黑衣颀长男子喊:“妹夫!借我些人,救你姐夫——”

    她拉住沈星的手,冲徐景昌:“快快快!不然你二姐就得守寡了!”

    沈云卿急得不行,拉着沈星和徐景昌就掉头冲,她可不想守寡啊!那冤家总是觉得自己不配,可好不好她才知道。

    裴玄素一挥手,一行人直接疾冲飞掠,往沈云卿几人的原路折返。

    牢狱那边的东宫追兵也全部追上了,陈同鉴险险救回,手臂一道深深的划伤鲜血淋漓,但好在人还活着。

    双方新仇旧恨,短兵相接,但东宫那边高手抽掉网西边很多,人数和身手优劣一下子就调转来了。

    明太子那边的人又惊又怒,但思及暴露了地牢,眼前已经不能胜了,不得不吹响长哨,最终撤去。

    裴玄素冷哼一声,喝令追上,他亲自动手,在他的带领底下,血溅郊野,几轮之后,全部绞杀!

    “去,往那几个方向,还有去那个牢狱!明太子的人都杀了,还有活着的囚犯的话,留活口全部拷上带走!”

    裴玄素扫了一眼几个制高点,假若有哨岗,一个不留。

    陈英顺去的青阳关就比邻绣水,后续也率人上船。此刻韩勃赵怀义陈英顺等人亲自带队,兵分几路,果然截杀了两个眼哨。

    最后全歼。

    就是牢狱那边,暴露后,留守的人已经迅速弃了这个点,带着剩余的少量囚犯转移离开,不知所踪了。

    陈英顺没有久留,搜一圈不见,沉吟片刻,立即带人折返。

    ……

    这边的气温,要比西边好太多了,雨后的凉意,河风呼呼而至,树木婆娑,吹散了血腥味道。

    沈云卿和陈同鉴拥抱了一下,急忙掉头转过来。

    沈星个子不高,柳条一般的细韧,那双漂亮的杏眼像星星,弯弯的,但长大了很多了。

    沈星又哭又笑,唇翘着,却抹了几下眼睛,喜极而泣的。

    她看着沈云卿,又看看陈同鉴,二姐二姐夫,两辈子,就好像冲破了宿命一般。

    她不可置信的狂喜,紧紧攒着拳,最后一声带着哭音呼喊:“二姐!二姐夫——”

    “二姑二姑夫!!”

    沈云卿也是眼睛发热,她连陈同鉴的伤都顾不上裹,腰部和腿的疼痛好像这一刻都忘了。

    双方飞奔过去,短短七八步的路,好像跨越千里,飞奔过时光和命运一样,三个人重重拥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

    沈星哭鼻子,好像回到小时候,委屈极了,抽噎:“二姐,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

    “傻丫头,呸呸,快啐掉!二姐好着呢。”

    “还有你个臭小子,怎么这么瘦?你大姐夫没给你饭吃吗?!”

    沈星把脸放低,靠在二姐的肩膀上,她欢喜极了,又发现裴玄素在看她,她冲他笑了笑。

    裴玄素看见,也勾唇笑了下。

    她很开心,这就行了。

    看见沈星拥有了亲情,他发现自己比想像中还要高兴——他没能拥有的东西,那他希望沈星能有。

    并且想通婚后他才是沈星最亲近的人之后,他心里那点介怀也去了。

    他没有马上问什么,给一点时间沈星和她的亲人缓冲一下。

    陈同鉴伤痕累累,刚也一起拥抱了一下,不过他不姓徐,自觉乐呵呵站起来,有个宦卫上来给他止血包扎。

    陈同鉴望见裴玄素了。

    这个艳丽俊美又城府深沉的颀长几分阴柔的黑衣男子,无声而立,威势摄人,这里明显他就是为首的。

    陈同鉴想了想,伏跪见礼:“第七团营前掌司陈同鉴,叩见提督大人。”

    陈同鉴从前身兼两职,司礼监秉笔及第七团营掌司,前者受梁默笙管辖,后者则是现今裴玄素的麾下。

    他失踪两年,大概原职位已经有人了,但出来后肯定要重新报到的,只要他仍是宫籍加军藉的,他的顶头上司裴玄素就是其中一个。

    他不禁有些咋舌,他失踪不过两年,从前他都不认识裴玄素的,、。不不,应该说耳闻过,但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裴玄素是不是曾经听说过的裴玄素,简直就是两条平行线。

    短短两年,对方已经一跃成为大燕第一权宦,东西提辖提督及十二宦营总提督,年仅二十多,简直不可思议啊!

    可见裴玄素的厉害程度,手腕和能耐。

    ——这还是陈同鉴不知道朝堂变化的情况下。

    裴玄素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不必如此,梅花内卫无需向裴某人见礼。”

    其实就是暗子,神熙女帝方才东都和地方军政或东西提辖中放的暗子,都是梅花内卫编制。

    昔日裴祖父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宣平伯府是昔日寇氏的附族出身,不得已而为之,和陈同鉴这样的从小阉宦里挑出来培养又不一样。

    陈同鉴沈云卿梅花内卫的身份,几乎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彻底暴露,他讷讷。

    陈同鉴搔搔头,星星的未婚夫婿不大好相处的样子。

    陈同鉴讷讷片刻,又问:“赵督主他……”

    气氛当即一沉。

    四周的,连带侍立在裴玄素身后的冯维贾平等人,都不禁抿紧唇。

    良久,裴玄素脸色沉沉:“已经去世了。”

    他淡淡说来,微哑磁性又略带两分阴柔的华丽嗓音,似乎还有些其他沉甸甸的东西在里面。

    陈同鉴闭嘴了,他沉默半晌,也不知说什么。

    ……

    但这样的沉默,很快被沈云卿打破了。

    姐妹姑侄三人情绪激动,诉说离情和境况,还有家里人的人的近况种种。

    沈星第一时间把如今的局势和裴玄素明太子相关说了一下,还有这个靖陵计划,能说的都小声说了,不适合说的回去再说。

    还有那几个人其实霍少穆的人。

    沈云卿不由面露感慨:“那小子还是可以的啊,不枉我小时候给他那么多碎银子。”

    不算白给哈。

    沈云卿一边和沈星徐景昌说着,一边竖起耳朵陈同鉴和裴玄素的对话,她偷偷观察着小妹这个据说赐婚的未婚夫。

    结论就是,这个人看着城府深沉又冷漠,非常厉害的样子。但他很爱小妹,他很冷,对陈同鉴并不热情,但他的眼神余光没有离开过小妹。

    沈星有时侧头看他。

    他心情其实一般的样子,但在沈星看过来的时候,他会立即扯唇笑一下,或者和沈星对视一眼,佯装愉悦的样子。

    他很关注沈星。

    沈云卿心里有数了

    听见沈星说的朝中局势和靖陵计划相关,又观察了片刻裴玄素,沈云卿不再犹豫,她很快举手:“妹夫,请屏退左右。”

    裴玄素立即侧头看过来,挑眉:“你说就是。”

    这里都是他的心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赵青留下的亲信女官王槐——赵青和陈英顺一起,带这人奔向那处牢狱去了,梁喜也跟着去了。

    沈云卿站起来,沈星徐景昌跟着站起来,两人已经发现二姐好像有些负伤的样子,但二姐说没伤是旧患,有点一瘸一拐的。

    但沈云卿依然是哪个眉目闪亮有神的英姿飒爽姑娘,她干脆利落:“我知道靖陵的水道入口大概在哪里,就在浔水东安的新平县!”

    “就是那个浔水入绣水,入河口那大湾的顶端东侧那个新平县。”

    沈云卿说:“这是当年我爹和我伯父们讨论时,我听到的。”

    其实就是无意中偷听到了。

    小时候,一家子男人把小姑娘当男孩养,小沈云卿酷爱呼朋引伴舞刀弄棒,大家都宠着她,她调皮捣蛋得很。

    有一次她从隔壁树上爬到父亲的大书房院子,躲在花坛里打算吓她爹一跳。有侍卫叔叔发现她了,不过她爹她伯父她祖父的这边前院她都淘气惯了随意进出的,会心一笑,当没看见。

    后来她觉得花坛不好,又偷摸去后院,最后又跑到后墙顺着墙根柱子爬到父亲书房的后窗,躲进父亲的大书柜底下的箱子里,她还知道呼吸会露馅,还会捂住。

    后来她在箱子里等久了,睡了一觉,侍卫叔叔都换了一班了。父亲和伯父们回来之后,就到了父亲的书房,屏退了所有人——她父亲的书房距离车马房最近。

    沈云卿醒了,很快精神起来,她原本打算突然掀起盖子吓她爹和伯父们一跳的,但父亲和伯父们坐下就低声讨论,“水道入口”“新平县”“幸好房州水路多,……”

    他二伯父没好气:“水路不多能在那边建水道水闸吗?”

    她爹嘿嘿一笑。

    然后大伯沉声:“好了别废话了,爹和霍世叔那边还等着呢,石材该怎么运,今晚就得拿出章程来,明早就动身了,……”

    接着就是一轮的怎么运输,怎么遮掩,怎么安排骡马的讨论。

    沈云卿听得不耐烦了,直接掀开盖子,“嗨!”

    大吼一声,果然把伯父们和父亲吓坏了。

    哎呀,这个倒霉孩子。

    兄弟三个跳起来,赶紧把沈云卿拉过来,如此这般郑重叮嘱一番,方才听到的话,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再开口提及第二次,就算她娘都不行!

    沈云卿人小鬼大,十分聪明,不就是朝廷秘密嘛,多大点事,后续果然没提过。

    “明太子在找兵符和秘钥,那两玩意据说在咱们家的手里。”

    沈云卿确实是不知道那两个东西。

    但她几乎马上和那个曾经无意听见的秘密联系起来了。

    ——当初她去试探霍少穆的口风,确实是因为她怀疑这个,也笃信霍少穆至少不会出卖她。

    沈云卿飞快把当年她听到这个秘密的前因后果以及父亲伯父们紧张的态度简单说了一遍,“我非常肯定,我听到的就是新平县没错!”

    韩勃赵怀义等都先后折返,最远的陈英顺和赵青也回来了,“督主,牢狱已空。是临时的牢狱,没什么太有价值的东西。”

    裴玄素已经听完沈云卿说的全部,他目光锐光骤现:“不要再管这些东西。马上上船,全部人即可离开这个地方,扫除一切痕迹,走!”

    新平县是吧?

    非常好!

    第104章

    因为提及了赵关山,很多人心绪变沉,氛围沉默无声。

    但一切就像滚滚的车轮,并不会因此就停下来。

    裴玄素立即下令清扫一切痕迹,赶在明太子的援兵来到之前,率所有人迅速退回两艘大船,而后立即驶离码头。

    将他的行踪藏匿起来,一上船,当即吩咐重复汇入绣水,逆水而上,往上游的浔水新平县方向而去。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重要问题要处理。

    哗哗的流水,两岸绿树芦苇郁郁葱葱,河风吹拂,衣袂猎猎翻飞。

    裴玄素站在船舷侧的大窗畔,身后陈英顺梁彻等一众心腹亲信,他身侧的窗畔另一头则站着赵青,后者持剑肃容,身后站着她的六名心腹女官。

    沈云卿夫妻越狱,裴玄素来救,明太子该马上知道了吧?

    裴玄素要掩饰的只是自己的行踪,救沈云卿的夫妻的肯定是他,明太子必然知道的。

    他刚刚得到的进一步消息,新平县,这可是绝不能让明太子猜中获悉的。

    裴玄素从来不小觑东宫那仇人。

    目前这样,明太子会有什么反应呢?

    明太子太聪敏,触须也太多了,如今局势一切核心就那么几个,太容易往这个方向怀疑了。

    所以光藏匿行踪是不够的,最好还往明面上放一个“裴玄素真身”作标靶。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韩勃身形和裴玄素相差不大,只稍劲瘦一些,垫一垫肩再多穿衣服,他也很熟悉裴玄素的气质和动作习惯,再戴上遮阳纱巾和斗笠就差不多了。

    韩勃很快就出来了,裴玄素把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摘下来,韩勃的手也有伪装,看着就有几分那个味道了。

    裴玄素吩咐他:“你带人潜回东都,在南城和东城相交这一片挑个坊,佯装全力搜寻霍少成。”

    “陈英顺一起去,若有需要,我召回韩勃,陈英顺主理一切事宜。”

    查霍少成吧,这可一条不逊于新平县的重大线索。

    霍少成的装裱铺子真实位置是在延福坊在东都西南角,去另一头随意选个坊查,南城鱼龙混杂,能作文章弄动作的地方多。

    韩勃和上前一步的陈英顺立即抱拳,沉肃:“是的,督主。”

    陈英顺立即下去准备了。

    赵青皱眉看了韩勃一眼:“能像吗?东宫会信吗?”

    裴玄素淡淡道:“见不到我没关系,见到你就行了。”

    赵青紧随裴玄素左右,紧盯监察,是什么缘故,彼此心知肚明,也包括明太子。

    赵青是个标志性的人物,她稍稍刻意让人“发现”一下,可信程度就一下飙升。

    “有需要,可以多去几个州。”反正这霍少成本来就挺能跑的。

    裴玄素瞥了赵青一眼:“快则两三日,慢则十天左右。”

    只需要坚持到这个时间,就可以了。

    新平县就在紧接着的下一步,必须引开明太子的视线,为查探腾出时间和空间。

    赵青抿了抿唇,不禁瞥了裴玄素一眼,后者神色淡淡,她倏地垂眸。被隐隐喝破这个心知肚明的原因,有些事情不合适宣之于口,不管是被监察的还是监察者,她脸色不大好看,但一时心中大动,只是又迟疑,抬眸审视瞥了裴玄素片刻。

    她的主责,是监察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的核心圈子。

    裴玄素洞悉她心中所想:“监察司只有你一个监察使吗?”

    当然不可能,神熙女帝现今信任的心腹监察使,当然不止赵青。像当初一南下十六鹰扬府改制的严婕玉王云英等人也同样是。神熙女帝不缺人用。只是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本来就是赵青负责的,而神熙女帝也最信任的赵青罢了。

    赵青收回视线,垂睑思索一息,她当机立断,立即就转身去飞鸽传讯神熙女帝,并在房中私下交代了两名心腹女官,稍候让两人留在船上继续监察裴玄素和西提辖司的的事宜。

    玉山行宫很快就回信了,下个码头,严婕玉会带人上船,赵青即率人和韩勃下船离去,直奔东都。

    舱厅之中。

    裴玄素却侧耳,倾听赵青等女官脚步沿着甲板迅速走远,等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之后,他又微微偏头低声吩咐了几句。

    何舟刚才已经“重伤”,此刻换了一身衣服过来了,拱手:“督主。”

    裴玄素盯着黄浊的江水,眼神晦暗不明,他沉声吩咐:“这件事你和陈云杨芮兄弟一起处理,务必私下拿下姓霍的和两图!”

    算算时间,明面上遣的人已经差不多抵达东都近郊了。

    接下来,就该直奔延福坊装裱铺子。

    裴玄素在东下的船上都在思索如今的局势,其中包括今早被他瞥一眼的抿唇侧头的元嘉公主楚元音。

    看楚元音脸色——这一路上裴玄素虽没特地留意她,楚元音也没刻意招人眼,但她脸色始终沉沉的,仿佛有满腹的心事。

    这么刷功劳,肯定是奔事后绥平王一脉受封就藩这一目的去的。

    赵青亲自带着,显然这事也确实马上要实现了。

    可楚元音还是不轻快,有时在赵青面前露出开怀的笑脸,但赵青转身之后,她刻意露出来的笑脸就收敛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沉甸甸的隐忧感呢?

    另一个,目前神熙女帝最重视的腹心之敌唯有明太子。

    所以楚元音给出的这个利益交换,必然和眼前的局势和东宫相关的!

    这个利益条件究竟是什么呢?

    还有,神熙女帝其实可以直接封楚元音的侄儿,然后让这姑侄三人直接就藩的。

    她为什么还让楚元音来走这一遭呢?

    赵青已经快速离去回房传信和安排了,但裴玄素还静静立在船舷侧畔的大窗上。

    他心念电转,不需要太多迟疑,裴玄素很快就决定,要暗中将霍少成和两图率先抢在手里。

    至于后续要不要上呈神熙女帝,待他看过图后,再视情况而定。

    船行破水,哗哗的声响,刚驶离码头,远处船声人声还鼎沸一片。

    外面吵杂,但船舱内沉寂一片。

    裴玄素第一次在除韩勃以外的亲信明确表露自己的不臣之心。

    但何舟几乎毫不犹豫,“啪”一声单膝下跪,抬首坚决得几乎恶狠狠:“是,督主!若不成,卑下提头来见!”

    “好。”

    裴玄素伸手把他拉起来了。

    何舟斩钉截铁的语气和决心。

    其余赵怀义梁彻张韶年等人和刚折返的陈英顺也是,他们伫立在裴玄素的两侧身后,甚至眉目间因为这两句对话流露出几分同样一往无前的凌厉。

    阉人处境目前看着还成。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知道,阉人没有明天了。

    他们督主要带领他们往前走,厮杀着走出一条血路,他们都知道。

    他们将竭尽所能跟着往前冲!

    将来是死是活不知道,但他们不后悔,孤注一掷不顾一起,全力一搏,紧紧簇拥跟随在他们督主的身后。

    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人,是高度团结凝聚的。

    大船离平乡码头越来越远,这里距离玉山行宫很近,一个时辰不到,严婕玉一行就等在牟乡码头了。

    严婕玉一行登船,赵青韩勃陈英顺带人无声离去,直奔东都去了。

    而何舟则在大船再度离开牟乡码头之后,直接带人从船舷下了水,泅水悄然离去。

    雨后的灰云在东南方的天极堆积,另一边天空却湛蓝如洗,高阔而长空深远。

    这边的风比边疆多了几分的凉意和水汽,郁郁葱葱的树木长草在风中簌簌拂动着。

    裴玄素在船舷边的大窗站立许久,这个方向,正对着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方向。

    玉岭山脉磅礴巍峨,毗邻朝廷新中枢的地方,连百姓都多几分精神气。

    两座行宫和中央朝廷俯瞰巍峨,手掌天下的权柄和生杀大权。

    百姓却因为接近朝廷,就无端感到雀跃和亢奋。

    他们这是不知道,若有朝一日这个皇权倾轧的车轮压在普通的百姓和军民官爵的头上,会是怎么一个残酷血腥,死得会是怎么一个支离破碎!

    裴玄素仰头,眺望长空许久,慢慢垂睑,盯着玉岭山脉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方向。

    良久,他才慢慢收回目光。

    想在这样局势挣得优势甚至脱颖而出一跃而起,谋取太初宫的一半势力,只会查案是不够的。

    裴玄素在查案,也不仅仅在查案。

    眼前,天高地远,河水湍急。

    天地凌驾玩弄一切,可他这人天生不驯,就是要意图凌驾天地,并已经对外伸出他的脚步。

    ……

    想过太多前尘后事,裴玄素心里不好受,加上今天是张夫人的忌日。

    裴玄素没像韩勃那样当场跪下叩拜他爹娘为义父母,但却记在心上。

    船上就有线香,在灶头。

    裴玄素吩咐各人任务之后,后者纷纷领命离去,他在大窗边站了许久,最后转身,去了底层舱房,沿着狭窄的旧船板甬道,去了灶房。

    负责灶房的宦卫诚惶诚恐,裴玄素只淡声吩咐照常做事,不必理会。

    他亲自拿了线香和香炉出去,也没有走远,就在灶房外的船尾甲板上。

    他把香炉放置在船舷上,点燃线香,合十,拜了几拜,无声插上香。

    之后又点了三炷,再拜再插在香炉上,这是给他义父赵关山的。

    他站在香炉前三尺,默默盯着袅袅燃烧的线香和香炉。

    愿您和义父已聚首。

    你们或许碰见我爹娘了。

    希望您不要被我爹的样子吓到。我母亲脾气不好,若相处不来,请多见谅。

    他想起父亲,剥皮楦草高举过街的样子,裴玄素一刹仰头,他眼眶发热,喉头哽咽。

    竭力忍了片刻,被水雾模糊的天空,才渐渐重新变清晰,他没有在手底下人面前失态,

    他没有久留,上香后,驻足片刻,转身登上了舷梯。

    裴玄素走后,陆续有人来无声上香,韩勃今天一大早就默默给母亲上香叩首了,赵怀义把他插着六炷香根的菜头也一并拿过来,和香炉放一起,陆续插满了。

    裴玄素登上舷梯,他直奔沈星而去,这一刻他真的很想见沈星,和她拥抱,和她说话。

    紧贴慰藉,给与他温暖和支持的力量。

    她不需要做什么。

    就和他相拥,牵手,和他说说话就好。

    可裴玄素从后舷梯登上二楼,才想起沈星和沈云卿在一起,喜极重逢,并没空和他一起。

    这一瞬,失落感袭上心头。

    他站在长长的棕黑色舱房廊道中,突然感觉身边空荡,寂寥,很不是滋味。

    不过裴玄素深吸一口气,他理智在的,心想,等晚一些,他再找星星就是。

    裴玄素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三楼的舷梯而去。

    ……

    同一个天空下,同一艘大船上,裴玄素不允许自己忍辱偷生,但却有人觉得劫后余生就很好的。

    沈星叫人牵来马,一家人终于聚首大半在一起了,往船上而去,在平乡码头登上大船,然后腾出二楼的一个舱房给沈云卿夫妻。

    舱房不大不小,屏风分外里外间,还有沐浴的小隔间,一路上,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说了好多话。

    等进了舱房的门之后,沈云卿小声附耳,问沈星:“他对你好吗?”

    一眨眼,小妹都这么大了,是个大人了,沈云卿不舍又怜爱,摸了摸小妹的后脑勺。

    沈星把脸贴在二姐的肩膀窝里,真感觉好像回到小时候一样,她不禁抿唇笑了一下,小声说:“我要和他过一辈子的。”

    他生她生,他死她死。

    但后面一句不吉利,二姐肯定也不乐意听的,她就没有说出来。

    沈云卿就说:“嗐,那就好。”

    她勾着沈星的肩膀,还对沈星说:“阉人有什么的?你也不必在意旁人说些什么闲话,自己过得好就行。那二两肉很重要吗?”

    姐妹俩从小蚕室出没,沈云卿说得也大大方方。

    “明太子倒是有了,不也是个变态。”

    沈云卿撇撇嘴:“真希望他早点死!千万别病歪歪还长命。”

    但明太子一死,估计裴玄素就麻烦了,想想沈云卿就担心。不过转念一看小妹的垂眸的神色和抬起对视的眼神,沈云卿心中隐有所感,她使劲抓抓头。

    陈同鉴时刻关注着她,忙问:“头发很脏很痒吗?我去叫他们打水来?”

    沈云卿嫌弃:“滚一边去吧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过往那些欢乐的氛围一下子就回来了感觉,沈星和徐景昌不禁笑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呲呲眉眼弯弯,沈云卿也眉目舒。

    陈同鉴乐呵呵的。

    沈云卿问了问徐景昌的近况,听完劝说计划什山城灭口那事,她气得锤景昌,“你小子真的笨得要死了!”

    “出门可别说是我侄儿呢。”

    一行人边说边走,进了房之后,沈星又请宦卫帮她烧热水和抬浴桶过来,还找两身差不多的干净衣服,后者笑着应了。

    等诸人离去之后,外面廊道脚步声渐远,也就徐芳他们在,终于就剩一家人了。

    沈星赶紧催促:“二姐,咱们到隔间去,我瞧瞧你的腰和腿。”

    沈云卿一路骑马,下地上船的时候极力自然,但还是一瘸一拐。虽沈云卿自我感觉还行,缓过气之后大概就正常了,但沈星和徐景昌还是担心得不行。

    沈星推二姐进隔间,帘子放下,沈云卿只好把裤子脱下衣服撩起来了,露出腰部至左侧胯骨一个足足快一尺长半尺宽的褐色新疤;左腿膝盖位置也有一个,巴掌大小的。

    两个疤都凹进去小半寸,坑坑洼洼,这是多次好转又恶化的之后留下的斑驳伤疤。

    另外沈云卿身上还有很多刑伤,腰腿腹部和背部满满都是,后背特别多,一直延伸到衣服遮挡的上半背部。

    沈云卿遮挡不住,索性就不遮了,沈星就看,她就拉起衣服给她看全了。

    沈星一看沈云卿身上的伤痕,当场眼泪就下来了。

    徐景昌在外面急声喊:“怎么样,怎么样了?!”

    沈云卿没好气:“没怎么样,你小子闭嘴,再给你姑瞎嚷嚷就揍你一顿!”

    沈云卿扬首喝完,回头看小妹吧嗒吧嗒掉眼泪,她心疼了,“嗐嗐,哭什么呢?别哭了。”

    就好像以前一样哄她。

    “多大点事,搽点玉容膏多早晚就淡了没了,有什么好哭的,傻丫头。让大姐,哎,算了,还是让妹夫给我弄吧,多弄点儿搽搽。”

    沈云卿声音爽朗又轻快,豁达得很,可沈星豁达不起来,她大了,不被糊弄过去的,其他疤痕搽玉容膏确实能化瘢痕,“可这两处。”

    腰部和左腿这两处,这一瘸一拐可不是搽玉容膏能搽好的。

    沈云卿赶紧拉上裤子衣服,臭烘烘的她自己都嫌弃,但新衣服还没来,只好先凑合着。

    沈星已经跑出去,让徐守赶紧去叫陈大夫来了。

    小陈大夫是老刘大夫的关门弟子,也很了得,很快就背着药箱赶来了。

    这是治伤的,沈云卿也不矫情,跟着一起进隔间了,陈同鉴急忙跟着一起进去,沈星也跟进去了。

    好一番的望闻问切和检查,只是结果却是不如意的。

    小陈大夫看完,说:“好不了了。”

    不大的隔间,挤了四个人,窗都推开了,好让小陈大夫看得仔细些。

    小陈大夫对跌打骨伤非常钻研和了得,沈星还记得他,上辈子裴玄素山林的骨折腿伤,就是老刘和他,师徒俩一起上手治疗的,小陈大夫不是打下手的。

    小陈大夫就着隔间木盘的水洗了洗手,说:“最好就是这么好了。正常起居活动没有问题的,但长时间奔跑,或像今天这样的剧烈打斗,就会一瘸一拐。”

    “但持续时间不长,也没有加剧创伤的话,缓过气后,就会好回来。”

    但最好,也是这么好了。

    “阴雨天会骨痛,要多贴膏药,平时没事也多搽搽药膏药酒。现在咱们药物有限,回去再开给你。”

    但小陈大夫说:“这伤能愈合,你是真命大啊!”

    惆怅多少有的,但自己状态,自己其实知道,也说不上失望。

    陈同鉴一直悬着的心,也算放下来了,这个结果其实算好的。

    沈云卿听到最后一句,不禁一笑,和陈同鉴对视了一眼。

    实话说,这伤愈合得确实很艰难,狱中岁月,有多不易就当事人知道,她这伤能在水牢里好,全靠陈同鉴背着和用肩膀顶着她坐在那条边上。

    以前没边边的时候,她是骑在他肩膀上的,一骑一天超过五个时辰。

    这样反反覆覆,长达一年多,终于才勉强愈合的。

    说实话,能好成这样,真的算很难得很惊喜了。

    很艰难,但也很无声热忱的爱。

    陈同鉴和沈云卿对视,微胖的脸微微泛红,露出一抹甜蜜的笑,他不好意思想低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最后是沈云卿冲他皱皱鼻子,笑着跳下长凳,把衣服利索拉好:“有劳你了,陈大夫。”

    陈大夫笑着寒暄两句,低头收拾药箱不提。

    夫妻俩默默温情,小陈大夫也背着药箱出去了,陈同鉴急忙送人,外面徐景昌和徐芳等人急声询问的声音。

    但隔间里就安静下来了,就剩姐妹两人。

    沈云卿低头系衣带,沈星埋头上来帮忙,她想笑,但根本笑不出来,扯下唇有滴眼泪滑下来了。

    她的二姐,从前一杆红缨枪武得虎虎生风,昂首阔步英姿飒爽,走哪都大步流星疏朗开阔的二姐姐。

    沈星心里很难过。

    但沈云卿却不这么想的,她觉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某种意义上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来着。

    她勾着小妹的肩膀,姐妹俩趴在窗畔,她低头哄沈星:“妹啊,别哭了别哭了。”

    她心疼给沈星抹眼泪:“这是好事,你知道吗?”

    沈云卿左右瞄了瞄窗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是那么灵活有神,她掩嘴小声:“这次,我和你姐夫就能顺理成章退出去了。”

    退什么?

    梅花内卫,可不是什么太好的地儿。

    比暗阁好一些,但也仅仅只是一些。

    当初,沈云卿既是为了自家有人站队太初宫,而加入梅花内卫的。

    二来,也是想悄悄查家里的事——因为刚才说的,她当年偷听到的那些事儿。

    她不小了,当年九岁,记得真真的。

    家变在两年后,她十一岁。昔年就有怀疑的,她和沈星不一样,她年纪大,对祖父父母叔伯婶婶和堂兄弟印象是那样的深刻,人前大姐姐,但私下偷偷哭过无数次,四叔发现了,给她抹泪开解,叔侄又相对落泪。

    她加入梅花内卫,未尝没有执着想查的心念。

    但现在经历的这么多,仅存的家人几度险死还生,自己和丈夫牢狱长达两年,出来竟发现连小妹妹都茫茫出宫被夹裹其中了。

    真相知道得差不多。

    酸楚难忍肯定有,但沈云卿素来乐观,那些执念反而淡了。

    能保住剩下的家人就很不错了。

    明哲保身的霍少穆能活,但霍少成未必,蔺卓卿也鬼门关走一趟。

    其余的人多少人再度投身进去,反而粉身碎骨的。

    从这里走一遭过,才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能剩余家人好好活着,有多么不容易。

    沈云卿笑意也敛了,她站在窗前说:“傻丫头,能全身而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有了这个伤患借口,刚好她和陈同鉴都是半暴露的状态,还是女儿身和阉人,也无法转到朝中军中或地方的监察岗。

    正好还有圣旨在,自然而然,就那么退出来了。

    沈云卿腰腿疼,但站姿笔直,长挑瘦削,有着昔年在父祖叔伯和家中成长学来的军姿般的姿态。

    真的非常非常幸运了。

    要沈云卿说,这伤真的恰到好处。

    当初狱中的伤痛苦困,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再回首,感慨万千。

    沈云卿嗓音清亮悦耳,但此刻染上一种黯沉,江风猎猎,吹散她的鬓发和声音,她想起自己死去父母家人,轻声说:“这样的局势,将来也不知会如何?能侥幸得以全身而退,真的很幸运。”

    大姐那边,也不知会怎么样呢?

    但沈云卿看一眼身侧怔忪出神的沈星,最后一句没有说出来。

    沈星没说过,匆匆重逢,要说的话太多,她也没顾得上问细节。

    但沈星过去性子纯真偏软,青稚年小,胆子不大,她出了宫门,磕磕绊绊走到今日,还找了个阉人当未来夫君。她在这过程中磕了多少个跟头,受了多少委屈和苦头流了多少泪甚至血,可想而知。

    沈云卿心里难受得不行,她转身,把小小瘦削一个的小妹妹紧紧箍在自己的怀里,她低下头,无声一滴眼泪滑下,没在沈星的黑色发顶。

    沈星把脑袋埋在姐姐的怀里,这一瞬,无限多的委屈突然涌了出来,她竭力忍着,但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她想起的不是今生,今生其实她没有吃多少苦头;她想起的是前生,那七年时光像是影画翻掠,在眼前飞逝,种种的委屈难过突然井喷而出。

    迟来了两辈子的亲人拥抱抚慰,她这一刻才真真正正感觉到,她上辈子真的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眼泪,受了很多的委屈和难过。

    沈星眼泪像喷泉一样,突然就哭得稀里哗啦。

    ……

    有人抚慰,能像小孩一样哭着;她细细辨过她的前生,她前生其实也有人无声保护着。

    哭了很久,最后姐妹俩抱头痛哭一番,才互相抹去眼泪,露出笑脸。

    沈星脸上笑着,好像已经恢复了,但心里沉甸甸的,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一样难受极了。

    她哭着哭着,很容易就想到那个人,那个鲜明热烈阴沉强势和她纠缠了半生的男人。

    她的前生,在这个人手上身下染上了最浓墨重彩的色泽。

    姐妹俩破涕为笑之后,水烧开浴桶抬来了,沈星心里存着事,撑着笑着姐夫景昌说一阵,又让景昌在这里照应二姐和二姐夫,她说去小陈大夫那里拿个药。

    但出了门之后,她叫徐容去拿,自己脸上的笑就落下来了,她怔忪着望着长长的褐木走廊,突然小跑了起来,沿着走廊飞奔到舷梯,顺着舷梯到甲板,有下了底舱。

    底舱黑乎乎的,点着几盏油灯,舷梯顶部的天光泻下来,舱房里面潮热闷热,血腥味浓郁。

    因为要清理痕迹,霍少穆的人也要带回来治伤或安葬,宦卫不知道谁是霍少穆的人,死没死,匆忙之间,就把那一片的尸体都搬回来,在码头不远靠岸运上船的。

    但幸运的是,辨认过,死的都不是霍少穆的人,一伤两重伤,都在上面舱房治疗。

    于是乎,底舱这里,剩下的都是明太子那边人的尸首了。

    如无意外,这些人里面,有前生杀害她二姐夫的,重伤她二姐的,最后让她二姐脱力不治再伤而亡的。

    或许还有给景昌下药的。

    ——前生暗阁罪名确凿之前,景昌应该一直持续用药到上刑场。

    也不知,景昌有没有在这些牢狱中转过,二姐二姐夫见过他吗?

    沈星突然下来,看守底舱的宦卫惊讶,但她勘察台的,来也正常,就是没带工具有些奇怪,宦卫忙搬开半扇阖着的舱板,让沈星进去。

    沈星提灯进去了,她把灯放下来,一具具翻过这些尸首,看他们的脸。

    终于,她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孔,其中一个左眉和鬓边中间有一个拇指大小的黑瘤子,位置和五官都是一样。

    这几个人,前生的金州逆道案刑台上,是站在第一排的,就站在沈星的面前七八步远。

    她被那个人阴着脸强行按着,看得真真切切。

    她对这个近在咫尺的全体人头落地的被砍下的血腥场面惊悸,第一排中间这些人脸的因此格外印象深刻。

    她可以百分百自己没有记错。

    就是他们。

    她现在也可以百分百肯定,前生那个金州逆道案,其实就是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在为她复仇!

    有种悲怆,慢慢蔓延到心口,至四肢百骸,至她的脸面和眼眶。

    沈星慢慢跪下来了,她伸手掩面,哽咽得难以言喻,失声痛哭。

    有种被凌迟般的心碎。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你们彼此相爱多年,但因为种种外因和误会,至他死后多年,你才发现他也曾这样深深爱着你。

    虽然这辈子携手。

    但那一辈子那个当时,他直至死去。

    他们都彼此饮恨不知。

    ……

    沈星突然就哭了,哭得无声凝噎伤心难以自抑,徐芳他们都慌了,急忙上来问和劝。

    可沈星只是摇头,说想她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下。

    就一下,她很快就好的。

    徐芳他们只能忧心忡忡退去。

    沈星进了隔壁的底舱,胡乱坐在粮油的麻袋上,自己一个人哭了很久,才渐渐停下来,收拾好心情,去用冷水洗了洗眼睛,重新上了舱房。

    去二姐那边看了看,二姐已经梳洗完毕了,二姐夫正在洗。二姐正坐在床沿,低声和景昌说些什么,景昌笑意全无低着头,隐约有“大姐夫”的字眼。

    沈星知道他们说什么了,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没有进去。

    在廊道漫无目的走了一阵,她回了三楼的房间。

    裴玄素等她很久了,他虽想着沈星,但也没法停止他的忙碌。

    裴玄素刚写完密折让冯维送出去,翻看密报,一听见外面星姑娘的喊声,他不禁精神一振,露出喜色,起身就迎了上来。

    “回来了?”

    沈星眼睛还有点红,看着像哭过,但姐妹家人重逢,激动哭一轮也是正常,裴玄素这时候并没有感觉什么异常。

    沈星强撑着笑:“对啊,二姐姐夫梳洗,二姐大概和景昌在说大姐夫的事情,我就回来了。”

    她抬眸,一瞬不瞬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睃寻他前生一样的地方。

    裴玄素把她抱了个满怀,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呼吸,忍不住闭眼,汲取到很多的力量。

    这一刻他感觉心都被灌满了。

    沈星也忍不住紧紧抱着她,闭上眼睛。

    两人亲吻了片刻,沈星闭着眼睛,仰首承接他亲吻。

    良久,他们才分开。

    两人手牵手,进了房间,沈星心里有些哽,但她强自压下,撑着露出笑,在窗侧妆台坐下,支起黄铜镜,解开方才和二姐在隔间挨蹭时有些凌乱的发髻,欲重新梳好。

    裴玄素一直跟着,带着几分微笑的声音:“老刘那边,黄幸屡倒还成。熬过高热了,转回关内,老刘发信说回来,算算时间估摸今日就到。……何舟那边,我得先把这霍少成和两图拿下,后面,再视情况,……”

    裴玄素问过二姐二姐夫,沈星撑着笑说了两句,之后她坐下来,他又说一些琐碎的密报,还有他安排何舟那边的打算。

    絮絮叨叨,他现在不管有什么想法部署,都不会瞒着她的,顺嘴就能说几段。

    和前生简直判若两人。

    这辈子的裴玄素是那样的好。

    而前生的他却是那样的让人悲怆。

    沈星心口好像过电一样,有种战抖的栗然,情绪走遍全身,她喉头有些哽咽,好像很宽慰的开心,但又很悲恸,好像整个人被劈开两半,情绪前世今生各一半,又合成一个整体。

    她竭力忍着,但这个时候,裴玄素却俯身,她扯下了发带,细长的乌发披散下来,他看发间有些细碎的枯叶,便低头要用手去捻去。

    半下午的斜阳照入舱房,他的脸颊一片金黄色泽,映在晕黄铜镜面上,他脸上有妆,这个角度几分阴柔的艳美,垂下眸来,简直和前生某个画面惊人的重合。

    沈星坐在妆台前,望着黄铜镜面,那个小小脸颊有些苍白的她,和身后白皙阴柔而艳美凌厉的他的侧颜,她的心一刹不禁抽了一下。

    她下意识就伸手向去妆台上摸一下,想把她挑好的钗子递给她身后的人。

    谁知摸了空,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心口却突然像被抓一下似的,她不禁握紧的拳和手上的梳子。

    今日心绪起伏太大了,一刹动作勾起就勾起了长长的回忆画面。

    这个妆台,这个镜子。

    前生,她不喜欢复杂头饰,金灿灿一片,沉重,像压着她一辈子似的。

    落在别人眼里,就是性喜清淡,不爱繁复打扮和金银首饰。

    她在那人的太师府里,有一个妆台,虽然从未承认这是她的,但确实是她在使用。

    上面总是琳琅满目的首饰,但不大喜欢那个人,她看这些东西也总会带几分不顺眼。

    兼且,她对打扮插戴兴致一般,简简单单,随意就好,有那个时间不如看看书学一下其他。

    她难得有个特别喜欢的首饰。

    她过夜后,会梳妆,偶尔看中一个碧玉的发簪好,她戴了。第二次再去,好长一段时间,精美得近乎流光溢彩的碧玉钗环配饰,一匣一匣,满妆奁数之不尽。

    甚至还有黄玉、紫玉、羊脂白玉,各种美玉品种。

    她偶尔看个银头冠好,也是如上述,满满的精美银饰数之不尽。

    都是这样。

    过去她以为是小太监和总管的讨好,但现在回忆起来,或许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从来没有送过东西给她,但重阳宫的好东西总是不会缺,衣食住行,每一样。

    那些钗环首饰,可能是他亲自吩咐的,甚至……是他亲自画的样式。

    沈星直到这辈子,才知道他状元之才,工笔画其实非常非常的精美细致。

    裴玄素俯身这个画面,她突然想起他经常漫不经心站在她身后,接过钗子插在她的鬓发上。

    他俯身,两人都盯着那面黄铜大镜,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馥郁的龙脑香香息。

    是那么地清晰。

    只是那时候两人矛盾太多,她总是看不清他那双幽深的瞳仁里面沉沉的颜色究竟藏着什么。

    他总是情绪沉沉。

    而她也看他各种不愉快。

    这辈子没了矛盾,没了负气当时,再回首去看,却看出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他幽暗暗沉的好像要把人吞噬的不知名眼神,其实这辈子她喊二哥的裴玄素也经常这样看着她。

    她后来明白了,因为二哥爱她。

    沈星很难受,她很想痛哭落泪,为前生那一段沉默无声深深又饮恨不知错失的爱情。

    她忍不住伸手摸胸怀内袋的位置,才想起那张纸也不见了,什么都摸不到,心口钝钝的痛。

    关于前生那个他,她什么都没能留下。

    只能一段段去追溯他曾经深沉的爱,伸出手去,却隔着时光,什么都抓不住。

    这一刻,沈星真的很想拥抱身后的人。

    用力,花光她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他,把前生那一份也拥抱回来,努力贴补在前生空缺了的位置上!

    沈星也确实这么做了。

    裴玄素细心替沈星捻去细碎的枯叶,她梳了两下头发,却突然浑身战栗,声音带上哭音,他蓦地抬头,却见镜中人已经泪流满面。

    “裴玄素,裴玄素,我可以抱抱你吗?”

    她声音带着一种哀伤,像三月浸透夜空的凉水,浸透入心。她在黄铜镜面一瞬不瞬看着他,嘴唇和泪光轻轻哆嗦,她转过身来,一瞬不瞬,渴望又带着一种祈求,仰看着他。

    她伸出手臂,想他俯身拥抱他,下一瞬,两条细长的纤臂也确实拥抱上来了。

    她轻轻的靠近,却有如同水蛭一般,贴着他的左胸,缠了上来,紧紧贴着拥抱着他。

    裴玄素却一下子愣了。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此情此景,他突然意识到,她喊的这个“裴玄素”,从来都不是他。

    ——在这个午后,他突然心有灵犀般,闪电般明悟,沈星喊的“裴玄素”不是他,喊的“二哥”才是他。

    他的心登时就是一沉。

    因为两人确定关系在一起之后,在很长很长时间,沈星喊的都是“裴玄素”。

    二哥销声匿迹。

    一直到近段时间,才慢慢出现一点。

    他僵住了,手指细心捻下的黄叶碎片甚至还捏着手里。

    他看着黄铜镜面两个人,那个突然脸色大变的自己,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嫉妒暗恨了这么长的时间。

    可,可沈星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过?

    她的爱情里,真的有他吗?

    她究竟真的爱过他吗?!

    还是……从头到尾,都只是那个人,他只是那个人的影子。

    他会不会甚至连独立被爱的资格都没有?

    她曾经有没有去理解,去认真打量他这个人,在她眼里是这辈子的这个他,然后去爱他。

    自己爱她爱到死去活来。

    可她真的有爱自己吗?

    他会不会那一半的爱情都不属于自己?

    一瞬间,三伏天如冰水浇头,霎时从头凉到脚趾末端,他只感觉头晕目眩,心脏好像变成一块硬石头,他整个人都不会动了。

    就好像那个年轻的他,突然知晓了父亲的判决刑名,整个人突然失了温。

    成了一块硬石头,站着动弹不得。

    第105章

    船行破水,逆流而上,激起浊浪无数。

    半旧的普通大商船之上,船舱内部却是岗秩有序,宦卫林立,井然锋肃。

    三楼的船舱的临时大值房内,裴玄素脸色微沉端坐上首,底下围坐的正是梁彻顾敏衡唐盛等核心心腹的副提督及号头官诸人。

    梁彻才刚刚回来的,带回了新平县志及相关舆图等物。

    这次快马快船,董道登等人跟不上,不过除去已经快马赶去了东都的陈英顺韩勃何舟等人,梁彻顾敏衡张韶年唐盛也还在。

    他们兵分九路奔赴之际就接了裴玄素随时待命的命令,有条件的都像陈英顺般先后私下离队追上来,迅速聚拢回到裴玄素身边。

    梁彻白日并没有在平乡码头上船,而是奉命掉头去取新平县相关的舆图县志等物,之后一路快马急赶,刚刚回来的。

    此刻,大值房内灯火通明,新平县的舆图摊开,正铺在大方桌上。

    梁彻唐盛办事也是办老的,顾敏衡张韶年年轻些,但就算后,各种棘手案件和明暗差事这些年来都做过极多,偏像这样的大型水道相关还是第一次接触,又不熟悉机关机括和建筑修建,一时之间侧头把这舆图皱眉看了又看,但看不出头绪来。

    “督主,请夫人来吧?”梁彻说,图纸方面沈星是专精。

    侍立在大方桌一侧冯维和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瞄裴玄素,裴玄素面色看着没有变化,正端坐在首座太师椅上垂着眼眸凝神看图,貌似平常的样子点了点头。

    冯维便跑出去喊沈星。

    裴玄素和沈星的起居卧室在长廊的尽头左侧舱房,她下去和二姐他们一次吃了饭,回来又梳洗过,此刻开窗给舱房通风,推开舷窗后靠在窗牖一侧盯着波涛起伏的江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维敲门,喊了一声,她立马回神,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收拾了一些测绘图纸的工具和炭笔,忙跟着过去了。

    “梁彻回来了?”

    “是啊,刚上船的。”

    沈星情绪还有些郁沉,眼睛热胀热胀的,但她去和二姐他们吃饭前敷过了,表面看不出来。进了房间后,大家纷纷起身笑着和她打招呼,端坐在最上首的裴玄素也抬睑看过来,她打起精神,牵起唇角努力向大家笑了笑,好像平时一样。

    大家都熟悉得很,简单笑说两句,气氛很快就恢复了小议的沉肃了。

    沈星坐下来后,她仔细看了看图,先把靖陵的位置用炭笔圈出来,以及勾一笔靖陵山脉一直延伸至浔江乃至新平县一带的走向。

    不管有什么心事,这会儿都先压着,她敛神专注,认认真真先把虚线走出来。

    然后她让身边的梁彻把县志和相关的游记都拿来。

    ——蔺卓卿此刻也在船上,刻骨的仇恨和不甘让他连关外这么艰难的环境都跟了大半。他最开始给裴玄素提供的讯息,就有他爹和哥哥们当年曾先后私下出差到浔江的龙口县到新平县一带。

    为此,裴玄素已经早早私下把杨慎遣了出去,让其带人往这个马蹄状的大湾位搜寻线索。

    唯一就是这个大湾位地涉三州很大,杨慎那边还未曾搜到新平县。

    幸好裴玄素这边有了重大突破,不然时间差,很可能就要和水道明太子的张凤那边的失之交臂,没有任何机会得到兵符和秘钥了。

    但因有着这样的前情,龙口县至新平县一带这三州九县二十六乡相关的县志舆图和与地形相关的描述甚至游记都是已经准备好了,甚至已经由文书整理出来了,也不怕惊动东宫那头。沈星直接拿起来也就能用,不用自己再熬夜先归纳。

    沈星翻过县志和相关游记折叠的页面,把山势地形的大致描述线看了一遍,最后在地图上,用炭笔跟着靖陵所在的靖岭山势往新平县的走向,把山石岩嶙较多很难开挖的区域排除掉,剩下的最终在舆图上圈出了五大块的长条区域。

    “这几块,更适合挖地道。”

    沈星排除掉小半区域了,但剩下的依然不算少,毕竟一个大县,县城内、近郊,远郊。

    这个新平县整个县的轮廓就是长条形卧在靖陵余脉的西北麓的,长的两边,一边是靖岭余脉雁回山,另一边就是浔江东岸。

    裴玄素接过舆图,垂眸审视片刻,他的声音华丽磁性,却比平日要暗哑一些:“这个秘钥,要么用于临江的水道口,要么用于紧贴靖岭底下的水闸头。后者可能性更大。”

    “兵符和秘钥,同为徐家保管,这两个东西可能有什么联系,甚至是一个东西也不无可能。”

    裴玄素的终极目的并不是摸清水道为神熙女帝效命的,他的终极目的是伺机而动,在这对帝皇皇太子的母子巅峰剧斗之中,从中获利,以期达到他获取一半除寇氏外的太初宫势力和摄朝权的饕餮野望的。

    兵符和秘钥,他亟待抢先拿到手。

    “明太子在玉山行宫的虎视眈眈之下,仍设法潜出圣山海暗下弥州,去亲自去取这个机械图,可见其重要性。”

    但沈星提供的前世时间差,明太子的准备必然是已经到了中后期差不多要完成的地步了。

    再结合沈云卿夫妻所叙,明太子很可能就差西路军最后这二十来个硬骨头将领以及这个兵符秘钥没得手了。

    “水道他必然早已摸清,差的秘钥,他抢这个机械图,必然是为了拆解这个大型机关某部分,水道口或水闸头,去看锁孔内部轮廓形状。”以期看清秘钥的形状,立时收缩这个寻找范围。

    “这可能是个出其不意的东西。”否则明太子不可能一直找都找不到。

    听到这里,梁彻顾敏衡等人不禁担心,梁彻立即就问:“机械图东宫到手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已经看过这个锁孔,并把这个秘钥拿到手了?”

    裴玄素沉吟,拿到手?他微微摇头,沉声:“应该还没到手。”

    到手后,明太子不会是这个暴风雨来之前的强硬按捺蛰伏状态的。

    “需要拿机械图,说明机械精密复杂拆解很难,又生怕毁坏。很棘手,甚至没法拆解,最后才不得不去拿图。”

    裴玄素讥诮冷笑,“当年那个总设计者,”就是绘画机械图和霍少成手上那帐外构总图的作者,“大概早就被太.祖皇帝灭口了。”

    皇家啊,呵呵。

    梁彻张韶年等人思及提辖司和己身,还有被赐死的赵关山,不禁抿了抿唇。

    裴玄素斜挑凤目如淬冰,淡淡道:“重新做个分解图,需要时间。”

    太.祖皇帝借举倾国之力大工程,给进行部署的暗着,设计者想必亦是当世佼佼者。能引得汛期暴涨急涌的江水上冲,必致神熙女帝于死地,那得整个靖陵垮塌吧?

    靖陵可是帝陵,哪怕后陵,规模也不比前者相差太远,大条石都是巨大规格,能把庞大的它冲垮,这得多么厉害的水力?

    这条水道必然很大很厉害,机械设计必然很厉害很精密。

    所有拿到了机械图之后,设计者已死,其他人做分解图,哪怕是设计者的徒弟去做,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做成的。

    裴玄素判断:“我们可能刚好差不多赶上这个时段!”

    他一双凤眸微咪,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了,“我们必须看清这个锁孔!抢先一步找到这个秘钥,甚至可能是兵符。”

    梁彻等人一直凝神静听,到这里不由深吸一口气,拳头一下子捏紧,面上同样露出绷紧至凌厉之色。

    梁彻背了四五幅新平县舆图回来,这会全部从大包袱里取出,他说:“请夫人把这也画上,若有需要,咱们到时分开拿。”

    沈星点点头,她把图拉到她面前来,站起想抱着,这舆图摊开很大,同时多幅做,这里桌面不够用,且她手上的炭笔长时间写还得削。

    “我去隔壁,等会好了让张合送回来。”

    顾敏衡和唐盛他们帮着把舆图两边的卷轴木抽了,羊皮图叠好,还想帮着抱过去,不过沈星说不用,她自己就行了,她抱着就过去隔壁了。

    大值房内小议继续了一阵,把一些小的细节粗粗讨论的了一下,剩下的得到了新平县才具体操作。

    没多久,大值房就散了,唐盛顾敏衡领了任务,匆匆起身去了。

    剩下的梁彻和张韶年,两人起身的时候,梁彻关切问:“督主您是不是不舒服?”

    看着脸色有些暗沉,情绪一般的样子。

    张韶年忙端详一下,果然也觉是,忙看着裴玄素。

    裴玄素桌面还摊放着那张大舆图,他抬头,笑了下:“无碍,情志上的小毛病,快痊愈了,这几天有些反覆。”他把话引到近日疲惫的原因去了,当然,疲惫也是重要原因之一,“症状轻微,服药后消失了。

    “没大事,不必担心。”

    情志病,在东西提辖司内还真不是个稀罕事儿。梁彻张韶年等心腹自己就经历过。没经历过的基本都是不记事的幼年就净身的,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梁彻和张韶年也知道裴玄素先前有些病症的,因为他们嗅到熟悉的药味,后来赵关山让老刘给裴玄素私下复诊,赵关山知道瞒不过梁彻几个心腹,也没刻意瞒。

    梁彻和张韶年是知道的。

    裴玄素先前已经大见好转了,他们也知道。

    两人闻言放下心,梁彻说:“那让老刘瞧瞧呗,反正老刘也快到了。”

    常见归常见,但总归尽快彻底痊愈更好的。

    裴玄素笑笑,看几名心腹,点头:“行,等老刘回来。”

    梁彻张韶年也笑,两人拉开椅子起身,拱手。

    大家笑了一阵,裴玄素就说:“都去罢,先用了晚膳,”他敛了几分笑,神色重新恢复一些正事的神态,“接近新平,我们就不能再走水路了。”

    水道口既然在新平县,明太子的人必然紧盯着水陆二道各处的必经之道。

    浔水是绣水的支流,拐进浔水之后,河道收窄,船也少了不少,和绣水不是一个量级的。

    很容易被盯上,分辨出来。

    毕竟不管裴玄素本人,还是一船的青壮男性,还大半都是阉人,非常容易被人辨认出来的。

    所以必须找个野外,弃舟转陆路,再悄然进入新平县。

    裴玄素侧头吩咐孙传廷:“飞鸽传书杨慎,让他带人赶到新平县前的北边的虔乡五里坡一带等待。谨慎新平县,切忌暴露行踪。”

    他也没忌讳梁彻和张韶年。

    梁彻让他们知道他暗地里还有人马人脉,裴玄素没刻意介绍,但也从不遮掩,有必要的梁彻他们还合作过,比如陈元,梁彻他们都和陈元打过招呼并熟悉起来了。

    孙传廷领命快步去了,裴玄素侧头吩咐梁彻和张韶年:“晚膳后,好好休息,准备好明早弃舟上岸。”

    梁彻张韶年肃容,“啪”拱手:“是!”

    两人随即告退,鱼贯而去。

    ……

    偌大的舱房,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这间临时用来处理公务和议事的舱房位于三层冲船头甲板的第一间,舷窗半开,今夜有星月,不过光辉被灯光驱逐,呼呼夜风灌进来,长桌上被纸镇压着的纸哗啦啦响着。

    梁彻张韶年一走,裴玄素议事的神态片刻收了,面上淡笑也也彻底敛了起来。

    他情绪确实不怎么样。

    裴玄素审视大图思忖片刻,最终视线一转,沉默盯着方木纸镇压着的那叠纸,有些凌乱,哗啦乱响,沈星演算过的草稿纸上的笔触线条在不断翻过。

    他呼出胸臆一口浊气,一下子以手撑额,驻着桌面,紧紧闭上眼睛。

    半晌,裴玄素想起今天还没服药,又压着情绪坐直,从怀里取出瓷瓶,倒出一丸咽着,用桌上的白水送服。

    冯维一直站在房里的,这会儿屋内就他和裴玄素,他低声:“主子,不如等会把老刘叫来。”

    他看着不是事儿啊,今天傍晚从卧室的舱房出来之后,明显感觉裴玄素的状态和情绪都不大对劲。

    裴玄素拧眉:“别去!”

    现在症状已经没有了,他觉得是小事,心里烦躁情绪翻滚,他嘴上应着梁彻两人,但实际没打算叫老刘看。

    但冯维不听他的。

    除了沈星之外,大约冯维几人是最清楚他先前病况和最关切他康复状态的。

    冯维三人跟着裴玄素从家里出来的,胆子也大,敢自作主张,已经跑出去了。

    ……

    老刘也不是专门为黄幸屡服务的,对方一熬过高热期转过关内,观察一天,他就把黄幸屡交给他的另一个徒弟和东提辖司的廖大夫,紧赶慢赶赶回来,和裴玄素这边汇合了。

    两船交汇,刚刚自隔壁船过悬板过来,他就被夜色下蹲守在窗舷的冯维给拉走了,直奔三楼。

    老刘一看裴玄素脸色,不由惊讶。

    裴玄素脸色其实也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但老刘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也看惯了这个病症,眼底脸色的细微变化,他一眼就看出来,裴玄素病况有些反覆了,不过比较轻,并不严重。

    老刘既然来都来了,裴玄素也就敛了神色,把手放在脉枕上,给老刘诊了一阵。

    老刘诊了一阵脉,心里啧啧两声,也不废话,他直接说:“督主啊督主,凡事啊,看开些,放轻松点。”

    “倘若实在看不开的,那就把话说明白,大吵一架也行,反正别憋在心里。”

    老刘一身风尘仆仆,汗浆着土,也不浪费时间了,利索看完,也不用再开药,就按着先前那个成药丸子吃着就成。

    吃一段时间,就能好。

    再不然,把心里存着的事都抛开了,郁结解开,估计立马连药都不用吃了。

    老刘唠叨几句,起身告退,人往门外,摇头晃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老刘是赵关山留给裴玄素的老人了,还是个好大夫,贴心是贴心的,但也不是客气拘谨的那挂,他是自己人嘛。

    老刘直接把一曲脍炙人口的《摸鱼儿·雁丘词》嘀嘀咕咕唱了出来,唱得是摇头晃脑,感慨万分。

    老刘人老成精,他是从张夫人时期就跟着赵关山——实际最开始,他是张关山专门请来给张夫人调理产褥后的毛病的。

    咱们督主这人,和老督主不一样,心情强悍,雷厉风行,手段强势又凌厉。

    如今能让他如此困扰的,百分百感情问题。

    老刘这个看开和发作的两个建议,本来也确实如此的,但之所以他说得如此简短又无后顾之忧,主要是知道沈星啊,是个心肠柔软又体贴温柔的好姑娘。

    她肯定不会给裴玄素雪上加霜的。

    说不定卖卖惨,吵开闹开了,她肯定就先紧着督主的病了。

    当然,这样的话,沈星会吃亏,会受委屈的。

    想到这里,老刘又纠结了,沈星是个好姑娘,他对沈星很有好感的,又觉得让姑娘委屈吃亏不好,于是纠结着就没继续深入劝了。

    刚刚去处理完杨慎那边事情的回来的孙传廷,刚好撞上老刘摇头唱着离去,孙传廷:“……”

    裴玄素:“……”

    他想把老刘打一顿,简直气死。

    ……

    半开的槛窗还没关,扑簌簌吹灭了几只蜡烛,屋内灯光少了一半,月光终于在舷窗前的地面投下一小片。

    裴玄素拍一下桌,最后深深呼了一口气,咬着牙关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脸色阴晴不定。

    说来可笑,傍晚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沈星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过?他会不会那一半的爱情都不属于自己?

    但裴玄素当时居然胆怯了,他那一刹僵着居然没敢问出口,他怕听到一个他不愿意听见答案,怕见到她一怔后错愕失措夹杂被喝破却恍然的那种神色。

    他不知怎么过来了,他急促找了个借口出来之后,却很快又被滔天的怒火覆盖。

    他为那个猜测愤怒无比,又因为自己刚才的不敢而更加痛恨自己,掀起滔天的怒焰,里面夹杂着不可置信和难受到极致的情感,种种情绪在翻滚成一片。

    不得不说,老刘虽然气人,但他给了裴玄素一个行动的方向。

    几乎老刘刚下舷梯,同时张合把几幅舆图送进房内,他就霍地站了起来了。

    裴玄素不是个能吃亏的,他掏心掏肺,爱得死去活来入骨入髓,他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只当别人的影子和替身。

    一种直冲脑门的情绪,他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捏着沈星的肩膀,让她把话说清楚,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他不是那个该死的男人!

    他就是他,他是裴玄素,皇天后土,这辈子的一个,独立完整的一个,和那个老东西没有一点的联系!

    她怎么可以如此负他?!

    但凡她胆敢说一句是,或许流露出一星半点这样的情绪,裴玄素,裴玄素他,他深呼吸,想到这种情景,他真恨不得抱着她一起死去算了!

    满腔的情绪,越想越坏,越想越难受,步履又急又重,直到裴玄素疾步行到走廊的尽头,他和沈星的卧房门窗灯光倾斜,他一侧头,却不禁愣了一下。

    烛光柔和的黄色,不是很亮,自冲走廊的内窗和半开的门扉投在廊道上,徐容站在门外守着,不同于大值房那边的疾风骤雨氛围,这边走廊半昏半明,很是静谧。

    沈星处理好舆图,已经回来了,她洗了手,正坐在床沿,低头给两人折叠晾干收回来的衣物。

    这船上人手不少,但大家都去抓紧休息了,她也不是矫情的人,衣服收回来她接过,自己折叠就行了。

    舱房的杉板是赭色漆的,半新不旧,床也不大,固定在舱房里间的一侧,帐子是靛蓝色半旧的棉布,挂在悬在床架子两边,沈星正就着一盏灯,掖了掖鬓边碎发,坐在床沿,给他折叠衣服。

    在这样的船上夜晚,风声浪声,室内静谧,她是个苍白瘦削的女孩子,纤细娇小,映着烛光,白皙侧颜有一种白瓷板的脆弱感。

    很美,也有种温柔恬静但需要珍惜的纤弱感,她最近消瘦了好些。

    她其实吃了很多苦的,虽她从来没说过,心里也只当寻常,还自觉幼年少年很幸福,但在其他人眼内,那些时光还是有很多难以言喻的苦头。

    沈星对人真的很贴心。

    这半月的时光,大约是唯一她因为伤心沉浸了往事,没有留意到裴玄素情绪的时候。

    她这会儿大概也情绪不好过,但她还是坐在床沿,把两人的衣物折叠好,这是两人准备好明天穿的,一件件收拾好,放置在床头枕畔。

    这是自从在蚕房出来,永南坊他昏迷养伤之后开始,两人就养成了的习惯。

    她总是给两人收拾折叠衣物的。

    所以裴玄素骤眼一看,不由就是一愣,过去永南坊养伤和蚕房后出来的经历他猝然就想起来了。

    然后他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

    人的情绪有时候是这样的,越往那个方向想,就越想越像,越想越难受越气悲怆气苦。

    但被拉一把,头脑就猝然冷静了下来。

    裴玄素突然就想明白了,沈星不可能对他没有感情的。这么多日日夜夜,这么多同样刻骨铭心的经历,莲花海地道淌水而出,悲惨奔走消巍坡,之后杀人奔逃永南坊,雨夜、养伤、避过追捕,之后一路从龙江到如今。

    她的哭,她的泪,她的惊惶,她的喜和悲,她紧紧搂着他,喊他二哥。

    沈星是个一个很贴心、很能感受到别人对她好的姑娘。她真的很好很好,有时候好到能把你的心都热软化了。

    这样的偎依之情,这样的携手与共,她不可能对自己没有感情的。

    裴玄素突然想起,在追逐假徐分遇险他差点暴露真容的那个山坡后,她伏在他的背上,软软喊着他“二哥”,那一声声的二哥,充满了柔软的男女情爱,好像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裴玄素刹住脚步,他站了一会儿,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捂住额头,先前是他偏激了。

    沈星心里也肯定是有他的。

    这么一想,整个人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静静看着沈星给他折叠衣服,他心里清楚,这是那个人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吧?

    蚕房出来的那段经历,是独属于他和沈星的。

    他两种情绪拉锯片刻,最终他还是不想吵架,不想发作这件事。

    因为沈星这会正神伤着,他现在突然掀起这个话题,对他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那个阴沉一生,吐了血的阉宦,裴玄素如今对此人动容感同身受是全无,更多的是咬牙切齿的恨。

    但现在冲进去大吵大闹争执一场,除了加深沉星对那个人的记忆,裴玄素不会得到任何的好处。

    他只会更加吃亏。

    “真是个阴魂不散的老东西!”

    裴玄素恨恨道。

    裴玄素不无阴暗地想,自己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可能这就是对方的意图,阴魂不散!

    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那老东西大概就是最让人讨厌的一只鬼。

    他咬牙切齿。

    但他不能中计!

    他绝对不能让这人在沈星心里更深刻,也不能让对方永远留存在沈星的心里的。

    眼下这个情况,必须只能是暂时的。

    裴玄素理智一下子就回笼了,他挥挥手,让徐容不必上前,他侧了身,背靠着卧室外墙的舱板,仰头,又侧头看内纱窗漏出来的烛光。

    裴玄素对那个人和眼下这情况,依然是憋屈和不甘的,但想明白沈星还是爱他的,那一半爱不属于自己的最糟糕情况并没有发生,他确实好过多了。

    站了好一会儿,捏着拳咬牙切齿,但喉结上下滚动,裴玄素又侧头,顺着窗牖边缘的灯光看房内的沈星,结果这么一看,就看见沈星站起身把衣服放好,纤细笔直的手指头,右手中指是没有指甲的。

    只剩下一团光秃秃的粉色圆肉。

    白壁有瑕,看起来有点丑有点秃。

    裴玄素一看,心弦却猝被拉了一下,一种酸涩又甜蜜的感觉蔓延上心头,连那些愤怒和不甘都覆盖过去了很多。

    这是龙江寇承婴放炮的那个夜里,她冒雨跑回来,在满目疮痍炮轰过的坑洼焦土里,雨中拚命地刨他掀掉的。当时都不觉,过后才发现这个指甲都掀翻没了,血淋淋的,但她又哭又笑,喜极而泣,都不觉得痛。

    他在那个雨夜,握着她血淋淋的十指,在家变父母惨死之后,第一次被除了悲恨以外的情绪动容,他哽咽着,紧紧把她箍紧,抱在怀里。

    说今生决不负她。

    但那时候他一无所有,他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要竭尽所能维护她,对她好的。

    忽然想起那个满目疮痍的雨夜情景,裴玄素都不禁眼眶一热,他没理徐容,但也不愿露出情绪变化,蓦仰头,用手遮住了眼睛。

    他半晌,才忍下了那一阵的喉头发酸眼睛发热。

    裴玄素想,他不能这样,沈星心肠柔软,最记住旁人的好,那人保护了她半辈子,她记住并深深眷恋爱上了,是正常的。

    而他这一辈子,受到了沈星多少的柔情和体贴慰藉,这份慰藉支撑他走过了多少的风雨和艰难,一路走到如今。

    可正如有阳光就会有阴影,一件事有利就会有弊,一个性格有它好的一面,那就多少会有些相应产生的弊端。这是必然会存在的。

    他不能光享受了好处,光占便宜,回头发现相应弊端的时候,就翻脸来生气说着说那。

    那他和既要又要有什么区别呢?

    爆涌起的情绪,慢慢就被雨夜回忆的那种酸涩又甜蜜感觉覆盖,压了下来,整个人心肠变得缠绵难舍,过去同甘共苦她体贴温柔的的软和情绪升起,占据了他的心。

    裴玄素蹚渡黑暗至今,只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心上人,由此至终都陪伴在他身边。

    他前途未卜,“那人”倒是最终胜利,可他一意孤行走出了另外一个轨迹,步步惊心,那个所谓前生已经改变得面目全非了,谁能预想他将来会不会粉身碎骨?

    可她还是一心一意跟着他。

    裴玄素是知道沈星的,她这一跟怕就是一辈子了。

    哪怕这份感情真有着一些他介意到极点的瑕疵,但难道它就因此变得不珍贵了吗?

    不,恰恰相反,它珍贵极了。

    裴玄素抿唇想,他是个男人,而对方只是个阉人,还比自己惨这么多。

    而他的完整是沈星救的,他也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沈星的温柔。两人的感情过程虽不是顺利如丝,但也算水到渠成吧?

    自己已经赢了对方那么多,忍一段时间又何妨?

    最关键裴玄素不想和沈星吵架。因为他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是没法丁是丁卯是卯的,吵不出来结果的。若他冲进去争执一场,最大的结果大约是她不开心难过,而他也高兴不起来。

    除了伤害到沈星,又加深那人一轮那人在她心里的印象,不会再得其他。

    忍一忍吧,看她能知道多少?

    等她过了这个兴头,知道完想要知道的了,或许没法知道更多了。

    渐渐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裴玄素这人其实很聪明,他其实很清楚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自然过渡。

    要么定下一个期限,以不想她沉溺伤心为由,积极追溯一段时间之后,就劝她放下。

    把这段前生时光和回忆放下,彻底开始新的人生。

    裴玄素不是不能想明白,只是先前,人拥有情感的动物,如果事事都能理智冰冷去处理,他也不是一个人了。

    恰恰相反,裴玄素这人,拥有着最浓烈炽热的情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深深吸了一口气,裴玄素站直,他发热的眼眶已经恢复了,面上也没什么异常,让徐容不必见礼,他直接进房,把门窗都关上了。

    内室外室各一个烛台,不算大的舱房,烛火摇曳。

    沈星刚把衣服收拾好了,她默默把半开外窗关上了,又把裴玄素等会回来洗脸描妆的水壶提过来,放在脸盆架侧,她就坐在床沿出神。

    她想了很多东西,想家里,想二姐二姐夫,大姐外甥大姐夫,爹爹,翻转而过,最后情不自禁,又想起的前生和前生的他。

    然后,他就回来了。

    灯光下,裴玄素开门掩上,又关上窗户,他站在内室和内室交界的门槛位置,门帘挂起了,沈星见他就站起身迎上来。

    她瘦了一些,方才不是错觉,短短时间,她明显瘦了,不仅是累的。

    今天伤心过,两人私下里不用佯装坚强的模样,她看起来显得有些苍白和脆弱,眼神里有一种似轻轻触碰就容易破碎的东西。

    但她一看见他就起身迎上来了,露出笑脸。

    她总是这样,总是给出好的神态,让身边的人都开心。

    哪怕自己伤怀难过,也不想身边人因此不开怀。

    这一刻,裴玄素不禁想,自己真有理解过她吗?

    嘴巴说爱,但心里真的有为她设身处地去想过吗?

    六年,人生几个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自己要她一下子撕撸掉那些记忆和那个浓墨重彩的人,真的不会残忍吗?

    换了自己真的能撕掉吗?

    她会难过,会悲恸,会伤感舍不得,不是正常吗?

    裴玄素心里一下自责起来了,又难过,又难受。

    沈星喊:“裴玄素,……”

    她靠过来,想抱他,裴玄素立即轻声:“叫我二哥。”

    他也拥住了她,听她喊了一声二哥,诸般百转千回的情绪,最后他握着她的手,他低声:“我和你一起再找找好不好?”

    想了又想,百般思考,他最终还是下了这个决定,他不想她一个人,那他就和她一起去追溯。

    “但我不想你一直伤心、难过。等找了一段时间,再怀缅一段时间,咱们就把它放下了,好好过这辈子,好不好?”

    好好和我过这辈子,放下过去,不要再想他了好不好?

    那我就把他当成了一个前任好了。

    好不好啊?

    裴玄素的嗓音和他相貌外表一样的美丽,磁性华丽如琴韵律动,男性,能阴沉摄人,也能表达他的极致柔软情感。

    这辈子少了一些化不开的沉冷和阴柔,多出几分男性的遒劲,悦耳又好听。

    但此刻轻轻颤动,带着一种暗哑,藏着他无限的爱怜和隐有几分祈求般情感。

    沈星一直没瞒过他的,她也向来很听裴玄素的,很重视他的意见。

    她闻言一愣,紧接着就是一种涩然难过,,但她也没有觉得他的态度和话不妥当,大约他觉得她哭得太多,难过太久不好的。

    心里发涩,一想放下前生和那个鲜明的身影,她心里就被人绞着似的。

    但她想,裴玄素也说得对,人是应该往前看的,总不能一直沉溺过去,再一阵,再一阵就好了。

    她有点泪意哽咽,但她用力点了点头。

    沈星把头埋进裴玄素的怀里,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裴玄素没听清,但裴玄素立即紧紧抱着她。

    答应了就好。

    裴玄素做出这个决定,她答应了,他心口也是一松。

    他仰头,深吸一口气,闭目片刻,睁开,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发顶,侧脸贴着她,阖上双目。

    他和她十指相扣,摩挲了一下光秃秃那团粉红的指头圆肉,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第106章

    但滚滚的风云,奔涌如飓风洪流,局势发展至今,已经夹裹一切你死我活,朝堂自上而下自里到外几乎没有一个文臣武将可以幸免的,重重碰撞要么死要么胜的架势,让很多人都不禁心惊胆战。

    有很多人甚至完全不知道靖陵计划的,只知西线大换将和最近一连串频繁的军报,让人不明觉厉,都已经紧紧绷住了心里那条弦。

    当然,也有很多位高权重或者嗅觉敏锐的,如高官,大武将,门阀家主等,都隐隐察觉了一些痕迹,这些见多识广的人,都不禁紧张又担忧或者隐隐亢奋起来了。

    很多属于两宫的中高阶的文臣武将属于都竭力厮杀冲锋在第一线,也有很多人已经尽可能闭紧嘴巴,紧张观察局势的发展。

    整个玉山行宫外廷乃至东都衙署民间内外都如同滚水下了油锅似的,炽炙沸腾一片。

    然在这样的局势之下,是有两个核心的,圣山海和玉山行宫。

    掀起这一切两处核心,却没有丝毫的纷乱心惊,只有掌控局面的一触即发紧绷和严阵以待,意图达到他们终极目的。

    圣山海,东宫。

    临湖的宫室,一阵阵的凉风,连冰块都不需要用,夜色下水声树声索索,戴甲整齐的护军一如既往肃杀井然,伫立不动,而东宫正殿内外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快步进出。

    明太子不时低低了几声咳嗽声。

    深夜了,东宫并未因此彻底安静下来。

    幽静夜色中,一种尖锐泼洒和紧绷同在的氛围。

    明太子端坐在半开朱红槛窗前的紫檀木大书案上,案上一封封大小的密报,室内人不少,薛如庚秦岑姚文广李思等十数名心腹,楚淳风也在,张隆正在沉声汇禀:“……但一闪而过,我们的人看清楚了,那是赵青。”

    “信民坊鱼龙混杂,陈琦正昼夜不停,但截止目前为止,我们和裴玄素那边暂时都还没找到霍少成。”

    “这个霍少成,还真能藏能逃啊。”张隆最后皱眉道。

    明太子倚在太师椅上,夜色湖风一阵接一阵,他披上了一件薄绸披风,身体瘦削孱弱,但眉宇间的无声凌厉和通身摄人气势却走另一个极端,他边听边在快速翻阅西路的密报。

    翻到最后,明太子冷冷哼了一声,裴玄素人不在西线,但遥控安排,手下的人亦相当了得,还有窦世安唐甄等人对他指挥言听计从。

    裴玄素人离开了,但西路讯报一封接着一封回来,五关三所和西边两大主营内,东宫和裴玄素有胜有负,那二十来个坚守的将领,观如今过半的结果,只怕最后还真是五五开。

    明太子神色沉沉凌厉,翻完西路密报,又翻过张隆刚刚呈上的他和陈琦的密报——东都内对霍少成的搜刮,东宫很快知悉了动静,明太子火速遣人直奔信民坊去了。

    目前,连宵禁都压制不住,双方各找借口连同五城兵马司,正在连夜对信民坊翻了底朝天,势必要抢先拿下霍少成和两图。

    陈琦和张隆的上禀,第一段都是今日傍晚发现的事情——他们全力搜寻加压擦之下,赵青露了半张脸,裴玄素在东都,正在亲自全力搜这个霍少成。

    霍少成确实非常非常重要的啊。

    这两处的密报的翻过,裴玄素人不在玉岭朝堂,却大事小事都要他的影子出现,明太子霍地站起,厉声:“张隆,你和陈琦听着,必须要把霍少成及两图拿下!”

    他眯眼,这涉及他对裴玄素后续的另外一筹部署。

    并且,哪怕是神熙女帝,在他拿到兵符和秘钥之前,现在也不是暴露更多的合适时间点。

    一阵湖风灌进来,明太子深吸一口气,坐了回去,他抬头盯张隆的眼睛:“动作大些无妨,给我盯紧了裴玄素,无论如何,这人和图不能落在裴玄素的手里。”

    张隆心领神会:“是!”

    等了片刻,明太子没有和他说其他,张隆立即告退,匆匆去了。

    但听话听音,楚淳风很熟悉明太子,他闻言不由心中一动,不能裴玄素,那神熙女帝呢?

    但他也只是徐景昌叛出之后,才渐渐允许留在这里听这些的,听倒是很快听懂,但这些具体事情并不由他负责。

    且他也没法开口问,因为又一封密报送进来了,急促的步履声,正是沈云卿越狱后裴玄素千里相救的后续。

    明太子这边死了不少的人,猝不及防之下,除了转移的,水牢那边几乎全军覆没。

    这是后续的尸体状态和追踪沈云卿裴玄素等人的去向的。

    根据目击者和零星的脚印痕迹,裴玄素救下沉云卿之后,立即率人往平乡大码头退回大船上,迅速驶离。

    京畿繁华,平乡虽是远郊,但平乡码头也算一个小交通枢纽,码头不小大船小船停泊进出人马也很多,两艘半旧商船,除了抢了车马行的行为引人瞩目之外,一点都不起眼。

    随着两艘船驶离码头,就不知所踪了。

    不过,随后的今晚,陈琦张隆就捕捉到裴玄素的行踪了,他进了东都,全力搜捕霍少成去了。

    但秘钥和兵符实在太重要了,明太子这条神经紧紧绷着,平乡码头溯游而上,即能抵达新平县的,

    ——张凤他们正在新平县,已经准备妥当了,今夜就入水,准备开始全力拆卸水闸头。

    这预计起码得五六天,甚至可能再多一两天。

    明太子对裴玄素极其忌惮,虽已经基本确定裴玄素身在东都——这也相当合理,但他心里总有一种极端的谨慎,一看平乡大码头溯游,哪怕折返东都东城门一带的码头也是溯游,他心里还是有种不安。

    裴玄素这人的招数和心计手段,太层出不穷太凶猛厉害了。

    连明太子都不得不承认,裴玄素已经成了一个极其厉害的对手。

    他心里忌惮,思索片刻,沉声吩咐:“传信张凤,切切小心,要注意有无窥视尾随者,尤其是裴玄素!

    “另外传信梁亮,另他务必盯紧水陆交通要道和各处要地,绝不可掉以轻心!”

    梁亮是明太子的心腹之一,负责他们选中的拆解水闸头的地点新平县的内外一切警戒。

    这则命令,近段时间明太子已经反覆传了三次,可见兵符秘钥的重要性。

    虞清郑安心里也绷得紧紧的,立即提笔书写,再呈予明太子过目用印画上暗语,虞清立即飞奔出去了。

    ……

    夜已经很深了。

    明太子终于处理好了诸般的事务,人一个接一个领命疾步而去,一架烛山,呼呼的夜风,内书房大殿终于安寂下来了。

    只见烛光摇曳噗噗,风声和柳树纸条被拂动的细微声动。

    “四哥,您该歇息了。”

    已经三更了,明太子熬不得夜的。

    明太子还有他亟待要做的夙愿,他平日也很注重睡眠歇息的,若非迫不得已,他绝不会熬夜。

    但今夜,却是个例外。

    那厢楚淳风轻声说着,他上前来,要关上大开的窗扇,夜风虽沁凉舒爽,但夜深风凉,他担心四哥身体受不住。

    但楚淳风嘴上也没说,他和虞清等明太子身边的人,一贯都是不提这些话的,只默默做。明太子性格一生刚强,身体却偏偏人为极度孱弱,他不喜欢听这些话的。

    张凤、梁亮,这两个人楚淳风不认识。

    明太子倒没瞒他,但也不会无端端把人全都叫回来全部介绍一遍。毕竟明里暗里,兄弟俩昔年分开这么久,且他也和昭献太子没有瓜葛,明太子身边确实有一些人是他不认识的,不过倒也不多。

    他也没问,碰上了就认识了。

    明太子于他,权威亦父亦兄的角色。

    楚淳风上前关窗,郑安忙去准备洗漱的温水去了,但郑安才走了两步,明太子瞥了眼楚淳风,说:“别关全。”

    烛光下,明太子倚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瘦削的身体显得格外的羸弱。

    人都走了,安静下来了之后,明太子静静坐在烛光下侧头望窗外,湖水粼粼泛着月光,映在他琉璃般的黑色眼珠子上,一点白光。

    他眉宇间的凌厉褪了下来,脸色苍白,今夜他不想马上睡,他想静静坐一会。

    楚淳风只好把窗关剩下一般,他回头,不禁和回头的郑安无声对视了一眼。

    明太子淡淡道:“回去睡吧,郑安也下去,两刻钟后再过来。”

    楚淳风无声吁了口气,低下头,郑安也轻手轻脚把寝衣棉巾等物放回去。

    两人只好一先一后退出了内书房大殿。

    ……

    今夜星月其实很亮,但夜色深了,四下幽静,巍巍的宫墙,总觉有一种凄清。

    今日是明太子三十二岁生辰。

    人潮褪去,凌厉去尽,明太子一个人孤寂坐在偌大的内书房大殿内,他也拒绝旁人陪伴。

    楚淳风出来之后,身后郑安小心翼翼阖上朱红殿门。

    檐下宫灯在风中骨碌碌转动,月色幽幽照在廊下台阶,楚淳风沉默了一会,他低声问:“今天……含章殿有赏赐吗?”

    按例,皇子生辰,皇帝至少会有按例的赏赐的。

    答案是没有。

    郑安无声摇了摇头,他抬头和楚淳风对视一眼,低下头,默默守在殿门外。

    楚淳风轻轻叹了口气。

    他对父母已经没有记忆了,不过代入四哥,如果四哥这样对他,他心里肯定会很难受的。

    楚淳风还要回家,他站了一会,便下了台阶。

    幽幽的夜风,和一地铺银的清冷月光,他忍不住长长呼了口气。

    明太子对生辰,小时候幽禁中,沉默排斥中未尝没有一丝期待。

    ——楚淳风幼年和明太子一起被幽禁了两次,他年纪小,但他还隐约记得一些。

    但随着年岁渐长,父母越冰冷和种种遭遇,明太子对生辰越发冰冷,甚至还有几分的厌憎。

    他每到这一天,都是一个人待着的。

    像今天一样。

    他从来不过生辰的,也没人敢去提。

    不过明太子虽不过生辰,但却会让人给楚淳风庆祝他的生辰。

    但楚淳风见四哥如此的孤寂冰冷,他渐渐也不爱过生辰了,最后也不过。

    一直到了成亲后。

    妻子给他庆贺。

    妻子身体不好,每天他们夫妻都感恩庆幸,自此开始好好过生辰。

    他的生辰,妻子的生辰,孩子的生辰。

    他人生有了崭新的东西,可四哥仍孤寂在原地。

    一边清冷,一边欢乐。

    但他两边同样都想待着,衷心陪伴他们。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他有时候也真的很难。

    楚淳风站了一会儿,强撑这笑和东宫近卫队长侯再望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他出了东宫宫门,下了高高的汉白玉台阶,站在湖边的砖石地面上,不禁低头,用手搓了一把脸。

    徐景昌为沈星所救,事发信报传回之后,楚淳风才知道的。

    听了信报后,他只能沉默。

    他和明太子谁也没吭声,谁也没就此说半句,谁也没提这件事。

    黝黑的天,湖风柳树,婆娑拂动。

    楚淳风也是徐景昌叛出之后,他才终于慢慢知悉了一些先前不让他知道的相关事情,比如刚才的议事,他送政报进来后没走,明太子也没撵他。

    但楚淳风也只能沉默,左右为难,但他也只能硬顶着。

    他也是个聪敏的人,才想找个机会问一问明太子沈云卿相关的,今天就传来沈云卿越狱也彻底奔赴裴玄素那边的消息了。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啊。

    楚淳风只能这么沉默着。

    妻子已经很不好了,快走到生命尽头,明太子也知道这事,因此,极度不虞也没发作什么。

    有时候楚淳风细想也真的很难过,人这一生太不容易了,各有各的苦楚,他真的竭尽全力去保护和辅助去周旋,可这辈子最在意的两个人,都不知还能活多久?

    楚淳风一瞬情绪上涌,有些眼眶发热。

    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了。

    现在,他就盼着妻子能尽可能无憾走到生命尽头。

    而四哥能健康些,长长活着,最好能至少活着十年八载。

    多的他都不敢盼了。

    等文殊长大,娶妻生子,他想把一个孙子过继到四哥的膝下。

    虽四哥不在意。

    但他很想,他在意

    兵符和秘钥的抢夺,漩涡下,已经到了白热化。

    同一个国朝,同一个夜空。

    还没睡的不仅仅一两个人。

    事实上,整个外朝都在灯火通明通宵达旦,尤其是兵部也五军都督府。

    两宫的拉锯和激烈斗争火花四溅,西部大换将,西南二道和西边军不断发回营内的种种奏折消息,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还有黄幸屡的遇伏,和西蕃的摩擦等等。

    整个朝堂从上到下,除了激烈的争执和层不不穷的斗争之外,还有处理不完的大事小事。

    有胆小的,直接累倒称病了。

    然后官被神熙女帝直接撸了。

    病这么多,直接回老家休养去吧!

    这样的雷厉风行之下,所有告病躲事都销声匿迹了,所有人绷紧了心弦,谨慎处理这手头上的朝务公务。

    有些人都不禁暗暗期待,这日子赶紧到头啊。

    但转念一想,这日子到头后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日子。这朝堂上还能剩哪边的,还剩多少人?估计是无数抄家夺爵罢官腥风血雨在等着,自己也不知能不能留存下来,一时就十分纠结,胆战心惊干着。

    在这样雷霆雨露之下,作为整个国朝的至高之巅,神熙女帝每天处理朝务政务和明暗密报超过九个时辰。

    但神熙女帝一生刚强,她决不允许自己败,嗅着鼻烟,高强度的理政处事,没有一刻懈怠。

    入夜,玉山行宫,含章殿。

    御书房内,明黄玄黑的御案之后,一身明黄皇袍的神熙女帝斜倚在髹金九龙大椅上,手里拿着一个鼻烟壶,深深嗅了一口,很快抬起锐利的眼眸。

    灯架的烛光下,神熙女帝连日疲惫,瘦削了一些,但越发显得轮廓锋锐目若冷电。

    也正如她的人,在这样高强度的明暗工作之下,她反而病少了,精神抖擞,如出鞘宝剑般锋锐,杀伤力满贯。

    就在今天,前往西蕃的使团已经登船出发了,携带着神熙女帝的国书。

    接下来,他们将会安抚西蕃完成和谈。

    另外神熙女帝已经给大燕安插在西蕃的细作下了急令,全力挑动西蕃的内部矛盾。

    西蕃皇位角逐刚刚结束,新帝还来不及扫清敌对的势力,这并不过分困难。

    西蕃的外事已经安排妥当,接下来会是一个双边关系稳固期的空挡。

    西部大换将仍在持续当中。

    但接下来,趁着这个空挡,神熙女帝该全力处理那个悖逆的孽畜了!

    “兵符和秘钥,新平县,很好。”

    神熙女帝先后接到裴玄素、赵青、严婕玉和梅花内卫暗子的明暗密报。

    她实际上,掌握的消息比裴玄素知悉的还要多一些。

    多出的这一部分,正是由元嘉公主楚元音所提供,并由此稽查延伸所得的。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图纸可以备份,有些讯息知情人也可以代替提供,比如黄幸屡霍少穆沈云卿。

    唯独一个,兵符和秘钥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现在不管是哪一方,都明确洞悉了这个兵符和秘钥的重要性了!

    水道和水闸,第一次脱去了神秘面纱。

    神熙女帝目光凌厉,她亲自手谕:“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拿到兵符秘钥,否则提头来见!”

    “立即给裴玄素发出去!”

    由此可见,神熙女帝的极度迫切

    半旧的大商船,一声一声的浪潮哗哗。

    裴玄素和沈星要面对的,从来不仅仅只是感情事。

    只不过是风高浪急惯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在风口浪尖中延展他们的种种情感,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裴玄素和沈星才相拥一会儿,外面踩在船板廊道上的急促脚步声又起。

    冯维其实不想打搅的,一听里面没有吵闹声,他心中不由一喜,但实在是神熙女帝的加急手谕到了。

    明黄手谕连同这个把时辰收到的多封明暗讯报一并送进房内。

    裴玄素沈星赶紧分开,裴玄素迅速回神,沈星也是,她吸吸鼻子,跟着裴玄素一起快步出去。

    她紧紧握着裴玄素的手,不仅仅前生的,两辈子了,太不容易,当然今生更重要,她一下子就收敛了心神。

    就这个个把时辰,一大叠的明暗讯报,神熙女帝的明黄笺头手谕压在最上面,这是需要裴玄素马上回复的。

    裴玄素从来没有真正的闲暇,一轮一轮的密报,尤其是最近几天。

    朝堂的柳相如等人,这是裴玄素自己本来的亲信和心腹,从龙江之间前后捞回来,以及最先相交他出事后也急忙来信的那些铁杆,他废了不少功夫先后提拔上来了。

    另外还有云吕儒的老师武英殿阁臣房载舟等人,这老头也是个有趣的人,粗狂骄傲当初不喜裴玄素是阉人,但后来被裴玄素折服之后,干脆利落一投到底。

    京畿那边的明信暗信,裴玄素人不在玉山行宫,但他一直掌握的朝廷中枢的所有事情和发展动向,还不断给出指令,人不在,但参与度可不低。

    另外还有西边的,窦世安唐甄等人不断发信和他交流,并传递后者私下渠道得到的一些隐秘消息。他们之间有些人,不是没有尝试过寇承嗣,但实在不是一个壶里的,或被介绍或裴玄素刻意接近,都先后靠拢过来。

    只要有个合适机会,他就能一跃而起成为真正的党魁领袖。

    另外还有卢凯之华伯郢等几个门阀中或彻底投向他,或重要成员亲近他的,都不断来消息。

    还有裴玄素本人的、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宫里宫外。

    现在孙传廷就专门替他整理消息的。

    神熙女帝的这份手谕,笔锋凌厉,直透纸背,一种最后至关重要时刻之感油然而生。

    裴玄素打开一看,不禁轻哼了一声。

    他挑眉,神色冷冷两分晦暗的讥诮,兵符和秘钥,他当然必须得到,但交不交上去,另说!

    裴玄素随手提笔,简短回复,不负圣命之类的套话,让冯维给发出去。

    冯维匆匆跑出去了。

    房门掩上,屋里又剩下两人。

    裴玄素一张张翻过桌上的明暗讯报,一目十行,有需要回复的提笔,没需要的直接略过,把邓呈讳叫进来,让他拿去给冯维一起发了。

    桌面上,神熙女帝那张明黄笺头的手谕还摊开放着。

    别说裴玄素了,就算沈星,都嗅到那种山雨欲来逼近巅峰的危险和机遇的战栗感,无影无形,万籁俱静但它已逼近眼前,两边都是刀锋,只看裴玄素能否在刀刃之间险险侧身避过它的收割,到达前面那条狭路了。

    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让沈星连呼吸的都屏住了。

    白日种种情绪,都不禁暂且忘却了。

    裴玄素已经回复好了讯报了,一整天他心里不好受,但脑子和手都没停过,扔下笔,转了转腕子,他对她说:“别怕,也没什么好急,急也没用。”

    裴玄素心理素质过硬,越是这种时刻,他就越是冷静。

    随手把明黄笺头的手谕收进匣子内——要不是他这人严谨,不会在这些地方落下把柄,他都不收直接揉成团扔了。

    “相信我,我可以的。”

    他沉沉有声,即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的听的。

    另外,他在心里补充一句,“他”行,我也肯定不会比他逊色!

    裴玄素的态度,让沈星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了。

    她不由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嗯,是这样就好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皂角味,还有熟悉的龙脑香息,这个她期待了两辈子的怀抱,安全感。

    裴玄素也拥着她,心里不禁软得不行,她这样软软伏在他怀里的姿态和温度,真的能卸下他一切坚硬铠甲。

    “好好休息,还有一夜船程,明早老师和云吕儒他们也该到了,咱们一起进新平县。睡吧。”

    “嗯。”

    裴玄素把门窗都拴上了,吹熄了外间的烛火,拉着沈星进了内室。

    船舱的房间比不上陆上的大,三四丈见方的内间,裴玄素留下一线窗透气,把蜡烛也吹了。

    昏暗的房内,不大的空间,放下半旧的靛蓝帷帐,他把沈星拉上了床。

    裴玄素理智上虽然让自己妥协了,但他这人性子执着,心底到底是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不甘的。

    所以这个晚上,他搂着她侧躺下去,亲吻了一阵,很快就翻身半骑在她的身上了。

    就着方才的唇齿交缠,他的手游走在她的上衣底端,伸进去,抚摸着最后在她兜衣的边缘顿了一下。

    他记得,她里面穿葱绿色的,小小一块布,他看床边折叠她侧身避着,是她自己洗的就挂在隔间晾的,干了包在衣服里面放着。

    彼时有点脸热心跳,他不敢多看,故作淡定侧头。

    但今夜,只听见两人缠热呼吸声的黑暗帐内,他顿了一下,慢慢把手伸进了葱绿色的兜衣底下。

    沈星一愣,但乖巧没有反抗。他拉着她的一只手往他下面去,她脸颊泛红,有点羞怯也慢慢伸过去了。

    裴玄素视力很好,即便这样的黑暗里,他仍然看见她眼睫轻颤,羞涩有点怯,脸颊泛红有点不知所措的但努力照做的样子。

    很乖巧,很纯真。

    他被她握住的时候,他是盯着她的脸的,倒吸一口气,一瞬不瞬,她羞涩轻颤的眼界,阴影里蝶翼一般,仿佛眨在他的心上,他一下间心底那些郁懑都塌陷下去了。

    裴玄素的心里一下子舒服了很多,他甚至有些泪目,他在想,他有的东西那人是没有的,到底是有一个地方是归他的,没有那人的影子。

    裴玄素感觉这一页没有被人侵占,是独属于他的。

    有时候心气一软,真的感觉自己所求不多,甚至有些卑微。

    这就让人他心里像被塞了什么似的,感慨难以言喻。

    当然,这种感觉只是一会儿的,裴玄素定定凝望她,他深呼吸着,情绪翻滚了一刹,但掌下已经伸进去那兜衣底下了,他指尖轻轻触碰到凉滑的皮肤。

    刹那浑身热血直冲天灵盖,脊柱一个激灵,什么情绪都暂且抛在脑后了,他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心上人,有点恶狠狠的,用力亲吻了上去。

    这一晚上,他把那上衣和那件葱绿色的兜衣都卸了去。最后指尖在她薄绸长裤边缘滑动多次,不过考虑实际环境和进度,他最后没真动。

    他才心满意足,拥着她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

    次日天未亮,晨雾中两艘大船都彻底清醒过来了。

    人人梳洗穿戴,休憩足够,一身劲装整齐,精神抖擞个个神色沉凝,蓄势待发。

    董道登和云吕儒陶兴望等人也终于和大部队汇合了,用小舟接驳,登上绳梯一扯就上来了。

    不过在此之前,沈星已经和裴玄素吃了早饭,他去忙了,她就趁这个时间,下去二楼,去二姐那边一趟。

    生活不仅有前生的伤感,还有今生的紧张和希冀甜蜜,以及家人终于逃过劫难的喜。

    趁着这点时间,徐家人还就将来的规划商量了一下。

    沈星原来想将徐芳四人分一半给二姐的,她现在也有裴玄素安排的邓呈讳张合他们,也不缺人手的。

    沈星路上和徐芳他们商量了一下,徐芳他们考虑了一下,也表示可以。

    但沈云卿却说不用,陈同鉴也说:“小妹别担心,也是有几个人愿意跟着我出来的。”

    暂时还没联系,今天陈同鉴打算问沈星徐芳这边借一借联络方式的。

    但陈同鉴在宦营和司礼监混了这么多年,后者不能出宫不说了,前者却是怎么也有几个心腹必定会跟着他走的。

    沈云卿也说:“徐享他们回来就行了,不用,徐芳几个是大姐特地留给你的。”

    沈云卿昔日,手里也是有一部分徐家卫跟着她的,特别是父亲一系留下的旧人。

    只是因为梅花内卫的原因,砍掉了不少,都去徐妙仪徐延那边了。

    不过还是有,并且绝对忠心,沈云卿失踪的期间,他们一直在奔波查找,算是暂时挂在徐芳底下,沈星知道的,不过他们一直外面查,她就没怎么见过而已。

    这两年,牺牲的有,但也有剩下的。

    徐芳四人,他们底下自行发展的人不算,四人是徐妙仪特地留下来给沈星的。

    徐家卫剩下的人不算多,徐妙仪沈云卿和徐景昌在外面这些年,已经把能用的人手都用上了。

    剩下的真心不多,只有徐芳四个,是给沈星的。

    沈云卿说什么都是不要的。

    徐享等人之中牺牲的,昨晚私下该难过的也难过了,今早沈云卿也没在这些话题上打转,一笔带过,是带着笑说的,搂着沈星的肩膀,刮刮她的鼻子。

    只是有个人是没法一笔带过的。

    说到徐妙仪,几个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了。

    徐景昌已经知道九皇子的事了,今天他沉默了很多,但消化一夜还是打起了精神;沈云卿也知道徐妙仪要不好的消息了,昨晚难过落泪私下也哭过。

    沈云卿想了想,最后她说:“那就不告诉她了,咱们给她写封平安信,还有圣旨的事,就让她开开心心过最后的日子。”

    “得留一点空间,让她留一点防备。还有,咱们把话透一些给延叔,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见机行事,若真需要,看情况透露一点给大姐好了。”

    徐妙仪是心疾,已届最后不好的时光,不知道她还能活多长,但一受刺激,马上就会去世,几乎是必然的。

    沈云卿长呼一口气:“咱们努力,一家子好好的,她必然就欢喜的。”

    姐夫既然要瞒,那就瞒她一辈子。

    现在这样的情况,沈云卿希望徐妙仪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

    至于后续明太子是胜是败,最好徐妙仪去世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展望,后续发展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所以,有徐妙仪和沈星还在,乃至跟着沈星那边的徐家旧部岳肇孙维胜等将领在,另外还有徐妙仪那边的徐延这些肯定不会叛变、为徐家死剩下的叔侄几人呕心沥血殚精竭力多年的忠卫叔辈老人。

    沈云卿和徐景昌肯定也抛不下他们的,所以是不可能就此抽身去。

    陈同鉴则是妇唱夫随的,沈云卿在哪他就在哪。

    沈云卿对沈星说:“咱们昨晚商量过了,我和你二姐夫把请退折子呈上去之后,也不好继续明面在这里头。但我们和景昌也不可能放下你、大姐延叔和大家的。

    “西线那边确实有很多人已经另投他们的明主了,但好像孙维胜还有些人并没有,他们有些是一心一意的,也有些反正目前还是没有其他趋向的。

    “但反正,我们也不能把他们都这么白白舍下了。”

    “还有妹夫,帮了咱们那么多,我们感激涕零,总而言之虽说一家人,也不能这么心安理得白占的。”

    当着沈星的面,沈云卿当然不会说裴玄素待他们并不算热情,最多就对普通的妻子娘家一般照顾对待。

    然而好了就是好了,没有这么多为什么?

    裴玄素手下能人无数,徐家不少十六鹰扬府的旧部都是他出面保下来的,为他效力无可厚非,裴玄素也许不缺沈云卿他们这边的一小撮力量。

    但裴玄素需不需要是一回事,他们做不做就是另一回事。

    所以沈云卿陈同鉴和徐景昌昨晚说完九皇子的事之后,也商量好了。沈云卿夫妻退出梅花内卫之后,也不好时时待在裴玄素所在的核心,就带着他们夫妻俩的人,在外围当外包的情报系统好了,类似陈元他们那样。

    沈云卿夫妻这么些年经营下来,也有一些他们的人脉和力量。

    至于徐景昌,既然裴玄素已经安排了他跟着韩勃梁彻,那就继续在核心听从调遣努力就好了。

    总得一家平安,不再牵挂了,他们才好放心,去做其他。

    沈云卿他们待沈星和徐妙仪的心,是和沈星徐妙仪对他们是一样的。

    沈星心里暖暖的,有家人真好啊,她偎依在二姐的怀里,小小声:“好。”

    沈云卿笑了,她低头刮了刮小妹的鼻梁,从这个角度看见沈星锁骨一片深深浅浅的吻痕,她心里啧啧,又不由感慨,一眨眼,小妹也长大了啊。

    这么些年她倔强过,不甘过,付诸行动过,被捕刑囚过,最终兜兜转转,才发现能保住还活着的人已经是最好的了。

    沈云卿心里慨叹万千,又笑,看着眉目柔美渐渐张开漂亮偎依在她怀里的小妹,她心里忍不住想,她小妹这么乖巧甜得醉人,真的便宜了姓裴的!

    可别欺负她妹,不然她虽要啥没啥,但她还是得跟姓裴的拼了的!

    几人正说话思想间,忽外头徐容小伙子一声吆喝:“嗨,二小姐小小姐小公子!云大人到了,上来了——”

    徐容站在廊道尽头的窗户边,一直扒窗往两侧船舷盯着,第一眼就发现董道登云吕儒他们的小舟在雾霭中靠近大船的。

    当即笑着吆喝一声。

    云吕儒被高原反应折腾的够呛,但能爬起身就第一时间跟着登上大船东下了。

    外面一道蹬蹬蹬疾速沿着舷梯上了二楼的脚步声,徐容笑着喊:“云大人,二小姐和二姑爷在第三个房,……”

    然后是云吕儒的声音,中年男声激动得连声音都发哽了,只会一味说,“好!好好,……”

    那皂靴落地的沉重脚步声一刻都不停,往这边快步而来。

    沈云卿已经冲出去了,中气十足,大叫一声:“老舅!”

    “哎!……二娘,卿儿!卿儿,……”云吕儒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陈同鉴急忙跟上去,心里紧张,他是个阉人,还是个孤儿,啥亲人都没有了。媳妇一会儿妹妹一会儿侄儿,还有厉害妹夫,然后又来一个娘舅,他急忙又跟着上赶讨好去了。

    沈星和徐景昌都被陈同鉴努力讨好过,饶是昨日沈星心里有事,但今天想起来,也不禁一笑。

    沈星和徐景昌相视一笑,也起身跑出去了。

    “云舅舅!”

    “舅公!”

    “哎,哎哎,……”

    董道登云吕儒的小舟靠近后不久,天就开始亮了。

    晨曦驱走夜幕的黑暗,辰初时分,大船抵达新平县前的北边的虔乡五里坡,改成小的乌篷船,在附近的码头靠岸。

    之后和杨慎一行汇合,直奔新平县去了。

    值得一说的是,裴玄素一行兵分几路进去的新平县地界,最后是在沈云卿的陪嫁别院暂时落脚的。

    裴玄素没有直接行水路,也没有走陆路,而是翻山而过,正是猜度明太子必然命人盯紧水陆的交通要道。

    ——不过新平县这么大的范围,盯肯定是没法三百六十度全部盯住的,避开正常路径,崎岖些,也进去了。

    同理还有城里城外的客栈酒馆和外来人抵达后的下榻地点。

    裴玄素等人第一次来新平县,不熟悉,正顾忌着,沈云卿却突然说,她在新平县有个陪嫁别院,可以在那里落脚。

    不过她有些黯然:“可能已经很破败了。”

    当年她无意中听到父亲伯父们讨论的那个秘密,第二天父亲伯父们就要启程了,哪里敢放心?因此就把小沈云卿带上了,好耳提面命做思想工作。

    因为特殊工作的原因,沈云卿没被放出门过,她好不容易才出京一次,还以为能大玩特玩一番,那嘴撅得能挂油瓶,最后父亲为了哄她,说给她在新平买个别院,以后再来玩,就给她当陪嫁的别院。

    那个别院是私下买的,当时连仆役的都没留,抄家时不为人知的缘故,应该也没有被抄到。

    不过十数年过去了,大约已经破败了。

    于是,裴玄素一行最终在这个沈云卿的陪嫁院子下榻,确实已经陈旧了,枯枝败叶无数,凋零果树疯长的花木和杂草,一大片的腐质肥。

    不过别院三进,不大不小,用来落脚恰到好处。

    进去之后,沈云卿自动自觉带着陈同鉴等人往后院厢房去了,裴玄素下榻正院中轴,这里的人他才是首脑正主。

    水井能用,桶布也有,匆匆扫去尘土,裴玄素半句也不废话,直接把桌面一拼,就把梁彻张韶年朱郢等人心腹副提督和号头官掌队都叫来了,董道登也在坐,云吕儒陶兴望也来了。

    大家神情都绷得紧紧的。

    到了这新平县,大家都很紧张,成与不成,兵符秘钥得手与否,就看接下来这十天八天了。

    “挑些生面孔些的打头阵,”裴玄素第一句就吩咐了这句,“易容匠已经到了,接下来大家出入,必须遮掩真容。”

    他们这些人,容貌都是东宫的第一拨名单上的,不稍作调整,不能走出去。

    裴玄素坐在最上首的太师椅上,声音沉肃,他神色稍正眉宇间就有一种摄人的凌厉,他除了阉人阴柔和阴沉及某些气质不像,居上位者的那些气势和动作与前世是越来越像。

    ——无他,若不是因为分岔成两条平行线,这本来就是一个人来着。

    裴玄素废话不多说:“水道建造,诸多局限,”他示意沈星,沈星忙将刚才她和董道登按他要求匆匆绘就的图纸摊开来。

    坐得远些唐盛朱郢等人立即起身,快步走上来,站在梁彻等人身后张首去看。

    这是裴玄素示意沈星和董道登临时绘制的一副常规的普通水道和水闸线图,比较简单,但能看得清楚明白。

    线图右下角的曲线和方块分别是河水和水道入口,水道一路在山中的地底下延伸,山坡上面画了些花草树木和亭台别院之类的,水道一路延伸到尽头,圈了一个圈,示意这圈是水闸头。

    裴玄素指了指右下角,河水和水道入口的位置,“水道入口,临河口的一块,必然是最后才打通的。”

    他再指了指左上角的圈圈,水闸头位置,“这里也不可能作为工程起点,因为水道太长,不确定之处太多。”

    裴玄素涉猎非常广,他都不用询问人,就已经勘破水道建造过程的一些关键地方了。

    在这里,就要先说一说这个水道建造工程的问题。

    局限性,技术上的。

    就像如今的城墙垒造,或者房屋建造,又或者常规的地道建设,是没有混凝土的,更没有水下凝结的高标号混凝土。

    今人的建筑,都采用糯米磨浆、麦稻秆碎、石灰等十数种混合材料搅合而成的“糯米灰浆”,强度也不错的,可以媲美中等标号的混凝土。

    材料和工匠技术都没有任何问题,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建造的过程中,是不能有水的存在的。水下建造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所以这个水道的建造,必然是先挖好建好了水道和水闸头,等一切妥当了,最后才把直通河道深处的入水口打通,然后用重石直接压下去,最后一小截是不用粘合剂的了。

    裴玄素指了指图纸上中间那长长一段,水道上面山坡上的那些树木和亭台别院这一块:“所以建造这条大型水道的方式,必然是先勘探好地方,然后在预设水道途径上方的若干点位置开井,从中段的这多个点放人下去,各自往两头挖,边挖边夯石修建,直至全部连通。”

    “匠人可以隐蔽运下去,但挖出来的土方和大量运输而来的石材条石并不能瞒过本土百姓的眼睛。”

    “所以,这些修筑点,必要要有个借口工程,比如大型陵园、权贵别院,又或者什么寺庙之类的。”

    如此,才能在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把地底下的这条大型水道给修筑好了。

    裴玄素没想过遣水手下浔水去在河底寻找,因为浔水很深,而新平县是个长条形,河岸线非常长,并且水底下长满水草或被淤泥覆盖隐藏水道口实在太容易了。

    这样的好水性并且忠诚的人有,但不多,哪怕十个八个都没啥大用。

    裴玄素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从水下深处寻找水道这个费时费力又难有得益的方法,他只是想了一想,马上就摒弃了。‘’

    当然是从陆上找。

    “梁彻,顾敏衡,唐盛,张韶年,你们兵分四路。朱郢你们各自并入梁彻他们麾下。各自点人,三五小队,易容改装之后,分头行动,把十年前至二十年前之间的新平县一带新修筑的寺庙、别院、陵墓等相对规模较大些的新建筑,全部都探听清楚,整理成名单。”

    “今日之内,必须完成!”

    “杨永你一队留下来驻守别院。”

    裴玄素思路清晰,干脆利落,梁彻等人凝神细听,听得清楚明白,当即单膝及地,“啪”应了一声,急急领命去了。

    董道登云吕儒陶兴望等人是新面孔,这探听消息的事儿文官也能做,况且他们很多能文能武的,于是纷纷请命一起去了,裴玄素颔首同意。

    易容匠人只来了四个,还是通过神熙女帝那边临时匆匆找到的。

    外面一堆人,一队衣饰,易容匠简直脚不沾地忙不过来。

    沈云卿都跑出来帮忙了。

    沈星也想去了,但她看了一下身侧裴玄素妆后的面庞,她犹豫了一下,裴玄素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微微摇头,没让沈星去。

    如果绝非万不得已,裴玄素心有顾忌,他不会忘自己脸上动什么,也不会让身边人被人感觉擅长甚至会这个。

    所以沈星,一直其实都不敢表现自己会化妆的。

    不过她自己也不化妆,所以倒也不觉什么。

    其实夏日炎炎的情况,用沈星自己发明的加了杜仲胶按比例的调匀的妆粉,是具备一定的防水性的,用在今日这事儿上头也更好。

    但涉及裴玄素的要命绝密,她不敢吭声,对于裴玄素而言,哪怕兵符秘钥失手,他大概都不会暴露杜仲胶的秘密。

    两人对视一眼,半上午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在铺满枯叶树枝的庭院上,白得刺眼,两人站在廊下,看着对面的厢房,那边人多纷杂,这头安静,他们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想起最开始化妆的时候。

    裴玄素瞥了那边一眼,梁彻等人都是事情办老经验丰富的人,他把总吩咐下去,其余小细节不用他去操心处理,于是就拉着的沈星的手,往侧边庭院行去。

    这里枯枝落叶满庭,却有郁郁葱葱野蛮生长,还有一面墙满满都是爬山虎,高高的围墙外,有本地的小孩子在奔跑笑闹,他们在墙内的廊下行走,幽静,有很浓郁的泥土芬芳气息。

    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这么静静牵手行走了。

    一时之间,两人心里都一种恬静。

    不过这会儿,也没有真正的恬静安宁,很快冯维就来禀,梁彻等人已经先后带队翻墙出发去了。

    梁彻等人需要重点易容,但底下的人就不需要打这么厚的伪装,午时过后,就全部出发了。

    午饭是杨永带人出去买的饭,这里不方便升起炊烟,不过好在留下的人不多,分头买买,凉菜熟菜馒头之类的,简单吃一顿酒好了。

    裴玄素向来不挑这个,和大家吃的一样。

    他和沈星把午饭用过之后,梁彻他们肯定没这么快回来的,傍晚能把建筑名单整理好就不错了。

    沈星问:“你要出去在县里走一走吗?”

    裴玄素沉吟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相貌如此有标识性,出去肯定得易容的,如非必要,他不想动脸。

    不过他第一次到新平县,为了接下来的事,若得闲暇,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大致的县城环境,心里有数,也很有必要。

    况且他一下午在这里待着,反而有些此地无垠了。

    两人就直接吩咐冯维,去把一套易容用具拿来,两人先做了原来的妆容做底,而后把肤色打暗,再修士眉眼鼻翼等轮廓,最后调整发型,作书生打扮。

    把肩膀垫一垫,腰封衣服穿厚,改变了身形,就差不多了。

    再带上冯维等人,作一家人出行游玩状态,就出门了

    这其实也算是个半偷闲的下午,赶着马车边走边看,大致看一看新平县城里城外的环境。

    沿途一双双小情侣并肩打伞或者牵手,裴玄素但凡有下车,也牵着沈星的手。

    他们一行,一点都不突兀,因为新平县本来就在杜阳与京畿西大门堪合关之间,历来都是京畿的后花园。这里风景优美,古今名人和传说也有七八个,名刹也有一座香火鼎盛,是一个京城人熟知的近游地。

    不少中等官员和富贵人家都在这里建有或采购了别院的。

    新平县其实挺繁庶的,游人也不少。

    裴玄素和沈星城里郊外,都走了一遍,到傍晚的时候,大致都走全了,对新平县的环境地形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骡子已经走到累得抽鞭子都不提步,于是索性停了下来,下车在不远处的新平县河堤走了走。

    这边也算是新平县的一个景点,叫桃花堤,距离二姐的别院已经不是很远了,夏天桃花都落尽了,桃叶翠绿招展,一个个小桃子从枝叶里探头出来。

    夏天这边游人没那么多,但也有,毕竟来到来了,把比较有名的景点逛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疏疏落落的游人,不时见到小摊贩在兜卖,有小孩子带着小篮子各种东西跑上来追着询问,沈星裴玄素就遇上一个,沈星忙拉着裴玄素避开,“他们有些是偷东西的。”

    裴玄素闻言一诧,他跟着沈星拉着的动作避开,惊讶笑道:“你居然知道这个?”

    这些小扒手们,照理沈星出了皇宫又入宫闱,她的人生际遇不应该知道这个的呀。

    沈星闻言,不禁一愣,有些被风吹过的怔忪回忆样子。

    裴玄素登时福至心灵:“你以前来过新平?”

    他嘴角都往下撇了撇,小声:“你和……我来的?”

    沈星讶异回头,她点了点头,也小小声:“是文殊登基后的第二年。”

    “我们微服出游,没带文殊,春天来的。”

    裴玄素心算了算,是张太师和高子文等人被铲除的当年,炸太祖陵和掘棺鞭尸的当年,勤王大战打响的前一年。春季,那就是在这些事之前。

    这么算算,该是暴风雨兴起之前的少有一段安宁时光了。

    他心里酸酸的,甚至有些生气,真的走哪儿都绕不开这个人啊!

    不过他已经不想沈星独自沉浸她的追忆了,他之所以提出一起追溯,除了理智和柔情总总大面上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很不足为外人道的很私心的理由。

    就是他就算退一步,心里还是想紧紧抓住的,他不想沈星独自沉浸她过望的情深和追忆之中。

    他想加入进去,随时掌握住进度和她的心情。

    看着差不多了,他也能及时找个机会喊停。

    他想尽可能占有沈星,不管是她的私人情感还是她的心,尤其是这段他恼恨得不行的前生时光和情感。

    什么都不知道,太不可控了。

    他要掌握着它的情况和沈星的心。

    想着这么想,但实操起来,还是有些不容易,裴玄素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他抬头望了一眼,发现她望着远处江水在出神,江风猎猎,她衣袂翻飞,涂过的脸颊是淡淡黄褐色的还有一点雀斑,但轮廓线条隽永柔和,眉梢眼角都是熟悉的精致美丽。

    沈星越大越漂亮了,她挺直的腰板,就像一颗江风中的小白杨,比最初相识时添了很多的柔韧劲。

    裴玄素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我们一起找,那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吗?”

    沈星一下子回过头来,今天出门是伪装,没有骑马也没有背工具箱,有些热,但一身轻快,她回头,望向裴玄素涂去五官明显标志性之处,肤色也黑了,但他的眉头眼额和身姿气质,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裴玄素,她爱了两辈子的心上人。

    这个问题,问得沈星一愣,她就站在裴玄素肩侧,江风河堤绿老桃树,一双双的情侣或牵手或偎依,远处小孩吵嚷笑闹,她也不禁偎依进他的怀里,侧耳听着他彭彭有力的心跳。

    他变了很多啊。

    眼神不再阴沉,也没有阉人的阴柔,没前世那么白皙甚至苍白,气质变得不少,但说话不多是嘲讽,也没有喜怒不定让她怎么都看不透。

    变化多到恍惚都不像一个人了。

    以至于让沈星回想的时候,都不禁感觉心里属于那六年时光的位置好像被人掏空了一部分,变得坑坑洼洼的,是失落了前生那鲜艳阴沉的身影。

    怎么想,都感觉那些窟窿空荡荡的。

    所以她有种急切,想努力回忆去抓住,把它抓在手里。

    可偏偏她答应裴玄素了,再去追寻一段时间,就要把过去的这些往事都放下来了。

    这个限期,就不禁让沈星生出一种迫切感来,她有太多想知道的事情了,很广泛,什么都想知道,但偏偏一时之间让她说,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星星点点洒遍前生,她不知从哪里点抓起。

    沈星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又从他胸膛抬起头去看裴玄素,她一时之间,想不到。

    沈星看看江水,又看看他,“要不,我给你说说,我们以前的事吧?”

    裴玄素还能怎么说,他只能说好了。

    沈星牵着裴玄素的手,沿着沙滩和砾石,慢慢走着,她眺望江水,眺望新平县城,不禁微微带上几分笑来,“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微服来的,没有带仪仗。那时候我们争了几句,我心里不高兴,就说宫里闷得慌,不想理你,可是你这人,强硬起来,烦人得很。”

    “我说宫里闷得慌,是想去莲花海。那时候莲花海修葺过了,嗯,那个……明德帝修葺的,文殊过去避暑了,我想一起过去,但你不同意。”

    她宫里闷得慌,他就说去他府里;她说他府里不是一样?他就说东城有避暑别院不错,还能出门逛逛,你不是很喜欢逛坊市?

    沈星是有点喜欢的,因为她从小没逛过,感觉不是她的一个世界,她有些憧憬和艳羡。

    而那个时候,其实她经常会感到孤寂。

    但她当时是想去莲花海。

    她就气道,说坊市逛腻了,也热得慌,一点都不想去。

    谁知道那个倚在她美人榻上的殷红蟒袍男人,却说,带她出京去逛逛。

    “最后去的新平县。”

    出京,又不远,山水风光人文地理也不错的新平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她出京的时候,还在生闷气的。

    结果,其实那次算是她一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京游玩。

    她很快就忘记了不开心了。

    “我们赤足在这沙滩走过,”那个时候,沈星和别的少女及小孩这么做,她没想到,那个一脸阴沉少见露点笑脸的男人,最后也脱了长靴,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漂亮脚足,和她一起行走在沙滩上。

    “我很惊讶,你的脚居然很漂亮,和你的人完全不一样。哦不,其实也是一样的。”

    但为什么感觉不一样呢、裴玄素前世就算去势了,他都艳俊难以有人企及。甚至多了一种阴柔苍白的摄人美丽。

    为什么会感觉不一样,大概他眉目郁沉,出手必冷戾血腥且残酷,那阴沉的眼神总让人感觉他容貌上俊美侵略性太强太摄人,不是好的感觉。

    和白生生的脚给人的感觉差别很大。

    那是沈星第一次出门游玩啊,她看什么都稀奇,都不禁开心,哪怕身边不大顺眼的这个人,她也忽略了。

    “这条河这一段,春季其实水比较浅的,很清澈,一路到下游驼峰山那边,才重新变得深水起来。”

    “春季的时候,会有竹排坐的,五十文钱一个人,你最后陪我坐了。”

    “鱼排上有客人坐的竹椅子,是固定的,鱼排上还有鸬兹,给一百文可以看捕鱼表演!”

    两个人坐在鱼排的竹椅上,他虽青衫襕袍便服,但斜斜靠坐,挑眉看着,就让鱼排的伙计战战兢兢的。

    不过他看着她看得高兴,命人赏了一锭银子,那伙计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吩咐再表演一次,伙计颠颠儿把附近几个鱼排都叫过来,给表演了一群鸬兹下河捕鱼。

    隔壁鱼排的小孩尖叫兴奋,她也忍不住笑得露出了牙齿,突然侧头,她发现他盯着她看,那时候她还以为她失仪不雅了,赶紧闭上嘴巴。

    可现在回忆,这个幽深如潭的眼神,这辈子裴玄素还没向她表白之前,也经常这样看她。

    迟来了一辈子,感觉错失了很多。那时候自己懵懂,也没有一个女性长辈或正常的兄弟姐妹来教导她,她什么都不会,自己摸索,很多都是错的。

    沈星笑着,但笑着笑着,她声音染上了几分鼻音,“回来之后,你还说,以后带我下江南。”

    但当时她听了,她知道裴玄素这人坏但言出必行的,想想自己太后的身份,若远途出行,必然得正式下旨摆开仪仗,感觉太劳民伤财了。

    她很向往,但她没说出来,就摇头,说觉得不好。

    他还嗤笑一声,说她没有皇帝的命,操什么皇帝的心?你那皇帝外甥怕也不见得多高兴。

    那时候外甥渐渐大了,和高子文张太师等人越来越近,和她却越来越不及从前亲近。

    她一听就难受,这什么人,总要戳她的心才高兴。

    她生气不让他入房,可一道房门如何能拦得住他?最后不想让徐芳他们为难,她只好主动开门让他进来了。

    他嘴巴坏得很,动不动就戳她的心,不过沈星那时候也习惯了,憋着气没理他,自己开心玩了两天。

    那两天里,他也不知去干什么了,不见踪影。

    沈星当时还落得清闲,她心想,这人也不知去干什么坏事了,自己一个人正好落得清闲,开开心心。

    想起那时候的心态,沈星不禁沉默了,她的声音笑意慢慢淡了,染上一丝伤感,她轻声说:“我想到了。”

    她回首转身,深呼吸一口气,说:“我想知道,你以前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的心意。”

    哪怕倾吐一次,都是好的啊。

    慢慢的回忆,细细的讲述,沈星终于想到了自己还想知道什么了。

    她知道自己的缺点,容易心软,两辈子爱她的人都不多,如果他前生表露过真爱,她怎么也会有一些顾忌和心软的。

    上辈子也就不会最终饮恨不知而擦肩了。

    可为什么呢?

    他既然这么爱了,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吐露过,让她知悉哪怕只是一点点呢?

    或许,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呢?

    ……

    江风徐徐,沈星说得有笑有泪,她抿唇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天。

    虽然裴玄素这辈子,两人已经牵手了。

    可前生真的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啊。

    沈星深呼吸一阵,她最后提起衣摆,在细沙中转了几个人,迎着风张开自己的双臂。

    裴玄素蹲在河堤下的大石上,在沈星不留意的时候,他忍不住低头撸了一下脸。

    眼前蹁跹倩影,在夕阳下顾盼徘徊,美极了,若平时的裴玄素就会起身快几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和她共舞携手。

    可这会儿,裴玄素却有些起不来了。

    实在他抚了一下心脏位置,这里像硌了一块大石头似的。

    他可能有些高估自己了。

    听着她带着笑带着泪,平静回忆过往和那人相伴的时光,他心里知道的东西更多,听得比她本人还要更入木三分。

    饶是他已经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都是一时感觉有些顶不住。

    心里硌着得慌。

    他一瞬甚至都有些后悔。

    当然,裴玄素深吸一口气起,后悔是气话,他这人相当有策略的。

    他理智上清楚知道,这样的处理是最好的。

    等这个事情到了尾声,他再找个时机说出他的观念和感受,说他感觉自己不是“他”,说得模棱两可偏重个人感官一点,并发发脾气或卖卖惨,表述自己的难受和委屈伤心。

    以星星的性子,肯定平添愧疚自责,考虑到他没有记忆,估计就会做出检讨和承诺,这才是最佳的策略。

    裴玄素退一步,也是要有得益的。

    这样做,他能最好的淡化“那个人”。

    策略是很好的,但没想到过程有些难熬啊。

    裴玄素深呼吸几口气,看着沈星夕阳下感觉有些孤寂的身影。

    他努力忽略那种感觉,给忍下来了。

    忍一忍,早晚在不伤害沈星的情况下,把这人从她心里扒出来。

    以后再生一两个孩儿,估计沈星就彻底忘记那段“时光”和只是一段时光里面的“上辈子的他”。

    裴玄素恶狠狠地想,既然他吃了这个亏,那他就要把这个便宜占回来。

    “那人”既然分了他一半的爱情,那他就要彻底把对方蚕食吞占。

    这么想了又想,裴玄素心里才总算舒服了一些,他立即起身跑过去了,牵上她的手。

    ……

    两人在沙滩上漫步,大约有两刻钟的时间,骡子估计也歇好了。

    他们遂登车折返。

    进门没多久,梁彻等四个队伍的人就先折返了,很快整理出了一份建筑名单。

    入夜,一盏灯烛,梁彻呈上一张纸笺:“督主,已经查清楚了,那十年间,尤其是绣水大堤修筑的五年间,新平县一共修建了一座新寺,一座梁氏陵,和两座富人别院。占地面积都很大,清挖出大量的土方和用到了大量的条石!”

    第107章 (捉虫)

    已经入夜了,郊区的旧屋子很黑暗,偌大的正堂只点了一盏黄灯。

    堂内人热汗淋漓人不少,但大家都紧张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裴玄素接过纸笺仔细看了一眼,梁彻顾敏衡等人分别去现场远距离观察过那四个建筑了,正轮着讲述着那四个新建筑的具体位置地形及相关特点。

    首先是这个新寺庙,叫文殊寺。值得一说的是,新平县还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古刹名寺,已经将近千年的历史了,位于深山,但信众早修建了长宽的台阶和车道,直通山门的。

    在有一座名寺的现况下,十七年前本地一位得道高僧自立山门,在可以望江的伏牛山半腰由信众筹资修建了这座新寺文殊寺,规模不小的,不过由于已经有了一座名刹的情况下,文殊寺来的信众并没多少。

    当然,文殊寺也不冷清,因为位置的原因,它可以远眺整条大江和入江口,这反而成了新兴的新平热门景点之一,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至于那个梁氏陵,梁氏是新平本地的大族,这梁氏陵收葬的梁夫人是一位巾帼英士,在五六十年前烽烟四起的期间,她作为一县表率多次率乡里击溃打败匪徒乱军,护一方安静,牺牲后百姓自发为她送葬。梁氏这数十年前多次为她修葺陵墓,由于她是个英烈人物,这个陵园是开放的,终年拜祭不少,游人也很多,这梁夫人是新平名人之一。

    另外就是那两座富人别院,一个是陵州的巨富贾氏别院,老爷子晚年休养之所,不过老头前几年已经没了,现在没人住,一两年贾家的人才来小住休假一次。

    另一座则是东都的南英伯蔡家。老南英伯早已去世,南英伯府没人入朝,边缘化很久了,不过钱财老底还是有的,十八年前买地修的别院,占地挺大的,在南郊,距离他们所在的沈云卿陪嫁院子一个一头,最远的。

    这四处建筑,文殊寺、梁世陵和贾家别院都是靖陵余脉伏牛山望江的山上的,距离高度朝向不等,有在县北,也有东南。南英伯府蔡家别院则在唯一平地修筑的,在南郊。

    裴玄素安静听着,严婕玉也是,沈星伏案刷刷记着,记好之后,看了眼严婕玉,她没忘记先前赵青说的别有徇私嫌疑的做法,于是她飞快又抄录一份,一份递给裴玄素,另一份无声推到严婕玉那边。

    严婕玉拿着匆匆低头看了一眼,一脸严肃点点头,又立即抬头看上首的裴玄素。

    裴玄素倚坐在太师椅上,脱了玉扳指没戴的那只右手搁在桌面,修长白皙又漂亮,惜旧疤斑驳,一种战损的美丽和蛰伏的力量美感。

    梁彻等人该说的已经差不多了,先后停下来,他接过沈星递过来的一叠纸,垂眸略略翻看,沉吟片刻,他先把两张别院的取出来放到一边:“这两个说到底还是别院,修筑为主挖砌偏少,挖出来的土方和用的条石不及其他两者多。”

    “并且,它们修筑的时候,新平县段的绣水大堤已经竣工了,他们用的本地力工泥瓦匠占比不少。”

    绣水大堤修建,倾全国之力,征用了很多的民夫力工和泥瓦匠人。但绣水大堤新平县段竣工之后,回来了一部分。

    裴玄素人在船上,飞鸽不断,他准备工作一直在做,有备无患,从来没有真正停下来的时候。

    沈星也跟着一起整理的,所以她也知道。

    不过这场合,并不需要她发言,就安静屏息听着。

    这两个别院嫌疑比其他两者要小,并且考虑到私人地方,没有游人,若是潜入勘探,恐怕第一时间就会被发现。

    裴玄素并不以为明太子会往新平县少放高手,所以综合考虑,他将这两个别院的调查暂缓。

    思及明太子,他眉宇和眼神淬冰嗜血,沉沉中染上凌厉之色。

    至于剩下的两个,裴玄素垂了垂眸:“接下来的查探重点,放在这个新寺。”

    他决定先搞这个寺庙。

    因为在本地已经有了一座名刹的情况下,还修筑一座这么大的新寺,认真忖度起来,本来就有些违和。

    寺庙新建出来,是需要道场的,既然都建寺了,肯定要考虑这个问题吧?

    这鉴真大师在陵芜几州一带都挺有名气的,他完全可以去陵州芜州那边挑一个这方面相对空白的大县,没必要一定要在老家。

    另外,裴玄素把沈云卿的这个陪嫁别院作为一个重要的判断因素。

    他已经问过沈云卿了,她当年住的那个租赁院子,距离这个买的陪嫁院子并不远,也就差不多一两条街的样子。

    站在徐邀盛的立场上,他安置闺女的地方,肯定不会距离他私下办差的地点太远吧?

    他肯定不会自己在南郊办差,然后把闺女安置在另一头的北郊,相差个几十里地,那还怎么有时间做思想工作?都费在路上了。

    沈云卿说的,当年她可是经常和父亲伯父们一起吃晚饭的,虽然大多不齐人,但普遍都能两人能及时赶回家。

    恰巧,这个新寺距离沈云卿的陪嫁别特别近,就这边过去七八里地,而后登山到半山腰,就到了。

    是四个地点中距离沈云卿别院明显要近得多的。

    听到这里,梁彻又禀:“禀督主,说来那个旧寺也小修过,就在新寺动工的次年三月。不过修葺的范围很小,没有多少土方,也没条石,就普通修葺,据说是围着建了个许愿池子。”

    裴玄素挑了挑眉,他把机械图打开,他手上的这份由于厉害关系还是原件,密密麻麻的复杂黑蓝细线看得大家一阵眼晕。机械图上,水道共设计了四条,一实线三虚线,最后在中后部汇聚成一条,观绘图方式应是提前做出四个方案,最终实地勘察后确定取用的是实线的这一条。

    这个机械图上的这条实线水道,不是沿途全部封死的。那些更精密复杂机械设计就不说了,就说一个,因为要不断增加水力越来越急的原因,这水道沿途设有五个加力阀点的,每个加力阀点都有一个类似水闸头这样的巨大方块东西,而巨大方块的顶部是一个竖井图案,直通地面的。

    裴玄素询问过沈星,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这就是井,一头露天的。因为根据这种大型机括的设计原理,水道彻底完成通水之后,还会进行调试,这五个加力阀非常重要,如果通水后需要微调了,是要留个井口下去的。

    并且这五个加力阀是不泡在水里的。

    想来是因为机械原因,又或许这位设计者大师,按常理他应是不具备长途深潜的泅水能力的,微调或后续检修得他得下去。

    反正不管什么原因,在设计的必要上,是有五个加力阀点,也就是五个露天井。可能后来人明太子会封井,但这种精密的大型机械机括,不是设计者本人,后来者肯定不敢彻底封死改变它的外在条件的。

    谁知道它还有没有其他作用?

    裴玄素算了算机械图上加力阀井的距离,实线的这条水道,那第一个和第二个加力阀井的的距离,恰好也对上了新寺和古刹的距离比例,大差不差的样子。

    裴玄素沉吟,没有土方,也可以从新寺的这一口井运走,就是麻烦费功。不过相较于两个寺庙大动工,有些让人说嘴,宁愿费工些也说得过去。

    反正,不无可能。

    偌大的明堂,黑暗里外站岗的都是心腹宦卫,一盏孤灯,一条长案,整个明堂落针可闻,皆盯着地图屏息等待端坐在最上首的那个剑眉凤目艳美而凌厉摄人的权宦。

    裴玄素沉吟片刻,抬起眼睑:“以新寺为主。明日再去打听一个这个古刹,唐盛你负责;梁氏陵顾敏衡带人去。”

    他言简意赅,迅速安排下去。

    至于这个已经锁定了为最大疑点目标的新寺,赵怀义立即问:“督主,咱们今晚就动身吗?”

    裴玄素剑眉一蹙,他当然亟待越快越好,但问题是新平县同样有宵禁。郊区倒是不完全受宵禁影响,只是这新平县晚上的游玩点主要是江畔的各个夜市,入夜了山上黑乎乎眺望远江眺望不到,山上是没有游人的。

    如果新寺是,必定有东宫高手在,他们夜探,会立马被发觉,打草惊蛇。

    现在连水道位置都未曾确定,打草惊蛇不是明智之举。

    但裴玄素也确实有些焦着,因为根据他前面的判断,拆解水闸头很可能已经在经常当中了。

    他手在机械图上点了点,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沉思一阵,最终还是按捺下了

    “今夜不去。”

    裴玄素直起身,鹰隼般的锐目盯着这张机械图上繁复到了极点的细密蓝线黑线,尤其是水闸头和加力阀井这样的夜色得把灯盏放过来才行,不然稍远一点蓝线黑线密得黑乎乎的一团,精密繁复得让普通人头晕目眩。

    “这种超大型的机械和精密机括,就算做了分解图,想要拆解也不是一天半天能完成的事。”

    裴玄素问沈星:“你觉得,拆解水闸头需要多少时间?”

    沈星是在场唯一能大致看懂这张机械图结构和大部分零部件作用和原理的人。

    沈星点点头,说:“是的,很复杂的。”

    她会大致看懂,但她真的设计不了,天和地这么远,懂的越多,就越知道厉害。

    “这个人真的好厉害,巧夺天工,”她用了这么一个词来形容,“这个水闸头,在有分解图并拆解者很熟悉机械的情况下,陆上拆解大概得一天多两天。但如果水下,起码得六七天。”

    沈星已经看过图纸很多次了,她固然悲恸前生情感,但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在还没深入前生裴玄素的情感的时候,她没事的时候,就是研究这个图,她肯定地说:“自水闸和水道建成的一日,整个水道都已经灌满了水的。”

    水闸头位于最顶端,也就是紧贴靖陵内部的出水口位置,“偏偏为了隐蔽,靖陵的出水口是封闭的,只能被大水冲开。”

    她指了指图纸上水闸头的位置。

    在场的人不管大还是小些,都全神贯注听着,不少人已站起来,看着这张足足六尺长宽的黄底羊皮机械图。

    严婕玉问她:“那你能判断出水道出口在靖陵哪个位置吗?”

    沈星摇头:“我连靖陵地图都没见过,水道也没确定,我不能。”

    严婕玉一想也是,呼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裴玄素坐在主位上,灯光半昏不明,阴影明灭他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和锐利,他幽黑眼珠子动了动,不动声色瞥一眼严婕玉。

    回到正事上,堂上氛围凝肃至极,那头沈星继续说:“所以想进入水道,只能走另一头,也就是从最近的这个加力阀井下去。如果新寺和古刹确实是井点的话,那按比例算算,水下潜行起码得有将近六七里,哪怕带了羊皮囊换气,这拆卸也不容易进行的。”

    六七天已经是按很快的速度算了。

    沈星该说的说完了,她看一眼大家,又看裴玄素。昏暗和灯光下,这个男人眉眼轮廓如刀锋的锋锐,不管是前世今生,不管阴柔还是遒劲,权势和握筹帷幄的认真姿态都是男性最好的妆容修饰,他的侧脸和姿态,俊美深沉得动魄惊心。

    大家都屏息看向上首的裴玄素。

    裴玄素最后决定:“休息一夜,养精蓄锐,明日佯装游人,先打探这个新寺。”

    只要一旦确定井点之一,水道马上被确定,有机械图在,一切就好办了。

    其他井点按比例算算,很快就能找到了。

    裴玄素眉目沉沉,言简意赅沉声,站起身:“好了,梁彻带人做准备工作,除了值夜的,都回去。”

    “是!”

    室内人不少,大家压着声音,但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俯身应是之后,匆匆褪去,准备或梳洗休息去了。

    今天一天汗流浃背不断补妆,大家现在脸上都一道道的,看着有些狼狈。

    严婕玉也带着她和赵青各一个心腹女官出去了,看方向,似乎往楚元音那边去了。

    外面响起水井提桶打水的声音,裴玄素也站了起来,他无声瞥了一眼严婕玉去的方向。

    屋内冯维和孙传廷正收拾着桌面上的笔墨和机械图,人都走了之后,室内安静下来。

    裴玄素收回视线了之后,他低声和沈星说:“咱们也回去了。”

    沈星点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她的手自然而言就搂住他的胳膊。

    夜色渐渐深了,一轮弦月上了树梢,远处车进车出小孩尖叫大人叫骂还有人声,不过这个闭锁多年的陈旧大院宅子静悄悄的。

    枯叶也没人顾得上彻底洒扫,偶尔踩一片沙沙作响。檐下并没有挑灯,离开了人声琐碎多的地方,在幽静的廊道缓行,裴玄素感受她搂着自己的胳膊的柔软和温度,他不禁也握住了她放在他胳膊的那只手。

    柔软而坚韧,在他心中美的动魄惊心。

    这双柔荑,具有操纵他一生喜怒哀乐的能力。

    其实冷静下来,缓了一两天之后,他也曾想过,要是个脾气好的,或许像陈同鉴这样性子的,可能就已经看开了。

    可偏偏裴玄素是个天生执拗的,他很小的时候就能倔强地站在母亲屋外的廊下一个下午,只为母亲为什么不爱他。

    更甭提经历了家变后的他。

    他对沈星,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执拗和执着。

    回到起居的房间之后,沈星先去洗漱了。

    因为重心不在这里,他们只掏了一口井,水紧张,浴桶也没有,但这样的天气,不洗洗是不行的,用一个木盆装了水,沈星在隔间洗一下。

    等她洗,再到裴玄素。

    里面淅沥沥的水声,内室挑了一盏灯,裴玄素坐在圆桌旁,正迅速翻看着厚厚一叠明暗的讯报和回复神熙女帝的手谕。

    他翻到底下一张,这是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明太子生辰不是秘密,神熙女帝连脸面都不给了,没有赏赐,东宫被冷待的消息。

    裴玄素当下讥诮一笑。

    明太子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但讥诮笑不过片刻,就敛了,他爹娘早没了,生辰没比明太子好多少。

    想起父母去世的过程和原因,一刹刻骨的恨,裴玄素也就彻底笑不出了。

    他垂眸瞥着手上这叠讯报,把最后几张也翻过,扔在桌上,淡淡吩咐:“收拾了,密折和回信发出去。”

    冯维推门进来,轻手轻脚把桌面的东西收拾了。

    ……

    裴玄素独自坐了许久,在这个异常紧绷又一刻罅隙的安静夜晚,他因为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这则寻常密报,忆起了他的父母,无声沉默了许久。

    直到隔间的门一响,沈星披着半湿束着的长发出来,他才生出一种渴望和委屈来,他起身快步往那边迎过去,握住她的手,接过她擦头发的棉巾。

    今晚没有烧水,他的水就用另一个盆盛着也放在隔间,但裴玄素也没急着去洗,沈星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他就站在她身后拿着棉巾,一遍遍给她把头发擦干。

    最后他坐在旁边榻前的脚踏上,把头埋进她的怀里,贪恋闭上那双漂亮又线条凌厉的丹凤眼。

    沈星大约以为他也累了,裴玄素感觉她用双臂搂住他的脑袋和肩颈。

    他忍不住,在心里深深地叹谓了一声。

    哎,其实白日沙滩那会,自己想得再多,心里再多的发狠,裴玄素心里其实明白,那也是不过是精神胜利法。

    除了处心积虑淡化那个人,他其实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再气恼再恨,他也无法钻进属于“他”的那个前生,去把“他”给杀了。

    另外,其实细细盘索,归根到底,就是他舍不得。

    细溯内心,可怜又可悲。六月,也是他父亲的生忌。

    父亲,父亲没有了;母亲,母亲不管爱他还是恨他是不是为了哥哥,确实用命给他挣了一条活路,也没了;哥哥,哥哥常年不得见,是个痴儿,需要他去照顾需要他殚精竭虑为其谋后路,出了事,需要他第一时间去安慰,不管他当时什么情绪。

    冯维他们倒是在,可是冯维他们不一样。

    他身边就一个星星了,他掏心掏肺爱着,好不容易求来的心上人。

    能进入他心底,和他的心灵相偎依的,自家变之后,由此至终也是唯一的一个,只有他捧在手心的这个人。

    他不管在外如何喝戾风云,回家心是柔软的,他有软弱之处,他待沈星始终有一种小心翼翼。

    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身边怕失了。

    过多的谨慎和珍重,让他瞻前顾后,生怕没有对身边的她没有足够好,生怕弄坏了好不容易求来的这份感情,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家。

    他没忘记自己过去多么惨痛多么坎坷,好不容易翻爬重新拥有的一个人,总是格外珍惜的。

    裴玄素身形颀长高大,一身黑衣扎袖武士服,今时今日久居上位手下人命无数的他,不管怎么和缓,那种无声威势和峥嵘感都如影随影。

    但此刻,他细细地,给沈星一遍遍细细擦干了头发,又俯身低头,把他的脊背弯下,俯身埋在她的怀里。

    淡淡的青草混合的香橙的体味,就像沈星这个人,长在不起眼的地方,那样柔弱又那样努力茁壮和美丽。

    裴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疲惫之后,沉醉在这个怀里,想一辈子都不起来。

    不过他最后还是起来了,拉着沈星,让她给他洗,沈星红着脸啐他,他轻轻笑着,最后沈星力气及不上他,被他拉进去了。

    一盏烛火轻轻跳动,隔间房门上的旧纱扑簌簌在气窗吹进来的夜风中微动,两人在隔间里耳语,亲吻,最后裴玄素让沈星给他擦头发,等头发半干,他披散海藻般的美丽乌发,也把她的发带扯下来,两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他横抱起她,亲吻在一起,缠绵得好像亲化了一般。不过人多水少也不是在船上,不好处理东西,就没弄那个。

    两人断断续续亲吻了许久,直到沈星模糊睡了过去,裴玄素才拥着她闭上了眼睛。

    ……

    夜深人静,只有蝉鸣虫叫。

    这个夜里,裴玄素又做起了那个梦。

    ——他其实很烦这个梦,但没办法,只要一停药,就开始会做这个梦。

    但这一次,却和以往任何一次都是不一样的。

    许是裴玄素今日想起父母的原因。

    梦境一开头,就是纷飞的纸钱。

    灰暗的画面,那人殷红的赐服也也染上了一层的灰暗之色,漫天纷飞的黄色纸钱,“他”把父母的骸灰捡回来的一些,亲自葬在一处僻静的远郊野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暗沉和悲戚,“他”的父母亲被挫骨扬灰过,他吐血过,连捡回来的骸灰泥土都不敢葬在同一个地方,大小心入土为安;另外一半他收在一个玉瓶子里,放在自己的家中。

    他瘦削入了骨,不是身体那种嶙峋,而是眉宇中的一种入骨般的砭骨之意,绷直的脊背,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化不开的阴鸷。

    但今日这个下葬的画面,那种阴鸷感褪去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孤孑,化作这纷飞的黄色纸钱,漫天满地。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孤坟前,抚摸墓碑,慢慢跪在了坟前。

    很多人以为他没有人性和泪了,他是阴冷嗜血的,但此刻“他”低着头抵着墓碑,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簇新的坟土上。

    “他”有几分阴柔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声带被生锈的废铁反覆钝磨出了血,“他”哑声:“……爹,娘,是我无用,……”

    呼呼的风,杂草声音掩盖了这道沙哑得几乎分辨不清的声音。

    有种哀戚,静静流淌,裴玄素看见那个人,回到东都城已经是深夜,“他”立在长长黑暗的大街府门,去最终一转头,重新登车,往太初宫而去。

    深夜,“他”的突然出现,惊动了她,冰冷的手和身体,她诧异挣扎,可“他”就是死死箍着她贴在她的身后,硬躺在她的床上,闭目汲取她的温暖。

    接下来,画面开始流动,依然是灰暗色调的,却总带着一种流水般的轻柔。

    “他”和她,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看首饰,夜晚白日的难得闲暇,细细工笔描画一支钗簪的样式。他审美优秀,又了解她,每每他画的,都会被她所喜欢。

    他就无声看着,她把妆台上的这只钗子拿在手。

    “他”有时候会上前,站在她的身后,饶有兴致的样子,垂眸带着一腔的深沉的情感,把这支发钗,插进她的鬓发中。

    看着她照镜,看着她起身,看着她走动间,流苏摇晃的样子。

    他阴沉的情绪,就会崭露一丝罅隙,他勾唇,难得露出一抹愉悦的笑。

    当然,他们更多时候会分歧,更激烈吵架,她一样都不要,把妆台东西都扫在地上,或许匆匆收拾,头也不回直接就走了。

    她一眼不看,静静躺在妆台上匣子里的发钗,又或者直接扫落在地,断成几段的玉簪。

    他会不可抑制,怒极,无数次把东西都下令扔了,妆台砸碎他半眼不想再看,但那些暴烈的情绪底下,幽静人后,却藏着一种伤心。

    她本事不够,当了太后之后,始终有一种彷徨,所以她拒绝了琴棋书画这些她本应很喜爱的东西,却摸索着看邸报、学图纸、学其他。

    “他”看得分明,不动声色送匠人送孤本,找老师,命人把皇宫藏书阁的书籍都翻一遍,把她可能感兴趣的书籍找出来给她。

    可惜啊,“他”和她皇帝外甥立场相对,他一遍遍打压蚕食保皇党,暴戾的手段和血腥的动作,两人无数次的争执,无数次的恨戾和针锋相对。

    很多次矛盾还源于他阴晴不定下的自卑,发现一切后悔之晚矣。

    当初发现喜欢上这个人,决意强迫她当时想过要如何对她好补偿委屈的她,可“他”一样都没有做到。

    搞到她最后一见自己就竖起满身尖刺。

    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夜宴。

    她那天生病初愈,怕他不高兴又吵,她画了个浓妆来的。

    当时,她在皇太后的位置上,而他被封九千岁,座位就在高高的第二级的玉阶缓台之上。

    觥筹交错,丝竹声声,宫廷舞蹁跹,明黄石青朱红垂帷绕金柱,山呼人声落座纷纷,各种冲“他”的笑声和奉承敬酒不断。

    而“他”第一眼看见她,心中恼怒非常。

    “他”非常生气,但看她一见自己来,下意识就轻蹙峨眉,单薄的身体保持坐姿坐在大椅上,绷得紧紧的,“他”突然愣住了。

    两人纠缠了一年又一年,喧嚣的宫殿内,蓦然回首,“他”发现自己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当初暗自下决心的东西却没一样能做到的。

    勉强宴过半场,他把宴席散了,好让她回去休息。

    “他”望一眼生病未愈的她,去了重阳宫,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她就服药睡了。

    “他”待到日落,骑马出了皇城,走到崇重坊和永成坊相夹的大街之间,“他”突然驻马。

    暮色渐深,残霞余晖,华灯已经初上,夏天太阳下山之后,坊市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从坊市大门望进去,各色百姓,一双双小夫妻的少年情侣在其间,有一双年轻男女,男的笑着拿着摊子刚买的糖画,背着大包袱,讨好追着递给女孩。

    “他”驻马而立,那一刹,阴沉沉和纷杂的情绪骤然一空。正常的男女情人之间,该是那对年轻情侣的样子吧?而他,除了拉她共沉沦,让她里外不是人,无数不愉快,让她哭让她害怕,还给过她什么?

    一刹那,“他”为千疮百孔的自己,和那个“他”深深藏在心里的她,而感到难受极了。

    他的爱,自卑自傲,病况缠身,藏在一支支发簪和沉默的保护无声的慰藉里。

    他是个胆小鬼,也低不下自尊和高傲,极致的情感和自卑,他甚至都没有向她吐露过自己的爱情。

    怕她嘲笑,怕她有了依恃伤害他,种种复杂的情绪和局势立场,但“他”内心深处,其实渴望被她知晓。

    ……

    柔和无声的灰暗画面,像翻涌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滔天而灭顶,一种悲伤得难以自抑的情绪,山呼海啸一般,碾压着他的心。

    最后归为纷飞的纸钱,漫天的战火,她即将被冯维送走,他立在箭楼最高处,无声看的最后一眼。

    那只一直被携带的玉瓶最后取出来,那人玄金铠甲殷红披风的几分阴鸷和阴柔的男人,亲自挖了一个深坑,把玉瓶放进去,填上土砸实,最后那人伏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那一刻,一阵狂风吹过,无数枯黄的秋叶纷飞刮下,犹如漫天飞舞的纸钱。

    那人嘶哑的声音:“爹,娘,孩儿从今往后,只怕无法祭奠二老,唯盼慈严地下长安,不孝孩儿裴玄素敬禀!”

    沙哑的声音,少了那几分贯彻的下半生的阴柔,风声呼呼,仿佛哀嚎。

    人世间如此的惨痛,一家人终归要葬身于此。

    这个阉人,其实华发早生,在他吐血之后,但除了心腹没有人知道。

    呼呼盘旋的落叶,犹如纷飞纸钱,那人在磕最后一个头之际,目中有泪光,但很快隐下,“他”霍地站起,垂眸盯着那地面半晌,赤红披风一扬,转身快步离去。

    深夜。

    裴玄素一梦醒了过来,那种入心入骨的哀戚,他坐起缓了好半晌,才缓了过去。

    他不禁撑着半旧的床架,那人去捡父母骸骨捧土的画面是那样的清晰和动魄惊心。

    裴玄素一时之间,又厌憎又难以言喻,要是以沈星为开头,他肯定只有憎恨的,偏偏是父母。

    他和沈星前生那人祭奠的是同一个父亲母亲,同一个童年和少年经历,十九岁以前,都是一样的。

    他不觉得他和那人是一个人,但偏又有太多一样的情感和经历了。

    今晚想起太多的父亲和母亲旧事了,他不禁捂紧了心脏。

    裴玄素得承认,他对沈星前生的那个人,其实不仅仅只有憎恨。

    那种父母哀戚的感同身受,那种送葬和生忌死忌的顾及怀缅和对仇人的恨意。

    裴玄素一刹间,突然想起他小时候第一次去董先生的客院上学的时候,冯维捧著书袋在后面规矩跟着,父亲牵着他的小手,父子两人一高一矮,沿着廊道前行,他小声问董先生是怎么样的,父亲温声笑着回答他,说董先生学问很好,是父亲的上宾,要认真学习啊。

    朝阳金灿灿的,青年的父亲,小小的他,相握的那只手,经年过后回忆,这一天其实多么的美好和幸福。

    他以为他会奉养父母百年归老,他母亲恨他,但也奈何不了他,必须跟着他。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死得这么早这么惨!

    裴玄素起身,一撩起床帐踩在灰尘冰冷的地面上。他进了隔间,连掬了几次冷水洗脸,情绪才慢慢平复了下来。

    月色幽幽,他站在隔间的小窗畔,从窗纱破损的边缘望这清冷的月光。

    他抿着唇,想了很久,最后他以一种陈述的语气说:“我不会告诉她的,你别做梦了。”

    “你去了就好好去,别纠缠她了,好吗?”

    黑暗中,他神色有种复杂和隐忍:“我会清除你在她心里的一切痕迹,放下过去只是第一步。我不会告诉她我知道的任何事情。你死心吧。”

    不管怎么做梦,都没有用!

    裴玄素抽出木桁上的棉巾,擦了一把湿了额发和鬓角,把棉巾扔回去,毫不犹豫转身回了内室。

    室内,沈星很累,睡得很沉,清浅绵长呼吸声的昏暗的内间他听得很清晰。

    在撩起床帐之前,裴玄素却顿了一下脚步。

    今夜想起了父亲母亲,和从前的很多事情,让他不禁对夫妻和两性关系有一种新的触动。

    他记事很早,但在他有记忆以来,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就不好的。

    因为他。

    不过不管因为什么,他小时候曾听奶母说,在从前,他父亲母亲也是曾经很恩爱的。

    只可惜,父亲苦苦劝过无数次,可母亲始终都是不肯改变,最后气得父亲把府里的佛堂给砸了,说她简直拜佛拜坏了脑子了!

    两人大吵一架。

    父亲苦劝,抱着儿子软硬兼施,可都没有用,年复一年,最后也生气了。父亲很忙,贬谪升迁,不管去哪里,只要有心做个好官,公务总是没完没了地忙碌。他还要挤时间照顾次子,还要陪伴两个儿子。

    父亲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忙,最后索性也不再说了,只自己照顾好小儿子。夫妻到后来一碰头必会说起裴玄素,一开口必定大吵特吵,延伸生活其他。最后相敬如冰。

    裴玄素的大姨,也就是韩勃的表姨母,当年除裴父外唯一帮助过其母的娘家人,从坪州赶过来,拉着他去骂了很多次母亲,可也没有用。

    最后夫妻几乎两看生厌,没有同房起居很多年。

    一次激烈的矛盾。

    大姨搂着他,痛骂母亲,又哭道:“作孽,作孽啊,你们这么着夫妻早晚做不下去了!想想孩子,想想孩子——”

    父亲想到他,母亲想到哥哥,那次因为哥哥引发的激烈争执,差点以和离告终的,才堪堪停了下来。

    最后两人也没有和离,父亲并无再娶打算,但他头上还有父母,一旦和离婚配由不得他;而母亲放不下哥哥,她没法带走哥哥,就算带走也没法给到哥哥更好的生活甚至保护不了他,让他在家里父弟庇佑才是最好的。

    裴玄素记忆力特别好,那些旧事回忆起来,还是那样的清晰。

    父母的婚姻让他知道,不管开头美好还是平淡的两性关系,都需要经营的,倘若一个牛心左性一个放弃沟通斡旋,关系只会越来越差,越糟糕。

    裴玄素是如何真爱沈星?珍爱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

    他不会愿意他和沈星的关系变差的。

    他想着大概就是他和沈星之间的第一个磕绊,他会用心去经营,去斡旋,而不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发脾气,让两人的关系添上一道瘢痕,去伤害这段关系,让它变得磕磕绊绊。

    曾经有人说,他和他母亲其实很像,不仅容貌像,连性子都一样倔,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像吗?

    曾经的裴玄素深恶痛绝这个说法。

    但今日他已经不想去较真这些了。

    他只知道,他绝对不会让他的夫妻关系像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

    至于那个人,不管这些梦因何发生,是为了提醒他局势上不要再重蹈覆辙,抑或其他。

    反正,裴玄素想,前生“他”的情感,抑或种种心理转变,这辈子都不会由他的口说出来了。

    下半夜,蝉鸣虫叫渐低下来,夜风吹凉了大地,那种炎热的感觉已经消褪了。

    裴玄素站在床帐前的脚踏上,黑暗里,他颀长身姿高大,有种居高临下的无声淡冷,想明白之后,他沉默撩起床帐,重新在床外侧躺下。

    他拥着侧睡的沈星,俯身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闭上眼睛。

    第108章

    裴玄素得承认,他是个自私的人,哪怕沈星说过想知道前生的“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他”的心意?但他从未打算透露半分。

    爱情里,大概没有人不自私。

    他一觉睡回去,这次没有再做梦了,不过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沈星却说:“我想去问问老刘大夫。”

    同衾共枕这么多年,沈星也不是一点都不察觉的,有些东西就像开闸,一个闸口打开了,里面不少东西也隐隐可见了。

    清晨,天还未亮透,不过他们没动身这么早,他们要在游人比较多的时候才能进入新寺。

    沈星醒了,裴玄素拥着她轻吻了片刻,她问他是不是想要?裴玄素想是想的,但这里清理不方便只得摇头了,他又轻吻她片刻,她偎依在他怀里,安静了一会,她忽然反握着裴玄素的手,小声说:“我想知道,要是你这个情志病严重了之后,会怎么样的?”

    上辈子的裴玄素,经常喝药,她就想,或许……会不会不仅仅是因为旧伤患?

    今天大家心里都惦记着的正事,都醒得很早,外面已经有人纷杂放轻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不少人已经穿戴收拾整齐,去了易容匠那边排队了。

    沈星拉着裴玄素,两人收拾好了,就往老刘房间方向去。

    她走着走着,跑起来了,一口气跑到老刘的房间。老刘正在房中收拾药丸和分装瓶子,屋里桌上一张张大油纸摊开,各种黑褐色的药丸子、药粉和大家用了送回来的小瓷药瓶,乱糟糟的。

    见得沈星和裴玄素,身后还跟着冯维邓呈讳等人停在门外,还以为裴玄素和沈星哪里不舒服,老刘忙迎上来:“督主,夫人?是感觉哪里不舒坦吗?”

    这个“夫人”,喊着喊着,沈星也习惯了,初时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早晚都要嫁给裴玄素。她有时候甚至想,其实不用他整天想的盛大婚礼的,简简单单就行,……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她想早些嫁给他。

    沈星忙摆手:“不是,老刘大夫,我们来,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年轻的少女,昨日晒得不行,白皙皮肤微微发红,水葱一般的人,柔韧温柔又有两分腼腆,向来都很有礼貌的,老刘对她很有好感。

    沈星就问:“老刘大夫,我们想问问你,要是他这个情志病严重了之后,会怎么样的?会不会阴沉,喜怒无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想着想着,慢慢说了。

    前世裴玄素是去了势的,他那么骄傲的一个男人,没有了那个东西,沈星代入想了一下,她自己都感觉难以接受极了。

    她还是性格不算多刚强的人,也没什么惊才绝艳的骄傲资本。

    还有他经历的种种更加惨重阴暗沉重到了极点的事情,比这辈子还要严重太多了,而他始终孤孑一身,无人分担。

    她回想起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看见他两边前臂自己划出来的那十几道触目惊心皮肉外翻刀疤,当时的她甚至感到害怕,沈星无法想像一个人什么情绪下才会自残到这个地步。

    而他没有死去,大概从地狱里爬回来的鬼一样。

    沈星不禁捏紧拳,她蓦然想起,曾经两人关系好些时候,她问过他。

    “你为什么总是吃药?”

    “有病,不行吗?”

    可他分明好得很啊,但因为身体的残缺和性格,她也不敢多问。

    现在她好像明白了。

    老刘不由挑眉,“呵”一声,他拍拍手上的药粉:“那当然的啦,这是必然的事了。司礼监底下的杂役司你知道不?经常有人自戕的!”

    “但那些杂役也不全是被判没籍过去的,这个病如果重了,就会丢过去,自戕可不仅仅是因为活儿苦啊。”

    因为这个病严重了以后,一般都走两个极端,要么自己熬不过去,阴郁情绪自己消化,到最后往往都是自己把自己解决了的。

    “但如果性格刚强,那就走另一个极端咯,不庸碌不疯癫的话,通常都是个人形兵器啊。”

    七情有伤,气机逆乱,无法疏泄,淤凝成疾,胸弊、郁症、心痛眩晕、癫燥、不寐等等,越严重越无法救治,最多只能勉强维持,阴暗燥郁情绪贯注整个人终生,下手往往又狠又毒,“以前梅花内卫和提辖司都要的,但后来咱们老督主掌家,西提辖司就不要这些人了,因为麻烦也挺多的。”

    “在提辖司这样要害地方,他们通常也活不长的,惹出祸事来,就要被上头处理了。”

    老刘指了指屋顶上的天:“老督主总觉得,咱们提辖司这样的地方,必要低调些少犯错误才好。”

    “咦,夫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刘忙道:“您放心好了,督主病况很轻,已经快好了,我保证肯定能痊愈的!您可别担心了,这段时间啊,尽量少疲劳,放轻松,……”

    老刘还在絮叨,沈星扯唇笑了笑,但那笑容,片刻却落下来了。

    她心口好像被人捏了一下似的,又酸又涩生疼。

    这辈子的裴玄素肯定是要好的,可是,上辈子的那个他却永远好不起来的了。

    西提辖司一直明哲保身,可最后阉人却还是走向末路。

    最后还是那个阴沉满身的人带领着他们走出了一条新路,蹚过荆棘崎岖,走向巅峰。

    而那个人却终身始终被阴沉所覆盖,直到死,都没有办法摆脱。

    她眼眶发热,但她竭力控制着,不让眼睛露出红晕和异样,然后她听见老刘对裴玄素说:“说来,督主,您如果要下水深潜的话,要注意一下,最好提前服一丸药。”

    沈星不禁心一跳,她几乎马上就问:“为什么?他不能下水吗?”

    这个病,难道不能下水深潜?

    老刘就说了:“这个病嘛,确实忌深潜的。正确的说法,是幽暗或被吞没一般的环境。不过别担心,督主快好了,没事。”

    老刘跟着赵关山二十多年了,对阉人和衍生的情志病非常非常熟悉。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忌讳这种蔓延覆盖整个头身五感的那种感觉。

    学过游泳的都知道,刚开始初学的那段口鼻耳目和六识一下子被无处不在的水覆盖,整个人失措张惶的那种感觉。情志病很忌讳的。

    不独独深潜,还有那种黑暗吞无无影无声的感觉之类的。

    情志病越严重,越忌讳这种独危黝黑或置身深水的环境,很严重的时候,深潜是要出大事的。

    不过裴玄素已经快好了,问题不大,否则老刘可能会阻止他的。

    不过还是吃一丸药相对保险一点,东宫啊,谁知道水底下会发生什么持续多久?就当上个保险好了。

    沈星却紧紧握着拳,她想起上辈子的他,在外甥背叛她的时候,他就曾深潜多次把她救起来过。

    那时候,他的病该很重的吧?

    ……

    屋外的蝉鸣虫嘶好像陡然变大了起来,声嘶力竭冲击人的鼓膜。

    裴玄素喊了两次,沈星蓦地转过头来,他那张妆后几分阴柔的面庞映入眼帘,重击她的心。

    外面廊道也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带人侦查的赵怀义回来了,“督主,人起得很早,现在收拾过去差不多了。”

    于是裴玄素马上就下令准备出发了。

    沈星深喘息两下,竭力收敛心神,回头冲老刘撑着笑了笑,小声说谢谢,急忙跟着裴玄素出去了。

    晨曦喷薄,廊下光影和夜的暗色交缠,她好像跨越了时光,奔向未来,但这个过程,她却真的想落泪。

    一行人快速折返正厅,裴玄素吩咐一声,汗流浃背的赵怀义等人立即点头应是,去重新换衣化妆去了。

    裴玄素站在廊下,他回头看沈星,却见她眼睛微微发红,努力强颜欢笑的样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还是装作没看见,立即说:“我们易容吧?”

    对,现在最重要是这件事呢,沈星收敛心神,立即点点头。

    接下来,她的任务很重的,她得全力以赴。

    清晨泥土的芬芳气息,江风还有几分凉,她深呼吸几下,感觉心神很清明了,压下所有情绪,她和裴玄素快步走进正厅。

    正厅旁边的稍间,孙传廷杨辛已经带着易容匠等在门外了。

    裴玄素的脸一早已经收拾过,他反覆照镜确定看不出任何化妆过的痕迹,他瞥了迎面冲着的孙传廷一眼,孙传廷不动声色端详主子,微微点了点头。

    裴玄素进了隔间坐下,扫了一眼易容匠,这个易容匠不是通过神熙女帝找来的,而杨慎那边他们自己的人,挂上东提辖司找的名过来的。

    裴玄素招手让易容匠上前,又瞟了沈星一眼,发现她已经认真拿起肩垫和伪装衣物在打量了,还不时偷瞄他这边,她还是担心他的脸露馅的,他方才有些提起的情绪才慢慢放了下来。

    裴玄素收敛心神,才是全神贯注留意易容匠的动作和眼神等微表情。

    这一次,他们会伪装后多次进入新寺去观察寻找,希望能以顺利发现加力阀井作告终。

    其中主力就是沈星了。

    勘察台现在就她和梁喜张合邓呈讳几个在,张合邓呈讳他们刚半路出家不久就不说了,何含玉高原反应太严重流鼻血人呕吐晕眩,这会还在什山,好在没生命危险,所以不在。

    而且还得分人去梁氏陵和古刹。

    最后裴玄素决定,张合杨辛去梁氏陵,梁喜则去古刹,沈星和邓呈讳徐芳则在新寺。

    ——邓呈讳和徐芳他们都是半路出家的,所以重点在沈星的身上。

    另外对这个加力阀井和机械图懂得最多的就是沈星了。昨天她还根据机械图猜想了一下加力阀井的井口外观可能的轮廓,刚和梁喜张合他们都说了。

    所以沈星肯定是去新寺的。

    数十人将分多拨而出,各种装扮的都有,裴玄素肯定也会进去,但他的气质和身形没法改变,估计上不了太多次。

    夏日阳光炽烈,太阳一出来温度攀升得很快,别院内收拾仅仅花了半个时辰不到,但外面已经阳光大亮,天也热起来了。

    父仇,母仇,家破人亡,义父之死。

    他和沈星的未来,他身后的所有人,一寸错慢,全部身死。

    容不下他有丝毫矫情。

    裴玄素一脸厚厚的妆粉,出来后除了眼神,看着已像另外一个人,他一声令下,顾敏衡赵怀义等人迅速带队分对面翻墙而出。

    梁彻朱郢等跟着裴玄素。

    裴玄素从东边的狭巷翻墙出去,一步出了巷口站在杨慎等人赶来的骡车前,他抬头望了望太阳,刺目到了极点。

    裴玄素眯了下眼,扫一眼同样整装待发的严婕玉楚元音等一眼,他沉声:“走!”

    ……

    兵分多路,过半数的人手直奔文殊寺方向,距离并不远,两刻钟已经抵达山下了。

    夏日游人正旺,天气炎热起得也早,已经人声鼎沸了起来了,撑伞或没撑伞的有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店铺炊烟袅袅,挑着担的小摊贩从山脚的空地一路往山上都有。

    人头不少,开始喧闹吵杂的一天。

    他们来得不迟也不早,刚刚好。

    到了这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私下的交头接耳了,沈星回头和裴玄素对视一眼,裴玄素神色凝肃,扫了一眼这郁郁葱葱的连绵山岭以及半山腰若隐若现的新寺,他微微冲沈星点了点头。

    新寺这边一共来了五十多人,要么东西提辖司宦营要么监察司的人,全部都是核心圈子的,人已经被裴玄素及赵怀义等人反覆筛选过,确保不出一丝的纰漏。

    现在这五十多人分成十九队,什么装扮的都有,除了第一拨进去了,稍候他们的人还会在半山腰位置支了一个小富人家的帐子,以及普通百姓装束的茶水摊子和如厕摊子等等。本地很多百姓在游人如织的山上山下讨生活,东宫的人肯定辨别不过来,他们需要准备稍候不断用来更换装束和妆容的地方。

    这会儿,沈星也顾不上裴玄素和其他队伍的同伴怎么样了。因为他们预估过,假若这是加力阀井的点的话,山下也该有东宫的哨岗的。

    他们到了这里,只要暴露在阳光下,就一点都不能露馅了。

    沈星回头,得了裴玄素的示意可以出发,她就不敢再回头看了,只转头和身边的同伴说笑了起来。

    沈星和宦卫小伙子叫何平的做搭档,两人伪装成情侣,这是最不打眼的,普普通通的细棉布襕袍和长裙,两人打着伞,佯装看风景,雇了滑竿,抬到快到半山腰的一处风景台才停下来。

    不是不想走,而是他们得尽可能不流汗,不然脸上的妆估计一会就花完了。

    趁着太阳不算很炽热,两人下了滑竿,打着伞赶紧往新寺的方向而去。

    紧张是很紧张的,一跨进新寺的门槛,沈星的心就绷紧起来了,她和何平跟着疏落的人流走,走走停停,佯装说笑,实际不断在睃视附近,寻找有可能是加力阀井的建筑。

    他们既担心被有可能存在的东宫高手看出自己的破绽,又担心自己没能把加力阀井看出来。

    沈星最开始,是对寺庙中的各个水井和水池之类的地方抱有很大的希望的。

    水池她看过不像;僧侣的住的地方是一个小山坡下方,她佯装看风景扶着栏杆看过,除非屋里吧,不然外头看着也不像。她直奔后面的水井,但大大小小的水井她小心看过了,水井黝黑,水面很平很亮,还有青苔,并不是加力阀井的样子。

    沈星和何平把整个新寺逛了一遍,没有明显的发现,但顾忌着可能有明太子的人,不敢继续待着,出去改头换面又来一次。

    这样反覆地折腾,一直到了半下午了,沈星进出七八次,汗流浃背脸上的妆粉实在挂不住了。

    沈星确定了有两个比较怀疑的地方。

    出来之后,两人一步都不敢停,因为脸上的妆已经快化了,撑着伞拚命走着。

    何平小声说:“姐,这回您看仔细了吗?”

    沈星喘着,厚厚几层夹棉衣服穿着,她有点发晕快坚持不住了,风吹来都是热的,她勉强点点头:“嗯,我觉得那两个地方,确实很像咱们要找的东西。”

    假设新寺真有问题,那么除了不能进入的僧侣房舍之外,加力阀井应必就在那两处了!

    何平不着痕迹扶着她,赶紧往石台的滑竿等客点快走过去。

    ……

    山下,他们已经布置出一个临时据点了,一个不大的茶棚,配了客人加钱可更衣如厕的搭帐,这是观看其他茶棚和摊贩学的。

    半下午游人最多的时候,但过了这一波,游人就会开始变少,假如还没有结果,就唯有明天或将重点放在梁氏陵等地方了。

    但裴玄素反覆看过机械图,他有种直觉和判断,他不信这么凑巧的事情,他感觉这个新寺和古刹必然是井点之一。

    裴玄素掌控全局,他甚至考虑过,倘若今天找不到这个加力阀井的话,他或许会直接就凭着一点凑巧,就把新寺和古刹判断为井点,去进行下一步。

    当然,那是万不得已,能确定井点的情况下,当然是先确定了井点方万无一失。

    毕竟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判断失误再设法弥补的余地。

    裴玄素坐在茶棚边缘的一张方桌边,他佯装端茶就唇,抬眸盯向冲着他的山峦和半山腰的新寺。

    他也进去了新寺三次,但如果这是加力阀井的点,只能说果然不愧是太.祖皇帝的手笔,掩藏在倾全国之力大工程之下的一举,真的做得太好了,一点不妥的异样端倪都没看出来。

    这个时候,抬着沈星和何平的滑竿终于到山脚了,裴玄素远远就望见了,他立即就和“茶客”梁彻几人起身,掉头而去匆匆重新伪装,成为茶棚的老板家人推着水车凉茶硝石等物回来了。

    沈星脸色发白,她和何平都有些中暑,路上已经把葫芦里的凉茶和藿香正气水都喝光了,勉强撑着下山,脸上的汗和下雨似的,但好在女的化妆不罕见,好些女孩也是脸上有些晕妆的一道道的,还好。

    两人互相搀扶,竭力撑着走向茶棚,把铜钱丢过去一串,立即往后面的更衣如厕的帐子冲过去。

    两人刚撩帘子进来,裴玄素已经等着了,立即一托将沈星抱起,放在里面的竹躺椅上。

    小小的帐子,里面挤得七八个成年男人,沈星接过湿毛巾,胡乱抹了几把,她吭哧喘着气说:“……大雄宝殿前的那个陛阶,顺数第三个也就是最底下那个缓步台上,陛阶方方的那一块;还有后面千手观音大殿,就是很多和尚唱经的那里,他们外头的那个院子,不是有一个镶嵌了七彩琉璃的凸起的大祈经台,很多信众跪在那的那里,就是那个露天的祈经台。”

    “除了僧侣住的房舍内部,就是这两处我怀疑。”

    但僧侣居住的房舍在坡下,感觉那个地方其实不大适合修建加力阀井,因为大型工程下来,四周必然会平整成一块大空地的。

    而僧侣住所前的那个山坡,她和何平仔细观察过,感觉是跟着山势天然的,不像后来堆土上去伪造的样子。

    反而大型空地的这一点,沈星怀疑的那两个地点,它们位于寺庙中轴线,原来是开山平整后最开阔空旷的位置,就很符合这一点。

    因为怎么看都没有破绽,沈星后来都放弃了寻找不妥之处了,她只专心寻找新寺内疑似是加力阀井外在轮廓的东西。

    反覆看了一轮又一轮,只有这两个地方是有可能的。

    因为都是四方或八角的,凸起的,很大,超乎寻常的大,但细想也有可能。

    前者有镂空,后者则有琉璃镶嵌,假如不敢封死加力阀井,那这就是加在上面的盖子了。

    只是前者有损毁待维修,后者直接设有围栏,祈经台是不允许亵渎的,并且这寺多少也有信众,除了各殿跪拜之外,其余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了,虔诚跪经聆听梵音,满满大半院子都是人,尤其祈经台那一圈,游人多少心有敬畏,没人上去。

    还加上一圈红绸木架围栏隔开,沈星根本没有靠近去看。

    她和何平已经前后转了三次了,实在是无计可施,最后赶紧下山,告知裴玄素让其设法。

    裴玄素当机立断:“那就试一试。”

    他心念电转,立即侧头吩咐梁彻:“去找个几个小孩子来!”

    大人无法擅闯,更会引起怀疑打草惊蛇,但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不会。

    大家都先后进过新寺,立马就跟着沈星所说的想起那个两个地方。梁彻嘶一声,头秃,他们啥人都有就是没有小孩,又得适龄又得机灵,临时匆忙只能花钱,还得保证对方遇上什么状况不慌了阵脚乱说话,真的有些难。

    梁彻领命,低头带着朱郢几个匆匆出去了。

    何平累得瘫倒,直接在黄土地上坐着,但他和徐芳冯维对视一眼,他连忙告退,半爬半走出去了。去个隔壁,感觉不保险,忙走到最末端的格子里,才一头钻进去。

    冯维和徐芳也告退了,轻手轻脚退出去。

    帐子里,就剩下裴玄素和沈星两个人。

    ……

    大家都很懂事,这一点裴玄素还是很满意的。

    所有人都出去之后,他立即站起身,赶紧帮着沈星把衣服给脱了。

    这次沈星演的是个丰满的姑娘,里面三层夹棉袄子,一解开来,一阵清凉,舒服得她差点晕眩,急喘了几口气。

    浑身湿透,从夹棉袄子到兜衣里裤,她原本有些晕眩想呕吐的,这才匆忙出了寺门,喝了藿香正气水,被风一吹,在滑竿上缓了许久,那种感觉才好多了。

    裴玄素撩开一点帘子出去,挑了一身差不多的干衣物来。沈星直接把兜衣里裤都脱了,他赶紧侧了侧头,不敢细看,只听见西索和衣物落地的声音,他赶紧从水盆里绞了巾帕递过去。

    沈星撑着坐直,擦了几次身体,把衣服套上,头发打散用干布抹了几次绑回来,她终于舒服多了。

    裴玄素俯身把地上衣服和棉巾都收拾好,兜衣和亵裤卷在里面包好利索打了结,又急忙倒了镇过的凉茶给她喝。

    他关切问:“好些了吗?要不要叫老刘?你先回去?”

    沈星好多了,浑身松快,她细声:“不用。”

    她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头看着还是正常的,于是裴玄素就没有强行催促。

    他也很心疼,但没办法,现在只能一起努力。

    裴玄素把凉茶递给她之后,蹲下身收拾地上的东西,沈星的鞋子也都湿透了,他一点都不嫌弃,抽出鞋垫摸了摸,感觉没法穿了,他直接去外头给她选了双换的回来。

    这个男人在外雷厉风行,凌厉手段危险让人忌惮心惊,现在就连神熙女帝都把筹码泰半压在他的身上——端看那几名易容匠如此快速寻摸到并送到裴玄素手上,便可窥一斑。

    可对她,他好像永远都是刚从蚕房出来是那个人,两人什么都可以一起干,他什么脏活累活都不嫌弃。

    两辈子其实都一样。

    上辈子那个满身郁病阴沉的人,也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沉默无声保护着她多年。

    直到身陨那一刻。

    他都还在为她安排了后路。

    今天一整个白日,精神都在高度紧张着,终于缓和下来了,在这个小小的蓝布隔间,裴玄素低头收拾仔细照顾她的身影,这种情感汹涌而出。

    裴玄素终于收拾好了,坐在竹椅的边缘,他接过沈星的杯子,问她还喝吗?她摇了摇头,他就弯腰把竹节杯子扣回地上的铜壶。

    他要起身的时候,沈星从后面揽住了他。

    她拥抱着这个男人,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有汗水有湿意,但鲜活的味道让她沉醉,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心脏拧了起来。

    她小声说:“我知道,你上辈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了。”

    裴玄素轻轻呼了一口气,他小声说:“为什么呀?”

    沈星牵了牵唇,她笑了,笑着笑着,她有点想哭,她贪婪贴着他的背上,小声:“今天早上,我问老刘大夫,原来,上辈子你是,你是不能深潜的。可,可文殊背叛我的时候,你下水救我了。”

    那可能是粉碎上辈子沈星所有寄望的一天。她苦苦保护,努力学习着,再去教导,为了文殊甚至不惜屈服在裴玄素的身下,做那种她始终感觉不适疼痛和羞耻的事情。和裴玄素斡旋,为文殊和保皇党争取更多的空间。

    可他们最后一个两个,全都恨上了她。

    说她秽乱宫廷,屈身阉人,早已经向着他。法场上破口大骂发誓赌咒,说她不得好死。

    沈星有多难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文殊一开始努力辩驳,他死活不同意这个说法,甚至和他的老师以及他父皇、伯父留给他的人争执,跑到她跟前扑在他怀里哭诉落泪。

    那时候,姨甥两人相依为命。

    大姐去世之后,她最后决定答应姐夫,当这个皇后就是为了照顾文殊,文殊是知道的。

    姨甥两人也很亲密,互相偎依。

    要说沈星唯一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就是毒杀了姐夫。可那个时候,她也只是为了自保。

    她经历了太多,见识太多权欲熏心人心黑暗,她只有一个人,她会害怕,她不能坐以待毙。

    姨甥两人相依为命很长很长的时间,一年又一年。

    后来是什么时候变的?

    是文殊渐渐长大,裴玄素太厉害太狠戾,一步步逼杀分化保皇党,逼得文殊惊惶而忌惮到极致。

    文殊还来不及长大,裴玄素已经权倾朝野,一步步钳制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而她的牺牲,就因此变得尴尬,因为重阳宫从来都不缺好东西用,裴玄素虽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两人争执吵架经常都是,可除了背刺那次,他没动过她一根指头,哪怕她甩过他耳光,他阴着脸,但也没打回来。

    重阳宫待遇不变,在那样的局势就显得突兀起来。

    她心里焦急,甚至说过让他不要送那些东西来了。

    他大怒,两人撕扯了一番,可最后那些东西还是塞得满满怼过来。

    当时又气又恼,恨不得摁死这个人。现在再度回首,却另有一种酸涩难忍的泪意滋味。

    文殊和她越来越不亲近,她努力也没有用,最后在岙州长柏坡,他背叛了她。

    她被诓骗而出,之后急忙追赶文殊,可最终失之交臂,她被小少年声嘶力竭大骂得眼泪直流,张太师之子张悬司趁机伏击她要杀死她。

    她可以说得上呕心沥血,相依为命的姨甥两人最终反目成仇,往她心口戳了重重的一剑。

    她在徐芳他们拚命保护之下,跳进岙江滚滚的波涛之中,浑浊江水淹没她的口鼻,她万念俱灰,眼泪直流,挣扎着,伤口失血越来越弱。

    却不想是那个她怕了恼了恨了那么多年的那个男人,不顾一切跳进水里把她救起来。

    混乱马蹄声激战,他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他还是亲自跳下水潜进了岙江。

    那天的水,和两仪宫皇帝中箭那时一般的滚滚波涛,他多次下水,一次一次深潜,一直到她被成功捞到救上来。

    那时候剧痛昏沉,沈星还记得被按水吐醒来,模糊昏沉间,胸腹剧痛,他玄黑里衣和金红靴子快步走过来的模糊身影,那熟悉的龙脑香急促而至,一只冰冰凉的手倏地紧紧握住她的腕子。

    那只手,还隐隐有些战抖的样子。

    岸上打斗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她昏迷前,感觉他打横抱起她,颠簸着疾速而去。

    她昏昏沉沉,高烧了多天,终于醒过来好转,她黯然消沉,精气神没有了,有种瘦削入骨的羸弱。

    他却说:“这有什么的?”

    他从背后搂着她,微凉华丽,几分阴柔凉薄嗓音,“我替你讨回来就是了。”

    可是帐讨回来了,他也死了。

    那一度以为就此阴阳相隔永不相见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心脏一阵空茫茫的痛楚,她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而她茫然不知。

    沈星如今再想起这些,情绪真的难以遏制,她不敢高声,咬着牙眼泪浸透了裴玄素的汗衣。

    她现在恍然明白,上辈子最后战场上,换装后冯维带着人护送着将她送走。

    她问,我们要去哪里?

    冯维顿了一下,回头说,江南。

    她终于读懂了,冯维言简意赅轻描淡写之下,那黝黑眸底藏着的那一抹殇。

    她喜欢江南。

    江南的游记和风景名胜,是她难得读过的一些闲书。据说那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她小时候曾经有过老家江南的小宫女小太监同伴,她就向往过。

    她曾经偷偷期盼过,如果没有宫廷,也没有那个坏人,她安静在市井的平淡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青青河边草,清水逐溪流,她时至今日,终于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多年,直到死都没有透露过哪怕一点他的心意。

    两人之间,有太多太多的无奈,哪怕当时说透,也无济于事。

    他阴郁,他的病,他的旧伤,他的骄傲和藏在底下的自卑。

    他从来都不去下衣,也从来不允许她碰触他那个地方,她不小心碰到他大腿根,他必会发怒。

    可见他是何等的在意啊。

    两个满身伤痕,累累不堪的人,在这种血腥倾轧的环境相遇,在立场矛盾本该是敌对的处境相爱。

    一再的踌躇,一再的矛盾,尖锐的拉扯和爆发,种种情绪,最重要是横在两人之间的楚文殊。

    如果他不强求,可能早就文殊登基那一刻,两人就成为敌人,斩断曾经有但彼此不知的情丝,再无任何其他纠缠的可能。

    可为什么文殊背叛之后,他也没有告诉自己?

    明明他是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矛盾消失,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说!

    可为什么又不说了?

    大约是战况已经不明朗了,他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后路,若他死去,她将会在江南市井中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

    让他这个强迫她无数次的阉人,让他成为一个过去式的符号,不要扰乱她的心湖。

    她这人心软,伤心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是吧?

    是这样的吧?

    沈星哽咽着,她哭过,暑热了一天的嗓子沙哑,她搂着裴玄素的背,小声说:“你说,你上辈子最后的时候,会不会盼过,若有机会,我们重新来过,……”

    裴玄素轻轻呼吸一口气,他自从决定好好经营之后,感觉心绪平复了很多,再听这些有酸涩,也有情绪翻涌,但没有了那种暴怒。

    他转过身来,沈星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他搂着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他轻声说:“或许吧。”

    他的声音很平和,听在耳朵里,好像激烈翻起的情绪遇上冷风,让人不觉渐渐黯然颓下来了。

    沈星绷紧耸起的肩膀,不禁慢慢松下来,她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江风很大,呼呼吹着,从晃动的帐子罅隙灌进来,厚厚的白云终于遮挡的炽烈的阳光,感觉炎热消褪了很多。

    裴玄素一下一下耐心轻抚着她的背部,他盯着灰蓝色的帐布,心里百转千回,但他想,自己年纪比她大,更有耐心不是应该的呢?

    终于感觉沈星平静下来,她安静趴在他怀里靠着。

    裴玄素呼了一口气,稍稍换了姿势,他坐直把左膝放在竹椅上,把心里盘算了很久的话说出来,“星星,等这次结束了之后,我们在一起吧!”

    他搂着她,沈星一动,他低头对她说。

    是那个在一起,真正合二为一发生夫妻关系的那个。

    裴玄素这两天想过父亲母亲,涩然难受,他情绪确实平复了很多,但此刻听着沈星说这些,又另有一种涩涩和委屈,在心腔蔓延。

    他到底是个人,不是草木。

    他执拗了这么多年,是天生的没法改变。但他知道一个人只随自己的心意,往往是经营不好一段关系的,不管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他以前交朋结友,也不是这样的。

    他前十九年,也算好人一个,拯救边关做过,继承父亲志向好官做过,但上苍总是薄待他。

    在这个前景不知,他竭尽全力的一刻,他突然很想很想抓住,这段感情里唯一独属于他的东西。

    那一片完全没有别人的净土。

    他有些期盼,轻声:“好不好啊?”

    他说过想给她礼仪的,可现在他真的不想等了。

    以后补行不行?

    沈星一愣,她点了点头,“好。”

    裴玄素终于露出一个笑,因为她的毫不犹豫。

    他想,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么好的人。

    这真的是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一刻了,因为他清晰感受到她的爱意。

    裴玄素微笑,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心里想,这次之后,她想知的就该差不多了,两人也在一起了。

    那个人,就该彻底成为过去式了。

    这么一想,裴玄素真的开心了起来,那肃容凌厉带妆的眉眼,唇角弧度变大,露出一个真正有点甜蜜的笑。

    他想起两人即将真的发生关系,他心里不禁很期待。

    他真的真的好爱她。

    他把她抱在怀里,侧脸贴着她的发顶,这一刻由衷的地想。

    裴玄素片刻后,又抬头望一眼帐顶空出的罅隙,青山苍翠和山腰露出一角的寺庙,沈星苍白的脸颊还在他怀里,他想,他要更加努力才是!

    为了父母义父仇恨,更为了他和她的未来,这场背水一战的漩涡争斗,他必要达成他的目的。

    许胜不许败!

    裴玄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眉目一刹凌然。

    ……

    梁彻也确实能干,等了大半的时辰,沈星有些发闷的心口已经舒服过来的,何平小伙子也从隔壁出来重新恢复精神抖擞。

    沈星跳下地,还感觉脚下有些发软,但她也匆匆收拾脸上,跟着出了茶棚,顺着人流往一里多外一户人家的空宅子去了。

    这是他们寻摸出来的后方大据点,梁彻领四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上来,或高或矮,都比较瘦,唯一相同的,就是眼睛黑白分明看着非常机灵。

    梁彻上前耳语,这是一个妓院和几个贫家找来的,专门底层钻,总有苦命人,这些孩子要么妓院出生处境艰难想母子从良,要么就是家有重病人相依为命,很小就出来谋生挣扎的。

    这事成了之后,十两银子,好大夫,若有需要帮助离开此地重新安置。

    裴玄素也不废话,询问几句,立即就吩咐人给这几个孩子收拾一下,然后“大人”带着,直奔山腰的新寺去。

    结果很快出来了!

    裴玄素曾经去祈经台转过,那里人非常多,他尝试过用听呼吸看脚步这样的方式来判断寺内有没有高手,但他会刻意放重呼吸和调整脚步,别人也会。

    但这一次,终于被两个小孩扑破防了。

    两个穿着肚兜长裤的小孩跟着大人,嘻嘻哈哈,打闹追逐,调皮小男孩的惟妙惟肖,拿着树枝追着打着,突然就直奔祈经台区了,一下子就撞破红绸,冲向祈经台而去。

    几乎是马上,人群之中,好几个人倏地抬头往这边望过来,眼神一下子凌厉。

    有个信众从伏跪的姿势一下子直起身,而殿内唱经的其中一个僧侣动作更快,在小男孩嗖地窜上祈经台,要用树枝戳某块橙色的彩琉璃的之际,那僧侣脸色霎时就变了,一掷经书一个纵身掠上来,一把扯下小男孩,怒喝:“这是谁家小孩?!”

    几个青年人急忙冲上来,“怎么了,你别打他!……”

    那个僧侣目带审视盯着这几个人,人群中已经有多个人冲出搜索是否有太初宫的人的踪影了。

    那两个小男孩撒泼打滚,又撕又咬,那几个青年人初时歉意,但后来的也蛮横起来了,个个惟妙惟肖。

    在场的人本来被僧侣的身手惊了一下,见那僧侣神色凌厉提着小孩不放,也纷纷谴责起来,尤其是跪经的信众。

    最后过关了,因为实在惟妙惟肖。

    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把尾随的人甩脱之后,宦卫迅速带着两个小孩折返,那个拿树枝戳着橙色琉璃片的小男孩跪着对裴玄素说:“大人!我看见里面黑乎乎的,还有个大东西,不是实心的,很多缝隙很复杂的样子!好像很深很深。”

    其实已经不用小男孩说了,裴玄素方才伪装一番,也跟着上去了。

    他就站在墙角的太平缸隔壁的位置。

    他现在已经百分百断定,新寺就是加力阀井了!这是第一个点。

    “很好。”

    裴玄素立即侧头,对沈星说:“你去问梁喜,古刹那边有什么发现?”

    沈星没有上去,但这会儿也心脏咄咄狂跳,她喘息着,点头,立即掉头带着徐芳他们就去了。

    ……

    再说新寺那边。

    那几个青年带着两小孩骂骂咧咧,下山回家去了,那两小孩自带着伪装大人去了一处宅子,完全没有一点疑点。

    但负责整个新平县监察的东宫梁亮非常不安,因为无独有偶,几乎就是一刻钟之前,新寺大雄宝殿前的陛阶也被小孩攀爬了。

    那个陛阶待维修,正好的也方方正正的巨大样子。

    梁亮很快就抵达了新寺,仔细询问,其实熊孩子乱跑乱爬的事情经常发生,但适逢张凤登人正在拆解水闸头重要时刻,他总是怎么想都不安心,不等尾随那个熊孩子的人折返回禀,梁亮左思右想,道:“马上遣人去张凤他们那边说一声,让他们小心在意。”

    “另外,马上拿纸笔来!”

    梁亮飞快手书一封,写明今日这件事的详情,飞速放飞信鸽,传禀圣山海。

    前面说过,新平县距离东都并不太远,京畿西大门堪合关外六十余地即是新平县地界。

    不过入夜,明太子就收到了这封飞鸽传书。

    他看过之后,不由皱了一下眉头。

    明太子霍地起身,立即喝令:“传信张隆和陈琦,马上设法弄清裴玄素是真是假,必须看到他的脸!”

    虞清一惊,急忙写了匆匆跑出去。

    大开的朱红槛窗,湖风呼呼地吹着,明太子眯起眼睛,心头有一种凛然,裴玄素?你该不会真的就在新平吧?!

    一种亟待的凌厉顷刻涌上心头。

    第109章

    梁喜跟着唐盛等人还在古刹,也是大汗淋漓妆粉糊脸,接到消息立即收队往回接赶。

    沈星等人赶着骡车和他们在古刹出山的官道上迎面遇上。沈星忙翻身上了马骡,和唐盛打了招呼,就急忙驱骡和梁喜汇合,两人并肩而起,沈星忙把新寺进展简单说了一下,然后重点问,古刹当年修建的那个地方有什么发现没有?

    “嗨,别提了。”

    梁喜快热死了,抱怨:“咱们快把地皮儿踩平了,可根本靠近不了。那就是一个许愿池子,一圈的水和王八,围着中间看着倒是个八角栏台模样的东西,人腰高低,有一丈多的纵宽。可惜它距岸边隔了起码三丈宽,人又多,挤到池子边都难,甭提过去了。”

    梁喜小声:“池子不浅,但咱们看过应该没问题的,就是中间那个栏台,人山人海啊,那个铜钱和碎银子扔得池水都涨到起来了,可咱们团团转,顾忌这顾忌那,也没个法子。”

    唐盛梁喜他们一队人本来很郁火的,但督主那边的好消息让他们精神大振,梁喜的声音都轻快了起来:“听说得一旬清理一次,可惜据说昨天才清过,咱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不然可以从这里想法子。”

    沈星心里正默算,八角栏台不就正好是个井摸样吗?一丈多的长宽,算算和新寺的祈经台相差也并不远,她算了一下,正精神一振,闻言惊讶了:“这么多人吗?”

    无怪她惊讶,一丈三米多,三丈就是十米,三层楼的长度。再加上中间一丈多的栏台,这个水池超级大了,也不浅,居然铜钱碎银一旬就给扔个满非清理不可,这香火旺得惊人啊。

    梁喜讶异:“这可是大相珈蓝寺啊。”

    在东都都非常有名的,虔诚信众必来的寺庙之一,据说快一千的历史了,多次扩建,占据了大半个山头,这还是大相珈蓝寺婉拒了多次信众捐建的情况下。

    这新平县至少有一半的外来游人,其实是来这珈蓝寺上香拜佛的。

    梁喜不信,她没来过,但她小时候祖母信,所以她对这些佛寺挺熟悉的。

    不过不管熟悉不熟悉,估计东都人都听说过这个大相珈蓝寺的。

    只是梁喜马上想起沈星从小是在深宫永巷长大的,外面没去过也没听说过,忙道歉:“啊,星星对不起,我忘了。”

    她顺嘴给沈星说几句这个大相珈蓝寺:“这大相珈蓝寺听说求未来特别灵,正殿如来佛祖这个不用说,后殿供的就是弥勒佛。”

    “弥勒佛你知道吗?未来佛,这殿内还有块儿镇寺之宝,南海黑奇楠山子沉香木,据说是佛骨所化,真假我不知道,但有了它,求未来特别特别灵验!我小时候几个别家的玩得好的姐妹去过,都说真的灵,……”

    梁喜还在啧啧说着,但沈星却猝不及防,心中骤一震。

    “什么?南海黑奇楠山子沉香木?!”

    这真的太突然了。

    但一刹那,她突然想起来上辈子裴玄素左手腕上,戴着的那串黑色奇楠山子沉香木手串!

    祈求未来。

    她突然有一种心脏过电的感觉,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她突然又想起,上辈子新平县出游,其实他说过行程,这个大相珈蓝寺也是目的地之一。

    但她不信佛,心中郁郁,若神佛有灵,她家不该是这个境遇吧?

    她祖父她伯父们好歹拯救万民了,他们和他们的子孙也不该这样吧,只死剩下一个女儿和外孙。

    她不愿意去的,就拒绝了。

    两人吵了一架,过后的最后两天行程,他不见了人,她也乐得清闲,自己玩自己的。

    但从新平县回来,大约七八天的样子,他手上多了这个黑褐手串,奇楠沉香木的,十分宝贝,从此没有脱过后,戴了好几年,直到——一身玄赤重铠,他直到最后那天也戴在手上。

    平时她不小心扯到,力气大了点,他还生气。

    可上辈子的他,怎么也不该信这个啊!

    毕竟,他家比她家还惨一些。

    而且这辈子,沈星已经知道了他母亲是个虔诚佛信众而导致的那种种纠故。

    他该是恨这些与佛信相关的东西的。

    但一刹那,沈星的心乱了,有什么在心头跳动,呼之欲出。

    她一下子按住心脏位置,喉头发哽。

    ……

    唐盛沈星梁喜一行以最快速度赶回别院。

    这个枯枝落叶铺满地的陈旧别院,此刻整个氛围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动作不大,人员奔走疾急,大大小小的动作间一种紧绷的亢奋和即将直面危和机的严阵以待之感。

    董道登云吕儒等人围在正厅的大方桌上,新平县的以东的山势延展细图他们今天白日在家已经详细做出来了。得到新寺消息之后,他们立即将水道机械图那个比例用红色虚线在白日的图上绘出来,已经快完工了。

    ——第二个加力阀井,裴玄素直接下令用大相珈蓝寺做,有了锚点,第三、第四、第五个加压阀井的大概位置很快就判断出来了。

    这几个加力阀井一做出来。在沈星唐盛等人回来之前,裴玄素已经召回韩勃了,韩勃水性非常好,他们现在急需水性高的高手;另外裴玄素已经遣了赵怀义和梁彻亲自前往第三、第四加压阀井的位置去确定了。

    严婕玉及麾下女官人人紧绷,信鸽先后放飞;水靠羊皮囊等物已经取出来,正在做最后的仔细检查和准备了。

    楚元音也面露急色,裴玄素站在暮色初现的廊下,神色凌然山雨欲来,她跑上前来问:“这是要确定水道位置了吗?”

    暮色四合,屋里屋外只有必须的地方才点了几盏灯,裴玄素侧头瞥过来,昏暗暮色他的轮廓更显幽深,他眼珠子动了动,瞥一眼不远处抱剑站在廊下的严婕玉,又回到楚元音的白皙但瘦削不少的面庞上,他淡淡道:“如无意外,没错。”

    沈星和唐盛梁喜徐芳他们翻墙跑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沈星和唐盛带着梁喜跑进屋内,她低声把梁喜勘察的内容都说了一遍。

    梁喜应是,唐盛也详细禀报了一番。

    沈星小声:“许愿池中间的那个栏台,很有可能就是第二个加压阀点。”

    裴玄素颔首:“很好,梁彻和赵怀义已经去确定第三第四个井点,我们稍候马上离开别院去山麓。”

    沈星脸上还是汗津津的,妆粉都还没擦得赶紧,他捏了一下她的手:“你先去洗把脸。”

    裴玄素抬了抬下巴,对唐盛等人道:“你们也是。”

    唐盛他们应是,立即掉头去了。

    沈星也赶紧往后面起居的房间去了,把脸洗干净把汗湿的衣服换了,匆匆整理完了跑回前面。

    这时裴玄素已经把进山和下水的人大致定下来了。

    水靠羊皮囊和备用兵刃袖箭飞镖等物,这几天准备得非常齐全,已经打了大包袱,朱郢顾敏衡率人背在身上了,自己也亲自背了。

    严婕玉踌躇了一阵,当机立断,没有对裴玄素这个计划有异议,但她道:“徐家人也去吧?”

    这讨论的是下水。

    先前沈云卿陈同鉴夫妻白日都一直在给云吕儒董道登他们帮忙,但严婕玉回来之后,他们就避回后面的厢房去了。

    不过这会儿严婕玉已经使人把沈云卿夫妻叫过来前厅了,徐景昌今天去的梁氏陵,晒得一脸发红,也被特地叫进大厅来了。

    沈星进来的时候,大家望过来,她和二姐景昌他们立即对了眼神,沈星就急忙走到裴玄素与沈云卿之间的空处站住了。

    严婕玉冲沈星微微点头,两人互相打了下招呼,待沈星进来,严婕玉跟着看一眼沈星沈云卿徐景昌这边,继续说:“徐家人能下去的最好都下去。”

    深潜是个技术活,得有非常好的水性打底,其他人倒自可斟酌挑选,但严婕玉认为徐家人必须下去一个以上,因为秘钥和昔日徐家紧密关联,以备万一。

    最好下去两个以上,有备无患。

    这一点,严婕玉确实顾忌得有道理,不过裴玄素没立即表态,而是先看沈星和徐家人。

    他此刻一脸的肃然凌厉,气势尽开,正事当头人也多,他也没露出什么私人的情绪被人窥见。

    徐景昌急忙上前一步:“我去!”

    他在暗阁,当年训练严苛,水性不错的,深潜这六七里应该问题不大。

    沈云卿还有旧伤,她倒很想去,但确实是没有办法了,很想说话但被陈同鉴拉了一下,她肩膀和表情都垮下去了。

    倒是沈星,她也立即举手:“我也去。”

    他们大概只有一次机会了,现在这个攒着一心使劲的关头,她能去的话当然要去的。

    沈星水性可以的,小时候和邻居玩伴和景昌经常钻狗洞去荒废的莲花海玩耍,她和景昌的最开始的水性都是在莲花海学会的。

    这个景昌最清楚,他和沈云卿都下意识有些不放心,但心念一转看到最中部发号施令的冷厉权宦裴玄素,沈星都出来这么久经历这么多了,最后两人就没有说话。沈云卿拉了徐景昌一下,徐景昌小声把水性和莲花海给说了,沈云卿瞪了他一眼,景昌讪讪,但责怪小时候的事情也没意思了,沈云卿只好闭嘴了。

    裴玄素点点头,沉声:“好,那就你们两人去。”

    考虑到沈星是唯一大致看懂机械图上水闸头原理和结构的,他叮嘱她:“你把工具挑一下,把感觉有可能用到的都带上。”

    沈星应了一声,她工具包袱已经带来了,跑出去从徐芳手里接过来,想了一下,放在桌上打开,把没什么可能用上且还重的都拣出来。

    等她收拾好重新把包袱打了个结背在身上,裴玄素已经发号施令完毕,整个别院大动,除去还在调养旧伤的沈云卿和陈同鉴夫妻以及文士董道登云吕儒等人之外,已经全部倾巢而出。

    负责接应的接应,山边的山边,各个加压阀井的加压阀井,当然过半数人将会抄近路离开新平前往杜阳,从那边进山。

    在将近午夜的时候,梁彻和赵怀义先后折返。赵怀义去的是第四阀井的点,那里东宫的人比前面第三阀井的人要多些,虽非高手,但不欲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赵怀义再三思忖,没有上前亲眼确认井点。

    梁彻则把第三井点的人全部放倒,亲自确认是加力阀井无误。

    一确定了两个井点,两人立即先后折返,这时候裴玄素已经率人出了新平,在绣水南岸登上乌篷快舟,抄近路直驶新平和杜阳交界的莽莽群山去了。

    韩勃也快马赶回来了,带着韩含朱柏四人,都是水性好的。

    风尘仆仆,冲上乌篷船,韩勃说:“哥,出发了吗?”

    裴玄素沉声:“马上,去准备。”

    在场所有人准备下水的,都已经换上特制的紧身水靠,外面套上黑衣劲装,羊皮囊也已经灌气满满堆放在船舱了。

    韩勃几人冲进去快速把衣服给换了,沈星赶紧把准备好的衣裳递给他们,背转身出了船舱,裴玄素伫立甲板上面向靖岭山脉方向,黑衣墨发,整个人如同标枪一般的锐利笔直。

    他身后的梁彻顾敏衡等人及众多掌队及心腹的宦卫和唐盛宦营掌军,分别伫立他两侧身后,神情紧凝肃杀。

    气氛一触即发。

    韩勃几人很快换好衣服,并在贾平的指导下学会了使用羊皮囊,飞快出来。

    他把右手的碧玉扳指摘下来,递给裴玄素:“哥,我接信的时候,圣山海那边的人突然好想疯了似往咱们这边撞。”

    他和陈英顺赵青当即就觉得不好,韩勃随即就接到裴玄素的召回急信,匆匆折返了,碧玉扳指没摘下来交给其他人,与其让人照面发现,不如让“裴玄素”保持神秘感,估计还要好些。

    但东都那边韩勃不管了,都交给赵青和陈英顺。

    舟行破水,快速穿透白濛濛的江雾,裴玄素接过碧玉扳指戴回右手,他已经先一步接到韩勃陈英顺的飞鸽传书了,很明显,东宫在新平县的人也给圣山海传信了。

    裴玄素眉目凌然:“不必管他们。”

    目前要做的是,以最快速度抵达靖岭西南麓。

    ……

    水路很快,并且江雾很大,很难从偌大的江面窥见这黑黢黢的多艘快舟。

    他们注意到东宫的哨船,但江面这么大雾这么浓,轻巧无声擦过,就避了开去。

    很快就抵达的目标地一带,找了个芦苇荡停泊船只,往裴玄素等人判断的第五阀井方向疾速而去。

    从这里,已经能隐隐望见靖陵主脉方向山岭间靖陵红墙金瓦在夜色下黑黢黢一大块的庞大建筑影子。

    他们继续在山林中穿行,到这里很多宦卫已经停下各自布置和准备接应,继续前行的除了弓箭手之外清一色都是高手。

    严婕玉和她身后的六名女官身手都很不错的,全部跟上了速度。楚元音差一些,但她有两名心腹高手,其中一个把她背上。

    全速前进之际,裴玄素把沈星的沉甸甸的工具包袱接过来自己背着,单手箍着她的腰,无声在黑夜的山林中疾速前行。

    一直差不多抵达目标为止。

    梁彻唐盛水性差些,两人一个岸边,一个带着弓箭手和宦卫无声尾随,稍候会负责井上的事情。

    细细一弯下弦月,时不时被夜云遮挡住了,山林里有些黑黢黢,但裴玄素等人眼睛极利,他很快就发现端倪了。

    韩勃无声疾速而来,冲东边斜斜的方向指了指;裴玄素无声点头,也冲西边抬了抬下巴。

    他们都发现了蛰伏的人。

    没错,是这里了。

    实际上对方也有很难跳出限制的之处,因为东宫那边前后增加了不少的高手,但他们都是围着井口的位置守着的,一来他们不能那么不保险放开这里,去伪装其他;另外水闸头拆出来的东西,他们不敢乱碰并得牢牢守着。

    第五个加力阀井,确实非常非常隐蔽,可以看出来当年建造的时候是有山川走向和矿业地下岩层土层的高手来看过的。

    这个第五阀井位于一个山罅隙底下,黑魆魆满满乔木和灌木杂草遮挡,不凑近来根本发现不了这里还有条这么小的山峡。这条山峡北边都是坚硬的岩石层,南边也是,仅仅中部大概一条宽二三十丈的泥土层,大自然巧夺天工,任谁都以为这里没法挖掘水道的,但偏偏却藏在这里了。

    要是没有确定大概地点,估计谁也找不到这里来。

    裴玄素等人圈定了位置,搜寻了一阵,很快就发现了山峡底下似乎有人,于是就确定了。

    裴玄素带着韩勃赵怀义,亲自出马,三名顶尖高手无声从茂密的灌木林滑进山峡,云层被风吹开,月光撒下来,他们终于远远望清楚了加力阀井的外貌。

    这边直接很多,一个两丈见方的四方井口,上面的遮掩棚子和草蔓等物已经被东宫等人清理干净了,并且在井口旁边搭了一个棚子,棚子底下清理得干干净净地面铺着大块木板,上面放着很多形状各异大大小小的铜钢或石制复杂零部件,不少东西已经见有铜锈,这条水道如果再不用,过十来年估计就不能用了。

    井口附近很多人,足足三四十,还有临时休息睡觉的地点,里里外外,守着井口。

    裴玄素仔细观察,尤其留心那个大棚底下的底下已经拆卸下来的铜板和零部件。

    大约一刻钟,裴玄素带着韩勃赵怀义无声折返。

    大约一里外的山林里,沈星急忙把机械图摊开,这里也不能点火,大家急忙让开把月光最亮的地方让出来。

    沈星跪在机械图上,根据裴玄素和韩勃赵怀义三人的记忆和讲述,她在机械图上对了好一会儿,抬头对裴玄素他们说:“我们来得刚刚好,他们应该刚把外壳和控制板那一层都全部拆解下来,露出锁孔了。”

    月色无声,山林中虫鸣鸟叫,远处野兽走动嚎叫,裴玄素站在机械图的左侧,他道:“很好!”

    裴玄素吩咐:“把机械图收起来!韩勃赵怀义你们准备下水的,全部把外衣脱了羊皮囊背好。”

    “梁彻顾敏衡,马上做好陆上进攻的准备!”

    他自己肯定是要下水的,当下腰带一抽,直接卸去外面的劲装,露出一身特制的黑色水靠,月光下水靠紧贴身体,颀长遒劲肌理和倒三角的身材毕现。

    沈星飞快收好机械图,也把外面的衣服脱了,露出水靠,不过她个子小,水靠有点松,她就捡起束袖和腰带,牢牢系上了,打了个结。

    徐芳他们水性没那么厉害,这么没法下去了,四人只能低声叮嘱徐景昌和邓呈讳张合他们。

    裴玄素瞥一眼徐景昌邓呈讳和张合几乎,他对邓呈讳和张合道:“你们以保护好她为第一要务。”

    简短低声吩咐一句,裴玄素去处理其他,他扫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在楚元音脸上顿了顿,视线余光瞥了严婕玉。

    “这一次,是必定要打草惊蛇的。”

    裴玄素收回视线,沉声吩咐,对为首的梁彻韩勃赵怀义等人道:“一旦有攻不下或其他阻碍,就冲他们那个棚子攻击。”

    那个棚子可比人容易攻击多了。

    棚子底下那些东西看东宫那边的人小心翼翼摆放,并且时刻都有几个人守着,可见是非常郑重小心,生怕拼不回去。

    他们也确实该小心郑重。

    倘若遇上什么,那就直接攻击棚子,想必对方必会立即不顾一切保护的。

    裴玄素道:“我们的目标是,掩护下水的人,成功看清锁孔,而后掩护撤离。”

    其他都先摆到一边去,东宫来了很多高手,并且不仅仅峡底下有这么多的人,相信一放信号箭,四方八面的岗哨汇聚而至,人还会更多。

    “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抢到井口边下去。”

    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放出一拨人去进行第一次打草惊蛇,引走一部分的人。

    裴玄素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站在边缘位置一直沉默无声的楚元音几人身上,他冷电般的目光微微闪了闪。

    这个楚元音非常有意思,在去往西线一路上她心事重重不怎么吭声的样子,但抵达新平之后,她明显有些躁动了起来,主动询问过裴玄素水道进展。只是询问过后,又很快重新安静下来——但这是一种极力掩饰的平静,她实际眉宇间藏着的焦躁却并未消褪。

    裴玄素合理怀疑,这是严婕玉私下告诫过她的原因。

    那他是不是可以由此判断,楚元音给出的东西和靖陵相关?

    裴玄素眼珠微动,余光一瞥严婕玉,回到楚元音身上,他淡淡道:“既然你没有下水的把握,那就负责引开第一拨人吧。”

    他提出这个安排很合理,因为在场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任务了,各司其职,人手也没有很富余。唯独楚元音不属裴玄素麾下的,刚才并没有安排到任务。

    楚元音一听,脸色就是一变。

    但严婕玉一听,正中下怀,不过她并未表露出来,眼珠一转,却冲站在楚元音身后的、属于楚元音私人的两名心腹高手黑衣男子的其中一个看了一眼,严婕玉表面沉吟片刻,似在思索,最后点头:“唔,这安排也不错。陈琳你带着韵文和史玉和他们一起去。”

    三名女官应了一声,立即走到楚元音那边去了。

    楚元音对做出这个安排的裴玄素有些咬牙切齿,但无可奈何,只得应下。女官和梁彻他们低声商量一下,挤出几名宦卫添上,凑够十来人,匆匆转头去了。

    裴玄素心神很快自楚元音那边收回来,他转头望向山峡那边,沉声:“按方才说得,走!”

    ……

    楚元音那边六人,连同梁彻安排的朱郢侯郭兴等人,很快就弄出了疾行冲击的动静,山峡下一惊,冯渊即可带人出去了。

    走了三分之一的人,抓住这一瞬的机会,那边梁彻厉声:“动手!”

    箭矢如雨,蝗虫般激射而下,裴玄素判断得没错,这边东宫果然布有大型的陷阱,金丝渔网兜头而下,明晃晃的淬毒长剑短镖。

    但这一次裴玄素这边早有准备,淬毒他们也不缺,东宫那边的冯渊张蘅功等人又惊又怒,但他们高手也足够多,身穿水靠的裴玄素韩勃一行自灌木丛中疾速掠至,冯渊厉喝:“裴玄素在那边!拦住他们,杀了他们!”

    血腥飞溅,叮叮当当激战一片,最让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东宫这边准备周全高手也多,一时之间,裴玄素这边攻不破防守圈,那井口已经被掉下来的淬毒金丝渔网一层一层罩下,非常棘手。

    但来到这里,陆上的一切都交给梁彻汤吉了,裴玄素等一种水性高手的目标的是下井!

    韩勃戾喝一声,剑气震荡,他和裴玄素配合相当默契,后者一连串猛攻,腾出空隙,韩勃孙传廷赵怀义立即直扑那个棚子而去。

    果然这就是杀手锏!

    东宫那边的人在意这个棚子比他们多太多了,无论如何他们也得把水闸头给拼回去了。

    常尚峰张蘅功等高手又惊又怒,急忙翻身去拦截去了。

    趁着这个机会,裴玄素返身一箍沈星的腰,和邓呈讳冯维何平房伍汤吉等人直奔井口而去。

    沈星在后面发袖箭,紧张得呼吸都快上不来了,一见加压阀井口被覆盖上淬毒的金丝渔网,她赶紧从身后的包袱掏出厚厚的棉手套戴在手上,又分给张合杨辛各一个。

    裴玄素挟她一抵达井口,沈星和张合杨辛立即用戴了厚棉手套的那只手,三人小心又快速去捻起渔网的边缘,急忙把它给掀开了。

    井口一露出来,裴玄素单手持剑,立即挟沈星纵身而下。

    身后的邓呈讳张合等人紧随其后,七八个人下去了,韩勃被赵怀义掩护,也跟着一纵身掠过来纵身下去,孙传廷也是。

    赵怀义殿后被死死缠着,最后没能下去,那个井口又被渔网给覆盖上去了。

    覆盖上之前,大怒的张蘅功冯渊及东宫那边八.九个人骇然,急忙掉头,也先后追着裴玄素等人,顺着狭窄的井口缝隙追下去了。

    该死的,下面只有正在拆解的张凤五人,其中三人不会武,另只有四名护卫。

    ……

    一路以来东西奔波磕绊不小,才终于到了几近知悉全部的今天,接下来终于顺利起来了。

    井口很大,但能下去的罅隙实际很窄,一个庞大的四方机械的金属东西,几乎占据满了整个数丈的直径的长长井道。这个加力阀井内里其实比井口要大太多了,里面黑乎乎异常繁复的机械,统统罩在一个黄铜混合石面的沉重外壳罩子里面,由于露出水面所以并没有出现铜绿迹象,很多朝向不同的旋钮,没人敢碰,最边缘有一个很窄的梯子往下,这是唯一的罅隙。

    裴玄素一下来立即往梯子那边疾速掠去,太窄了里面黑乎乎的,隐约可望见很深的最底下有水,裴玄素艺高人胆大,但他可不敢让沈星先下去,倏地回首望一眼紧随其后的邓呈讳冯维和张合,他松开箍着沈星的手,一点都不停顿,先下去了。

    裴玄素先下去的,紧接着冯维抢先一步,然后他急促低声,让沈星踩着他肩膀。

    邓呈讳已经一箍沈星的,往冯维肩膀一放,沈星急忙扶着身边的黄铜直梯的梯杆子,一路嗖地就下去了。

    然后下去的人,很快就没入灌满水道的浔江河水之中。

    黑乎乎的,久不见天日,河水非常冰凉,有什么长条的东西从沈星腿边擦过,让她头皮一下子炸了,但她没动也没吭声。她背着沉重的工具包袱,裴玄素立即箍着她的腰,她也反手扣着他的腰。

    这样紧密相依的环境,在感情上反而让裴玄素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他控制不住,在黑暗里侧头重重亲了她的额头一下。

    但也仅仅只是一下,此情此景,可不允许裴玄素儿女情长,他亲沈星的之际,眼睛也同时在倏看水道的环境。

    在场的除了沈星,都是当世的佼佼者好手,水性也过人,目力相当了得,这是个黝黑满水的巨大水道足足有七八丈的宽度和三四丈的高度,足足相当于一条暗河,不过由于东宫那边先来的并且需要不断进出,水道一侧的石壁远远一段距离就挂上了一块萤石。

    幽幽的绿光在这种全黑的环境中似萤火之光,但却足以指引裴玄素一行迅速前行。

    水道很快就进入全封闭状态,身后哗哗闷闷急促的水声,冯渊张蘅功等人急速泅水追赶而至,他们也是一人背着一个羊皮囊。

    一路上短兵交接多次,赵怀义顾敏衡冯维他们先后掉头,去与后方的追兵缠斗,裴玄素连头都没有回,带着沈星往幽幽萤石一点点的方向全速泅去。

    沈星也顾不上回头,她拚命蹬水,身后闷闷的水声是韩勃邓呈讳等人。

    七八里的长度,说长不断长说短不短,他们携带的那个羊皮囊瘪掉三分之一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尽头,一个蓄水暗池陡然一个拐弯,前面萤石的幽幽绿光突然大增!

    只见斜前方的头顶位置,悬挂着一个非常巨大的方块东西,它比加力阀还要大上数倍,而其正对面泛黑的白色石壁之上,一团团挂了足足数十块的萤石,把那边照得能见度尚可。

    黑乎乎的水道深处,莹莹绿光照亮一边,巨大的水闸头挡住了许多光线,水道已经有了水藻的生长,长条和大团不断浮动,带来阴影无数。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水闸头那边的人,四名护卫立即往这边急速游来,那边正在拆解水闸头的张凤五人动作立即急促了起来。

    这护卫迎面拦截,后面的张蘅功冯渊等人立即追了上来,短促沉闷的混战。裴玄素他们有战策,游得比较分散,不断突破但对方人不少,他们终究还是先后被拦截下来了。

    所有人都杀了出去了,先是韩勃,再是顾敏衡峰孙传廷,等最后连一直紧紧跟随裴玄素沈星的邓呈讳和张合杨辛都先后迎着水闸头那五人去了。

    裴玄素把沈星送进水闸头铜盖的边缘后面藏着,他唇动了动,水泡咕噜冒出,沈星用力点头,她明白,她会小心的。

    裴玄素迅速掉头,迎着张凤及另一名高手去了。

    不多时,沈星余光瞥见韩勃重创了他的一个对手,孙传廷替补挡住,韩勃立即往裴玄素那边去了。

    她也顾不上了,她这时候已经在水闸头的边缘的,她小心翼翼围着水闸头转,举着手里的袖箭,另一手捏着飞镖。她游了半圈,终于来到萤石正对着的水闸头正面。

    她藏在最边上,举起袖箭,“咻咻咻”连续放了三支袖箭,放倒了一个人。

    最后一箭正中对方的眉心,那人剧烈挣扎一阵,鲜血溢出来,慢慢沉进水底。

    沈星游出去,赶紧连推带拉,把尸体往水闸后面送出一一段,因为发现有蛇,怕引出什么吃血肉的东西,她心里害怕极了,黑乎乎的水里,只靠羊皮囊换气,拖着出一小段,赶紧回来。

    裴玄素也终于脱身出来了,莹莹绿光,远远望见一条黑乎乎的矫健男性人影,她一眼就认出他了。

    她急忙从他游去。

    水底下一句话也说不得,两人无声汇合,对视一眼,立即往水闸头游去。

    终于出现了一个真空时刻。

    裴玄素和沈星终于得以来到了水闸头的正面,两人连连蹬水冲上去,飞快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锁孔之类的位置。

    ——刚才张凤等人发现来袭之人,趁着前头混战,他们急忙把原来拆下的东西给扣回去一些,勉强挡住了锁孔。

    没错,沈星判断正确,他们还真是已经拆到了锁孔的位置。

    才刚刚揭开,张凤等人正在用铜尺在丈量,然后用锐利的刻刀原样刻画上木板,以绘出图纸。

    这要是别人,还真会很麻烦,因为不了解机械和图纸,这么一盖,根本无处下手,也不敢乱动。

    幸好沈星一直研究,她猜想了好几个钥匙孔的位置,才没有被蒙过去。

    不然耗费时间寻找,迟则生变。

    她徘徊了一阵子,就试了她认为最有可能的那处,拆了几个匆匆扣上的螺母,从这里往头顶往上去,就能望见锁孔了。

    水闸头封闭的上部分,是没有水的,两人把脑袋伸进去,裴玄素举起萤石,两人竭力往里头瞄,定睛一看,沈星却是登时一愣。

    只见连同上面出水口的空心机械杆通道已经被拆卸下来了,那平整的黄铜面色泽暗沉,显得黑乎乎的,但由于没有浸水,还没有出现铜绿。

    中心一小块光滑的黄铜面板上,凸起的位置正是整个水闸和水道的心脏——填秘钥的地方。

    而外面清晰看见秘钥的应有的轮廓。

    圆形,梅花形状,只有成年人三个手指左右的直径大小,那梅花是六瓣的,其中最上面的一瓣比其他无瓣都要小,顶端还有个小豁口。

    而更重要的是,兵符和秘钥竟然正是是同一个东西。

    只见锁孔旁边有一个凸起的示意图,一边是正面六瓣梅花秘钥的图样,紧挨着的隔壁则是反面六面梅花的图样,而后者的顶端刻画了一个飞腾老虎的轮廓——这正是大燕虎符的样子。

    这个小图案正是告诉来人,虎符就是反面六瓣梅花的样子。

    ——很明显,明太子要拆解水闸头看秘钥和兵符的真实样子,他不是无的放矢,他显然得到了什么线索,知道这里有兵符和秘钥的样式。

    沈星当然也看明白了,但就是第一眼,她就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梅花六瓣不常见,还是一瓣偏小像重瓣,还有个小豁口的。

    沈星还真的见过!

    她还知道那个小豁口其实是个露珠。

    ——莲花海别宫里,她鼓起勇气又怯,却硬是跟随裴玄素从太初宫发回莲花海当个普通宦官,即将前往宦营和龙江。那天大雨,大姐打着伞来莲花海,姐妹偎依,大姐说留了徐芳四人给她,并给了她一个墨玉牌作为联络他们的信物。

    大姐还说,这个墨玉牌和徐家旧卫、旧部势力约定好联络用的信物。

    但谁做梦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梅花状的玩意,徐妙仪一直在使用的东西,最重要是掉在地上立马迸地碎掉的玩意儿,居然有可能是秘钥?!

    这个玩意,放进水闸真不会立即被绞碎吗?

    可眼前真真的,不可能这么凑巧雷同吧?!

    沈星一直以为秘钥是一把铜铁钥匙,或许铜铁牌,真的绝对没有考虑过竟然是一个薄薄只有几片指甲厚度的脆玉梅花状的弧形工艺品。

    ——没错,这梅花牌其实不是个牌子,它的每一瓣花瓣都是弯曲弧度,并且很弯,还雕刻了露珠蜂蜜等小东西,看着其实是个栩栩如生的摆设品,薄得放在手心能看见掌纹。

    沈星一下子睁大的眼睛,她简直不可置信,一瞬间想过很多,大姐知道吗?

    她急忙拉裴玄素的手,去摸自己的腰带。

    这个玩意太脆弱了,弧道花瓣又不好携带,沈星都担心一不小心就硌碎了它,或者弄丢了。最后她把它用布包起来,缝在腰带两层的中间夹缝,衣服她换,但腰带几乎没换过的,好方便不丢和尽可能随身携带。

    缝得紧紧的,现在一下子扯不出来在腰带里,她扯裴玄素的手去摸。

    裴玄素摸到了,五大一小的六瓣梅花。

    裴玄素其实见过这个东西,沈星用的时候也没有刻意避过他,他见过几次,但真的做梦没有想到,这个薄玉东西,竟然是秘钥和兵符?

    简直不可思议。

    难怪明太子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裴玄素伸手一捏,都生怕按碎它,他掏出怀里早已准备的泥胎,伸手重重往上方一按,完事用布片一包塞进怀里暗袋。

    “先走。”

    这里,终于可以说句话了 。

    裴玄素深呼一口气,常年不通的空气尘晦到了极点,现在得赶紧出去。

    他需要先看一看这个不可思议的墨玉牌!

    第110章

    裴玄素当下再不逗留,将怀里暗袋的系扣迅速系上,羊皮囊的铜嘴重新拉到下颚左侧。

    沈星赶紧把手里刚才拆卸下来的螺母和一大一小两块铜板小心搁进水闸头内部一个显眼的铜架上。

    ——这水闸头内里密密麻麻的复杂零部件甚至没有真正被拆卸,光在外面看就让人一阵眼晕。

    裴玄素率先往下一沉,沈星急忙紧随其后,两人一下子重新淹没在幽深暗黑泛着莹莹绿光的深水底下。

    裴玄素立即反手箍着她的腰,从领口前襟拉出一个银色哨子。

    一长二短,尖锐又暗沉的哨声在黑暗的水道深处陡然响起!

    ——看到了,可以撤走!

    几乎是马上,一直在急促缠斗的裴玄素麾下各个大小闷声剧烈拉扯的人马,他们当即猝然激烈,连续急攻猛杀,之后往后急退立即掉头。

    互相支援之下,这种暗黑水底的环境也很难将这些提辖司顶尖高手一下子杀死,张凤冯渊等人又急又气,立即追杀而上。

    双方你追我截,水道中多次短兵相接,短暂品尝过水中血腥的味道,沈星只知道冯维负伤了,其他人不知道。

    在水中隐约有什么游过来的感觉,双方速度不约而同快了几分,迅速离开这处被鲜血染过的水域。

    这样一路的厮杀和拉扯,终于重新抵达了第五阀井的井口,他们从水中一露头,耳边激烈兵刃交击声仍在持续。

    裴玄素一行下去才短短不足半个时辰,上面的战斗已经白热化了。

    裴玄素韩勃一行人迅速自黄铜竖梯一提冲天而起,长剑一震,尖锐的剑鸣!那个几层的淬毒金丝渔网已经被挑飞,直接挂在树梢上。

    出水之后,简直另一个世界,大家都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

    上面的混战已经激烈到了巅峰的顶点,双方人马胶着在一起,不分你我阵营了,剧烈厮杀,梁彻汤吉带人几个人死死占住井口附近,不让井口被东宫占据。

    混战中,金丝渔网突然被掀翻,人影一冲而出,梁彻一抬头,就率先望见的裴玄素和韩勃孙传廷的身影,“督主——”

    裴玄素拉出银哨,尖锐的一长二短哨音霎时响彻了黝黑的山峡内外。

    ——这是约定的暗号。这样胶着的情况,合一撤退不现实,各号头官和掌队得讯号后,即可各自和附近的同伴合成一股,自行撤退,到江边的几个点汇合撤退即可。

    大家闻得哨音,当即精神大振,各个号头官和掌队领队立即组织附近外撤了。

    梁彻心中大喜,当下毫不犹豫,又冲那个棚下猛攻而去,把东宫那边的人气了个半死,但没办法己方比对方在意,只能急忙往那头扑过去拦截。

    这边的情况,交给梁彻和才上来的韩勃,这点事情不用裴玄素再理操心,他心里惦记着是另一件事,在混战中厮杀片刻,眼见各边都已经有序拿到撤退的节奏,当下不再多管。

    这种复杂的地形,身后张蘅功冯渊等高手对他这边穷追猛打激战不舍,他也没有迟疑,一挥手,一行自水下出来的人自作一股,紧随裴玄素之后,迅速撤离没入山林之中。

    张蘅功等人一路追击,在黑乎乎的山林中追出了很远,一直到天濛濛亮了,料想梁彻那边已经撤得差不多了,遂激战一番,裴玄素一行迅速摆脱了这些人。

    这一番的激战,负伤的手下并不少,不过好在都不十分重,一停下来,大家忙打量身边的环境和互相包扎。

    裴玄素沉声令:“散开,裹伤,警戒。”

    赵怀义顾敏衡冯维贾平等人闻言,立即往四方八遍奔出了数十步,背对裴玄素所在圆心,警惕扫视四周,见没有异常,这才站着把伤药的等物掏出来,开始脱衣包扎。

    徐芳徐喜几人一见沈星出来,立即往这边跟了过来,最后徐芳和徐容汇入裴玄素一行,两人看沈星,沈星急忙点了点头。

    徐芳徐容也跟着择一个方向跑出去了。

    长草荆棘半包围的大树根下,裴玄素鹰隼般的目光扫视了四方片刻,风吹长草树梢刷刷,两人这才喘着气在大树根下的隐蔽处坐了下来。

    两人都一身湿透,裴玄素脸上的妆又水又汗,有些快糊了得洗了重新描一遍,但这会儿谁也顾不上这些。

    沈星赶紧把腰带解下来,出了京不需要穿官服,她用的都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深青色掌宽的布腰带,做得有点厚,墨玉牌缝里面看不出来。

    裴玄素从水靠左脚内侧的暗袋抽出一把薄而锋利的匕首,去了鞘,把腰带硬硬那一块外沿的线挑掉大半,很快就将那块六瓣梅花状的墨玉牌取出来了。

    很小,直径才三个手指,晨光已经出来了,映着裴玄素掌心的这枚墨色梅花上,蜷弯的叶瓣,玉质并不怎么好,看起来摔在地上立马就成了八瓣的脆弱感觉。

    裴玄素和沈星都不禁对视了一眼,看见这枚墨玉牌单薄劣质的样子,两人即使刚从水闸头上来,都不禁升起一个念头,这是真的吗?

    结果是肯定的!

    裴玄素皱眉,低头正反看了几遍这枚梅花牌,边缘也用指甲刮了刮,薄得快透明了完全一体的样子,他研究了一阵,最后在露珠冲里和花瓣重合的雕刻位置发现了一个很小的坑。

    他细看,这个坑边缘光滑,不像不小心摔出瑕疵的样子,他立即让沈星把工具包袱打开,挑出了一个很细的尖头银钎,戳了那个小坑一下。

    手心的梅花墨玉牌微动一下的感觉,裴玄素把钎子扔了,捻起墨玉牌,轻轻一分。

    晨光下,那枚只有几块指甲厚度的单薄六瓣梅花墨玉牌,一分为二。

    正正和水闸头铜板上的密钥和兵符的图样示意的样子,分毫不差。

    ……

    这块梅花墨玉牌,竟真的就是密钥和兵符!

    密钥兵符,终于到手了。

    沈星眼里还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她顿了好半晌,小声:“……你说,大姐她知道吗?”

    裴玄素拿着墨玉牌,挑眉:“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些,但也可能知道,能肯定的是她必定没告诉过明太子那边。”

    裴玄素哼笑一声,这么看来,徐妙仪和夫婿倾心相恋,却也不是毫无保留的。

    不管楚淳风怎么想的,但明太子在他身边肯定有放人,这些年明太子必然将徐妙仪身边暗自翻了个底朝天,假如楚淳风知道这枚墨玉牌的存在,明太子的人肯定也知道的。

    裴玄素这辈子受过的惨痛经历太多,他深爱沈星,也有像韩勃这样的兄弟,但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却无法直接把徐家人放在韩勃这样的位置上。

    所以他会关照徐景昌,营救沈云卿夫妻,但却并不是十分热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沈星,责任到位即可。他认为这样就很足够了。

    对于沈星那个从未见过并且深陷明太子阵营中的大姐徐妙仪,裴玄素这还是一次给予正面的评价。

    还算有脑子。

    裴玄素将梅花墨玉牌重新合一,收进怀里的内袋,他摸了这个位置一下,眉宇间的神色变得沉沉深思且锐利了起来。

    两人起身,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裴玄素顾盼扫视,不远处警戒的孙传廷冯维回头冲他点了点头。冯维的伤已经包扎好了。

    不过他的伤是水底受的,沈星心里还想着,回去告诉老刘一声,让冯维,还有其他水底受过伤的人,伤口得彻底清洗一遍才行呢。

    两人在溪边找了长草灌木遮挡很多的地点,裴玄素把脸洗了,沈星替他把妆重新画好。

    沈星小声问他:“那这个兵符和秘钥,你打算上呈太初宫……还是给明太子?”

    裴玄素的目的是窥机而动,密钥和兵符只有一个,上呈太初宫那靖陵计划不管多少变化危险都会戛然而止。

    那绝非他的初衷。

    裴玄素立即断言否定了,他淡淡道:“当然不上呈太初宫。”

    至于怎么做?才能利益最大化。

    目前这样的局势和暗流汹涌程度,兵符秘钥他抢先得手了,他把握住了这件事情的节奏,那置身局中,接下来他要把兵符秘钥扔出去给明太子吗?

    裴玄素略略忖度,暂时未果,不过他说:“不急,待我先想一想。”

    他也没急在一时想,稍思忖未决之后,暂且将这件事搁在一遍,先动手收拾地上妆粉瓶子和荷包。

    至于怀里那块泥胎,既已经确定了墨玉牌,本欲扔掉的,他探手入怀,最后暂时没扔。

    这样的巅峰选择,沈星可不敢给任何意见,生怕影响到他的判断,就安静坐着。

    他想了想,不想了,俯身收拾地上的东西,她才忙跟着动起来。

    两人把细号的狼毫笔在溪水里洗干净擦干,连同妆粉小瓶也一并收进小荷包里,如果有条件裴玄素会把瓷瓶重新蜡封以免弄湿妆粉下回用不了,不过今天火折都不在身上,就算了。

    裴玄素把荷包收进怀里,拉着沈星从溪边登回矮坡,他一声呼哨,四方警戒赵怀义顾敏衡冯维徐芳等人立即掉头飞奔而来。

    ……

    接下来,他们就去了大相珈蓝寺。

    夏日,天亮得很早,稍息的功夫,晨光下清凉深幽的崇山峻岭概貌已经能大致看清了。

    原来昨日不分东西的追逐厮杀,他们是往新平县的方向去了,此刻正在第二个加压阀井的一带的茂密山林间。

    第二个加压阀井,也就是大相珈蓝寺了。

    众人一身水靠,回去江边约定地点汇合太远了,直接出新平县也引人瞩目。大相珈蓝寺这种大寺庙必然有客院的,短居长居的香客,弄十来二十身衣物不成问题。

    更重要的是,裴玄素先前安排一个掌队张臣带着几个人在第二加压阀井,带有信鸽,去那边放飞信鸽给梁彻和江边。

    并且既然都到了这里了,看看第二加压阀井有没有么蛾子。

    裴玄素扫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东边山势平缓的一面山上,从山顶到山脚山坳,宝顶红墙黄瓦,连绵古朴庄严佛寺肃穆,东边山腰还有一个七层宝塔。

    晨光中,有些朦胧的一大片古刹建筑。

    这样的规模,靖陵西边的山只有一个大相珈蓝寺,裴玄素当下就明白,他们这是折回新平县的深山了。

    裴玄素当下也不迟疑:“去大相珈蓝寺,给梁彻唐盛发个信,再看看这个加压阀井。”

    如无意外,东宫在第二阀井安排的人手昨夜都奔赴上峡那边去了,看看阀井毫无难度。

    众人齐声应是。

    沈星站在位置刚好的是背对着大相珈蓝寺的,她也环顾,但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身后的寺庙,闻言猝不及防,她一愣:“大相珈蓝寺?”

    有些心事,因为连续的紧张暂时忘却,说实话她现在的形象也颇有些狼狈,一头一身湿透,穿着有些过大的黑色水靠,紧紧束起的鸦黑发髻还沾着一点一点的不知名的浮萍水藻。

    猝不及防,这个大相珈蓝寺撞进她的鼓膜上,她一下子愣了,站了片刻,她终于慢慢回头。

    远处群山巍峨,黑蓝和大半已经泛白的天际之下,一片红墙黄瓦和宝塔在东边的一座平缓崇山的面西山上,夜色最后隐退,薄薄雾霭笼罩,庄严宝相的佛寺在昏暗和晨光交错中岿然不动。

    猝然入眼,心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又酸又紧的。

    半晌,她小声说:“原来这就是大相珈蓝寺啊?”

    错过了一辈子,她终于见到它了。

    ……

    一行人往大相珈蓝寺飞奔掠去。

    穿林过树,长草刷刷,期间赵怀义和顾敏衡小声问进展,裴玄素没有多说,只微微颔首。

    在场的都是心腹,知晓的全程,奔波厮杀下水一夜都颇为惊险疲惫,但他们都从裴玄素遣他们警戒那个万分谨慎的态度嗅到了些什么,当下精神大振,互相对视咧嘴,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开心。

    在场的绝大部分的都是阉人,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这些个阉人一路走来太艰难了。

    赵怀义顾敏衡等人先后对视,都不约而同望向前方携沈星飞掠的裴玄素,他们的督主,希望在他们的督主的带领底下,他们真的能走出一条新路活路来。

    当然,哪怕最后失败了,他们也不会后悔!

    众人暗自深吸一口气,提速飞掠紧随其后,紧紧簇拥在他们的督主身后。

    很快就抵达大相珈蓝寺。

    裴玄素等绝大部分人进去,吩咐贾平房伍去取衣服,顾敏衡则去联络张臣了。

    很快顾敏衡和张臣带着几个人匆匆赶出。

    裴玄素用印,赵怀义亲自写了,把三封飞鸽传书发出来。

    这时候去客院取衣服的贾平房伍也回来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套,裴玄素换了衣服之后,他已经询问过张臣了,昨夜明太子的人确实突然现身并直奔东北方向去了,留下来的就算有,估计也就一两个。

    于是裴玄素吩咐顾敏衡和张臣,带人去许愿池,掀开盖子看一看个栏井。

    他淡淡道:“这些和尚,大约也不敢说什么。”

    既藏匿下太.祖皇帝的安排,不管是不是自愿,这会儿两宫争斗的白热化关头,珈蓝寺这个秃驴就算被掀了许愿池井盖怕也只会掩下当没事发生。

    这些琐碎事情就不说,顾敏衡带着张臣等人这就去了,其余人换好衣服的,就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休憩等待,或就着寺庙里弄来的伤药和布料重新包扎伤口。

    大家伤势也不重,籍着刚刚取得阶段性成果,气氛都挺好的。

    冯维是个爱热闹的性子,他伤最重的,左边胳膊厚厚包着还挂在脖子上,不过他这人闲不住,刚把胳膊挂上就和贾平房伍嘀咕着跑去寺里和尚的灶房弄点斋菜当早饭。

    贾平房伍可不敢在裴玄素面前造次,怂恿冯维来了,冯维可不怕,凑过来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裴玄素斜瞟他那只挂着的手臂一眼,受了伤都不消停,他骂道:“去吧,滚!”

    大家哈哈大笑。

    顾敏衡蹲在树荫下,他外表清秀像个文士似的,但动作很粗放,咬着根草茎嘻嘻哈哈嘲笑冯维一轮,和冯维互相笑骂,大家哄堂大笑,马上跑出来几个人,和冯维他们一起去了。

    话说大家都挺饿的。

    裴玄素心情也不错,微微勾唇,瞥了一眼冯维这个混账东西,转身就往沈星换衣服的方向去了。

    沈星已经换好衣服了,从草丛里出来,把水靠放在大家换下的一堆里,等会一把火处理了。

    她正叮嘱徐芳和徐容赶紧去换了伤药,徐芳受了点伤,在后肩划了一道,不过巴掌长半寸深,非常轻,之前条件有限,就先把身上的金创药紧着给冯维几个止血去了,自己剩下有的才随便撒了点,也没包扎。

    这会儿伤药和洁净干布尽有了,徐芳他们坚持先护着她换了衣服,沈星只好匆匆换了出来了。

    裴玄素疾步行来,听了半截,吩咐徐芳两个:“先去包扎。”

    “景昌跟着梁彻和韩勃,应无妨碍,不必担心。” 徐喜和徐守也在那边。

    徐景昌也一同下水,但上来的时候,一下子杀乱了,徐景昌跟在韩勃的身后杀过去支援梁彻,就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往这边来。

    裴玄素纵观全场,心里有数,楚元音连同她的两名高手护卫及严婕玉遣出跟楚元音他们一起过去的史玉三名女官都没在了,也不知哪里去了。

    倒是梁彻先前挤出来凑够十来人的最开始和楚元音他们一起动身的那几名宦卫在场。

    徐景昌跟着韩勃梁彻往西边去了,裴玄素率人从另一个方向突围的时候,前者已经去到山峡边缘,应无大概的。

    这次死伤有,但成功斐然。

    这些就不多说了,沈星这人心软,裴玄素尽量不让她见和说些血腥的事情。

    裴玄素温声说:“你也别担心,韩勃和梁彻会关照景昌的。”

    树下,江风和山风呼呼,清晨还不热,下了一遭底下冷水此刻浸体的凉意。

    徐芳和徐容看了沈星一眼,沈星微笑点头,他们就先去包扎换药了,裴玄素过来了,邓呈讳张合杨辛等人也在,不用担心,于是从善如流去了。

    邓呈讳张合他们默契站远一点儿,树下就裴玄素和沈星两人,晨风徐徐,裴玄素拉沈星到树后,避开众人的视线,他拥着她说的。

    “嗯,那就好。”

    沈星确实惦记这这事,山峡那边黢黑里遍地血腥,她当然也看见了,但她只能尽力不去想这些。

    站在晨风里,裴玄素是从背后拥着她的,她靠在裴玄素的怀里,深深吐纳了一口气。

    山中虫鸣鸟叫草木摇曳,空气很清新,她一身有点过大的男式绸缎杏色襕袍,看起来有点清隽公子般秀美,白皙面庞和一段修长玉颈,鸦青的半柳叶眉和眼睫,水道一役颇有几分动魄惊心,她缓过奔跑的红晕之后,脸色有点苍白。

    晨风拂面,让她看起来晶莹剔透,顾盼间有几分紧张和脆弱。

    沈星这个方向,她可以望见山顶的大相珈蓝寺位于中轴线的后殿。

    红墙黄瓦,阔大恢宏,有种佛寺特有的庄严和佛性,是大相珈蓝寺仅次于大雄宝殿的第二大殿宇,不管从哪个角度,仰头都能看得见它。

    那就是弥勒殿了吧?

    沈星回身,她对裴玄素说:“我们去看看把?”

    都已经到了这里了。

    是不是注定让要她知道呢?

    可惜,已经迟了这么多年了?!

    沈星有些急切的样子,路上她已经和裴玄素说过,并且表达过如果有时间,想上去看看的意愿,裴玄素也同意了的。

    此刻看着她仰面一脸希冀,裴玄素暗暗深吸一口气,俯身温柔吻了她的唇。

    他心里想的是,堵不如疏。

    他是决意要好好经营他们之间的不亚于的夫妻关系的。

    按照这个节奏,等她看完这个,就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她大概会再伤心一轮,但等这轮结束之后,他就差不多可以劝她将那些前生旧事放下了。

    这是两人说好的。

    沈星不会骗他,她既然答应了,难过但也会去做的。

    到时候,两人就该翻开新的一页的。

    这么一想,裴玄素甚至生出一丝期待。

    两人拥吻了片刻,他松开她,给她整理了一下还湿的发髻,把一点一点的水藻都给捻出来。

    他握着她的手,也抬目去看那已经在朝阳下折射出金光的弥勒大殿。

    裴玄素冲她笑了一下:“那咱们走吧。”

    上去一趟,正好下来吃早饭。

    不过,希望沈星悲伤能少一些,心情没有难过,还有心情吃早饭。

    ……

    裴玄素猜到了结果,但他没猜到过程。

    他从小就极讨厌僧佛,长大后心态好了些,但他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也并没有兴趣去了解大相珈蓝寺后殿供的是个什么佛。

    两人当先而行,邓呈讳等人不远不近尾随其后。

    夏日过半,芒草的尾尖最先感受到日益接近的秋意,草间一撮撮的泛着淡淡黄色,在里面穿行跑过,刷刷作响。

    山道若有似无,凌乱狭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裴玄素没有搂着沈星飞纵,两人牵手跑上去了。

    第一次,沈星跑得竟然比他快,那纤细柔韧的身条,她越跑越急,不顾一切往前飞奔,树枝草荆拨乱她的脸颊衣襟,她碎发凌乱,但她一点都顾不上,拨开就往山顶那金顶飞跑而去。

    晨曦碎金,朝阳草木,撒在她的身上,这一刻有种错觉,她仿佛要飞奔离开他的身边。

    裴玄素心态一直都还行的,但这一刹他愣了一下,望着她的后脑和背影,却无端升起一种着急来,他急忙喊:“星星,星星——”

    情不自禁喊了两声,他一个纵掠,握住她的手,和她并肩而行。

    晨曦中,她回头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往昔,有些疑惑,他突然收紧的心弦放一松下来。

    裴玄素连忙冲沈星笑笑,表示没事,沈星这才回过头去。

    长草刷刷,朝阳撒遍整个山头,有点刺眼。

    裴玄素忍不住喘了口气,刚才也不知怎么了?现在心跳还有点快。

    ……

    从山底下跑上来,沿途有僧侣和信众踩出来的林间小道,路不难走,但这长长的一条路,看着朝阳一点点撒遍,整个山头好像换了一个模样。

    沈星有种错觉,她好像跑的她的人生路。

    她的前半生,有人无声护荫,虽有种种颠簸和复杂情绪,但她最终平安抵达终点。

    ——如果她没有停下,没有冲蒋无涯射出那一箭,那大概她的余生,长长的数十年,会如前生裴玄素的安排和所愿,在那么美丽又平凡的江南小镇,一直到白发苍苍,寿尽而终。

    她的后半生,也就是今生,因为前生放不下的那点情绪和局势使然,她再度来到他的身边,两人得以最终携手。

    几番辗转,那错失的半截人生里,那个殷红蟒袍如火如荼的阴柔艳丽身影,在眼前翻掠,就像一个烙印,深深的烙在她的心坎上生命里。

    沈星和裴玄素跑到了山顶弥勒殿的位置,他们从后面一个小侧门进去的。

    信众也经常会从各个门出入,看看风景看看外面,守门僧侣不以为然,反而有点担心望着寺庙里面的山下方向,刚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多人往下面跑去了。

    ——那大概四许愿池被掀盖子了。

    沈星和裴玄素及后面的邓呈讳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并没有理会。

    这个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外人的弥勒大殿,反而正合了沈星的心意。

    她松开了裴玄素的手,奔跑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沿着小门上了廊道,在朱红的寺墙边缘行走着,不断举头顾盼。

    ——在她上辈子不知道的事情,很可能裴玄素这条长廊行走过,他也是一个人,随扈停下,他一个人进了大殿,仰看着同一尊弥勒佛。

    沈星终于来到大殿的门口了,她站在朱红的门槛后,抬头望去,胖大的金佛有屋顶这么高,大肚能容,手持佛珠,盘膝高坐莲台看人世贪嗔痴。

    整个大殿,梵音阵阵,金箔檀香,朱红垂帷,很高很深,宝相庄严。

    沈星的第一眼,却是看见弥勒佛莲台坐下左侧的——殿内还有一群念经的灰衣袈裟僧人,领头坐在弥勒佛右侧的是一个灰白头发黄色袈裟的老僧,莲台另一边,是一个燃着佛香的黑褐色托盘。

    上面放着十来颗天然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

    年年岁岁被梵音和檀香侵染,那静静摆放在托盘上的十来颗黑奇楠山子沉香木仿佛也沾染了佛性。

    安详,宁静的感觉。

    沈星一步一步上前,直至站在了供桌的最底下,她仰头看着那盘子上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

    这些不规则的天然珠子,最小的一颗,打磨后大概和前生那手串差不多大。

    “匡当”一声,有什么重重砸在心上,心口又酸又难受,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沈星忍不住跪在蒲团上,她低头捂脸,泣不成声。

    在两人吵架之后,他那脾性,必然阴沉愠怒,可他最后还是一个人,独自来了这个大相珈蓝寺。

    会不会最开始他带她来新平,就是想和她祈求未来的。

    她拒绝了,不愿意。

    他到底有多难受,他这样一个脾气的人,却最后一个人来的。

    他该有多伤心,他大概以为她不爱他,甚至很讨厌他的吧?

    前生沈星以为自己是讨厌他的,但这种讨厌之下,带着多少难以言喻的情感,她今生才知道。

    沈星落泪一阵,她又赶紧抹了眼泪站起来了,她仰头望大弥勒佛,这是未来佛,这个黑奇楠山子沉香木,不禁让她情绪激动了起来,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和希冀。

    她跑到老僧面前,后者一直握着念珠在念佛,很老很老了,在沈星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终于停下来了,耷拉皱纹满满的眼皮抬起,眼睛有种宁泊的佛性。

    沈星问:“大师,我可以拿它吗?”

    老僧一愣,因为许愿池被掀翻了盖子,人都跑下去了,包括不少僧人。原来念经的僧侣也有好些个想下去,但被老僧叫住了,羞愧坐下重新念经。

    空寂的大殿,梵音阵阵。

    许愿池意味着什么,老僧很清楚,一时之间,愧疚难安:“罪孽啊,罪孽!”

    老僧问:“施主是朝廷的人?”

    这个年轻女孩,虽看着并不强势,但她面相丰盈,山根鼻梁小巧但笔挺,下颐有肉饱满,是个官门高阶的面相。

    沈星喃喃:“我和我夫君,都是明太子加害过的人?”

    前世因为这条水道,也受害良多了。

    老僧喃喃两句加害,目有悲怆,他南无阿弥陀佛,“既如此,施主若想要,且拿去吧。”

    沈星转身,她看着高台上的那个托盘上的十数颗不大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

    她第一次做了这么失礼的事情,她抽出匕首裁下一幅衣摆,跑上前去,踮脚吧前生裴玄素一直戴到最后去世的十来颗天然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一颗颗拿下来,装进自己的布兜里,最后紧紧攒住布袋口子。

    这一刹那,她悲喜交击,几乎是跑着掉头冲出去了。

    裴玄素没有进来,他看一眼邓呈讳张合等人,后者绕到佛像后方和死角警戒之后,他自己站在殿外,面向大殿,不时低头或回首看外面越来越烈的阳光,在门口等着。

    沈星冲出来,又哭又笑,有喜有悲,她把一袋子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打开给裴玄素看了看,她小声告诉他:“我们的这辈子,可能是你求来的!”

    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裴玄素直接就愣住了。

    其实两人的关系是那样的好,沈星毫不迟疑就把墨玉牌给他了;而裴玄素不管多么的沉肃凌厉,私下对沈星,却是崭露仅对她的柔情。

    裴玄素对未来有希冀,他保护着沈星,但他也不是那么想知道前生两人的情感细节。

    于是就他就选择在殿外守着。

    可一下子骤不及防,他头脑嗡一声都炸了,他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他也不是个毛头小子了,理智起来,他的承受阈值很高的,不然他没法坚韧走到今时今日的,但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实在有点破了他的心理承受极限了。

    他的人生,属于他自己!

    他的感情,他也一直死死圈住属于自己的一半。

    这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不可为任何人染指,他能接受前生那人当前任,但他绝对接受不了自己的一生是拜对方恩赐!

    这刺激一下子有点大发了!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说:“绝无可能!”

    他断言:“这就是个死物!要是拜个佛有这么灵验,我娘就不用死了!”

    他急欲压下沉星这个想法,“倘若真这么神,这些和尚早就自己用了,要不被人偷了!这么多人进进出出,难道一个都没想法?”

    “这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个骗人东西!”

    裴玄素有种被打到了七寸的感觉,一下子平静龟裂,什么用心经营都全部被抛在脑后了。

    他瞥了一眼那袋子沉香木,目带厌恶:“要是真有神佛有灵,我爹娘也不至如此的。”

    他娘可是虔诚的佛信众,年复一年念经、布施、拜佛,因此才相信什么他是前生孽障,厌憎到近乎执拗的恨了他一辈子直到死。

    一下子想起父母,夹杂着前头翻滚的情感,裴玄素本身也不知个多好脾性的人,全都是因为对沈星的痴恋般的爱和不舍,这才按捺下一切来。

    猝不及防,先前一直被他用理智强硬按捺的激烈情绪,几乎要井喷而出。

    他在大殿门口烦躁踱了几步,几乎有些按不住情绪的时候,余光一看,沈星愣愣站着,激动情绪一下子没了,肩膀垮下去,他立马就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她了。

    裴玄素剧烈翻滚的情绪一顿,他清醒些,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他一下子有点后悔,忍不住掩了掩额,其实他可能平静一些说的,好像先前每一次那样。

    可他控制不住情绪了。

    裴玄素有些懊恼,但他情绪确实还没平复下来,忍不住面露几分懊悔。

    他喘息着,伸手揽住她,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也顾不上什么佛门清静地,他根本不看这个,低头在沈星发顶亲吻了一下,又亲吻她唇。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其实在这里,裴玄素是泄露了一丝他的情绪的,他为什么太激动,原因在哪里?

    可沈星这会儿也沉浸在自己情绪之中,并没有往心里去细想深思。

    裴玄素有些破防了,他一下子按不住情绪,但他努力收拾自己,佯装好像回到先前的状态。

    他不断亲吻沈星,这个娇小温柔的暖热的他半生的人就在怀里,他紧紧拥住她,啄吻她,告诉自己胜利在望了,千万别功亏一篑。

    这么反覆想过,裴玄素的猛虎细嗅蔷薇一般地情感就渐渐平复回来了。

    这个男人越来越高大,他的双臂环住她,就像把娇小的她整个箍在怀里一般。

    “嗯。”

    沈星也想起了裴玄素的母亲曹夫人了,她的婆母的遭遇,让同为女性的她简直不敢深想代入,如同被浇了盆冷水,她情绪不禁渐渐落回下来了。

    ……是这样的啊。

    也是。

    是她异想天开了。

    庭院的太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有鸟雀飞过,嘎嘎长叫不知是喜是悲。

    她颓然垮下肩膀,拿着那袋子黑奇楠山子沉香木,趴在他的肩膀。

    ……

    可外面的风浪从不会两人私下的情感而平息。

    两人拥抱了大约小一刻,后殿小门传来飞掠的脚步声,是顾敏衡,“督主!太初宫手谕来了,还有咱们的玉岭的密报。”

    两人分开,裴玄素脸色沉沉,迅速展开明黄笺头的手谕一看,果然是询问昨夜进展的。

    至于密函,则是圣山海相关的。

    算算时间,东宫的急报昨夜破晓前就抵达圣山海了。

    顾敏衡呈上的密报一共两封,由一直监视圣山海和安陆王府的线人分别发出,信息就一个!

    ——昨夜圣山海接到阀井急报的破晓前时间段,东宫连夜出来来人直奔安陆王府别院,把楚淳风喊到圣山海去了。

    至发信时间,楚淳风刚刚快马出了别府大门,夜色下,神色间隐约几分不解和诧异。

    梅花墨玉牌现今就在裴玄素的怀里,他不禁眯了眯眼:“你说,有没有人曾经见过你大姐手里的东西?”

    徐妙仪是怎么藏的?才能避过明太子的从前的暗中搜索。

    沈星也看见密报内容,她一下子回神了,心中一紧,急忙说:“我不知道。”

    大姐和她,一道宫墙相隔千山万水,小时候她身处宫闱深处的永巷,哪里知道大姐在安陆州那边是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