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裴玄素略略思忖,当即下令折返新平县的临时据点。

    下一步,待梁彻和严婕玉等人自山中回来再说。

    尤其严婕玉和监察司,严婕玉本也要下水的,但当时那个场景她和赵怀义一样最终没能成功下去。裴玄素等人自井口冲出的时候,她位置不对,也没能和裴玄素一行人汇合离开。

    现在大概和梁彻等人一起。

    意外不说,裴玄素如今非至关重要的时刻他并不欲刻意甩脱监察司行动。

    这珈蓝寺有直通山外的阶梯和马车道,一行人自寺中的客院征用快马,直接沿着马道快速折返新平县北郊的临时据点。

    如今他们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直接自别院大门而去。

    董道登云吕儒沈云卿等人翘首已久,一听到动静,连忙迎了出去。

    沈云卿跑得快还有点微跛,她还没彻底休养回来,不过徐享等人已经抵达杜阳了,沈云卿陈同鉴因为怕暴露裴玄素这边的动静和据点并没有直接让他们来新平,不过稍候估摸着就可以了;另外夫妻俩的折子和请辞书已经送往东都了,上峰让他们回来再说——真人回来一趟是必要的,但沈云卿夫妻的事情已经直达天听,观上峰的语气,估计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裴玄素一马当先,神色沉肃快步而入,在廊下站了片刻和董道登云吕儒低声说了两句,之后后者就紧随裴玄素进了正厅了。

    沈云卿回头望了一眼廊下的裴玄素沉肃的侧颜和背影,小声问沈星:“怎么样了?”

    沈星倒不担心二姐泄密的,但有原则和规矩,哪怕她是裴玄素的枕边人,她也不能未经裴玄素同意把他和提辖司的隐秘往外说,更何况她相信二姐,但二姐身边还会有其他人的。

    于是沈星只暂笼统小声:“是好的。”

    这样的缘故,沈云卿多年身处梅花内卫,她只会比沈星更了解,好就行!她秒懂:“行,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别担心我和你姐夫,我们好着呢,能照顾自己。啊还有,你问问妹夫,咱们能把徐享他们叫来新平了吗?”

    沈星就说:“我等会儿问问他。”

    “好。”

    沈云卿连景昌都没问,沈星神色没异常就是没事,姐妹俩也不需要废话,见裴玄素这边隐隐一种紧绷的态势,自己这边外包情报系统还得等辞职完成再说,她十分懂事拉着陈同鉴跑回后院厢房继续养伤去了。

    沈云卿走后没一会儿,董道登和朱元吉就匆匆自正厅而去,他们很低调从侧门离开了别院了,不知去了哪里了。

    云吕儒陶兴望等有正式官身的,也正在正厅里研墨沉思,准备写这次水道事件的奏折了,不过他们这折子不走正常的通道递到三省,而是稍候直接转交严婕玉代呈的,算着密折。

    云吕儒等人不是梅花内卫,但这样的局势关头,他们几番思忖之后,决定用这样的方式进一步深入这个漩涡里了。

    走到这里,谁也没有回头路了。

    不如力争上游,以期出更大的辅助力气。

    沈星站在厅门听了一会儿,去了老刘那里,她手臂有一些刮伤,那样的水环境还是清理一下比较放心,她叮嘱徐芳也留在老刘房间清理伤口了。

    回到正厅,裴玄素已经出来了,他站在正厅的廊下,微微眯眼不知道想什么,见沈星回来,招手,两人一起回了后面的起居室。

    沈星因为要清理伤口,已经梳洗过换了衣服了,就剩裴玄素,沈星也叫人提了水放在隔间里面了。

    现在已经半上午了,炽热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在庭院里,不过这院子树木横生郁葱遮挡,倒是比外面凉快几分。

    进屋后,裴玄素拥抱轻吻了沈星的一下,说:“你先去睡会。”

    连日忙碌,昨夜一宿没睡,现在新平县获悉水道锁孔的行动已经结束,待严婕玉等人折返之后,必然会有大的行动转折,现在抓紧时间先睡一会,保持充沛的精力也非常重要。

    裴玄素轻吻了吻她,说:“你先睡,我想一会事情,梳洗了就来。”

    裴玄素说话间,在窗畔的小书桌前的靠背椅坐下,他现在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去斟酌一下如今的局势和环境。

    沈星站在他身边,这个男人回到起居的房间之后,沉肃的神色和紧绷的肩背都松懈下来,斜斜倚着,抬头望她,阳光折射投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神色未见倦怠,但眉宇染上几分外头没有的柔情。

    沈星搂住他的肩,俯身下来,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窗外玉兰花开,有蜜蜂嗡嗡的声音,阳光折射很亮,两人的脸颊和身上微微的金色。

    先前山道的时候,裴玄素忖度了一下给她分析过,徐延日常经手徐妙仪往外的传信,徐延是肯定知道梅花墨玉牌的,所以徐延肯定没有问题。

    另外,徐妙仪现在这样的情况,只要楚淳风下定决心去护她,她肯定没事的。

    ——就算不顾及楚淳风的面子,也有考虑徐妙仪一激动人就会没了,所以哪怕有万一,东宫肯定也得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楚淳风一斡旋,就肯定就是不把这内里的实情告知徐妙仪的。所以徐妙仪的境况,基本可以断定,会保持不变。

    沈星最担心就是大姐的处境和身体罢了,既然没事,那她就放心了。

    心里的事情搁下了,她也不敢打搅裴玄素独处想事情,于是点头去补眠。

    不过去之前,她主动亲了裴玄素一下,裴玄素不禁笑了,他仰头反亲,两人在这个紧绷局势的罅隙里,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玉兰花幽香悠长,蜜蜂嗡嗡有种闲适,裴玄素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沈星也是。

    他这一想事情,也不知想多久,他埋头在她怀里翘唇,沈星也不禁微笑。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沈星跑到门外,和孙传廷贾平他们说了,待会儿买点什么东西给裴玄素当加餐——他早饭没怎么吃。万一中午了他还没歇,给他安排些清淡的肉菜和祛暑的汤做午饭,从东边巷子出去的大街倒数第三家的龚记饭馆他更爱吃,从那买吧。

    孙传廷贾平他们一一仔细听了,应是。

    这些裴玄素都没说过,但她平时看见了,记在心上,还特地问过张臣他们饭馆是哪家。

    她自己都没去过,但地址去记住了。

    裴玄素微笑,在房内听着,他往后一仰,微微闭上双目,窗外的花香有点浓郁,他其实不大喜欢的,但此刻嗅着也感觉沁人心肺了起来。

    沈星回房之后,两人又搂着低低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沈星脸颊泛起红晕,他才放开她,目送她跑回了内室,待内间半旧的隔扇门掩上了,他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

    要不是确实有正事,他都控制不住跟进去了。

    裴玄素站了一会儿,才起身去了另一边的稍间。

    这院子确实陈旧了,久未保养和替换窗纱,那头稍间和内房卧室也就隔了两道杨木隔扇墙,隔扇的缝隙有点大,窗纱也旧了变薄,室外阳光很亮,投进明堂和另一边的稍间,沈星能望见裴玄素的身影,他侧头望这边望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往那边稍间去了,在小书案后坐下,靠在太师椅的靠背上开始沉思。

    沈星望了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她把短靴脱了,想了想没放床帐,缩起腿坐在床上,准备睡一阵。

    只是这么一准备睡,怀里鼓囊囊的一包黑奇楠山子沉香木珠子,她伸手掏出来,拿在手里,星眸微微垂眸,不由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小心打开袋子,一颗颗取出珠子抚摸过,又小心放回口袋里,压在心上。

    片刻之后,她才把它放在枕边,慢慢躺在了床上。

    沈星很累了,饶是她心绪翻涌,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但这个上午,她嗅着玉兰花香中混合的淡淡沉香木的味道,却鲜见做了一个梦。

    她不知道自己做梦,她在一个江南水乡的小屋里,柔软棉布的衾枕,屋里摆设都是平淡普通但她会喜欢的东西,原木雕刻的喜鹊登枝年画,大大小小的粗陶杯盏,一个普通的大书架,上面放满了厚薄新旧不均在市井或书肆掏来的各种感兴趣的书籍。

    她再也不用马不停蹄的催促自己去看其实并不怎么喜欢的各类图纸、机械等书籍。

    她甚至看了一点琴谱棋谱和书画的书籍。

    她娘把她生了一副柔软心肠,沈星其实很喜欢这些沉淀了无数时光和名士风韵的丹青和琴棋。

    她现在终于可以放下那些紧促压迫的事情,在这世间的一隅,做些她真正喜欢的东西。

    沈星梦里,她就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她上辈子孤孑和艰难时的憧憬的江南小屋里醒过来。

    她仿佛听见屋外人声和嗅到屋里的书香。

    她是在床上醒过来的,一睁开眼睛,那个红衣阉人坐在她身边的床沿,她愣了,慢慢支起身,那人熟悉阴柔的眉眼,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有想起过我吗?”

    阴沉的眉目,微哑带尖的华丽声线,是两人上辈子曾经相处过的最温柔声调。

    沈星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生出华发,她在这个小屋子走过年轻,走过青年,已经迈入美人迟暮之年。

    这么多年,冯维带着人一直守着她,但不怎么出现在她面前,她的生活恬静而平淡,是她曾经最期待的。

    她愣愣看着这个男人,他的眉目年青依旧,依然是她记忆里最后一眼的那个模样。

    她怔怔看着他,他用毕生她见过的,最柔和的目光,静静在时光里看着她。……

    沈星突然惊醒了,醒来之后,玉兰花和沉香木的味道淡淡如入睡前,内房关上门窗,阳光正炽,室内又亮又昏,很安静,但只有她一个人。

    沈星愣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过来,原来自己做梦了。

    但她低头,却发现泪水沾湿了枕头。

    她怔怔地,抹了一下,良久,咬着唇躺回床上。

    沈星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她忍不住侧头,往两层隔扇窗纱那头的稍间望了一眼。

    裴玄素还在忙碌,孙传廷贾平等人进进出出,赵怀义也在,但出入都很轻手轻脚,没有惊动这边的她。

    那个颀长高大的黑色身影,和记忆中一摸一样。

    沈星支起一点身,目不转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躺回去,长长呼了一口气,捂着心脏露出一个百感交集但喜悦的带泪笑。

    她是开心的,万幸,他们这辈子已经在一起的。

    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她无声深呼几口气,望着帐顶,又忍不住侧身摸了一下枕畔那袋沉香木珠子,但愿之后一切顺利,千万,千万……别重蹈覆辙了。

    错过了一辈子,生死两别阴阳相隔过一辈子,希望这辈子能长长久久,相伴相守活下去。

    沈星倒回去,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好一阵子,才慢慢重新模糊过去。

    ……

    同一个房间,两种心情。

    沈星一回了内间,裴玄素转身进了稍间坐下,神色就凌厉起来了。

    他倚在太师椅上,食指曲起敲了敲面前的小书案。

    严婕玉是奉神熙女帝之命前来的,她和楚元音之间,肯定有些事情将他排斥隐瞒在外。

    但这样的剧烈起伏的进展,裴玄素也并没费太多的动作,他就试探出了一回。

    ——东宫必然重重压上人手守着第五阀井,要获悉秘钥锁孔形状,必然是强硬去闯,裴玄素这是阳谋。

    这样的情况下,迫使着严婕玉迟疑了一下,当机立断就同意了裴玄素的人马部署和安排。

    可是这样一来,靖陵水道不就两宫都知道对方已经清楚获悉靖陵水道位置了?

    然而这个靖陵水道计划,关键是靖陵,理论上神熙女帝只要不去靖陵,明太子就没辙了。

    可现实上却并不是这样的。

    不管东宫还是严婕玉等代表着神熙女帝意志的,驱使着如狼似虎的裴玄素,双方就秘钥锁孔的勘察进行了一场最激烈的厮杀和阻截。

    一切都在继续汹汹进行下去。

    那裴玄素是不是可以合理推断,这个水道其实不止一处?

    这会是楚元音和神熙女帝交换的利益条件吗?

    当年明太子暗中扶持宗室策划的这个刺杀计划,除了龙江,会不会还有备选?

    譬如,透露一部分的这个水道计划。

    不得而知。

    但反正,裴玄素现在已经百分百确定,这个水道不止一条!

    除了靖陵,还有别的地方还有!

    裴玄素立即把孙传廷叫了进来:“传信东都和京畿,不惜一切代价,在不暴露东西提辖的幕后的情况下,查清楚寇承嗣的真身究竟在哪里?在干什么!”

    孙传廷匆匆去了,他现今专门负责传信的事情,另外他刚才还去了董道登那边一趟,把昨日下午到今天收到一大叠明暗讯报呈了上来。

    另外,裴玄素问:“何舟有信了吗?”

    何舟暗中离去,负责的正是霍少成,不过目前人已经不在东都了,这个霍少成非常能藏能跑,非常棘手。

    孙传廷低声说:“目前还没有,不过何舟传信说,已经在堰州雁水渡捕获霍少成踪迹,他们正竭尽全力。从他语气猜测,应该快了。”

    裴玄素沉声:“给何舟传信,让他加快速度!”

    “是!”

    孙传廷快速转身出去了。

    室内没有点灯,但阳光折射很亮,裴玄素却眉宇沉沉,一种如临深渊的凌厉之色。

    实际局势的明流暗涌此刻已经越来越湍急危险,远没有裴玄素在沈星面前表现得缓和。

    明暗局势在这一刻已经攀上巅峰了。

    吩咐完何舟的事情之后,裴玄素略略翻了翻那一叠情报上孙传廷分出来最重要的上面一部分,连底下的他都没顾得上去翻。

    他掏出怀里的泥胎扔在桌面上,偏硬实的泥胎上,梅花孔洞正反面的拓痕依然很深很清晰。

    这个秘钥和兵符的真正摸样,裴玄素稍稍思忖,如实上呈即可,他总要对进展做个交代。

    倘若他弄个假的,没有这个必要,给自己还埋了祸根。

    遮掩徐妙仪那边的事情,且交给明太子就是,明太子必定得遮掩好了。

    不用他操心。

    裴玄素这人胆子大,思维清晰敏锐,现在他要操心的是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事情。

    现在,梅花墨玉牌在他手里。

    这当然是一件大好事,裴玄素真正碰触并握住了这个核心。

    但急流汹汹,暗涌骤变,危与机相伴,随之而来产生的可能危机也不少。

    明太子那边必然也在急查,其最终能不能获悉这个墨玉牌在沈星的手里呢?

    裴玄素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并就此准备起来。

    所以才会说,裴玄素已经身处于这个局势最危险的之处。

    这让他肾上腺素飙升,思维如电,神色凌厉得呈一种摄人之色。

    裴玄素翻过最上面的一叠讯报之后,立即就拉过棉纸提笔,“来人,磨墨。”

    倘若明太子喝破他暗中收拢西南六门阀,藏不臣之心,他该怎么应对了?

    董道登朱元吉已经奔杜阳卢氏、什泉高氏去了,稍候云吕儒陶兴望几个写好折子之后,也会以最快速度私下赶赴长平恒氏等四大门阀的封地去。

    裴玄素立即提笔,他亲自手书一封,令卢凯之等人立即收缩整理西部五关三所和西边军三大主营的属于门阀将领们,把名单立即整理一份给他。

    其余的再传讯将领本人的,发出名单之后同时再去做。

    裴玄素一直在思索手书,期间不断信报传回,杜阳非常近,一个多时辰卢凯之已经发回回信了。

    裴玄素果然一直忙碌到中午,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赵怀义顾敏衡等人轻快神色已经消失不见了,神色沉肃快步进出。

    一直到了午时过尽,裴玄素才堪堪停了下来。

    孙传廷快速整理好了桌上的密信,冯维吊着肩膀也来了,两人把午饭也呈上,裴玄素吩咐冯维去休息,孙传廷也是,两人应了,又反劝:“主子,您也歇一歇。”

    裴玄素微微点头,冯维孙传廷这才匆匆出去了。

    偌大的稍间,这才终于安静下来了,裴玄素随意用了些饭食,桌面上笔墨凌乱,方才那种紧张到极致的氛围仍然存在。

    裴玄素取出墨玉牌摩挲片刻,垂眸思索一阵,这才起身往内房行去。

    他身上没伤口,索性连梳洗都省了,束起的乌黑发髻,此刻都已经干透了。

    裴玄素眉目仍带着方才沉沉凌厉,直到进了内室,听到了沈星清浅绵长的呼吸声,看到她斜卧在床上沉睡的身影,他砭骨的神色,才不自禁松懈了下来。

    补眠的卧室,内间的门窗都关闭了,有阳光折射的亮,也有屋内摆设和屋柱遮挡的昏暗,很静谧,也安宁。

    裴玄素不禁揉了揉眉心,动了几下僵硬的肩膀,长长呼了口气。

    他在内间的门后站了片刻,这才轻轻把身后的门掩上了,放轻动作走到床沿,他站了片刻,凝视沈星的睡颜,轻轻坐下来,握住她放在床沿的一只手。

    裴玄素耳聪目明,他当然听见了沈星的惊醒和辗转,她醒了好几次,睡得并不安稳。

    裴玄素垂眸,在这个午后静谧的室内,他一瞬不瞬看着沈星,她微张的嫣红嘴唇,长翘乌黑的眼睫,白皙面庞,一呼一吸,他都听得很清晰。

    裴玄素那双漂亮又凌厉的丹凤眼,不禁涌起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来,入骨,缠绵。

    她主动亲他,他真的很高兴,但转念又忍不住想,她的柔情多少是因为那个人,又有多少是给那个人的?

    他喜悦之余,又染上几分失落。

    裴玄素不是不疲惫,他清晰知道现在自己在悬崖行走。

    已经贴在边缘上。

    明太子,神熙女帝。

    他在席卷所有的皇权的倾轧之中试图伸手。

    一念生,一念死,要么通往巅峰,要么下地狱。

    他身后那么多人,他原来自己的,他义父留下现今也是他的。

    有些绝密他连老师董道登都没有说,譬如今天。

    裴玄素的精神压力不可谓不大,但一回到沈星身边,他才有松懈下来的感觉,。

    喜怒哀乐,各种凡人的烦恼因此而生。

    有坚硬凌厉血腥,也有烦恼柔情,是个人,而非人形兵器或冷血政治动物。

    故裴玄素坐在床沿,他想,这一切因而产生的烦恼,也是值得的。

    他感到自己是鲜活的。

    裴玄素当年也瞄见了沈星就放在枕畔的那袋沉香木珠,他伸出两只手指夹着袋口拎过来,捻起一颗瞄了两眼,轻哼一声,扔回去,把整个袋子都丢远一点,扔到床头外面的小几上。

    裴玄素伸出捻过沉香木珠子的两只手指,还在褥子上蹭了蹭,他俯身重重亲了沈星的脸颊一下。

    等她再缓缓,他就提出来了。

    差不多了。

    裴玄素忖度,然后了,两人就真正在一起了。

    想起夫妻之实,裴玄素终于露出一丝笑,心情多云转晴,他真的期待极了。

    除了本身的期待,他还忍不住想,不一样的器官接触,肯定带来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人那物暖热的触感,岂是冷冰冰的玉势可比的?

    正如之前沈星用手给他解决一样。

    她有些羞涩的伸手,笨拙的动作,带来给她的感受绝对是全新的。

    她的表现证明也是如此。

    届时,那种直达灵魂的交合,肯定能重重抹去对方的痕迹。

    带给沈星崭新的人生体验。

    那个时候,就顺利成章,翻开新的一页了。

    裴玄素想想,都情不自禁感到欢喜,他也不禁露出笑,低头亲吻了沈星的脸颊好几下。

    他余光也瞥见床头小几那袋子沉香木,这个东西,到时候,他肯定要找个借口替沈星收起来的。

    到时候找个犄角旮旯塞起来。

    呼,他忍得也够久了,也该和那个老东西告别了!

    裴玄素得承认,他确实对梦中那人和对方的一生情绪复杂,只要不涉及沈星,他其实不排斥做那个梦的。

    只是唯独爱情,他不可能一直当那人一半的替身。

    他寸土不让。

    涉及沈星,他不免添了一种厌恶排斥,是对那个人的!

    不过好在,一切都快结束了。

    裴玄素已经想好了,等沈星稍稍平复几日,等严婕玉等人回来之后,确定了下一步动向。

    他就要和沈星说了。

    而后抽出时间,先和沈星圆房。

    等圆房后,两人的感情之间,一切就会雨过天青,好起来了。

    这份感情,因为那人存在,有了一些遗憾。

    但裴玄素觉得,他可以容纳下来,大不了他以后多花点时间。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人成为前任,让沈星心里满满全是他。

    裴玄素设想一下,都觉得很憧憬很高兴,他像个充满期盼的少年人,不禁翘唇,露出一抹与他年龄和阅历都不符的勾唇笑。

    对于爱情,他虽然二十多了,但其实还是第一次呢。

    裴玄素想了一会儿,又瞄了一眼那袋子沉香木,暗哼一声,他最终还是露出一抹笑。

    裴玄素也很疲惫了,他直接蹬了靴子,翻身上床,到床里侧躺下。他把床帐放下了,把那淡淡的沉香木味道阻隔在床帐之外,只嗅到一丝他现在并不排斥的玉兰花香。

    他躺下之后,才感觉四肢百骸一阵疲惫舒展的酸适之意,裴玄素仰躺舒展片刻,一个翻身拥着沈星,深深把脸埋进她的后脑和发间,嗅着她淡淡熟悉的体香,这才闭上眼睛。

    ……

    裴玄素设想是非常好的。

    他这个人聪明绝顶,要认真对待一件事,部署安排层层递进合情合理。

    原该是没有任何问题。

    可偏偏,很快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随着秘钥和兵符的真实轮廓出世,局势果然如裴玄素所料顷刻发现大变。并且是向着裴玄素设想过的其中最严峻那个方向迅速恶化的。

    并且不仅如此,其中还发生了一件非常让他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

    明太子很快就知悉了墨玉牌就在沈星手里。

    东宫,圣山海。

    明太子这样敏锐到极点的人,几乎如他当初所料,一知晓了秘钥和兵符的真正轮廓,他很快就能找到它们。

    夜半,圣山海密信传递不断。

    明太子半夜被喊醒了,几乎是一得讯裴玄素突然出现在第五阀井,他脸色就彻底阴沉下去了。

    后面战况进展先后来了三封的急报,裴玄素一行人高手成功入井,已经成功看到了秘钥和兵符的轮廓。

    明太子的脸阴沉得如同下雨一般。

    但裴玄素看清秘钥兵符轮廓已经无法逆转,他愿不愿意如实上呈神熙女帝还是另外一回事。

    藉此骤变发生的关头,明太子更关注的还有另外一件大事!

    兵符和秘钥的率先寻获!

    从裴玄素出现的一刻,几乎已经到了最恶劣的局面,双方在最后的时刻谁能抢先寻获兵符和秘钥!

    兵符和秘钥只有一个,是无论如何也不容有失的。

    裴玄素出现之际,其实水闸拆解正好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随着一封封战况急报而来,就是终于看清并测画出来的兵符秘钥的真正轮廓。

    张凤等人是用铜尺测量,而后用刀具刻画在木板上,一腾出手来,扫上墨用棉纸一印,非常清晰而精准都分的轮廓。

    飞鸽传书一到,虞清穿越水道狂奔而入——他们万分之谨慎,甚至连直接飞鸽传书都没用。

    明太子展开那张薄薄的黄白棉纸一看,墨痕清晰,他不禁眉心一蹙,“咦?”

    竟然是个梅花状的东西,并且示意图那里还绘铸的很多细细的纹路,张凤等人严阵以待一丝不苟,连那些细微沙坑和细小弯曲的纹路都全部如实小心刻画了出来。

    这么一拓,就非常清晰。

    明太子其实是个学富五车过目不忘的人,他悟性和记忆力太好了,很多东西几乎看一遍就会得差不多,要说他这辈子遇上的人,在这方面唯一能与他相比拟的,只是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状元裴玄素。

    明太子眯眼打量了一会儿,他很快就发现了:“……这是玉纹,一种价格不高质量中等偏下的劣质玉。”

    “能雕刻成这个样子的,选质若选相对没那么容易摔碎的,玉质应硬中带软,七分左右为上。黄玉、墨玉应当是最合适的。”

    明太子仅仅凭借一张雕版印刷的棉纸拓印,几乎把真相猜了一个七八分,惊人的厉害。

    明太子倏地抬头:“把老九给我叫过来,马上!”

    这么梅花玉牌,简直颠覆了他们从前对秘钥兵符的所有猜想。明太子确实私下命人把徐妙仪及其心腹徐延身边都翻了一个底儿朝天,还各中设计尝试诱说,但结果都是没有结果。

    所以明太子才放弃了徐妙仪,判断了徐妙仪是出嫁女,兵符和秘钥没在她手上。

    但这个出乎意料的梅花轮廓的玉质牌子出现之后,一下自推翻了前面的判断,又增添了不少的可能。

    楚淳风连夜被叫来了,深夜,四哥寝殿灯火通明,他知道肯定出大事了,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

    明太子立即把这件事给楚淳风说了,并沉声吩咐:“你马上回去询问徐妙仪,必须要把这个墨玉牌是否在她手里询问出来。”

    楚淳风惊愕不必细表,但他急忙说:“四哥,徐氏的身体……”

    明太子黑着脸剐了他一眼,但徐妙仪身体已经差到极点,一受刺激估计马上就会毙命,反而违反了明太子的初衷。

    明太子最终道:“你选个合适法子问,必须问清楚。”

    明太子一把将他拽起来,眯眼道:“兵符和秘钥对我们至关重要,你记住了吗?”

    已经站在太初宫一方的徐家人,不要再去顾忌他们了。

    实话说,明太子是很不喜欢徐妙仪的,局势也牵扯到徐家很多次,但因为楚淳风,明太子确实已经妥协了不少次。

    也就一个楚淳风,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待遇了。

    年幼时,他牙牙学语就被幽禁着和明太子一起,明太子的种种遭遇楚淳风都知道得很清楚。

    兄弟俩对视,在明太子居高临下的摄人目光下,楚淳风忽有些哽咽,他用力点了下头。

    之后,楚淳风换了身衣服,从偏门出去,快马回府了。

    回来的时候,天刚刚亮不久。

    徐妙仪已经起来了。

    她的心疾越到晚期,睡得反而更少了,她的心脏甚至无法负荷她平躺着安稳睡着。楚淳风特地命人打了一张美人榻,是倾斜半坐的,在徐妙仪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夫妻俩就在这榻上睡觉。

    楚淳风回家进房的时候,徐妙仪已经慢慢起身,由侍女伺候着梳洗了,正坐在妆台前描妆。

    她是个很坚强的女性,即便是这样,她依然都没有让人处处搀扶,日常慢慢的,她都是自己行动的。

    当然,现在她的行动已经基本不出院门了。

    楚文殊要读书习武,清晨他来给母亲请安,如果母亲醒了就一起早饭,如果没醒他就先去上课,下午到晚上他都陪伴母亲。

    徐妙仪脸色很苍白,唇色泛一种明显的紫,过去楚淳风不许她化妆,因为没法第一时间看到她的唇色察觉她的身体状态变化。

    但现在都这样的,她反而每天上妆,把脸色描绘得很有血色很精神,除了看着瘦削羸弱,看着和常人差别也不大。

    楚淳风进门的时候,徐妙仪一袭红色襦裙,正在涂口脂,回头一笑,站起:“回来啦?”

    楚淳风一见她动,下意识就冲上去扶她,“对啊,今儿起得这么早的?”

    楚淳风夜半被叫醒,不惊动徐妙仪出去了,给徐妙仪这边的借口就是一个政务上的事情,一大早他去书房处理了。

    “也就早一会,和文殊刚吃了早饭。你呢,你吃了吗?”

    楚淳风特地换了衣服才进来了,他说:“吃了,和龚先生他们一起吃的。”

    “不过我可以再吃点儿。”

    他一笑说,被徐妙仪睨了一眼,掐了掐耳朵。

    夫妻俩在圆桌边坐下,侍女忙去小厨房提了早点过来,楚淳风自己吃,也给徐妙仪挑着夹了一点。

    现在徐妙仪需要少食多餐。

    徐妙仪拿着银筷,慢慢把盘子的东西吃了,她尽力心平气和,好让自己能尽量活长一点儿,她心里惦记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娘家、夫家,二妹夫妻、星星、宫里的四叔、徐家很多事情,还有夫君、儿子。

    徐妙仪问:“卿儿两口子有进步一消息没有?”

    其实不管是楚淳风,还是徐延,现在已经很默契不告诉太多外面的骤变给徐妙仪听,主要她实在是没法办法情绪大起大落了。

    ——哪怕是徐延,他刚刚接了沈云卿和沈星的信不久,也就按下不敢说。

    就连先前的徐景昌和沈云卿夫妻,前者还不敢说,现在得尽量少说;后者的话,为了了却徐妙仪的牵挂,是打算说的,但也不敢这么直不楞登的地说。

    两边都不约而同佯装不知道,隐去了东宫和明太子,只敢说已经有了沈云卿夫妻消息了,听说是沈星那边得到了,很可能快救出来了云云。

    这样一点点往外说。

    饶是如此,在得悉沈云卿夫妻真的没死那下,徐妙仪不适了一次,唬得大家险些背过去,幸好徐妙仪当晚就醒过来了,有惊无险。

    夫妻俩吃了饭,楚淳风和徐妙仪回到妆台,又选了跟簪子给徐妙仪簪上,到了这里,楚淳风还真想到了些什么,“元娘,我记得你以前有个梅花还桃花的墨玉簪子,绞银叶托的,怎么不见了?”

    徐妙仪非常喜欢玉质首饰,墨玉的也非常多。

    原因,正是为了掩饰墨玉牌的存在。

    说来,徐妙仪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她与夫婿倾心相爱,也从没怀疑过他。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底子都彻底倒出来了。

    这些年为了徐家,很多势力都和安陆王府合二为一了,但徐妙仪始终记得徐家是徐家,徐家不独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能不为家里其他人打算。

    她确实有心疾,并且之前多年佯装卧病不起,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但夫婿经手的人和事,并不是徐家全部,还剩下一小部分的;夫婿经手的那些人事,她没有动用过墨玉牌,而其他的,她就把这枚昔日徐家卫私下用的令牌,作为和父祖旧部联络的信物和印鉴。

    这是以防日后家里其他人要用,直接拿着墨玉牌就能接手了。

    徐妙仪确实不知道兵符秘钥的,就连昔年拿着这块墨玉牌前来寻徐妙仪的徐延也不知道,后者只道是家卫联络信物——徐家父祖也是另辟蹊径,用起来的藏物,比藏在暗格里还要保险。

    徐妙仪要随身携带,但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悉这块墨玉牌是徐家信物,恰好她喜欢玉饰,于是越发喜欢了,把墨玉牌打成一个精美的银饰簪子的簪头,还冠以幼时闺中旧友所赠的名义,让它偏劣的玉质合理化。

    徐妙仪从前从来盘发,经常用它,她那时候长发乌黑浓密,银簪盘在脑后只露出一点点,非常不起眼。

    就连楚淳风也没真正留意过,因为徐妙仪类似的簪子她打了十几支,把梅花簪混在里面。

    当然,楚淳风经常帮她拆发解发,多少也有点模糊印象的。

    因着徐妙仪此举,这块墨玉牌,才能躲过明太子放在安陆王府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搜寻,得以留存到今日。

    楚淳风其实很聪敏,他站在妆台前稍稍一思,几乎闪电般就想到那一大把的墨玉银簪。

    他并未因为妻子隐瞒自己而觉得不妥,只是此时此刻,他却是必须要问这个问题的了。

    对于楚淳风的试探,徐妙仪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道:“谁知道呢,让翠屏去找一找?”

    她疑惑回头:“你找那两个簪子做什么?”

    楚淳风抚摸着徐妙仪一头单薄的长发,徐妙仪头发掉了很多,现在这么单薄的发髻,都是有掺假发片的。

    他笑了笑:“我觉得用墨玉挺好的,”他怜惜抚了抚,“看起来头发多一点。”

    他心里暗暗呼了一口气,继续撑着笑脸:“让翠屏找出来用吧。”

    徐妙仪就说:“这么一点头发,哪还能用那么大的簪子?”

    她心里还是认为丈夫只是怜惜她说的,但她不管谁问,她都避开那些墨玉簪子,她举起手里的碧玉银钗:“现在得用钗子,这个小的才合用。”

    夫妻俩你来我往,心里都存着事,但楚淳风始终没有试探出来。

    但这个时候,他隐隐已经察觉,怕就是在那一把墨玉簪子里头了。

    他心里正沉甸甸的,这时候儿子回来,八岁的楚文殊上课努力听着学着,一下早课立马飞奔回父母的院子,轻巧偎依虚靠在母亲身畔,撒娇说很热很多汗了,要母亲给他换衣服。

    徐妙仪刮了刮儿子的鼻子,楚淳风含笑看着,母子两人说着说着,就往屏风后的隔间去了。

    母子俩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文殊是个很好很乖的孩子,不会累着母亲的,楚淳风并不担心。

    娘俩身影一消失,他脸上的笑就落下来了,心绪沉甸甸的压着,但他还未有什么动作语言,却忽看见刚才他和妻子说话的妆台旁的窗台下,有个人影倏地动了一下,迅速往通往院外的侧门飞奔而去。

    楚淳风一惊,立即冲了出去,压低声音:“刚才谁在这里?!”

    楚平跑上来,他刚才看得分明,对方显然也不忌讳他看到:“是徐勇。”

    徐家家变之后,才从昔日残兵村提上来的,人很机灵,逐渐得到徐延和徐妙仪的重用,目前是徐延经常用到的亲信人物之一。

    徐妙仪和楚淳风居住的王府正院,守卫大概一半是楚淳风的人,另外一半是徐家旧卫徐妙仪的人。

    这个徐勇,今日值守院内。

    他站这个位置,显然是偷听,并且估计听得一清二楚了。

    楚淳风这还是刚知道这徐勇是竟四哥的人,他急忙扬声冲妻儿说了一句,匆匆就追了出去。

    徐勇已经和龚先生说完毕了,龚先生一直都是明太子当年给来辅助楚淳风的人,两人见了楚淳风追来有些诧异,徐勇精神大振,急不迫待说:“当年王妃在殿下您南下龙江的时候,去了一趟莲花海,我记得回来当夜,我听见翠屏在屋里说,‘咦,娘娘您的梅花银簪不见了’

    “王妃就说磕破了,已经丢了。”

    “如今想来,不是磕破了,必是给了徐四娘了!”不管徐妙仪知不知道秘钥兵符,端看她特地做成发簪天天戴着,那必也是徐家信物之一,绝不会随意磕破丢弃的,只会给了徐妙鸾!

    徐勇负责徐妙仪这边的事,一直相当了留意徐妙仪的,这指徐妙仪经常使用的盘发簪子他也有印象。从那天起,确实就没见徐妙仪用过那支梅花簪了。

    只是当时不以为意,磕破个玉簪子也不稀奇,就没当回事。

    现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徐勇给楚淳风见礼后,语带兴奋说着,龚先生是楚淳风的授业老师,不用见礼,反而楚淳风给习惯性点头当做打招呼。徐勇匆匆说完,他和龚先生就匆匆掉头回院里急忙发信去了。

    楚淳风下意识仍想追,被楚平一把拽住,楚平急道:“殿下,……”

    楚平几个,也是知道前情旧事,知道楚淳风的种种两难之处的,但这一刻,他们无法,只能无声劝慰了。

    太阳才刚刚露头不久,明晃晃地刺人眼,楚淳风此刻站在湖边的阶梯上,他真的难受极了,半晌,坐在阶梯上低头双手掩面。

    沈星啊。

    一旦确认墨玉牌在沈星手里,如果沈星不识相不给交出来,四哥是必然会下狠手对付沈星。

    虽然在沈星站队太初宫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有可能会有这一刻。

    可真到了这一天,想到四哥会对沈星下重手的此刻。

    楚淳风发现自己比想像中还要难受,又无力,他仰头看天,在妻子已经生命倒计时的一刻,四哥那边千钧一发的局面,他发现自己真的太难受了!

    第112章

    一连晴好了多天,阴云笼罩了京畿的上空,隐隐的雷声,一场暴雨即将倾盆。

    正如现今的局势!

    当天早上,楚淳风离去不足一个时辰,明太子就得悉了墨玉牌一直保存在徐妙仪的手中,并在一年多前已经给了沈星的确切消息。

    明太子简直怒不可遏!

    然而,这个时候张凤飞马到了,和裴玄素那边的人血战还未结束,但一被裴玄素窥见的秘钥兵符轮廓,他追上井口,立马就脱身出去,立即把板刻拓印一份飞鸽传书,而后自己携带上刻板原件和按压的泥胎快马入关,赶赴圣山海。

    半夜时间,跑死了四匹马,刚刚赶到。

    并且张凤还给明太子带了一个极之出人意料的消息。

    张凤得知成功找到兵符秘钥消息之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马上提回来了。

    大殿之内,气氛一触即发,然张凤迟疑了一下,他有点谨慎说:“启禀殿下,……在水闸头,卑职曾与裴玄素贴身缠斗,水中……卑职的手背曾擦过了一下裴玄素的喉结。”

    张凤是个相当有机械感的人才,不然他干不了带人拆解水闸头的活,这个机械感,其中就包括了物品的大小,他天赋异禀,手感相当敏锐的。

    这么一下子擦过,他竟然察觉了裴玄素的喉结,并不如目视的小巧。

    张凤皱着眉头说:“反正,感觉有点大,”那一下给他的感觉相当硬和大,不大像一般的阉人,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喉结,“感觉和我差不多。”

    阉人净身之后,两三个月后,激素变化的影响就出来了,男性特征渐渐模糊化,其中包括胡须掉落,喉结变小,声音变得阴柔和尖锐。

    成年男性变化小很多,但还是有的,反正,张凤知道的阉人,感觉喉结不可能和他一样大。

    明太子眼睛一咪:“你的意思是……”

    裴玄素有可能是,是假阉人??

    那这可就有意思了?!

    明太子接下来当然要强势出击,他必须马上夺回兵符和秘钥!

    “徐妙鸾是吧?”

    现在这个墨玉牌,很可能已经在裴玄素手里了,但没关系,对方绝对不会交给他那母皇的!

    明太子眉目凌厉到极致,杀机毕现:“剪除裴玄素,加上徐妙仪,徐妙鸾必定交出梅花牌!”

    明太子几乎立即下令,对裴玄素动手了。

    那双利眼凌然,明太子快步而出,直入前殿议事大书房,所有东宫的核心人员在京的全部召至在,至中午前,纷纷疾步而出。

    明太子端坐在首位,“啪”一声把茶盏扫落在地,青瓷四分五裂。

    对裴玄素凌厉无比的杀意!!

    ……

    东宫对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发起猛烈的攻击。

    当即有急报入京,裴玄素在西南二道和西边军肆意枉为,捏造罪名已经汰换了多名西部将领。

    登时滚水下了油锅,这些东西东宫一直都有,只是稍加调整,裴玄素罪名如山。

    正值西部大换将的白热化时刻,当即整个京畿外朝都震动了,当年甚至加了一个晚朝,无数人当朝力谏,必须召裴玄素回来自辨。

    涉及军务,这些折子虽是东宫一党将上奏的掀起的,但对一对信息,却是和许多真正的中立派他们得到的情报前后都对得上。

    这么一下,连那些真正的中立派都纷纷出列,要召裴玄素回京自辨。

    ——到了目前,还能继续保持中立的,基本都是文武高官,要么和前者关系密切的,或历经几朝门生不少,要么干脆如蒋绍池这样掌着重兵权位置关键的。

    他们一发声,连神熙女帝都不得不重视起来。

    另外更重要的是,明太子已经通过暗子,往含章殿送了确切的信报。

    ——裴玄素起了不臣之心,他已经私下收拢了西南二道包括杜阳卢氏等在内的六个大小门阀。

    杜阳卢氏等六个门阀,开国之前即盛,带着自己的兵马归投太.祖皇帝。需知六个门阀的势力不仅仅在西南和西疆的,因为前面的原因,六个大小的门阀的势力其实遍布朝堂和地方,不管文官还各地军中。虽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轮着剪削,但烂船且有三斤钉子,更何况这个至少数百年的大世家们,神熙女帝还没来得及发起总攻,两仪宫皇帝和明太子先后粉墨登场,门阀根须还是有的。

    裴玄素若真的把六个大小门阀拢在手中,那他还真是有了势力质的飞跃,他还真成了个人物了。

    神熙女帝一得这个讯报,她脸色登时就变了,可怕的骇人之色。

    在明太子的明暗组合拳之下,即是神熙女帝明知明太子欲将裴玄素弄回京中击杀,这一刻,她眉目凌厉。

    加上朝堂,神熙女帝很快就命三省拟旨,连发三道急令,召裴玄素回京自辨!

    ……

    裴玄素接到圣旨、密召和第一道金令的时候,人还在新平县。

    梁彻他们已经陆续率队折返,但严婕玉却负了伤,并且倒地是重重磕了一下头,昏迷不醒到现在。

    这正中裴玄素下怀,裴玄素以整理霍少成那边的线索为由,先留在新平县,急速安排杜阳等地及其他事宜。

    裴玄素午睡并没睡了多少时候,当天晚朝召开的事他一个时辰不到就到手了飞鸽传书。

    奏折指控浪潮如山,裴玄素留在京畿的明暗眼线及东西提辖司宦营李仲亨等人,火速往新平传信,疾风骤雨一般纷踏而至。

    孙传廷冲过来重重敲门,他声音都变了,裴玄素立马就被惊醒了。

    沈星半下午就醒了,也饿,但裴玄素拥着她睡,搂着很紧连腿都压在她大腿上,他这个人很惊醒,沈星就没动,还特地放缓呼吸。

    他也很疲惫了,让他多睡会儿吧。

    一下子把两人惊起来了,裴玄素赤脚下地,直接疾步出了明堂打开门,结果信报一看,他神色登时凌厉了起来了。

    之后,裴玄素一直都没有再休息,在书房连着出了数个时辰的事务,紧密关注京畿朝廷。

    然就在午夜,他就先后接到了含章殿的语气变得冰冷的密召,以及圣旨和金令。

    三道金令下来,神熙女帝另一心腹果毅营中郎将颜征亲自来宣召,裴玄素一刻都不能等,必须马上动身。

    沈星韩勃等人就在前庭一起接旨,午夜黢黑,积云如山,可雨还没下来,沉沉闷热到了极点。

    人人的心弦都紧绷着。

    即是他们下午得讯到现在已经大半天了。

    可正是得悉全部,此刻掀至巅峰的事态,他们才更加紧张。

    所有人都已经收拾妥当了,船上的官服等物也已经运到,裴玄素回去快速换了一身藏蓝色滚边盘蟒赐服,他的面庞已经仔细描绘过,此刻阴柔又凌厉,脚踏黑色描金官靴,气势沉沉如渊摄人极致。

    沈星很担心,她也匆匆把玉白色的鱼龙补服换回来了,此刻甚至顾不上去后面和二姐他们说话,只打发徐容去说一声要动身了。

    她跑到裴玄素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裴玄素单手把她箍进怀里,他盯着厅门之外,沉沉的夜色,天空黑如墨斗,他沉声说:“别怕,我们一起回去。”

    整个新平县的临时据点,所有人全部奉诏,立即彻底,随圣旨金令快马回京。

    ……

    裴玄素抵达玉岭的时候,天还没亮。

    他穿过外朝的通天大街,直抵外宫门,下马快步行至正大光明殿之下,绕过高高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到了含章殿觐见。

    他马上被传召了。

    天还黑着,风一阵阵吹,已经染上闷热的潮气,整个含章殿正殿之内,只听见御书房那边纸张哗哗在风中乱响的声音,室内有些昏暗,烛火在扑簌簌颤动。

    厚厚的大红地毯吸附了所有人声音,赤色一直通往玉阶之上,神熙女帝神色阴沉端坐皇座,居高临下,盯着貌似恭敬走进来的裴玄素。

    神熙女帝历经两朝,开国之战走出来人物,她政治触觉之敏锐,几乎是一得到了裴玄素暗中收拢六门阀的那则密报,心中的危险感唰一下张开,并且攀升到了极致。

    如果不是如今这样局势,裴玄素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但好在裴玄素早有准备,立即呈上了泥胎和他今晚才接到六门阀全部飞鸽传书并迅速整理出来的将领名单。

    “启禀陛下,全都是一派胡言,臣之忠心,日月可鉴!此乃东宫之阴谋,……臣不得不便宜行事,此乃臣这次西去收拢门阀将领名单,他们俱已不得不归附朝廷和陛下!”

    现在西路军中,那些坚守将领,明太子和神熙女帝五五开。神熙女帝同时再施恩收拢门阀将领,那才真正和明太子先前的水磨功夫蚕食的西线军兵马呈对分之势。

    但倘若,六门阀中有大半被裴玄素收拢在掌中的话,那就意味着,太.祖遗旨应涉及的整个西路军,神熙女帝握着的这五成,其中又有一半,是属于裴玄素暗中掌握住的。

    神熙女帝近来除了水道墨玉牌的事、西路大换将的事之外,另一个重点,就是根据她判断的西路军进军路线,去迅速升降调整地方官将,才猜度着堵截太.祖已经打通了进军通道。

    这是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的另一个战场。

    已经白热化。

    不料一回头,竟发现有人在背后暗中动手脚。

    裴玄素一个阉人,竟然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往军中伸手!

    裴玄素也不废话,直接就将这所有的将领都呈上来。

    忌惮即便有,但裴玄素直接呈上一切,这个拖泥带水的态度才是摆脱嫌疑的最大力度。

    剩下的嫌疑哪怕还有少许,但两厢权衡,现在暂且压下,待绝杀东宫之后,再行处置裴玄素都不迟,这才是最佳策略。

    裴玄素大致能猜到明太子会送上什么信息,毕竟来来去去,也就那几桩事情。

    但好在时间虽然仓促,但他也提前准备好了。

    不得不说,裴玄素上呈的这些新旧名单和传信内容相当有力道,新新旧旧,墨痕不足而一。

    而神熙女帝先前确实下过密旨,允许他便宜行事的。

    裴玄素不断奔波,一件接一件事,他有时候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西路军自裴玄素离开后,就不是神熙女帝的询问重点,当然,先前裴玄素的密折也有提及过,他这人走一步看三步,现在也对得上。

    他有些委屈,跪在地上一直未曾被叫起,裴玄素声音有些沙哑:“请陛下明鉴,切勿中了东宫离间之计!”

    侍立在御案一侧的梁恩也赶紧侧眼去看神熙女帝。

    但神熙女帝一言不发,那大叠名单和传讯由梁恩上呈御案之后,神熙女帝一一翻过,却脸色晦暗莫名,她看了一阵,抬头盯着裴玄素,神熙女帝慢慢靠在引枕上,神色松乏了些,但冷电般的目光依然有这沉沉的审视。

    黑乎乎的夜空,一阵阵热风呼啸而入,感觉上首犹有如实质的冰冷目光落在他的头顶和背上,裴玄素心一沉,这个筹码不够——他摆脱的嫌疑依然不够多。

    不,应该是说,神熙女帝一生胆识过人,无数次兵行险着,这一瞬间,她感觉裴玄素这个阉人有侵犯皇权的嫌疑。

    神熙女帝太知道两军对垒,危机关头,己方内部的稳定性有多么重要了。

    裴玄素准备的东西不可谓不充分的,原来是足够的了,但裴玄素让她感觉到了危险,这一丝忌惮,在此刻就显得是那么重要了。

    这个天平仍在权衡着,谁也不知道要倒向哪一边?

    千钧一发,裴玄素有种汗毛直竖的感觉,这一刻他又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庞大皇权覆压在头顶,轻易就能将他碾成齑粉的感觉。

    他不禁咬紧牙关,这一刻他尝到了口腔的血腥味道,铁锈一般。

    但裴玄素反应非常之快,几乎是马上,他当机立断,声音沉稳未变:“还有秘钥和兵符一事。”

    神熙女帝立即收敛心神,投向御案上的那块泥胎,清晰的梅花牌印痕,可见裴玄素当时是多么竭尽全力往上按下去的。

    神熙女帝看了这块泥胎,神色不禁稍霁了一点,心中的忌惮和猜疑稍少了一点点。

    裴玄素接着说:“臣这两日,已经查到了进一步的线索,据沈云卿回忆供述,她曾见过昔日父亲伯父与前宋国公霍长安之子霍如勋见面,并给了一个黑色小东西,霍如勋谨慎收妥。”

    “臣得了梅花锁孔之后,怀疑那就是兵符和秘钥,马上遣了赵怀义前往张韶年处助力。”

    ——张韶年,太初宫这边明面上被裴玄素遣到延福坊装裱铺子去追查霍少成的人。

    裴玄素声音沉沉:“赵怀义已经传回暗号密信,臣的猜想很可能是真的。”

    “陛下,只要咱们拿下这个霍少成,很可能就能把兵符秘钥连带总图诸物,就全部到手了!”

    他声音沉沉,句句重点。

    神熙女帝不禁霍地坐直,听完之后,她立即道:“将沈云卿陈同鉴叫过来,马上!”

    ……

    裴玄素后面这一段,完全是杜撰,并且事前并没有和沈云卿陈同鉴通过气。

    仓促之下,不得不临时加码的。

    沈云卿陈同鉴是梅花内卫,一抵达玉岭之后,立即去找了上峰报到,不过由于两人事涉关键,早已上达天听,上峰立即就带着他们到含章殿等候召见了。

    此刻就在外面侯见的小偏殿。

    被带上来时候,沈云卿陈同鉴见到跪地裴玄素,心底是一惊,多少有点懵的。

    裴玄素抬头,他一句话都不能说,沉沉锋锐的目光瞥了沈云卿一眼。

    好在沈云卿昨日下午在新平的时候,沈星特地过来后面把事情大致和二姐二姐夫说过了,所以他们要准备一下,恐怕马上圣旨就到,要回京了。

    沈星说完,匆匆赶回去,沈云卿陈同鉴两口子不禁担忧,但忙匆匆收拾起来,另外他们回去以后,就得马上去上峰处报到,两人还低声商量了一阵。

    深夜,偌大沉沉的帝皇之殿,沈云卿后脊出了一背的热汗,但她这人聪敏又大胆,闪电般思及昨日下午沈星给她说的那些,她心念电转,在神熙女帝居高临下,淡淡问:“你给裴玄素供述的,关于这个兵符和秘钥的,你给朕详细说一遍。”

    蔺、徐、霍三家,现在蔺卓卿已经在裴玄素手上了,蔺卓卿该招供的,必然已经“全部招供”了。

    只有一个霍少成在逃,可以按上很多可能。

    而这个兵符秘钥,裴玄素有可能在上面做文章的,必然是她曾经说过,他明确知道的。

    而她、霍少成、这个兵符秘钥之间。

    其中唯一能牵连上的,最有可能就是她的父亲伯父,以及当年一起办事的宋国公府霍家。

    她没跟着祖父出外过,而霍家人多,但霍长安嫡子却只有一个。辈分地位问题,和宋国公霍长安对话交涉的应是她祖父,而和她父亲伯父对话交接的,就应该是宋国公的嫡子霍如勋霍伯伯。

    沈云卿心念电转,但实际只有一瞬,她几乎马上就恭谨开口了,先把小时候无意间窥见父亲和伯父谈话的事情说了一遍,并适当调整了一下,说她小时候小,没太记住和放在心上,答应了父亲伯父们不往外说,就丢在脑后了。

    也就是被明太子囚禁刑囚期间,反覆挨打,才想起了这桩旧事。

    沈云卿说:“那是夜里,臣的父亲伯父把臣带到新平耳提面命,又不许臣去玩,臣睡得晚,那天霍伯父来,额不,是前宋国公世子霍如勋来,我看见父亲打开一个匣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似乎有点黑的东西,边缘似乎有弧度的东西,交给霍如勋。然后霍如勋就小心翼翼收起来。”

    她目含泪光,佯装想起了家变时的模样,努力控制哽咽:“之后没多久,臣家中就……,那个东西臣不知道霍如勋有没有还回来,但臣在新平别院九个月,期间霍伯父并未再次出现。”

    沈云卿有点小心翼翼,“陛下,臣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在沈云卿精准开口偷听事故和霍如勋,裴玄素提起的心就无声无息放了下来,他慢慢垂下眼脸。

    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果然,神熙女帝精神大振,扫了裴玄素一眼,那点审视的忌惮顷刻一扫而空,天平“匡当”一声落在一边去。

    裴玄素的能耐,简直超乎神熙女帝的预料,让她都不禁有些惋惜,倘若裴玄素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进入提辖司,他必然是她的股肱之臣。

    从另一个方位发光发亮。

    真的太可惜了。

    不过再怎么可惜,那都是过去的事,神熙女帝心中迅速翻过这一篇章。

    她可能会杀了裴玄素,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那个逆子,处心积虑将裴玄素召回来,她可绝对不能中计自渠臂膀!

    裴玄素很可能已经快要触及秘钥和兵符了,所以那个逆子急了!

    这般一想,神熙女帝立即道:“好!裴玄素听旨,你立即返回东都,务必要以最快速度,擒住这个霍少成,把兵符秘钥及其他东西拿到手里!”

    神熙女帝挥退沈云卿陈同鉴,以及殿内所有人,仅留隐藏的暗卫,她招手让裴玄素上前来。

    裴玄素起身,行至御座前重新跪下。

    神熙女帝俯身,低声道:“东西拿到,不要声张,最好在追捕的过程留有余地,以便……随时将兵符秘钥重新抛出。”

    “你得手之后,先立即密禀于朕,不拘何时,听明白了吗?”

    裴玄素当然听明白了,神熙女帝这是有将计就计设局反杀明太子,就此一举将东宫势力全部铲除的想法。

    他垂眸,沉声:“臣领旨!”

    “请陛下放心,臣定竭尽全力!”

    “去吧。”

    “是!”

    ……

    神熙女帝也没再见沈云卿陈同鉴夫妻,随后就打发了,另两人退役,但这事未平之前随时待命。

    沈云卿陈同鉴跪地冲含章殿谢恩,现在是夜晚,他们明早再找上峰把剩下的手续办完。

    和上峰告辞之后,沈云卿陈同鉴夫妻打马离开外朝范围,恰好和率着宦卫离开玉山行宫的裴玄素遇上。

    双方都没有说话,对视一眼,里衣都是湿的。

    沈云卿擦了擦汗,两边擦肩而过,各自回去了。

    裴玄素描金黑披迎风急速抖动,他抬头望一眼黑沉沉阴云的夜空。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

    这次确实惊险,但他这辈子经历的惊险多了去了,每一次他都是以命相搏的,不是吗?

    裴玄素一听沈云卿的话,他人就镇定下来了。

    出了玉山行宫的外朝范围,他眉目沉沉,这一次六门阀抖搂出来,不成功,便成仁!

    不过也好,他本来就开弓没有回头箭的。

    此时此刻,心内唯一想过稍有凝滞的,也就一个沈星罢了。

    他不怕死,可他怕她死。

    他也舍不得她死。

    可她死心眼得很,大概早已下定决定,若有万一,和他一同赴死的!

    思及此,裴玄素情绪翻涌盈满胸臆,他不幸,但他也是幸运的,拥有了这样的一个她。

    “走!”

    裴玄素脸色沉沉,一策马,大批艳丽赐服和赭衣宦卫随他飞马而下。

    ……

    裴玄素当夜就回来了。

    这时候,天还没亮呢。

    沈星先接到二姐的传信,而后又迎了裴玄素回家的。

    简短几个暗语和字句的一段话,她几乎后怕的冷汗都出来了。

    沈云卿说不过来了,京畿这边不方便,她先去城郊的别院,等一切手续弄好以后,姐妹再见面,别担心,很快的,预计这两天就好了。

    沈星深吸一口气,口讯两句,让徐芳去给二姐回信,她匆匆就跑到前院迎裴玄素去了。

    昨晚到现在都没闭过眼,但今夜大家都毫无睡意,裴玄素简洁吩咐完了赵怀义等人之后,很快就回了后院的卧房了。

    一盏灯挑亮。

    裴玄素在灯下拿起这个梅花墨玉牌的在端详,沈星安静坐在一边看他,没有出声打搅。

    裴玄素眉目沉沉,他到底要不要把墨玉牌给明太子?

    如果给,他要怎么给?

    他再从中要得到什么好处?又或者造成什么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裴玄素神色凌厉,那双剑眉和丹凤眼带着一种幽黑沉沉的摄人之色。

    然事实上,计划赶不上变化,什么时候抛出墨玉牌,根本不需要裴玄素去思考。

    ……

    过了神熙女帝那一关,所谓朝廷自辨,根本不需要裴玄素去操心。

    次日早朝上,裴玄素沉声自辨一段之后,自有太初宫朝臣全力反驳陈证,一一将东宫攻击反驳回去,中立派的问讯最后也正常回答了大部分。

    神熙女帝最快速度把裴玄素拉出这潭浑水,太初宫另有前军都督府的左都督、神威将军、明英侯何炳文把这事儿扛下来了——何炳文这次也西去了。

    等何炳文在这边慢慢撕撸清楚,别耽误了裴玄素那边的事。

    朝廷之上,裴玄素慢慢抬眸,和明太子对视了一眼,两者皆面色沉沉。

    紧接着,朝会散了不久,神熙女帝的赏赐和加封恩旨就下来了,裴玄素晋爵齐国公,加封少师,赐金赐帛赐帑币等等。

    神熙女帝手腕强而有力,她不动裴玄素,那就是重重的封赏。

    然后就在裴玄素返回东都,正要去往延福坊之际。

    明太子第二击出手了!

    几乎石破天惊,裴玄素不是阉人!

    可这个时候,别说裴玄素是不是阉人,哪怕他真的不是,神熙女帝也断言他是!

    必须要东宫拿正了证据。

    这也是明太子再三询问过张凤之后,对裴玄素采取的雷霆第二击!

    神熙女帝大力压下断然否认没关系,宫中还有刷茬。

    ——所谓刷茬,即每一年,宫籍太监都被被检查一次下.体,以防长出“茬儿”来。

    若不幸运长出肉芽肉条,还得再去蚕房一次,刷干净了,伤好之后,再次检视,无碍了,才勾去名册的。

    大燕的阉宦管理,规矩条文其实还是很严格。

    但怎么说,到了裴玄素这个高度的太监——别说他这么高,就算朱郢房伍这样的掌队,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检查者也是司礼监的太监,谁会得罪自己头顶上那一拨权宦呢。

    所以也就是来府里走一走,喝杯茶,请了安,而后就说检查完了,勾了名册就完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上一度的刷茬,裴玄素正在南下十六鹰扬府。

    他忙得不可开交,也没人这么不长眼,提醒说裴督主没有刷茬。

    大家都不以为意,负责刷茬的太监随便勾一笔,事后还去永城侯府讨了赏了。

    但偏偏,现在张凤察觉不对。

    明太子下令底下立即翻查这些事情,本来已经约定成俗的事情,很快就那个勾册子的太监拿下审翻,裴玄素去年并没有刷茬。

    同时,有人直指裴玄素不是阉人。

    这些直指,神熙女帝不理会也就没这回事了。

    但刷茬漏了,按规矩是要补上的。

    这一点,连神熙女帝都无话可说。

    神熙女帝不禁皱了皱眉:“这个裴玄素,不会真的有问题吧?”

    她一下子想起沈星和沈星的爹徐四,心里也不免有些嘀咕,神熙女帝不禁皱眉,若是真的,当真胆子够大!

    梁恩嘶了一声:“不会吧?那裴督主得往哪儿养伤?伤好后还要检查过后领衣服,才能去报道入籍呢。”

    梁恩自己是太监,这些细节他知道得多一点,所以他觉得不可能。

    神熙女帝敲了敲御案,吩咐梁恩:“你马上去安排一下。”

    不管裴玄素是还是不是,现在他都得不是!

    为防万一,神熙女帝立即令梁恩去安排刷茬的人。

    可明太子早就准备,最后前往永城侯府负责检查刷茬的四名司礼监太监。

    一半是东宫的人;一半是太初宫的人。

    然而裴玄素和沈星当天在这个流言流出的时候,两人是同时闻讯的。

    两人脸色当场就变了!

    第113章

    齐国公府。

    新的敕造金漆匾额替换了下来,府邸上下正振奋雀跃之际,那一则消息突兀抵至的。

    照顾裴明恭的太监和侍女赶紧把他哄回去了。

    刚刚入夜,气氛陡然骤变。

    偌大的前厅内,刚挑起的灯火在灌进来的夜风中扑簌簌跳动,梁彻等人俱在座,各色鲜艳赐服原正看着上首的裴玄素在说话,闻言一愣,赶紧先看裴玄素脸色,见后者如常但愠怒,心中一定,霎时大怒:“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

    重检刷茬,这是一个相当侮辱的行为。

    如今的裴玄素已经不仅仅是个阉人,他晋爵齐国公,加封少师,少师是三孤,号掌佐天子,经邦弘化,有辅理朝纲之责。况且裴玄素党羽齐全,权势足够,随着这一加封顺利成章推至巅峰。

    当朝第一权宦,大燕开国以来权宦不少,但从未有一人能集特权和正经朝堂身份于一身的,他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高度。

    炙手可热,已经和寇承嗣张陵鉴秦钦等人并驾齐驱。

    偏偏受限阉宦的身份。

    说真的,检视刷茬这一件事,于如今权位的裴玄素而言,当真是一种侮辱了。

    在场的基本都是阉人,被赤果果掀开阉人的创疤,主辱从死和那种感同身受,让人所有人的都出奇的愤怒了!

    年轻些的如朱郢,气得眼睛的充血红了,当场从末座上匡当站起来,抄起了腰间那柄华丽制式的雁翎剑!恨不得立即杀去东宫,把那些人都给创死了。

    在场梁彻等人所有人都群情激昂,恨怒到了极点。

    上首裴玄素靠坐在檀木太师椅上,他的姿势始终唯有变化,神色沉沉:“都坐下来。”

    他抬手按了按。

    大家这才喘着粗气,慢慢先后坐回身后的椅子上。

    风停了,烛火明亮,冰盆的沁凉之意充斥整个偌大的厅堂,裴玄素神色冰冷阴沉,一字一句:“早晚有一日,我会让谁也羞辱不了我们。”

    大家心血上涌,霍地站起“啪”地重重单膝下回,厉声:“是,督主!”

    裴玄素冷肃抬手,沉声:“好了,都起来。”

    “是!”

    ……

    裴玄素勉强撑着,沉声如常,把接下来的事情都安排了一遍,众人纷纷领命而出。

    最后,他招手让梁彻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梁彻神色顷刻凝重了下来,仔细听完,低声领命,掉头快步出去了。

    这时候,所有在座的人都离开了正厅,除了另一侧主位上一直紧张但勉力保持平静的沈星,还有两人的近卫。

    裴玄素蓦地站起来了。

    沈星心领神会,她赶紧跟着站起,回头小声吩咐徐喜一声,让他去看看徐芳徐容,并好好休息一下,今晚就不用过来了。

    徐芳徐容负伤,徐容伤势还不轻,沈星向来都是个心肠柔软的主子,很体恤他们,今夜她能蹭裴玄素的护卫,还有邓呈讳张合他们在,徐喜不疑有他,于是就去了。

    裴玄素掉头快步往后面两人起居的正院走,沈星赶紧跟上。

    哗啦啦一群人进了院子,一进房门,裴玄素脸色当场就变了。

    “怎么办?现在咱们要做什么?”

    沈星脸色也撑不住了,急得眼睛都红了,仓皇惊慌,急忙握住裴玄素的手。

    现在怎么办?

    只能够尽力准备,创造一些斡旋的条件了。

    裴玄素面沉如水,顾不上废话,立即招手跟着冲进来同样脸色大变紧张到极致的冯维孙传廷邓呈讳三人,他心念急转,迅速吩咐下去。

    幸好这个院子有地道,冯维三人冲出去,除去装点门面让外头看起来没有异常的护卫人手之外,其余人几乎全部点齐,跟着他们火速穿地道而出,去紧急换衣后去寻找安排人手。

    安排和购置帐缦,各种装饰遮挡物石材,甚至床都换了,最重要是飞马去京郊寻他们的匠人,得赶在宵禁闭城门之前赶回来。

    连夜动工,必须挖出一个房内的汤泉池子,把卧房明堂次间稍间五间大房全部打通,悬挂帐缦增设摆设,蒸汽微腾,尽可能加正常又遮挡视线的东西。

    这些近卫,本来就是裴玄素再三筛选过后才放在身边当贴身侍卫的,这次又再筛了一遍,少数几个已经全部找借口打发出去了。

    剩下的绝大部分,贾平他们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但俱没有异议,反而精神一振,他们意识到自己彻底进入裴玄素的腹心圈子位置了,都很激动,又紧张,急急跟着队长冯维三人从地道狂冲而出。

    夜色已经黢黑了,府邸远处的蝉虫没有被粘走彻底,声嘶力竭一样嘶鸣着,在这样的夜晚让房内更显安静和和紧绷。

    外面冯维贾平等人尽量放轻脚步急促穿过廊道,往地道所在的抱厦方向跑去的声音。

    声音很轻,但裴玄素这人异常的耳聪目明,听得非常清晰。

    沈星打开窗子望了一眼,又紧张关上,她回头看圆桌边的裴玄素,后者眸色沉沉神情紧绷凌然,而她的心跳急重得快要蹦出来一般。

    两人对视了一眼,俱在对方眼里看到一种压抑的紧绷。

    冯维等人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万籁俱静,沈星很紧张走回圆桌边,站了一会儿,才想起坐下。

    “明日的检查,必须到这房内。”

    裴玄素深深呼吸一口气,种种剧烈的变故和起伏,在这巨政变倾轧即将发生的前夕,一波接着一波,几乎没有让人喘得过气。

    但,也不算太让人意外。

    要是风平浪静,才是不正常的。

    这个检视刷茬,于今日的他而言,是侮辱,却也是最大的危机。

    这样异常的紧绷的氛围之中,裴玄素还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当初大理寺狱苦熬挣扎的凄凉惨痛和被拖进蚕房的过程种种屈辱。

    他甚至一瞬间想到了梦中,真正去了势的那个人的种种传达给他的那种巨创阴沉感受。

    这种种的情绪,以及巨大的危机之下,裴玄素有一种心脏都在狰狞战栗的感觉。

    他深深吐纳几口气,把那些情绪都压下,脸色沉沉,他从怀中暗袋取出了那枚墨玉牌,捏在指间,哑声:“实在不行,唯有把这玩意扔出去!”

    裴玄素一把握住沈星的手,因为他从沈星闪动的眼眸和面上神色中看到一种自责和后悔。

    “我不后悔。”

    他紧紧攥住沈星的手,哑声:“再来一回,我也会这么选择的。”

    这一瞬,他想起梦中那个人,几乎半人半鬼,连男人的象征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没法承受也根本接受不了。

    裴玄素一把将沈星抱在怀里,沈星一瞬间也想起了前生的他种种创病和和艰难,一刹也眼眶发热泪盈于睫,她脑袋埋在他怀里,竭力忍住,赶紧眨了眨眼睛,把溢出的泪水无声浸到他的衣襟上。

    裴玄素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用力抚了几下。

    他仰头,深吐出一口浊气,咬紧了后槽牙。

    后悔是不后悔的。

    但从未有一次危机如此简单直接又致命,一旦证实,罪犯欺君,将马上处死。

    ……

    检视刷茬的内府和司礼监官员和太监,第二天一大早就抵达齐国公府了。

    看起来似乎普普通通的一队人,从皇城的内府和司礼监衙门而出,却聚焦几乎整个京畿的视线。

    非常值得一说的是,这次除去各有两名负责的大太监带着随队的五六名小太监之外的,两宫还有内府的官员同来。

    内府二十四衙门,基本负责都是管理内廷和宫籍的太监宫女档案的。阉宦掌事的居多,但同时也有吏部和礼部的官员兼任一些内府官职,负责监督的,这是太.祖朝留下的规矩。

    到了神熙朝,神熙女帝废除了很多这方面的规矩,但她给了阉宦越来越多的权限,也想着留有一些监督的,于是有一部分就没有废。

    但随着赵关山赵明诚裴玄素梁默笙等权宦辈出,在赵关山赵明诚时期,随着监察司女官的建制和完善,分去这个监督之权,那些兼职的礼部官员都一般就是偏挂名,基本不太管内府的事了。

    但他们有权管吗?正经职权上来说是有的。

    东宫来的是郑密,明太子的股肱心腹,这个留着八字胡非常慎敏观察能力也相当强的中年男人,昨夜就在内府值房睡着,一大早换上绯红的官袍,登车率队带人直奔齐国公府来了。

    郑密那双三白眼又狠又厉,钢挫般盯着开启了车门的庭院深深齐国公府。

    太初宫那边,神熙女帝立即安排了另一名内府官员,叫曹同恩,也是和裴玄素认识的,他和郑密官阶相仿,已经一路明争暗斗剑拔弩张到这里来了。

    两位内府官员是负责监督的,而负责动手检查的则是四位五品大太监,他们专门负责掌册掌藉,包括检查刷茬的。昨天一日,司礼监的掌册司已经明争暗斗了好大一番人员变动了。

    要说阉宦都是裴玄素的人了吗?

    不全是。

    别忘了还有个当年稍胜赵关山一筹的权宦梁默笙。

    除了御马监之外,外面的宦营、东西提辖司等等在外的阉宦衙门都在裴玄素的执掌之中了。

    内廷裴玄素的手也伸得很深。

    不过内廷和二十四衙门到底名义上大部分还是是归司礼监管辖的,也就是梁默笙的管辖。

    所以御马监和宫廷内部,裴玄素渗透不浅,但总体还是算梁默笙的势力范围。

    这两年,裴玄素不断剔除梁默笙放到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人手,屡屡都非常精准。梁默笙暗中磨牙,但没办法,裴玄素手段太高眼光太犀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彻底收拢宦营。

    现在的裴玄素,风头早已经压过梁默笙很多,超越对方成为当朝第一权宦了。

    反正说了这么多,阉宦阵营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明太子很早之前就渗透了内府阉宦宫人,现在提起来就能用!

    神熙女帝就更不用说了。

    正经名义上,连裴玄素都是她的人。

    昨夜裴玄素一宿都没睡,他晚膳之前就拿到内府的官员名册,一看上面有郑密,他脸色当场就阴沉下来了。

    果然,没多久讯报来了,定下的人果然是郑密。

    另外还有两个大太监,一个叫董问舒,一个叫高兴旺,都是圆滑混得风生水起的精明人物,这次之前,没人知道他们早早就投向东宫了。

    一看见这三人组合,裴玄素阴着脸把那张纸摔了!

    裴玄素安排沈星换了个院子睡觉,去了裴明恭那边的厢房,但她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着,次日天还未亮,她就爬起来,匆匆跑去正院卧房那边一看,整个房间已经大变样了。

    偌大房间摆设奢华,红毯铺地,金玉摆设错落有致,非常有当朝权宦寝卧的奢菲模样。

    分隔多用垂帷,夏日帷帘轻薄,窗一开在飞扬错落,左边尽头大稍间已经成了一个水滑石壁的汤泉浴池。不知从哪弄的池子原样挖起搬过来的石材,石制瑞兽趴在池边,张开嘴汩汩不断吐出温热的泉水,泉池八分满,超线自动流出去。

    这汤泉其实是假的,家里这座府邸原来是个宗室伯府,汤泉眼是有的,但在东北角,不管裴玄素和沈星都没用过,临时引工程太多也会让院外知道,现在裴玄素也不排除府里可能会有别人的眼哨,这是不行的。

    所以这是临时烧热水,直接从院子那头通过管道输送过来了——这一切等回头再补建上,一切等过了关再说。

    汤泉是用隔扇墙隔开的,但可以全部拉开,这也是正常夫妻情趣之一,但只有门一开,整个房间的都会有溢出的蒸汽。

    除去右边稍间的小书房——正常检视也不会去那边。

    其余的这边,尽力布置成一种奢菲又多薄纱垂帷和淡淡蒸汽的多眼障样子。

    一夜时间太短,最多只能做成这样了。

    接下来,最关键的,还是要看能不能把那些人引到这边来检查。

    ……

    一大早,身穿绯红官服和石青云海纹品阶大太监的郑密董问舒等人就到了。

    宫制的大车小车,后面跟着几个跟随出宫的禁军和一队小太监。

    裴玄素一身深紫色升龙盘蟒过肩华丽的蟒袍赐服,近乎黑色的玄紫云锦在长明灯光和折射日光下华光流动,异常的奢菲摄人。

    他垂眸用着早膳,管事太监章世虔就来禀:“主子,内府和掌册司的人到了。”

    裴玄素银箸并未停下,他淡淡道:“让他们等着。”

    他这样身份的人,让一行人晾在正厅等着,非常符合他的身份和不悦。

    郑密和董问舒二人对视一眼,郑密轻哼一声,自行落座等着。

    在这个偌大奢华的国公府邸厅堂,他们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听见偏厅方向官靴落地的微动,郑密立即抬眼,艳丽俊美摄人威势又有几分阴柔、神色沉沉不悦的紫袍青年权宦自花厅方向的后房门缓步而入。

    方才还在和太初宫那边的人唇枪舌剑的董问舒高兴旺都不禁闭上了嘴巴。

    裴玄素的威慑感确实相当重的,被他冷电般的目光扫了一眼,都感觉浑身骨骼都为之一透。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裴玄素落座主位,底下监察小队全部站起,不管谁的人,先俯身见了一礼。

    哪怕是郑密,官阶也比裴玄素要低。

    但这一次危机从这行人踏入府门的一刻,就开始了!

    高兴旺高太监一被叫起,就立即尖声道:“裴督主,小的也不废话了,每年一度,咱阉人人人都要的,落下就补上,裴督主请吧!”

    高兴旺董问舒瞥了身后小太监一眼,又随意扫了扫,他们选择了侧边的偏厅,小太监们立即捧着册子和托盘等物要走过去了。

    这怎么行?!

    裴玄素身后的宦卫脸色一变,非常愤怒的样子,贾平厉声喝道:“竖子尔敢!羞辱我家督主,是不是找死?!”

    这些个高门府邸的前院各个厅堂,全都是高阔大深的样子,两面全都隔扇墙,上面的窗户可以全部拉开,非常敞亮尽显高门威严。

    但同时,因为要大要透亮,墙壁能打通的全部打通,偏厅和正厅相隔的也仅仅只是一个接天连地的有门多宝阁而已。

    加上是夏日,窗纱非常之透薄,可以说站在外面廊下,是能隐约望见厅内情景的,哪怕已经全部掩上门窗。

    对于裴玄素这样身份地位的高官权阉,这绝对是个羞辱,所以裴玄素昨夜才会连夜返回正院,下令紧急改建。

    贾平等人勃然大怒,也有理可循。

    太初宫这边来的官员曹同恩,和另外两个掌册司的大太监,张行珠、姜陶。

    三人在裴玄素出现之后,也不禁抬目暗自打量了一番,毕竟现在流言一日满城风雨,当然他们知道这是东宫放出来,但这位裴少师究竟是真阉人还是假阉人呢?

    其实两个大太监也和梁恩抱一样的观点,在不知道莲花海底下地道和狗洞的情况下,就很难认为有净身的空子去钻。

    这一点他们也私下和曹同恩说过了。

    曹同恩心里有底。

    但怎么说呢,所谓无风不起浪,他们也还是有一些担心的。

    但不管裴玄素是不是假阉人,神熙女帝已经下了死命令,裴玄素都必须“不是”!

    他们是领了任务来的,不拘裴玄素那边说的是什么,他们都会绞尽脑汁全力在这边给斡旋。

    闻言,当下张行珠眉头一皱:“郑大人,董掌册高掌册,这可不适合啊,我们掌册司检视归检视,可从来没有侮辱高阶大人们的规矩。”

    这年头,身份上去以后,一切都会留有体面。

    这不是潜规则,而是大燕律都如此,比如皇族处死,是不会采用斩首凌迟之类不留全尸的方式,最罪大恶极赐死,也就采用白绫或鸩酒。

    两拨人马立即唇枪舌战一番,但终究太初宫的人这边有理有据。

    董太监和高太监不得不闭嘴,那些小太监等了一会,最终走了回来。

    郑密一直都没有怎么吭声,但那双锐利眼眸一直盯着上首镇定自如的裴玄素。

    假如裴玄素真是假阉人,今天他是必要其死的!

    就算昨夜临时切了,也不行!!

    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俱凌厉一刹,裴玄素冷哼一声,杀机崭露,他霍地起身往后面而去。

    郑密亦冷哼,“跟上去!”

    他厉喝一声,当即率先紧随裴玄素往后方而去。

    我倒要看看,你要往哪儿去!

    哪里都一样!!

    大小太监和宦卫泾渭分明,哗啦啦都急促跟了上去。

    昨天一夜,贾平他们很多人直接跳下去跟着匠人力工一起连锄带挖的,锄头铲子和空间不够,很多人直接趴在边缘用手掏。

    那个四尺深的偌大池子能一夜挖出来,当真是非常不容易。

    很多人手指头都挖损挖破,为防露馅今天都不能到前面上值了,就躲在他们在正院的茶水房间里,屏息透过窗纱留意着院门那边。

    骤然纷杂脚步声响起来,有边缘位置能望见院门的,深紫绯红石青衣摆一闪而过,一队大小太监和内府官员跟着他们督主快步进了院门。

    所有人立即屏住了呼吸,紧张得都不敢动弹了,只竭力竖起耳朵听着。

    跨进了这个院门,裴玄素这边的,不管明里暗里,所有知情者全部提起了心。

    千钧一发,就在接下来的一刻!

    ……

    一行人疾步进了正房,后面小太监队伍已经被冯维等宦卫转身拦下了,进房的除了裴玄素,还有郑密曹同恩及四名负责检查的大太监。

    门房“匡当”阖上,室内比室外稍昏了几个度,但人的目力依然视物非常清楚,垂帷层层,橙红石青色的轻纱被一下带来的风扬起来,飘逸奢华。

    裴玄素心里却已经怒发冲冠,他五感相当敏锐,这行人一进来房间,他就嗅到了催///情药物的甜香味道!

    对方竟然用了药!

    董和高两名大太监亲身携带的脂性香囊。

    ——阉人没了那睾///丸,用这类的药物想要达到效果,用量至少是常人男女的几倍以上。

    真难为郑密了,春天的药没有正宗的解药,就算提前服用了凉血疏解的药物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房内还有一人,是沈星,她刚刚沐浴而出,一身浅粉杏色的披帛襦裙。看样子,她是刚起床从浴房洗澡后出来,鬓发微湿,隔扇开门,一阵有些热的蒸汽自汩汩水声的汤泉浴房弥漫出来,淡淡溢开。

    沈星惊讶:“怎么……是来这边吗?”

    她声音微哑,脸色苍白,薄纱夏装外裙上衣之下,左臂还缠着绷带,显然是在水道受伤了,睡晚了才起的。

    裴玄素立即迎上去,扶着她,轻声道:“没大事,稍候一会就好了。”

    沈星一脸不悦,盯着郑密等人,少女冷声道:“真是无中生有,居心叵测!”

    郑密一句废话都不说,一扫沈星,视线立即回转裴玄素身上,冷声:“裴少师,请罢!”

    他冷冷道:“我有个弟弟,死在了弥州,拜裴少师所赐!”

    所以,今天,于公于私,偿命来吧!!

    郑密和张凤相熟,了解张凤的本事,也相信张凤的判断。这几天他亲自看过大量的阉人作样本,仔细观察也用手摸过,没有一个正常喉结的。哪怕接近成年才阉割,喉结也只有正常男性一半大小,他更加笃定。

    今日裴玄素一身深紫色蟒袍赐服,排扣到颈脖,喉结半露,目视倒是偏小的,可郑密是明太子的心腹股肱之一,他见识过巧夺天工的易容,如明太子的左脸。

    郑密快步逼近,董问舒高兴旺紧随其后,曹同恩、张行珠、姜陶也急步跟上去。

    郑密冷冷:“且不要耽误了,裴少师!”

    已经避无可避了!

    裴玄素面上没有一丝的露怯和回避,他冷冷盯视这些人,冷笑,迅速开始解领口的排扣,“刷”一声把深紫色的冰丝云锦赐服衣襟给拉了下来,露出遒劲身姿和雪白的中衣。

    因为裴玄素上前迎沈星,他们此刻正站在垂幔轻纱很多的内房,站在床沿前脚踏的前方的位置,汤泉薄烟轻轻溢出,风自气窗灌入,轻纱微动。

    郑密一把掀开面前的轻纱,正要逼近上前,却被曹同恩伸手拦住了,“哎哎哎,郑大人,咱们是负责监督的,还是站在这里吧!”

    上前检查不是他们的活,他们站着看就可以了,“陛下口谕,裴少师为国尽忠,必要给予体面。”

    所以,除了规章制度内的动手的人,余者一个都不许动,监察官员就规矩站在几步外,眼看手勿动,给予裴玄素尊严和体面。

    曹同恩也是正常男性,这时候他已经脸红气喘,烈性的药物让他明显晕眩和冲动了起来,曹同恩心里大骂,东宫这个狗东西!

    但他用力甩了甩头,脸红脖子粗,一步上前,挡在郑密面前,又破口大骂:“谁带这些破烂玩意!”

    他睃视,冲上去摸索一阵掏出董高两太监藏在袖口的香囊,打开窗户一把扔出去,飞速折返,继续站在郑密侧面,盯着随时拦截。他心里挺着急的,不时扫视己方的张行珠、姜陶两个大太监。

    但到了这份上,张行珠姜陶也没有办法,是得脱掉按规矩看或者伸手触摸的。

    香囊虽然被发现了扔掉了,但脂类药物的香味熏烤后非常浓郁,经久不去,非常顽固,通风后也依然能残留很久,非得做了那事才能纾解的。

    郑密也不怕拖,裴玄素已经嗅进了一定量的药物,这药物是特制的,除了解药,提前服用过别的预防药物都不好使,假若裴玄素并非阉人,拖得时间愈长,他必定现出丑态,绝对撑不住的。

    裴玄素抽开金镶玉腰带,摔在地上,他一面脱下深紫外袍,冷冷盯着董问舒和高兴旺两名掌册司的大太监,他冷冷哼笑:“你们最好想清楚了后果,但愿你们的主子能撑到最后胜利。”

    否则,他可是太监的头儿,阉宦的老祖宗!

    裴玄素这话说得冰冷含戾,那董高两名大太监不禁心中一顿,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坚持,狠戾得近乎狰狞的神色不变。

    郑密一瞬不瞬,盯着轻纱飞舞后的长身而立宽衣解带的裴玄素。

    可他们下了这个药物,不得不说,却也是个机会。

    沈星正急得不行,他们原来商量了好些方案,但实际操作却发现是那样的难,这东宫的人带来这种烈性药物,却不得不说,裴玄素瞥过视线微微一扫她,沈星自己也想到了。

    这个时候,她已经感受到了那种烈性的药物了,她身手远不及裴玄素,甚至已经起效了,脸蛋泛起红晕,她有些晕眩,呼吸灼热,心燥如火。

    沈星当即跄踉两步,蹙眉用手捂住额头,往床上倒去,“……香囊是什么,东西?”

    她软面条一般倒在床帐垂下的大床上,裴玄素一惊的样子,急忙去扶她,但站位问题,两人翻滚倒在大床上。

    帐内还有一个人,这床甚至是翻板的,躲在床帐内龟息穿着和裴玄素一模一样的寝衣的高瘦年轻男子,正是韩勃。

    韩勃身形和裴玄素最像的,脸上也带了浓妆,勉强弄得几分相似。他昨夜知情之后,破口大骂裴玄素,但心里却又觉得好,最后说,以后他们的孩子怎么也得分他一个让他当上义父,就急急忙忙去试妆去了。

    昨晚一宿,多少人都没睡过。

    就在裴玄素搂着沈星倒下床的一刻,董问舒高兴旺两名大太监急忙冲上去,张行珠、姜陶也赶紧跟着冲上。

    郑密本来要厉喝一声,让裴玄素立即站起来的。

    可他也是有身手的人,哪怕比韩勃裴玄素差些,但也是非常不错的,裴玄素接住沈星的一瞬,面上明显真情流露显出急色,手中的深紫赐服直接就落地了。

    这边接近汤泉浴室门口,脚踏左侧通往浴室的门口的位置没有铺地毯,光露的黑金色的水磨砖石地面,那蟒袍刚好落在那里的。

    夏日冰丝云锦非常之薄,然后郑密就听见很轻微的“叮”一声,玉质东西隔着衣料碰到水磨大金砖面的很轻微声音。

    同时那外衣是襟口打开的,内里的明袋暗袋都可以看清楚,并无明显有梅花牌形状的东西。

    但这一瞬,郑密霎时想到的是像沈星最开始那样把东西缝制进衣物夹缝。

    这一瞬间,郑密心一动,几乎是马上,他整个人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来了。

    曹同恩呼吸紧促,已经快撑不住了,郑密闪电般伸手,无声在对方后颈往上几分接近脑干的位置,一提并用力一掐,曹同恩当即昏迷过去。

    郑密将曹同恩放倒,所有人背对着他,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裴玄素是不是真太监了,真的假的交给董问舒和高兴旺,他趁着这个机会,飞速冲到脚踏一边,俯身飞快摸索那边蟒袍还有金玉腰带,最后还真在腰带靠近边缘的位置,摸索到一个几瓣梅花轮廓的小东西。

    郑密几乎马上,大喜过望,立刻抽出靴筒短匕,飞快动手割去。

    取出墨玉牌,他也是有见识之人,映着光线飞快正反看了几眼,很快和裴玄素当初一样,发现了那个小坑的玄机,他抽出发簪一刺,果然一分为二,他刷地一看,应是真品。

    而床上,裴玄素陷入蓬松的薄被之间,权贵人家用冰盆,夏被是薄薄羽棉的,床帐轻纱间,裴玄素闪电松手,往后一翻,拉起被子裹住全部的自己,韩勃闪电补位,搂住沈星。

    董问舒和高兴旺急了,两人也渐渐感到药物影响,并且生怕迟则生变,一扑上来,立即不顾一切往“裴玄素”裆间要害之地重重一把摸下去。

    摸了一个正着。

    两人前后手,立马缰住,不可置信,被张行珠和姜陶一把掀到一边,张行珠姜陶两人也伸手摸了一把,登时放下了整颗心。

    两人顺带往上望了眼,“裴玄素”半张侧脸,他们登时喜笑颜开。

    “好了,好了,裴少师,小的们得罪了得罪了!”

    张行珠和姜陶把董高二人拖起来,赶紧合拢帐子,“请少师大人先行更衣,额,”想起这该死药物,但还是先更衣吧,“先更衣,先更衣。”

    四名大太监退到脚踏下,这时候董问舒和高兴旺没能拿住郑密百分百笃定说过的假阉人,心中不由生出两分咯登和怯来了,急忙抬眼看郑密。

    但裴玄素为了脱身,抛出的可是真的墨玉牌,这时郑密心如飞箭,生怕裴玄素起来捡起衣服一穿就发现纰漏,他就没法带着墨玉牌离开齐国公府,很不得两肋生翅,马上就走。

    裴玄素一撩床帐,他披上寝衣,脸上薄薄红晕和高兴旺等大太监一样,他脸上被侮辱的阴沉余怒,郑密已经把曹同旺摆成药物不支的样子,后者短暂昏迷,醒来,药物上行,躺在地上呻//吟蠕动起来。

    裴玄素冷冷瞥了这群人一眼:“滚吧!”

    他扬声喊了一声冯维:“把曹大人扶出去,安排大夫和人伺候,这两位掌册也是,都照顾好了。”

    大床的床帐之内,沈星的轻吟低低的,张行珠和姜陶药物影响虽没那么厉害,但两人秒懂,笑呵呵抱拳恭维两句,赶紧出去了,不能耽误了裴少师和夫人。

    一行六人,连走带扶,郑密佯装出不信恼怒之色,还要再检一遍,被裴玄素大怒和张姜两个大太监联手拒绝,最后也不甘出去了。

    外面纷杂的人声,终于退去了。

    韩勃从床帐里面窜出来,呼吸急促脸面也泛红,他飞快往后窗窜去了,“要死了要死了,这群王八蛋!”

    妈的,他从来没有找过女人,这回他要怎么办?

    裴玄素也顾不上韩勃了,他有常识,这类烈性药物已经行药起效,汤药已经来不及了。

    他冷冷盯视窗纱外先后出了月亮门的郑密一行人,迅速收回目光,韩勃飞快窜走,裴玄素不再压制,白玉般的脸颊爆红,呼吸也紧促起来了。

    他急忙撩起床帐。

    两个人翻滚着搂在柔软的床榻上,浑身的都要烧起来一般。

    第114章

    于私人情感上,今天本来应该很高兴的。

    虽歪打但正着,本来两人就商量好的,水道秘钥的事情完了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但药量实在太大了。

    一阵阵浓烈甜香体感越来越馥郁,沈星身体素质和抵挡药性本来就比不上裴玄素,拖的时间一久,脑内一阵阵晕眩,身体痒意热意汹汹上冲,想要燃烧起来一般,而视野因为猛烈发作的药性翻腾甚至感觉呈现幻影旖旎般的四周一片隐隐模糊。

    她的世界的,除了汹汹的感官感受,只有视野中心的这个男人。

    轻纱飞扬,床帐垂逶如丝般的绸缎软化,堆砌了数床羽毛般蓬松馨香的丝滑软被,连那熏香都是菲靡的浓郁龙脑香,气窗的风灌进来,那华丽飘逸的垂挂像美人之乡一样飘扬翻搅了起来。

    两人重重地倒在了橙杏朱红满目热烈色彩又华贵飘逸的床榻上,翻滚着,用力地缠吻在一起。

    偏偏就是这种翻滚,让沈星更加晕眩,药性上行,她眼前模糊又清晰。偏今天裴玄素严阵以待,颜面上化的一个最貌似自然但最浓的妆容,危机当头两人先前没想过这一点,但却不约而同照着前生裴玄素那张艳丽又有几分阴柔的摄人面庞去化的。

    这一刹那,裴玄素的脸就近在咫尺,简直仿佛前生的那个人重生一般!

    一瞬之间,药力上行的晕眩,沈星恍惚间甚至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生。

    两人动作太大的,裴玄素的背重重撞在大床里侧的多宝阁上,上面的东西哗啦啦掉下,包括七八个大小匣子。

    这地儿本来就是放下临睡使用和赏玩的东西。贾平先前不知,裴玄素和沈星刚赐婚同房之际,他给贴心准备了一些好东西,太监同房用的,冯维三人包括裴玄素当时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就一直由得它们留下来了。直到昨夜仓促准备,这小多宝阁空荡荡肯定不行的,于是贾平他们就把这些东西搁到这里来了。

    如今匣子锦袋统统掉下来,里面的东西也哗啦啦翻了一床里边,一条条,一根根的,暖玉的冷玉的碧色墨色黄色白色什么都有。

    沈星讨厌了这些东西一辈子,但再度见到,她连心尖都颤抖。

    迷离中,感觉身上的衣物被人一件件扒下卸去,沈星恍惚间,她分不清前世今生,粗热喘着气,她下意识拿起“他”最常用的一根碧色的东西递给他。

    这么一递,直接给裴玄素递破防了。

    他浑身快爆炸了,但他对药物抵抗确实比沈星更强,沈星已经满面酡红眼神迷离,但他的脑子依然清醒得得很,他急促地急不迫待,两人已经坦/诚//相见了,他感觉热血上冲鼻血都快喷出来了,然后斜楞里突然递出一个碧绿色的东西来,那一瞬的错愕,脑子“轰”一声,然后他还听见沈星嘴里喃喃的,“裴玄素,裴玄素!”

    他整个人都炸了!

    那一瞬无名怒火,直冲天灵盖,席卷燃烧他整个人的理智,裴玄素简直怒不可遏。

    一直以来,他谨守的净土,他唯一觉得独属于他的地方,给予他无数信念支撑和慰藉之处。

    竟被那人强势染指!!!

    简直被人在心口重重戳上一剑,那一刹的不可置信的和被背刺的怒不可遏。

    药性伴随着上冲的怒焰,裴玄素眼睛都红了,他已经快憋不住了,他一把狠狠抢过那个东西,重重地砸在地上,“彭”一声!他用力到了极点,铺着厚厚的大红地毯,那碧玉竟然也被砸了一个粉身碎骨,崩裂的碎玉飞溅得满地都是,甚至反溅上床,溅在两人的身上和床上!

    划过裴玄素的脸,留下细碎不见血的划痕,他一膝盖重重跪下去,碎玉锋利的碎面扎成血,一股尖锐疼痛直达他的心脏根蒂!

    他恶狠狠扑上去,恨道:“别喊裴玄素!我不是裴玄素——”

    “我也不需要那个鬼东西!!”

    让它去死——

    让“他”也去死,全部都去死!!

    裴玄素重重覆压,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脸,厉声:“你看看我是谁?!”

    他拉着她的一只手沉下去,让她握住那独属于他的鲜活东西,看着因为变故有些勉强清醒沈星,他让她不错眼盯着他,这才重重沉下去。

    他完全不理会那些碎玉,膝盖摩擦出了血,疼痛感让他越发疯狂起来。

    疾风骤雨,席卷一切。

    ……

    这一天早上,沈星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两者的不同,那真的是完全不一样感觉,强烈的区别和感官刺激席卷她整个人和灵魂。

    裴玄素顶着一张一摸一样的脸,他也真真切切成功了,让沈星彻彻底底感受到两个人的区别。

    沈星可能再也无法将前世今生混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带来的截然不同的灵魂震撼。

    只是可惜,裴玄素的心态已经回复不了从前了。

    从她身上下来之后,已经是半上午了,室内馥郁甜香还有残留,但彻底纾解后的两人已经基本不受其影响了。

    他跳下床,站了一会儿,胡乱套上白色绸裤,他在床前踱步了一会,冲到对面的窗边,“匡当”一声打开窗户,窗外哗啦啦下起了大雨,阴沉沉的天,带着水汽的潮风铺面而来,新鲜的空气让他脑子更加清醒,胸臆间的怒火也一拱一拱的,他快爆炸了。

    裴玄素“匡当”一声甩上窗户,他赤脚冲回床边,两只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握住沈星雪白的肩膀。

    沈星刚刚拥被坐起来,两人面对面,近在迟尺,在这个半上午的微昏凌乱的室内,他们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呼吸的味道。

    裴玄素恨声道:“我不是他!我不是他,我不是他!!”

    他嘶喊出声,这一瞬剧烈的情绪翻涌,他几乎飙出了泪,眼眶一下子就发热的。

    好吧,什么隐忍,什么理解什么体恤,统统都去死吧!

    他忍不住了!

    “你那所谓的前生,我没经历过的东西,怎么就能安在我头上呢?!”

    “你觉得荒谬吗?”

    他一声声,一句句,在质问她。

    她一瞬错愕,又瞬间惊慌手足无措的眼神和表情,他视而不见!

    裴玄素凭着自己的情绪一气儿说着:“我一直在体恤你,可你连我怎么想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终究是伤心,是委屈的。

    “我爱你,很爱很爱,爱到恨不得马上就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了你。我反省了很多,也一直小心翼翼。”

    裴玄素这一辈子,惊才绝艳聪明绝顶,他其实从小到大,都可以说从未这样反省过的。聪明人,举手无悔,而他的能力配得上他自尊心和自傲,他洞悉人和事,他只有进攻,要么嘲讽一笑不值一提,鲜少去反省或怀疑自己这件事究竟做得出对不对的。

    唯独遇上沈星,他真的一再自省,担心自己这没做好,那没做好,认为自己年纪大是个男人,合该多理解多体恤她,他一点都不愿意伤害两人的感情。

    “但我是个人,我也有伤心的时候。”

    说着说着,他松开了手,站在床边,仰头,忍住眼眶热意,有蓦地低头狠狠地看着她的脸和露出惊慌急切的眼睛。

    “他保护了你一辈子。”

    “我知道。”

    “我也能!”

    “我一直竭力在做!你知道吗?!”

    “你能不能看看我?!”

    哗啦啦的大雨声,仿佛将这个偌大的房间分隔成一个小世界。这个男人挺直脊梁站着,他是个擎天巨柱的男人,强势而无声,只身入局搅动风云伺机而动,只是这一刻却有着外头人怎么也窥不见的克制和伤心。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仪态全无近乎歇斯底里一般的陡然哑声:“我爱你,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入骨入髓,倾尽一切。

    “你知道吗?!我不想你透过我看他!!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影子?!”

    他说到最后,终究厉喝出声,声音由哑陡然拔高,一瞬间,眼前模糊一片。

    裴玄素是个成年男人了,他很成熟,但终究情之一字,让他翻江倒海歇斯底里。

    既然要说,那就一次性倒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只要有人犯了他的逆鳞,现今的他,将其剥皮抽筋血腥凌迟而死并不是一句玩笑话。他能毫不犹豫下手、见血,采用各种狠厉的手段让对方毕生难忘,甚至后悔来这世上一遭也不过稀疏平常的事。

    唯独对她,硬不起一点的心肠,他再厉喝,也动不了她一根手指头。

    只自己撕心裂肺,眼眶潮热。

    他真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摇晃她的肩!把他想要的东西都给晃出来!

    但他却又知道没用,晃是晃不出来的!

    爱情是排他的,是容不得第三者的存在的,他实在无法忍气吞声把自己当成那个“他”。

    他这一生获得太少,他心肺搅成一团,疼痛到了极致,他恨声道:“是不是我也得死一次!你心里才会留下一个彻头彻尾的我,真真正正给我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位置和记忆!!”

    沈星泪流满面,惊慌失措,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不,不是的,……”

    但裴玄素情绪翻搅到了巅峰,他想他再也无法留在这个房间,他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胸臆梗得疼痛到快要炸裂,他几乎是厉喊出声,热泪盈眶。

    再也待不下去,他蓦地转身,抄起衣物,直接甩门而出。

    第115章

    “裴玄素,不,二哥,二哥!”

    沈星慌忙拥被下地,她泪盈于睫,惊慌失措,急忙追上去。

    可房门的“匡当”一声摔上,他旋风一样快步沿着廊道已经疾步离去,很快走远。

    沈星没穿衣服,她没法继续追。

    哗哗的大雨声中,房内还残存着药物甜香和裴玄素方才的声嘶力竭仿佛还在,沈星趴着房门,她裹着被子,身体有些不适,但药力作用,她并无多少疼痛。

    方才肌肤相触的那种感觉依然非常清晰,和裴玄素的厉声诘问及泛红眼眶一样。

    她慢慢滑坐在地,捂着脸,哽咽痛哭。

    她从来没想过,带给裴玄素这样的伤害。

    因为一直都是他知道的,当初她和他说前世她喜欢的人就是他,想去弄清楚前生他是否爱她?他都是同意的,错愕但情绪并没有太多异常。

    他也默认了前世今生都是他。

    怎么会这样?!

    沈星在裴玄素的诘问下她简直是惶然,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裴玄素的真实想法。

    但刚才他激动压抑的情绪和通红一刹的眼眶,显然这个才是真的。

    裴玄素觉得,他和前世的“他”不是一个人,并深恶痛绝。他为什么不能接受其实一想也明白了,也并不很难理解。

    可他之前从未表现过,让她不知道他根本有那么厌恶和抗拒。

    裴玄素很爱很疼她,她一直都知道,在两人欢好之后他竟突然爆发了,可见他心内的情绪是压抑到何等的地步,井喷而出。

    沈星最开始是错愕,然后是混乱,紧接着惶然,她惊慌失措想解释,并很快就理解到原因了。

    她插不上话,她急忙想追他,可是她没追上。

    这一刻,所有情绪都转化为无边的自责,沈星是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他的。

    她第一个念头,也就是此刻最强烈的念头,就是道歉。

    她情绪翻搅,自责愧疚得无以复加。她惶然急切,想追上去用力道歉,检讨自己,祈求他的原谅。

    沈星掩面哭了片刻,她急忙爬起起来,冲到内室挪到另一边的衣橱里,匆匆打开取了身衣服胡乱套上,头发梳了几下束上,她就拉开门冲出了房间,往裴玄素离开的方向追去。

    邓呈讳张合他们不禁面面相觑,面露急忧,呼啦啦急忙跟上去。

    只不过,现今的局势,暗潮剧变。

    短时间内,沈星是没法找到空隙去道歉和祈求得到她的未婚夫的原谅了。

    ……

    积攒了多天的大暴雨,哗啦啦带着一种铺天盖地的磅礴气势泼洒,天地白濛濛生烟,偌大的水磨大青石廊道被全部溅湿一片。

    裴玄素穿戴妥当后,沿着深深的檐屋和廊道往外走,横风很大,呼呼夹着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却未曾浇灭裴玄素刚刚井喷过沸腾奔腾的情绪。

    他终于和她发生了真正的关系了,可因意外他却并未得到当初期待的那种喜悦甜蜜的情绪;而偏偏有些事情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憋一辈子,让其默默湮灭消失的,却意外崩溃都吼出来了。

    他声嘶力竭,一度激动得有了泪意,可之后的这一刻,种种情绪之下,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快。

    是的,压了这么久情绪,其实并没有消失。他只是用理智说服了自己,可不代表他不难受不难熬。本以为自己都可以默默承受住,可他终究不是那等善于隐忍的人!

    决堤汹涌,一泄千里,可他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后悔!

    两种意料之外的情绪,前情后事,那些难受委屈伤心的也随着爆发此刻都在他胸臆间翻滚着。

    可他却涩然中又有一种井喷般痛畅!

    他果然是个不能忍的。

    裴玄素深深吸了口气,他脊梁笔挺,猎猎风中挡雨的描金黑披风在翻滚涌动,他抿紧了薄唇,此刻风中雨中,他有些哽咽,昂起头来,有些恶狠狠地盯着前方,滋味情绪难以表述。

    他快步往前走着。

    后头冯维孙传廷贾平等近卫紧随其后,一行人呼啦啦疾速往前院而去,他们站得近的也听见到了房内隐隐的争执声,此刻不由面面相觑。

    不过一抵达前院,冯维他们很快就从这种情绪抽离出来了。

    ……

    裴玄素一抵达前院,梁彻已经稍等了有片刻了。

    裴玄素推门进了大书房,梁彻紧随其后,后者立即反手掩上房间,并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青色荷包,倒出来是两枚和墨玉牌钥匙孔大小轮廓都完全吻合的黑铜色做旧铜制“兵符和秘钥”。

    这是昨夜连夜打的。

    昨晚梁彻领的正是这个任务,他私下去找了他们在西郊关村据点的铜匠,连夜监工打造了这两枚铜制梅花牌,匆匆处理一下后续事实,他火速折返齐国公府。

    神熙女帝那里如此这般承诺完,神熙女帝还要求拿住霍少成后让裴玄素私持兵符秘钥,等待她下令重新抛出的想法。

    裴玄素至少也得在这里有个交代。

    就算不欲再多做文章,但他至少需要一个道具走过场。

    顾敏衡也回来了,他奉命尝试去重新截获这个枚墨玉牌的,但结果由于不能弄出大动静让外人察觉端倪,那边郑密迅速启动了最高级别的拦截和护送,顾敏衡进门后,愧疚低头:“督主,没能截回。”

    裴玄素点点头,并没说什么。

    他心知重新截回可能性不大,故才提前发话让梁彻去连夜赶至了手上的那两枚。

    裴玄素站立在偌大书房的中央位置,暴雨风声,烛山长明烛在噗噗闪动着,他眉宇凌厉,垂眸地盯着一眼手中的那两枚做旧的梅花铜牌,直接揣入怀中。

    梁彻这还是第一次亲手去做这样罪犯欺君的事情,心里不由一阵燥热的紧张——过往老督主赵关山从来不允许他们这样做的,他们虽是阉宦鹰犬,看起来乖张肆意,但私下其实极度遵守内里的潜规明章的。

    裴玄素行事作风和赵关山大相迳庭,大开大合,凌然而摄人,和赵关山的低调忠诚是两个极端。

    可赵关山死,是被皇帝赐死的!

    眼前的年轻男子犹如擎天巨柱,深紫蟒袍黑金披风,宝剑出鞘般的凌厉锐利。

    这样的欺君的事情,第一次做,梁彻心脏怦怦狂跳紧张得不行,可他们的督主却岿然不动,裴玄素翻手云覆手雨和私下掌控多方的手段能在,在这样奔腾的局势,让人心血上涌,继而生出一种高度能力不同的仰望折服,梁彻紧张之余,又有一种无名激动,衍生出一种一往无前的无畏决然。

    裴玄素已经把铜牌收好了,他立即下令:“吩咐替身,换装,从侧门出去。”

    至于他们的真身。

    “马上换衣服,我们从地道出去,去北城。”

    何舟传来密信,霍少成已经到手了。

    辗转了大半个东都,又从城里到城外,耗费了许多的心血,何舟终于私下抢先擒住了这个霍少成,并于昨夜成功把霍少成手中的那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外观总图都拿到手了。

    一行人快速换了便衣,回到大书房结队往地道方向快步而去,裴玄素一身玄黑薄绸武士服,银簪束发,梁彻顾敏衡等人也是各色的便服装束。

    梁彻边往前走,边把另一件事禀了:“先前咱们的人来信,说寇承嗣确实不在绣水一带的眷乡那边。后续消息,寇承嗣似乎回东都了。”

    “是的。”

    孙传廷负责整理明暗讯报,不过昨晚下半夜和今早情况特殊,非必须马上处理的情报裴玄素都没空看,孙传廷都还没找到机会呈上整理好的讯报,闻言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油纸封,里面满满都是新整理好的信报。

    于寇承嗣相关的放在最上面,孙传廷说:“宫里咱们的线人传来消息,寇承嗣在宫里,在太初宫。”

    太初宫和两仪宫一样,前者不但是神熙女帝的中轴召开朝会以及理政起居中枢宫殿,还是西皇宫的统称,神熙女帝登基后的皇城统称——两仪宫算东皇宫。

    孙传廷说得这个太初宫,指的是整个西皇宫。

    “是金吾卫指挥使戴敦元带着他悄悄进了皇城的,两人私下领着心腹,好像在丈量什么,涉及范围很广,从北外宫门一直延伸到太初殿。另外,寇承嗣也去先农坛了,也是类似的丈量动作。”

    先农坛和天地坛一样,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帝皇祭祀场所,是帝皇祭祀山川、神农等诸身的祭祀台,非常非常重要的,如今可是农耕为国之重本,每到岁末和正月岁首,只要皇帝不是病得起不了身,都得亲祭。

    裴玄素目若冷电,一目十行,刷刷飞快看过这一叠的信报,最后他视线在第一张寇承嗣密报上顿了顿,把一叠信报递回给孙传廷。

    他眸色幽暗,但暂时没表露什么,机关门已经打开,裴玄素率先往下而去。

    梁彻孙传廷等人当即紧随其后。

    ……

    一行人疾速穿过地道,化整为零,掩住行踪,以最快速度抵达了裴玄素在北城新安设的据点同福客栈。

    客栈店家起居的小院内,何舟等待已久,一见裴玄素至,孙传廷等近卫立即四散开守住房舍内外。

    何舟立即快步冲过来,有些激动“啪”一声单膝下跪,手持两个一直随身亲自守着的褐色长条木匣:“督主!何舟幸不辱命!”

    “霍少成在里面。”

    他回头望了眼里头的小房间,霍少成在里面捆着。不过他已经初审过了,目前己方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霍少成招供了,霍少成最大的价值应就这两图。

    这个何舟已经在密报上禀过了。

    裴玄素知道,因此他只是抬眸瞥一眼小房间的蓝色棉帘,随即移开视线,手上同时接过了何舟呈上的两个长条匣子。

    何舟仰头,情绪难掩激动,他浓眉大眼,生得在梁彻等一众人中,其实是很英俊的,算是东西提辖司仅此于裴玄素之下的第二俊美的人。

    只可惜的是,本应如蒋无涯一般硬朗的英俊长相,却因为幼年去势添上了很多阴柔,皮肤他刻意晒黑,但也总是偏白和细滑的女气。

    何舟本是武将独子,也是一段伤心往事。

    说来,东西提辖司这么多人,各有各的不幸,其中何舟境遇和裴玄素是最相类的。

    并且年龄方面也更惨,因为他没入宫籍时还不满十岁。

    这一次何舟佯装重伤,私下带人潜回东都,当真是竭尽全力,才最终险险抢先拿下霍少成。

    另外他还放了一个“霍少成”出去,好让明面上的张韶年继续率人追捕,还没停。

    裴玄素拍了拍何舟肩膀,一手扶起他:“做得好!”

    何舟起身,裴玄素又道:“昌州传回的消息,你父母祖母和叔伯兄弟姐妹都已经安葬好了,选的是有山有水的向阳风水之地。有朝一日,会迁回来的。”

    裴玄素回头看陈英顺梁彻等人,“你们也是。”

    安葬的消息,跟在裴玄素身边的梁彻顾敏衡等人都早些已经知道了。

    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亲眷,不过死的多生的少。

    死去的暂时迁葬,很少量还活着的裴玄素也安排好了,和孙传廷邓呈讳他们的家小一样,都安置在南方。

    都跟着裴玄素的父母和赵关山张夫人等一并登船南迁暂葬了。

    就何舟和陈英顺还不知道。

    陈英顺还好,何舟不禁红了眼眶,一刹情绪翻涌,他硬压着,铿声道:“是!”

    陈英顺和赵青明面上是去抓捕“霍少成”实际引开新平县视线的,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昨夜赵青快马回玉山行宫去了,留下的几名女官心腹则跟着陈英顺赶回了齐国公府。

    不过陈英顺跟着私下出来了。

    裴玄素也不废话,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迅步,房内已经放了一张两张大方桌拼起来的长案,何舟昨晚看图用的,但他看不大懂水道外观图,正惊疑不定,一边走一边小声禀道:“督主,那个外观图有点奇怪,竟是四格的,其中两个还分别标注了不一样的地名地址,这……”

    难道水道竟有四个吗?

    何舟简直不敢相信,他昨夜连夜亲写的密报,甚至都不敢用明语,用的全部都是暗号,表示图示有异,然后填了一个四的暗标。

    裴玄素一听,却心头敞亮,因为他先前就已经猜测判断过,这水道应该不止一条。

    “四条么?”

    裴玄素迅速摊开两幅图,非常大的两幅羊皮地图,和机械图一样的精细质厚,一眼望下去,这个水道外观图的字迹和绘图笔触应就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的。

    只见偌大的黄灰白色羊皮舆图上,分开左右两个区域,左边是外观山水建筑的外貌图,又一共分四格,并且标注了“壹贰三肆”;右边区域也分“壹贰三肆”四格,但那是和机械图一样的繁复机括设计蓝黑线图,唯一就是绘画的机括和那机械图上的水道有些不一样,是类似一个机械厚板做底,然后在其上伸出若干条类似爪子一样的的偏细长的方形管道样式的东西。

    有的两三个爪子方管,有的五六个,甚至左下角的“肆”足足有九个“爪子”——这些爪子都是空心管道,但到了这里,没见有水轮之类的机械了。

    裴玄素看一眼就明白了:“这是水道出口的示意图。”

    机械图上,水道到水闸头就没有了,正好缺了水道出口。而只见眼前的水道出口示意图上,除了延伸出多个水道出口之外,每一个格子内,那些方形管道出水口之外,还另有一条与众不同的细细的线管,通往左或右——这里应该是填进秘钥的地方,秘钥会顺着条线管一路滑入水闸头,继而启动整个水闸的!

    ——这大约是太.祖皇帝的防备,水道出口设计繁复精妙,并和机械图一分为二,没有都放在蔺家手里。

    韩勃也匆匆赶到了,他药性发作没裴玄素和沈星快,最后是急忙去找老刘,连续给放了几次血和服用了汤药。这会还没全消,但控制住了。他脸面颈脖还有种充血的红,身上热血腾腾的,不过能运功压制住药性了。

    这个据点房间内,一时肃然无声,大家都睁大眼睛巡睃着,韩勃飞快看了一阵子:“这么说来,水道是有四条咯。”

    这个裴玄素和他说过怀疑,他知道,因此接受得最快。

    外观总图的左边区域,只见最上面的两个格子的“壹”和“贰”绘画的都是山川河水的地形,并且明确的地址介绍,一个是“靖岭:即工部第一次备选帝陵之址,其中落选之靖岭址”——即现今已经将要完工的靖陵;另一个则绘画着有些陈旧红墙金瓦,标注“前朝旧宫”——即现今的西皇宫太初宫。

    太祖皇帝深知神熙女帝性烈如火,不会和他共陵,也不会在两仪宫理政。她若摄朝掌政,必会修葺前朝旧宫,转移政治中枢。

    壹和贰的外观图,还是绘画得非常清晰的,有显眼的地形和建筑特征,让人能看出是靖陵一带及现今的太初宫。

    至于三和肆,就模糊一些了,也没有标注地名,只在格子里绘画了一些宫殿建筑群,但看着都是比较常见的,并未太多特殊。

    只不过,裴玄素已经知道第三个是哪里了,“三是先农坛。”因为寇承嗣丈量的那则密报已经告诉他们了。

    知道答案后,这么细细一看,也感觉有些相类。

    想到寇承嗣,裴玄素不禁讥诮冷笑一声,即讥诮含章殿女帝的,也讥诮寇承嗣的。

    寇承嗣弄了这么久,显然是知道太初宫和先农坛的。

    但神熙女帝并未让他知晓。

    果然还是姓寇的才最值得信任啊。

    不过这寇承嗣的做法,却让裴玄素有些嘲讽,隐身就隐身,潜行就潜行,偏寇承嗣为了达成目的,他明面上的勘察水道所在位置的假工作却直接迁移了几个村,弄出很大动静以充作掩饰。京畿之内,几个村被驱逐离开祖地哭天喊地,已经被言官参了多本了。

    裴玄素不禁冷笑了,寇承嗣大约想着,也就几个村罢了,和弥州大火相比小巫见大巫,他已经收敛注意,这不是再犯。非常之时,他必须弄大动作遮掩自己,非常行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寇承嗣也不想想,这里可是京畿首善之地,和弥州不一样,一根头发丝的事都很容易被人放大,满朝文武眼皮子底下看得真切,都不带看折子去了解的。

    这蛮横迁民,哭爹喊娘,人数是不多,却明明白白把他根本没把老百姓放在心上的事实摆得真真切切。

    这对一个皇位继承人而言,影响同样微妙。

    裴玄素都不禁有几分替神熙女帝无语,真的是关键地方掉链子,怎么教都点不明。

    不过这是好事,寇承嗣这样,不是更有利于他谋求太初宫的一半势力吗?

    何舟问:“督主,您说,这最后的肆,会是什么地方?”

    但说着,他不禁和在场的顾敏衡梁彻韩勃对视了一眼。

    而陈英顺年纪最长也老练,他已经隐有所觉了。

    何舟看过韩勃顾敏衡在,最后和陈英顺对视,两人在彼此眼里都看到相同的东西,立即转头望向最中央的裴玄素。

    裴玄素吐出四个字:“玉山行宫。”

    他目如鹰隼,扫视左边这四个格子图,他端详不过片刻,很快就发现了端倪。第四个格子图的红墙金瓦宫殿群相较其他而言,是微微向上修筑的。

    ——玉山行宫的宫殿群依山而建,那么恰巧也是向上修筑的。

    而如今神熙女帝长驻玉山行宫。

    现在看来,当初神熙女帝龙江遇刺重伤,很可能是明太子的一箭三雕的第三雕!神熙女帝都这个年纪了,重伤之后必然大损元气,之后殚精竭虑,不得不修葺行宫作晚年休养之地,几乎是必然的事!

    在裴玄素处得到肯定的答案,诸人一时之间,都不禁有种动魄惊心之感。

    裴玄素已经迅速转过目光,细细看了一下右边区域那四些复杂到极点的树根般的水道出口。

    之后,他又打开另外一张图。

    另外一张图,即是西路进军的预演图——也就是太.祖皇帝驾崩前,已经安排打通好西军进军通道。观图,沿途官员、卫所以及钞关、船只、车马等等一应阻碍都全部安排妥当,足可以让西军以最快速度急行军畅通无阻直抵京畿。

    这大小行军路径,概括来说,分了三大条。

    只是一看这行军预演图,裴玄素眉心不禁一蹙。

    ……

    裴玄素带着陈英顺几人,已经把两幅图都仔细看过一遍了。

    自从说过玉山行宫之后,裴玄素一直一言不发。

    外面的茶沏过来了,孙传廷亲自进来送的,梁彻忙起身和孙传廷一起帮着摆茶,连心腹都没让进来。

    陈英顺这人心细,他还出去走了一圈,再次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快速折返,他拉一把椅子坐下来。

    裴玄素倚在靠背椅上,微眯一双丹凤目沉思,这时候他他已经一丝在沈星面前的柔情和恼怒都不见,整个人沉沉又凌厉,无声而坐,气势森沉。

    韩勃问:“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这两个图和霍少成,咱们要上呈吗?”

    何舟低声道:“不能吧,那个进军预演总图。这一次,咱们前几天已经把六门阀中大半将领的名单都交上去了。剩下的肯定不能再失,否则将来万一……太被动了。”

    当初弥州的时候,何舟被留在西南二道代表裴玄素去处理六门阀好些事情。他经手开,后续裴玄素有些事情也让他去处理的,所以他知道裴玄素在西线军的部署得比其他人要多一点。

    裴玄素坐直,他招手,让陈英顺等人坐近一些。

    他第一次明着说:“咱们想要有活路,将来大变,咱们得占如今太初宫一半势力。我的目标是,除寇氏外的所有。”

    除了韩勃外,陈英顺梁彻他们不禁惊诧,不是惊诧这个目的,而是该怎么达到啊?

    这可能吗?

    有种天方夜谭不可思议的感觉。

    裴玄素很低声地,把九皇子相关和他们简单说了一遍,并道:“汝等,不得再宣之于口。”谁也不行,张韶年等人他以后有机会了再说。

    但为谨慎计,在场听过之后,紧闭嘴巴。

    “是!”

    陈英顺他们震惊,立即肃容应了一声,之后不禁紧张互相对视一眼,神色中激动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

    这么着,他们还真的有可能挣除一条活路的!

    裴玄素凝眉,神色有一种窥视刀锋的屏息严阵以待,他慢慢道:“何舟说得不错,按照现有的条件,原则上,这两张总图我不该上呈,最起码不能全部上呈。”

    这种紧张的氛围,韩勃急道:“那还等什么,得赶紧让星妹妹做一份。”

    不然要来不及了。

    裴玄素方才的铜牌已经给孙传廷递出去,给张韶年。接下来的自导自演肯定比不能拉很长的时间线,为防夜长梦多,得速战速决的。

    这墨玉牌留着就是为了换取利益,为了隐匿假阉人抛出去,消除这个隐患,也不能说不值。

    裴玄素是如此认为的。

    但值归值,后续也带来了不少大小麻烦。

    明太子因为种种顾忌,他不会出面喝破这个铜玉牌是假的,但他必定也不会配合裴玄素,这会给他们带来不少得小心处理烦扰。

    这也是韩勃这么说的原因,既然不给上去,那就赶紧做一份假的备用。哪份留?哪份上呈?或者全部都不上呈,得赶紧做出决定,然后沈星和他们这边的匠人一起,赶快把备用的假图做出来,到时要怎么上呈,该和“铜秘钥兵符”的到手同步进行的。

    这种精密大图,韩勃虽然不会,但也知道造假得很耗费时间心力。

    韩勃想想心里就着急,赶紧冲出去,附耳吩咐韩含和韩束两句,后者立即点头,一脸沉凝冲出了小院大门,匆匆往地道入口赶回去了!

    ……

    然就在同一天。

    有一张网,无声无息张开了。

    圣山海,皇太子寝殿内书房。

    雨后初霁,太阳短暂重新露头,湖水暴涨水面波纹粼粼,檀木大书案侧畔的朱红槛窗大开。

    明太子正倚靠在太师椅背上,映着雨后的一点阳光,他单手拿着梅花墨玉牌举起,正抬目端详。

    ——已经再三核对过,这确实是兵符和秘钥不假。

    终于到手了!

    内书房方才人进人出,明太子才刚刚主持了议事,一切都是已经吩咐下去——兵符秘钥到手,最后的筹备立即就开始了!

    昨晚安排好了一切,明太子缓了片刻,便命人把董问舒和高兴旺两个掌册司的大太监叫进来了——就是今早和郑密一起去齐国宫府检验刷茬的那两个。

    董问舒和高兴旺仔细整理了领口袖口,有点战兢和阿谀,忙进入跪下见礼。

    两人进来的时候,虞清却刚刚把东都内的密报送进来,正是与真霍少成相关的。陈英顺赵青这里的假裴玄素一被识破,明太子包括具体负责抢捕的张隆陈琦,立马就意识到霍少成不在自己正在搜的这一块,这必然是假的。

    明太子稍稍思忖,立即下令在东都内外巡睃。而张韶年那边怎么也会有些异常动静,于是费了点时间,最终被锁定位置,张隆和陈琦立即率人赶过去了。

    然而刚刚获得消息,疑似出现了一个“铜制的梅花牌兵符秘钥”。

    明太子这人聪明绝顶,稍一思忖大致明白,他不禁气笑了:“这个裴玄素,还真的胆大包天!”

    敢弄一个假的兵符秘钥出来糊弄神熙女帝。

    不过确实,他不能出面揭破。

    明太子翻过密报,随手掷下,他垂眸细看手上的分开了两枚的兵符和秘钥。

    他淡淡问:“裴玄素真的是太监?”

    这是问董问舒和高兴旺。

    董和高两名大太监忙禀道:“虽未去下衣,但奴婢二人亲手触碰,不会有假的。”两人也是见惯这些事,有没有,一摸就知道。

    “裴少师确实是阉人。”

    听到这里,明太子表情敛了,他孤注一掷,落子从不言悔,但这一霎难免心里涌起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脑海有画面一闪,当初那个和他彻夜笑谈惊才绝艳的绝美少年状元。

    明太子淡淡道:“那看来,他确实是个不幸运的。”

    碰上了他这个坏人,能幸运吗?肯定是不幸运的。

    当然,明太子既然做了,他也不说后悔即是了。

    明太子话语淡淡,不无自讽。

    虞清郑安听得难受,急忙劝:“殿下,……”

    明太子不等两人继续说,抬手止住,他挥手让董太监和高太监下去领赏,末了蓦地起身:“不必废话,本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庚过来。虞清,立即传信西线,让汪复光等人做好准备。裴玄素那边,两图和霍少成该马上就要到手了,让汪复光他们都稳住不动。”

    些许情绪,转瞬被悉数压下,明太子的神色重新变凛冽,隐隐杀机崭露。

    走到今时今日,挡在他的面前的人,他都必须将其铲除!

    张隆和陈琦是率人往北城去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明太子兵符秘钥已经到手,最后的准备已经在进行当中了,他已经不需要抢夺霍少成了。

    张隆和陈琦领奉的密令,表面积极,实际不会真的和裴玄素的人抢夺霍少成。

    如无意外,霍少成和两图很快会落入裴玄素之手。

    甚至以裴玄素的能耐,很可能张韶年都是幌子,这霍少成和两图都已经落入裴玄素之手了。

    完全用不着明太子去松手。

    明太子吩咐:“去把备用图取出来。”

    虞清飞快跑去打开最大的暗格,在里头取出两个长长的羊皮卷图,抽去蓝布防尘罩,将两者分别在大书房和另一张大案摊开。

    这两张图,赫然和裴玄素今日刚刚到手的两幅总图真品有足足九成多的相似。

    除去一些机械细节,和一些没多大作用的花草树木,几乎可以说一摸一样。

    ——当年设计和监建这四条复杂的大型水道水闸的大家侯景罡的弟弟侯颖,他当年是跟在其兄身边打过下手的,但其兄再三思忖,中后期找个借口,将弟弟打发会老家了,所以最后侯颖和侯景罡的幼子侯宰峰都保住了性命。

    这叔侄两人如今都在明太子手下效命,分解水闸头就是两人领头做的图解。

    所以侯颖当年其实是见过机械图和外观总图的,只是因为他天分有限,而机械图太复杂了,他本来就没明白透,多年后你让他默写复制,他根本没法做到。

    ——水闸头太重要了,明太子也不能冒任何损毁的险,所以必须得到机械图。

    再到这个外观总图,比起繁复到让人眼晕的机械图,前者那可就容易太多了,甚至侯颖都不需要出手,他只需要按印象描述,自有能工画匠把左侧四格那包括靖岭在内的“壹贰三肆”幅景观图给画好了。

    而右侧区域对应的四幅水道出口图,省略掉推密钥的线管,其他是侯颖亲自画的,除了很少量的机械细节,按记忆复原一摸一样。

    两张总图做旧工作,是罗三多经手的,天衣无缝。

    回到了圣山海东宫的寝殿内书房。

    看完了外观总图,还有另外一张大桌摊开的则是西路进军预演图备份。

    这个就更容易了,进军图底图就是大燕疆域图。明太子当年在章怀太子处拿住的有一名太.祖皇帝留给章怀太子的心腹,这人倒没参与水道水闸计划,却负责了大部分西路进军的预演前期准备工作。多年下来,对方陆陆续续吐口,明太子已经把西路进军了的这三条总路径布置知悉了□□成。

    只是在疆域图上标注红蓝箭头,还有一些红点蓝点,各个人名及当时官职,这个太容易了,明太子若想做,他自己就能完成备份图。

    所以明太手上的这两张备份图,几乎和霍少成手里的、也就是裴玄素刚刚得到,几乎一摸一样。

    这就是明太子给裴玄素设下的一个致命陷阱!

    明太子一身浅碧的龙纹素色皇太子常服,玉簪束发,所有情绪俱已收敛,弱不胜衣,神色却异常的凌厉摄人,带着一种沉沉如刀锋般的杀意。

    “那两张总图,裴玄素得手后,必然不会全部上呈我那母皇。”

    裴玄素的狼子不臣之心,如今在东宫的视野中,已经是秃子上的虱子,只要不瞎的都知道。

    当初一获得霍少成出现的消息,一个计划油然而生!

    实话说,没有裴玄素这人,明太子绝不会这么仓促麻烦,他暗中筹谋的计划也根本没有这么多的惊险。

    裴玄素这人太厉害,太强悍,他能制造的变数实在太多,实话说,明太子真的很忌惮。

    那些旧年复杂情绪一闪即逝,明太子对裴玄素的防御和猎杀之意提升至顶峰!

    先前只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不欲莽动。

    可现在,他必须在政变兵谏伊始之前,把裴玄素彻底解决掉。

    明太子垂眸看着那张西路预演进军图,其实这个也是不久的将来之后真正的明太子下令西路进军兵谏的路径——这么些年,明太子早早根据太祖皇帝的部署,去打通去收买和完成各种突破了。

    但上述的这个真正路径,却其实和明太子目前正在明面上和神熙女帝逗斗得火花四溅的区域,其实是有些偏移的,偏移了大概三分一。

    神熙女帝在紧急调整替换和争取部分本来非太初宫的官吏将属,明太子则在全力阻止,两宫激烈的动作,前面说过,这是明太子和神熙女帝的另一个战场……

    ——也就是说,神熙女帝打漏了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区域。

    而那么凑巧的,其实也不是凑巧,裴玄素非常眼光独到,这被打漏掉的三分之一区域里,有几名重要将领暗地里其实分别是杜阳卢氏、东安华氏、什泉高氏的人。这三个门阀对裴玄素忠诚度最高,也就是说,这几名将领是裴玄素的人。

    明太子提起朱砂笔,在这几名门阀将领的名字下,都点了一点。

    恰恰好,这几名门阀将领都是非常重要的中心枢纽上。

    这是明太子必要除去的。

    并且对于明太子而言,除掉裴玄素比这几名将领重要太多了!

    明太子淡淡道:“这次捅出六门阀,虽侥幸让裴玄素避过去了,但也是好事。”

    因为裴玄素没法私下把着六个门阀及其麾下的西线将领官吏当他暗中的筹码了!

    挑明后,神熙女帝虽然姑且相信了裴玄素,但她必然会根据裴玄素的上呈门阀将领名单,进行一系列钳制及暗中防御的。

    所以裴玄素还想要在此做些什么动作,就变得掣肘,很不方便了。

    并且,裴玄素虽然险险过关,但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

    此次过后,含章殿必不会容他!

    想必裴玄素也清楚得很。

    所以,一得到西路进军预演图之后,上面的五名关键位置的门阀将领就变得极其重要的了!

    裴玄素百分之百不可能把进军预演图上呈神熙女帝,把这几名将领曝光在神熙女帝视线里,不就是让神熙女帝把他们给替换掉吗?

    于裴玄素而言,这个愚蠢行为当然不行的。

    明太子打开书案上的一个梨木大匣,他从一叠子新密报上面,取出一张用普通宣纸写的长长名单。

    如果裴玄素在这里,可能他第一眼他都会很吃惊,因为明太子手上拿着的,正是他日前上呈给神熙女帝的六门阀在西线的将领士官名单,大大小小,足足有百余人。

    一个都没有错漏。

    显然这是一个暗中传递出来的抄默件。

    明太子的新线人在神熙女帝那边的位置很深入,明太子也知道对方是想骑墙,但明太子亲自明确提出的要求,对方迟疑过后,最后也想了办法,把这份名单默抄出来了。

    明太子拿了名单之后,和备份的西路进军路径预演图一对照,他不禁勾唇。

    名单上,果然没有进军图上那五名一下子变得重要且关键的门阀将领在上面。

    显然裴玄素下令,卢凯之等人仓促抹去痕迹。裴玄素给出一大半人名单,但他显然会挑出一小半他认为最重要的留下,隐匿不呈。

    这五名将领就在隐匿下来的一小半人之中。

    而裴玄素的判断能力简直惊人,他就连神熙女帝打漏的这三分一的区域,他都很好的把握住了这五名将领都在重要位置上。

    两幅总图到手,谜底揭晓,这五名将领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裴玄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的筹码。

    “所以这两张图,裴玄素是没法上呈的。他至少得隐匿下来一张,甚至两张。”

    明太子淡淡勾唇:“偏偏这玉山行宫的出水口如此复杂,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出水口竟是如此设计的,没有图,谁也不可能找得到!”

    裴玄素要伺机而动,那圣山海这个政变兵谏就必须进行,甚至裴玄素会在政变兵谏中伺机做些什么,明太子聪敏过人,他都猜到了几分。

    “所以裴玄素肯定得安排,要么只呈上外观真图,要么索性做两个假图,把玉山行宫的出水口揭破。”以让神熙女帝做紧急的安排布置。

    不管是东宫摧枯拉朽获胜,或许神熙女帝轻易告捷,都非裴玄素所愿。

    他大约希望两宫斗得激烈而持久,他才能伺机获利。

    如此,裴玄素就落入毂中了。

    这是明太子在部署最后的真正行动的这一段时间的,对裴玄素准备的杀身陷阱!

    必杀!!

    “等裴玄素做好他的安排,隐匿下一幅图和霍少成,或者呈上假图,他就必死无疑了。”

    些许太阳被阴云覆盖,天一下子暗下来,湖风呼呼变得异常的大,吹得纸镇下的纸笺和羊皮图哗啦啦和噗噗作响,明太子眉目被阴影笼罩一般,霎时变得森然,杀机毕显!

    因为等裴玄素呈上假图或只呈一幅图给神熙女帝之后,等上三四天,等裴玄素再也无法找借口回斡之后,明太子就会借线人的手,把这两幅备用图都给神熙女帝。

    明太子要对神熙女帝发动总攻兴起杀着,暴露这两张图无碍的。

    这两张备用图他很早安排好,是用来杀死裴玄素的!

    这两张图一呈上,裴玄素的不忠不臣彻底表露无遗,他完蛋了。

    再者,一旦有了这两张真图,裴玄素那个“擒拿”霍少成的过程,以及获得并抛出铜制“兵符秘钥的”过程,立马就会露馅。

    裴玄素胆大包天,罪犯欺君的程度,简直把神熙女帝当傻子一样去愚弄。

    明太子虽恨极他那母皇,却还是会承认,他那母皇确实是个人物。

    古往今来,第一个女皇帝,没有魄力没有能力岂能轻易上位并坐稳帝位的?!

    神熙女帝手腕强悍雷厉风行,被两仪宫皇帝和东宫轮流出世对付和逼迫,她都依然实力强劲。

    她一旦察觉这些,裴玄素必死无疑!

    不会有第二个下场。

    哪怕裴玄素厉害能干得无人企及,也没有其他可能。

    这是逆鳞!

    神熙女帝要杀,非常时期,她甚至不需要明正典刑,口谕召入宫中,裴玄素敢不去吗?

    不去也死。

    去,踏进宫门一步,他是必横着出去的!

    天阴下来,轰隆隆一道惊雷过,外面树摇叶动飞沙走石,明太子眼底已经没有能被虞清等人看出来的复杂情绪,他一动不动站着,风呼啸卷起他的蓝色银纹下摆,他岿然如山,面无表情,眉宇中终究杀机凛冽。

    天很快暗下来,下午如傍晚,哗啦一声,暴雨倾盆如注!

    无声的杀机如这场大雨,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

    但明太子暗中隐藏着如毒蛇吐信一般的杀意,裴玄素却不是一点都不察觉的。

    韩含和韩束换了穿戴,飞快穿过地道口,叫了沈星。

    沈星匆忙收拾工具箱,她强自敛下情绪,想到能见裴玄素了,她心里又急切的很——她已经匆忙跑去前院过,但裴玄素已经离开了。

    她问:“那要带梁喜何含玉吗?”

    其他人沈星都不问了,何含玉也回来了,并狠狠吐槽一顿西边的恶劣地域环境,她和梁喜已经用行动表态明确站沈星这边了,裴玄素先前也查过两家背景,没问题。

    韩含想了想,摇头:“暂时还是不要了。”

    沈星立即明白,这是绝密的事情了。

    邓呈讳徐喜韩含七手八脚帮着收拾东西,沈星用力眨了眨还有些热涩眼睛,不过她敷过一下,已经看不出来了。

    匆匆收拾好,她急忙背上工具箱,一行人更换衣裳,穿地道出去,很快骡车快马抵达的北城的同福客栈。

    沈星进门第一眼,先看裴玄素,裴玄素神色没变,也淡淡瞥了进门的人一眼,但没有刻意看她。

    人这么多,根本也说不上私话。

    也顾不上说私话。

    沈星听完韩勃给她介绍的详情之后,竭力敛下所有情绪,让灵台保持清明,她急忙跑到拼接的大桌边,先去看那两张羊皮大图。

    先仔细查看笔触字迹,还有羊皮处理手法和拼接夹缝等等。

    机械图她也背来了,因为是原件,沈星比较了一下,甚至发现这三张图其实做好的同一张大羊皮图上一分为三切割下来的。

    “是原件没错,这两张图是真的。”

    这一段时间,裴玄素已经进去拷问过霍少成一番了,他用温热的湿丝帕把修长的手上的血擦拭掉,丝帕掷在地上,斜倚在首座的靠背椅上听着。

    沈星把右半区域出水口的四格图也仔细看了一遍,她不禁深呼了一口,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真是巧夺天工的一个设计,看得她心惊胆战,沈星说:“玉山行宫水道的这个出水口共有九个,其中六个在正大光明殿和含章殿之外,但都和该位置宫殿的整个地基修筑融为一体,它们实在太大太出人意料了。还有含章殿和正大光明里的三个也是如此。”

    她说:“这样的设计真的太精妙了,哪怕知道玉山行宫底下也有水道和水闸,没有图或者有心人去指引,恐怕常人哪怕是带着匠人地毯式搜索,也绝对不可能把这些出水口找出来的!”

    就连她这样算比较会的人,看到这些设计,简直惊为天人鬼才设计。显然当初的设计,出水口不被人找出来的是关键,真的做的非常非常好!

    韩勃在来回踱步:“这么说来,那我们还真是要隐匿下至少一幅图了。”

    裴玄素一直沉吟不语,他一直在垂眸思索,韩勃是非常了解裴玄素的,裴玄素先前说了一句“原则上,这两张总图我不该上呈,最起码不能全部上呈”之后,他就没有再说话了。

    裴玄素的态度,让人不禁生出一丝隐隐不安稳的不确定来。

    韩勃说了一句,赶紧抬头看首座的裴玄素。

    陈英顺他们也低声讨论两句,也抬头看裴玄素。

    但裴玄素一直没有抬眸,他一身玄黑的丝绸武士服,为低调丝绸不是多贵的丝绸,可穿在这人身上,却另有一种黑豹般的危险高贵和神秘,如蛰伏,如随时撕咬,草原王者,无声隐伏。

    他这个时候,甚至已经顾不上私人的情感问题了,全副心神都在明暗一触即发的局势上。

    裴玄素无声凌厉,沉着脸思索片刻,他霍地站起身,问梁彻:“楚元音呢?”

    先前裴玄素就交代过梁彻,要格外留心这个楚元音,梁彻立即道:“她是监察司名下的,目前正在东提辖司里的监察司大院。她左臂负伤了,赵青严婕玉等人都没来,她也就没动,如今正在后面休憩的小院子的一个排房养伤。”

    “对了,督主,您让注意的事情还真是了。跟着楚元音西行至新平一路保护她的那两个她自己的心腹高手,其中长脸高鼻梁的那个,还真的回到东都后,今天就没见他的人了。”

    裴玄素不禁勾唇冷笑了一声。

    片刻,他敛了笑,眉宇森然凛冽,裴玄素道:“相信楚元音能给我们解答很多问题。”

    提供不少两宫的交错消息。

    裴玄素目如冷电,冷哼一声,话罢直接动身,一行人立即出门,迅速没入有点刺眼的太阳底下,很快走了。

    回东提辖司。

    第116章

    风盈门槛,带来一阵阵盛夏雨后被太阳晒过的潮意。

    沈星下意识追了几步,追出门槛外,但这么多人一起出去肯定是不行的。

    她只得刹住脚步。

    裴玄素没有回头,但他微微侧首和韩勃说了两句,韩勃掉头跑回来,拉住沈星的手往回屋里走,“星星,你别去了,哥让你先做图。有备无患。你来的时候,已经通知了匠人,估计快到府里了。”

    沈星当然知道自己要顾着图这边,她只是下意识追出来而已,侧头冲韩勃佯装若无其事努力笑笑:“好的三哥,我知道了,我等一会儿就回去。”

    但韩勃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凑过来小声:“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他瞄了瞄前方裴玄素的背影。

    韩勃不禁皱眉,不是吧?刚那个啥,在一起了吧?怎么就吵架了呢?!

    沈星沉默了一会儿,她点点头,但她急忙说:“但不是他不对。”

    她怕韩勃给她出头,韩勃对她好她知道,但这次真的不是这样的,她恳求:“三哥,你别吵他,好不好?”

    韩勃抓抓额头,不会吧,他星妹妹还会不对吗?

    但见沈星面带疲倦目含忧虑,噙着一种和以前都不一样的忧虑和自责,隐隐有点种坐立不安的急切,他撸了一把额发。

    韩勃只好答应了。

    “那你等会儿回去,记得带足护卫。”

    韩勃冲邓呈讳徐喜等人点了点头,裴玄素一行人已经快转出第二道月亮门了,他匆匆追上去。

    沈星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看着韩勃身影飞快汇入一行人中,跑到裴玄素的身边,透过院门也快看不见了。

    裴玄素的步履很快,熟悉的背影转过不算很宽的碎石甬道,消失在视野里。

    最后一眼,他侧脸绷得紧紧的,下颚线和高挺的鼻梁轮廓如刀锋。

    沈星咬唇,一直看着他们都走了。

    药效已经过了,身体中某处有点剧烈摩擦过的隐约不舒适,不强烈,但位置特殊总是感觉有点明显。

    不过沈星心神根本不在这个上面。

    她心里再急,但也只得强自按捺,掉头匆匆进屋,去收拾桌上的工具和两幅总图,先收敛心神做好手头的事情再说。

    裴玄素那边分先后出了客栈前厅和车马房,容貌显眼的,一律登上他们来时的大车小车,普通容貌普通装束的宦卫伪装成车夫,在外面驾车。

    很快马车就动起来了。

    裴玄素随意登上的第一辆车,半新不旧,不大,坐两个人差不多了,韩勃抢先跟上去了。

    车厢微微摇晃,快速往赞善坊的东提辖司衙门而去,车外一下子汇入市井的喧闹,帘子时不时被风扬起,裴玄素倚坐在后车厢壁,姿态优雅气势凌然,半闭丹凤目不知道在思索还是在养神,他现在不想听韩勃说话,一直抿着的薄唇掀了掀:“闭上你的臭嘴。”

    韩勃撇嘴,还臭嘴,不说就不说。

    但他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我知道,星妹妹说是她不对。”

    他偷瞄裴玄素,车窗帘子被风不断微扬,光亮明灭,倚在后车厢壁的裴玄素那张俊美瑰丽的面庞越发白皙,头发浓黑,衬得发际线的美人尖线条分明愈发清晰,可惜一动不动,还是那副神色严峻的半闭目样子,韩勃等了一会儿,裴玄素还是没反应,他只好闭上嘴巴。

    但裴玄素并非表面的不为所动。

    车行过半了,裴玄素该想的正事已经想过一遍,韩勃才开口的,裴玄素心念不过微微一偏,那些情绪便翻涌起来,想起沈星那个眼巴巴急切的样子,他薄唇抿得更紧。

    但既然已经掀开了,那他如论如何,也要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裴玄素甩甩头,抬起下巴让韩勃掀起一点车帘,淡淡吩咐驾车的何平:“进了赞善坊后,绕甄官司左侧的岗点,我们从甄官司进去。”

    东提辖司左侧是甄官司衙门,裴玄素目前当然不欲东宫知晓他去找楚元音。

    正值午休之时,整个赞善坊大小衙门所在的金鱼巷一带人进车出,不少穿着绿色官服的低阶官员和黑色皂色衙吏杂役官匠在沿街的小摊和小食肆买饭吃饭,络绎不绝。

    车也有,但大部分都是普通马车或骡车。

    三省六部中很多的重要衙门,几乎整个中央朝廷,都随着神熙女帝的驻跸搬到到玉山行宫。中枢转移,原来的内城官署区域自然就清冷了下来,建筑还是那些建筑,但高官基本不见,那中集全国权柄于一地的恢宏气象也随之转移了。

    当然,这些大约是暂时的。

    谁知道神熙女帝还能活多久呢?

    她驾崩之后,朝廷中枢自然就转移回来了。

    只不过,在神熙女帝驾崩之前,他必须要完成他想要做的罢了。

    韩勃小声嘀咕感慨,裴玄素面无表情盯着薄纱帘子外的人景街景,冷冷地想。

    大大小小的车驾和人,分先后从前门侧门抵达东西提辖司设在这条大街上的一个岗点,裴玄素等人很快换了衣服出来,随着官吏匠人的人流,从甄官司进去,直接翻墙进了东提辖司。

    巡守的宦卫和小队长都非常警惕,立即发现动静,飞跑过来,一见得为首的裴玄素,忙俯身见礼。

    裴玄素挥手,宦卫小队立即无声退去。

    到了东提辖司,那就是裴玄素的地盘。

    监察司如今还留着的女官只有从前鼎盛期的三分之一,但个个都是神熙女帝及赵青严婕玉等人反覆挑拣过的,要么非常有能力,但绝大部分不仅有能力还有家世,都是太初宫这边的铁杆,她们甚至已经搬出来住,很久都没回家也没和家里联系了,横一条心做监察司贯彻走下来。

    原来,监察司的女官也不应该在衙门大院里的,要么奉了严婕玉的命在齐国公府,要么跟着赵青往玉山行宫去了。这不是适逢新平县回来,负伤的也有好几个,加上裴玄素那边也有假阉人的麻烦,暂时没法抽身,于是有一部分的女官就回到东都的衙门大院来。

    前面有些人走动,但后面属于监察司女官起居的小院和最后的一排排房却静悄悄的。

    雨后有些泥土的气息,风唰唰刮着窗外老槐树大魏叶子,楚元音一个人待在养伤的小屋子里。

    她负了伤,原该也能回去两仪宫去养伤的,但她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在这个最后的关头,她不欲回去招眼,于是就命身边的护卫瞿明代她私下回去一趟看妹妹和侄儿,并好生安抚一番,把她的情况挑合适说的说一下。

    楚元音由于太初宫那边的特殊原因,她这次出行不能带多人,也就一个瞿明。

    不过她身处东提辖司之内,安全也无虞,瞿明匆匆领命去了。

    楚元音和监察司的女官们都不熟,也没住进小院子去,而是在后面的那排排房挑了最边缘的一间住进入。女官同僚也没搭理她,实际她们对这位又高傲又落魄先前其实也是她们监察对像之一的元嘉公主,观感也就那样。

    窗外索索的风声和枝叶摇晃声,瞿明匆匆去了,楚元音手臂和后肩缠着厚厚的纱布靠在床头,床在窗边,她把床帐拉起,把窗推开,天光投进,她脸色有些苍白,但心事重重看着窗外。

    这里没有别人,她也不需要伪装,思来想去,又攒紧拳头,又长长呼吸,楚元音压抑不住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躁不安。

    “你在担心什么?”

    突然有道磁性华丽又几分阴柔的男声出现,楚元音大惊失色,蓦地侧头!

    只见门口的位置,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有个一身丝绸黑色武士服的颀长男子站在门槛之后,那人英气剑眉,艳丽浓深摄人美丽的丹凤目和英挺的鼻梁轮廓,靡瑰之中如冷电般的摄人的气势,无声无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

    竟是裴玄素!!

    裴玄素轻而易举就将这一片都清空了,他一出声,何舟梁彻带着人迅速分绕小屋外两边去了,严密把守住。

    陈英顺韩勃一左一右,站在裴玄素身后,尾随裴玄素缓步而入。

    楚元音又惊又惧,又怒,裴玄素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很难不让她多想。

    她警惕又防御盯着对方,已经绷紧坐直。

    裴玄素缓步踱进来,他进来一刻,仿佛连屋子都感觉狭小了很多。这个阉人气势越来越盛,让楚元音都深深感受被威慑。

    但楚元音父丧之后,她高傲又坚强,立即就把腰背挺的更直,毫不示弱回视回去。

    裴玄素并不在意这个年轻公主故作强势和居高临下,他清楚知道,对方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在两宫倾轧的夹缝中求生,自身实力又不够,楚元音处境可比他还要艰难太多了。

    裴玄素撩起下摆,在圆桌侧大刀阔马坐下,韩勃陈英顺侍立在他的身后,两人同样居高临下冷冷盯视楚元音。

    这样的眼神,让楚元音十分愤怒,但她早已经不是那个千娇万宠的王府郡主和两仪宫大公主,短短的大半年时间,楚元音已经学会了隐忍。

    然而不等她隐忍询问裴玄素的来意。

    裴玄素往窗外和屋里随意看了两眼,淡淡勾唇:“你那近卫呢?两仪宫去了一个,该还有一个啊。是回到含章殿陛下身边了吗?”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简直石破天惊,楚元音瞳仁一缩,她顷刻之间,连心脏都缩紧了起来。

    裴玄素倏地侧头,那双冷电般的凤目锐光乍放,他道:“你和陛下交易的东西,是和水道水闸计划相关的吧?”

    “你给的是,靖陵的水道出口图吧?”裴玄素说的是询问句,但语气确实笃定的,他这个人非常聪敏,一瞬之间,他已经想到寇承嗣百般设法去丈量的除太初宫外的另外一处,“还有先农坛水道出口图。”

    裴玄素勾唇,毫无笑意:“让我猜猜,你这两个图是在哪里得到的?”

    明太子如此重视水闸水道计划,密切围绕展开已经长达十数年了 ,他不可能让别人来分一杯羹而他毫不知情的。、

    结合当初明太子操控龙江之变的事实。

    “这两个图,是明太子给你们绥平王府送的吧?”

    当初推动宗室刺杀神熙女帝,兹事体大,培养宗室子高手、渗透内阁、选址龙江,不管每一样难度都非常之大。

    宗室王们决定反抗之际,该采用何种手段,肯定会很慎重考虑和迟疑吧?

    想必当初的绥平王也就是两仪宫皇帝,不会这么容易一开始就定下采用刺杀计划吧?

    明太子对宗室王们寄望很大,多往实力最强劲的绥平王手里多送一点东西,给绥平王更多选择,更坚定他们的反抗的决心,和暗中增加他们的成功率,这也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吧?

    这两帐水道水闸总图,必定是明太子当时试探性送往绥平王手里的——只是绥平王最后没有选择这个方案,明太子就没有接下来送进一步的东西,而是留作自用。

    但这两张图,就一直留在两仪宫皇帝的手里了。

    当初裴玄素就猜度,楚元音拿来和神熙女帝作利益交换的东西,必定是与水道水闸计划有重大突破且密切关联,否则神熙女帝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松手了?

    “这次回来,陛下已经给你封地和就藩的圣旨了吧?”只是还没有明面宣读而已。

    因为楚元音过关了。

    裴玄素冷冷一笑:“在新平县第五阀井,你们带着人诱敌之后,就甩脱了宦卫。你在陛下给你的那名‘护卫’和史玉等三名女官的监押之下,进了靖陵,最后确定了水道出口确实如图所示。我说得对吧?”

    这就是为什么神熙女帝没有直接封绥平王一脉让其直接就藩的答案。

    那当然是因为对当时楚元音给出的东西的不完全信任。

    所以神熙女帝一边密令寇承嗣立即去丈量先农坛和太初宫,以对应机械图的怀疑和楚元音给出图纸的信息确定;另一方面,神熙女帝心里存疑,用楚元音来试探东宫究竟什么反应。

    神熙女帝应当也有些存疑这两张图的出处。

    因为楚元音献图时,根本没敢说实话了。

    裴玄素眯眼,讥诮笑了两声:“你害怕,你强自镇定,你惴惴不安。那都是因为你欺上瞒下,并未告知陛下你手上拿两张水道出口图的真实来源!”

    楚元音怎么敢说呢?说出来不就是再度提醒了神熙女帝,先前绥平王一脉这样处心积虑十几年致她于死地,还差点成功了,还有后续种种两宫不死不休的矛盾吗?

    现在两仪宫一脉势弱到这个地步,楚元音是在求生,她怎么敢?

    她绝对不可能敢的!

    裴玄素一席话不疾不徐,却一句接这一句,句句如惊雷,落在楚元音耳朵里,头脑轰隆隆连续炸响。

    她霎时维持不住了高傲的镇定,脸色大变,心脏快要停跳板的紧.窒,她震惊错愕得简直连呼吸都忘记了,一刹那惊慌失措。

    没错,裴玄素说没一个字是错的。

    她和神熙女帝交易的利益条件,确实是靖陵和先农坛的水道出口图和两者的外观总图。

    这是两仪宫皇帝在绥平王年间察觉一些痕迹后,追溯得到的。

    不过后来虎口关事变之后,不管是皇帝和楚元音都很容易就想明白了,这两张图如无意外,就是明太子故意送到他父皇手里的。

    ——想必如果宗室王们当初选择的是先农坛或靖陵行动,明太子的计划又和现在不一样了。

    但已经发生了的旧事就不必再提了。

    当初绥平王再三思忖,权衡利弊,最后收起了这两幅图,选择了龙江刺杀。

    这两幅图,最后到了楚元音的手里。

    最后楚元音用做与神熙女帝的利益交换,她跪求:唯愿重新封地就藩,不需要多好的封地,只求抽身离开这个漩涡。

    她固然恨明太子,恨不得将这狗贼千刀万剐,但妹妹和侄儿都还小,他们没有别的倚仗,只能靠着她,她无论如何都得给他们挣出一条活路来。

    裴玄素勾唇冷笑:“让我猜猜,你不敢说是明太子送过来的图。那就得给这两张图找个合理来处,你大约,会说是从太.祖皇帝处得到的吧?”

    皇帝谋划刺杀女帝,之后登上帝位,这老话本来就是大忌讳,况且楚元音也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

    图太.祖皇帝处得到的,就很合情合理了。

    绥平王是太.祖皇帝的亲弟弟,年富力强,实力也不差,太.祖皇帝相托,让皇叔辅助章怀太子。

    把仇恨都拉到太.祖皇帝和章怀太子身上。

    楚元音尽可能淡化绥平王府一脉和女帝的前情旧恨。

    裴玄素只需要一些情景,他就能一把掀开隐藏的东西,他淡淡一笑:“可是你撒了这个谎,你必定会日夜忧虑,寝食难安。”

    楚元音说是太.祖皇帝处得的两图,神熙女帝未必全信。所以才有楚元音跟着赵青表面刷功劳,之后又换了严婕玉,一路跟在裴玄素西行的核心队伍之中,直至从新平县回来,也进靖陵按图找出了水道入口。

    很长的一段时间。

    神熙女帝要借此观察明太子和东宫的反应。

    结果就是,明太子表现得没有任何异常,让神熙女帝最终打消了绝大部分疑虑。

    所以这次回来,楚元音负伤得以顺利成章离开了,也得到了圣旨了。

    但楚元音因为明太子的反应,她更加焦虑了。

    明太子明知楚元音手里有两图,并给了神熙女帝,甚至神熙女帝可能根据两图推测和查到更多的东西,但明太子表现一点都不担心,他甚至还演了一场一无所觉的天衣无缝的戏,让神熙女帝最终打消了对两图和楚元音的疑虑。

    那说明什么?

    说明这并不能触动明太子的计划的根本。明太子早有准备,他有更多成功的筹码!

    裴玄素说着,一直留意楚元音的表情,对方种种没法抑制的表现,显然他的判断全部正确。

    很好。

    楚元音已经抑制不知筛糠般抖着,不知道是惊的还是战栗的,她咬着牙关,大夏天有冰盆的室内,她黄豆般大的汗水沿着两边鬓角先后滚下来。

    她死死盯着裴玄素!

    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这个阉宦,犀利得让人害怕!

    这样的一群人在王朝权力之巅龙争虎斗,楚元音清晰地意识到她和裴玄素及这些人之间的差距,她心中甚至因此有一种战栗的绝望和无力油然而生。

    楚元音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没关系,但裴玄素很清楚自己还要说什么。

    看着战栗得连表情都几分狰狞、满头大汗、连眼睛都因为剧变的情绪浮现出一丝泪光的楚元音,裴玄素站起身,他居高临下,看着病床上的这位元嘉公主:“你也不必害怕忌惮本督,我们可以共赢,不是吗?”

    楚元音的焦虑,说白了很简单——明太子最终获胜绝对不行,以对方的心狠手辣,哪怕绥平王姑侄几人一点都不想复仇了,对方也必然会斩草除根的。

    可神熙女帝获胜的话,不考虑秋后算账,可神熙女帝又还能活几年?

    寇承嗣气量狭小,就算一时奈何不得楚氏宗室,第一个开刀的必然是前皇帝的这一脉王府。

    日久人心淡。

    父皇确实还遗留一些暗中的心腹势力,楚元音攒着,但没有长久的利益维系,又有几多人能身家性命都不要一心扑你身上?

    徐家就是很好的例子。

    徐氏在西线的旧部将领几乎已经全部都被明太子攻陷了。

    当然,楚元音可以什么都不要,带着妹妹侄儿和一小撮的铁杆护卫直接离开,抛弃这一切,从此民间百姓。

    可就这样跑了,她根本不甘心,也愧对妹妹侄儿。

    说真的,他们是太.祖皇帝同胞兄弟一脉,嫡出的宗室,站在这个王朝的巅峰之上,楚元音素来都发自内心以血脉身份自豪骄傲的。

    没到万不得已,她如果贪生怕死跑了,将来怎么对绥平一脉唯一的男丁她的仅有的侄儿交代?

    又怎么对得起现今仍忠心耿耿于他们姑侄三人的父皇心腹亲信?

    楚元音自己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个步履轻盈无声却侵略性强劲的艳丽阉宦,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楚元音抬起头,剧烈喘息着,死死盯着他。

    裴玄素淡淡道:“把你的底牌都给我,我这个人没有太多好处,应还算信守承诺。”

    “只要你们不干其他事,安分待在封地,我绝不以此来动你们的封地和一根汗毛。”

    这个阉人胆子真的大!

    可偏偏,对方一直以来并未刻意表现什么,却确实对身边的人足够好,也算信守承诺。

    裴玄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他确实比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相对可信。

    最重要的是,楚元音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那些父皇留给她的东西筹码现在不用,估计随着两宫最后的激烈碰撞,也会失去至少大半。

    楚元音呼吸急促,她从床上跳下来,仰头和裴玄素死死对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起誓,以你父母义父亡灵和你妻子徐妙鸾的名义!”

    裴玄素脸色霎时阴沉。

    这算是逆鳞了。

    可楚元音一步不饶死死和他对视。

    片刻后,裴玄素举起右手,发了一个毒誓。

    楚元音绷紧的肩膀泻下来,哑声:“你别怪我,你我都是为了生存、为了复仇而已。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裴督主,我孤注一掷,你总要给我哪怕一点保障吧?”

    所以,请不要记恨她今日的强迫起誓。

    决定将筹码全部押在裴玄素身上之后,楚元音开始担心这个阉宦记恨今天。

    裴玄素点点头:“我明白。”

    他能理解。

    裴玄素愠怒有一些,但没报复的打算。

    接下来,废话也不多说了,楚元音抬头:“我父皇还给我留下一些朝堂官员的把柄,但现在这个局面,估计作用不大了,我稍候都写给你。”

    楚元音的底牌不是这些,她最大的底牌是:“我父皇当年苦心经营,在各地十来个卫所和州府都有些人,文武都有,但经历这一着,大约十存二三。”

    “我稍后给你名单和亲笔信一封,还有几个心腹,你可以带着他们一起去联系。”

    但父皇已驾崩,十之二三是父皇临终的预估,皇帝具体也大致说了一些应仍会效忠的人名,但这个大致当然没法肯定的,多少会和实际有一些出入。

    “姚文广和高子文两个狗东西在咱们王府经营多年,他们肯定知道一些。你联系这些将官的时候,很可能会被东宫知情的。”

    万一联系到本来是东宫暗子或这段时间已经被东宫拉拢了过去、却还没有明着表露站队立场的人,将立马露馅的。

    楚元音特地强调了一下这一点。

    韩勃已经出门,吩咐两句,很快就有纸笔墨砚送来;陈英顺亲自抄水进砚台,侍立在一边磨墨,很快研出了满满一池墨。

    陈英顺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和韩勃两人重新无声分立到一边,保持安静,室内落针可闻。

    陈英顺这等官阶高位了,做这些书僮工作主动而自然,从动作可以看出在他心里一切都以他们的利益及督主裴玄素的需要为先,楚元音看在眼里,她有时候都不禁羡慕,因为陈英顺韩勃等人的能干和赤胆忠诚,他们紧紧簇拥团结在裴玄素的身后听命。

    这么一比较,这些个阉人某个角度,甚至比那些没阉割的朝廷官员还要强多好多了。

    楚元音在今天,对这些她曾经不屑厌恶许多年的阉宦有了一些新的看法和感触。

    但这些都是杂事,自不会说出来。

    楚元音坐下后,刷刷写着,对于父亲给她的东西,她早已烂熟于心,写得非常快。

    她把名单都写完了,亲笔书信的话,会有些多,她稍后再写。

    楚元音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

    她最后一张纸,写了六个人名和官职,最后在抬头标注上“京营”两字。

    这是两仪宫一脉最大的底牌。

    楚元音起身:“这张纸上的六人,我上半年已经联系过了,你只管放心联络就是。”

    楚元音抬眼:“这一次政变和兵谏,京营必定会参与。”

    京营十五万常驻军,还有十万宿军,共计二十五万精兵。京营是宿卫京师、京畿和整个关中地区的最大也唯一的中坚军事力量。

    京营的都指挥使,是从开始至今都一直保中立的安国公、护国大将军蒋绍池。

    也就是蒋无涯的父亲。

    楚元音说:“但我要告诉你,蒋绍池不是中立的,他是太初宫女帝的人。”

    中立只是表面,蒋绍池其实是神熙女帝的人。

    这才是神熙女帝最大的底牌。

    这也是两仪宫皇帝在最开始时,即便神熙女帝重伤昏迷不醒,他也不敢妄动的真正原因。

    楚元音说:“听我父皇说,蒋绍池从开国前,陇北诸贵起兵的最开始之前,就一直守护着女帝陛下。但由于父母和订婚,他一直未曾表露过情感,后来女帝陛下成婚了,他的未婚妻病逝,阴差阳错,缘悭一面。”

    “知情人有几个,但很少,现在很多都不在了,大家都默契没有挑破。蒋大将军一直到了四十了,才成了婚,生了孩子,也就是蒋无涯。”

    “我父皇说,他应算个好夫婿,”心这个玩意,这天底下也没多少成婚妇人得到的,无妾室无通房无堵心夫婿尊重,手掌中馈才是最重要的,“可惜他夫人福薄,没几年也一病去了。”

    后来有人给蒋绍池做媒,蒋绍池有儿子了,他借口克妻,都婉拒了,只专心教养独子。

    “蒋绍池?”

    裴玄素曾经在沈星的说话的话中,有所猜度,今天得到证实。

    他一语切中关键:“那圣山海知道吗?”

    明太子知道蒋绍池是神熙女帝人吗?

    楚元音立即抿唇,她点点头:“知道。”

    裴玄素挑眉,这样吗?

    从东提辖司离开之后,已经是半下午了,裴玄素率人快马折返,穿地道回到府邸之内。

    他一边快步往前走,伸手扭开前院大书房的机关门,大书架移开,裴玄素率人鱼贯而出,一边吩咐韩勃:“你去后面,把机械图和两张总图拿过来。”

    这府邸之内,两个最水泼不入的地方,一个是裴玄素前院大书房,另一个则是后面他和沈星起居并被韩勃等人院子团团包围的正院卧室。

    沈星回来之后,正和董道登他们一起,在后面的正院内书房忙碌着造假图。

    这些事情,裴玄素从前可从来不会假手于人的,韩勃就说:“你怎么不去啊?”

    裴玄素脸色沉肃,瞥了他一眼。

    韩勃举手投降:“行,行,我去就我去,等等,很快!”

    说话归说话,这可是大正事儿,韩勃飞速赶到后面去,敲门入内书房拿了机械图和两幅总图,并飞快抽了卷轴木,直接叠好塞进怀里,一边弄还一边给沈星说裴玄素这样那样忙,安慰她。

    沈星一手桐油和羊脂膏等做旧羊皮图粘的污迹,没见裴玄素亲自来她心里有些失望,但当然正事重要:“我们得先做旧地图,不过线稿已经描好了,先拿去没事的。”

    她打起精神,赶紧擦擦手,先忙着韩勃把总图折叠好,送他出去。

    她站在门边,眺望前面书房方向一下,抿唇匆匆回来,还佯装若无其事,冲董道登他们笑笑,继续低头忙碌。

    韩勃飞快折返前院大书房,大步上台阶推门而入,裴玄素的大书案已经清空了,梁彻陈英顺等人帮着接过迅速将三张总图铺开在偌大的书案上。

    裴玄素主要看西路进军预演图。

    他端详半晌,说:“假如我是那人,这么些年,肯定不会仅限于这张图!”

    那人,即指圣山海明太子。

    裴玄素刚才已经吩咐何舟把大燕疆域总图和大燕军事卫所布防总图都给找出来。

    这两张是朝廷机密图之一,手里有实物人也不是很多,当然,对现在裴玄素来说不过是寻常备有的东西。

    何舟匆匆跑到后面的书柜翻找去了,陈英顺和梁彻已经快步出门,吩咐人再抬大桌来。

    几张大桌先后被孙传廷带人抬进门,在大书房书案侧拼成两张超大的长案,把何舟匆匆翻出来的两张大图全部摊开。

    裴玄素去找楚元音,拿下两仪宫的底牌只是时机成熟的顺势而为,就目前而言,他去主要是为了弄清两件事的。

    第一,楚元音的利益交换条件果然是靖陵和先农坛的水道出口图。

    第二,确定神熙女帝不知道楚元音给出来的东西是出自明太子之手的。而明太子明知却佯装不觉,让神熙女帝彻底放下绝大部分的心。

    明太子这人的暗中筹备能力,裴玄素可以说是最清楚的,因为他就是对方暗中筹备的产物之一。

    思及此,一种刻骨的恨意。

    裴玄素压下情绪,他看向机械图:“这里是四条水道。”

    一实线,三虚线,从前大家都以为这是四个预设方案,最后取用实线一条。

    但裴玄素一知悉水道有四条之后,他几乎是秒懂,机械图上的一实三虚线其实不是四个方案,而是四条水道。

    之所以这么画,大约是担心有一日会被察觉什么端倪,抛出一条水道之后,还有三条藏在暗中。

    裴玄素仔细回忆绣水大河至太初宫和先农坛的地理转折和距离比例,粗粗对比一下,果然影影倬倬和其中两条虚线水道能对上。

    机械图,神熙女帝也一直持有。

    寇承嗣半月前已经在丈量先农坛和太初宫,那就代表着神熙女帝也已经猜到了。她连带太初宫也有所猜测,所以让寇承嗣一并去丈量对照了。

    “最后一条水道,必然是玉山行宫了。”

    裴玄素心念电转,现在已经百分百肯定这一点了。

    因为不管先农坛还是太初宫,都在东都之内,而东都城城高池深,这么些年下来,城防宫防都已被神熙女帝抓在手里,兵谏是很难搞事情的。

    只有靖陵和玉山行宫在外。

    当初神熙女帝龙江重伤但不死,这必然是明太子的筹谋之一,神熙女帝元气大伤,早晚得到玉山行宫来调养延寿的。

    那么现在,含章殿那边,机械图水道三证只差一,靖陵已经曝光不能用的。神熙女帝会判断出玉山行宫吗?

    裴玄素认为,早晚能,哪怕没得到这张外观总图,因为神熙女帝麾下也不缺人才。

    可这样的话,明太子就不怕神熙女帝直接离开玉山行宫吗?

    不,明太子该很了解他的母皇的,他笃定楚元音不敢说出地图出处,而以神熙女帝的性子,将计就计反杀几乎是必然的!

    所有,神熙女帝紧接着,必然会采取封堵的水道出口的方式!

    请君入瓮!

    而明太子,裴玄素不禁冷冷勾了勾唇角,这么些年了,明太子手下也有能做水闸头分解图的大家在。

    玉山行宫荒废多年,他有没有可能已经做出了一条副水道呢?

    不需要很大的,也不需要精密巨力到太.祖皇帝这种程度。唯一需要时是,必须连同第一条大水道,一大一小一正一副两条水道加在一起,足以加速巨大的水流一举冲开填封水道口的堵物就可以的!

    毕竟这么超大的水道出口,神熙女帝也不能明着大肆去修筑封堵,这个封堵手段其实就那么几个,不难判断其强度。

    这个小水道一加上去,力道适当添上一些,达到上述这个目的即可了。

    另外,裴玄素转身,他看想何舟刚找出来的大燕疆域图和大燕布防及卫所驻地的军事总图。

    他目如鹰隼,他认为,明太子这些年的准备,肯定不仅限于打通其父皇留下来的那个西路进军预演图。

    裴玄素猜度着明太子,他将自己代入其中,裴玄素伸出食指,在军事图上连点:“这晏阳、彭州,以及东南、西北的真武、戈阳、朔州、云州定州这七个大卫所,虽东南北和西线毫无干系,但它们其实都有三日内急行军直抵京畿的能力。”

    如果他是明太子的话,除了西线之外,他必然还会冲着这七大卫所使力。

    综上分析,所以,明太子还有底牌的,至少两张至关重要的底牌!

    第一张,副水道。

    第二张,那七个能三日内直抵玉山行宫的大卫所。可能是全部,也可能是其中的几个。

    针对第二点,裴玄素吩咐去纸笔来,他立即传书窦世安和殷厚渠,如此这般,让他们立即往这七个卫所私下动作。

    信中言明,这事并未告知神熙女帝,裴玄素只道隐忧,有备无患。

    窦世安和殷厚渠开国武勋出身,家中和亲朋经营的势力但正好有涉及这七八个卫所。

    窦世安和殷厚渠正是西南二道,那边的事情还没完。裴玄素用的是最好的信鸽,一日千里,当夜两人就收到了这封急信。

    窦世安只是稍想了想,立即飞信他堂兄窦世砚以及堂叔、父亲旧部,舅舅、姨父和表兄弟以及同一立场的紧密世交等等人,悄悄往彭州等那七大卫所去使劲,他立马就按裴玄素所说的做了。

    殷厚渠和裴玄素如今交情也不错,但没到裴玄素和窦世安的地步,不过他和窦世安是发小,飞鸽传书和窦世安交流之后,也做了不少的调整布置。

    当然,上述是后话。

    回到眼下。

    裴玄素写完给窦世安殷厚渠的亲笔信之后,笔锋未停,他火速飞鸽传书给卢凯之。

    卢凯之接信之后,当夜就带着存档卷宗快马往东都来了,一路跑死了多匹马,百余里的路,他次日中午冒着大雨就到了。

    裴玄素和卢凯之一起亲自动手梳理,一个下午时间,两人就将明太子这几年通过杜阳卢氏调度进彭州、真武、戈阳和晏阳卫的大小将领乃至士官的脉络都大致理顺出来了。

    裴玄素昨日判断,杜阳卢氏这一三大魁首门阀之一,明太子既然拿下了,不可能不用这么好的便利。

    事实证明,他判断得果然一点都不错!

    裴玄素立即加了一封书信传信窦世安和殷厚渠,叮嘱他们注意一些新的事情。

    卢凯之也是浑身紧绷,整理完成之后,偌大的书房,他感觉紧张地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主子,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裴玄素淡淡一笑:“敲山震虎。”

    他不是猜不到明太子欲对付他,明太子既然兵符秘钥已到手了,最后的部署也该立即进行当中。

    在最后的部署完成之前,这一小段时间里,明太子该尽可能剪除神熙女帝这边对他产生较大阻碍的羽翼。

    最好下手,也首当其冲最忌惮的,想必应该是他吧!

    裴玄素不知道明太子私下正在酝酿什么计谋,又打算如何出手?但不管是什么,都给他憋回去!

    还有,他需要圣山海配合一下他的铜制假兵符秘钥的动静。

    本来还有其他五门阀的,但一来有些距离远的,二来有三门阀情况复杂,不如杜阳卢氏、东安华氏、什泉高氏对他已经彻底全身心投效之。

    华氏高氏他回头再弄,至于其他三门阀暂时不搞了。

    至于敲山震虎,一个杜阳卢氏加楚元音已经足够了!

    卢凯之深吸一口气,他站起来,把刚抄录了一份备份梳理名单卷起来,连带他带来的那些卷宗:“我给夫人送去?”

    裴玄素肯定没空继续伏案接下来的细化整理。

    卢凯之关系紧密他经常见的、知道整理文书一把好手的并且绝对可信的就沈星。手上这个脉络单子还是比较粗的整理,要细化,还得专人理一理。

    卢凯之还得赶回杜阳去,兹事体大,他悄悄来的,得赶紧赶回去。

    裴玄素提笔正要给窦世安两人写信,听到“夫人”两字,笔尖顿了顿,他薄唇微抿,佯装若无其事:“那你去吧。”

    外面还在下雨,卢凯之直接把东西都装回带油布的藤箱,告退出去,和门口的孙传廷冯维说了两句,冯维吊着胳膊和他一起去了。

    偌大的书房,一下子空下来,大门打开,带着水汽的风扑进来,纸张哗啦啦地翻动。

    裴玄素一纸镇压上,他抿唇片刻,低头飞速继续写给窦世安等人的信函

    裴玄素要敲山震虎并不难,楚元音特地给他提过的,他部分传信给地方卫所和州府的两仪宫最后的亲信官,将会有被圣山海知悉的风险。

    如果全部传信,那几乎百分百知悉的。

    至于杜阳卢氏那边,让卢凯之和窦世安互相配合着,让他们的人做些动作,估计明太子立马能察觉了。

    如果明太子继续不识趣,那有些事情,可就会暴露的了。

    ——这两张底牌,未必就是明太子唯二的暗中准备,但必然是至关重要的其中之二。

    可要想清楚了。

    裴玄素讥诮一笑,飞速写好了书信,唤孙传廷进来:“马上传出去。”

    孙传廷稍稍晾干,装筒加蜡,快步小跑了出去。

    卢凯之和窦世安的速度都很快,裴玄素这边遣出去的联络两仪宫将官的人也是。

    几乎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明太子还未等到裴玄素上呈哪一张图,他先接到真武和遂州、彭州等地的加急密信。

    明太子这人聪颖,几乎看信的刹那,脸色勃然大变:“裴玄素——”

    第117章

    加急密报雪花一般抵达圣山海行宫。

    连续三天,真武的、彭州的、晏阳以及朔州卫所都先后有密信紧急送至。

    现今已经的行动前夕,明太子的人都绷紧的神经,某些动静不过一动,他们立马就敏感捕捉到了。

    紧接着,明太子甚至接到了遂州刺史范中正的急信,裴玄素的人带着加盖了两仪宫皇帝昔日的绥平王私印的大公主楚元音的密信,由昔日皇帝心腹也就是现今楚元音心腹亲自带领,快马来到了遂州,引领投诚。

    遂州刺史范中正实际是明太子的人,赶紧给圣山海传了急报。

    明太子接到范中正的来信一刻,脸色简直阴沉得可怕,“楚元音把老底都给了裴玄素!”

    看见密报第一眼,他就知道发生什么事。

    明太子恼怒到极点,“哗啦”一声,大书案上所有东西都被扫落在地。

    楚元音他当然觊觎过,还给出条件接触过,然楚元音恨不得将其扒皮喝血,无一丝的斡商余地,被试探之后,当机立断拿着两张羊皮图往玉山行宫去了。

    明太子和神熙女帝之间的明瞒暗斗将计就计暗涌异常激烈,然谁曾想到,裴玄素竟能悄无声息将他的手伸进来了。

    还真真掐中了明太子的这处要害之地。

    偌大的寝宫大殿内书房,如同暴风雨过境,哗啦啦被扫了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明太子立在大书案之后,面前摆着的是这几天先后送过来的急报。

    除了楚元音之外,真武、彭州、晏阳、戈阳和定州都先后察觉了窦氏一系、殷氏一系的突然调度和微妙警惕。另外还有杜阳卢氏那边,本来同出一系非常融洽的关系,突然产生的异常的暗涌和变化。

    七大卫所,明太子废了不少心思部署了五所。剩下的朔州卫和云州卫和京营轮宿,蒋氏根植很深,明太子就没动,他对朔州云州卫另有安排。

    但不得不说,这真武彭州等五卫可是明太子暗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部署。

    仓促之间,裴玄素不能动摇他的部署,只是先前准备的后手对付那些卢氏窦氏等目标将领的手段已经不管用了。

    裴玄素这番动作,可以说直触明太子整个政变兵谏计划的核心范围。

    明太子的惊怒可想而知!

    夜半,内殿大书房烛山未灭,忽忽的夜风从半开的槛窗灌进来,虞清急忙取了披风披在明太子的身上,明太子脸色阴沉站在大书案之后,他切齿:“裴,玄,素!”

    谁也没想到,不等明太子动手,裴玄素返身过来将了他一军!

    偏偏,明太子还真的投鼠忌器,他不敢,也不能,助这次轮到裴玄素知晓了他的秘密了。

    兜兜转转,从那个惊才绝艳的绝美少年状元到今日,七年时间,裴玄素鲜血满身绝境中翻身,终于成为明太子的心腹大患!

    一时之间,种种心绪难以用言语来表述。

    当然,惊怒和忿恨几乎占据了全部,已经覆盖了先前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对过去那段时光和那个少年石始终存在的几分复杂,变得扭曲的狰狞起来。

    明太子眉目狰狞,他牺牲太多,付出太多,几乎可以说是倾尽一切要为自己空荡荡的悲剧一生讨回公道,在报复母亲和登顶的这一执念之下,所有东西都必须倒退一射之地,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很多东西。

    明太子深呼吸着,他甚至已经猜到了裴玄素后面好几个重要步骤的打算了,一时切齿至极:“真是白日做梦!”

    可偏偏,他心里明白得很,裴玄素未必就是白日做梦。

    裴玄素心中所想,还真有一些达成的可能性。

    这让明太子更加恼火。

    一地的碎瓷杂乱,一大案上的密报纸笺,哗啦啦被夜风吹起纷扬在空中翻飞落在地上。

    明太子眉目凌然,盯着那些翻飞的纸张。

    但无论多恨,无论已经多么真切地意识到,裴玄素已经真正成为他的心腹之患。

    目前而言,明太子也只能强自按捺。

    他甚至还不得不去配合裴玄素的那个铜制兵符秘钥的戏码。

    “彭”一声,明太子神色狰狞,重重一掌砸在坚硬的檀木的大案上。

    力道之大,剩余的几张密报纸笺都跳动了一下!

    ……

    既然知道七大卫所明太子暗中部署多年,必会参与进紧接下来的政变兵谏事变之中,裴玄素当然不可能让明太子把七大卫所最后关头都一把攒在手里。

    卢凯之这边已经急匆匆忙碌起来,裴玄素紧接着和东安华氏什泉高氏快速交流安排下去,华伯郢高湛两家主表面不动声色待在封地,私下忙得飞起,卢氏华氏高氏三家留在封地的嫡系心腹子弟除了面上必要留的,私下能派出去的都已经派出去了。

    另外窦世安殷厚渠那边也是。

    圣山海那边保持沉默,暗中拉锯斗争但明面谁也没有闹出动静。

    明太子不可能放弃五大卫所不用,裴玄素这一番动作,起码分了三分之一去。

    大家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裴玄素也没有刺激太过,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图谋,抖搂出来,谁也讨不了好。

    两败俱伤之间和功败垂成,明太子只能偃旗息鼓,极度不甘也不得不放开他这边。

    并且捏着鼻子配合着那个所谓拿住霍少成两图以及“兵符秘钥”,然后奉神熙女帝之名伺机抛出去的戏码。

    裴玄素一整天都没出去,齐国公府内密信出入太多,大部分已经转为通过地道再收发。孙传廷在外面负责发,贾平穿梭与两地之间,忙得脚不沾地。

    一直到次日入夜,晚膳后,裴玄素这才堪堪将布置安排暂告一段落。

    他放下笔,站起身,侍立的房伍何平立即跑过来收拾案上和为他披上苍蓝色的绣金披风、呈上擦手的湿帕。

    裴玄素接过丝帕,随手擦了擦手就掷下在桌面,他做这些动作,没吭声,但那双丹凤眼却不自禁瞥向房门的方向。

    两刻钟前,沈星就过来了。

    商量之后,假图只用一张,前期的制假准备已经做好,交给擅画的董道登,她去忙碌着梳理卢凯之送过来的卷宗旧档。

    大半天下来,已经都梳理妥当了。

    弄好之后,她第一时间就摞好收拾好,亲自抱着跑来裴玄素的外书房。

    她很想见裴玄素。

    可来了之后,他正在忙,她也没往里面闯,她小声问了问守院的冯维,知道他不闲,她就抱着文书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安静等着。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和温柔,哪怕心里已经像长了草似的。

    裴玄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他耳聪目明,这道多少个日夜魂牵梦萦的脚步声,他一进书房大院他忙碌中却一下子就听出来了,然后她轻轻跑到廊下,小声和冯维说了两句话,就安静坐在台阶上。

    已经小半个时辰。

    裴玄素怎么可能不想着她?沈星一直惦记着向往他身边跑,他只要稍有一点闲暇,属于情感的那份情绪就不受控制翻涌而出,占据他的情感和脑海。

    裴玄素到底是个二十多的大男人了,这几天他很忙,生死倾轧暗流汹涌,他确实抽不出时间。另外他也确实有一些刻意避开她,因为他不想两人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沟通。

    三天时间,两人也多少也有了一些冷静。

    裴玄素马上就要出去,他还得去处理假铜牌和假霍少华的事情,但趁着这一点空罅隙,他低头束紧绣金的冰丝云锦绣银袖口——其实他应该换便服的,但他现在拿着束袖整理来去,却根本没有换衣服的心思。

    裴玄素把袖口束紧了,他仰头深吸一口气,侧头吩咐:“出去。”

    贾平和何平两个小伙子立即应了一声,轻手轻脚放下和揽着东西快速开门出去了。

    阔大的檐廊,身后间宽五间的朱红色隔扇窗的大书房,今天下午没下雨,但也没出太阳,庭院的浅浅一层积水,逐渐没入黢黑的夜色中。

    裴玄素的大书房威肃气派,檐下边缘没有栏凳,她就坐在水磨大青石的台阶上,把藤箱放在膝腿上,她很安静,但不时期盼回头看正中那两扇紧闭的赭色隔扇门。

    终于见到隐约的人影往门口方向走来,紧接着“咿呀”一声,贾平两个小伙子打来房门,出来了。

    沈星几乎是马上就抱着藤箱站起来,往书房里面飞跑过去。

    她一冲进房门,贾平两个小伙子十分懂事把房门无声阖上了,可现在谁心里也没有注意那个门了。

    裴玄素站在大书案一侧的窗畔,身侧是挂披风的木桁,他一身苍蓝色的滚边绣银蟒袍,同色绣金披风,身形颀长挺拔,半侧身对着门口,也没看她,正抿唇低头整理束袖。

    “二哥!”

    沈星有些哭音,藤箱落地,她飞跑过去,他一侧身,她紧紧抱着他的后腰,熟悉的淡淡皂角乡河龙脑香,还有他的身躯和体温,沈星眼眶一热,眼泪唰就下来了。

    她现在都不敢喊裴玄素了,她只敢喊二哥,沈星其实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她和亲近的人发生矛盾,不是她错的她默默承受委屈,要是她错了她肯定无比自责和愧疚,急切想要道歉,请求对方的原谅。

    正如此刻,她鼻音:“二哥,二哥,是我错了,我不对,我不知道你瘦了这么多的委屈。是我的不好,我笨,我只顾着自己,我都没发现,我错了,……”

    要是旁人,这么情绪激动,这么多的话,大概难免会添上一句“你都不告诉我”,可她都没有。

    沈星真的自责,她难受愧疚,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伤害裴玄素的。

    因为他一开始没有表示过自己和前生不愿意当成一个人,而她想追溯,一直都是经过他同意的。

    所下意识,沈星就忽略了这一点,再加上追溯的一个个结果实在让人心恸神伤,还有很多很多重重的明面事情同时发生了,她就真的没发现。

    她真的粗心大意,她真的太不对了,竟只顾着自己,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裴玄素带来了这么多的伤害。

    她哭着涕泪交流,是真的愧疚又自责,无比的懊悔和责怪自己,裴玄素能听的出来。

    有一瞬间,他的心脏都拧成一小团,听着她哭她这么难受他就有些受不了。

    但今日,裴玄素是必要硬起心肠的。

    这个问题既然摊开了,他是一意执拗到底的,他不后悔,他一不做二不休。

    沈星柔软的身子在他背后紧紧贴着,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药,裴玄素仰头,深吸一口气,其实他想问她身体疼不疼的,因为激动的情绪过后,他就想起了床上刚进入那段时间她是很疼的。

    但这会儿这些,统统的不能问。

    他必须硬起心肠,让他想要的事情有个结果。

    裴玄素一双修长的手覆上她箍着他腰部的手,猛地用力拉开,一扯一转身,两人面对面,相隔一尺,就站在烛山的不远。

    满满微闪的烛火,沈星仰头看着他,那张柔美坚韧的小脸此刻写满的急切和自责,黑白分明的眼睛有血丝盈满泪光。

    他深吸一口气,抿唇,轻声说:“我不仅是二哥,我还裴玄素。”

    “我想要的,也不是你的道歉。”

    面前,是他深爱的女人,也将深爱一生,他情绪也难掩激涌,但尽量心平气和告诉她,他想要的,他的诉求,两种情绪夹击,让他的声音沙哑。

    裴玄素,这就是他的本名。

    裴玄素也从不觉得自己需要放弃或许避讳什么。

    他告诉沈星,他不仅仅是她的二哥,他还叫裴玄素。

    只是并非她嘴里曾经的那个裴玄素罢了、

    他就是他!

    和她前生那人没有一点相干。

    他要的,也从来不是她的道歉。

    烛光炎炎,外面冯维等近卫奔跑准备的脚步声在响动着,但偌大的书房内却很安静,雨后夜风呼呼,掠过黢黑的越晚,灌进这个只有两人的大房间内。

    裴玄素很高,烛光映在他妆后的白皙侧脸上,眉目摄人,线条锐利,但此刻都静静地沉下来,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他哑声说:“我想你认识我,了解我。”

    “一个单独的我。”

    他轻声说:“我想你爱我,单纯地爱我。看见我的好,我的坏,我的优点,和我的缺点,我的不足。提醒我,下半生与我偎依。”

    “没有别人。”

    说到这里,想起波涛起伏的半生,以及即将到来未知的将来,裴玄素情绪都不禁激动起来。

    他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翻涌上冲的情绪。

    沈星真的很好很好,他这辈子何其有幸,能遇上这样一个她。

    可他是个执拗,贪婪的,他偏偏就要追根究底,牢牢占据她的心和自此以后的情感。

    “狼狈,荣耀,生死,低谷,高峰,我们携手与共。”

    “我想你好好你认识我,了解我,纯粹只是我。”

    “没有别人,就算不好,那只是我。这辈子与你牵手走过来的,就是这个我!”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沈星渐渐止住泪,愣愣看着他,他用力点了几下头,没错,了解我,认识我,好吗?

    最后一句。

    “我不介意以前了,但,忘了他,从此只专心爱我,好吗?”

    雨后的潮风,从微启的窗扇灌进来,吹拂在两人的脸上身上。

    他们衣带下摆翻飞,纠缠在一起,晃眼分不开,也没人想过分开,正如两人的此生。

    裴玄素长吐出胸臆一口浊气,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够了。

    沈星如果能做到他渴求的两句,他感觉他此生都无憾了。

    于情感上。

    他又站了一会儿,出鞘利刃般的苍蓝蟒袍男人,终究是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裴玄素深深看着她,话罢之后,他转身出去。

    黑色官靴落地的沓沓声,铿锵有力,快速拉开书房大门出去了。

    梁彻何舟等人的见礼声。

    裴玄素当先而下,韩勃梁彻何舟及冯维贾平等标枪般神色凌厉的宦卫迅速分开两边,而后快速跟上。

    苍蓝描金披风在夜风中急速抖动,纷踏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裴玄素这几天都没回来,他一边在“追捕”霍少成,一边在不断处理大大小小的私下暗务。

    明太子不得不被迫配合他的这场演戏。

    赵青严婕玉等人迅速汇合过来了,但有着圣山海的人配合,非常紧张,没有一点的破绽。

    神熙女帝非常满意,终于拿到了“兵符秘钥”之后,她很快让裴玄素择机抛出去了。

    让圣山海的人抢到了手,过程中还杀死了没什么大用的“霍少成”。

    一切,都在倒计时之中了!

    这个深夜,郊区梆子声隐约,和东宫的人激烈交战演完了最后这场戏回来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肉搏战,非常逼真,裴玄素半身溅了鲜血。

    那边院子赵青严婕玉迅速拟了密折送往玉山行宫。

    裴玄素也是。

    等做完了这一切。

    幽幽一点黄豆大小的灯光,裴玄素还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接过擦手的湿帕,却抽出染血的佩剑,血色的白刃,在灯光下用帕子握住一抹而过。

    “刷”一声还剑入鞘,他垂眸盯着渲染上血色赤红的雪白帕子。

    白玉有瑕,还是永远不能洗干净的大瑕。

    正如他。

    裴玄素站在窗畔,幽幽的月光照下来,他仰头,冷冷盯视着这一轮冰冷的圆月。

    他等得已经太久了!

    有些恨意不是不存在,而是裴玄素下意识不敢去回忆。过望那些惨痛,父亲被剥皮楦草、母亲被□□死不瞑目的果尸,仇恨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心情坚韧刚强裴玄素,他都不敢去多回忆那些东西。

    因为他害怕恨仇对他影响太大了,他怕会过分影响他的情绪和判断力。

    可怜他都甚至不敢多想。

    他得反覆地想,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还有沈星,他有个妹妹哥哥,有心上人,再到后来是爱人,是未来的妻子。他将来要成亲、生子,和她当一对很好很好的夫妻的,一定要相爱到生命的尽头的。

    还有韩勃,乃至冯维孙传廷邓呈讳三个自宫都要跟着他入宫门的人。

    以及义父,还有自进入西提辖司就开始追随他的梁彻等人,还有义父用生命填出来临终前交给他的陈英顺等老伙计和大小心腹们。

    他得这么反覆地想,他不能让仇恨影响他的思绪和判断力。

    裴玄素一直就这么死死压抑着。

    他笑,他喊,他喜怒哀乐,他避重就轻,可他藏在心底的那些对仇人的恨意,却从来未曾因此减少半分。

    反而压成一种硬实沉甸甸的东西,深入他的骨髓最深处。

    裴玄素压抑得已经够久了。

    终于在这一晚,这些恨仇开始被释放抬头了!

    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他很快就要开始复仇了!!

    这一刻,裴玄素想嘶喊,因为他等得实在已经太久太久了。

    生与死,能否复仇,终于要开始了!

    第118章

    今晚月朗星稀,雨云积聚在夜空如山峦堆叠,露出东边一小隅银白色的月星。

    一眨眼,夏天快要过去了。

    董道登几人各有年岁,事情忙完被沈星细声劝着先回去休息了,不大不小的内书房,她自己一个人在窗畔收拾梳理卷宗脉络后的凌乱稿纸个那张做了一半的羊皮图。

    两张总图,由于裴玄素那边成功反将一军占据上风,其中一张假图就用不上了,于是就没有继续做下去。但这么大一张做旧的羊皮图也是好东西,可以他日备用,她就慢慢拿着小刷子把刚画上上的颜料刷掉,线稿也给洗干净。

    一个人的时候,她手上刷刷慢慢干着,抬头望向天空那轮被雨云簇拥,好不容易才露出头的银黄色月盘。

    其实她明白裴玄素的意思,他想她彻底地忘记前生那个“他”。

    忙碌的时候还好,一个人安静下来,种种情绪不受人控制翻涌起来,前世记忆像脱闸一样一幕幕在脑海中无序飞掠而过,那个人的好,那个人坏,他拥着她的,钳制她的,阴沉的,愠怒的,争执吵架的,还有今生才发现他藏在那些喜怒哀乐之下的隐忍克制和他深沉的爱恋。

    沈星这辈子深刻地体会到他究竟有多难,才更知晓这份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爱有多么的难能可贵。

    沈星收拾着收拾着,眼眶发热,视野模糊一片,但她不想被外面的徐芳邓呈讳等人知晓担心,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努力睁大眼睛,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巴。

    泪水吧嗒一声掉落在她的大腿上,被丝绸衣料无声濡染了去,濡湿了她两只手,黏腻湿热一片,咸咸的。

    沈星趴在桌子上,声把脸埋进臂弯,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感觉情绪总算平静了一下抬起了头,月光已经隐于灰黑如山峦般的积雨云之后的。雨后的夜,不是很热,有嘶哑的蝉鸣和虫叫,骨碌碌的灯笼光线照不全窗外整个院子,渐渐没入一片去黢黑安寂的夜色中。

    前世今生,因为裴玄素的断然拒绝,划出一道深深的分界线,成了两个人。

    她心里其实也明白,要惜取眼前人。

    她已经错过了前生,她不能再伤害今生了。

    只是有时候人的情感不是想剥离就撕拉一声扯下扔掉就行的,沈星理智上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但心里因为这个应该做的行为难受极了,翻江倒海一般哽咽着。

    但沈星现在都不敢明着难受,怕被裴玄素看到,她只敢在这样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偷偷难受落泪一段时间。

    哭了长长的一段时间,有点筋疲力尽的感觉,她心里却到底舒服了一些。

    沈星努力告诉了自己三遍,要放下过去,珍惜眼前人,她感觉自己心里的那道栏坝初步筑下了,感觉好多了,这才赶紧起身。

    夜色已经深了,刚才她已经偷偷把窗户关上了,因为怕徐芳和邓呈讳他们来张望她怎么还没弄好呢?

    沈星站起来,深呼吸几口雨后的新鲜空气,在原地蹦跳了几下,睁大眼睛,她很清楚感受到自己活在当下了,于是跑进去小隔间,用铜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敷了好一会儿的眼睛,把靶镜拿出来对着烛火看了看,确定看不出来哭过之后,这才撑住一个笑脸,抱着收拾回房的东西,打开房门出去。

    她笑着喊了一声芳叔邓大哥容大哥他们,徐芳他们也笑着回应,纷纷簇拥跟着她回正房去了。

    然后徐芳他们就各自轮值,守夜的守夜,回去睡觉的睡觉了。

    沈星也洗了澡,钻进床帐里睡了。

    今夜裴玄素也回来了。

    两人私下的矛盾归私下的矛盾,裴玄素不会下沉星的面子,忙碌个不停的时候不说,现在终于稍缓下来一点,他回了府,自然是要回正院的卧房休息的。

    他推门进来,动作很轻,内房也没点灯,去隔间无声略略梳洗重新描了妆,灭了灯烛,动作很轻撩起帘子回了屋,又同样的动作撩起床帐坐进去,他怕吵醒她。

    但裴玄素一坐进来,沈星就醒了,屋里有放冰盆,她卷着丝绸薄被,半撑起身,钻进他的怀里,趴着拥着他遒劲的腰身。

    裴玄素也拥住了她,“吵醒你了?”

    他声音有些微哑,透着些疲惫,但很沉静很克制,听着精神尚可。

    沈星摇摇头:“没有,我自己醒的。”

    她把脸贴在裴玄素的腹部,他身上淡淡皂角味道在浴后很明显,这是前生那人没有的,因为那人不用皂角,用的是胰子。

    她知道他累,她不想耽误他休息,沈星小声说:“我知道我要把他放下,我在努力了,你给我一点时间,”她急忙抬头,用手指比了很小的距离,“只要一点点。”

    这一瞬,裴玄素不禁闭目,他无声的深深地吸一口气,低头一把攒住她的那只手,他喑哑:“嗯”。

    这一刻的情绪翻涌,难以用言语表述,她有这个想法,他很欣慰,但人的情感是最复杂的东西,甚至不受本人控制,这个他知道。他知道她需要时间。

    沈星也有些泪目,她努力眨眼,搂着他的腰,把她的脸埋在他的腹部,半晌才抬头:“我还要怎么做?”

    裴玄素低声说:“你自己想。”

    他低头看她,极克制用大拇指摩擦了她的白皙润腻的小脸一下。还是让她自己想吧,强硬灌输非他认为的最佳方式,他想她自己想明白,这样更加深刻,……他也会更欣喜。

    毕竟,该说的,那天她抱着他的后背道歉的晚上,他已经都说了。

    裴玄素的拇指摩擦过她的脸,他现在掌心比从前粗糙了不少,笔茧软了些,多了一大片剑柄摩擦的微微粗砾,触碰的存在感很是强烈。

    他说完之后,也躺了下来,半拥着她,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他的呼吸变得平缓绵长。

    沈星静静睁眼听了一会儿,他睡了,她这才闭上了眼睛。不过闭眼之前,她忍不住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悄悄握住他放在腰侧的那只大手。

    沈星很快睡过去了。

    她其实也很疲惫,心里存的事稍稍放下一点,很快就坠入黑甜乡。

    黢黑的床帐内,裴玄素睁开眼睛,他反手握紧一点她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垂眸盯着她沉睡的面庞片刻,这次才真正睡了过去。

    ……

    同一片夜空,各人的情不尽相同,有破锥而出的,也有被迫着去尝试挣脱的,还有终身被困锁其中不得出,已经把自己折腾得眉目狰狞面目全非的。

    明太子是最后者。

    圣山海,大后寝内殿。

    下半夜,下了雷雨,雨势初时不是很大,但山峦般灰黑雨云压得很低,整个天地被淹没在一片风雨中,吹灭了所有灯烛的内寝格外黑魆魆一片。

    朱红明黄的垂帷床帐,被气窗灌进来的潮风不断扬起,露出偌大床榻里深陷在石青色衾枕的那个极瘦削的男人。

    下了雨,下半夜很有些凉,但明太子却紧紧闭着双目,满头大汗,睡梦中他眉心蹙紧,不断下意识摇着头。

    随着自己的计划如浪潮汹涌般越逼越近,明太子的情绪波动都越来越大,白日的凌厉、森然,迫不及待的恨意翻涌的种种的激烈情绪,过望三十年种种记忆翻闪却是异常的频繁。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的这一生,就如电光朝露,美好太过短暂,惨痛和悲凉占据此生,惊逝而延续太过短暂,或许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明太子半宿的惊梦,梦里他回到他的孩提时期,小小的他咯咯笑着在大殿的柱幔倒腾奔跑,哥哥姐姐笑着逗他在后面追;母亲微笑看着,慈爱把他横抱在温软馨香的怀里;父皇大踏步而去,一把就把小炮弹的他抱起,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将他举起,哈哈大笑,磁性豪迈。

    大哥、二哥、姐姐,要么站在母亲身边,要么站在父亲和他身边,都仰头看着兴奋尖叫的他,面露深深的笑意。

    可惜这样的幸福,是如此的短暂。

    父母、二哥,很快横眉针锋相对,面目变得冷酷狰狞,姐姐哭着求着,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大哥去世了。大哥的去世成为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姐姐崩溃了,很快一病不起,去世了。

    唯二会由始至终护着他的人,都死了。

    姐姐去世之后,父皇母后短暂因悲伤停下过,很久争斗就变得加倍剧烈了起来。

    小小的他,被卷进这个漩涡,连一句话没法跑到父母跟前去说,就被幽禁了起来。

    前后三段幽禁的岁月,武德朝两次,前后加一起十一年;神熙朝一次,一共十年。加起来就是二十一年,占据了他生命的大半光阴。

    兰庭宫的大火,夜半的尖叫喧哗,熊熊的烈焰,一根殿柱轰然倒下,把他重重砸在地上,一个被烧红的半人高大铜鼎紧接着砸下来,重重炙烫在他的左脸上,那一刻直达灵魂的剧痛,虞清的哥哥虞姮和他的乳母保父骤然爆起的尖叫和哭喊声,明太子清晰嗅到了头发和皮肉烧焦的味道。

    重砸和炙烧的剧痛,小孩哭喊,虞姮和乳母保父等人不顾生死狂奔冲进来,用手去推烧红的铜鼎和殿柱,禁军也终于冲进来了,乳母死死用胸襟搂着挡住他烧糊的那边脸,因为乳母很清楚,一旦被人知悉他的脸毁了政治价值失去,很可能境况毁更惨。

    为了救他,乳母的双手几乎被铜鼎烫化了皮肉,从此手指头要么没有了要么蜷缩砸一起,再也干不得活,连起居都得别人照料。

    保父的左手也是,虞姮幸运一点,他年轻,烫熟了皮肉保住了骨头,勉强还能做活写字。

    乳母没法照顾他,又担心他,最后把儿子郑思排进来守着他。

    可是他这么好的乳母保父和玩伴奶兄弟们,终究是全部死于非命了。

    父皇、母后、姐姐、大哥、二哥,一张张深深烙印在他心坎上的面孔,从年少到青年的,从中年到老年的,一张张的从慈爱变得冷酷狰狞。

    又一个惨白闪电,惊雷隆隆,明太子终于惊醒了,他霍地翻身坐起,他剧烈喘息着,满头满身的热汗冷汗,薄被半盖他大腿,风呼呼灌进来,他浑身又热又冷。

    明太子感觉脸上眼下的位置湿的冰凉,他伸手一摸,竟然是泪!

    他恨声:“你哭什么——”

    再哭你就去死!

    咻咻的鼻息,可终究翻滚的情绪一时难受人控制,他掀开被子下地,黑暗喘息中有些跄踉,他跑到窗边,一把推开了朱红的后窗,夜风夹杂雨丝呼一下刮进来,明太子潮湿的半披长发吹起,寝衣贴在他的身上,黑黢黢的雨夜,他身躯瘦削单薄得像一具骨架子。

    明太子蹙眉,用瘦削见骨的左手撑着窗台,他喘息着,虚弱的身体一瞬撑不住剧烈的梦境和情绪,他不禁弯下了腰。

    他从来不承认,但他的种种情绪确实剧烈且复杂到了极致。

    他不承认有,但他确实对他的母亲有过期待。

    此刻恨意翻涌之下,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东西。

    不过明太子拒绝去分辨,他缓了一会儿,很快就站起身了,身后外殿值夜的虞清已经听到声音醒过来,蹬蹬蹬急忙往里面跑。

    明太子充耳不闻,他伫立在夹杂着雨丝的凛冽的夜风中,腰背挺得笔直,这个后窗恰好对着玉山行宫的方向,夜雨中。磅礴的宫殿群黑影隐约可见。

    明太子站在此地仰望着他母皇,正如从前每一天每一次,他都需要仰望着他的父皇或母后。

    但终于到了今天,他步步逼近,终于到了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的一天了!

    他等得已经太久了!

    雨势越来越大,狂风卷着雨呼啸扑进窗内,扑在明太子汗湿咬牙的脸上,直到虞清惊呼一声,急忙抱着披风披在他身上,赶紧拉他,才离开了那个窗前。

    ……

    如果说,明太子这人对他的母亲深恨中还压着其他东西,那神熙女帝对明太子如今就只剩下冰冷和杀意了。

    帝皇至尊,俯视一切,任何胆敢窥视甚至明目张胆触碰帝位皇权者,袒之必死!

    裴玄素和沈星在国公府睡了一晚上,次日佯装继续忙碌,实际出城直奔玉山行宫去了。

    府里如今正在扩建到国公府应有的规模,但身为主人的裴玄素二人却根本并不理会这里,裴玄素安排并吩咐过裴明恭身边的人,又私下命人给宫里的沈爹传了封短信,府里留下几个心腹盯着,他就不再理会了。

    裴玄素忖度神熙的女帝的心思,夺得“秘钥兵符”和两张总图之后,他就直接把真的外观总图和伪造的西路进军预演图命人飞马送往玉山行宫了。

    既然裴玄素已经知道四条水道了,兼且神熙女帝如今确实很缺能干的心腹使用,于是裴玄素顺利成章,就加入进最后的筹备当中。

    梁恩遣了心腹,悄悄把裴玄素沈星等人接了进来,另一边窦世安唐甄等人也私下提前从西线回来了。

    沈星他们跟着梁恩的干儿子张新去了另一边的一个侧殿等着。

    含章殿东暖阁灯火通明,神熙女帝倚在龙榻左侧,面前一张大案,上面是一张偌大的大燕军事卫所布防图,其中西线至京畿的这一片,密密麻麻红色蓝色的标注和箭头线。

    神熙女帝倚在上首,底下包括寇承嗣寇承泽裴玄素窦世安阁臣石淘等十数名都是太初宫小宫议中挑拣出来的人,神熙女帝心腹之中的心腹,绝对没有圣山海的细作可能。

    神熙女帝淡淡道:“如今南北镇抚司的衙门,圣山海的这些太祖遗臣勋贵占一半,宫禁八大亲进军也有被圣山海掌控的。”

    她垂眸瞥那张舆图,近这两个月以来,西部大换将以及进军预演图这一片太初宫和东宫剧烈争斗拉扯的战果都标注在上面了。

    但神熙女帝瞥了一眼这个图纸,却道:“先禁军,再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以及西边三大主营,后者大约能抽调二十万的兵马。只不过,”

    神熙女帝话锋一转,却眯眼盯向舆图上比较接近京畿的东、南和北方向的那些卫所:“但相较起重重障碍的西线,彭州、戈阳等卫所若急行军,抵达京畿会更快。”

    “短则一天,慢着两天,最迟三天,兵锋就能抵达玉山行宫之下了。”

    彭州戈阳,不正是裴玄素反将明太子一军的那七大卫所之二吗?

    裴玄素表面肃容认真聆听,但微垂的眸光不禁微微一闪——神熙女帝果然不愧是南征北战多年的厉害角色,不是省油的灯啊。

    “所以!”

    不知道神熙女帝对七大卫所有什么暗中准备,但不如想要的理想,神熙女帝声音陡然凌厉:“朕要在第一回合就解决他!”

    第一回合,就是宫内的禁军战。

    一旦圣山海彻底表露叛逆的异动,顷刻拿下,将圣山海以及东宫麾下的一众谋逆制成在这一次绳之于法,清空半朝,连根拔起,彻底解决!

    “好一个太.祖遗旨啊!”

    神熙女帝恨极切齿,这恨意是对太.祖皇帝的,这人的种果然没一个是好的!

    神熙女帝平生最恨,她曾经相信了那个贱男人的情意和他携手打天下;第二个就是生了这两个悖逆的孽种!

    不过没关系。

    这一次,明太子也该完了!

    只要胜之以武力,将计就计将人都一网成擒,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神熙女帝说了算。

    什么太.祖遗旨,她说是假的就是假。

    哪怕是真的,母皇就可以谋逆了吗?这同样是不孝不臣之罪!

    ……

    一切就像漩涡,正在极速转动着无声逼近。

    沈星带着梁喜何含玉等十数名勘察台的女官,跟着梁喜的干儿子张新往含章殿主殿另一侧的一个偏殿去了。

    偏殿也没有点灯,推开门才发现里面满满摆了数十张板凳,除了她们勘察台的,还有工部的官员匠吏和好些民间装束的能工巧匠。

    沈星她们背着沉甸甸的工具箱,也没吭声,选了空的偏殿东侧那边的板凳坐下来。

    人很多,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外面的雨势已经暂且停下,但排水沟依然哗哗的水声,在刚入夜不久的巍峨宫廷之中听着格外的响亮。

    何含玉很紧张,忍不住悄悄捏着沈星手臂一下。

    沈星工具箱就放在脚边,她微微侧头,冲何含玉无声摇了摇头。

    何含玉也不敢再说话了。

    东暖阁那边,神熙女帝和裴玄素等人的密议很快就结束了,朱红的巨大隔扇门无声打开,神熙女帝披了一件黑披风,一马当先,裴玄素寇承嗣等人紧随其后,往这边的偏殿匆匆走过来。

    一切将计就计的谋划,至关重要一步,封堵水道口。

    不能把水道口按图索骥全部找出来,并成功封堵住,一切都是白搭。

    不过好在,神熙女帝已经得到了外观总图了,这次她是志在必得!

    “匡当”一声门开,张新立即引着他们出去了,梁恩和赵青亲自过来带队,带上偏殿一大群也披上了黑披风的人先往玉山行宫山顶的宜春殿去了。

    宜春殿一大片,是玉山行宫的藏书阁,但神熙女帝匆匆移驾调养,宫内的藏书也没有全部转移过来,大大小小十八个主殿偏殿,只有最前面的主殿放了七八个大书架的书,其他书架全部都是空荡荡的连防尘布也没有安装。

    沈星不知不觉,也成了勘察水道口的主力,她和能匠出身的工部郎中史平方,还有一个民间装束的白发老头李师傅成了这次勘察的主力,就在神熙女帝的身边,以至于她连都不敢望裴玄素那边一眼。

    不过好在来之前,她就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带来的包括梁喜何含玉这十数名女官都是在赵青陪同下神熙女帝亲自挑选出来了。

    很快,沈星他们就根据图纸指引,确定了这个宜春殿藏书楼的主殿也就是眼前这座两层高、汉白玉台基足足二十七级数层楼高、占地面积的半径得有将近六丈的宫殿,它底部的这个汉白玉须弥座台基整个都是水道出口!

    饶是已经从图纸和当初新平县下潜的巨大水道里,知悉这个水道出口必然是巨大无比,沈星这一刻站在夜色里仰头望着这座巨大宜春殿,她都不禁心震神动了起来。

    真的太厉害的了!

    设计这个工程的人,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了不起。

    当然,神熙女帝的角度,那就截然不同了!

    她明黄龙袍和金冠都盖在了黑斗篷之下,黑夜中,也仰头望着这座宜春殿,脸色阴沉如水。

    真真的够狠毒的一个部署啊!

    废话没有多说,神熙女帝顷刻收回视线,吩咐往下一次水道出口去了。

    足足九个水道出口,中轴主宫的正大光明殿和含章殿外的六个水道出口全部找出来之后,神熙女帝才带人回来的主宫。

    这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宫门落了钥,除了当值御前禁军,没有宫人和太监走动了。

    整个主宫都静悄悄的。

    正大光明殿的左偏殿是一个,右偏殿也是一个;含章殿西偏殿也即是神熙女帝处理政务的御书房是一个,最后方第三重大宫的玉容殿也即是神熙女帝起居的寝殿中的右次间也是一个。

    其中最后者,帝皇的中轴主宫殿群占地极大,但一般分三重,最后一重是起居寝殿,时人一般都是睡右边次间的。

    也就是说,那里是神熙女帝真正睡觉寝卧之所。

    勘察出来之后,神熙女帝眸色阴沉如墨斗,却直接怒极反笑了。

    勘察完地面之后,还有地底。

    沈星跟着开启了暗门后当先而入的神熙女帝等人进了地道之后,她这才知道,原来玉山行宫和莲花海太初宫两仪宫一样,底下都是有地道的。

    当初钻低到去莲花海救裴玄素到去太初宫孤注一掷的期间,她跪在太初宫厚厚的地毯时,心里其实一直惴惴神熙女帝究竟知不知道有地道?

    现在答案显然是,知道的。

    不过好在两人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碰触过了地道了。

    后来,裴玄素对两仪宫那边的地道做了些什么,甚至改建,沈星现今想起来,她都不禁后脊发凉。

    不过神熙女帝一直用着裴玄素,显然是她太忙了,一直都发现。

    沈星终于忍不住,偷偷侧头望了侧斜方的裴玄素一眼。

    裴玄素同样一身乌黑的斗篷,罩着他藏蓝色的过肩团蟒蟒袍,描金翼善冠已经取下来,以防引人瞩目,仅用乌金发簪束发。

    他不动声色瞥过来,和沈星对视了一眼,他胆子比她大多了,只微不动声色挑了下眉,冲她微微摇头,让她不必担心。

    裴玄素当初动手的时候,当然有考虑过神熙女帝可能会知道地道了。

    沈星舔了舔唇,赶紧移开视线,跟着往地道深处快步走去的时候,她不禁无声地深深地吐纳了几口气。

    跟着这些王朝最巅峰的人玩权术和政斗,玩的就是心跳,相她这样的普通人有时候真的感觉差点都要承受不住,心脏都起落吓得快蹦出来了。

    地道不小,并行可以行五六个人,这里终于提上了灯笼了,跟着光亮和时不时露出的一点明黄龙袍快速往前走,很快就抵达了正大光明殿底下了。

    这一晚上,沈星等人一直忙碌到下半夜,连神熙女帝都没有去休息,她亲自带着一众心腹看完全程并确定水道口。

    在这个黝黑的地道里,灯笼的灯光都被凝结都最小的一团,十几二十个大灯笼都被跳到了最前面。

    神熙女帝也站在前面,这次觐见,沈星发现神熙女帝消瘦了很多,尤其是此刻在浓黑的地道中被灯笼的黄光往上照射,愈发显得下颚骨呈现出一种砭骨的消瘦。

    近段时间,神熙女帝明里暗里连轴转,精神高度戒备和紧绷,消瘦一些是正常。

    但她的眉宇和神态间的锐利锋芒,犹如那出鞘的宝剑,杀意森森,冰冷入骨般的凌厉。

    有了地道一截,勘察出来的结果就更加准确了,几乎是一下去望见那个四方台基的地下底部,沈星几人都不禁对视了一眼,他们带着人挑着灯笼,飞快环绕走了一圈。

    梁恩亲自给沈星打的灯笼,赵青低声问她:“怎么样,能确定了吗?”

    沈星冲她点点头:“基本可以了。”

    只还差一点。

    沈星和李师傅,两人蹲下,打开他们的工具箱。工郎中史平方史大人则已经飞快掉头,小跑到神熙女帝那边,躬身低禀,已经在讨论起先前准备的封堵方案来了。

    沈星和李师傅分别取出他们的工具,找了一个他们看好的地方,沈星把一个两头喇叭状的细长铜管一头放在须弥座地基的石壁上,另一头把耳朵紧紧贴在喇叭口里面。

    她拿出一个尖头平嘴样式古怪的小铜锤,笃笃笃敲了几下石壁,细辨耳朵里听到的回声。

    几乎是一听回声,她就站直了。

    李师傅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停下。

    沈星说:“没错,是这里了,里面是空心的。”

    半个夜晚,一直跑到下半夜,把最后一个宜春殿的台基底座都确定了下来。

    梁恩一得到答案,立即掉头往神熙女帝那边那方向飞奔而去,赵青也拉着沈星往那边走,走着走着跑起来,梁喜她们呼啦啦急忙跟上。

    漆黑的地道,喘气的声音感觉特地大,除了灯笼这边,浓得化不开的黑色。

    得到了最后一个准确的答案。

    神熙女帝一声令下,梁恩和史平方等官员掉头往外冲了出去。

    神熙女帝也快步往外走,呼啦啦一群人都出去了。

    ……

    确定了水道口之后,接下来就是封堵了。

    足量石灰、糯米、条石、切碎的麦秆等物已经在宫里,白天偏僻的宜春殿和延寿台这两处先开工,其余的晚上再动手。

    日夜不停,裴玄素寇承嗣他们联合梁恩梁默笙等人负责亲自督工,务必按图纸算计牢牢封堵住了,不容有失。

    这些后续的赶工过程就暂且不说。

    回到眼下。

    大部分人匆匆离开了出了地道离开宜春殿,不过裴玄素窦世安唐甄等人没有走。

    沈星他们也是。

    沈星他们要负责技术指导这个不说了。

    快天亮了,裴玄素窦世安他们也没有走,因为宜春殿的封堵马上就开始了。

    神熙女帝和工部李师傅等人,还问过沈星等勘察台的意见,一致决定是从地道内的地基开始封起,团团填围要连这一片的地道都给堵死。

    东西马上就会抬进来了,匠人也是,裴玄素等人稍候,也不用出去。

    寇承嗣则带着人匆匆赶往延寿台那边去了,两边同时开工的,预计上午就会完成,转战地面部分。

    寇承嗣直接带着人沿着地道往另一头去了,灯火火光很快走远,没入一片浓黑,脚步声也渐渐听不见了

    看来寇承嗣对这地道网很熟悉啊,这段时间估计没少下来。

    裴玄素心里淡淡哼笑一声,无声收回了视线。

    他勾着窦世安的肩膀,两人默契另一头走了一段,他们艺高人胆大,连灯笼都没提,直接隐没在黑暗里。

    裴玄素低声问:“你叔父那边如何?”

    窦世安父亲已逝,半父半叔、时任右军都督府左都督的是他叔父窦延兴。

    裴玄素倒是有考虑过,神熙女帝也有注意到彭州戈阳等七大卫所的,但神熙女帝如今多面开战,很多太初宫一系的将领都调度到西线去了,再开一个明面战场有些力不从心。

    所以裴玄素猜度,神熙女帝就算估摸着,想动作,也是暗中吩咐窦氏等亲信将领暗中行事。

    这一点,裴玄素借口自己的担心,已经私下叮嘱窦世安要注意了。

    窦家的情况也有点点复杂,既是铁板一块,但堂叔父和自家一脉,也有一点的下一任家主的利益微妙拉扯。舅舅姨父那边才是全心全意支持窦世安,为窦氏大房打算的人。

    自从裴玄素救了窦世安的舅舅和姨父一脉,连带窦氏很多人,窦世安对裴玄素的信任和关系突飞猛进,他很相信裴玄素,立即就按裴玄素所说,稍微试探了一下他的叔父那边。

    结果果然如裴玄素所料。

    他心里不禁勾唇一笑。

    看来随后的这场政斗兵谏,会非常非常精彩和激烈啊!

    两人压低声音,窃窃私语,没一会儿,唐甄和吴柏也提着灯笼往那边去了。

    没一会儿,又过去了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等人。

    围了一个小团体,在地道差不多拐弯的地方窃窃私语,郝貌吴柏几人还瞥了这边一眼,吹熄了大部分的灯笼,仅留下一盏。

    沈星她们这次背来了特别多的铜铁工具,背着沉重的工具箱跑了一个晚上,两边肩膀勒得生疼,趁着这个机会找个地方,把工具箱放地上三三两两坐下来靠在地道的石壁上。

    沈星低头把喇叭铜管收好,梁喜何含玉占好位置冲她招手,她也背着工具箱走过去。

    她坐在工具箱上喘着气,头靠在石壁上,却不自禁拿眼去看那条地道方向的裴玄素。

    从他勾着窦世安肩膀两人窃窃私语开始,一直到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等人先后走过去。

    她深呼吸,身体有些疲惫,但昨夜睡得好,精神头还是可以的。

    在这个氛围充斥着一些紧张,又有神熙女帝等大部队离开的后的松懈,大家都静静坐着,有点聊天,聊水道的事情,她则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其实裴玄素的意思,她很快也就想明白了,因为他那边已经说过了。

    他想她好好认识他,了解他,仅仅是这辈子的他,纯粹只是他。

    然后在她心理上,将他和她前生的记忆彻底分割开来。

    他只是他。

    最后忘记前生的那个人,好好爱他,专心爱他,从此以后也只爱他,心里只有他。

    最后一点,有些难,但沈星知道自己要惜取眼前人,她难受但她努力去做了。

    至于用单独一个人的角度去看他,认识他,了解他。

    沈星也正在做。

    她原本有点不知怎么深刻下手的,但这一刻看着和窦世安勾肩搭背,裴玄素侧头,微微勾唇露出一抹微笑,他说着什么,窦世安凑过去耳朵听着,不时低声说两句。

    唐甄吴柏很快提着灯笼过去了。

    沈星在这个幽静的地道里,心里却一下子感慨起来了,有些心绪自然而然就打开了。

    她看着小团体的背影,裴玄素面色沉着,微微带两份微笑,低声说着什么,这个阴柔俊美会有侵略感十足的男人轻而易举就成为小团体的中心。

    其实前世今生确实有非常多不一样的地方。

    眼前的裴玄素,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不说窦世安唐甄等人,就连云吕儒的老师阁臣房载舟,当初那么不喜欢裴玄素的一固执老头,最后都在裴玄素的刻意慢慢接触之下,彻底投向他,成为裴玄素最重要的朝堂党羽高官之一。

    裴玄素对三省了如指掌,房老头功不可没。

    除了房载舟之流,其实裴玄素和不少比较正义的人都交往得不错。他昔年的老师宋濂辞官病退之后,他甚至和他不少曾经的师兄弟都慢慢恢复了一些交往。

    这是沈星从帮他整理的书信中知道的。

    并且,裴玄素对这些人,评价都比较中肯的。

    哪怕是蒋无涯。

    心上人的误会过去之后,曾经未婚夫也随着赐婚圣旨成为过去式了,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昨天睡醒晨起,两人洗漱拾掇的时候,他把近日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其中就有关于蒋绍池的。

    听得蒋伯伯,她不禁多问了两句。

    裴玄素最后对蒋绍池蒋无涯父子的评价:确实是个正中的。

    蒋绍池其实是不错的人,单看他没有否弃儿子婚约,多年来接济和帮助宫里的徐家人就可知。

    种种行事作风,数十年如一日,所以这么多年来,真的从没有人怀疑过他不是中立的。

    真是是个很复杂很复杂的人啊。

    就是不知道蒋无涯是否知道他老子的心事和真正立场了。

    以前裴玄素还觉得,蒋绍池坐京营都指挥使这一重军权位置还是不错的。

    没想到啊,竟是神熙女帝的人。

    这种种心念,沈星就不得而知了,此刻她望着地道尽头将要拐弯的一群黑斗篷中露出苍蓝蟒袍的男人。

    她就确切感受到,他和前生那人区别真的很大,甚至很多地方完全不一样。

    前生的那人,阴沉冷酷,对这些所谓正义官将恨之入骨,偏见非常深,根本不屑与之交往。

    也包括蒋绍池蒋无涯父子,冰冷嗤笑冷嘲,厌恶到了极点。

    很多的行事作风和性格,不需要细辨,和眼前的裴玄素确实就截然两个人。

    这样的场景,她上辈子是绝对不可能看见的。

    沈星盯了很久了,裴玄素其实一直感觉到她在看他,他终于抬眼瞄了她一眼,沈星露出一抹笑,他也扯了扯唇,露出一个微笑,随后侧头注意力回到正在小声说话的费景烈脸上。

    沈星侧回头,她背靠着坚硬冰凉的石壁,梁喜可能察觉了什么,无声勾着她的肩膀让她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拍了拍沈星的肩头,不管是什么,无声安慰她。

    沈星脑袋靠在梁喜的肩膀上,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古来今往,有关情爱,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诗词歌曲和故事。

    大半都是哀愁而困锁不得的调子。

    无他,情之一字,最难勘破了。

    沈星自己经历了一遭,才真切体会到真的有多少烦痴困扰之处。

    但愿她能早日勘破烦扰的这一段,这辈子有个彼此都欢喜的满意结局。

    沈星深呼吸一口气。

    第119章

    外面暴雨如注,连地道内都隐隐听见隆隆声,气势磅礴,如万马奔腾。

    地道口的机括门打开,雨声一下子清晰了,紧接着有小推车推动和力工匠人挑着沉重东西的辘辘声和脚步声,沿着地道入口往这边过来。

    费景烈马上闭上嘴巴,大家没有再讨论了,窦世安最后呼了口气,用力撸一把脸:“希望一切顺利!”

    谁说不是呢?

    朝斗政斗,接踵而来,两仪宫皇帝过去了紧接着又来一个明太子,朝局动荡不休下马者无数,不管是主动参与党争还是被无辜牵扯的,实在太多太多。

    真希望这次能够一次性解决了,往后都安安生生的。

    窦世安身侧的裴玄素和郝貌勾住他的肩膀排了排,大家闻言不禁心有戚戚然,深呼一口气,窦世安也反手勾住裴玄素和郝貌肩膀。

    辘辘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大家住嘴,往地基那边的大部队快速往回走。

    石灰糯米条石等大量的材料马上就到位了,紧接着就是密锣紧鼓的填封出口口工作。

    地基底下的地道,从紧贴水道口的石壁开始用条石砌墙,一层厚厚的糯米灰浆压上一块极大的灰白色坚硬条石,一层又一层,一直到封顶,整个水道口的假地基四面石壁都全部砌上,直接把宜春殿地基底下的地道全部都填封了方圆十数丈一块。

    忙完之后,上了地面,宜春殿已经清空了,正殿大门打开,经过沈星和匠人们的测量勘定之后,最后选择是直接用条石和灰浆用筑台的方式,把宜春殿正殿内部的全都填满了。就是一开门,里面其实堵得死死的,直到屋顶,没有一丝的缝隙。

    这是最大的封堵强度了。

    沈星也参与算计,不知道神熙女帝找到了玉山行宫的水道入口没有,但她眼下接到的数据,全都是和新平县靖陵那条地下暗河般的巨大水道数据差不多了。

    ——意思就是说,并没有人猜到,明太子这些年苦心造诣下来,算无遗策,有备无患,竟会费尽心思添加上了一条小水道。

    多方算计的结果,如今填封的强度是足可以能够抵挡他们接到手的这个大水道测量数据形成的冲击力的,甚至有一些富余。

    但若加上小水道,沈星心里默算过,是肯定不够的。

    大家都尽可能地放轻声音,宜春殿大院其实不吵,暴雨已经短暂停歇了,沈星趴在桌子上演算,明明是个还算清净的现场环境,但她第一次亲身参与进这种撼动朝野心惊肉跳即将改变一切的筹备当中来,真有一种隐隐极度绷紧之才的悸动感。

    不过沈星一点都没表现出来,梁喜也趴在桌上一连串复杂的演算,大家都一脸严肃认真又轻手轻脚的样子,连喘气都没敢很随意。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轻轻放缓呼了一口气,赶紧站起身,把数据往那边送过去。

    ……

    一开始日以继夜的动工,地道内和偏隘宫殿的工程全部完成之后,开始比较人多的走动的区域宫殿的时候,就变得小心谨慎了起来,日夜颠倒,只晚上干活。

    如何让宫人太监不进入封堵过程中和封堵后的宫殿,这个问题不用沈星等人操心,神熙女帝自会解决。行宫内剔除细作耳目的工作一直在进行之中,时不时掀起几波大的,让人整个行宫内外的宫人噤若寒蝉除了上值不敢胡乱走动,神熙女帝推动了一下,又掀起一波,一点都不稀奇。

    如此忙忙碌碌,终于把封堵工作彻底完成了。

    但由于入秋后连日的雨,空气潮湿度很大温度也低,糯米灰浆干凝所需时间比较长,不过神熙女帝在开工伊始就下令,用焙烤的方式,一层层进行,务必要在指定的限期之内完成并让糯米灰浆彻底干透。

    沈星等人都意识到,神熙女帝可能已经对行动日期有了腹稿了,并且就在近期之内,所有人的心弦都不禁紧张了起来。

    回到圣山海。

    偌大的内书房,朱红明黄垂帷,紫檀大书案和座椅,东宫的明暗心腹亲信都济济一堂,明太子依靠在首座的檀木太师椅上,薄唇吐出几个字:“八月初一,万寿节。”

    行动日期定下来了吗?

    确实已经定下来了。

    这段时间玉山行宫之内的隐秘动静,神熙女帝虽然确实按捺得密不透风,但奈何明太子有那个线人。

    那个线人见明太子淡定不为所动,骑墙的心在最后不禁趋向了圣山海,给的消息积极了很多。

    一天几分暗信传递往圣山海,明太子对封堵水道口的进展和详情甚是了解。

    虽然早就知道能填封的最大强度,但看见暗信确定一刻,明太子薄唇微勾挑起一抹微笑。

    过后,他就再也没有太关注,封堵的过程,而是加大动作准备当中,很多会让明面都隐隐察觉的动作最后也动起来了。

    万寿节,即帝皇生诞。

    这是国朝一个非常重要的节庆,不亚于新年庆典的,神熙女帝不是一个奢菲的君主,除非有目的性的,否则她这些年也没怎么举行大肆的万寿节庆典。

    当然,这个大肆是相对而言的,作为一个皇帝,再简朴也是有个度的,不然对名声不好,也该被人怀疑国力不行了。

    所以该有的庆典,大宴群臣,还是有的。

    万寿节一连三天庆典和国宴,往年在太初殿和太初大广场,今天就是在玉山行宫的正大光明殿以及广场和众多偏殿。

    这样一个跟朝会差不多,甚至更热闹太多,持续从日到夜几乎一整天都待在正大光明殿,东都内外六品以上的文臣武将、隐退的勋贵和加封高官、宗室都会全部出现在万寿节大宴之上。

    朝贺拜谒,之后入大宴,君臣同乐。

    这很明显是神熙女帝给明太子的动手机会啊。

    明太子当然不会错过了!

    一一吩咐过后,很多人都已经离座匆匆去忙碌去了,最后只剩下新任的意国公北衙禁军指挥使秦岑、履国公平章政事司马南、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定国公戚孟兆、太保兼龙武卫大将军李如松等七八人,都是老人,虽身板挺拔,但过半数满脸的皱纹和风霜,最年轻的秦岑也快五十的人。

    这些人,他们本人或他们父辈一起,都是看着明太子当年出生,看着他长大,当年苦心护持过他,都是神熙三年那场变故死去过亲人,也清楚地知道当年种种的人。

    明太子坐了片刻,他一动不动,有一瞬像雕塑,但蓦地就动起来了,清越微焦的好听嗓音变得沙哑,有种被粗粝砂石磨砺过声带充血了感觉,他道:“十四年了,三十年了,我们终于要讨回公道了!”

    这声音不高,但句句都一种带血的感觉。

    十四年前,也是八月初一万寿节。

    神熙女帝初初废少帝登基的第一年,过了半年左右,就是那一年八月初一万寿节的前几天,有太初宫一系的朝臣上奏东宫拥果毅军于规不合,拟皇太子殿下将果毅军上呈。

    神熙女帝遂让明太子将兵符等象征果毅军指挥权之物上呈,交出果毅军。

    果毅军最初是明太子的大哥昭献太子留给他的亲军,不过曾经被太.祖打得七零八落过。不过明太子这人天子聪敏能力过人,外又有意国公秦钦等帮助,最后成功重组了。

    父母皆不谐,但相对而言,那时明太子更恨太.祖二哥,所以后来神熙女帝的上位,明太子的果毅军是有出过力立功的。

    但是啊,太.祖朝落幕之后,政治矛盾就成了神熙女帝和明太子之间的。

    那时候,大事落幕,新的局面,明太子心中对母亲还有几分希冀,希望能母子和谐同在。

    可母子之间,终究是得有一个人先退一步。

    那时候,那个局面,明太子沉默了一天之后,最后上缴了果毅军的兵符。

    然后,他等来是什么呢?

    借口诘问,下旨斥责,禁足东宫不得外出,紧接着神熙女帝就炮制了神熙三年的“东宫谋逆案”!

    东宫六百一十三口,包括他早已经手部残废的乳母保父,奶兄玩伴,等等等等无数人。

    朝里朝外,太.祖朝留下来的先帝股肱心腹,所有支持他的,杀得人头滚滚,腥风血雨。

    秦岑的亲弟弟死在那一次,李如松的叔父和多个堂兄弟也是,还有司马南戚孟兆的儿子或父兄族人。

    最后明太子像疯了一样冲进懿阳宫割腕,才勉强保住了虞清二十来人,他被送往宾州行宫幽禁,这场剧变才因此戛然而止。

    司马南秦岑等人霍地起身,大家都想起了当年,不禁热泪盈眶,“啪”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太子殿下!”

    尤其秦岑,他身上还有孝,前意国公秦钦终究是病逝了,在神熙女帝的连续打击之下,垂垂老矣病骨支离的老将□□了好些时候,在三月前病逝的。

    武将丁忧和文官不同,一般是百日,百日后夺情,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秦岑仰头,想起父亲临终的反覆叮咛:“我们一定会成功!”

    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意国公秦氏誓死拱卫追随皇太子殿下!

    “誓死追随皇太子殿下!”

    “好!!”

    明太子蓦地站起身,将秦岑等人一一扶起。

    明太子仰头,深深呼吸一口气,这一刻,面露一种狰狞之色!

    他命不久矣,但他为秦岑他们留了明主后路,这些年他亲自抚育长大的弟弟,他知道,必不会相负秦岑等人的!

    过去,在还没有和秦岑等人正式联系上的时候。

    明太子原来是有个机会直接杀死神熙女帝的——龙江之变那撞歪剑尖的那个小太监。

    一来,他不能让绥平王白白占了便宜,为他人做嫁衣。

    二来,是他心中的不忿和不甘!

    他要帝位!他要夺走神熙女帝的一切!但他不愿意偷偷摸摸的。

    他要率兵冲到神熙女帝的面前,让她亲眼看着,他是如此夺走她的一切,夺走她最在意的东西,登顶!

    万寿节大宴是吧?

    非常好!

    他要在万众瞩目的万寿节大宴上,向天下宣布这份太.祖遗旨!

    虽然明太子极度憎恨他那父皇,但并不妨碍他用这份太.祖遗旨。

    他等了实在有太多太多年了,他已经急不迫待了!

    ……

    漩涡中的暗涌,在急剧旋转着。

    回到神熙女帝这边。

    神熙女帝也是有暗线的,在八月初一万寿节逼近的前夕,她得到暗线们的密报,明太子那边的动作已经陆续停下来了。

    好像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只欠东风了。

    偌大的含章殿内,落针可闻,气氛沉沉,凌厉攀上了巅峰。

    神熙女帝一把摔下密报:“万寿节是吧?好!朕成全你——”

    她厉声。

    杀意森然,凌然到了极致。

    ……

    再说沈星那边,她还在宫里带着梁喜等人指挥工匠忙碌着,进行最后的焙烤烘干。

    但早在数天前,裴玄素就不在这边了,接到密谕后匆匆离开了。

    神熙女帝打算第一回合就解决明太子,禁军大混战,十二宦营、羽林卫、果毅营、南衙禁军等等都是重中之重。

    本来东都的城防和皇城宫禁,神熙女帝都已经或握在手里或收拢的,但随着明太子的出山,过去很多原来是忠于帝皇的中立派已经变成太.祖遗臣,紧紧团结簇拥在明太子的身后。加上后续两宫阵营的矛盾激化,就算原来心里有些踌躇的,也被明太子软硬兼施彻底拉过去。

    这些开国勋贵,多是武勋,他们原来是有置身宫禁和东都城防的南北衙禁军和八大禁军中的,所以现在十八万城禁和宫禁的亲军,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大约各控制一半。

    这是母子争锋的舞台。

    神熙女帝下旨移驾玉山行宫之后,后续又出了明太子移居圣山海的事故,这母子不断斗法,现在玉岭的宫禁亲军,也是大约各掌控一半这样。当然,也还有一些真正中立的,譬如蒋无涯的神策卫。

    从上月开始,母子斗法加剧,不断有南北衙禁军和亲军调往玉岭、调回京城,你来我往,火花四溅。

    裴玄素表面已经回朝了,但私下东都内外忙碌着,寇承嗣窦世安林麟殷厚渠颜征等将也是。

    各个轮流交替,准备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这个“一击必杀”之外。

    神熙女帝当然有预备这个擒杀计划有疏漏的,后续怎么填补?

    玉岭通往南北的多条路径都全部都安排部署。

    董道登他们已经到了玉岭山脚下裴玄素的别院了,云吕儒他们现在是官身,下值三更半夜也赶过来。

    这一晚,已经是七月二十八了,裴玄素终于抽身回来了一趟。

    一众人闭门密议。

    其他的也不说了,站在裴玄素暗中的视角,西线军如今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大约五五分(不算裴玄素本人的动静,他这边归入太初宫算计);彭州戈阳等七大卫所也是各有渗透,如今东都内外的十八万南北衙禁军、亲卫军,除去真正中立的,大概也是各控一半的情况。

    裴玄素简明扼要,直至核心:“这场政变兵谏,大概京营就是关键了。”

    常驻二十五万精兵的京营。

    “只不过,咱们这边的消息,”不管是楚元音私下给的那五名大小将领,还是裴玄素自己的心腹张伯羁等人,抑或沈星那边的徐家旧部现今也早已成为他亲信的岳肇等人,仔细观察下,传回的消息都是:京营内一如既往。

    这几年,东都内外种种皇位更替权力巅峰对决,京营都是一直置身事外的,因为举足轻重,不动不参与不沾身就是最大的明哲保身和表明立场的态度。

    蒋绍池一直都是这样的。

    除了他,大朝也会轮流列位的几个京营高阶将领,个个都哑巴似的。

    裴玄素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他眯眼:“圣山海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明知蒋绍池是神熙女帝的人,明太子是必然会有手段的。

    但目前谁也不知道。

    大家低声商量几句,不得其果。

    裴玄素艳美面庞沉肃,一种沉沉间异常凌厉的气势,他抬了抬眼睫,商议是商议不出来了,静观其变。

    他一直等到大家都渐渐安静下来,室内落针可闻片刻,裴玄素薄唇微扯,吐出几个字:“接下来,就看八月初一万寿节了。”

    一句话,声音不高,但落在在场人的耳朵可心上,哪怕早已明知,这一刻都不禁心弦重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动魄惊心感在此刻让整个四肢百骸的都战栗了起来。

    裴玄素倚太师椅的靠背上,日前,他途径绣水支流的灞河,连日的暴雨,河水黄浊暴涨,正的天凭雨势,雨解天威,秋汛汹涌到了极致,正是启动水道水闸的最佳时机。

    终于要来了!

    裴玄素从家变伊始,不,从他十五岁第一次遇见刻意接近的明太子伊始,至今已经快有八年了。

    家变,父亲剥皮楦草游街而过,母亲凄厉凌辱赤身果体北丢弃乱葬岗,宣平伯府上下一百多口,他家大房死去的家人和族人。

    还有被迫惨死的义父。

    他在大狱死去活来,蚕房走一遭,血腥泥泞爬到今时今日。

    裴玄素视线一动,就能清晰看见他放在扶手上的那只右手,修长、轮廓完美,而又疤痕斑驳丑陋到了极致。

    那些疤痕已经变了旧疤,但从没有一天从他的心上褪去过,依然是那么血腥淋漓,刻骨铭心!

    现在,他们最多算漩涡里一方隐藏实力,一股想伺机噬主的势力,最后结果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但这一瞬,裴玄素心血上涌。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

    ……

    一切的酝酿都已经快要就绪,一场涉及兵锋的超级大政变即将拉开帷幕,不过明面依然如昔。

    对于普通官吏兵甲而言,也就入秋了,今年雨水挺多的,两宫的朝斗非常激烈,加班加点太多了,也不知这个回合结束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和以前一样各有胜负,还是太初宫再吃一次亏呢?

    外朝纷纷扰扰,但礼部和内府的忙碌已经卓见成效了,玉山行宫和皇城、东都内外披红挂彩,民间大街和坊市都自发挂起的红绸和大灯笼,朝廷恩赦的圣旨都下来了,万寿节普天同庆。

    大宴的表演和宴席都已经差不多准备妥当了,御膳房抽调了数百宫人太监,已经磨刀霍霍要大干一场了。

    苍山青翠,染上的秋意,层林渐染,而汤泉地界温暖如昔,植被还青绿得很,红墙金瓦的巍峨行宫如今披红戴,威仪肃穆中又添上平时没有的热烈和喜庆。

    唯一有点烦恼的就是,时不时的一场暴雨很容易把人浇个浑身湿透。

    万寿节,大宫宴,还是连续三天的,这种情况下,禁军调整调防重中之重,蒋无涯的神策卫又忙碌起来了。

    他身兼两职,还任京营的指挥佥事,刚刚从东郊的京营大营冒雨赶回来,没歇一口气就忙碌起来了。

    巡防,检视,领了这次万寿节的神策卫负责的区域,又紧着安排各营队,把草拟安排循规送上获批之后,又密锣紧鼓去先把全部神策卫的负责区域巡视一遍,有需要调整或于其他亲军卫接洽的,马上进行。

    把整个外朝都巡了一遍,神策卫天天巡,不过外朝如今多可很多新面孔,都是外敌调回京信任职的。尤其太仆寺,正值晚膳和下值时分,出出入入的绯红和绿色官袍匆匆忙忙,但几乎都看不见几个老面孔了。

    ——这次西部大换将连同西路进军预演图的那一大片区域,神熙女帝和明太子斗得火花四溅,其中后者涉及不少的州县官员、钞关和朝廷设在西北的大型养马场。这些养马场太仆寺日常的重要工作之一,因此这次争锋太仆寺是重灾区,有的司,甚至已经换了三茬人了。

    神策卫副指挥傅骁和指挥佥事陈颖辛等人,跟随蒋无涯,率大队卫兵自太仆寺衙门门前过,众人都望见太仆寺大伞进出的大小陌生官吏,纷纷对视,心里感慨。

    傅骁说:“我有个表兄本来是太仆寺养马的,现在贬到瀛洲当县丞去了,临行前来我家向拜别,不过他挺高兴的,拍心口说没事了,命保住了,等以后啊,十年八载,……”他省略不说,但大家都懂,都是两宫争斗估计早完了吧那时,“到时候再往上使劲好了。”

    “那就努力生孩子好了,正好生个三五八个,正好有空儿,也算做成一件正经事儿。”

    “屁,他死心眼得很,说媳妇生了一个儿子,不生了,也不纳妾,……”

    大家三言两语,调侃起来,哈哈大笑。

    蒋无涯没有笑,他默默看着陌生簇新的太仆寺,又抬头望向巍峨的含章殿和转眼看圣山海方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雨辟辟啪啪下,斗笠蓑衣都有些顶不住,蒋无涯撸了一把脸上雨水,说:“别闹了,后天就万寿节了,快准备起来!今天就得巡完,赶紧的!”

    他一抽马后鞧,鞭子和马屁股溅起水花一片,驱马往前去了。

    蒋无涯心里沉甸甸的,但他面上不能表露出来。

    傅骁他们收了笑,赶紧打马追上去。

    闪电和雷声,一大堆的白底黑甲披着蓑披的神策卫军,加快速度,很快没入了漫天生白的大雨之中。

    ……

    哗啦啦暴雨,庭前屋后都一片濛濛的白色。

    屋里点了灯,但有辛涩的药味弥漫。

    徐妙仪听着雷声难受,心脏兔子乱蹦般,隐隐有一种过界就会立马窒息般的预感,大家都不敢怠慢,包括她自己本人,府医只能开了安神药,给她服下去,没多久就能沉沉睡过去。

    楚淳风近日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多天都没能回府,今天终于抽到一点闲暇。

    雨势一转大,小厨房那边立马就把药给熬上了,八岁的楚文殊亲自用小茶盘端着药碗往正房沿着廊道快步走来,楚淳风赶紧出去吧药碗连茶盘端住。

    他一手托着,一手拉着茶盘。

    屋里不能冰,只能在药碗底下加个冰碗,父子俩心里焦急得很,对着那碗滚烫的药用力地吹,看起来笨得很,却又让人泪目。

    上下夹攻,总算那碗药弄到适合下嘴的温度了,隆隆雷声没断过,楚淳风赶紧端起药碗给妻子服下。

    徐妙仪服了安神药后,半躺在窗畔的美人榻上,阖目很快沉沉睡去。

    楚文殊爬上美人榻,绕到另一侧,趴在榻背上偎依在母亲身边,陪伴母亲。

    楚淳风站在窗边,徐妙仪睡了,他终于小松了一口气。

    儿子一边贴着母亲,一边贴着他的腿,他站在美人榻边呈守护母子二人的姿势。

    楚淳风推开窗,哗哗的雨声一下子变得更清晰了起来,如同天地生烟。

    他一手搭在榻头,又抚了抚儿子的脑袋,不禁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对于圣山海水道水闸以及政变兵谏的计划,他已经知悉了全部,并且参与进密锣紧鼓的部署之中。

    四哥需要他帮忙,楚淳风当然要全力以赴,不负四哥的。

    他闭目片刻,用力睁开,现在他也没有办法了,只能盼,一切顺利!

    至于其他的事情,只能再盼星星景昌那边还有命在,他回头早去斡旋了。

    楚淳风也不能留太久,他马上就得回去了,蹲下小心亲了妻子冰冰凉的额头一下,他蹲下小声叮嘱一番儿子,很不舍,但也只得匆匆而去。

    ……

    至于沈星那边。

    焙烤烘干最后工作已经完成了,不过神熙女帝并未将她们勘察台的人和那些匠人力工放出,以防走漏风声,等万寿节结束再说。

    于是他们干脆就最后又烘了一遍。

    沈星她们倒没有那些普通的匠人力工那么多的限制,不过也得注意不能宫里露脸,赵青对沈星说,那就先住几天,到时候万寿节她们就直接入宴就行了。

    赵青说完,领着史玉她们匆匆走了。

    在中轴主宫的外围排房偏殿里,这边是也没有外人,一群力工匠人安分待在一个没有点灯的宫殿里头,沈星她们就自由多了,不出这个院子就行了。

    一行女官三三两两,本来坐在宫廊檐下的台阶上看雨的,但雨势越来越下,下得天地一片迷濛的白色,台阶很快溅湿彻底没法坐了。

    雷声隆隆,好像在天地中间炸响一般,每一次闪电和雷声轰隆之后,雨势就会再大一分,感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沈星不禁说:“好大的雨。”

    她站在宫廊檐下,心惊肉跳。

    这么厉害的雨,好像天命的感觉,这场政变兵谏会非常猛烈。

    就知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她惴惴不安。

    雨势哗哗,直接横风,泼入廊道,有个人身披蓑衣,在尽头出现,快步沿着朱红宫廊来到她这边来。

    梁喜何含玉等人笑嘻嘻,跑了。

    裴玄素蓑衣滴滴答答的雨水落下,他牵着沈星的手,两人沿着宫廊慢慢走着,貌似在低声叙话,实际他那双丹凤眼睃左右,藉着暴雨倾盘的声音,他沉声:“八月初一,万寿节大宴第一天,要开始了。”

    沈星的心彭彭狂跳了起来,她紧张得之间都泛凉,抿着唇屏息看着他,裴玄素刹住脚步,雨幕作背景,他转过身来看着她,那艳丽摄人的眉目始终带着一种沉沉的凌然,只是开口却道:“京营最后必定会成为主力,”只是不知道明太子会用什么方法,可以拿到或分裂京营?

    裴玄素猜测是分裂,因为京营为蒋绍池所领已经十数年了,明太子不可能让其全部倒戈的。

    他低声说:“我让邓呈讳和杨辛他们跟紧你。到时候,你就去和岳肇黄恒庆他们一起吧,也好安一安彼此的心。”

    裴玄素知道让沈星躲着什么都不干,她大概不会愿意的。

    岳肇黄恒庆等人是京营的将领,都是沈星那时借裴玄素的手在十六鹰扬府收拢救回来的徐家旧部。

    不过现在也已经是裴玄素的亲信了,岳肇等人当初徐分一事以及西线锁定景昌行踪上出了大力立了不小的功劳。

    沈星闻言一愣,她一瞬不瞬看着这个高大颀长形容艳俊凌厉的苍蓝色蟒袍男人,蓑衣他没解下,因为估计他马上就得走了,这次是借看沈星之名,特地来给她说这些话的。

    既是安她的心,也是说了去岳肇那边的安排。

    哗啦啦的暴雨,庭院一片的白色,他继续说:“你二姐二姐夫若想去,也可以一起去。”

    沈星一瞬不瞬看着他,她突然之间,感觉自己又发现了裴玄素又一个和前生那人截然不同又如此鲜明的地方。

    他是如此的细腻,细心。

    不单单对她,也是对已经成为他亲信的岳肇等人。

    这个安排,可以说非常贴心了。

    因为岳肇他们成为裴玄素的亲信的过程和之后,因为种种实际的原因,岳肇他们是没和裴玄素见过面的。

    ——岳肇他们既然选择了这个立场,今时今日肯定会竭尽全力贯彻执行裴玄素的命令的。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巨变,岳肇他们难免心里有些不够安稳。

    故才有裴玄素说的,“安一安彼此的心。”

    但沈星和沈云卿过去之后,岳肇等人的心估计就能立马安稳下来,并且很高兴。

    裴玄素能雷厉风行大开大合伺机风云,但他对于爱人和为他卖命的亲信心腹,他心思可以很细腻。

    照顾她,也照顾已经是他亲信的岳肇等人的情绪。

    他不管其实没什么影响的,但是他就是能想得到,并且开口明确说的是,“安一安彼此的心”。

    沈星站在滂沱暴雨的宫廊下,忽然百感交集,她小声说:“好。”

    并且她不禁露出一个笑脸,小声说:“谢谢你。”

    但她突然会感觉他听了不会高兴的,赶紧补充:“替我二姐谢的。”

    果然见他微微开始蹙起的眉心一下舒展开了,裴玄素“嗯”了一声,他低头用大拇指摩挲沈星的手背片刻,最后说:“你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不管咱们吵不吵架,有没有大小矛盾,我都不能失去你的。

    你知道吗?

    沈星知道。

    他没说出口,但他的表情和眼神已经很明显透露了他的这番心绪了。

    沈星看得真真的。

    她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前生那人阴沉喜怒无常,因为生病和际遇更惨痛,性格有差异,“他”连装都不装的,和她之间也是,下一刻就翻脸是常有的事。

    但裴玄素不会,他每一次高兴不高兴,想怎么样?他都会明明白白表露出来,或直接告诉她,不让她猜,也不会让她茫然不让她忐忑。

    眼前啊,这辈子她叫了很久二哥的裴玄素,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丈夫角度,他能打出很高的分数。

    都是擎天巨柱般的男人,但实话说,相处之间,和眼前的他开心太多了。

    如果说和前生那人之间的甜要深挖她才能发现,哪怕有很多很多,但它们真的藏得很深。

    但和眼前人根本不用,这个她喊了很久二哥的裴玄素,她相信她和他这辈子,会开心轻快,互相清晰彼此,不用猜来猜去,这样甜蜜的过一辈子的。

    沈星一时有点泪目,但她担心裴玄素误会,竭力忍下了,长廊尽头有梁恩安排的大太监,不适合亲近,裴玄素也浑身湿透,不愿意弄湿她的衣服。

    沈星最后轻轻往他怀里靠了靠,裴玄素立即把前襟的蓑披两边拉来了,就这么轻轻靠了一下。

    她今天,又对他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呢。

    轻轻一靠就分开了,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笑,“嗯”了一声,“到时候我听邓大哥和芳叔他们的。”

    裴玄素点头:“行,我已经吩咐了邓呈讳徐芳他们了。”

    这里不适合多说话,裴玄素得走了。

    他站定,立了片刻,快走了几步,转头看她,瓢泼大雨宫廊下,她也转头看他,细白优美的颈项衬着朱红的廊柱和隔扇墙,像雪白的天鹅颈项一样,她娇小纤细,相当美丽。

    裴玄素也注意到沈星方才的情绪变化了,虽然沈星极力掩饰不让他发现。

    裴玄素心里就有点犯嘀咕,希望别是又想起前生那段情,不然他可是要生气的!

    最好是想他。

    裴玄素看了她一眼,就不得不转身快步往沿着宫廊往外走了,哗啦啦的暴雨,隆隆翻滚的炸雷声,他不禁侧头望了廊外的暴雨一眼。

    这样的雨势,真的很厉害。

    后日,就是八月初一,万寿节了。

    希望这件事之后,他能得偿所愿!

    私人情感,同样重要,但一切都要成功之后,才有机会再说。

    所以,他不能失败!

    第120章

    裴玄素快马赶回山下别府之时,雷雨依然未曾停下,天色很阴,前院大厅的长明烛点了,但在这样的天气下烛光照亮不了太多的地方。

    半昏半明间,一听见脚步声和宦卫问安声,大厅就有个圆头圆脑穿茜色衣服的人像炮弹一样冲出来,“弟弟!”

    正是裴明恭。

    裴玄素已经把裴明恭从东都齐国公府接到玉山行宫外朝山下的他的御赐别府中了,沈爹他也安排好了,事发当天,他的人会带着沈爹立即用腰牌离开皇宫。此一时彼一时,地道他弃用了。

    裴玄素单手揽了一下只到他嘴巴高的哥哥,旋即拉着裴明恭快步往后面正院而去。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就等万寿节大宴当天了。

    哗啦啦的暴雨中,裴玄素命人准备了供桌和祭菜果品,连同一个香炉放置在正院正房门外的廊下,供桌面朝南方,正是他们爹娘义父等人暂时归葬的地方。

    ——可以说暂时,也或许是永远。

    若他成功,他会将所有坟茔迁回东都,迎会籍贯故乡,落叶归根,风光大葬,作为终点。

    但倘若他失败了,那个他凭借童年记忆亲自挑选的地方和向阳山坡,将是他们的最终埋骨地。

    供桌搬出来了,哗哗的雨声中,近卫和太监打着伞一样样小心把祭菜果品及香炉端出来。

    裴玄素站在廊下看着,他牵着裴明恭的手,侧头看他唯一的血浓于水的亲人,因为他五岁时候调皮失误的建议而变成了一个永远智商只有七岁的哥哥。

    裴玄素叮嘱裴明恭:“若是有什么,你要听话,爹娘和义父义母都在南方,你跟着你星星妹妹南下,就和爹娘义父他们一起在昌州生活,要听你星星妹妹的话,听见了吗?”

    裴明恭乖乖“哦”了一声,他问:“那弟弟呢,你什么时候来呢?”

    裴玄素不禁笑了下,他轻声说:“你星星妹妹会带着我一起南下的。”

    或许尸骸,或许一瓮骨灰,他毫不怀疑沈星会拚命争取拿回来的,所以他留了人,必要时制止她。

    实在不可,衣冠冢即好,他的心永远与她同在。

    他若有魂,一定会追随她,常伴她的左右。

    思及此,裴玄素一时情绪翻涌,喉头有些微哽,不管两人有什么私下的前世今生的矛盾争执,他从不怀疑这一点。

    沈星一定不会再嫁,这辈子活着的人里面,他若死了,她只会守着他一辈子。

    她就是这么一个死心眼的人。

    所以有时候想过这些,心真的又酸又涩又动容,但他是个坏人,已经开了头,只要他活着,他就要争取到属意自己的利益。

    供案很快就设好了,三炷檀香点燃,青烟袅袅向天,裴玄素带着裴明恭,捻香在供案前肃容跪下,俯身三拜,起身将檀香双手插在黄铜大香炉里面。

    他带着裴明恭重新回到供案前跪下,抬目看着哗哗的雨势灰蒙天空和袅袅檀香的供桌,心中禀道:爹,娘,义父,义母,孩儿今日,即将要你们复仇了,但愿你们在天有灵,保佑一切顺利!”

    义父将那么多的人交到他手中,但愿这一回合,他也真正为他和他们挣出一条活路来!

    不愧爹娘生身养育谆谆教诲之恩,不愧义父苦海护持多时让他重新挣扎崛起之恩。

    裴玄素到了最后,眉目沉沉凌然,他心里默念罢了,带着裴明恭端端正正叩了九个响头,而后才起身。

    他带着裴明恭叩拜的过程中,韩勃陈英顺何舟冯维等人已经去了身上的鲜亮装饰和摘下帽子,肃容立在两边。

    带裴玄素带着裴明恭利索起身,韩勃陈英顺等人上前,也端端正正伏跪叩首,拱手喃喃祈祷。

    他们很明白裴玄素为什么设这供案,也很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他们祭拜裴玄素的父母,祭拜赵关山夫妇,也有一并祭奠他们移葬在南方的亲人,连续上了两次的香,带着宁死不屈一往无前的心,叩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首,祈祷在天有灵,保佑他们这次能一切顺利。

    韩勃陈英顺等人叩拜之后,是冯维孙传廷他们,然后是贾平韩含等人,后续董道登汤永吉,还有梁彻顾敏衡等先后回来过的人,也来无声祭奠叩拜过。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紧绷着,在等待万寿节到来。

    ……

    万寿节很快就到了。

    帝皇生诞不为旁人所知,故万寿节持续三天,八月初一至八月初三,至于正日子是哪一日不该知道的谁也不知道。

    整个玉山行宫披红挂彩,大宴的彩棚自正大光明大广场一路延伸至外朝之外的官道上。

    东都那边就不说了,玉山行宫俯瞰可以望见的兰亭州,整个州城内外红灯笼和红丝绦,无数的彩坊万寿花灯,从玉山行宫禁军栅栏外的茶棚酒馆新建商铺土道大街的两边一路延伸至四方八面,一眼能远远望见兰亭州都是满城喜庆的色彩。

    恢宏国乐,从晚到早,一直到午后万寿节大宴开始,才由热烈悠扬的丝竹声为之取代。

    八月初一,万寿节的第一天,非常的隆重,这是不亚于新年的大节庆典。

    自神熙女帝往下,三更不到就要起来了,所有文臣武将宗室勋贵,除去在岗和和曾经下过恩旨病休的,所有人一身正装大朝服,拜谒天地坛,拜谒神熙女帝。

    前者由于如今在京郊边缘的玉山行宫,一天时间普通官员赶不回来,特殊情况,于是神熙女帝下旨由礼部官员代谒了。本来还要拜谒宗庙的,但神熙一朝,神熙女帝对太.祖皇帝太过厌恶,万寿节的这一环被她取消了。

    所有在京的文臣武将、宗室、勋贵,加恩荣退的高官、恩荫挂衔的文武散官,除了在值在岗的,全部天不亮就沿着洒扫整洁垫了黄土的官道一路往外朝方向行去,进了宣恩殿大广场,遥谒天地,完成冗长的万寿节拜谒;之后折返正大光明殿,等待神熙女帝升座,三跪九叩,山呼万岁朝谒。

    这些就不一一详述了,因为今天的高潮在午后。

    万寿节大宴上。

    朝谒神熙女帝结束后,御驾摆驾,百官宗室勋贵按序退出正大光明殿大广场至外朝,内府的宫人太监和借调来的禁军迅速忙碌起来,把准备妥当的彩棚全部搬来撑起,而后布置拜访各种花卉摆设桌案、推出已经搭建好的舞台至御座前的广场中央等等。

    神熙女帝的明黄玄黑御案设在正大光明殿外的偌大宫廊之下,所有陛阶的最顶端,居高临下,俯瞰一切。

    九十九层汉白玉天阶,共分六个缓步台,第一个缓步台设皇太子玉案;再下面一层缓步台则是朝廷加恩的加封的三公三孤及超一品勋爵和高官们。

    裴玄素的座次正在第二个缓步台,寇承嗣也是,另外明太子那边的意国公秦岑等人也是。

    这样一路安排下去,偌大的汉白玉大广场摆不下,中后方的全都是大圆桌,一路沿着外朝的通天大街往外拜,彩棚搭建,宫娥太监侍立穿梭。

    禁军环绕林立,但在这样的日子里,矛尖和刀鞘都缠了红,看起来少了几分冷肃,多了一些喜庆。

    今日外命妇都来了,按品穿戴大妆,女性不少,不过沈星不和她们坐一起的,她们都是正经有品阶的朝廷女官,走出去大家都要按品行礼和叫一声大人的。

    沈星她们跟着赵青,座席在汉白玉台阶的下面最前的位置,距离不远不近,能望见神熙女帝的御案及帝皇一身玄黑明黄冕服和晃动的旒珠。

    明太子、裴玄素寇承嗣等三孤三公和高官高爵,还有再往下一阶窦世安殷厚渠等人。

    大家面上挂着笑,看起来很喜庆的样子,但偏偏彼此都知道这是面具,这种上层之间隐隐的紧绷和莫测氛围,真让知情者看着都紧张得同手同脚。

    梁喜站在位置上,她就在沈星的斜后方,出列拜谒之际两人站在一排,她和何含玉紧张得快说不出话了,沈星广袖朝服下也紧紧握着拳,但她佯装镇定,赶紧给了梁喜和何含玉一个眼神,三人露出喜庆之色,忙跟着天阶顶端的礼部官员唱声,按礼跪拜。

    万寿节跪拜帝王之多,不亚于年节和帝王大婚,礼制都是差不多了。

    不少年纪大的官员,拜得晕头转向,但只能努力坚持,可绝不能出一丝差错的。

    于明太子的身体而言,今天这样的长时间步行肃立和反覆跪拜,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种沉重负担,但偏偏到了今天,他没有感觉多少疲惫和吃力,心中那种喷薄而出的亢奋消弭了一切的倦怠。

    他身着皇太子冕冠朝服,最底下却是一身贴身的劲装,随时脱下朝服,就能披上软甲。

    这样的天,里三层外三层,汗流浃背,他却有一种情绪翻涌到了极致的战栗。

    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今天了!

    伏跪在地,额头贴在有些潮意的红地毯上,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地下冰冷坚硬的石面,这一刹没人看见他的神态眸色,明太子倏地用力闭上双目,露出一抹极度执着到喷薄的神色,他蓦地攒紧双拳,那双瘦削见骨的双手,青筋暴突。

    在大宴开始的跪拜时,蒋无涯等大广场上值守的有品禁军将领,也纷纷面向皇座,单膝下跪垂首,行了一个军职在身的简洁跪礼。

    蒋无涯带着傅骁几名副将,正站在大广场靠近和九十九层天阶平衡的空地,这个位置靠近帝皇和诸高官一侧,没有再设座,就挺空旷的。

    蒋无涯站这里也是寻常事,他往年巡检完也会回来这里站着的,但今天一来,他就敏感嗅到了些什么。

    不,应该是说,从今早的大朝谒开始,他就感觉有点微妙的不对劲。十二宦营、羽林卫、金吾卫、果毅营等属于神熙女帝亲信的精卫来得似乎有点多,并且对方隐隐约约有一种警惕情绪。

    蒋无涯刚带人巡检过来,站在这个空地位置,距离最近的果毅营中郎将颜征立即瞥了他一眼。

    蒋无涯是个经历过大小战事的将领,他对于某些氛围十分敏感,他一下子就感觉到颜征及在场的果毅营、金吾卫卫军对他隐隐有警惕之意。

    不,应该不是对他,而是对所有靠近的“外人”都有这种警惕,连经过的小宫女太监也不例外。

    蒋无涯立即又想到,正大光明大广场全今日值守的,除了神策卫和左右威卫之外,都是神熙女帝心腹如裴玄素、窦世安、颜征等所掌的十二宦营和羽林卫等亲军。

    ——但其实严格来说,有他爹在,神策卫在神熙女帝心中……应该也算自己人。

    蒋无涯很敏锐,他心不禁一跳,油然而生一种不安,他急忙抬头望他父亲,蒋绍池也在第二缓步台的座次,所有人抬头再拜,蒋无涯就望见他父亲的侧脸,只见父亲肃容,他心中不安感更盛。

    完成跪拜站起之后,蒋无涯眉头紧皱,被发小陈清游推了一下,陈清游小声:“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万寿节,蒋无涯撑出一个笑脸。

    大宴开始,他们转头往边缘快步走,蒋无涯笑容敛起,他低声对陈清游说:“今天可能会出事,你赶紧回去准备一下。”

    他又匆匆吩咐了几句傅骁等心腹。

    众人皆惊,纷纷看向蒋无涯,蒋无涯沉着脸,一句其他也没说。

    陈清游是右威卫的副指挥使,今年刚升的,不禁呼了一口气,匆匆去了。

    傅骁等人也是。

    蒋无涯有种直觉,今天怕是要出大事了,因为他方才立即就意识到,明太子亲部的左右骁卫等巡检区域很密集就在正大光明大广场之外。

    这个已经开始觥筹交错人人露笑的万寿节大宴,竟隐隐给他一种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感觉。

    他回头往一眼已经开始敬帝王的正大光明殿那个方向,蒋无涯吩咐完神策卫之外,他思索了片刻,最后招手让蒋平附耳锅底,低声叮嘱后者立即往京营传一封口讯。

    不管是不是,得有一个心理准备在啊。

    ……

    一切无声无息,即将掀开轩然大波。

    今天天气不错。

    昨日起雨就停了,今天有了一点阳光,照在千丈彩棚和红墙金瓦的之上,久违的太阳光让人心情舒展,万寿节大宴气氛很快热烈起来,舞姬翩跹,乐声欢悠扬,淳酒和国肴的味道充斥整个大广场。

    神熙女帝很满意,她认为自己是天之所向。

    她冷冷扫过第一缓步台的明太子,后者垂眸端杯,玉白的脸庞瘦削而孤傲,神熙女帝心中冷冷哼了一声。

    而明太子垂眸看底下大舞台如蛇般乱舞的红衣美丽姬女,他勾起一片唇角笑了下,看向杯中酒水。他身体原因,已经很多年不喝酒了,但此时此刻,身体四肢百骸一阵阵疲极坐下后四肢百骸传来的累爽之意,他仰头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液体穿过喉管直抵胃腹,这种感觉,久违了,也真痛快极了!

    明太子无声放下白玉杯,用丝帕擦拭了嘴角一下,他斜靠在扶手看着舞台,在等着。

    快开始了!

    ……

    是啊,快开始了。

    明太子这边手持秘钥的人,已经快步往秘钥的方向去了。

    由于外观总图上,那条填放秘钥的线管不知通往何处,神熙搜索过这一遍不得其果,她部署好了之后,索性放开了,虚席以待,请君入瓮!

    但那一大片,神熙女帝都放有人盯着。

    裴玄素也安排有人,出出入入无声盯梢。

    在大宴开始不久,由于御膳房出了一个端错菜的事故,一下急慌追出了多人,骚动一起,又无声有多路人突然在那个区域急促走动了起来。

    哪个真?哪个假?现在已经不知道了。

    但骚动肯定是真的。

    那边的动静传递到前面的速度很快,但拿着秘钥的小宫女速度也极快,目标明确直奔正大光明殿不远处一个用假山的回廊,下了廊道,拐进装饰假山,在假山上撬开一个瞧不起眼的石块吗,露出一个圆形孔洞——这就是图纸线管的尽头所在。

    秘钥送进锁孔,并沿着线管迅速下滑到水闸头之内。

    和给前宴报讯的速度几乎不分先后。

    而在此之前,上至神熙女帝,裴玄素窦世安等人,个个微笑下紧绷。

    裴玄素的紧绷下又添一重。

    大家都笑着,恭贺敬酒帝皇,坐下觥筹交错,不少官员真放松,但也有根本放松不下来了。

    沈星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她一直斜眼留意着上首,这个时候,她发现有宫人上前给神熙女帝斟酒了;紧接着,裴玄素身边有小太监端菜上来了,裴玄素微微侧首。

    她狂跳的心脏突然一紧,是要开始了吗?!

    ……

    是的,没错!

    要开始了。

    大广场内外的万寿节大宴在上,而地底之下,秘钥沿着铜制密封的线管丝滑而下,“卡嚓”一声卡衔而入的机械声响,看起来十分脆弱的墨色薄玉恰好严丝合缝填补上机括缺失的一块,梅花牌下陷,而两边巨大的黄铜闸门缓缓向中间移动,合拢在一起。

    这个拥有巨大力量的水闸和水道,沉睡多年,今天苏醒,缓缓动了起来。

    正值秋汛,连日暴雨,河水湍急大涨,正是力量最迅猛的时候。

    水道入口设置在绣水大河水力最湍急最迅猛的一个区域,那早已经被泥沙和水草掩埋看不出来的水道入口,突然动了,巨大的长方形区域的泥沙水草突然被吞噬消失一空,残留的浑浊水流也紧接着被一吸而空。

    吸力之庞然,湍急浊黄的绣水南岸,竟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巨大的漩涡!

    隆隆巨大的水声,整个巨大的水道仿佛活了过来,河水越推越猛,如同一条咆哮的巨龙,向着斜上方狂涌而去。

    这样的异动,有些听觉敏锐的知情者,都能隐隐听到地底的咆哮了。

    连裴玄素韩勃这等身手高绝的人物,在这种不可抗力般的巨大沉闷声动之中,都不禁浑身紧绷了起来。

    神熙女帝一直端坐龙椅,那个送进秘钥的小宫女已经被拿下了,稍后自有人会给左右骁卫的放讯号,就算明太子想放弃这一局,也不会被允许了。

    明太子只能孤注一掷!在万寿宴上拚死一搏,然后被拿下!

    整个圣山海东宫一系,将会被全部血腥清洗!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却出现了彻底出乎太初宫一系几乎全部人的意料之外巨大变故!

    那种隆隆声已经登顶,声动之下,甚至大广场上的普通官员都察觉了这种动静,正惊诧转头和议论。

    因为玉山行宫之内,有足足四个出水口是神熙女帝日常起居理政的这个正大光明宫;九殿环绕,那九个出口呈环绕之势,设计正是冲着正大光明殿和含章殿玉容宫。

    甚至有两个水道口就在眼前这个正大光明殿两侧的左右偏殿——也就是神熙女帝所设御案的左侧和右侧,所以这种被巨大水力猛然冲击,连这两个偏殿都隐隐颤动起来的动静,一下子就被地面上的所有人给看见了。

    头顶的大水要出来了!

    几乎是以此同时,秦岑等人一个箭步踹开大案,飞跃而上,背起明太子往台基下就冲去。

    明太子这边一系的文臣武将,不管知情不知情的,跟着提示第一时间就呼啦啦连爬带滚往下冲。

    这个巨型的水道巨力,连同侯氏叔侄等人精心算计加建的小水道,将整个水道的巨力提升到这个水道和机械能承受的巅峰,一瞬有点爆表了。

    所有的封堵,顷刻就承受不住。

    头顶正大光明殿两侧的左右偏殿,这两座巍峨高高耸立的金瓦红墙宫殿,在阳光之下,突然被冲出巨大白色巨龙般的水流冲垮了,摧枯拉朽一般。

    远处也同时爆出七八条水龙,喷涌冲天。

    ——整个九大出水口,正对这正大光明殿神熙女帝所在席位的就有七个。

    神熙女帝倏地回头,脸色勃然大变!

    无数惊恐狂奔的声音,大广场之上,神熙女帝背后正大光明左右两侧偏殿垮塌冲出的两个大出水口的巨大水流喷涌直冲,浪头已经直扑而下,冲中必死无疑。

    所以明太子那边马上跑了,先避开这一波。

    神熙女帝在上,而她麾下的一系列太初宫的核心高官文臣武将都目前都处于这个被冲击的核心位置里。

    短短一刹,浪头狂涌,神熙女帝瞪大眼睛,底下裴玄素窦世安寇承嗣等人不顾一切,飞跃冲上去,背上神熙女帝就往下冲去。

    可这个出水口冲出的水流,狂涌倾泻,紧追而来,并已经形成了环形,整个大广场只剩下他们冲下来这一块还是个幸存干地,水流将他们圈在中间。

    不少官员已经被惨叫惊呼地被水流夹裹了个正着。

    从地面已经无法冲出正大光明大广场了。

    这个千钧一发,神熙女帝又骇又怒,她厉声:“走地道!”

    “放第三信号,走地道——”

    好在正大光明殿内外,有好几个能开启的地道门,正大光明殿主殿还在缓缓倒塌之中,水流冲下形成环状,但到底没法把所有地道入口全部都挡住。

    他们此刻位置,距离最近的位置,就有一个。

    神熙女帝行动之前,有好几个行动预案,她固然对自己的准备很自信,当晚作为一个曾经上过战场的人,她不可能做失利预案。

    第三信号,即是全部按原计划行动,并御驾转入地道。行动同时,速来救驾!

    寇承嗣窦世安等好几个人立即掏出信号箭,迅速拉爆,焰火升空暴起,口哨声和号令声马上传遍了整个玉山行宫,禁军急促奔跑的脚步声立马就开始了。

    而梁恩已经火速冲上回廊那边地道门,颤抖着手赶紧开启了地道。

    大家心中一定,在附近禁军簇拥之下,迅速往黑乎乎的地道冲去了。

    赶在大浪扑头之前,有序全部冲入。

    神熙女帝的江元等人帝皇暗卫,已经第一时间就现身了,江元和裴玄素一左一右扶着神熙女帝迅速冲下陛阶,冲往地道。

    裴玄素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沈星她们也往这边冲来。

    沈星跟着赵青严婕玉,也是属于核心圈,事变一起,邓呈讳徐芳云吕儒他们就往沈星这边飞奔而来。

    裴玄素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一定要保护好沈星。

    邓呈讳张合速度提升到极致,连徐芳都挤到沈星身后去了,徐芳也不介意,大家赶紧往神熙女帝那个方向狂冲,没被大水冲到,也及时冲进了地道。

    黢黑的地道,裴玄素他们已经不见人了,只听见前方一个岔道口有隐隐的纷踏脚步声。

    裴玄素见沈星他们的距离,能及时进入地道,这才放下心掉头。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其他了,裴玄素必须严阵以待全力以赴!

    他咬紧牙关,架着神熙女帝一侧往里狂冲,他心道,明太子那个贱种,可别让他失望;当然,神熙女帝也别让他失望。

    肾上腺素的狂飙,他整个人六识和速度身体强度都提升到了极致,地道内,只听见急促的喘气声脚步声和耳边的风声。

    所有人现在都只有一个目的,护驾自地道另一头穿出去,让事情重新回到正轨。

    可明太子怎么可能允许?!

    第一波巨大的水流冲击,偏殿垮塌,正大光明殿洪水倾泻一般,但明太子心知神熙女帝有暗卫和裴玄素等人在,附近又有地道暗门,一举中的可能性不大的。

    所以,迫着神熙女帝遁入地道。

    接下来的地道一战,才是他达成目的的第一个战场。

    希望一举中的!

    明太子被秦岑背着冲下陛阶,冲出正大光明大广场,冯塬张蘅功等穿戴了左骁卫甲胄的心腹高手近卫逆着人流直冲而入,第一时间团团簇拥在明太子的身边。

    包括东宫一系所有的核心文臣武将。

    大广场内,被水流夹裹的也有东宫一系的普通官员,救人的事已经安排有人,此刻明太子眉目凌然,一概不理这些。

    他回头望向此时迅速背着神熙女帝冲下的裴玄素暗卫以及禁军疾冲包围的正大光明殿陛阶那些人。

    明太子半身衣裳湿透,他一扯冕冠扔下了,迅速更换了软甲,厉声:“从神英殿进去!快!放信号,按原定计划行事,马上进地道——”

    身后的秦岑等人已经把累赘的朝服全部扯下了,穿上轻便的软甲,厉声应道:“是——”

    信号箭冲天而起。

    所有人面露厉色,气势冲天,跟着背负明太子的张蘅功率军狂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