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神熙女帝果然不愧是一生经历多次惊变的帝皇,短短惊魂之后,她很快收敛心神镇定了下来,骇怒交加,她厉喝:“怎么会这样?”
回答她的是纷杂急促的奔跑声沉重的呼吸声。
裴玄素等了片刻,沉声道:“圣山海有能做拆解水闸头的能人,有可能加建了一条小水道。”
这话一出,不管知不知道前情的人,闻言都感觉合理,恍然之余,大家紧张狂奔将速度提升到了顶点。
一进地道,神熙女帝就下令往东边的药皇殿方向的地道出口而去。她打算从药皇殿出去,重新率领禁军,扑杀明太子那边的叛逆禁军。
一名暗卫已经把梁恩背起来了,梁恩正在最前面没命地指路,众人护着御驾,呼啦啦以最快速度往那个方向狂冲而去。
但玉山行宫占地面积非常大,从中心的正大光明殿往东侧边缘的药王殿也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们在地道内不断上上下下,狂奔了也就百余息时间,突然遇上变故。
“什么声音?”
裴玄素已经把神熙女帝送上了暗卫首领江元的背上了,他和韩勃赵怀义寇承嗣及一众十余名帝皇暗卫团团簇拥着神熙女帝,裴玄素把碍事的朝和玄黑朱红的朝服大衮衣外袍都给甩了,很多人都是。
裴玄素跑了一阵,他耳聪目明,黑乎乎的地道里,他突然刹住脚步:“不好!停下——”
众人一惊倏地刹停了脚步,黑乎乎的地道前方有某个门被打开了,明太子安排的人正疾冲而入,那对流后隐隐的风声和沓沓的脚步声在裴玄素的耳边一下子就明显起来。
“掉头,我们不能往前面去!前面很可能是李衡的武骥左卫!”
武骥左卫和武骥右卫都是圣山海所掌控的,武骥左卫指挥使李衡正是太保兼龙武卫大将军、徽国公李如松之长子。李如松开国名勋,明太子的铁杆拥趸之一。
裴玄素心念电转,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那边应该是保和殿一带,正是武骥左卫负责巡守的区域!
他暴喝!
那前方脚步动静短短一刹就增大了一些,连窦世安寇承嗣等人武将也能隐隐听见,更甭提江元等暗卫了,后者也是当世一流高手,几乎是和裴玄素同时察觉动静的。
神熙女帝闪电般看过来,江元这边几个暗卫立即就点头了。
神熙女帝厉声:“掉头,绕路——”
一连好几次这样事情,地道内登时变得危机四伏了起来,指挥权神熙女帝很快就放到了裴玄素手里,因为他反应实在太快太敏锐,每次应对的太过精准犀利了!
这等关头,真的谁也比不上裴玄素。
神熙女帝当机立断:“梁恩,你把地图给裴玄素!”
裴玄素仅着繁复绣金的大朝服中衣,乌金发簪束发,眉目凌然,绷紧到了极致。梁恩怀里有新绘画不久的地道地图,他贴身携带着,连爬带滚,冲过来呈上。
裴玄素接过,窦世安韩勃立即把火折子递过来,还有他们自从水道回来都随身携带了一小块萤石,也掏出来,勉强照亮一点地方。
裴玄素一目十行,他过目不忘,迅速浏览地图,很快禀道:“陛下,我们不能往东了,我们得往西边走!从御山亭那边出去。”
神熙女帝闪电一想御山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喝道:“裴玄素,你全权做主!必须尽快和各卫汇合!”
她恨极了:“这个该死的逆子!!”
“是!”
裴玄素沉声应了一声,一指,立即带着人呼啦啦往西边而去。
裴玄素这人着实了得,多次和明太子的追截擦肩而过,明太子恨得切齿:“这个该死的裴玄素!!”
然而,连续三次擦肩而过后,眼见御驾一行人已经过了中路,明太子当机立断:“冯渊子文淳风,你们马上过去消息室,扳动方向盘。把水流按下地道,冲向从玉龙阁宜春殿方向。他们正往西,务必要赶在御驾离开地道之前,把他们先前的封堵冲开!”
原来,这个水道和水闸,是有类似总消息室的地方的,就在那个填进秘钥的假山底下,并且也是地道的一部分,当年太.祖皇帝精心选择的可上可下位置,假山和地道内都有门可以进去,方便章怀太子不时之需。
这个消息室,是操控水闸头和水道之用的,里面有个巨大的方向盘,可以改变水流冲击的方向的,不往上,直冲地道内也可以!
因为神熙女帝昔年就知道兰亭故宫有地道的,太.祖皇帝不得不考虑到这一点。
明太子早早就开始加建小水道,他当然也很清楚玉山行宫底下有复庞大的地道,这原来可是前朝皇帝预留用来做退路通道,非常复杂,经过太.祖皇帝第一次修筑水道水闸时还略作修补调整过,加建了隐秘的消息室。
所以明太子手上有非常详细的地道结构图,萤石莹莹绿光,他审视地道图片刻,判断御驾要去的方向,很快有了主意,当即手一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方向,示意该怎么做。
高子文三人看得清楚明白,明太子直接把图给他们了,三人立即接过,带着人冲了出去。
明太子判断得非常精准,御驾一行果然选择往西的御马亭。
只是高子文三人狂奔冲到消息室附近,开启了极其隐蔽的机关门,消息室里面全都是大青石墙壁,石室四丈见方,除了最前面站人的位置和操作台,满满都是都是石制和铜制的复杂机括结构,尽头一端延伸下去,连接操控水闸头。
高子文从前已经来过这个消息室,他跑到操作台前,直接握住操上面冯维控杆子用力一压。
这操作台是黄铜铸的,其上刻绘地道的平面图,并在其上用文字标注对应位置的地面建筑,操控杆打到底,就是把水流压到地道底下的操作。
他随即再往西边用力一扳,按明太子的指示完成一系列的操作。
操控杆下去之后,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黑暗的水道内一轮繁复的机括变动,巨大的黄铜水闸头在汹涌的水流中缓缓上升。紧接着,九个出水口也就是原来露天已经冲毁宫殿的疯狂喷涌巨大水土的井口,底下突然横伸出一块极厚的铜板,不可抗拒地缓缓把水道口封住,那喷冲而出的巨大水流开始变小,至消失不见。铜板四角死死卡着,逼迫巨力的水流往回,向着机括指引的方向全力冲击而去。
下面一层,稳固地基的铜板撤去了一面,水流全力冲击。
这大约等于出水口颈部的位置,铜板没了,只剩下薄薄一层石壁,石壁另一边就是御驾和明太子他们身处的地道之内了。
九个出水口的地道位置,已经被神熙女帝下令的沈星等带着人已经用条石糯桨都给堵死了。
但现在,那些被封堵的簇新的巨大条石糯浆厚墙,一开始是支持住了,但终究冲击的力道超过了它们原来设定承受的极限,开始有些节点承受不住,开始一点点松垮。
某个点一松,很快整面墙都被最终冲开了,“轰隆”一声!那些条石修筑的新墙坍塌,被夹裹在巨大怒涌的水流之中,沿着地道狂冲急涌,奔腾千钧无人能挡,哗哗急促充斥满了所经之处。
御驾一行,才刚刚跑了一半的路程,
但幸好这时候他们比较接近了一个叫华源宫地方的地道门。
裴玄素侧耳聆听,忽然面色大变,江元等人脸色也是骇然大变。
裴玄素黑着脸说:“不好了,陛下!这个水道和水闸,很可能是有消息室操控的!水道的水流没有继续往上,它冲破了咱们之前修筑的条石墙,冲进地道内了!”
这个汹涌狂冲的水势,一旦正面遇上,他们得全军覆没了!
他厉声:“前冲!半里地第一个拐弯口,转左!华源宫出口!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地道回到地面!!”
所有人脸色顷刻大变了,以最快速度狂奔冲去,哗哗的衣袂掠动声沓沓沓军靴落地的声音,鼓点一般的急促。
裴玄素心里急切,这个突兀的变故,他还担心沈星。不过按照他事前的吩咐,邓呈讳他们一护着沈星进去地道之后,就该马上找最近的地道口出去了,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出去了,他们也不是明太子的击杀对象,脱身容易得多,应该没事的。
裴玄素也根本顾不上这些了,黢黑的地道内,几乎所有人都半身或全身湿透,汗流浃背,赶在大水冲到来之前,他们被迫放弃御马亭,从中部的华源宫冲上地面,从地面往外狂奔厮杀而出。
种种复杂和血腥,就不多提了,他们甚至和明太子那边短兵相接过一次,最后又钻回地道,和水流抢时间跑了一段,最终是从南边的外朝出来的。
且说高子文楚淳风冯渊这一边。
……
高子文楚淳风冯渊这边说紧张也很紧张,带人一路狂奔往消息室,高子文操作完成之后他们出来,避开水流沿着地道往回跑了一半路程,但又因为御驾一行不得已再度冒险进入地道,明太子又一道命令下。
他们半道上遇上传令的郑密,赶紧再度掉头。
一行人紧赶慢赶,重新折返消息室把操控杆板向东南外朝的方向,再度完成了明太子的命令。
他们松了一口气,再次出去,把消息室的门关闭上,往明太子所在的方向追去。
明太子最后这一个命令,由于他本人也身处外朝方向的地道内,是有一定的危险性的,楚淳风心里焦急得很,担心他四哥。
但跑到一半,有消息就过来了,神熙女帝在一众文臣武将御前禁军、宦军、羽林卫等人的全力扶持之下,已经及时抢在水流抵达之前,彻底冲出去了。
明太子的地道计划功败垂成,和水流擦肩而过,恨极而出,也外朝的宜阳殿的地道出口出去了。
黑乎乎的水道内,庞大水流的回声很大,明太子的人冲回来告诉他们别再往那边走了,前面只怕不能走了,找个最近的地道出口直接出去。
高子文他们几乎是一得讯,立即就往前冲去,目标是最近的地道出口。
楚淳风听见四哥没事,松了一口气,但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他一把拉住高子文:“高先生,你们先去和四哥汇合,我得回去一趟!”
楚淳风原来就一直惦记着这事,因为巨大的水流从地道引向东南的话,从地道喷涌而出,会最终直接冲垮这方向的所有宫殿宫墙,然后直冲入兰亭大湖之中。
兰亭大湖其实也不是个湖,那是个超大型的水库。
玉山行宫之所以如此冬暖夏凉气候宜人,除了先天环境优越之外,玉岭一带修筑的大大小小的蓄水坝也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
兰亭大坝从前前朝的齐朝就开始修筑,这才慢慢驯服了绣水的京畿和兰亭州段,让这里变成大江南北有名的肥沃富饶平原之一。
这个兰亭蓄水大坝非常非常之大,蓄水量惊人,三面是山,一面是人工修筑的堤坝和渠口,而后者也即是人工修筑的堤坝却正正好对着兰亭州方向的。
前面已经说过了,兰亭州可是大燕朝第二繁庶的大州,人口非常稠密,郊区民房一路延绵玉岭南麓的山脚,一直到兰亭大水坝的人工修筑的大堤面前。
这个大堤和水库风光秀丽,气候怡人,又可以遥望玉山行宫瞻仰皇威,是京畿和兰亭一带非常著名的风景名胜地。
因此愈发的繁华人烟稠密了。
可现在,这样巨力汹涌的水流狂冲而入水库之内,这个已经不算很新的人工修筑的堤坝口子百分之百承受不住!
一旦决堤,整个兰亭大水坝的巨量蓄水将狂冲巨泻而下,兰亭州北郊多达三十余万在此安家谋生的老百姓就完蛋了!
洪水奔涌,顷刻席卷,死伤必然得以十万来算计!无数赖以为生的农田也顷刻毁坏,对这片数十万百姓影响之坏无穷无尽。
楚淳风幼年习学,老师都是当世大儒,他被带着在民间贫苦农田间走过,学过耕种过,他甚至种过一亩地收割完成,他深知贫苦百姓有多么不容易,一点风吹草动,很容易就酝酿成灭顶之灾,生存环境非常非常的脆弱的。
所以明太子吩咐他处理东宫政务,他每每总要十分谨慎小心,得反覆思忖了解过,才下笔用印。
这不是权谋,这不是夺位,他深知自己手上这一支笔,一旦多一个字少一个字,可能都会给被涉及的底层百姓带来很大的影响。
他总是慎之又慎,知道份量的沉重,人就会更谨慎。
楚淳风第二次从消息室出来后,一直惦记着必须回头,他算计着时间,再不回去重新扳动操控杆,就要来不及了!
高子文只能说:“那您回去,您小心,多带护卫!”
高子文等人记挂明太子和焦心局面,立即甩开手冲出去了。
楚淳风也担心四哥和局面,但他怎么也得先把那个操控杆搬板回去再说。
幸好四哥没大事。
楚淳风急忙掉头往回冲,楚平等人紧随其后。
但水流已经过来了,有些岔道狂冲的水已经充满地道喷涌灌过来。
楚淳风听到前面水声,但再绕路就晚了,他咬着牙关加速冲了过去,一头一身湿透,慢一步楚平他们已经来不及冲,楚淳风仰头大声:“你们掉头,先上去,在地面绕路过来!”
他自己一个人,像踩着风火轮一般,以毕生最快的速度,返回那个消息室。楚淳风举着萤石,按方才高子文那个方法在隐蔽处一按,成功打开了石室大门。
他进去后,门倏地阖上。
然后里面哗啦啦,因为头顶天花板还有个门,假山那个,不过由于上面地面已经成为一片湖泽,头顶天花板正沿着那个机关门的缝隙不断往下漏水,几条大小水柱哗啦泼下来,足下的积水已经脚踝深了。
楚淳风把萤石放在操作台,赶紧去扳那个铜制操控杆,可这里却出现了一点意外,他按照高子文那个动作扳,可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他使劲扳了十几下,竟然没法扳得动。
急得楚淳风!
不过幸好,这个操控杆所操控的是一个巨大的黄铜方向盘,高一丈多,圆形如轮船方向盘一般的,就竖立在操作台前面那堆繁复黄铜机括零部件的最中央。
扳动操作台上的操控杆,动的其实就是眼前这个轮船状的巨型黄铜方向盆,它会转的。
楚淳风急得不行,扳不动他一下子放开手,直接提气一跃扑上去,整个人挂在那个黄铜方向盘的上面,抓住并按照记忆的方向,藉着身体的重量使劲往下拉。
“格拉拉”沉沉响声,方向盘动了一点,楚淳风赶紧往操作台望去,那个拉杆也动了一点点。
对了!
他赶紧往下拚命坠拚命拉,然而这个黄铜方向盘死紧死紧的,他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方向盘一点点动了很慢。
头顶漏下来的水柱哗啦啦浇了楚淳风一脸一身,拖得越久他越急得不行,兰亭大水坝的坝堤是旧的,这么长时间的大雨,水库必然暴涨,这么巨大冲击了水流冲进去,估计挨不到几下堤坝就得垮溃了!
好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来了个帮手了。
头顶“格拉拉”一声响,头顶假山底下的那个机括门被人从上方开启了,一下子见天,然而地面上满满都是河水,哗一下打着转扑下来,同时跳下来一个白底黑甲赭色披风的青年人,“彭”一声挂在方向盘上。
来人正是蒋无涯!
他也是来扳方向盘的。
……
蒋无涯这人也非常的聪敏。
事发当时,由于他有心留意,正带着傅骁等人也在正大光明殿陛阶左侧那片空地的边缘。
惊变发生,大水狂冲,他一边下令救人和防御,几乎没有多犹豫,立即率一队神策卫跟着冲进了地道。
明太子那边两次夏凉扳动方向盘改变水流,冲进地道,不但神熙女帝裴玄素那边察觉了关窍,蒋无涯也是。
不过对比起无暇他顾的前者,蒋无涯很快就联想起兰亭大水坝了,简直了!
他急得不行,几乎马上就将指挥权暂时转交傅骁,带着蒋平等几个亲卫狂奔。
——在蒋无涯的有心留意之下,事发之前,他也察觉了当初填充秘钥区域那边突起的骚动,他马上就意识到,如果有消息室,应该会在填充秘钥的那边。
那边已经变成一片洪泽了,水比人深,这也是楚淳风底下不断漏水的原因。
不过好在接下来的水流已经冲往地道去了,地面的水面平静了下来,蒋无涯直接游过来了,他很快找到了加上,并发现端倪,因为底下漏水,上面的水面就有个小漩涡,杂物在打转。
他憋气潜进去,找到假山上的机关,打开了上面的机括门,立即跳下去。
楚淳风被水冲得睁不开眼睛,他怒吼:“赶紧把那门关了!!”
蒋无涯连忙一跃而起,逆水而上,扣住机括门边缘,伸手那个机关一点,立即缩手,那门终于关上了,剩下稀稀拉拉的水流漏下来。
消息室内黑乎乎的,只有操作上一块绿光萤石,蒋无涯重新跳下来挂在方向盘上,妈的,他终于找到这玩意了!蒋无涯心里正着急,楚淳风喝道:“往我这边扳!先扳大约三尺,我喊可以了,就跳下来站地面上,把方向盘用力从左往右推!”
“跳下来的时候要小心,千万别踩坏底下的机括林零件!”因为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后果。
终于多了一个人,两人通力合作,期间蒋平几个也先后下来了,双方拼尽全力扳动终于成功把方向盘逆向操作扳往西边。
一行人大汗淋漓,竭尽全力,最后从操作台跳下来。
两个算是当时佼佼的青年,这时被操作台绿色萤光一照,这才发现了对方的身份。
蒋无涯不禁愣了一下。
双方面色有点复杂,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不过最后时刻,能赶来这边拚命拉这个方向盘的,彼此都是同一个目的不用说的。
楚淳风把机括石门打开,玉山行宫底下的地道很大很复杂,时间问题,这边的地道还没有水到。
他没有回头,只简短说一句:“从左手边一直走二百丈左右,有个重延殿的地道门。开门都是从门侧左手边墙面,距地面三寸左右,有个形状各异的旋钮。”
楚淳风言简意赅说完,快步从右边掉头而去,右边也有门,能更快能追上明太子等人,他走那边。
从地道还是原来的假山入口离开,蒋无涯自己考虑。
蒋无涯略想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这消息室能不能泡水,他不欲再开地面的门了,于是带着蒋平几人,往地道左边而去。
但两人很快又重新聚了一次头了。
因为双方刚奔出没多久,就察觉地道下有队陌生人行走的动静。
蒋无涯和楚淳风都不由一惊,因为这里距离消息室太近了,都担心对方一样根据各种线索冲消息室来的。
结果还真是!
来人是寇承嗣!
奉神熙女帝密令,率人来抢夺这个消息室的。
神熙女帝也异常聪敏,震怒之下,几乎马上就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御驾一行率先出去,外朝的地道门被他们堵上了,明太子必得被迫走偏正南方的宜阳殿地道门。
把这个方向盘一夺过来,扭向正南!
神熙女帝现今是恨不得立时吃了明太子的心都有了,盛怒之下,寇承嗣本就不甘裴玄素如此厉害出尽风头,神熙女帝一动心思,他就立马自动请缨了。
于是就有了蒋无涯他们以及楚淳风发现的这队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那个消息室的石门虽然很隐蔽,但假如寇承嗣掉头从地面的假山设法,很快就能发现端倪的。
——那方向盘若扳向正南方向,方才不亚于做白工,因为奔涌水流同样会最终注入兰亭大水坝之内,甚至距离人工堤更近!
楚淳风蒋无涯几乎马上察觉了寇承嗣的意图,又急又怒,双方几乎毫不犹豫卸去显著服饰佩戴,伏击寇承嗣一行。
寇承嗣这边也带了不少的高手,幸好楚淳风的近卫也赶到了。
双方一明一暗,勉强持平,一轮血腥追截,他们击杀了寇承嗣身边好几个高手。
在黢黑的地道恶战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隆隆的水声已经到了,寇承嗣算算时间,明太子一行估计已经出了地道了。
寇承嗣恨极:“该死的东西!!走——”
蒋无涯等虽然卸去的铠甲,但隐隐约约还是看出见神策卫的军靴,寇承嗣眉目阴翳,冷冷扫视对方,厉喝:“马上撤!”
寇氏高手不少,还有寇承嗣自神熙女帝身边请求过来的暗卫,蒋无涯和楚淳风这边几乎人人负伤,但好在伤势都比较轻。
楚淳风和蒋无涯两边都分别松了一口气,黑乎乎的地道内,隆隆水声狂涌而至,这次谁也不能再进去消息室了,进去也没用了。
于是两边的人不在追击寇承嗣一行,而是背着重伤员,掉头往最近的重延殿出口狂奔而去。
两边的人一冲出地道口,那个水狂冲而至,喷涌而去,地道门关上,水流勉强被暂时挡住,但边缘不断漏水。
骤见天光,眼睛一阵刺痛,重延殿空空如也,在这个人影不见内里有些陈旧的偌大殿宇之内,蒋无涯和楚淳风对视一眼。
双方都没吭声。
楚淳风直接掉头带人冲出去了,出来后已经听见喊杀声,他心里急得不行,也不知四哥那边怎么样了?
蒋无涯也没有久留,收回视线,他和身后的蒋平等人对视一眼,主从都不禁流露几分复杂之色。
蒋平小声道:“没想到啊。”
这个安陆王,竟然挺不错了,比很多很多人都强太多了。
危急关头见真章。
蒋无涯心绪也复杂,不过这些情绪很快就过去了,喊杀声他们也听得真真的,非常激烈,他心中一紧。
蒋无涯立即掉头:“我们快走!”
得赶紧和傅骁他们汇合。
第122章
御驾一行终于自地道而出之际,整个玉山行宫内外的十大亲卫军和南北衙军已经厮杀成一片。
唯一只是由于神熙女帝和明太子都深陷地道之内和大水几度剧变改向的原因,这战况很是混乱。
但随着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先后自地道而出,诸多禁军和将领迅速找到了主心骨,放下焦灼,战意噌噌攀升至顶峰,喊杀声一下子爆了起来。
在场没有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哪怕文臣如唐甄房载舟等中老年人亦是如此,他们一随御驾出了地道,被宦卫和禁军从背上放下来,果毅军和金吾卫奋力厮杀迎上包裹保护住御驾一行,他们立即就自动退后,退后御驾最后方,既保存自身也不给前面碍手碍脚。
神熙女帝一翻身就上马了,即便她已经年岁,多次伤病,那上马的动作依然简洁利索极了,一跃而起,马鞍上身姿腰板笔挺,明黄披风上身,王旗顷刻竖起迎风猎猎,那开国女君的英姿仍在。
当然,她现在已经不比当年的精力充沛了,只是此刻那一腔胸臆间喷涌而出的忿懑和磅礴心气,依然让她暂时没有丝毫力不从心的感觉。
至于明太子那边,秦岑李如松司马南等等开国功勋和二代,指挥反应自然不在话下。
神熙女帝和李如松司马南等人,昔日并肩大江南北,如今却对垒血战,图穷匕见你死我活,不得不说也戏剧和叹息。
但此刻此刻,时过境迁,也没有人去想开国前的那些旧事了。
神熙女帝自己就是个厉害的女将,都不用征询任何人,迅速扫过整个玉山行宫内外,立即就连连下令:“简从应,率金吾卫绕承天门!迎击右骁卫!歼杀拦截,务必不许让其掉头往东——”
“寇承嗣,你率南衙禁军往唐甄别院的方向去,增援羽林卫!快——”窦世安已经不在御驾了,一出地道,神熙女帝第一眼瞄见战况,已经第一时间下令窦世安带着副指挥使林麟等人飞马赶回羽林卫去了。
“裴玄素!你马上回十二宦营,战至外朝往北的官道口并牢牢钳制住,能不能做到?!”
裴玄素“啪”一声单膝下跪:“谨遵陛下之令!!”
他倏地起身,立即带着韩勃等人,翻身上马,回到十二宦营和李仲亨等人汇合去了。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两边连连下令,迅速整合被大水冲得颇有些混乱的十亲卫亲和南北衙禁军,很快就如同几个巨大的车轮倾轧,狠狠.碰.撞厮杀在一起了。
整个玉山行宫已经被大水冲垮过半,没垮的也汪洋一片,大水现在还山洪倾泻一般地自南边的地道口喷涌而出,很快该位置的地面建筑承受不住,陆续垮塌,露出一个个巨大的口子,白黄色的河水喷冲到半天,像下雨一样。
大水不断往下冲,现在十八万禁军有十四万参与到这场奉天靖道/平东宫叛之战当中,万寿节大宴的一切喜庆布置已经冲得东倒西歪亲狼藉一片,连外朝挂满了彩灯红绸也如是,很多冲下来避过一劫的中低阶官员听着外面兵刃交击和厮杀的声音瑟瑟发抖,当然也有很多属于两宫阵营在紧张或干脆已经扭打在一起了。
他们完全影响不了外面的叛战和平叛战,随着大水滚滚而下,战场在迅速转移,沿着官道一路厮杀往东。
这样的血战,裴玄素无缝适应,他当年年少成名的“一计智退八千狄骑”正是兵戎之事。事后他拜现今已经去世的谷城名将裘万仁为师,裴玄素在边塞军中待过,并且还带着裘老师所赠的亲着和亲释兵书离开。
两年前裘万仁病逝,如果不是他适逢惊变,裴玄素该请假往北送葬祭奠的。
——其实他早早就已经和师兄弟裘秋恒和裘秋盛联系上了,他还有另一重的军中布置,正是通过裘家师兄弟暗中布置上的。
当然,裴玄素的布置苦心造诣,花费了很多的心血,现在就看时势予不予他?苍天和命运究竟是不是要薄待他到底了?!
这样的血战厮杀,让人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裴玄素已经换上的宦营的铠甲了,一身玄黑甲胄和赭色披风,头顶红缨被鲜血浸染一丝微微迎风正急促的马背上跳动,颜面染赤,面若修罗,艳丽凌厉。
十二宦营如今已经尽在他指掌之中,如臂指使这不必多说,裴玄素这边能远远望见果毅营团团簇拥的御驾,并不断按照旨意调整位置继续厮杀。
战况非常胶着,但双方战力相对持平,指挥也一直都没有发生失误,观这个形势,估计禁军战是没法迅速分出胜负的了。
裴玄素一直在等,他一回到自己的人马当中之后,多方的讯报就不断送过来了。
沈星没事,邓呈讳他们确实第一时间护着她,他们迅速离开地道了,没赶上大水。
简洁的一封,裴玄素当场大松一口气。
紧接着就是神熙女帝身边的,现在这样的混乱情况,非常好传信,房载舟那老头简直是裴玄素肚里蛔虫,他一直跟在御驾后面,实时转载又快又准。
另外加上方才地道转战跟上来的正大光明殿那边的小太监和裴玄素弄到的几个果毅营的普通兵卒,断续往这边发信。
裴玄素对神熙女帝御驾和战况都非常清楚,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将会很快出现的剧变。
终于,在傍晚时间,这个剧变到了!
裴玄素接到西线军的飞鸽急报,第一封是什泉华氏的将领加急发过来的,第二封是卢凯之堂兄、彭州卫将领卢奉之传来的加急讯报。
两封,一前一后,明太子今天动手,西线军以及裴玄素先前留意到的东、南、北方的七大卫所的其中之五晏阳、彭州、戈阳、真武和云州卫他已经提前布置好了,都已经奉了太祖遗旨和兵符,今天一早就已经分兵出营或倾巢而出,抛弃辎重,直奔京畿奉天靖道而来。
明太子很多底牌在此刻都打了出来,京畿北关天鸣关关门也在他的手中;绣水大河出现大量的船只汇聚北岸,随时都能栽渡自真武卫而下的五万精悍将士。
西线军很多都是坐船下来的,这么多的大小船只,一夜出现。绣水大河秋汛迅猛,估计一日就能到。
而东南的晏阳卫,南京畿玉岭是没有关门天险的,玉山行宫这一块就是一个天然大豁口,兰亭州原来是屏障城池,但裴玄素接到急讯,兰亭州刺史欧阳鑫也就是神熙女帝的心腹被于今日午后被刺杀当场身死,兰亭州内激烈的撕扯加上这边分流过去的大水引发的混乱,这个屏障等于没用了。
晏阳卫应该来得最快,明天天亮前估计就能抵达了。
裴玄素将染血长剑扔给韩勃和李仲亨,两人赶紧探身接过来,裴玄素接过孙传廷呈上的多封急报,迅速开启刷刷刷看完。
暮色中,战马马蹄染血沓沓,兵刃交击嘶喊,他驻马,抬目,看着猎猎的明黄王旗和远方明太子的迎风飘扬的赤红旗帜,他吐出一句话:“现在,就看京营的了!”
裴玄素迅速掩下密报,翻手递给孙传廷,他一阵心血上涌,一刹那浑身血液像沸腾起来一般的一阵燥热。
裴玄素不怕剧变,他期待剧变。
有变化,有危险,才有可能出现机会!
哪怕接下来会发现什么还不知道,但他本能一阵战栗,四肢百骸,热血翻腾。
裴玄素立即招手,让李仲亨韩勃等人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同时他吩咐冯维贾平立即传讯侯郭兴左鸿毕等宦营掌军:“我们要尽可能靠近御驾。”
李仲亨等人肃容:“是!”
靠近御驾,才更可能第一时间察觉变化,寻觅到机会。
裴玄素动作非常轻,他窥视别人,也防着别人窥视他,李仲亨等人早已被吩咐过,孙传廷他们待了好一会儿,才跟着战况陆续到各处传话去。
……
这可是决定胜负甚至生死的关键一役,根本不用神熙女帝再去刻意振士气,自她以下,简从应裴玄素寇承嗣窦世安颜征等人皆竭尽全力。
不仅是小宫议核心人物的那些指挥使或提督们,整个禁军从上到下,哪怕普通的百夫长卒长士官都声嘶力竭。
他们是天子亲军,和其他不一样,一旦落败,彻底被清洗必然是他们的下场。
同理,东宫那边也一样。
所以这一场靖道战/平叛战从一开始就激烈到了巅峰,你死我活谁也没有后退半步。
战场随着大水滚滚而下,一路沿着山麓丘陵挪移往东,白热化打得几乎开了花,短短一个时辰不到,几乎损伤了接近四分一的人马。
战况胶着不下,而在暮色初现之际,神熙女帝和裴玄素那边是几乎同时接到西线军和彭州五所的急报动静的!
西线军几乎呈五五分,晏阳等五大卫所就未必了。
而神熙女帝怎么可能容许战况到了那个地步了?!
她当机立断:“持虎符,持金令圣旨!马上飞马传旨京营,令护国大将军蒋绍池立即率军出营,平东宫之叛!”
一见战况不如理想,神熙女帝马上紧急调度京营,亮出她真正的底牌!
……
但这个时候,明太子已经找到了蒋无涯了。
东都禁军,由亲军和南北衙军组成,前者由神熙年间之初的八大亲军,又扩充为十二大亲军,加编了左右武骥卫和左右腾骥卫。两者职责是戍守宫禁、东都城禁以及京畿内外。
最后一项和京营职责有一部分的重叠之处,但分辨起来区别还是很大的,因为开国之初设军时考虑到互相辖制,京营是不参与京畿日常的防御巡守工作的。
简单来说,京营的定位是定海神针、非必要不出的大杀器,日常只负责操演兵丁保持战力,其他一概不理。其军藉黄册属五军都督府管辖,而军备则和天下兵马一样由兵部调配安排。
而十二亲军和南北衙则独立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是天子亲军,军册和军备另立专门衙门处理,分别负责从皇宫到京畿关隘的日常戍戎和防御工作的。
两者原则上是属于两个系统的。
如今十二卫亲军加南北衙禁军,共十八万的禁军,已经有十大亲军共计十四万卷入这场激烈的皇权帝位角逐战之中了。
唯独神策卫和右威卫没有参战。
叛乱突然发生,诸卫迅速厮杀在一起,当时大水汹汹,神策卫的戍守位置也不大好,被大水冲了个中着,好在得了蒋无涯的提前警示和安排,傅骁和陈清游赶紧下令急撤和救人,既赶紧救自己麾下的军士,也救被大水卷进了进去的大小官员和命妇。
明太子那边也有安排人,双方一并合力,把大部分被卷进水中的文武官员命妇和太监宫人都救回来了。
大水狂冲而下,大家急忙往山下飞奔,零散多股,分分合合,在边走边救的过程当中,东宫那边似乎有想接触的意味,傅骁和陈清游赶紧拉着人跑了。
这样喷涌巨大水柱一直都没有停下下,形成了多条临时汹涌的河流,冲毁无数东西,很多路都不通,傅骁和陈清游跟着蒋无涯这边的是一直都努力中立的,现在蒋无涯不在,他们可万万不想把神策卫和右威卫卷进去,藉着临时河流和道路不通,赶紧往南边跑,因此神熙女帝急召两卫的太监并没能找到他们。
期间,蒋无涯出来了,很快就找到傅骁留下的人和暗号,他沉默半晌,最后还是没往战场去了,而是先回神策卫汇合了。
他们忙碌着救了很多人,个个浑身湿透,但都不敢和那些大人们过多的交涉,狼狈蹲在一个高地,隐蔽在密林了,普通军士看着那边连地皮都颤动的大战,个个心惊胆战,“会赢吗?谁赢?”
“咱们要一直在这里吗?”独立于外的此时此刻,连普通的军士都为此感到不安。
先前还能说是被冲散了和为救人,可他们是亲军,再长时间下去,不能一直避着的吧?
蒋无涯心事重重,他第一时间快马绕到东边山道顶端去了一样,望见兰亭大坝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清游谢绍等人随着他一起策马过去,二三十骑折返的路上,沉默又紧张。
“孟舟,咱们怎么办?”孟舟是蒋无涯的字,说话的是陈清游,蒋无涯的发小、右威卫副指挥使,普通军士都能想到的问题,他们只有更不安担忧的。
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家子在朝在军,普通军士或许最多死就死一个,可他们往往牵一发动全身,往往一个站队就是一族人的。
蒋无涯一马当先,沿着山路飞奔往下,从高处俯瞰,玉山行宫另一边的两宫禁军血战情景几乎可以说是一览无遗。
先前上山时蒋无涯就说过:“希望能迅速决出胜负。”
这样的话,就根本轮不到他们怎么想,加不加入?被迫着要怎么选择?
一切就已经成为定局了。
但现在下山,战局已经明朗了很多,蒋无涯策马快速自狭小的山道而下,树影幢幢,他连眼睛都不怎么眨一下,越看,心里就越沉。
此时听了陈清游的问题,他心里沉沉甸甸,因为不管是陈清游还是蒋无涯本人,都是经历过多次实战,很快就做出判断了,两宫旗鼓相当士气皆在巅峰,只怕是不可能很快决出胜负了。
所以不管神策卫还是右威卫,都不可能一直游离之外的,否则不管哪一方将来获胜,两卫都是大罪。
更重要的事!
蒋无涯心知,京营恐怕马上就要卷入其中了!
陈家、傅家、整个蒋氏一族和安国公府都将被卷入漩涡的中心!
已经不可能保持中立了。
哪怕这些年来,蒋无涯心里清楚,父亲所谓中立,只是表象。
有些东西蒋无涯聪明敏锐,早早就知道,但他一直佯装不知。可终究在漩涡越卷越大,大到了极点的一刻,这些年维持的状态马上就要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父亲面临选择,相信他并不会犹豫。
但蒋无涯也面临了一个选择,那就是他是否要和父亲一样的选择,带着蒋氏一系包括安国公府及蒋氏一千六百余名族人冲到太初宫那边的未知的未来。
可问题是,不选择太初宫,又能选择什么呢?
难道圣山海吗?
他心里不由哼笑一声。
实话说,东都内外,形形色色的人物,蒋无涯的人生从来不仅只有私人的情爱,他曾无数次思索过两宫的利弊,国朝的未来,乃至他父子身后的蒋氏一系和安国公府蒋氏族人。
神熙女帝不涉及皇权帝位还是不错的,但太初宫也有一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后继无人。
这个问题因为有寇承嗣的存在,在蒋无涯心里简直成了一个致命弊病。
不然很多如今仍真正保持中立的那一小撮文臣武将,最后关头很可能是会选择支持太初宫的。
那么圣山海呢?
更糟心,别说继承人了,明太子压根就没有继承人,他的婚事因为种种众所周知而他本人也不热衷的愿意,明太子膝下连子嗣都没有。
当然,明太子正值壮年,没有继承人这其实不是个大问题。
若得到胜利之后,纳后宫生就是了。
就算生不出,也大把的时间从宗室挑选嗣子去培养。
但圣山海的问题比没有继承人还要大,那就是明太子本人的行事作风和种种手段。
蒋无涯在勋贵中是很清醒的那一拨,他直到现在都很不喜明太子,原因和什山关的黄幸屡一样,他感觉明太子简直像个疯子。
明太子手段是有的,也异常的厉害,但他绝对不会是个好君王。
他甚至比寇承嗣还要糟糕。
寇承嗣能耐不够心术诟病,但百分百会专心当皇帝的,明太子给蒋无涯一种疯狂复仇的感觉,蒋无涯感觉明太子是为了登顶而登顶的,这种人登上帝位以后,连孩子都没有,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连笼头都没有,真正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古往今来,癫狂的帝王还少么?
蒋无涯只得说:“先下去再说。”
他心事重重,带着陈清游等人飞马下山,然而刚刚抵达神策卫临时驻地的密林,却发现,明太子来了。
半下午,淡淡的阳光自积云和树梢漏下来,一束束的,落在那个一身素衣的青年男子身上。
明太子把大朝服卸下扔了,铠甲披了一阵,战场暂时给秦岑等人他可以放心,他卸了显眼的甲胄,换了一身简单的素衣,来最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不得不说,明太子虽瘦削见骨,但他不动怒没有负面表现的时候,他淡青广袖素衣在身,站在山麓密林的阳光束下,忽略掉那边激烈的厮杀声,山风徐徐,犹如一个谪仙人。
明太子一直使人盯着蒋无涯,因为他京营唯一也是最大的盘算,正是蒋无涯。
蒋绍池这人太过复杂了,是个正直硬汉,却一生为情所困。
神熙女帝既然把他放在这个位置多年都不变,那就肯定笃定蒋绍池不会背叛她。
可偏偏,蒋绍池把他的独子教养得太好了,和他一摸一样,正直、守诺、忠义、心系国朝黎庶、天下苍生。
而蒋无涯非常聪明,他很早很早就察觉了父亲的那点异样,继而猜测到蒋绍池的真正立场。
蒋无涯也并无感情困扰所阻。
蒋无涯大概此刻重重烦恼,明太子来的目的是,把蒋无涯之前一直被隐瞒不知情的东西,都详细告诉他的。
……
蒋绍池很厉害的,护国大将军这一封号,乃从前的兵马大元帅改之。
沈星的祖父是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的兵马大元帅,后来魏国公府抄家夺爵后,神熙女帝改兵马大元帅为护国大将军,轻拿轻放调整了不少军权,最后在神熙三年把第一任护国大将军庞邵元拿下,朝中拉锯了很久,最后蒋绍池这个“中立派”在女帝和各方势力的妥协下继任了。
一直至今。
表面京营都指挥使,似乎和其他指挥使差不多,但实际上完全不一样的。十二亲军编制数千至数万,而京营二十五万精锐,真正巩护京师和整个国朝心脏。
另外这二十五完的编制之中,有十五万是常编的,另外十万是轮宿的。京营会和云州、雍州等十数个大卫所轮掉兵将。这制度原意义主要是不常兵常将,用来辖制京营的将领们的。
但望了蒋绍池这样的开国名宿,不管怎么轮宿他本人军职都不变的,并且更重要的是他的声望和能力,很容易就让那些外地轮宿过来的将士们心向往之。
这么多年轮宿下来,反而连云州、雍州、连州等十几个和京营轮宿的大卫所蒋绍池都一呼百应了。
这其实也是神熙女帝的目的之一,通过后续的正常调度,把各地的兵马都陆续掌握在手中。
明太子曾经一度非常烦恼,该如何去渗透京营?该如何去对付蒋绍池。
京营若不拿下至少一半,他根本没有丝毫胜算。
万幸,蒋绍池养了一个好儿子。
是真正意义上的好男儿。
明太子通过多年的观察,终于他发现了这一点,并且他还从蒋无涯的种种沉默的动静中,察觉了这对父子之间,或许是有根本上的矛盾的。
蒋无涯心中的理想,期盼,对家国黎庶的希冀,正气浩然,这些东西甚至凌驾于他的生命之上。
所以,明太子来了。
听见马蹄声,明太子并未理会一直皱着眉客套的傅骁等人,阳光下,这个清臞但一峥嵘毕现的的男人转身,淡淡一笑:“蒋指挥佥事,幸会。”
蒋无涯一见明太子,下意识眉心一蹙,实话说,此时此刻的他,对明太子实在没有什么好感。
而明太子称呼,蒋指挥佥事。
前面说话,蒋无涯身兼二职,除了神策卫指挥使之外,还是京营的指挥佥事,四把手。
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蒋家继承人,唯一的。
这些年,蒋绍池已经把很多东西都交给蒋无涯去处理去维护了。
据明太子刻意了解,蒋无涯也确实从十几岁开始,就默默地做些一些东西,以免将来……猝手不及。
蒋无涯撑着脸寒暄,明太子也不废话了,两人在一个树墩侧分左右坐下,蒋无涯没有屏退近卫,明太子也不在意,蒋无涯绝不会连心腹近卫都把不住了。
明太子笑了笑:“我的来意,想必孟舟猜到了。”
无非就是劝服、收拢。
“像孟舟这样的人物,心系家国,忧国忧民,为将者卫国可死战,入朝则愿以一己之身庇天下黎庶,可抛头颅洒热血。我做不到,但不妨碍我有些钦佩。”
在蒋无涯这样的人面前,虚伪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明太子袒露了自己的阴暗。
这样的大义者,他只是有些钦佩。
明太子淡淡说来,含笑,但无多少笑意,但多的事淡淡自嘲。
蒋无涯挑了挑眉,不做声。
实际上,他不为所动。
但明太子很快就把他的底牌打出来了,明太子伸手,虞清将手里提着的藤箱放在地上打开,取出以免用新旧油布包着的东西。
明太子犀利直指核心:“孟舟不必担心孤会祸国殃民,我活不长的。”
蒋无涯蓦地侧头,震惊。
他身后的陈清游蒋平等人也是,瞪大眼睛看明太子。
明太子今天才三十二。
是看着瘦骨嶙峋,但自古有句话,病歪歪才长寿。
明太子把自己的右手腕伸出来,示意蒋无涯把他的脉。
这个消息实在太震撼了,蒋无涯也顾不上僭越,一把扣住明太子的脉门。
自来习武者,多少也会一些相关的脉息,明太子这个脉象其实非常明显了,寸关尺沉迟不起,三脉细快而隐隐紊乱,这是心脉肺脉大损,油尽灯枯,寿元不永的脉象!
非常明显,无法伪装。
明太子递出另外一只手,蒋无涯倏地抬眼看对方,这么近距离,他发现明太子眼下隐隐泛青,不是困顿那种青,而是隐隐一种病弱到尾声或病入膏肓的感觉。
他扣住明太子瘦得硌骨的左手脉门。
左手同样是。
蒋无涯慢慢松手,他震惊看着明太子。
明太子抬目看着远处树影,他淡淡道:“我祸害不了家国百姓,我还有一个不错的继承人。”
蒋无涯等人更加震惊,蒋无涯:“谁?”
难道明太子有私生子?!
明太子已经动手把其中一个最旧的油纸包拣出来,递给蒋无涯。
蒋无涯愣了一下,接过,迅速打开。
里面大大小小的纸片,不少红色的画押和口供,正是当年太.祖皇帝九皇子楚豫珩从失踪到被明太子所救假死的种种口供证据。
明太子偏了偏头,郑安那边拉上来几个穿戴普通衣物的人,都普遍头发花白,最年轻也四十多了。
“这几个,是当年小九母子身边的人,你可以审一审,对一对。当年身上小九身上的痣、胎记,最底下那张皇家玉牒的附录也有。”
明太子笑容一敛,他站起来,往前踱了几步,淡淡道:“我这弟弟,母子俩都是个傻子,当年兰庭宫大火,他自己跑出去了,还回头拉被殿柱砸压住的我。我便救上他一救,养上他一养。”
明太子淡淡道来,也没说很多东西,但却有种莫名的情感。
“这些年,也算相依为命了,我的东西都给他,我也很愿意。”
明太子伸了伸手,阳光照在苍白青筋凸出的手背,他深吸一口气,抿唇,片刻蓦地转身,示意虞清把剩下的油纸包都给蒋无涯:“其实我这个弟弟,你也认识。”
“他就是安陆王楚淳风。”
明太子虽然很厌憎他那父皇,但不得不说,他和楚淳风五官都有像太.祖皇帝的地方,血缘是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楚淳风像得少,不然这些年早就被发现了,但细细辨认下来,有些角度还是很微妙的感觉。
太.祖皇帝驾崩了,但明太子还在,这就是最好的佐证。
明太子此言一出,蒋无涯一震,他霍地站起来:“安陆王!”
他和明太子对视片刻,立即俯身翻拆那些油纸包,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急切,刷刷刷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户籍,稳婆等等口供的东西。
其实明太子怎么对九皇子,一揭破楚淳风身份有些东西就根本不需要证据。楚淳风在圣山海那边若有似无的位置,东宫政务现在都是楚淳风带着人主持的,忙得日以继夜。
也正如楚淳风专情,根本不需要另外证明,多年来一妻一子,徐氏的心疾如此严重,恐怕夫妻生活都没有很久了,可他却从来没有一个通房,没有看过旁的女人一眼。
明太子要把将来的东西给楚淳风,身份一揭破,很多事情也是昭然若揭的。
他曾经那个境况,却把这个弟弟养得这么好,显然是也是有真感情的。
明太子想起太初宫,眉目转冷,他哼笑道:“小九怎么也比寇承嗣那个废物东西强吧!”
那是当然的!
不得不说,若九皇子是东宫继承人,明太子命不久矣,那一切就要另说了!
明太子倏地抬眸:“御医说的很明白,我活不过两年,这两年内,登基后,我会扫平门阀和太初宫遗下的一切党阀!”
让天下为之一清。
再交给楚淳风。
“这些东西和人,都给你,若我有反悔之征兆,你自可联合其他人,恢复小九的身份。
一旦楚淳风身份恢复,他就不禁是明太子的继承人,他还是国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甚至不是继承明太子的东西,只要明太子一死,九皇子就是唯一皇嗣。
明太子示意虞清掀开笼子的挡布,把一笼信鸽放下,同时他递给蒋无涯一本东西:“联络的人哨马及人,我放在林子之外的尽头,蒋少将军,期待你的选择!”
连续奔波和站了这么长的时间,还骑了马,明太子确实有些疲惫,但浑身上涌沸腾一般的血液,在此刻驱散了四肢百骸的沉重感。
明太子到了最后,凌厉毕显,话罢,他霍地转身,直接离去。
很快出了树林。
阳光撒在草尖泛黄的荆棘和乱草地上,半月夏日的炎热无声褪去,连日暴雨后的林间的风染上凉意,虞清赶紧抖开披风给明太子披上。
明太子薄唇微抿,神色凌厉,不得不说,当年他对小九确实有真感情,不然他不会费尽心思去救这孩子以及苦心教导。
但同样的,这也是一个阳谋。
他专门用来对付像蒋无涯这样的人。
毫无疑问,他的弟弟,将来会是一代英主仁君,不是吗?
并且楚淳风的存在,本来就能让明太子大力拉拢到大半的门阀,因为戚妃,因为血缘天然纽带。
但这三者,从来都是不冲突,不是吗?!
……
明太子很快就走了,留下一个震撼了所有人的消息。
蒋无涯拿着那些东西,他迅速翻着,他直觉这就是真的,回忆水道合作那个青年的面容,蒋无涯是见过太.祖皇帝的,楚淳风面容和他记忆中的太.祖皇帝隐隐有些轮廓和眉眼上的相似。
蒋无涯长呼一口气,几乎是马上,他心中的天平的“匡当”一声!
现在不管是神策卫右威卫、京营乃至蒋家,都已经不得不明着站队的时候。
得悉了这些秘事之后,几乎都不用选择的!
明太子、楚淳风几乎完美契合了当初蒋无涯和沈星畅谈过的那个厉君和年轻英主的理想。
两仪宫皇帝至东宫这些年,内里比较重要的人物,蒋无涯其实都了解过。
安陆王楚淳风其人,年少时封地联合刺史打理,劝农理桑,开挖河渠,低调但确实认真诚恳,打理得很好,很多年。
后来进了东宫,他处理政务,中央至全国,也非常认真优秀。
真的,如果实现了,很可能大燕朝就真的一扫而空这些党阀之争,皇权得以高度集中,真正进入王朝中叶的海晏河清的中兴之景了。
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了保持海内黎庶而留下的权党弊病,就真的能一扫而空了!
假如圣山海得以获胜的话。
至于寇承嗣?
提起这个人,蒋无涯都想呸一声,可见深恶痛绝。
明太子还有一个油纸包,装的都是寇氏族人在其封地极京城这些年欺男霸女种种大小事迹,爆出来不多,在神熙女帝知悉之前,寇勋德父子叔侄几个就解决掉按下去了。
但明太子都默默收集起来,以备今日。
另外还有弥州大火的,以及前不久的寇承嗣为了掩饰行踪而驱逐眷村等乡村百姓强迁的。
这些是真真正正寇承嗣自己做的。
但其实不用明太子给,后面这两桩,蒋无涯自己就清楚得很,蒋氏也有情报网和耳目。
弥州大火只令人发指就不说了。
单单一个眷村一带驱逐百姓,蒋无涯从京营往燕山关去的路上就正巧迎面碰上过,驱逐百姓,哭声震天,男女老少,不少赤足披发,背着家当,想冲回去,被一鞭子抽回来的,哀嚎不绝。
蒋无涯带着几名裨将和近卫快马擦过的时候,寇承嗣的心腹幕僚已经匆匆赶过来补锅,很快就好了一些了,承诺种种安置,并确定到位。
蒋无涯后续关注过,确定那些幕僚也兑现了承诺,将被迫迁徙的渔村百姓给安置好了,但沉默下依然是畏惧惶惶。
由此可见,寇承嗣这个人啊,他对黎庶百姓乃至广大的普通军民就是这个态度的。
现在因为种种顾忌,或女帝勒令,或幕僚赶紧自行来补锅。可一旦这个姓寇的登上大位,过去的顾忌就不存在了,幕僚也没法劝阻约束了,遇上事情,猜猜会发生什么?
另一个最关键的是,寇承嗣他没有足够的能力!
寇承嗣肯定收拾不可现今的局面!
谁知道神熙女帝能活多久?
明太子甚至附上了一张神熙女帝的秘密见御医的频率秘录,如果这份秘录是真的,神熙女帝身体状况比明太子还糟啊!
蒋无涯是信了大半的,因为神熙女帝这么刚强的帝皇,假如她不是身体状态很差的程度,她会移驾玉山行宫吗?
现在连连催鼓,一串的大事小事,万一神熙女帝很快驾崩,凭寇承嗣这人,他凭什么收拾这个局面?
肯定是一发不可收拾的!
就算姓寇的被太初宫一系拱上大位,这个多事之秋,这人又会做出什么来?他能驾驭像裴玄素这样人物吗?!
寇承嗣若上位,只会四分五裂,越来越多的乱局!比现在还要糟糕。
蒋无涯对寇承嗣的厌恶本来到了极点,只是先前对圣山海也没多少好感,隐而不发。
现在简直就如同井喷一般。
没有犹豫太久,昔年蒋无涯也是出入宫廷宴席的,九皇子身边的人他隐约也有一点印象。
立即把那人叫进来一辨认,再粗粗一审。
蒋无涯几乎是当机立断!
弄完这一切,已经申时快过尽了,蒋无涯吩咐蒋平把这些东西小心谨慎收起来,人证也是,此时的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夕阳隐隐,呼呼的山风,厮杀声已经往东挪移而去了,蒋无涯匆匆吩咐了傅骁和陈清游几句。
他沉声对蒋平等人道:“马上,我们赶回京营!”
……
很多年以前,蒋无涯就从他母亲的表现,知道父亲心中另外有人。
可能很多妇人会说,蒋绍池位高权重国公爵位开国之勋,无妾无通房,他自己不奢菲,却从来不这么要求媳妇,整个国公府的后宅和过半产业库房都握在手里,今天能策马郊游,明天能请客喝酒,儿子不想管也行,夫婿会教育好的,简直称心如意道极点,别的也就不用去挑剔了。
可蒋无涯的母亲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执着的女人,什么都有了,又想要夫婿的真心,最后在蒋无涯五岁的时候,郁郁病逝。
母亲知道父亲心里的人是谁,但母亲从来闭口不谈,还故作轻松粉饰太平。
但后来,蒋无涯渐渐长大,他还是知道父亲心里的人是谁了。
原本,这也是一件让人沉默的事情。
父亲除了这一样,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父亲就如同擎天巨柱一般,从小仰望。
可偏偏,这样的局势,牵扯了太多的东西。
蒋家一系,他是少主,十几岁从戎上战场,无数抛头颅洒热血的同袍和叔伯兄弟。
另外,蒋氏一族,不仅仅只有父子二人,还有一千六百多名的族人。
蒋无涯的初恋,湮灭得无声无息,他不是不想争取,除了尊重和守诺之外,更多心中还存着一种顾忌,他真的未必能给沈星多安稳的生活。
若沈星被他争取过来,最后抄家灭门牵连了她,他会后悔永生永世的。
裴玄素不管好不好,将来如何,却是沈星自己选的。
蒋无涯很多时候想,蒋家将来的命运不知会如何,是真的。
以前,神熙女帝软硬兼施各种手段,她帝皇之尊,蒋无涯也就没什么可说可做的。
可后来局势剧变,中立派很多都人人自危,开始为自家为亲信做种种的后路安排。
蒋无涯内心是矛盾的,可他这人行动力非常强,他早已有了自己思想和错对判断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人,蒋氏父子是这样正直心怀家伙的人,身边自然很多同类的人。
另外,蒋无涯是个天生的将帅之才,当年他在北边军长驻五年,生死同袍不少,通过云州戎州等与京营轮宿制的卫所调进京营,又留下了不小的一部分。
过去父子一心,都是蒋氏一系,这没什么,可现在一下子就显出来了。
蒋氏一族,蒋氏一系,这么多的人和其后无数家庭,和他的理想和希冀,注定了蒋无涯不可能无动于衷,他默默无声,其实不知不觉,却做下了准备。
这就是明太子来找蒋无涯的真正原因!
分裂京营,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能力,那就是已经成长起来的蒋无涯!
从种种蛛丝马迹显示,未必会一条道跟着太初宫走到黑的蒋氏继承人,蒋无涯。
……
京营将领和其他亲军或普通官员都不一样,京营满编二十五万精兵,特殊的定位,特殊的地方,注定他们无旨不出的。
万寿节京营大小将领够资格都上了贺表,并和往年一样,按例有将近三分一的将领参与朝谒和入宴。
但事故一发,不管如何的心焦如焚,迅速退离大水区域之后,蒋绍池蹙眉眺望许久,也不得不沉声道:“回去!”
神熙女帝遁入地道,照理很快就能出来了,十二亲军和南北衙禁军一分为二,旗鼓相当,看起来短时间是没事,神熙女帝能应对很长的时间。
蒋绍池稍稍放下心,按军规和朝例,发生这样事情,他及麾下的京营所有将领,该做的是立即返回京营之内,随时等待谕旨兵符的调遣。
蒋绍池心中记挂,速度根据战况的速度,并没有很快,近卫不断两边飞马跑,传回最新的消息。
所以,蒋绍池和蒋无涯是前后脚赶回京营的。
一进辕门,蒋无涯就快速的动作起来了。
很多和他是一样正直理想的叔伯和兄弟将领,他自己调度进来的北军心腹。
蒋无涯蒋绍池返回京营待命没多久,暮色残阳,几乎入夜的一刻,京营几乎是同时迎来的两队传旨快马!
神熙女帝的圣旨虎符和太.祖遗旨。
奉哪个旨意?
蒋绍池早有决断,几乎毫不犹豫,下令以最快速度整军,马上急行军赶赴邱谷一带。
但,蒋无涯的速度也很快,陈情、证据、他的选择,重新整合,迅速委任,顷刻肃然成军。
在这个关头,神熙女帝的圣旨虎符和太.祖遗旨,二选一,整个京营顷刻分裂成了两半。
蒋无涯动不了父亲的亲信的,但他能暂时瞒过一点时间,为自己争取速度完成。
异动蒋绍池很快就察觉了。
父子两人,都同时戴甲完成,蒋绍池一身沉沉玄黑的连环锁子铠快步而出,这身铠甲,开国前南征北战至今,只修补改饰过,从未换过,虎虎生风,血腥威势铺面而来。
而蒋无涯站在大校场的东边,身后是他迅速整合的一半京营大军,他手里拿着是太.祖遗旨,一卷明黄拿在左手手心。
蒋无涯身后站着很多熟悉的面孔,或老或中或青,个个都面露震惊,他们也是今天才知道,蒋绍池原本竟是神熙女帝的人。
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两道圣旨,都是帝皇旨意,选择接哪一个,大义上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最后一缕的残阳,大校场已经火杖幢幢,二十五兵马铺陈开来大营内放不下,已经有大半陈兵整军在营墙之外了。
谁也拦不住谁。
蒋无涯一身玄黑的明光铠,从护心镜到甲片都是涂了黑色染料的,火光之下,挺拔身姿如松如标枪,他慢慢侧头看他的父亲,蒋无涯一字一句:“爹!寇承嗣这样的一个人,你真的要矢志不渝,选择太初宫吗?!”
他深吸一口气,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父子会变成相对的立场。
蒋无涯原来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会很平静的,但出口一刻,波澜骤兴,不可置信,痛心疾首,已经是诘问了!
包括弥州大火,其实父子俩看的同一个情报。
他还记得看到情报的那一天晚上,蒋无涯暴怒,破口大骂;而父亲,情绪一下子沉下来,那天晚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父亲一直一言不发,脸色沉甸甸的,时间长得,蒋无涯都渐渐沉默下来了。
蒋无涯看到了父亲的皱眉,父亲的难受,和一刹那和他一样的愤怒情绪。
他以为父亲动摇过,反覆思虑过,立场会有可能改变的。
蒋无涯甚至以为,接下来应当会有一场他全力的规劝父亲。
该传递的消息,他已经通过父亲的亲信叔伯传递过去了,父亲该知道的也知道。
蒋无涯以为,有可能父子齐心,那这场政变兵谏今晚就能结束。
两年之后,就是那个和他在地道消息室一起为三十万兰亭州北郊百姓拚命合力狼狈不堪的青年,也就太.祖皇帝的九皇子楚淳风登上帝位了。
到那个时候,门阀、所有党派,就该肃清了。
这也是父亲以身作则,这么些年一直都这么教导他的人生观的啊。
蒋绍池尝试过钳制儿子,但他发现,儿子真的羽翼已丰独当一面,他钳制很快失败了,蒋无涯迅速整军并陈兵营外,手里拿着那卷太.祖遗旨了。
蒋绍池站在大校场一侧,看着这个已经和他青年时一模一样的儿子,他一时之间,都不知是该欣慰还是难堪。
蒋无涯一字一句:“为什么?”
蒋绍池答不出来。
终于,在梁恩等人惊愕和连声催促之下,这对父子分道扬镳了。
蒋绍池咬着牙关掉头,一刹热泪盈眶,但他还是毫不迟疑翻身上马了!
既各奉一旨,出了这个辕门,就是敌人。
两个立场,两军对垒,为将者,你死我活,以击败和歼灭敌军为唯一的目的!
隆隆的马蹄,如潮水一般,决然一份为二,往西南方向急行军而去。
第123章
整个京郊大营,就宛如一个砖石夯筑的特殊城池,东南西北正侧四个大门,蒋绍池父子二人各自控制一半,谁也奈何不了谁。
父子大校场对话同时,陈兵营外已经结束,在各自接过一道圣旨那一刻,已经不知不觉呈现一种剑拔弩张。
最后都没有动手,因为他们接的是护驾平叛和奉天靖道的奔赴圣旨,战场并不在这里。
未到最后一刻,父子两人也不想兵锋相对。
但,出了这个大营,就是敌人了。
他们先是一个将领,先拥有一个信念,之后才是父子。
蒋无涯喉结上下滚动,那双手战栗了片刻,他倏地转身,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往南门而去,情绪未曾平复,但动作军令毫不迟疑。
蒋氏父子,各率大军,分走两边,连夜急行军往禁军战场所在的邱谷一带以最快速速赶去。
隆隆的马蹄,沓沓的步兵,金戈铁马,潮水般奔涌而出。
夜色里,蒋绍池疾驰在中军帅旗的快马之下,他心里不是不难受。
蒋绍池高大儒雅,至今仍不见太多老态,他正直守信,从年轻侠客为国毫不犹豫投身义军,抛头颅洒热血不在话下,他能养成蒋无涯这样一个儿子,身边能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忠义中立派将领,那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也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初徐家落魄,没入宫籍,他不但伸出援手,并且从来没有想过悔婚。
他真的是个擎天般有信念并为此已经持之以恒种种斡旋付诸行动大半生的人,很让人敬佩的一个人。
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神熙女帝和他其实是师兄妹,神熙女帝年少拜他父亲为师,两人算是青梅竹马,他守护她已经快五十年了。
缘锵一面,擦肩而过,最后身份成了天堑,饮恨终生。
夜风呼呼,眼下有些凉,一摸是眼泪,但蒋绍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儿子好样的。
但他最终选择了这条路,他也不后悔!
现在就是在拼速度,谁也不能比谁慢,蒋绍池压下所有的情绪,他喝令:“传令,加快速度!骑兵先行!”
“快——”
一连串军令下,隆隆的马蹄声刹那急促起来,闷雷般滚动往西南的玉岭方向而去。
……
蒋绍池久经战阵,蒋无涯也不差,两军的速度是差不多的。
惊雷般的骑兵先头部队让京郊的地皮地震般颤动了起来,感觉到动静的京郊百姓惶惶,还在顽强坚持的夜市全部中断,纷纷躲在屋子里不敢露头。
但现在也没人顾得上这些,大军行进,俱是如此,两军都竭尽全力以最快速度急行军往西南方向而去。
玉岭这边。
十四万禁军的剧战仍在持续,火花四溅,战况异常的激烈和胶着,但明里暗里各方人马,等待的都是京营那边的出兵消息。
几乎都是同一时间,先后接到飞鸽紧急传报的!。
最先接获消息的,是距离相对最近接消息也光明正大的明太子。
虞清飞跑过来跪地,呈上讯报,高兴地清脆的声音都高到破了音:“启禀殿下!蒋无涯蒋少将军接了先帝遗旨!整军自京营南门、东门而出,正率军往玉岭而来!他和蒋大将军大约各率十二三万的兵马!”
蒋绍池可能稍多一些,但总体相差不大,整个京营一分为二。
东宫这边都在紧张等待这则消息,虞清声音一起,大家几乎陡然大松一口气,当场就有欢呼声起了。
明太子一身赭色软甲,眉目凌厉,展开详细急报一看,他沉沉的神色一展,大喜:“好!很好!!”
京营,才是他们真正直到今天之前都不确定能不能攻克的最大难关。
终于达成了他们预想的目标,明太子胸臆中有一种翻滚的情绪几乎喷涌而出!
看来,是注定他在今时今日讨回公道!登上这个凌辱他千百遍死去活来的帝位啊!
楚淳风一直在明太子的身畔,他也是一身战甲跨在马上,他的情绪要复杂得多了,明太子回来之后,楚淳风已经知道明太子是怎么劝说蒋无涯的了。
现在,蒋无涯父子决裂,他不由对蒋无涯这个这一辈青年将领惊才绝艳的佼佼杰出者又敬又佩,情绪难以言喻。
战场的喊杀声中,明太子随手把急报纸笺递给他,楚淳风忙接过来细看,明太子看穿他的情绪,便道:“你以后好好待他就是了。”
明太子情绪已经稍稍敛压下,这话说得平静,但楚淳风听得心里难受,信报都顾不上细看了,“四哥!”
明太子手一挥:“好了,别废话!”
他抬头环视,黑魆魆的夜里,战马长嘶军士厉喝,兵刃交击不断,不远处崇山巍峨,今夜月光黯淡,但都没有关系了!
明太子厉喝一声:“虞清郑安!传令,马上调整战阵,等待蒋无涯大军到来!传信郑密,马上准备起来,随时听凌晨!”
明太子少有不眠的夜晚,但今晚他血脉贲张,风呼呼掠动衣袂碎发,一连串急令下,开始迅速调整阵营,迎接蒋无涯大军的到来。
御驾王旗之下。
神熙女帝几乎是同时接到急报的,她简直不可置信,暴怒:“这该死的蒋无涯!!!”
两边都迅速都动了起来,变故剧烈让所有人猝不及防,都在急速厮杀和调整阵脚。
太初宫的战阵中,裴玄素也是接到了急报的。
他一直在等待这封急报啊,心内情绪绝不亚于明太子那一干人。
但他终于等到了。
夤黑的夜晚,隆隆的战声,裴玄素指挥能力卓绝,十二宦营拚死一搏异常的悍勇,在禁军转战一路往东的战场上,是表现非常优秀的一个部分。
裴玄素每每都能准确根据战局第一时间做出最佳的应对,让神熙女帝对这边的指挥异常的流畅,她很快就将十二宦营放在左翼的重要位置上,并不断以此做出调整。
裴玄素所率的十二宦营已经禁军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旗手卫府军卫等只有数千人的亲军已经在神熙女帝指挥下以十二宦营为首了。
已经是秋夜,厮杀震天,汗流浃背湿透衣物发髻,裴玄素半身喷溅了鲜血,在酉时过半,他终于接到了他想到的那则信报了!
裴玄素判断一点都没有失误。
明太子果然对京营有对策。
这个对策竟是蒋无涯。
但明太子成功了。
整个京营一分为二,目前已经出营,急行军奔赴玉岭北麓而来吗,一个时辰左右,先头部队的骑兵就到了!后面的步兵大部队,午夜前夜必定赶到!
很好!希望明太子别让他失望,神熙女帝也别让他失望!!
裴玄素一直都没忘记沈星曾经说过的,前生神熙女帝重伤后昏迷长达数月。
这可裴玄素最好的展望了。
但后续会如何发展,谁也不知道。
但裴玄素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骤变,并且他部署多时,不管如何,他要掌握更多的兵权!真正握住兵权,关键时刻才能占据尽可能多的主动。
电光石火,马背上,裴玄素把密报递给身边的韩勃和陈英顺,“马上将此信传到各处。”
让所有人都有所准备。
裴玄素心念电转,在这个京营大军即将抵达,战况马上就要迎来巨大的变化之际,他该怎么做?才能最大可能应对有可能发生的各种变化,随时占据主动夺取更多的利益呢?
他有一刹那,也忆起了方才血战中接近王旗御驾那时,望见神熙女帝跨骑马上气息咻咻,似乎有些不支的样子。
裴玄素这人非常大胆,他很快就拿定主意,按现在战况和京营的体量,接下来的大战很可能发生在邱谷内外,他旋即布了一个“之”形的阵势,将他明面的十二宦营和暗地里在京营苦苦发展多时的将领人手,尽可能呈环形点面分布。
人手不够的,但有窦世安的羽林卫和殷厚渠的左威卫,这些大点,他都跳过去了。
战况非常激烈,裴玄素一连串的暗令下,整个十二宦营带动着,在两军中剧烈厮杀调整中挪移流动了起来。
这非常的不容易,所有宦营的掌军掌司等将领都汗流浃背咬紧牙关,而孙传廷冯维贾平也绷紧了心神,他们记下裴玄素需往外传讯的命令,并立即往外飞鸽传书而去。
很多很长很重要,涉及的全部都是关键,孙传廷几分掏出炭笔不断急着,个个额头青筋暴突,此时此刻,不容许出一点差错的。
他们是生是死,整个宦营和阉人团体能不能活下去,很可能就看眼前了。
贾平也是最近才开始接触这些活,恨不得生出八只手,匆匆记下,掉头往外就跑,以最快速度冲出来之后,跑到房伍他们看守的传讯地点,房伍等人急忙挑了灯,并站起拉起黑布挡住光线。
里面又热又闷,但没人顾得上这些,孙传廷三人急忙掏出自己炭笔记的纸,互相对照,查漏补缺,孙传廷负责执笔,匆匆飞快书写画暗号再用印。
一张张贾平和冯维接过,一晾干装封递出去,房伍等人立即塞进信鸽左脚的信筒中,飞跑出一段,立即翻飞出去,确定信鸽一飞冲天,这才疾步折返,再送下一封。
……
然而这样谨慎,接信的这边,却终究出了点岔子。
明太子一直戒备裴玄素,暗地里不知的人没办法,但已经暴露在明面上的,明太子起事之前,却已经做了部署的。
出事的是沈星沈云卿和岳肇黄恒庆这边的。
岳肇黄恒庆等六名将领,军职不算很高,在京营中层的将领,蒋氏父子暗涌突生各接一旨,各自迅速收拢兵马传令出营陈军。
将领都是一层层下去的,军规,闻金不动者立斩,不遵军令者立斩,所以岳肇黄恒庆等人是并无再去询问的和做其他动作的余地,立即就率麾下营部兵甲出营整军列队了。
这么多人,自然有在蒋绍池麾下的,也有在蒋无涯麾下的,但后者占多一些。
岳肇、黄恒庆、范危、张宝臻都随着上峰大将在蒋无涯的麾下。
在太初宫那边倒无妨,因为裴玄素就是太初宫的。
可岳肇黄恒庆他们却不行的,他们已经在裴玄素入狱当时明明白白上折表露了立场身份了,明太子不会允许他们存在在他的军阵之中的。
蒋无涯固然会护着他麾下将士,但行军和大战的混轮之中,能发生的事情不要太多。
几乎是接令率兵出营列队之际,他们就心知,此地不能久留。
好在脱身的时机也有,大军急行军行进,地形的问题,总有走到边缘的时候。岳肇黄恒庆他们很快就率着亲部脱队,和沈星沈云卿他们汇合,自行奔赴邱谷战场去了。
当然,他们也只能奔赴邱谷战场。
在藉军士可以奉另外一旨,说得过去,但绝无第二去处。
他们得了裴玄素前后密信信息已久,等待多时,也必会奔赴邱谷战场而去。
大军行军,漫郊遍野,骑兵犹如多股急速流水带领,岳肇黄恒庆他们在其中,暂时也没有被明显察觉脱队。
越来越接近玉岭北麓的邱谷一带,两军行军路径也越来越,甚至已经发生了部分的摩擦和交战了。
岳肇黄恒庆他们在其中,就更不好被发现他们的真正的目的了。
沈星从水道离开之后,就和邓呈讳徐芳一行离开了玉山行宫,先和沈云卿陈同鉴等一行数十人汇合了,之后他们就往京营方向去了。
接到裴玄素那边的传讯再分递往各方,她和陈元他们一起在做。
他们也一直焦急等着。
终于等来了蒋氏父子先后折返京郊大营,之后决裂一分为二的消息。
这个时候,蒋绍池是神熙女帝的人,已经尽显无遗了。
沈星乍听这个消息,她想起那个曾经温柔认真待她、给她编草蜢带礼物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的俊朗挺拔青年,她不禁感到难过。
他一定很难受吧。
两辈子,都是父子决裂。
前生她不知道决裂原因,这辈子她终于知道了。
这个让人泪目的青年。
但沈星也顾不上更多了,种种情绪,匆匆掠过,一行人急忙翻身上马,在外围远远跟着蒋无涯所率的大军一侧。
黑魆魆的夜,隆隆马蹄军靴,烟尘滚滚草石翻飞,大军行军声动九霄,让旁观者连心脏都不禁地震一般。
随行了一半的路程,蒋绍池蒋无涯两军都已经奔赴邱谷一带。越往前越接近,两军已经相触,有些直面的位置,甚至已经出现短兵相接了。
岳肇黄恒庆四人趁机先后率着亲部脱身了。
黑乎乎的夜和局部战事,是最佳的掩藏,不少部将都得自行寻找路径,他们退到边缘,立即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黄色布条分发下去,缠上左臂,随即自行绕路往东边太初宫御驾那一边汇入战场。
事情就发生在这里了!
从哪个方位汇入战场,非常重要,因为裴玄素明显有部署的。
岳肇率亲信营部离开大部队和沈星一行人汇合之后,正策马急行军疾奔的路上,信鸽扑簌簌振翅,在天空盘旋着要寻找携带信号香鼎的岳肇黄恒庆要落下,底下突然有个箭兵举起弓箭,“嗖”射出一箭!将信鸽射下。
信鸽坠地一刻,他的同伴一跃冲出跳起,抓住那只信鸽狠狠往外面一掷。
外围一个兵士接住那只信鸽,立即就冲进黑乎乎的草丛跳进河里不见了。
岳肇黄恒庆等人简直暴跳如雷,一路上他们都在不断解决明太子安插在他们亲部的细作,有煽动兵士整体叛出的,有喝破岳肇黄恒庆等人其实已经脱队的,都被岳肇黄恒庆厉喝反驳回去了。
岳肇黄恒庆等人准备已久,亲部忠诚度都比较高,何况已经到了这份上了,普通兵丁离开本部又跑哪去?况且事情结束后,普通士兵通常最多都只会被打散重新调配的,只要不当逃兵就好。也有些胆大的想跃跃欲试争军功的,于是很快就重新凝聚军心。
从上到下都一条心往太初宫那边急行军奔去了。
黑魆魆的夜里,争分夺秒的急行军,这一路上他们不断和裴玄素那边通讯,报告自己位置,裴玄素多次调整他们的路径和汇入方位,已经逼近邱谷了,这如无意外是最后一封,至关重要指示他们进军汇入方位的,偏偏信鸽被射下来了。
重要词汇他们用的是事先约定的暗语,明太子那边看不懂,可千钧一发,他们该怎么走?!
急行军停下来了,岳肇黄恒庆等将飞马狂冲过去,但河水湍急,那个兵士已经不见踪影了。
秋季夜已凉,人人汗流浃背,沈星沈云卿徐芳他们一轮急追,但追到河边,都没了法子。
数千的兵马,急行军不得不停了下来,沈星紧紧握着缰绳喘着粗气,她问:“岳大哥,咱们再放一次信鸽询问还来得及吗?”
沈星他们前面一拨人,全部都翻身下马冲到河边,恨不得把那个小兵给生吃了。黄恒庆大怒之下,直接把那两个箭兵给劈了一个,剩下一个欲审同伴,后者发箭得手后被擒住,抢先咬破嘴里含着的毒囊已经毒发了,气得黄恒庆狠狠给那人两刀。
大家气喘吁吁,有急行军的,有气的,有心急的。徐景昌跟在梁彻身边在禁军战场,沈云卿和沈星的到来,不得不说给了岳肇黄恒庆他们很大的振奋和心定。
但这个变故,实在让人异常的急切和气愤。
岳肇摇摇头,急促喘气:“来不及了!”
他们距离玉岭北麓也是二十多里地而已,已经到了即将抵达的关头了,“听!动静已经很大!甚至步兵都隐约能听到一点了。”
前面的“动静,说的是先头骑兵部队,急行军速度很快的,最快的一刻钟内估计就要抵达邱谷一带。
没有时间再来一次飞鸽传书,黄花菜都凉了。
而裴玄素明显对他们很重视的,一路上多次过调整他们的路径和方位。
“也不知道老章和张将军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章守忠、陈庆,和岳肇四人一样,是沈星昔日借裴玄素的手在十六鹰扬府事件中收拢回来的徐家旧部。
岳肇、黄恒庆和章守忠分别是四品裨将、司马和点军校尉,都是中层的将领。
至于张伯羁则从一开始就是裴玄素的人,昔日他任沛州刺史时施恩放进瀛洲鹰扬卫的,后来调到曲州。再后来他家变后任西提辖司副提督南下,在鹰扬府倒卖军需案中重新收复的,一直都是裴玄素的心腹亲信。
张伯羁非常厉害,一开始也只是中层将领,但他多次表现卓越,已经提升为怀化中郎将,成为京营大将之一了。蒋无涯明知道张伯羁是裴玄素的人,但张伯羁实在优秀,蒋无涯再三斟酌,最后亲自把他提上去的。
当初裴玄素知悉这个消息之后,都不禁挑了下眉,他没吐口什么。
但蒋无涯这人,却是个优秀的将领和磊落男人。
这些旧事暂且不说了,张伯羁那边肯定和他们一样细作不断,不过身处蒋绍池麾下,多少会比他们好一些。
裴玄素对张伯羁肯定有重要安排,对他们显然也是。
黄恒庆已经赶紧把徐芳马背后的舆图抽出来了,摊开就铺在河边的草地上:“快,快,快看看咱们该怎么走?”
舆图普通将领是没有的,这是沈星带来的,陈同鉴和岳肇的亲兵等人已经飞快接过火把举过来照着,大家都连蹲带趴跪在这张舆图边上。
岳肇几乎是扫两眼就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这里是我们,”紧接着在前面玉岭北麓一圈,“前面二十余里,就是邱谷一带。”这里就是御驾和明太子的禁军大战所在了。
时间紧迫,岳肇长话短说:“我们过去邱谷,有两条路,第一条沿着这条该死的莫河直奔邱谷,距离要近很多,快马两刻钟内必定抵达,但沿途山谷丘陵很多,我们很可能要先经历一场血战。”
和谁血战?这样的地势,一路以来细作可见明太子对裴玄素的忌惮和所费的心思,岳肇猜测这条路很可能会有东宫的伏击,甚至有些地方还能埋炸药。
从这条路过去,得硬拚,预计得折损不少人,“但还是能硬冲过去的。”
“还有第二条路,就是往前走一段,从莫河浅滩处渡过,绕过樊乡一带那边的大郊野,最后抵达邱谷后方。对,就是这一点。这条路空旷地阔,有哨马在,东宫是没有办法给我们设伏的。唯一就是耗时长,要绕路,大约半个时辰才能抵达邱谷。”
但其实,现在不是耗时长短和牺牲不牺牲的问题。
问题是,裴玄素究竟原来安排他们走哪一条路呢?
因为两条路进入邱谷的方位是不一样的。
根本就不是牺牲不牺牲的问题,裴玄素的部署就像一个环,他们要补上的是本来预设给他们的那个口子。
要是走错路了,去了别的位置的去了,很可能会打乱了裴玄素原来的部署。
京畿地界,岳肇他们经常操演,熟悉得很,地形方面几乎没什么好遮掩的,一目了然,现在他们不知道的是裴玄素总部署和战机。
千钧一发,现在要怎么选?
岳肇黄恒庆他们匆匆商量几句,根本无从猜度裴玄素的心思,急得不行;沈云卿也是,沈云卿这才发现小妹居然都很懂看军事地图,但她都顾不上惊喜,思来想去,可惜她对裴玄素实在陌生得很,妹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时做事思维是个什么习惯?她两眼一抹黑,也没有参与过任何核心讨论。
沈云卿和岳肇几人低声讨论几句,她闭嘴,急着问沈星:“小妹,你有头绪吗?”
沈星的心脏跳得很快,她也很急,但强自按捺镇定,咽了咽,抬头往一眼二姐。
她会看军事地图,也很明白很多军事术语,甚至看得懂军事部署。
因为,前生那场勤王大战足足打了三年,后期她是住在军营里的。很多东西,都是在前生那个“裴玄素”身边耳濡目染的。
甚至她对岳肇所说着两条路非常熟悉,因为“裴玄素”前生有一场非常重要的反胜战是涉及了这其中一条路的,就是岳肇所说的第一条,会伤亡很大的那条。
黑乎乎的夜,湍急的河水声,秋虫早已经被惊飞了,耳边只有远处隆隆的兵马鳞动的震动。
现在大家都无从揣度裴玄素的心思,最后只能把希望都放在沈星身上。
汗流浃背,热的急的,沈星说:“我想想,我想一想。”
她竭力想着。
要是平时,只要是事前有过相关的讨论,沈星肯定知道。哪怕只是线索,现在都能拿出来讨论。偏偏之前她奉诏进宫填封水道口了,困在宫中,仅仅只和裴玄素在宫廊下大雨那天见过一次面,远远有太监在,说话时间短得可怜,这些议事过程中可能出现但不确定的东西,根本不可能被拿出来说。
沈星用力舔唇,她低头看着地图,咬着牙关。
她知道二姐和岳肇他们但凡有其他法子,都不会指着她的,现在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去铁定比逃兵好,哪怕进错的位置,也比少一份力量要好。
但这样的局势和境况,错一分很可能牵扯着他们全部人的身家性命。
他们必须尽可能地从裴玄素安排给他们的位置进去,好让他的部署全部到位。
这一刹,思绪简直不受控制,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已经撕破脸了,这辈子改变这么多,若最后神熙女帝没有昏迷,后续局面又会变成怎么样呢?
这些都没法预料。
但裴玄素现在这个急促的动作,沈星是听过他说过多次的,他很明显想伺机待变握住兵权!
兵权有多重要,不用说的。
他们绝不能给他拖后腿的!
这两条路?
沈星睁大眼睛看着舆图,她看第一条,火光闪烁,她忍不住用指甲刮了下这里。
她知道岳肇说很可能是真的,明太子很可能会设伏,而一旦设伏,人、炸药。
因为前生就是这样,死了很多很多人,用人命填通的这条路。
前生的裴玄素壕州大胜,后方守将陈庭荀却被突破后方,引发了京畿南边的玉岭豁口被大破,整个战线引起了连锁反应,朝廷一方情况一度非常危急。
很多人都以为裴玄素这个阉贼要大败了,可裴玄素连续多路部署,平州、壕州反包了饺子,他亲自率张伯羁部骑兵飞马返回京畿指挥,分多路反袭击诱敌,最后反败为胜获得大捷,宗室王军被他打垮了一半。
其中这莫河这条路径,就是其中的关键。
不过裴玄素麾下并没有用窦世安张伯羁等他的亲信部属兵马先行,而先用了济州卫去填通了这条路,张伯羁窦世安部随后骑兵随后压上的。
前生的裴玄素简直名震天下,他的军事才能,经此以点到面的大战之后,再嘴硬的人也没法说是侥幸、名将辅助,他简直惊才绝艳蜚声天下。
骂名也增添无数,因为有传闻济州卫指挥使和他不和,很多人痛骂祸国不幸,但也有很多人狂热崇拜。
这条小路,只是偌大战场的小小一个点,让裴玄素被人诟病的一个小地方。
但沈星知道传言都是真的。
因为她就在京畿。
沈星印象非常深刻,她直到今时今日和记得拿惊鸿一瞥,那被炸得遍地开花又经踩踏的血腥残肢遍地的画面。
有人说,其实可以走另一条路,就是今日岳肇说的第二条,对战局影响应该不大的。
但裴玄素根本没有迟疑,这个阴沉冷酷的男人毫不迟疑就选择了去前者。
他在意的东西很少,情志病和惨痛缠身让他对除此之外都异常的冷漠狠辣。
当时沈星并不知“他”喜欢自己,但那片烂羊头一般血腥画面,撼动她的神魂。
因为同一个阵营的原因,痛骂也有她的一份,骂她祸国太后的人也很多。
沈星这个人,也就把这片血腥默默背在了身上,她为此惶惶不安,心头始终有沉甸甸的阴影压着,一直到死那时都挥之不去。
所以她在前生始终没有和那个他心意相通相爱上,真的不仅仅是误会和阴差阳错。
太多太多复杂和沉重无声但压在她心底的东西了。
但这辈子,在这个河岸的舆图上,大家紧张盯着她这短短的数十息时间,风呼呼吹着,汗流浃背。
沈星焦急紧张得不行,过去种种不受控制翻涌,但她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这辈子的、她喊了这么久二哥的、也非常非常熟悉的裴玄素,他是不会安排岳肇他们走这条快路的!
不管有没有她在。
他这辈子没有受过这么多这么严重的创伤,没伤到那个程度,他虽也性情大变了,但他心里还是有暖热柔软的地方,这个她知道的。
一路走来,他给她的感觉,还好的。
他既然细腻到考虑到岳肇他们的情绪感受,那不到不走即死的地位,他绝对不会这么选择安排的!
现在到了不走即死的地步了吗?
不,还没有,京营参战才刚刚开始,谁知道后续会怎么样呢?说不动神熙女帝这辈子也重伤昏迷呢?
哪怕岳肇他们是他没见过几遍的,但沈星知道,裴玄素早就把他们纳入心腹亲信的范围了。
这些曾经在他入狱时不顾一切为他上表的人。
沈星一下子站起来了,风中,她听见自己大声说:“走远的那条!不到不走即死的万不得已情况,他绝对不会安排岳大哥你们牺牲的,他安排的肯定是远的那条!”
哪怕短路确实位置更好,他也会情愿调整安排其他,放弃这个优势的!
女声不够浑厚,甚至有些单薄,但一席话听得岳肇等人一阵心血上涌,浑身热意沸腾一般。
他们甚至感觉找到了当年在故主和老将军大将军二将军身畔的感觉。
岳肇大声说:“那还等什么?咱们快走!!”
“对!!”
黄恒庆等大小将领和近卫都大声应和。
大家立即卷起羊皮舆图,纷纷上马,急忙下令,骑兵连步兵,急促往记忆中的莫河浅滩方向冲去。
急行军速度很快,连步兵的士气都前所未有提升起来,沓沓的脚步声在夤夜里,仿佛踩在人的心坎上。
不经意替裴玄素狠狠收拢一把人心的沈星,她在颠簸的马背上听着这些隆隆急促的行军声动,浑身燥热,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胸臆间,她还很紧张。
因为她担心自己选错了。
但事实证明,并没有。
很快接近了邱谷,厮杀和呐喊的声音,还有京营大军先锋骑兵已经抵达了邱谷一带的急促马蹄声和陡然大作的战声,透过谷豁口的罅隙,沈星甚至远远望见一闪而逝的御驾王旗。
离得远远,山麓密林冲下来一个人,正是负责在边缘等着他们的贾平。
人手非常紧张,贾平拚命冲他们招手,沈云卿急忙说了贾平的身份,岳肇黄恒庆他们急忙率先快马冲过去。
急促的马蹄,贾平甚至都顾不上和沈星打招呼,“你们到了!好,督主让你们从这里插进去,而后看见没?哪里有个绿色的旗帜,从这边过去是窦世安窦指挥使的羽林卫,京营前面已经战起来了,你们要在羽林卫和旗手卫之间,和你们原来的京营何鑫颖部相接,最好一直保持这么上下的位置,……”
贾平一直在说着,语调非常急促紧张,岳肇沈云卿他们都在凝神紧张听着,不时抬头眺望。
沈星却在望见贾平的第一刻,她陡然松了一口气!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张得屏住呼吸。
现在终于大松了。
她没猜错,果然是这样的。
一刹那开心之余,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发热,滚滚热泪一刹而下。
是激动开心的,也是倏地翻涌起的情绪的。
裴玄素一直说他不是“他”!
沈星在这一刻,前所未有意识到,他说的真的对,他确实不是“他”!
经历的种种迥异,他和自己不一样,他确实不是“他”。
前生今生。
他是一个崭新的独立的人,连行事作风和思维想法都截然不同了。
像是大锤在心口猛地砸了一下,沈星哽咽,她的感受其实最深刻的。
她狠狠用力抹了一下眼睛,赶紧驱马上前,睁大眼睛也努力听着贾平的说话。
现在沈星也顾不上太多了,因为她和裴玄素有没有未来,很可能接下来就是关键了!
虽说她下定决心生死与共。
但两人这辈子相爱太来之不易,她还是期盼着好好活着,能相爱到白头。
第124章
几乎没有停顿,岳肇黄恒庆二将一听清楚裴玄素的安排,立马就率军汇入邱谷战场了。
沈云卿、陈同鉴甚至沈星也是,这一次她们和徐家的旧部将领一起,还把自己身边原来所有能带的人全都带上了。
徐芳等人重返战场,也不禁有种热血沸腾之感,紧了紧手中的刀柄。
战马灰灰,厮杀奔跑呐喊和血腥,潮水般冲进了这个混乱有序又急促的战场,黑夜里,震耳欲聋,心脏隆隆的巨大震颤感觉。
沈星这是第一次以一个军士的角色进入激战当中的战场,这种感觉和以往她当太后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战马军士泥泞踩踏,铠甲摩擦的声音,震撼心神又陌生的感觉让她从心到身都不禁有些战栗了起来。
沈星还小呢,她今年腊月才满的十八岁,沈云卿除了关注战况就是关注小妹,她一把攒住沈星的手,感受到了沈星的战栗和紧张,这里太吵杂了,她不得不提高一些声音:“小妹,你怕吗?”
沈星侧头,并驱小跑向前的马背上,二姐目含关切,她想了一下:“怕,但又不是很怕。”
第一次真正上战场,紧张和怕肯定有的,但沈星奇异的又不是很怕,因为她想到了裴玄素。
她刚才努力张望,忍不住往十二宦营的方向望去,可惜只望见陈英顺的侧脸一闪而逝,并没有望见裴玄素的身影。
军士太多,夜太黑,人头攒动厮杀不停,远一点的就看不清了。
虽然看不清,但沈星想到在那个方向,裴玄素在,两人虽没有挨着,但他们在同一个战场上。
她说:“我一想到,我们,还有我和他在一起努力,我就不觉得怕了。”
她和他,在一个战场上。他们都在他们的未来在努力,在竭尽全力。在这个拚搏的过程中,她也是一份子,力量虽不大但也与他同在,她就奇异不觉得害怕了。
战马小跑驮着她和大部队一起冲往目标的位置,黑乎乎混轮又有序的夜,沈云卿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不禁万分感慨,裴玄素这人冷冰冰的,看着就让人心头发楚难以亲近,小妹却偏和那个人如此的相爱。
感慨万千,但有这样的精神信念,她感觉是好的,沈云卿深呼吸一口气,大力“嗯”了一声。
沈星说着说着,情绪也有一些激动,她一点都不想说不吉利的话,但她想,最终结局不管好不好,两人都一起努力到最后,两人都是在一起的。
哪怕最后……她也心甘情愿的。
沈星深呼吸,她用力挺直腰,握紧缰绳和手中的剑,她侧头问二姐:“二姐,你有没有不舒服?”
骑马不用跑,但也会颠簸到腰腿,她一直都惦记着沈云卿的旧患。
沈云卿不禁笑了,是有点点酸痛,但完全可以忽略,她大声说:“没事,你姐好着呢!”
上战场了,她举了举手上的剑:“我们一起努力!”
沈星也握紧拳:“嗯!”
厮杀声呐喊战声震耳欲聋,在战场中央的位置,岳肇黄恒庆部差不多的是最晚抵达的,察觉他们汇入战场时,战马马背上裴玄素一震染血长剑,立即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距离太远了,他给沈星准备的是很不显眼的甲胄,并望不见她的身影,但贾平一挤进来,第一句就是说岳肇黄恒庆部成功抵达,夫人安然。
要说此时此刻,裴玄素唯一一丝在外的牵挂,那必属沈星无疑,他立即松了一口气。
但随后贾平又立马把沈星岳肇他们路上遇上的变故和岔子简短禀了。
短短几句,动魄惊心。
但幸好没事。有惊无险,平安抵达了。
裴玄素咬紧牙关,用力闭一下凤目,但眼下他实在顾不上这些细枝末捎了,没事就好了。隆隆的马蹄踏翻泥泞,整个玉岭北麓的丘陵一带已经沦为战场,京营两军的骑兵先头部队已经全部抵达,步兵也即将赶到汇入战场,他必须全副心神放在眼前的战场上。
裴玄素很快收敛心神,此时此刻的他,也不知道接下来战况如何会发生什么?他的神色紧绷到了一种狰狞的地步。
裴玄素扫视隆隆黢黑的战场一眼,咬了咬后槽牙,压低声音厉声:“传令!接下来,要尽可能靠近御驾。”
他必须尽可能地贴近御驾,随时应变
这个时候,明太子也已经接到裴玄素那边一系列安排发生后的密报了——除了岳肇黄恒庆,还有张伯羁、章守忠和陈庆等已经明确被他知悉是裴玄素的人。
但答案基本都大同小异,张伯羁和章守忠陈庆直接就在蒋绍池的军中,明太子能动作的范围不大,加上裴玄素也早有准备,所以除了岳肇黄恒庆这边路径原因惊险之外,那边结果就是没有太大的损伤。
只不过此时此刻,明太子的心神也没有太多在裴玄素的身上了,哪怕他明知这个心腹之患不除,很可能会给接下来的发展增添很多不好的不确定因素。
但确实,此刻占据明太子心神的是另有人事。
明太子一直身处战场边缘之外,张蘅功等近卫团团守卫在守卫,明太子正立在战场后方的高岗之上,底下兵马粼粼而动,呐喊厮杀声震天,骑兵隆隆和步兵军靴连地皮山岳都颤动了起来,旌旗招展,猎猎摇动。
朱红色的旗帜之下,明太子沉沉脸色看过与裴玄素相关的密报,一把掷下了。连日部署,一连串不喘气的奔波筹谋和指挥,入夜了也未曾歇息,有些晕眩,他扶额,忽问:“有多少日子了?”
这声音沉沉的暗哑,没头没尾的,但虞清和郑安秒懂,虞清深吸一口气,轻声:“神熙三年的东宫之变是七月十二,距今,已有十一年十八天了;兰亭宫大火那年是武德二十四年,距今正好十九年零四十天。
“至于武德十八年的莫岩州浮萍案,距今已经有二十五年九个月了。
神熙三年,东宫之变,这件一提起几乎没人不知道过去,正是皇太子谋逆案,东宫血流成河,明太子失去太子之位,连残疾多年早已在宫外荣养的保父乳母都被牵扯进来刑囚杀害了。
明太子割腕,才得以保住了虞清等二十来个人。
至于兰庭宫大火,就是明太子毁容的那次。他母亲放的火,父母剧斗,门阀推波助澜,戚妃去世小九失踪,没想到火势太大,被他那好二哥利用,最后波及了他。
但当时根本没人顾得上他,他幽禁多年,是大哥留下的人手第一时间来救,才险险从火场把他救出来。
不过也是因此,无人顾得上他,才得以掩饰住他可怕的半边脸。
至于莫岩州浮萍案,是最开始时,父母翻脸的引线。
那一天,小小的他忐忑中,父慈母爱彻底撕破,开始他悲剧般的一生。
夜风呼呼,战声雷鸣,泥土腥潮和血液的味道,明太子呵呵冷笑,他三十二岁,再活不过两年。
但他觉得这辈子已经很漫长了。
很多日子,碾压过去拉出丝一样,冰冷无情,没有尽头。
感觉特别特别长。
朱红的东宫中军旗帜在高岗上猎猎而飞,明太子站在旌旗之下,他抬眼,看着眼前奔腾的兵甲和一张张偶尔闪过马背上熟悉的脸,他转目,还有高岗底下文仲寅曹任醇等凝眉交头接耳紧张看着战况和抬头望他的文臣和门阀家主,这些都是他如今麾下的人。
门阀和两仪宫倒戈来的人不就不必说了,单说秦岑等勋贵武将,此刻正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但他们很多都是因为他那父皇而对他产生的初始感情。
多少年了,起伏浮沉,被秦钦父子司马南李如松等勋贵多年如一日的帮助辅持,明太子对他们感情并不浅。
但他实在太恨他那个父皇了!
因为秦岑他们的那些情感和忠诚的初始出自那个人,甚至如今都掺和着那个人,他极度憎恨恨不得吃肉寝皮的挂名父亲的那个人。
明太子有时候甚至恨不得像那哪吒一样,把自己的血肉都剔出来,还回它们的出处!那个面目可僧冷酷无情的男人!但恨到最后却不禁恶狠狠地厉叱,凭什么?!
所以明太子对秦岑他们,感情和倚重之下,偏偏有着让他如鲠在喉的这一个点。
而他还不能说。
因为他此刻倚仗的一个点,正是太.祖嫡子,他是太.祖皇帝明面上还活着的唯一儿子,为此得到太多的力量和忠诚。
恨秦岑他们,他恨不起来,秦岑他们已经为他付出太多太多。
既有感情又有倚重。
但心中那种如鲠在喉的情绪却无处宣泄。
所以明太子很多时候,非常孤寂而困兽般的难受。
明太子深吸一口气。
他忽想起一个人,那个少年绝艳的状元郎,肆意朗笑,称他为兄,关怀备至,无所不谈。
倒是有份感情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还挺真挚,可惜被他亲手毁了,连人也给他毁了个一干二净,面目全非。
因为他是个阴暗地狱的厉鬼般的人,地狱业火时时刻刻焚烧他的心肺,他只能把人拖进地狱。
他根本就不配拥有这种感情啊。
明太子呵呵冷笑一停,他脑海中一掠而过那张少年绝艳面庞和今日宦官的阴柔冰冷面庞,他不禁讽刺一笑,这个笑是给自己的,自嘲的。
看得虞清郑安两个难受极了,但刚要说话,明太子讽笑一敛,他心潮起伏到了极致,眺望远方明黄王旗的位置,眉目一刹变得狰狞。
所有冷嘲自讽在这一刻蓦地消逝,明太子所有心神都回到了眼前的战场和明黄王旗之上,他情绪翻涌到了极致几乎井喷而出,鼻翼都在翕动,厉喝一声:“取我战甲来!”
明太子没有丝毫的迟疑,今夜,他怎么能在外围呢?
他必须要亲自披甲,上战场第一线!
随着蒋绍池和蒋无涯率京营大军抵达战场,激战很快白热化并攀升至了顶点。
蒋绍池和蒋无涯都分别抵达了太初宫和东宫的王旗帅旗之下,蒋绍池就不必多说了,明太子那边,他提前把楚淳风叫回来了。
李如松带着两个儿子亲自护着楚淳风,故跟着一同折返。
这位须发斑白的开国功勋和李家两个已届中年的李延玉李延时优秀将领儿子,紧紧跟在楚淳风左右,显然东宫勋贵这边,很多都是知道楚淳风身份的。
马背上,楚淳风神色有些复杂,但他冲蒋无涯点了点头。
蒋无涯也点了点头,翻身下马,冲明太子行跪礼。
明太子立即俯身,将蒋无涯扶起,他面带微笑:“孟舟辛苦了,孤决不负汝之所望。”
蒋无涯深吸一口气,“啪”地一抱拳。
到了这份上,已经不用说废话了,明太子情绪并不怎么样,撑着笑脸勉力蒋无涯及其身后的多名京营将领,他神色一敛,厉喝:“上马!”
“奉天靖道,今夜即行!”
明太子已经披挂完成,一身赭黄色的锁子连环甲,手持出鞘的宝剑,他极瘦,露出铠甲之外的脖颈和手背手背瘦削见骨,但他此时此刻,疲倦晕眩全消,一翻身,带着一身足足数十斤的战甲以标准的姿势上了马。
那一刹,他紧紧捏着缰绳,浑身爆发出一股前所未力气,雪白剑刃的长剑一指远方御驾王旗,厉喝:“鱼鳞阵,步兵铺开!骑兵各营为尖锥,刺入突破敌军防御。去——”
这个排兵布阵,没有任何问题,显然明太子也是懂兵的,蒋无涯没有废话,啪一声和李如松等人,他微哑锵声:“是!”
步兵前锋也已经先后抵达战场了,数十万大军就如此突兀地,陈兵在京畿南郊,大战在一起。
鸟雀惊飞野兽走避,附近乡镇的百姓早已经被战事的声动惊得陆续离开了。
三十多万的兵马,在夤夜中,狠狠地对碰在一起,冲对方厮杀而去。
上半夜,并没有分出胜负。
变故发生在午夜的时候。
明太子不会武的,他幼时倒是天资过人,只可惜等他该习武的年纪父母已经反目成仇,大哥亲自教挑人教他刚扎了半年马步,昭献太子就去世了,他很快被幽禁。
一直都没有机会去习武。
等到他终于有这样的时间和合适空档,他的身体早已每况愈下,没法学了。
后来就更不用说,他不良于行将近十年,能站起来就很侥幸了。
他最多最多,就会一些防身招式和劈砍的动作。
并且他的身体很差,这点连神熙女帝都知道的,瘦削入骨他根本就不适合骑马砍杀敌人。
可偏偏,明太子亲自冲锋在第一线,朱红帅旗的行动轨迹,甚至让明太子一方士气大振。
两军的中军核心一度厮杀碰撞在一起。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的距离一度非常之接近。
神熙女帝见明太子神色凌厉,长剑甲胄染血,满面潮红,跨骑在马背上持剑杀人。
那一瞬间,她不禁一股极大的愤懑直冲天灵盖。
神熙女帝简直恨到了极点,她不顾近卫和颜征已经蒋绍池的阻拦,厉喝一声,策马率中军往哪个方向冲锋而去!
那个方向他们刚刚踩踏过多次,也不怕有什么不妥,需要防御的只有兵锋。
神熙女帝简直是恨极了,她一生征战沙场又风云变幻起伏浮沉无数,此时此刻,真恨不得生吃了这个逆子!
“你这个孽障!逆子!!”
神熙女帝一整天都没喝过水,厉喝不断,声音比平时要沙哑太多,两军剧烈的厮杀,她这一刻恨不得将这个逆子大卸八块:“呸!孽畜,狗东西!!你就这么想做皇帝?!”
神熙女帝简直怒不可遏:“你连等一等都不能等吗?!”
神熙女帝已经移驾玉山行宫调养了,哪怕表面看着怎么若无其事,但她这么刚强的一个人,若不是已经实在呈很不好的态势,她会这么做吗?
别人可能还疑惑,见她精神面貌又不相信,可明太子会不清楚她的性情吗?他绝对能猜到她的身体状态的!
也就这么一两年,最多两三年时间!
他都是告祭天地宗庙昭之天下的皇太子,王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一死,谁也不能阻止皇太子登基。
为什么就这么等不及呢?!
凭明太子的能力和东宫的势力,稳稳妥妥和她缠斗个两三年,绝对没有问题的!
神熙女帝再痛骂厌恶,她也是不得不承认,明太子有这个能力。
此时此刻,母子二人相距不过十数丈。
王旗招展,神熙女帝愤怒之下,明太子把她的话听得真真的。
他不禁哈哈大笑,笑得悲凉,笑得凄厉,笑得歇斯底里,所有的情绪在这厉声诘问中,陡然爆发!
“对!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想做!!而且我不能等了,一天都不可以——”
明太子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完全不受他本人控制,奔涌的情绪在血脉中沸腾,井喷而出,他几乎是撕心裂肺般的大喊出声,这一刻仿佛撕裂了声带,鲜血在上面流淌下来了。
他疯了一样,不顾一切质问:“我为什么不?我为什么不呢?”
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他终于强势冲到了父母的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明太子热泪盈眶,他陡然反手,把自己的左脸一层人皮撕下来,“娘!娘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我的脸啊——”
今夜有星光,淡淡的星光下,兵马鳞动,撕心裂肺,明太子癫狂一般,泪流满面,“嘶啦”一声!他竟从脸上扯下一块皮,霎时,只见半张脸瘦削但白皙,俊美有质感,优雅如仙;但另外半张脸如鬼焦黑坑坑洼洼,夹杂此刻癫狂凄厉的神色。他真的像地狱业火刚爬出来的孽鬼,满身惨不忍睹的烧伤疤痕,左脸连皮肉的凹陷进去了。
明太子歇斯底里,他有些话想问了已经十几二十年了,他恨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他抑制不住,热泪滚滚,凄厉而恨极,死死盯着突然失声惊愕的神熙女帝,明太子厉声:“我为什么不能等!那是因为我也活不长了,我活不过两年了,我很可能比你还早死!娘你高兴吗?!”
娘你高兴吗?!
听到我也快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呢?
明太子恨极:“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就是要当这皇帝!”他凌厉手一指,“我要抢走你们在意的所有东西——”
不是都只在意帝位和皇权吗?来啊!
明太子已经成了一种扭曲的执念了。
过去三十年的种种委屈和痛苦,把他碾压玩弄得死去活来,每一天都如此难熬和漫长!
明太子恨声:“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和我说,要保护我一辈子吗?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大哥,日后要护好我吗?”
“可你们都忘了!!”
“你们心里只有这个帝位和权柄,二哥不就是会讨好吗?谁不会啊?!”
明太子恨极了,他年少就看透了那东西的伎俩,但他恨极了他那个父皇,他不屑罢了。
曾经,他对他的母亲还是有一些希冀的。
因为他的母亲对比起他的父皇,还是要好一些的。
所以他选择了私下帮了他的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战胜了他那强大无匹的父皇。
可是,可谁料啊,他的母亲也是一路货色!
登上帝位之后,他的母亲其实也是一样的!!
明太子情绪翻涌,恨如火烧,他的半张脸如仙,半张脸像鬼一样,狰狞极了,他恨道:“我就是要当皇帝!我要抢走你们在意的这一切!!所有——”
他长剑一指,死死指着神熙女帝,重重呸了一口,明太子终于说出来这么多年来最想说的一句话:“你不配做我的母亲!!你们都不配——”
“啊啊啊———”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明太子声嘶力竭,他简直失控了,真情流露之下,连不该说的都说了,比如他寿元不永。
让人分辨不出他心里帝位更重要,还是宣泄更重要。
可能同样重要,因为两者混合在一起,已经成为一个整体了。
中军相接,只是短短一瞬,首脑宣泄情感,只是其他人却不能,激烈的厮杀和摩擦之间,两边的中军核心却是很快分开了。
明太子那孱弱的身体却骑马持剑的染血身影很快看不见,只剩喧嚣无比的剧烈战声厮杀。
中军明黄的王旗之下,留下的却是久久的震撼。
实际上,明太子撕下左半边脸那张人皮之后,连神熙女帝都猝然不说话了。包括帝皇暗卫江元等人,颜征蒋绍池简从应等京营主帅和将领,所有很熟悉明太子的人,被震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蒋绍池迅速调整的阵势,进退迎上敌军,胶着的厮杀仍在持续,他深深呼了一口气之后,立即侧头看王旗之下,跨马有些怔怔失声的神熙女帝。
神熙女帝有一刹的震撼和混乱,明太子到底是她的儿子,那些凄厉的诘问,一下子搠中了她心脏某处。
她之前恨不得生嚼了这个逆子,可突然发现,十数年前,他就已经变得这么不人不鬼。
是怎么弄的?
一刹那,她想到了十九年前的那场大火,心脏不可自抑陡然一缩,她依然挺直腰身,但这一瞬心绪蓦地混乱了一瞬,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蓦地,神熙女帝感觉战马接近,是蒋绍池。
长夜,战声厮杀,但两人已经听过很多很多,撼动有,但此刻心中都有情绪在起伏。
蒋绍池看懂了神熙女帝沉默下藏着的混乱情绪,他也真的很震撼,实际他也矛盾难受了很多年了,有些话,他想说了十多年了。
今夜,他终究和儿子昔日的理想分道扬镳,奔她而来,要说一点强压的翻涌情绪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两厢叠加,蒋绍池终究是忍不住了。
他蹙眉,沉默良久,终究低声说:“我不后悔率军而来,可是,他……”他望了明太子的方向,方才那个疯癫凄厉的孩子,“我有些话,想说很多年了。”
“武德年间的事,就不说了。可你登基后,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翻飞的王旗的帅旗,呐喊和厮杀声中,但中军这一小块,因为方才所见的震撼,出现了一种异常的安静。
所有人都有种不可置信,都不敢望向王旗下,但又下意识急促策马中屏住了呼吸。
蒋绍池望了远方一眼,黑夜中乌云滚滚,星云是那么的黯淡。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有些激动,但终究控制自己尽可能平静地说:“当初他交出果毅军之后,你辖制东宫就算了,你为什么要炮制东宫谋逆案?”
“你一定要把他身边的人杀光吗?”
说到后面,蒋绍池语气有些急促,不禁目露伤感。
有什么比看着爱了一辈子的心上人慢慢变质,变得面目全非,而更难受的?
有,但绝对不会多了。
明太子小的时候,他曾抱过他,那是个很贴心的孩子,聪明但心肠柔软,会心疼娇花过季枯萎,会为雏鸟坠地掉眼泪,微笑有点害羞喊他伯伯,眉宇间很像她的一个小男孩。
他心疼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神熙女帝蹭到一点皮或因为朝政生气,他小心翼翼跑过去,努力吹着,搂着挨着母亲,乖乖不说话,让人心柔软都要化了的好孩子。
神熙女帝心一震,有些记忆不受控制在脑海中翻涌飞掠,和方才明太子狰狞丑陋歇斯底里的交错,她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捏着,她倏地侧头,鼻息翕动,看着蒋绍池。
她突然之间,哑口无言。
在蒋绍池的面前,她连帝皇威仪都不需要去维持,世间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蒋绍池深吸一口气,和她对视,也不可抑制感到有些泪目。
“你当时,真的很担心吗?”
如鲠在喉到了那个地步吗?
“可那是你的亲儿子啊!他都把果毅军上缴给你了!”
当初神熙女帝初初登基,是的,阻力确实不少,大半朝的太.祖遗臣聚拢全力支持皇太子,还有隔岸观火的门阀们。
明太子这个太.祖皇帝唯一活着嫡子,皇太子,就自然而然成了神熙女帝帝位和皇权最大的威胁。
这样的情况下,明太子当时对母亲还是有一丝希冀的,他仍然有一些期盼母子能有共处共存,不复武德年间。当时,必须有个人先退一步,他沉默了几天后,最终把果毅军的兵符如神熙女帝所愿上缴了。
可神熙女帝是怎么做的呢?
她不但让他失望了,她简直粉碎了他所有希望,让他在余生每一天里都痛恨自己当时的那个回首看来是极度愚蠢的决定!
蒋绍池说着说着,痛心疾首:“你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你辖制他就算了,禁足他也罢。可你为什么要炮制东宫谋逆案!杀光东宫六百多口,杀光果毅军的大小将领,还有那么多的朝中支持他的文臣武将!!”
蒋绍池真的难过极了,“还有弥州大火,寇承嗣放的那把火,可是焚烧的半城啊!你当时除了恼怒他做出这些东西影响将来皇嗣继位以外,你还想过其他吗?!”
这么些年,两人不方便见面,但也一直有通信。
弥州大火事发之后,就有一份。
她愤怒,恨铁不成钢,通篇的烦躁喷薄而出。
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
当时,蒋绍池拿着那封信,月光下,他一夜没睡,只感觉心好像和这泠泠的月光一样凉了半截。
是什么时候开始,帝位和权柄彻底蒙蔽了她的眼睛。
蒋绍池这一刻真的难受极了:“你还记得你十四岁,我们一起去刺杀熹灵帝的时候吗?”
“你还记得在那个晚上,立志要拯救万民黎庶于水火的你吗?”
乱世之中,他们应算很幸运的人。
有家世,有家人保护,还习得一身本事。
年少时,师兄妹几个还有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他们愤怒于前朝朝廷的不作为,熹灵帝荒淫无道,陷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神熙女帝十四岁的时候,她是个飞扬而飒爽的少女,愤怒拍桌,他们策划了刺杀熹灵帝的计划。
并且成功了!
一身的鲜血喷溅,匹夫一怒,血溅三步,在那个狂奔摆脱了追杀的荒郊野岭,他们站在高岗上,热血沸腾,衣袂猎猎。
海内苍生,水深火热,那个明丽的少女持剑站在高岗上,掷地有声,立誓要拯救万民于水火。
他们也一直这么做的。
他们还真的开创了一个新朝。
可是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这样的呢?
“我们曾经约定,为天下苍生而战。”
蒋绍池说到最后,也哽咽泪目,他仰头竭力忍住泪意,但情绪终究还是激动了起来,“可是你变了。”
“你已经变成一个彻底被这张龙椅和权力掌控的人!”
蒋绍池心里很难受,他低声道:“你这样,和当初他对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个他,是太.祖皇帝。
神熙女帝杀尽东宫六百多口,杀光果毅军的大小将领,后者绝大部分甚至是昭献太子留给弟弟的人,还有朝中所有支持皇太子的人都来了一次大清洗,蓄力三年,机关算尽,血流成河。
甚至连明太子身边的残疾的保父乳母她都忌惮其知悉明太子不少秘密,严刑拷打后,灭口了。
可是她这样做,和当初太.祖皇帝翻脸对妻子,却是那样的异曲同工。
蒋绍池极难过:“一模一样啊,你变得连我都不敢相信了。”
“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那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敌人啊!他如果不想和好,对你没有希冀,他为什么会把果毅军交给你呢!”
“你还记得,当初你对太.祖皇帝,是如何憎恨痛绝的吗?”
可不知不觉,你已经成了那个眉目狰狞的他了。
你也已经忘记了当初那个千里奔袭刺杀皇帝,月夜下一腔热血要拯救万民的年少的自己了。
蒋绍池说着说着,终究有泪落下,他竭力遏制,深呼吸。
夜风入鞭,喊杀声震天,蒋绍池一席话声音根本不高,顾忌她的颜面其实压得很低。
却恍如一击重锤,重重砸在神熙女帝的心口,她突然之间,失去所有声音。
隆隆一声心中大震,将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和为之愤怒的东西都击了粉碎。
她张了张嘴,眼前面含悲伤的师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125章
激战仍在持续,明黄王旗之下,蒋绍池隐忍低声说完,他深呼吸一口气,侧头瞥了她一眼后,驱马指挥作战去了。
神熙女帝跨骑于马背上,她下意识依然挺直脊梁,但情绪起伏太大,过去种种,她年轻时候的经历和心情,和蒋绍池等同门师兄弟以及志同道合者打马向着前方奔腾呼哨而过的情景,后来的种种,明太子幼时的样子、刚才癫狂如鬼,混乱成一片。
许久,她才急促呼吸一口气,紧紧抿唇,勉强按捺自己将心神重新放回这个战场之上。
王旗之下,大将近卫和禁军都不少,大家下意识都没有吭声,也不敢望王旗方向,只佯装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战场上,奋力挪移呐喊冲锋。
裴玄素就在御驾不远的位置,他并不在意一点亲自冲锋在前的战功,毕竟十二宦营及旗手卫府军卫这一大块禁军阵脚稳固勇猛作战都是他的功劳,他现在的级别,只需要指挥得宜。
当然,他在意的也同样不是这些。
距离很近,两军中军帅旗王旗一度相触,附近的将领立即往这边冲过来了,裴玄素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明太子那番歇斯底里得近乎癫狂的动作和嘶喊他听得看得真切。
这个贼子,当年的毁容居然是真的?
——由于明太子脸上的易容实在太完美了,裴玄素曾经着意观察过多次的之后,不禁认为曾经那半张脸的毁容是假的是易容,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冷眼看着,包括过后蒋绍池和神熙女帝在王旗下低声说话,但这个声音太低,听不见。
裴玄素瞥一眼就挪开,他的注意力更多在疯狂一般的明太子身上。
对方已经失控了,这样的情绪下,如果还有什么后招,理论上该很快要使出来了吧?
远处明太子的瘦削赭黄甲胄的身影在一众近卫和大将护持之下飞快随着大军挪动奔远,癫狂般的情绪已经看不见脸了,但依然能从骑马的动作看得出来。
经过这一波短兵相接,双军厮杀一轮冲到顶峰,裴玄素驱马冲锋在与敌军相接的位置,率军死死抵住,长剑染血,颜面猩猩点点的赤色。
他视线余光没有离开过明太子,在这种激烈的厮杀之中,他心知明太子若有动作必然伴随的未知的巨大危险,但这一刻,他心头的亟不可待和那种刀锋般的危险预兆同在,让他肾上腺素飙升到极致,心绪如万马奔腾,浑身紧绷到极致!
……
后续,果然发生的巨变。
明太子终于吼出了这一番话,他情绪亢奋到了极致,连方才感觉疲惫沉重无力的持剑右臂,都重新变得有力量了起来。
被簇拥护持离开了两中军一度相触的区域,明太子狂奔一阵,他倏地勒停马,眉目含冰,下令:“传令各军部,将敌军引到马蹄山与萍乡交界的位置,尤其中军,必须位于丘陵区域!”
这马蹄山不远,就在邱谷抬头可望的位置,引过去并不难,他们都已经到了邱谷了不是吗?
神熙女帝固然令裴玄素寇承嗣等连轴在玉山行宫四周着一片做了很多防御和布置,并且自从她得了楚元音的出水口地图之后,她就密令寇氏和梅花内卫抽调出来的人手,伪装乡民樵夫等等,一直盯梢着附近这一带,确定东宫没能异动。
但明太子被幽禁宾州行宫,他暗中筹备了这么多年,他动手的规划一直都放在靖陵和玉山行宫之中,部署其实早在龙江之变以前就做好了。
玉山行宫附近这一带,他揣度着,做了不少个点的准备。
邱谷这方向的,马蹄山至萍乡一带的丘陵地带,就埋了好几个点的大范围火药。
挑些不怎么长树木的多石块丘陵,火药像昔年杜阳旧马厩一样,用油纸油布重重包裹,埋得深一点,长长巨粗的引线尽可能拉长,用管道引得远远,点火头最后收在浅土层,一掘出来就能用。
如果引线不能用,那就把火药挖出来一块,直接用火箭,反正兵荒马乱泥土踩踏混乱一片,谁也留意不了脚下的是火药还是泥粉。
震天的厮杀震耳欲聋,明太子冷冷道:“令弓箭手准备,火箭和正常箭阵都要。”
命令火速传达,蒋无涯作为京营主将,他是头一拨被通知到的。
立马就明白了明太子有什么暗中部署了,要发大招了。
蒋无涯领命之后,他勒住马一瞬,深深呼吸,俊朗颜面有一瞬的痛色。
但他先是个军人,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不能去想,他必须坚持到底,为了身后已经追随他的同袍,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祈愿,两宫各有优劣他身在局中只能挑相对更好的一方,他不能退只能进,哪怕对手是他的亲生父亲。
蒋无涯攒紧缰绳,一扯马缰,连声厉喝,旗兵急促挥舞令旗,很快层层将命令传递下。
明太子那边一直关注蒋无涯这边,见京营马上就动了起来,他满意点了点头。
似不经意擦过,但大战之中,两军本来就是不断有挪动的,隆隆的马蹄伴随军靴脚步,你进我退,急促的厮杀,最终往马蹄山一带挪移过去了。
漆黑的天空,星斗终于被大战侵染,乌云自东而来,遮挡住了半壁的夜空,能见度一下子低了一半。
占据胶着,两军厮杀已经到了白热化,强强对垒,谁也没法克压对方。
然就在这个时候!
明太子亲自微操,花了将近半个时辰左右,太初宫的明黄王旗终于抵达了其中一个目标小山丘的附近!
不可能更接近了。
明太子当机立断,神色陡然一厉,一挥手!
秦岑一把夺过大旗,他亲自舞动,全军最大的这面东宫帅旗,倏地扬起,骤然一挥!
蒋绍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突然见到敌军的帅旗异样动静,心脏不禁陡然一紧,久经战阵生死擦肩无数次的危机感油然而生,他厉喝:“中军,往北,马上挪移!”
令旗拚命挥舞!
蒋绍池已经倏地打马往回冲,数息就冲到王旗之下,神熙女帝一见令旗动了,立即就打马迎上,蒋绍池一拽神熙女帝缰绳,狠狠一鞭抽在她的马鞧上!
王旗之下,膘健战马狂飙而出。
但有些晚了!
火药的范围非常大,这马蹄山一带,总共埋了七个火药坑,有一个没能被点燃,但其余六个,“轰隆”“轰隆”六声巨大的爆炸几乎同时而去,火光冲天,炸翻了附近所有东西!
其中神熙女帝这个位置,旗兵死死把王旗插在地上,使其不倒,人已经被炸飞了一截了。
巨大的爆炸一瞬,连已经冲出去一段的神熙女帝和蒋绍池这一块,包括江元等高手暗卫,所有人都直接被掀飞了出去。
神熙女帝连人带马,轰隆一声被爆炸的火光和冲击波重重冲了个正着,千钧一发,蒋绍池一跃而起,整个人覆盖在她的身上,两人重重摔在地上。
蒋绍池当场连喷几口血,整个后背血肉模糊,人已经不行了。
太初宫中军悍不畏死冲上来,护驾急促退后,混乱中,堪堪停下,神熙女帝悲喊一声,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势,连爬带滚冲过来:“师兄,师兄!”
蒋绍池视线已经模糊了,他竭力撑着,勉强撑到现在,一瞬间神熙女帝的面容映入眼帘,后者悲恸泪水滚滚而下,这一刻蒋绍池想过很多东西,想过儿子,他张张嘴想给儿子万一……求情,但思及儿子性情志向以及局势可能的种种,神熙女帝的身体状况,他终究还是闭了嘴。
过去很多记忆翻涌,一直翻到年轻意气风发充满理想的那些年月,还有相伴在身边的师兄弟以及少女时期的她。
蒋绍池看着眼前的人,他默默守护一生爱了一生的她,他说:“别,别伤心,我,我都这么个年纪了……无病无疾,是好事。”
征战沙场,一身旧患,多少昔日老伙计一身伤病缠身,晚年煎熬痛苦不堪。
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蒋绍池头盔落下了,满脸的鲜血,他脸不显老,依然是那个儒雅高大又勇猛的男人,但头盔一去,满头斑驳的白发了。
他一笑,终于露出眼角纹路,风霜雨雪,同行至今,很可惜,接下来的路,他不能陪伴她走下去了。
蒋绍池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最终眼睑垂下来,声音几不可闻:“……你,要,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别难过,……”
蒋绍池的手无力垂下来,彻底没了声息,鲜血迅速染红了一大片的泥地和神熙女帝的赭红甲胄以及底下的明黄中衣。
神熙女帝悲恸至极,大声呼喊,痛哭失声。
可惜局势让人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爆炸发生之后,东宫全军压上,厮杀震天,等待已久的骑兵和箭兵趁着这混乱的一瞬几乎冲到太初宫这边的中军内部,嗖嗖箭雨,激射而下。
神熙女帝所在的位置,也在箭雨范围之内,江元颜征等人飞扑上前,不得不扯下蒋绍池的尸身,护着神熙女帝往后急退!
御前禁军前仆后继,以身作盾,一刹很多人无声倒下了,然急促的移动和密集的箭雨,“噗噗噗”连续多箭,江元扯下神熙女帝披风急剧舞动挡去大部分的箭矢,但终究有疏漏,“噗”一声!神熙女帝中箭了。
神熙女帝后背中箭,贯穿自腹而出。先前的爆炸虽然被蒋绍池挡住了,但对她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的。
两厢叠加,腹部剧痛,她呃一声僵住,直接喷了一口血。
神熙女帝重伤了。
……
这一刻战况急转直下,明太子的火药不仅针对神熙女帝,其余的多次火药坑和爆炸刹那引起的敌军混乱战机当然不能就此浪费。
神熙女帝重伤,蒋绍池去世,另外还有多名的京营大将和亲军指挥使、副指挥使等中高层将领遭遇了斩首行动,东宫大军早有准备,一刹暴起,太初宫这边多名将领被杀,一瞬间整个阵脚都乱了起来,惊慌情绪迅速蔓延。
火光熊熊,混乱的战声,神熙女帝连悲伤时间都没有,她剧痛之中,甚至感觉到生命力在迅速流逝。
没人敢拔箭,也没有拔箭的条件,江元不顾自身伤势,和另一名暗卫急忙一左一右架着神熙女帝,在众多附近大惊飞速赶来护驾的将官保护之下,一瘸一拐飞速深入己方大军的内部,找个安全的地方,才急忙将神熙女帝后背的箭尾给斩断了,寇承嗣把披风扯下来,急忙铺在地上,江元和同伴赶紧把神熙女帝放在地上。
神熙女帝半躺着,面如金纸,呼吸急促,包括裴玄素颜征寇承嗣窦世安等臣将就急忙伏跪在她的面前,“陛下,陛下——”
神熙女帝缓了一会儿,勉强睁开眼睛,她甚至连矫情的时间都没有,眼下的战局不即刻撑住,太初宫马上就面临败北了。
她面前的众臣将一脸急色,既急切帝王安危,还紧张眼下急转直下的战局。
神熙女帝勉强从腰侧扯下一枚金令,上刻“如朕亲临”,她重伤,蒋绍池也去世了,必须马上有一个人临危受命挑起大梁,不得已她交出指挥权,神熙女帝眉眼染血,泛赤的眼珠子动了动,一一扫过窦世安、寇承嗣还有左手边的裴玄素。
神熙女帝手下倒不是没有开国功勋的将领,譬如襄阳侯唐冲、荣安侯李继谦等人,但这些人和蒋绍池比都差了一筹,并且他们此刻都不在她的身边,且也不知道有无阵亡。
千钧一发,眼前核心一拨的官将颜征、简从应,还有窦世安,寇承嗣和一个裴玄素。
颜征简从应能力她清楚,不足以指挥全军掌控大局。
御前位置有限,窦世安直接跪到裴玄素的身后去了。
眼前她两张急切而担忧的面孔,不断喊着“陛下”“姑母”的,一个寇承嗣,一个裴玄素!
千钧一发,扫了两轮,神熙女帝始终未能拿定主意,她感觉一阵阵的剧痛和晕眩,勉强撑着:“来人!持金令,指挥全军,接掌后续一应事宜,代朕行事。”
佼佼者不是没有,裴玄素今夜卓越的军事指挥能力,还有这个人一贯以来的惊才绝艳一飞冲天,能军能政,神熙女帝其实比较相信此人能临危受命撑住局面。
但神熙女帝却并不怎么想把金令交给裴玄素。
裴玄素这人太不好驾驭了,连她必须牢牢钳制不能松手,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相当危险感,这一点他远不如赵关山。
神熙女帝思绪倏动,吃力一语毕,同时伸手出来接她手中金令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寇承嗣,一个是裴玄素。
裴玄素那只疤痕斑驳又修长漂亮的手染血,缠了黑色的护掌,如电一般,一刹那,他和寇承嗣的手是同一时间去接金令的。裴玄素曲指一弹,他武力值比寇承嗣高,寇承嗣只觉虎口一痛,整只手臂都麻痹了一下,然后裴玄素就把金令拿走了。
裴玄素劈手接了金令,“啪”一声单膝重重跪地,肃容:“臣定不辱使命!陛下请切切保重!”
他面露急切和担忧,急促叮嘱江元颜征等人,后者肃容急忙点头,裴玄素倏地站起,恭敬倒退两步,急促掉头而去,身后宦卫哗啦啦起身急忙跟上。
窦世安和刚刚赶到的殷厚渠等将,急忙重新伏跪请命,又匆匆重新赶回各自的亲部方向去了。
寇承嗣目眦尽裂:“姑母!……”
那边厢裴玄素已经在厉声喝令务必小心护驾,御前禁军齐声应是,裴玄素手持金令,边走边已经在连连指挥下令了。
喧哗声和令声倏地而去,寇承嗣痛失金令大怒又饮恨,急忙掉头看神熙女帝。
神熙女帝闭目吐气,她心神俱伤情绪起伏极大,又见寇承嗣这个无能样子,虚弱又冷冷吐出几个字:“滚,没用的东西!”
终究动了气,腹部一阵剧痛,让她蓦地紧蹙了眉头,蜷缩身体。
“陛下,陛下——”
“姑母!姑母!!”
御医军医已经飞速赶到,个个面露惊骇之色,御医张仲亨几人是一贯秘密伺候神熙女帝调养身体的,自龙江重伤至今了,他们直接骇得面无人色了,急忙扑上来,连手都战栗起来了。
……
裴玄素终于迎来了一个等待已久的机会!
临危受命,手里那枚金令攒得太紧棱角硌得他的掌心生疼,但他终于接过了全军的指挥权了。
以及后续一切事宜,掌替帝皇行事。
巨大的火球爆起之后,点点块块散落在丘陵原野的战场之上,明明灭灭间,整个战况急转直下,厮杀声震天。
裴玄素快步往前走,官靴落地沓沓的急促,事变太过匆忙,他甚至只披了甲胄,连军靴都没换,不过差别也不大了。
他余光扫到那双独属于阉宦的尖头黑色官靴,耳边刷刷铁甲摩挲,长挑剑眉凤目凌然到了极致,他低声吩咐陈英顺韩勃:“无论如何,务必保护好陛下!此事至关重要,把赵怀义顾敏衡都叫回来。”
裴玄素稍一思索皇帝受伤的过程和伤势,还有她一贯秘而不宣的身体状态,皇帝恐怕有殒命之虞啊。
他是既不愿神熙女帝龙精虎猛,更不愿意神熙女帝驾崩。
他终于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这一霎裴玄素闪过后续的很多东西,亟不可待。
最好,神熙女帝是沈星前生那个状态,昏而不死,持续很长的时间。
但这个很难说。
反正照这个伤势来看,神熙女帝就算保住了性命和清醒,也必然会虚弱很长的一段时间。
所以他必须全力保住中军核心的稳定,尽量不让神熙女帝再仓促挪动。
不能让她伤势继续恶化下去了。
裴玄素心念电转,陈英顺韩勃秒懂,立即应了一声,贾平火速传令,陈英顺韩勃立即带着麾下好手宦卫掉头冲了回去了,和羽林卫一起团团护着御驾。
裴玄素翻身上马,现在战场非常糟糕,他必须撑住了战局,不能继续恶化,更绝对不能溃败。
这是个危机,同时也是等待已久的机遇!多名京营大将和指挥使身陨的消息已经陆续飞马送至了,裴玄素这人承受力和胆色都过人,他浑身热血沸腾,甚至有了一种战栗之感。
裴玄素连连下令,先后将那些战死大将的营部并入张伯羁岳肇等部、楚元音那边投来的郑平明等大小的将领,还有他私下联系师兄弟裘秋恒裘秋盛尽可能安排至京营轮宿的原云州、戎州的裘系将领,由后者一并率领。
过后,这些人若在此战立功,就能由临危受命转正,顺利成章全部提上来。
禁军之中,失去指挥使的府军等好几卫,能给窦世安殷厚渠的全部都给了。
连续的急令,张伯羁岳肇等人悍然上位,裴玄素的心腹和人手抓住了京营和禁军太初宫此刻大军一半的兵权。
那些没有伤亡的京营大将和亲军指挥使,也顾不上这些,千钧一发,都竭力厮杀稳住阵脚,万众一心,他们必须盯住了不能败北。
为了掩饰神熙女帝的行踪,王旗拔起,随金令而行。
人人都知道,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接到连续的王令一瞬,张伯羁等人虽不知神熙女帝重伤,但他们立即就猜到几分了,当下精神一振。
所有人咬紧牙关,他们必须抓住这个很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第126章
爆炸骤发那一刻,中军大乱,圣山海敌军一度压至中军的核心,那边明显遭遇重创出了大事了。
数十万大军就如同海潮,汹涌澎湃,个人力量纳入其中是那么地渺小。
沈星惊慌了一阵,她担心裴玄素,火药爆炸不分敌我,哪怕圣山海的目标是神熙女帝,但靠近石丘火药坑的那一片中军,全部都炸飞了,死伤无数,万一裴玄素的十二宦营不幸运正好在那么方向,她浑身血液都要冷凝了。
但幸好没发生这样的事情。
明黄王旗高举飞扬,中军的军令连续急下,旗兵歇尽全力舞动手上的令旗,很快下达到了各营部,大家迅速按令旗指示奋力而行了。
沈星他们这边马上就知道裴玄素没事了,甚至他已成功接过了指挥大权了,因为岳肇黄恒庆被临时擢升一级,把牺牲的同级别裨将何文远、冯兴部接过来,并且一并归入楚元音给出的大将郑平明麾下。而郑平明已经接令,把身边牺牲大将陈映的营部接过来,火速收拢并驰援左翼的,必须稳住阵脚!
沈星岳肇等人大喜之余,心血狂飙,岳肇黄恒庆神色沉肃紧绷,全力喝令,火速按令往左翼冲去!
太初宫大军是重挫,非常危殆的局面,不管希冀什么,此刻无论如何都要顶住了圣山海的猛攻压制,把战局重新稳下来才能再说。
全军上下都在竭尽全力,包括岳肇黄恒庆部,也包括沈星。
这样的混战之中,没有一个人是划水的,大家都使劲了浑身的解数。
沈星拿着一柄长刀,这是徐芳塞给她的,因为这样的场景,用剑都已经不够力道了。
沈星会一些刀法,小时候二姐一定要她学的,各种兵刃的简单动作她都学过,但这里其实也完全不需要复杂的招式,只需要机械的冲锋和劈砍。
沈星本来更擅长远距离攻击的,近距离她力道不够强,她不是没有因为各种自保的原因杀过人,但身处军中,以一个军士的身份,这样不停地劈砍是平生第一次。
第一剑的时候,她不禁顿了一下,但终于到了这个两军对垒的生死时刻,所有顾忌和害怕都全部抛去了,她彻底融入进岳肇部内,跟着营部一次一次来回冲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竭尽全力,他们不能败!
这一仗败了,他们就得全都去死了,绝对不能够!
凭着这一股心气,也是敌军明晃晃的刀锋,她大喊着,彻底豁出去所有,抢先把刀锋劈在敌人的脖颈上,血喷了她一脸,她避都没避,睁着眼睛全程都没有闭上。
岳肇黄恒庆和沈云卿徐芳他们一直都惦记着沈星,他们大部分顾不上,但都派遣了最亲信近卫到沈星的身边,但渐渐他们发现,沈星挺起来了,原本沈云卿陈同鉴一直紧紧和她在一起的,但冲杀的过程中,沈星渐渐和她二姐二姐夫一样了,一点都不显弱势,三人就渐渐各自率人拉开距离,互为犄角。
沈星这会儿一点都不见弱势,她凭生一股胆气来,她在竭尽全力,这是两军对垒,她这是给她和裴玄素之间、他们全部人的未来在努力。
渐渐的,徐亨石云等二姐二姐夫和岳肇黄恒庆等派来的人,就渐渐不再以保护她为唯一要务了,他们成了一队人,带着临时拨到沈星身后的兵士在跟着大部队不断地冲锋。
岳肇黄恒庆要上位,裴玄素给他们的任务都是最艰巨之一的,他们必须撑住了,稳住了阵脚,才能接住裴玄素给他们的东西和机会!
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热血和热汗挥洒间,多次的配合,沈星和徐亨石云他们很快就变得默契而熟悉起来了,她心想,难怪文官和武将之间总是不一样的,同袍之间的情谊总要更深厚牢固,因为这种同生共死的奋力血战之间,真的很不一样。
烽火使人蜕变,从这场豁出去一切的战斗出来,沈星整个人都添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她到最后,岳肇临时拨给她和沈云卿陈同鉴的兵士都自觉跟在他们身后了,成为了一个实际的百人队伍。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之下,他们成功驰援了左翼,和郑平明部一起把左翼的阵脚给成功稳住了。
察觉到冲锋终于渐渐变得流程,圣山海的敌军被杀出他们的阵内,不得不退出去,接到己方所在方向重新整队的旗语一刻,沈星沈云卿等人迅速勒停马,以他们为首,后面快速重新列队。
沈星情绪奔涌,忍不住趁机往中军和战场其他方向望去,最开始,她是抱着要给两人、给他们全部人劈砍出一个未来的的信念去豁出去砍杀的。
想过很多人,二姐二姐夫,大姐,爹爹,徐芳岳肇他们很多人,但裴玄素的身影在她脑海不断闪过,想到最后,还是回到他的身上。
甚至她还想过前生,因为两辈子的她,差别实在太大了。
她最后还是想这辈子,她喊了这么久二哥的裴玄素,这歇斯底里要她忘记前生那个人,也对她做过了那种最亲密的事情,这个年轻不少性格也迥异死死拉着她的手、提出他的要求但死活要和她白首终老的男人。
沈星用力杀敌,鲜血溅在她脸上,她终于生理性反应不得不眨了眨眼睛的时候,她早已经摒弃了一切的杂念,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想死,更不想他败,他在努力,她也在努力,她不知道她的力量能带来多少改变,但她会歇尽全力,盼能给彼此争取出一个未来。
最后暂时停下匆匆整队的时候,趁着这短暂空隙,沈星竭力回望,黑乎乎的战场,只见人头攒动厮杀震天,再远一点就望不见了,只有黑魆魆的玉岭轮廓是清晰的,无从分辨其他方位的战况
沈星喘着粗气想,她这边的左翼是刚刚稳住了,但也不知其他地方怎么样了?
……
裴玄素最后成功把太初宫大军的阵脚稳住了。
全军奋力厮杀,指挥至关重要。
裴玄素一连串急令下去之后,连气都缓,立即就下令重新检查传令的链子。
这种大型的战役,传令全靠旗兵和令兵,后者为辅,前者为主,一层层旗语下去,才能迅速将中军帅令流畅下达,令行禁止。
每一次冲锋厮杀,己方都非常第一时间去找敌军营部的各级旗兵的,斩杀了旗兵,敌军就弱了一半,除非极其厉害的将领,否则无法将队伍重新带起来的。
方才那一刹那的巨变,不知道损了多少旗兵,必须立即替补上。
裴玄素有条不紊,非常有序将所有最亟待解决的问题全部解决,令兵一理清,整个大军的脉络就通了一般,这个快速而直接有力的处置,昭示头顶主帅(很多人还不知道女帝出事)头脑的清醒果断,一下子让很多兵士立即就有了主心骨,心神稍稍一定,所在营部将领厉声大喝,提起心气重新厮杀了起来。
几个大乱的区域都得到有效的驰援,裴玄素迅速调整阵势,放弃邱谷方向,立即填补上方才被炸出来的几个大缺口。
全军全力奋起反抗,厮杀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一些起色,裴玄素不断在微操,他立即下令窦世安部、许一鸣部、蔡显德部攻击门阀所在的位置。
亲军和京营之中,也是有门阀的中层将领的,十二亲军中指挥使和指挥佥事等一二三把手的位置早就被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把门阀的人撸干净了,尤其涉及宫禁防卫的。
卧榻之侧,不容旁人存在,这实属正常。
但城防的南北衙禁军、京畿巡防戍守的燕山前卫等等却是还有门阀的人出任中层将领的,京营也是。
毕竟全部剔除,门阀就激烈反应了,从前的朝局,不管太.祖皇帝还是神熙女帝采取的都是相对温和的慢削方式。
所以门阀还是有人的,并且此刻文仲寅曹任淳等门阀家主都已经亲自披甲了。
神熙女帝这边还好,因为门阀的战队,事发一开始,残余的门阀将领就被全部拿下了,后者自己也知道,不少人自己自行带着心腹脱身去圣山海了。
但明太子那边,因为门阀是他的人,就不会剔除了。
此时此刻,这些门阀所在的将营,突然成了裴玄素的重点攻击对象。
窦世安和大将许一鸣蔡显德一接令,立马就秒懂了裴玄素的令下之意,立马就竭尽全力,对门阀所在位置的罅隙发起了尖锥一样的猛烈冲锋。
门阀和明太子之间,前者肯定会有一些自保的心思的,明太子立即意识到裴玄素的意图,但门阀再怎么样,还是往后稍稍缩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给了窦世安三部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呐喊厮杀震天,旌旗拚命摇动!
经过裴玄素一系列的精准指挥和迅速的收缩阵脚,厮杀了一个多时辰,太初宫一方终于险险和大溃的擦肩而过,成功稳住了。
裴玄素跨骑在战马的马背上,偌大的明黄王旗在他头顶迎风招展,他深呼一口气,视线一转,立即就下令:“左翼转前军,郑平明陈原部为先锋军,目标萍乡官道方向,立即发起突围冲锋!”
沈星没事,还成了一个先锋队长,裴玄素知道。
沈星就在郑平明部,但裴玄素也不能不如此下令,因为郑平明陈原部所在的左翼,是最好的突围前军。
——方才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奋力指挥和厮杀,后放御医和军医和也没闲着,江元的暗卫、御前禁军指挥使白翎、他的心腹陈英顺、果毅营指挥使颜征同时遣了心腹急急过来给他禀告:神熙女帝伤势不妙,无法拔箭,陛下已经昏迷过去了。
另外江元那边的暗卫和亲自过来的韩勃,都低声说了李御医刚才焦急隐晦说的话,神熙女帝身体底子其实很糟糕的,必须尽快拔箭,不然……恐怕撑不了多久。
这样的伤势,神熙女帝这样的身体,裴玄素本也无心恋战。
毕竟,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此刻拿着临时指挥权和明太子决一死战。
稳住阵脚之后,左翼出现一个敌军较薄弱的位置,裴玄素立即就下令马上突围了!
神熙女帝必须尽快得到救治。
但郊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避过两军对垒厮杀,都不是能够稳妥拔箭的治伤地点,神熙女帝现在这个状况,一丝险都不能再冒,如今唯有位于京畿中心的东都城是唯一一个稳妥的地方!
裴玄素各方密报都没停过,他已经知道太师张陵鉴获悉玉岭惊迅后匆匆出山,已经把东都的城防拿下来了。
这位算是真正的中立派,少数硕果仅存的开国文臣功勋,他是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昔年南征北战开国之前的麾下第一谋臣。
裴玄素几乎没有丝毫迟疑,立即就决定突围直奔东都了。
将近二十万的兵马,一旦其中一方稳住阵脚要离开,若是其他情况还怕阵脚一乱形成大溃,但此刻太初宫一方转危为安,士气高昂到了巅峰,并且裴玄素下令不需隐瞒,让全军上下知晓他们是返回东都城。
东都是京师,象征意义不一样,并且城高池深,百万大军围攻几个月寻常都打不下来的。
非但没有消极意义,反而全军上下精神一震。
裴玄素的战机真的抓得非常好,全军的士气和军心都尽在指掌之中,二十万对二十万,圣山海要彻底围拢是很难的,唯一顾忌的只有撤离形成的致命大败,但裴玄素时机把握得恰恰好。
很快潮水般的大军般杀出重围,利用炸出来的大坑位置,稍稍阻拦,太初宫这边的大军隆隆往东都城急行军而去。
太初宫这边因为神熙女帝是帝王,全军还跑出了一个一往无前的正义气势,一点都没有乱了阵势,给敌人可趁之机。
明太子恨极了,厉喝:“该死的裴玄素——”
他立即下令,圣山海一方大军也如潮水般往东都城急追而去。
……
这一场玉岭大战就仓促结束了。
一路狂奔,裴玄素脸色沉沉,率军护着神熙女帝的车驾,已经寻来了车驾,并且垫了厚厚多层的棉被,江元韩勃梁恩等人在车内竭力稳住神熙女帝的身体。
裴玄素看过神熙女帝,面如金纸,路上也已经转苍白,嘴唇也不见一点的血色,他心里也焦急得很,下令全速急行军!
御医必须保住女帝陛下的命,不然全部提头来见!
御医战战兢兢,但所有人都没有异议,蓦地看向一群汗流浃背的御医,后者只能爬到车上去了。
两天没有下雨,白天还有一些阳光,很多地方地面都干透了一层,大军行军扬起滚滚黄尘。
裴玄素跨马在神熙女帝的车驾前,薄唇抿得紧紧得,尘土飞扬,他眉目沉沉,神熙女帝绝对不能死。
女帝虽然重伤,玉岭北麓虽一场大战,但太初宫的势力并未有任何的损伤。神熙女帝可是已经登基十四年、昭告天下、天下臣民都承认并奉之为天子的正儿八经皇帝。
回到没有战役的地方,神熙女帝依然占据大义和上风。
就是不知道,听了明太子的撕心裂肺以及和蒋绍池临终前的谈话,神熙女帝思想间会有什么变化?
不过,有变化也没关系,裴玄素还有一张牌没有打出来,那就是九皇子。
嗯,神熙女帝或许会原谅明太子。
但她绝对不会愿意把自己毕生争取到的一切都奉还到太.祖皇帝的其他儿子手里的。
……
秦国公、太师张陵鉴在大燕朝一个传奇般的人物,他的声望犹在沈星的祖父之上。
沈星祖父是武将第一,那张陵鉴就是文臣第一,并且以前不是这样区分的,由于首席军师和幕后多年指挥全军全局二十余年,张陵鉴地位凌驾于所有文臣武将之上,声望胜出其余人更多,文武都非常尊崇。
是一个真正的名宿,连神熙女帝都得给面子。
不过当初,他算是默认神熙女帝登基的。
张陵鉴自太祖朝开始,就是半隐退状态,没怎么参与党争剧斗的。最后太.祖皇帝驾崩,神熙女帝自长门宫而出,废少帝登基,他一声叹息,为的前事种种剧斗,最后直接上表称病,彻底归隐了。
张陵鉴是少数得到神熙女帝特许,彻底不出,连万寿节、新年这样的大朝谒都不会现身的人物。
他人不在朝野,但谁也不能说忘记了他,一出山,也是份量十足的。
这一次玉岭行宫的二龙争锋母子剧斗,连玉山行宫都彻底冲毁了,涉及太.祖遗旨,整个京畿内的将近四十万的禁军和京营大军都参与到这场白刃交锋之中。
直接整个京城都震动了。
张陵鉴当然收到消息,这等情况下,他稍一思索,立即出山,接手了整个东都的城防。
——他现在赶去玉岭也没什么作用;实在是非常担心二龙剧斗的兵锋会最终冲向东都城内,那到时候可就生灵涂炭太糟糕了。
东都乃一朝京师,大燕第一大城池,城廓之大,人口稠密,城内城郊七十二坊有将近二百万的平民百姓。
张陵鉴太知道这种剧烈至极的权斗一旦涉及兵马,很容易失控的,领头者很多时候会因为种种原因顾不上平民百姓;就算有一方顾及,若对方不顾及,也只能被迫不顾及。
张陵鉴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问题,他立即就出来了。
事实上,郊区很多百姓都慌了,城里有亲戚或者和战场比较接近的,都拖家带口慌忙往城里赶,高高的城池给他们很多的安全感,下意识就往这边来,混乱成一片。
其实不管神熙女帝还是明太子,都有留人固守东都的。不过除此之外,更多是真正的中立派,这里头开国功勋家庭出身也不少,两宫在部署的时候,他们都被留下来了。
张陵鉴和别人不一样,人退了,但声望和权威还在,他马上寻那些中立派的家中老人,如郑国公彭义、武城侯潘仁锡等等,不拘文臣还是武将,迅速把这些德高望重甚至位高权也不轻的老家伙收拢了,后者家中子弟,自然听从调遣。
张陵鉴出面,迅速就将留守东都城防的大部分禁军都收拢起来了,接手的东都城防,一边命哨马不断探玉岭战况,一边命人疏导城下百姓,能安排进来的进来,实在无处容身的就全部安排到他本人的庄子内。
张陵鉴声望赫赫,包吃包住,很多胡乱跟风来的百姓听从了他派遣家人的规劝,跟着往以张陵鉴为首的中立勋贵临时开放出来的别庄去了。
花了半个白日和大半个晚上的时间,终于疏导好了百姓人流,城下安静了下来。
在即将天明的时候,张陵鉴得讯两军迅速而动,正往东都方向急行军而来之际,他立即下令闭锁八门,不管是谁,都不可擅开!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留在东都的人,张陵鉴没动,都留在原位,各自守着他们职责的城门。但张陵鉴加派了人手,和他们一起固守,反正谁也不能擅自开门。
裴玄素率大军的骑兵急行军抵达东都的南城门安庆门之下之际,天色已经亮了,但今天天色不好,阴沉沉的。
风很大,呼呼的凉意,终于染上秋色,大军行军,漫天的黄尘。
但东都城门牢牢闭锁,完全没有开启的迹象。
裴玄素跨骑在战马之上,明黄王旗和神熙女帝的车驾紧随他之后,他倏地勒住缰绳,膘健的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啪嗒两声前提重新落地,
烟尘滚滚,裴玄素仰首大喊:“张太师!在下少师、东提辖提督裴玄素!得陛下委任临时执掌金令,且快快开门——”
千军万马,穿过城下人口稠密的街巷和民居,也算急促但井然有序,并未冲破百姓房屋和门户,为首那个王旗下容貌昳丽又摄人的阉宦,一身铠甲猩红,威慑赫赫,被团团簇拥在首位,正仰头气沉丹田,扬声大喝,语调沉沉,城头上都听得非常清晰。
张陵鉴仔细看过,见裴玄素所率大军比较规矩,没有破坏民房和伤人,他立即命人用吊篮把他放下去了。
裴玄素立即翻身下马,客气拱了拱手,张陵鉴须发皆白,吊篮落地立即抱拳回礼。
张陵鉴客气道:“裴少师,请恕老夫不能将这十数万大军放进城,这东都城内百万黎庶,实在难堪兵锋马蹄踏虐啊!”
张陵鉴花白的眉头,紧紧蹙起,深呼长叹,但异常的坚持。
寇承嗣骑马护在车驾另一侧,焦急大骂,但裴玄素稳肃道:“张太师有所不知,陛下重伤在身,急需救治。”
方才不能扬声大喊,他等张陵鉴下来再说的。
张陵鉴心一沉,急忙紧随裴玄素脚步,撩起车帘,张陵鉴探头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叹气,面露沉重和急色。
他思忖片刻,对裴玄素道:“这就开启城门,但!你们只能带三千禁军入城,其余大军只能驻扎在城郊以东的,危水一带郊野。”
张陵鉴补充:“你们尽可放心,东宫最多也只能带三千禁军入内,并且不得械斗。他们的其余兵马驻扎会驻扎在西郊。”
“你们也不得械斗。如何?”
张陵鉴心内连连叹气,明太子持太.祖遗旨,也不算谋逆。但现在母子之间已经兵戎相见了。这真的是一笔乱七八糟的糊涂账。但他最多只能控停到这样了,如果可以,张陵鉴更希望这件事情能朝堂解决,不要再动兵。
反正后续的事情也谁也说不好了。
现在这样,张陵鉴只能竭力控住东都城之内,神熙女帝重伤期间,城内不起兵戈,尽全力让局面勉强拉平下来。
反正一句话,进城可以,但双方必须稳,听他的安排,把战事和兵锋都留在城外。
不能再动兵了。
同意就马上开城门进去。
这正合裴玄素的意啊,阴沉沉的天光之下,猎猎的王旗,裴玄素垂了垂眼睑,抬起,他抱拳沉声:“有劳张太师了。”
张陵鉴长呼一口气,也回礼:“不劳,都辛苦了。”
他思及神熙女帝,面露复杂沉重之色,当下裴玄素立即下令大军掉头,并点了三千包含御前禁军、果毅营、宦营、羽林卫、金吾卫和寇承嗣南衙禁军的精锐军士。
张陵鉴一见大军掉头,他登上提篮,等大军离开城门范围百丈,他立即就下令开城门了。
寇承嗣抿唇,但裴玄素名额分配得十分公允,每卫五百,他也没什么能挑剔的。
思及神熙女帝伤势,他心急如焚,又思忖窦世安殷后渠更亲近裴玄素,他心念电转,已经侧头低声吩咐左右,留守东都城内寇氏府兵和南衙禁军还有些。
实际上,不禁寇氏府兵和南衙禁军,十二宦营、东西提辖司,乃至皇城禁军的果毅营金吾卫羽林卫等等都有军士留守东都,甚至明太子那边的左右骁卫等亲卫也是,毕竟皇宫还在东都之内嘛。
这一点,张陵鉴已经考虑过了,故才提出者三千之数。
两宫互相挟制,再有他盯着,应当能勉强维持一段时间的平静。
唉,就是不知道神熙女帝伤势最终会如何?
这段平静之后,神熙女帝若醒了,两宫关系和局势又将何去何从?
张陵鉴想想就头大如斗,但这些问题,深究到底都是开国遗留的问题导致了。当初提前结束南北大战,以接纳旧朝门阀多方势力为代价,换取海内减民少逾千万之数,太.祖皇帝和他反覆商量过的,张陵鉴至今依然不后悔提出肯定的意见。
他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也顾不上再想其他了,太初宫大军一走,紧接着又一道隆隆地震的般的兵锋逼近。
明太子到了。
明太子当然已经得讯裴玄素护着神熙女帝已经进城了,对于追杀太初宫大军和进城,那自然是后者,神熙女帝不死,大局不变,神熙女帝一旦撑住了,最糟糕的局面,她立马就能传召天下兵马尽勤王。
明太子当然就立即进城。
张陵鉴同样放了吊篮下来,明太子朱红明黄的皇太子车驾垂帘一挑,明太子手持太祖遗旨——太祖遗旨一式五分,三份用于西线和彭州等五大卫所,一份用于京营,他手上最后留有一份。
明黄圣旨鲜艳夺目,并未因时光而变得黯淡,但实际上也就过去是十来年罢了。其上两条飞龙张牙舞爪冲天,反面雪白锦帛上是张陵鉴非常熟悉的字迹,铁画银钩,太.祖皇帝亲笔。
张陵鉴对太.祖皇帝异常熟悉,一眼就看出来,这太.祖遗旨是真的。
明太子左脸人皮已经重新贴上,除了这块之外,面上仍泛着一种亢奋的潮红,但神色凌厉冰冷至极,他一字一句:“奉太.祖皇帝之旨意,奉天靖道!把城门大开——”
眼前这个瘦削孱弱的威仪青年,半身猩红,面色潮红到不正常,下颚和头脸乃至伸出来的持旨右手,瘦骨嶙峋给张陵鉴一种一折就断的感觉。
对于明太子,张陵鉴感观真的极复杂,但此时此刻,他接过圣旨只是一看,就掷了回去,厉声:“可那是你的母皇!再是圣旨,也一样是忤逆不孝!!”
奉父命,可以;可母亦为帝皇,母呢?
母就能大不孝了吗?!
真掰开来说,这就是道理,这同样是大不孝!
张陵鉴不吃这一套,他把刚才和裴玄素说一番话再说了一遍,只是圣山海驻军之地是西郊,“点三千禁军,其余驻扎西郊,进城之内,不得械斗不得动兵。”
“这个问题,老夫希望在朝堂解决。”
张陵鉴掷地有声,一步不让,接受条件,大军退后,就开城门,否则就别进去。
明太子面色沉沉,最后同意了。
吊篮重新把张陵鉴拉上去,年逾八十的老人,一个昼夜折腾,也实在疲惫。
阴云盘旋,圣山海大军顿了一阵子,终于开始缓缓动了起来了。
张陵鉴低声吩咐:“等远一些,再开城门。”
他对明太子的态度,比裴玄素更加谨慎。裴玄素给张陵鉴的感觉更加信守承诺,而明太子给他感觉更容易出岔子。
看来接下来,他得更关注东宫动静一些。
能做的都做了,张陵鉴勉强把局面控平到这个状态,接下来,也不知会怎么样?
城门隆隆大开,站在城头俯瞰明太子的车驾率三千禁军进城,沿着通天大街直奔皇城方向。
张陵鉴深呼一口气,吩咐马上关闭城门,并且切切盯紧了分别由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的人手分别在几边城门,绝对不能让其动作,他也快步下了城楼,在长子的搀扶下登车,快速往皇宫方向赶去。
……
太初宫那边,进城的人中也包括的沈星沈云卿等人,并且没有占据禁军的名额。
沈云卿立即带着她和陈同鉴等驱马上前,两个女孩子,没有喉结,眉眼之间依稀几分故人熟悉的轮廓,张陵鉴知道徐家还剩几个孩子,一看就猜出来了。
老头长叹了口气,让沈云卿沈星也数十人也跟着进去了。
沓沓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所有人都一脸的焦色,裴玄素望见沈星了,但这等十万火急的关头,两人不但连话都顾不上说半句,甚至连眼神也没空多瞥一眼。
裴玄素手掌大局,心念如电,马蹄急促车轮辘辘,气氛极为紧张。
沈星跟着大将郑明平部,突围之后一直都是前军来着,所以裴玄素护着王驾很快赶上来,在城墙之下和张陵鉴那番对话,她站位靠前,也看见了全程。
一时之间,沈星紧张之余,也不禁感慨万千,因为真的不一样了。上辈子,由于明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任帝皇,皇帝一而再再三仓促驾崩,最后上来一个小皇帝,张陵鉴出山护持幼主,他前生是裴玄素中后期最大的劲敌。
这辈子,两人关系完全不一样了,互相客气见礼,张陵鉴甚至客气称呼一声裴少师,完全没有鄙夷阉宦的感觉。
更可能的是,上辈子张陵鉴厌恶的不是阉人,而是把持朝野居心叵测的权宦。
这辈子,张陵鉴提前出山,和裴玄素之间客客气气的对话,简直前生不敢想像。
可真的就这么发生了。
沈云卿喊了声:“张爷爷。”
沈星跟在后面,她有些胆怯,因为前生,她也规规矩矩小声跟着二姐喊:“张爷爷。”
张陵鉴眉目柔和下来,他心里轻叹了口气,温和笑着,端详沈云卿,又细细看沈星,点头,道:“好孩子。”
多的也不废话了,黯淡的过去,多说无益;沈星也已经被赐婚裴玄素了,将来如何,祝愿也是废话。
就都不说了。
但张陵鉴这个慈眉善目的温和样子,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但其实没变。
沈星情绪翻涌,一时之间,她咬紧唇,捏紧的拳头,竭力控制情绪,努力向张陵鉴回以一笑。
满脸血污的年轻女孩,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不十分合身的黑甲胄,但紧紧捏着染血的剑柄,骑在马背上笑。
这个形象,真的很像第一次拿着兵刃去战斗的孩子,看得张陵鉴心里难受。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但也只能知道,他出面去牵涉其中,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唉。
希望这些个孩子,事情完了,都还好好的。
张陵鉴摘下腰间一枚佩戴多年的玉饰,沈星跟着二姐二姐夫小声告别打马而过的时候,他塞进这孩子的手里,沈星有点诧异,张陵鉴笑了笑解释:“旧年,我与你祖父相识时,他赠了我一枚玉环,今天张爷爷想起,就把这个给你。”
玉赠平安,而恰好这就是一个白玉平安扣。
张陵鉴已经转身了,沈星握着那枚带着体温的平安扣,她明白了这枚玉扣的意思,低头看了一眼,又急忙抬头看张陵鉴石青色白发的背影,掌心的体温侵入皮肉,她不禁深吸一口气,莫名有些眼眶发热。
她紧紧捏住了这枚平安扣,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过去了,神熙女帝马车被禁军护持之下急促沓沓往皇城方向驰去,她急忙把平安扣小心收进怀里,一夹马腹,和一直等待她的沈云卿他们急忙跟上大部队,往皇宫方向而去。
……
皇城已经戒严了,留戍东都皇城的禁军全部在岗,隐隐呈剑拔弩张之势。
裴玄素这边只比明太子快一刻钟左右进的城,他也知道明太子马上要进城了。
张陵鉴的意思他明白,他也没空去收拾东宫那边的禁军,这个暂时□□的局面正合他意,希望张陵鉴可不要让他失望。
希望神熙女帝也是。
窦世安飞马疾驰,先行通报,裴玄素等人护着御驾抵达皇城之际,宫门已经大开,梁恩和江元那边遣出的暗卫和窦世安先行一步,已经把整个太初宫都匆匆规整了一遍。
御驾马车直接疾驰到懿阳宫,车轮直接被卸下来了,裴玄素等人直接共同协力,把整个车厢抬上去,一直抬到御榻之前,再由御医指导把神熙女帝小心翼翼抬出来放在榻上,之后出去必要的人员,全部撤出,交给御医去紧张的拔箭和救治。
裴玄素一直在外殿等着,包括寇承嗣颜征等人,文臣如唐甄吴柏等先后赶到城门下,朝廷的文官武将,张陵鉴命人用吊篮一一都提上来了。
上午不到,几乎整个朝堂都已经回到东都了。
很多人都在太初宫大广场焦急等着。
包括明太子那边,剑拔弩张,但一直都在太初宫那边的消息。
一旦神熙女帝驾崩,明太子就能直接登基了;但假若神熙女帝没死,下旨痛斥明太子忤逆不孝犯上,废明太子皇太子之位,哪怕明太子手持太.祖遗旨,那也是一个超级麻烦的局面。
两宫离开甚久,但宫室维护一如昨日,朱红的隔扇宫墙,偌大的书案和一张张太师椅,明黄朱红的椅搭和床榻垂帷,唯独气氛沉甸甸的。
张陵鉴也已经抵达的了皇城了,两宫维持着一种异常紧张又平静的局面。
但最后,事态的发展,这极端的两样都没有发生。
神熙女帝非常之坚强,拔箭之后,没有在剧痛中去世。内殿的消息一送出来,整个外殿都大松了一口气。
裴玄素这才起身,低声吩咐窦世安陈英顺赵怀义等人几句,他转身出去,匆匆处理大局事宜了。
神熙女帝的旨意,他暂掌一切事宜,代帝皇行事。
寇承嗣瞥了他背影一眼,眉目阴沉,冷哼了一声,不过这个时候,他更多是紧张神熙女帝的安危,只要姑母醒来,就没这姓裴的什么事了。
裴玄素大步踏出门槛,红墙金瓦,高高俯瞰,猎猎风卷起他身后的染血的披风。
有太医来叮嘱擦洗换衣了,让大家尽可能保持赶紧整洁的状态,这对陛下的伤势有利。
裴玄素一把将染血的披风扯下,干净的玄黑披风披在他的肩膀上,他接过贾平的动作,伸手扣上系扣。
裴玄素察觉到寇承嗣目光,也大致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但他冷冷挑唇,很好,不过神熙女帝能熬过拔箭,那么有些东西就该马上准备起来了。
他蓦地转身,快步而去。
……
神熙女帝坚强挺过了拔箭,昏迷了一天之后,勉强清醒了一段时间。
这一天之内,她高烧反覆,昏昏沉沉,思绪却在过去种种旧事中翻转轮回。
年少的自己,策马奔驰,种种高昂快意的情绪,为理想而战,多么昂扬和意气风发。
她遇上楚荣珞,命运般的相遇,一个世家贵女,寇氏兵强马壮,而对方落魄宗室边陲而起,征服一方声名大噪。
两人互相欣赏,互相爱慕,他和她其实是强强联合。
之后南征北战,有胜利,又落败,又高歌凯进,又痛失同袍落败,最后他们联手打下了一个新朝,如当初所愿,把这个乱世改写结束。
后来,恩爱不在,夫妻反目成仇。
没了外在的敌人,竟生出了内部矛盾,不等她想出该如何去妥善解决寇氏的问题,那个男人已经处心积虑要把她和寇家连根拔起。
十数年的夫妻激斗,让神熙女帝忽视了很多东西,也迷失了很多东西。
在这个重伤高热的昏沉之间,种种画面如电闪过,她却忽然之间想起了很多尘封的记忆。
有师兄弟的,有父母的,有那个贱男人骗过她的,而她竟相信的。
很多很多。
最后是孩子们的。
儿子,女儿,画面一闪而逝,神熙女帝终于想起了明太子恨得痛彻心扉的那句“你还记得小时候和我说,要保护我一辈子吗?你还记得你答应过大哥,要护好我吗?”的出处了。
其实,她也一直没有真正忘记,只是那些记忆和情感太过久远,已经被一层层黏腻的其他的厚厚的东西给覆盖住了。
现在突然之间,这一层层本来一辈子都不会被铲去的东西,突然就被风吹去了个干净,过去一页页如书翻动了起来。
小时候小儿子,真的如蒋绍池所说,是个很柔软很贴心的好孩子,小小一团,偎依在她怀里,很小就会心疼母亲,给她吹吹呼呼。
连女儿都没有给过神熙女帝这种待遇,小时候的女儿,羞羞脸笑小弟弟,小儿子还不到一岁,他害羞窝进母亲怀里,满脸通红。
神熙女帝当时对贴心柔软的小儿子,真的疼的心都要化了,她很多次在大儿子女儿们吐槽不能这样惯着小四了,她会搂着这孩子笑道:“这有什么?”她亲小儿子一口,“爹和娘会保护笙儿一辈子的。”
后来,……大儿子去世了。
临终之前,那张铁青的面庞挣扎喃喃,她痛彻心扉,哭得不能自己,大儿子紧紧抓着她的手,满眼对床侧哭泣小弟的牵挂,反覆对她说:“娘,你答应我,护好小弟好不好!”
她一口答应了,大儿子问一次,她哭着应一次,直至长子没了声息,她紧紧抱着他的尸体和他临终前塞进她手里的小儿子的手,悲恸得不能自己,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她恨不得把那个冷血的男人撕成碎片。
可后来的后来,她因为次子背叛,性情大变,不知不觉忘记了自己曾经答应过的东西。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帝位和权柄更重要的?
神熙女帝想起师兄的质问,高烧昏迷中,嘴巴翕动,但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
神熙女帝伤势非常沉重,直到现在,御医也不敢说已经渡过危险。
但次日天刚濛濛亮的时候,神熙女帝子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了,并保持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一清醒过来之后,她立即问了现今的局面。
天将明未明,半殿的灯烛的依然点燃,外殿风声噗噗,但内殿非常安静沉沉。
神熙女帝瘦削了很多,非常虚弱,那双一直清明的眼眸也变得浑浊了不少,但眼神依然锐利。
她一醒,整个大殿立即有了主心骨。
神熙女帝一开始并未惊动任何人,她醒来后,太初宫殿内立即由她牢牢把控。
江元被问话,颜征简从应寇承嗣先后被低调召见,神熙女帝很快对现今的局面了如指掌了。
张陵鉴就不说了。
此次此刻,哪怕没有寇承嗣的添盐加醋,很多裴玄素相关的威胁已经隐隐暴露出来了。
裴玄素真的相当了得,非常利索的指挥,先利用地形稳住的阵脚,之后当机立断攻击门阀空隙,然后毫不恋战突围而后。
不管是城里城外,战场战后,每一指挥判断都是如此的精准到位,强而有力到了极点,完成撑住了局面。
军中最讲究本事,此战过后,他手持金令,直接在京营大军内令行禁止了。裴玄素和张陵鉴协商之后,下令大军驻扎危水东郊一带,全军上下没有一点异议,各部大将立即领命,率部而去,并按照裴玄素的部署扎营布防去了。
最重要是彭州宴阳等五大卫所和西线军兵锋已经于今天陆续抵达了。
种种迹象表明,不但六门阀的西线军,这个姓裴的甚至不知何时往彭州等五大卫所伸了手。
这个关键时刻,裴玄素密令连续下去,他是通过门阀和楚元音往五大卫所伸手的,后者也罢,前者一动的话,影影倬倬就显现出来了。
现在两宫正处于僵持之中,不管是皇城、东都还是城外。
西线军和五所的兵马陆续抵达京畿,一分为二,一拨汇入西郊的圣山海阵营,另一拨汇入了东郊危水的太初宫驻地。
裴玄素这人胆子够大,他已经获悉神熙女帝伤势,并且连老刘都以军医之名进入太初宫的偏殿,只是昨日的治伤并没有用上军医罢了。
非常之时,非常行事,获悉了神熙女帝确切伤势之后,他很快就定下了行动,并且连续传信到西线军和五大卫所的急行军中。
所以,一些神熙女帝意料之外的将领,都率军汇入了太初宫的阵营了。
此刻,两宫城外的大军,巡防不断,按捺不懂,兵力呈五五态势,呈对峙的僵持之势待变。
神熙女帝这人异常聪明,她只是伤身体,并未伤到脑子,梅花内卫的密信如雪片般飞传而来,梁恩已经匆匆整理过,神熙女帝不过勉强撑起粗粗翻动一阵,心头登时一凛。
她几乎马上意识到,以杜阳卢氏为首的六个门阀,确实私下投了裴玄素,当初圣山海的诘攻并未子虚乌有。
裴玄素为什么收拢六门阀?
这显然是暗藏不臣,并且如今已经隐隐昭然若揭了!
神熙女帝捏着密报,动作停顿下来了,其实一番的情绪起伏过后,她也知道自己快死了。
这样的身体状况,这样的伤势,她头脑还隐隐的刺痛,以及浑身重伤后的剧痛高烧无力。
此时此刻,神熙女帝心里明白,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
在自己快要死的情况下,种种情绪,种种回忆,她刚强一声,但最后想起师兄痛心疾首的质问,还有他去死的殇恸,以及种种儿子小时候的偎依和自己确实做错了的地方。
神熙女帝终于承认,自己愧对这个儿子。
他如果想做这个皇帝。
那就让他做吧。
她不求他原谅她曾经做错的事情,但如果做了皇帝后他能无憾,能得到一些慰藉,那就让他顺利做上好了。
神熙女帝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她终于懊悔,终于难过,终于松开了自己一直紧紧把持不知不觉视之为生命一般的帝位和皇权。
她已经决定传位明太子了。
而不是下旨痛斥他忤逆犯上不孝,废他的皇太子之位。
至于这个裴玄素。
神熙女帝眉目转阴沉,正当她慢慢躺回去明黄引枕之上,沉沉思忖解决裴玄素的步骤之时。
这个时候,不久前被她命下去的寇承嗣匆匆折返。
神熙女帝还未向外面透露自己清醒的消息,所有被召见的心腹文武一律低调小心翼翼,脚步声都听不见一星半点。
一直都静悄悄的。
唯独现在,急促的军靴落地甚至沓沓的脚步声。
殿内一惊,神熙女帝脸色不禁阴沉下来。
却原来是寇承嗣。
寇承嗣被叫进来后,满头大汗和急切,他甚至都来不及让神熙女帝屏退左右,“噗通”一声直接跪在虚弱的神熙女帝龙榻前,呈上一份东西,目眦尽裂:“姑母!您先前让我查的——”
“那个小东西真的没死!明太子还给他改换了身份,他就是安陆王楚淳风!就在明太子身边,明太子精心抚育培养多年,他这是想把一切都传给他!”
寇承嗣也急啊,他隐隐察觉到了神熙女帝的情绪,心里急得不行。
神熙女帝若果真不追究明太子的叛逆不臣,把皇位传给对方!那他和整个寇氏还有活路吗?
而这个十万火急的关头,先前奉命追查已经有一些眉目的东西,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他一看,几乎惊得跳起来,同时感觉幸好啊,他急急忙忙就来了。
神熙女帝一瞥见密报上的蝇头小字,寇承嗣甚至没来得及整理,她霍地坐起来,甚至忘记了身上的伤势,一阵剧痛,神熙女帝紧紧蹙眉栽回软枕上,御医李仲亨等人惊呼急忙向冲上来,被神熙女帝一手挥退了。
神熙女帝虚弱至极,但此刻不知哪里凭生出来的力气,劈手夺过寇承嗣呈上的密报,一目十行,她连脸色都变成铁青色了。
什么?
那个杂种没死?被她儿子救了,并且还培养成了继承人?
她儿子活不长了,那岂不是那个贱男人的儿子要继承她的一切?!
这怎么行?!
……
裴玄素已经把染血的甲胄换下了,并在御医的定规下抽时间匆匆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他里衣外穿上尽是金丝软甲,披上洗刷干净的玄黑宦营提督铠甲,披上深黑色描金的蟒纹披风。
他忙碌了一整天,终于缓下来了,正在偏殿斜倚在太师椅上拄额假寐。
但裴玄素没有真睡,他手里拿着一个淡蓝色鼻烟壶,正在低头轻嗅,眉目沉沉,有种不动声色的极致幽暗。
神熙女帝固然秘而不宣,但裴玄素今非昔比,他盯着颜征简从应寇承嗣等人的动静,很快就知悉了神熙女帝的清醒了。
他和老刘私下讨论过神熙女帝的伤势,老刘以军医身份,把过神熙女帝的脉和看过伤势,老刘很笃定说,神熙女帝这次大伤不会再好起来了。
但如果用重药并照料得宜的话,神熙女帝这人意志坚强,很可能可以持续昏迷长达几个月以上。
裴玄素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了!
他立马就传令下去,按原计划行事,不必打断。
这条线,裴玄素一直没有放开过的,他一直在部署,一直若即若离,适当放一点点消息。
这一次,他直接准备已久的消息全部送了出去。
裴玄素双管齐下,寇承嗣和梅花内卫他都递了消息,以防疏漏,也给神熙女帝一个确定消息的渠道。
结果就是,寇承嗣更快一步。
辛辣的烟味吸入鼻腔,直窜天灵盖,整个人一下子就精神万分。
裴玄素慢慢睁开一双凤目,他冷冷的,勾了勾唇角。
第127章
灯火通明的偌大内殿,顷刻被低气压笼罩,落针可闻,所有御医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神熙女帝躺平在明黄龙榻上的身躯已经坐起来,剧痛一刹袭穿她的全身,让她牙关咬得紧紧的,但神志却清醒到了极致。
神熙女帝“刷刷刷”翻完了手上那叠密报,倏地抬眼寇承嗣!这一刻她的眼神锐利至极,直刺寇承嗣的内心,寇承嗣没来由心里发虚,脊背不禁矮了半截,他小声说:“姑母,……”
神熙女帝扫了他两眼,淡淡道:“你先回去。”
寇承嗣欲言又止,不敢异议,最后恭声告退了,一步三回头从后殿门出去了。
神熙女帝淡淡吩咐:“把王德裕叫来。”
王德裕是梅花内卫的内统领一把手,梁恩不敢怠慢,忙匆匆去了。但王德裕收到消息只比寇承嗣慢了一步,底下人也禀遇上寇氏的人了,他得讯后大惊失色,正要匆匆赶往懿阳宫侯见。
王德裕被召见之后,也呈上了梅花内卫得到的准确消息。没多久,王德裕出去了。
偌大的懿阳宫内殿,落针可闻,天色渐渐亮了一些,但阴云盘旋,挥之不去,殿内蜡烛燃烧的滋滋声在这一刻都变得极之清晰。
神熙女帝胸背在剧烈起伏,她的喘气声也非常清晰,她已经坐了很久了,梁恩壮着胆子,轻轻上前小心搀扶女帝陛下,神熙女帝顺着搀扶慢慢栽倒在床榻上。
箭矢贯穿身体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撕扯她的身体,她脱力躺倒在柔软的衾枕上,却紧紧咬着后槽牙。
这一刻,愤怒,锥心之痛,贯穿了她整个人和神魂,神熙女帝不禁面露痛楚之色:“你就这般地恨我吗?”
让她毕生恨穿地心的仇人之子来继承她的一切!!
神熙女帝多么恨曾经冠以她丈夫之名的男人啊,如果可以,她能一遍遍徒手撕碎他的身体,直至这个世界毁灭,她都不会感觉厌烦和疲倦。恨意达到了这个入骨入肉的巅峰程度。
但神熙女帝是一个极其刚强的女人,一刹那,她甚至推翻了原来传位明太子的想法。
只是转念想了一轮,她不传位给明太子,这个局势,又能传给谁?
想起寇承嗣那个焦急又能耐不足的种种样子,她闭上眼睛。
说来,裴玄素果真了得,临危受命,指挥得当还手腕过人,这么大半天的时间,就能将京营和禁军大军指挥得服服帖帖,令行禁止,另外张伯羁这些人上位她已经知道了。
裴玄素能力的卓绝,野心勃勃已经湛然显露,让神熙女帝惊怒忌惮之余,她此刻不禁想,若寇承嗣有这个能力,她根本就不用想这些了。
可惜,寇承嗣挑不起大梁的。
太平皇帝寇承嗣倒还成,这样的局势和强敌当前,寇承嗣没人撑着和支持的话,有可能走不了几个回合就完蛋了。
……说到底,是她亏欠了这个儿子的。
神熙女帝睁开眼睛盯着高阔殿顶,她思来想起,最终泄气,心念兜兜转转,又维持了原来的决定,传位给明太子。这么些年,确实是她对不起小儿子。
但神熙女帝终究是没法甘心啊,她能对明太子让一步妥协,但接下来明太子之后的事情,她是绝对不可能甘心的!
那个小崽子,不知是如何蛊惑了她的儿子!对方想白白占了这个便宜,皇位江山收归囊中?简直做梦!
一瞬忆起这些年那些“牝鸡司晨”“还位楚氏”的丑恶嘴脸的朝臣,想起楚淳风若得到了这一切,这些人、黄泉下楚荣珞又该是如何的一个得意嘴脸,神熙女帝就算是死也是没法瞑目的!
她神色变得冷冽,眼神像淬了毒一般。
神熙心念微转,她几乎马上就想起裴玄素。
裴玄素这人,能力之卓绝,他的野心和显露出来的不臣,连她今时今日都不得不生出忌惮。
若神熙女帝没有大碍,她下一步就该着手处理裴玄素了。
已经迫在眉睫了。
可现在神熙女帝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种种后继无人的窘迫和恨如火烧如鲠在喉的事宜,她现在要安排的是她的身后事了。
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裴玄素的出类拔萃和不臣野心,某种程度上就变得称心如意起来了。
她去了之后,她的儿子也活不长了,难道她的毕生奋斗和基业,就要交到那个贱男人的儿子手上吗?他配吗?!呸!!绝对不可能!!
她只恨现在鞭长莫及,否则她能马上下令给那个小崽子补上一刀。
神熙女帝神色狰狞了一瞬,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神熙女帝这一次清醒长达三四个时辰,哪怕后续状态转差,她只吩咐李仲亨去熬了提神的药物来,强提一口气,很清醒地处理完一切事宜。
她拿定主意之后,立即召来了寇承嗣,命寇承嗣把她当初移驾玉山行宫不久时写下的那道赐死裴玄素的密旨给拿回来——就是她第一次察觉裴玄素洞悉帝皇心术而生出忌惮,吩咐的“朕若不豫,非常只是,或诸事平息之后,立即赐死裴玄素!一刻也不能等。”那道圣旨。
梁默笙和寇承嗣各持一道,梁默笙那道,神熙女帝已经让取回来销毁了,她吩咐江元陪同寇承嗣:“马上去。”
神熙女帝语气不容质询,寇承嗣惊愕想问什么,但江元用了巧劲,把他轻轻提出来了。
江元半陪同半监视,很快就把那道密旨从鄂国公府取回来了,神熙女帝看过是真迹之后,当着寇承嗣的面把它扔进火盘内。
神熙女帝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随意斜倚在引枕的龙榻上,两幅明黄飞龙垂帷低垂,她神情冷肃,高高在上俯瞰,即便是伤重难治,帝皇威仪依然赫赫,无一人敢造次。
寇承嗣跪在火盆前,明黄的圣旨被火焰吞噬跳动,他一脸急色,“姑母,您这是……这,这?”他指了指火盆,又缩回手,不解急忙抬头。
神熙女帝也没给他解释什么,她做事情,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
寇承嗣和江元去鄂国公府的期间,懿阳宫内,神熙女帝先后把梁默笙、多名内阁阁臣和平章政事给召来,把该拟的圣旨都拟好了。
并且内府那边,先前收回的文仲寅和其余印鉴、冠服等物已经在翻出来准备当中了。
第一道是密旨,她勉强提笔,亲自拟好了之后,神熙女帝召来司礼监提督、内阁批红太监之首梁默笙,令他:“朕若驾崩,”她想起先前龙江之变那长达数月的昏迷,顿了顿,加了一句,“或不豫昏迷,长达三天以上,你就将这密旨颁下去。尊朕为太上皇,让皇太子登基。”
龙江之变那次,她挣扎好起来了。
但这次真的不一样,神熙女帝清晰感到生命力的流逝,有种强烈的强弩之末感觉,她心知到自己这次不会再好起来了。
□□熙女帝现在也该是太上皇,但神熙女帝从来没有承认过。两仪宫皇帝驾崩之下,满朝文武都顺利成章把这段忽略过去。她下旨抹去两仪宫起居史,两仪宫皇帝连年号都没来得及有,于是就被没过去了。
但这一次,是神熙女帝愿意的,她昏迷若超过三日,梁默笙就把传位密旨颁下,让他登基吧。
梁默笙泪流满面,惶惶,但强自稳住,御前不能流泪的,尤其皇帝重伤,他跪下,竭力忍住:“奴婢遵旨!”
他膝行上前,结果龙榻侧装着圣旨的长匣,神熙女帝淡淡道:“去罢。”
梁默笙依言无声告退而去。
神熙女帝淡淡吩咐:“江元,朕若不豫或驾崩,你即护着梁默笙,直到这道密旨颁下或交到皇太子手上。”
粱枋顶部暗处,有道劲瘦蓝色人影无声跳下,跪在龙榻前沉声应是。
神熙没有再发话,等了一会,江元无声重新回到粱枋之上。
第二道,则是将会昭告天下的明旨。
梁默笙离去了有一阵,寇承嗣也在江元的陪同下也赶回来了。
神熙女帝没有让梁恩和伺候的宫人重新回到了大殿,而是直接让江元和寇承嗣进来。
把圣旨扔进火盆之后,神熙女帝抬了抬下巴,江元原来要返回粱枋之上的,但女帝重伤动弹不变,这个身穿蓝色普通内宦衣着以便随时融入环境的暗卫首领便无声侍立在龙榻一侧听候使唤,得到指示,遂将龙榻床头金丝楠小几上另一卷明黄圣旨拿起给了寇承嗣。
寇承嗣急忙接过来,打开一看,这是一卷空白的圣旨,上面已经加盖了玉玺,还有三省官印以及用印的唐甄、陆唯民等三省官员本名小印。
唐甄、陆唯民,又比郑必臻、吴柏、房载舟等低了一级,但也是三省官员,也能通过正式的圣旨。
同时,后殿门也传来了很轻微但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寇承嗣堂叔父寇勋智和谋臣郑源席,两人都是直接从禁军中被低调急召过来的,前者是神熙女帝的亲堂弟,后者则是多代都是寇氏谋臣,忠心耿耿可信赖,跟随寇承嗣死去的父亲寇勋很多年,一个谨慎,一个稳重识大局。
寇勋智郑源席进来之后,急忙跪安,又急切询问圣躬可安,神熙女帝淡淡抬了抬手,寇勋智寇承泽不禁面露悲切,急忙住嘴凝神,心知神熙女帝有重要事情要说。
神熙女帝告诉他们:“这张空白的圣旨,乃寇氏一族保命之用,届时视情况而书写,不可挪作他用。”
她淡淡道:“若到万不得已山穷水尽之际,便削爵为民,回陇西老家去吧。”
对于寇氏一族,神熙女帝也费了一些心绪去思忖,最终给了这张稍低一级的空白圣旨。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寇承嗣会用这张圣旨去对付裴玄素,但这张圣旨和她亲笔所书的那张相比,力度差了一筹,落差间也算一个小破绽,毕竟和她即将让裴玄素摄政掌朝的事实细思是有矛盾的,这个就让裴玄素去应付处理吧。
她把寇氏带上前所未有的辉煌巅峰,但跌落也是彻底粉身碎骨的高处,最后处理身后事之际,她总不能不给寇氏留一条后路的。
这张空白圣旨,若真有万一,保住寇氏一族的性命是够的。
因为,即便她身后,明太子或就算是那个小崽子再怎么样去处理,下一朝她哪怕不是皇帝,至少也是皇后。
正如张陵鉴的挟胁,不能弑母,最起码明面不能。退回去假如玉岭大战明太子获得胜利,为了登基的合法性,他只能让神熙女帝幽禁“病逝”,废帝位,回到皇后的位置上。
因为他是她的儿子,这大燕还是以孝治天下的,继位还是需要礼法的。
所以这道圣旨,多的不行,但至少能让寇氏一族回老家去。
神熙女帝靠坐在朱红引枕上,明黄的帐帷和锦被上金绣万字纹在灯火和天光下流光溢彩,龙涎香馥郁,依旧威严而肃穆。
神熙女帝闭目说完,睁开眼睛,她淡淡道:“接下来,朕会下旨让裴玄素摄朝掌政,你辅之,寇氏除外的所以东西都将交给他,让他和皇太子抗衡。反正,朕决不允许笙儿身后,那个小崽子登基称帝!”
路上,江元得到神熙女帝的吩咐,已经把九皇子的事情简单告知过寇承嗣,寇承嗣知道怎么一回事。
寇承嗣闻言登时大急:“姑母!姑母!这裴玄素?!姑母,我自可为您分忧!侄儿可以……”
神熙女帝倏地看他一眼:“你不行!”
“闭嘴。”
神熙女帝如今是强撑一口气,懒得和寇承嗣废话,寇承嗣说了一阵,郑源席心里叹了一口气,轻轻拉了寇承嗣的衣摆几下,寇承嗣见神熙女帝愠怒之色,极度不甘,但终于还是不得不闭上嘴。
神熙女帝是寇氏的天,再如何不甘,也只能这样了。
最后,神熙女帝让下去,寇勋德三人告退,他和郑源席扯了车寇承嗣,三人从后房门下去了。
神熙女帝疲伤不堪,抿唇阖目休息,梁恩带着宫人内侍回到殿内,许久,她终于缓过气来了,睁开眼睛,沉声吩咐:“替朕更衣,把外面所有的人都召进来。”
懿阳宫东侧的一所偏殿,朱红宫墙隔扇,金色殿顶,不过御前禁军侍立在偏殿宫廊之下,体贴给留下足够的隐私距离。
偏殿内外,侍立的是高阶提辖司掌队和宦营掌军的朱郢李仲亨等人。
梁恩那边倒算照应得宜,张新送来都是上好的起居用品,但那些都不是裴玄素所喜欢的,鎏金鹤嘴小香鼎里面燃烧的是裴玄素极厌恶的龙涎香。
但这些都是不重要的。
这个陌生奢华的环境,神熙女帝的起居理政重地,他一直在安静等着。
裴玄素早已今非昔比,尤其是在禁军稀少集中都在两宫腹心的情况下,他消息非常灵通,裴玄素早就知道神熙女帝醒了,也知道神熙女帝先后召见了简从应颜征的心腹禁军指挥使,以及寇承嗣寇勋德,以及一众三省心腹高官。
他靠坐在石青色龙纹椅搭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无声等待的。
朱郢唐盛几个没他这么好的不动声色的功夫,人侍立着,心脏狂跳,紧张到了极点,不时转眼珠子往门口和窗外的宫廊瞄着。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快走脚步声。
宫内不允许奔跑,只能快走,宦官特有的尖头硬底窄靴落地的脚步声比寻常的官将要更响一些,还有熟悉的步伐节奏,所以朱郢和唐盛几个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是韩勃的脚步声!
外面守门的侯伯升张鸿急忙把殿门推开,“咿呀”一声!韩勃一冲进来,他说:“哥!陛下传召。”
“太初宫外面的所有朝臣和武将,能来的,全部。”
那当然也包括了如今暂执掌金令代天子行事的裴玄素的。
在场所有人都是有品阶的,他们也是。
冯维和贾平等人进出没那么方便,他们除了少部分人外面守殿以外,剩下的都在内殿替裴玄素处理密报。裴玄素人在宫内,才刚刚缓下来,他们还在里面处理碎纸砚台等物,闻言立即冲了出来。
韩勃呼吸很急促,冯维等人不方便,裴玄素这一天多做的事情都是他和赵怀义亲自出去传递的。
他们很清楚,到了最后揭盅的时刻了。
韩勃心脏咄咄狂跳,感觉快跳出胸腔了,饶是他,也紧张地出了一后脊热汗,里面的衣服已经被黏腻热汗湿透了。
裴玄素早就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张开眼睛,他迅速站起来,这一刻,眉目沉凝而锋锐,他深深吐纳,抬脚快步往外走。
出去之前,裴玄素顿了一下,他叮嘱一句:“赵青马上会召人,去看看星星回来没有。没有让她赶紧回来。稍候,让她不要跪太前。”
衣料和铠甲摩挲,在紧绷而安静的殿内都尤其清晰,裴玄素站在朱红的门槛后,话罢,立即抬脚出去。
韩勃:“妹妹已经回来了,不过她不方便过来这边,在后面。就是有些伤,不过是亲上。我这就去给她说一声。”
韩勃踩着风火轮般急忙掉头去了。
两边人一出偏殿门口分开,裴玄素率朱郢唐盛往前面的懿阳宫方向快步而去,冯维贾平等级不够,焦急留在原位。
裴玄素走了一段,就遇上了窦世安,窦世安的羽林卫就值守在太初大广场,一抬脚就上来了。
窦世安急忙快走两步跟上他,两人快步往懿阳宫方向走,低声讨论两句,闭嘴快速下了台阶,又重新登上懿阳宫的须弥座。
……
外面的人很多。
事发到了今日,满朝文武不拘中高低阶的,都已经全部回到东都之内。
这等情况下,没人待在家里。
实在的品阶低和不敢凑上前的,都待在外朝的衙门里,但无人有心办公,都在张头等着外面的消息。
太初宫和圣山海的朝臣,则各自在两仪宫和太初宫。
没错,东宫距离太初宫有点太近了,明太子折返皇宫之后,直接带着他的三千禁军和亲信文武去了两仪宫。
——昔日两仪宫皇帝仅存的心腹宫人闻讯,已经提前一步匆匆带着小公主和秦王世子往太初宫那边避去了。
至于太初宫这边从大到小的文臣武将,都在太初大广场两侧的偏殿内等着消息,有心急的,嘴角甚至已经长了一溜的燎泡。
大家都很焦急啊。
神熙女帝再度重伤,千万要撑住啊!但他们隐隐也有所觉,这次圣躬恐怕不妙了。
这样他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得简直不行,但凡有点身份的,都已经去寻顶阶的如掌令的裴少师、寇承嗣窦世安等人去探问过,但问不出什么来。
甚至连真正的中立派们都来了,甚至张陵鉴都命长子日夜在这边守着。
无他,神熙女帝的状态实在太关键了,不管是撑不住……驾崩,抑或清醒后下废太子的圣旨,对现今这个局面而言,都山崩一般的效果。
他们等了一天多的时间,终于等到了传召的消息!对于太初宫一党而言是大好消息,对于中立派而言则是紧张的消息。
当然,太初宫这边的文武臣将,这个喜悦的情绪维持了没多久,很快就变得紧绷起来了。
他们很快发现,神熙女帝只是清醒,她伤势显然并未有起色。
并且随着圣旨和皇帝口谕颁下,他们马上就意识到,皇帝陛下要好不起来了!
但他们还来不及紧张惶恐,很快就知道,神熙女帝已经为他们择了两个党魁,一个正,一个副。
偌大的皇宫之内,风呼啸刮过,凛风吹开的积云,天际隐隐泛出白亮,禁军林立甲胄染血痕迹,红墙金瓦的皇宫巍峨耸立,手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天子威仪赫赫如昔。
太初宫大广场两侧偏殿的文臣武将焦急已久,一得神熙女帝传召口谕,几乎是急切地往太初大殿后面的懿阳宫而去,甚至连赶到引路的大小太监前面去了。
登上了九十九级的汉白玉天阶,站在宽阔的朱红隔扇墙和巨柱和水磨汉白玉的宫廊上,他们才匆匆整理衣饰冠帽,低头鱼贯而入。
不少像吴柏、唐甄、宋明运等等文武重臣,跪下已急切喊道:“陛下!陛下——”
神熙女帝一生要强,她已经换了一身整洁的明黄寝衣,头发也梳着整整齐齐的,脸色苍白如纸,很虚弱的状态依靠在朱红引枕上,但神志很清醒。
她不拘言笑,和平时一样的严肃模样,微微冲吴柏等人点了点头。
吴柏等人声音渐渐平息了,大家纷纷跪在龙榻之前。
跪在最前面的是一身宦营甲胄身披蟒纹黑披风的裴玄素,右边则是鄂国公寇承嗣。
偌大的懿阳宫之内,满满当当跪满了人,从龙榻前的大鼎位置,一路跪倒外殿,外殿殿门大敞,一直跪到外面的宫廊上。
人很多,但雅雀无声。
大家都意识到了什么,一阵短暂的骚动后,都在面露焦急在等待着。
神熙女帝抬了抬下巴,侍立在龙榻一侧的梁恩上前一步,宣读圣旨。
——梁恩身侧的高案上,一共放了三卷明黄的圣旨。吴柏宋明运等人已经站起来了,站到圣旨一侧。三省内神熙女帝的心腹阁臣和平章政事都站起来了,一共九人,站成一排,方才这些圣旨是他们拟写,并直接在懿阳宫内走了三省程序的。
殿内殿外群臣将,嗅着殿内淡淡的血腥味和浓郁的辛涩药味,连馥郁的龙涎香息都压不下去,他们都紧张着,伏身聆听圣旨。
外殿和宫廊看不见内殿场景的,听到“有旨——”这一梁恩熟悉的尖细唱声,都全部安静了下来。
殿内殿外,落针可闻,梁恩宦官特有的尖细声音异常地清晰。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自古创业维艰,殊多不易之事,朕忆往昔,烽火连天,海内沸腾,全赖将士用命,与诸卿共克时困,方有今日之国基,一统四海之朝也。然天不假年,朕躬违和,恐将不豫,皇太子虽颇有才能,然体弱多病,不能长久,朕心甚忧。
再思国之大计,非但须有君王在朝,更要能臣辅弼。朕观国朝内外,人才济济,而少师裴玄素,德才兼备,能力卓绝,忠心耿耿,屡建奇功,实乃社稷之栋梁,国家之干城。
朕恐皇太子之后,继位之君无能矣,故特加封裴玄素,今后,代朕行辅弼监督之事,摄掌朝纲。
自即日起,裴玄素持首辅、平章政事金印,代持虎符,辅助皇太子及继任之君,凡军国之大事,皆须与裴卿共商决之。望裴卿不负朕望,恪尽职守,统帅群臣,辅弼帝王。
朕知此举非常小可,然为国为民,必得此行。朕深信,有裴卿在朝,必能安邦定国,辅皇太子及其后继君王,继往开来。布告天下,咸使听闻,钦此!”
梁恩声音的穿透力非常之前,一口气不歇读完,加上一句:“陛下口谕,此旨即日起行。若朕驾崩,若伤厥长达三日,宣告天下。”
梁恩唰一声阖上这份圣旨,递给身边的王新,立即宣读第二封。
第二封,是重重加封裴玄素的。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承天命,夙兴夜寐,以图国家之昌盛,百姓之安康。然岁月不居,圣躬违和,朕忧皇太子体羸多病,后继之君无能也,特敕少师裴玄素辅政掌朝之权。
为江山之固,群臣温安,君王无后顾之忧,即日起,加封裴玄素为太师、太保,兼武英殿内阁首辅、中书省平章政事之首,并授吏部尚书、中军都督府右都督之职,晋超品齐国公。代掌十三右虎符,摄政掌朝,辅弼帝王。
赐十色朱蟒过肩罗,赐宅,赐币,赐半幅銮驾,赐帑金,赐金钮玉印。
布告天下,咸使听闻,钦此!
国朝之中,已经有太师张陵鉴了,但并无条文只能加封一个,神熙女帝手腕异常强硬,开前人先河,当代同时加封两名太师。
裴玄素同时加封太师、太保,天下第一人。
前武英殿内阁首辅,门阀文氏家主文仲寅因为站队圣山海的原因,被神熙女帝撸下去了,目前首辅空悬;中书省的平章政事无定员,一般都是十来个,但第一次帝皇旨意分出首位赐金印。
吏部尚书,天下官员委任升降的核心职能衙门之首脑;中军都督府也是,左右前后中五军府,总理军务,各设左右都督,其中右更上,裴玄素占了一个。
军、政,神熙女帝都给予了最高的实权名职,不管面子里子都齐备。
齐国公原来是一品,现在加晋为超品。
然后,更重要的是!
王新自龙榻一侧的大案上,捧起了一个很大的楠木红丝绒托盘,上面有一十三枚右半的飞虎形兵符。
前面裴玄素给沈星解释的时候说过了,天下兵马分十三道兵符,出兵需要圣旨加完整的虎符。这十三道黑色纹路众多的玄铁飞虎形兵符,即太.祖皇帝亲自主持铸造,一剖为二,左半存兵部,右半乃帝皇亲掌的大燕虎符。
另外,王新身侧还有一个叫魏敏的太初宫副总管太监,也小心从大案上捧起另一个托盘,其上三摞名册,左边一摞石青封面十几本颇多,中间一摞只有两本是红绫封面的,右侧一摞则是只有一本薄薄的蓝色封面。三者前面还有七八块大小的铜制令牌和印鉴。
这三者很多不知道是什么,但也有秒懂的,这是神熙女帝暗地里的东西。
没错,这三者分别是,梅花内卫的详细人员名册;监察司女官的名册;最后一个,是神熙女帝身边的帝皇暗卫名册。
那些铜牌,神熙女帝一直手持的令牌的秘印。
神熙女帝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她将明暗的一切全部都交给裴玄素。
当然,除寇氏以外。
寇氏没法交,寇承嗣也不可能干,寇氏本身也是一个庞然大物。多年在神熙朝不断茁壮,神熙女帝将两者强行切割之后,寇氏大概能占太初宫的三分之一左右的势力,非常厉害的。
所以在神熙女帝计划中,裴玄素和寇承嗣都摄朝掌政,一正一副。
至于后续寇承嗣混成怎么样,空白圣旨她已经给了,她也没后眼再看了,不管也管不了了。
梁恩马上打开了第三道圣旨,正是加封寇承嗣,不过要简洁一些,因为寇氏本身就深值朝野。太傅、太保;武英殿内阁次辅、平章政事、右军右都督,另外还有种种加封赏赐,不过吏部尚书这些寇承嗣就不需要了,虎符梅花内卫也不给他。不过令他一并摄政掌朝。
除了寇氏之外,神熙女帝把一切军政明暗势力都转交给裴玄素。
在梁恩宣读第一道明黄圣旨伊始,读到他的名字,裴玄素绷紧的心一松,他知道稳了。
果然一切如他谋算。
但知道归知道,在这个明黄朱红满目皇威的偌大天子殿宇,在承前启后的这一刻,他筹谋多时,终于触及了他想要的东西,即将登上这个高高在上的殿堂代表的权位着这一刻。随着梁恩一字一句,清晰的宣读,他的心依然不可抑制地咄咄重跳起来,浑身血液往头上冲。
虽然他表面一点都看不出来,但内心的情绪,排山倒海,呼啸一般。
终于,梁恩把三道圣旨全部宣读完毕了。
该接旨了!
裴玄素面色一如既往沉稳,寇承嗣就有些强颜欢笑了,两人俯身跪拜:“臣,谨遵圣谕!”
接着抬起身,将双手举起来,裴玄素先接了两道明黄圣旨,严峻郑重的姿态,将那第一道丝绸飞龙的夺目色泽的圣旨接过来,然后递到身后,陈英顺韩勃急忙膝行上前,帮着捧过。
然后是第二道。
在然后,是十三块玄黑金纹飞虎的大燕兵符。
裴玄素举起手,连托盘一并接过。
陈英顺韩勃已经分别捧着圣旨,跪在裴玄素右侧身后的窦世安忙膝行上前,帮忙把托盘接过来。
最后,是那一托盘的不知名名册和同牌印鉴。
裴玄素瞥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了。
跪在内殿右侧的赵青带着监察司一众女官,她一眼就把监察司名册认出来了,和严婕玉几人对视一眼,个个心情复杂,但赵青急忙看回神熙女帝。
可神熙女帝这会儿还没有空闲见她心爱的外孙女,等裴玄寇承嗣一一接旨和接过一切东西之后。
神熙女帝开口了,她声音比平时虚弱不少,但依然沉肃威稳极了,她让裴玄素和寇承嗣站起来,并招手让裴玄素站过来一些,就站在龙榻一侧,神熙女帝环视殿内殿内,沉声:“自即日起,裴卿将代朕行事,诸卿可以他为首!寇承嗣辅掌。”
“好了,都退下罢。”
神熙女帝将所有人屏退,独留下裴玄素。
众臣将齐声领旨,之后鱼贯而出,退出了懿阳宫。后续怎么讨论,神熙女帝也不理了。
偌大的懿阳宫之内,一下子就清空了。
裴玄素跪在龙榻之前,恭谨沉肃的模样,神熙女帝冷冷瞥了他的发顶和侧脸一眼,这阉人野心不臣,不过现在她也不作理会了。
梁恩小心翼翼端来晾好的汤药,神熙女帝一饮而尽,她冷冷道:“安陆王楚淳风乃太.祖皇帝之九皇子,皇太子之后,你务必要阻止此人登基!”
“过后,可在寇氏挑选年幼族子,登基继位。”
和裴玄素这人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已经没有必要了,神熙女帝单刀直入,把九皇子的事说了。
楚淳风年轻体健,人又颇有才敢贤名,裴玄素为了自己,也会和明太子剧斗,不会为楚淳风成功登基的。
神熙女帝也不说辅助寇承嗣之类的废话。
她简明扼要,若到了那一天,就从寇氏挑选皇嗣,反正绝对不能让皇位回到楚氏宗室!
神熙女帝恨毒了太.祖皇帝,她可以容忍明太子,那是因为他是自己问心有愧的亲生儿子,唯一可以例外的。
但所有的楚氏族人,全部都不可以!
“听见了吗?”
裴玄素恭谨聆听,肃容:“臣领旨!”
“出去吧。”
神熙女帝本来想说滚吧,但思及如今委以重任,她最终淡淡说了出去。
裴玄素心里明白的很,若非这个关头,神熙女帝下一步该设法杀他了,心存厌恶那是必然的。
城外很多东西,也是他故意露出来的。
当然,他也并未对神熙女帝有什么好感就是了。今日这个局面,裴玄素废了多少心思,才最终推波助澜成功的。
他垂下眼睑,恭敬告退,起身,倒退出内殿,起身出去了。
一步踏出懿阳宫的朱红殿门,风很大,呼呼吹动的他甲胄之下的里衣下摆,守门的小太监立即把他进殿前脱下的绣金黑披风捧归来了。
这些圣旨和虎符等物一下,效果立竿见影,连懿阳宫的小太监都恭敬了很多。
小太监慇勤抖开玄黑披风,大风猎猎,金线在天光中粼粼闪动,小太监轻手轻脚给颀长的他披上了黑披风,裴玄素随手接过领扣,把扣子扣上,转身快步而去。
他也没有动,回到偏殿之内,两个大托盘上的名册虎符和两道圣旨,冠服官印都已经全部送来了。
裴玄素随手给了赏赐,他伸手,垂眸,将那只疤痕斑驳的手放在其中一道明黄的圣旨上。
殿内的长明烛只点燃了一般,半昏半明间,他的掌心下丝滑的云锦和丝绸触感,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按捺下胸臆间翻滚的心绪。
他心道,不急,还差一点,神熙女帝还坐着呢。
第128章
秋风呼呼掠过巍峨的宫城,阴天微凉,染上一丝黄色寂寥萧瑟。
雨水悄然褪却,偌大的汉白玉广场和红墙金瓦的罅隙都渐渐干透,崭露出平日的色泽。
裴玄素倒是按捺着不急,可神熙女帝精力不济,很多事宜,他并不主动,倒女帝下令,已经找他开始接手了。
譬如梅花内卫的王德裕,譬如十三道虎符对应的天下十三道兵府,属于神熙女帝明里暗里的多年发展出来的心腹亲信将领,等等。
甚至如今太初宫的一应重要政务和对外事宜,都已经由他和寇承嗣去接手或处理了。
宣旨当时,虽圣山海的朝臣勋贵都不在,但东宫肯定有细作在太初宫阵营中往那边通风报讯的,两仪宫很快就得悉了详细的消息了。
当天,两仪宫那边的朝臣呼啦啦往太初宫来,打头的正是司马南李如松等须发皆白的老资格开国功勋,吵着要给神熙女帝请安。
——请安是假,神熙女帝既清醒,亲眼看一看她究竟伤到一个什么程度好心里有数才是真。
太初大殿下喧声一起,前面的羽林卫立即来请裴玄素出面去出来。
当然,寇承嗣也很快脸色沉沉过来了。
郑必臻、吴柏、房载舟和吴柏等等太初宫的武英殿内阁阁臣和三省的平章政事黄郎政事,一直都待在武英殿内阁、政事堂又或者外朝。
包括大理寺卿虞荣和刑部尚书石涛等等六部的主次要高官们,都全部待在衙门,这关头可没人敢回家。
闻讯先后飞速赶至,和李如松等人推搡当中。
还有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金吾卫指挥使简从应、果毅营指挥使颜征等等;一直守在太初宫这边的同样是开国功勋的襄阳侯唐冲荣安侯李继谦等人,都先后冲出来。
明太子这人手段太过狠戾了,可以预料,假若圣山海彻底获胜,太初宫这边阵营的大大小小人物,不管和明太子有没有旧怨的,都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抄家死人甚至族灭都不在话下。
神熙女帝圣旨一下,给他们名正言顺点了一个党魁,高举摄政掌朝的圣旨大旗,几乎是没有悬念,整个太初宫不管是三省六部还是五军都督府抑或其他,所有的从上到下,除了寇氏党羽以外,立即以裴玄素为中心,紧紧归附在他的身后,团结在一起,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正如此刻,裴玄素在莲花台基顶端站了一会儿,身后站了简从应和殷厚渠的父亲左军右都督殷继开等人,正在低声和他说东宫的人突然浩浩荡荡出现的详情。
底下己方文官居多,李如松等开国老功勋,普通羽林卫军士和小将忌惮又仇视,已经有人拔刀了,但又顾忌着没刺上去。推搡己方吃亏了,窦世安和暴脾气的颜征怒骂一声,立即带着七八个禁军将领从裴玄素身后冲下去了。
裴玄素在须弥台上看了一会儿,在带着一群人呼啦啦下去。
后续陆续有官将从外朝飞跑赶过来,要么加入推搡混战,要么簇拥在裴玄素的两边。
寇承嗣带着寇勋德及平章政事冯景垣工部尚书陈盼等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着一幕,寇氏的臣将也立马簇拥过来,但裴玄素站在中心的位置,寇承嗣只能站到一边,后者脸色不禁沉了沉。
——自从圣旨下来后,寇承嗣脸色就没好看过。
裴玄素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冷冷道:“好大的胆子,陛下并未宣召,谁敢擅闯?!”
微微尖细阴柔,华丽的声线,一声冷喝,在场的所有武将和配刀军士立即“唰唰唰”拔出兵刃,冷冷对着李如松等数十名圣山海臣将。
连寇承嗣那边的,慢了一拍,也神色凛冽抽出刀剑,对着李如松等人。
李如松和司马南不禁抬头望了一眼这个艳丽得过分的青年阉宦,对方神色冷冷,居高临下,被一众文臣武将所簇拥,玄黑描金披风上粼粼的金纹沉着他微见几分苍白阴柔的俊美面庞,高大颀长,眉目凌然,威势摄人,俨然是太初宫众臣将之首。
连寇承嗣这人都只能站到偏位上去了。
果真了不得啊。
但李如松和司马南南征北战到今日,却是一点不怕的,两人冷哼一声,把持刀对着他们的窦世安等青年将领以及襄阳侯唐冲荣等人一推,往前跨了一步,厉喝:“老子今天就非得见到皇帝不可,焉知不是你这阉狗趁机封锁消息,怠慢皇帝伤情?!”
裴玄素都被这些人的厚颜给气笑了,皇帝的伤,可是拜他们所赐啊,他们可是有一份功劳的啊!
裴玄素眉目一厉,正要下令再擅闯者格杀勿论,伤他一个两个给点颜色这两个老东西看看的时候,梁恩匆匆跑下来传神熙女帝口谕了。
“陛下有召,召履国公平章政事司马南、戚国公右军左都督兼武卫大将军李如松。”
梁恩冷冷道:“二位,且随咱家来罢。”
裴玄素瞥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但并未说什么,神熙女帝既决意传位明太子,她就不会真杀了司马南等人。
但要说神熙女帝会对这些人冰释前嫌,也绝对不可能。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明太子,能勾起神熙女帝的愧悔之心。
思及此,裴玄素心里冷冷一声阴嗤。
果然,神熙女帝把司马南和李如松两个老东西召进去之后,女帝是见到了,面无血色,室内淡淡的血腥味和浓郁的辛涩药味。
但神熙女帝一个茶壶砸过来,“乒彭”一声,碎瓷飞溅,司马南的额头见了红,两人一身的热水茶叶,狼狈不堪。
神熙女帝虚弱但冷冷:“看到了吗?滚下去——”
司马南和李如松再横,在皇帝和昔日主母面前也横不起来,老脸紧紧板着,低头跪安,退了出去。
一出懿阳宫殿门,李如松和司马南立即对视一眼,神熙女帝状态,确实很差,但好像又没有想像中的那个差,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两人都没说话,立即急匆匆回去了。
神熙女帝靠坐在殿内龙榻,这两人一出去,她立即捂住腹部紧紧皱眉,脱力靠在引枕上,冷汗霎时浸透了明黄寝衣。
她又愤又怒,更加剧痛,梁恩等人急忙冲上去,“陛下!陛下——”
一阵兵荒马乱。
……
时间回溯到司马南和李如松来之前,刚刚得讯不久,东皇宫,两仪宫内。
随着神熙女帝的圣旨,和明面上没有痛斥和废太子。
剑拔弩张的局势其实是变得稍微缓和了一些的,因为神熙女帝显然沉默了,她自省了,她要传位给明太子的。
但是,她知道了九皇子。
所以神熙女帝迅速将太初宫势力一拢,除寇氏以外,全部交给她精挑细选出来的裴玄素,而太初宫文臣武将立即紧紧团结在后者身后,甚至比以前还要紧密。
因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切身的危机。
两宫对垒的局面没变,但有可能止兵戈。
如果神熙女帝很快驾崩,明太子顺利登基,那么理论上城外的大军就该退去,禁军也该重返东都了。
神熙女帝不追究玉山行宫的政变兵谏,这件事就可以当没发生过。
反正,现在的局面,不管将来如何变化,随着神熙女帝的清醒而没有下旨废太子,虽两宫对垒没变,但整个东都拉紧得快断弦般的氛围确实立时松了一些。
不少躲在衙门的小官员都松了一口气,又继续紧张观望。
只不过,明太子并没有多高兴。
第一个,楚淳风的身份终究被扒出来了让他不虞;再有极其重要的一个,这件事直接让裴玄素彻底上位了,登上的权力的巅峰接掌太初宫过半数的势力,真正结成了心腹大患。
裴玄素这个人,上去之后,手握重权,绝对的心腹巨患啊!
两者叠加,让明太子脸色顷刻阴沉如雨。
当然,他更阴沉的的还有神熙女帝没下废太子圣旨。
非常矛盾。
圣山海立场上,连明太子的自上往下,没有一个人希望这道废太子诏书出来的,因为那是最糟糕的局面。
可明太子作为当事人,他和别的亲信心腹直接大松一口气不一样,因为神熙女帝不废太子,密旨传位给他,那就意味着神熙女帝后悔自己当初所为,原谅他,补偿他。
偏偏就是这轻飘飘的后悔、原谅、补偿,让明太子简直难受到极点!
他恨不得把所见的一切连同自己都撕成碎片的那么憋屈和难受!!
谁要她的原谅后悔和补偿!!狗屁,去他全家的!都去死——
他要抢,要夺,要撕破一切登上帝位,而不是这个所为的后悔原谅!!
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任何一个!!
消息传回的时候,明太子与诸心腹亲信共坐一堂,秦岑司马南李如松等人面露松色,说着说着,已经在低声讨论,该如何三请三让了——皇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但要么皇帝旨意继位,要么三请三让,总不能直不楞登自己上去,要走个流程。
待神熙女帝的三道圣旨昭告天下之后,裴玄素有摄政掌朝之名,新出炉的满朝最大最贵权臣,理论上该他率领群臣来请的。
但对方肯定不会。
肯定会推三阻四拖延的。
所以还是得尽快登基,如果真到了那份上,他们该怎么做呢?
当然,神熙女帝现在还没死呢,秦岑他们也想着明太子可能多少会心情复杂,毕竟是母子俩,就没多说这个,只商量着必须看看神熙女帝的状况,请示明太子之后,领命匆匆往太初宫请见去了。
但明太子其实并没有丝毫的心情复杂。
他反而是恶心、憋屈,难受,偏偏又只能接着!现在这局面他是绝对不可能冲出去问为什么不废他的?!
明太子旋风般冲回内殿,脸色登时就变了,他有些肺衰,呼吸又急又重,脸色因为狂暴的情绪变得铁青,他狠狠地一脚踹在金柱一侧的高几上,花盆和高几“匡当”重重倒下,摔了个稀碎,又疯一样扑过去,把所有见到的东西全部都砸碎。
可能旁人真的无法体会到这种火烧火燎般的癫狂情绪,真的快难受死他了——
内殿乒乓哗啦,明太子的厉喊,楚淳风送了司马南等人,立即掉头折返的,他走到一半听到声音,急得跑起来了,冲进内殿,“哥,哥!四哥——”
楚淳风急忙从后面抱着明太子,紧紧箍着他,这时候明太子力大惊人,连他都被拖着走。楚淳风也不敢强用力,跟着被拖了一阵子,才慢慢拽着明太子,把他硬按在罗汉榻上。
楚淳风急切半跪下,依然不敢松开,看见明太子这样他快难受死了,但楚淳风很了解他明太子,他知道现在说别的都没用有的,看着明太子铁青又涨红脸色骇人的一张脸,他急得不行,劝说:“四哥,四哥,您别生气!别生气!等登上帝位就好,就好了。”
“等登上了帝位,把太初宫的残留势力解决了,到时候还不是您说了算?”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你想怎么改怎么写都行。”
历史总是胜利者书写的,到时候想怎么写,就一句话的事。
别的不说,前两仪宫皇帝,不直接被神熙女帝抹了起居注吗?
他们当代人还知道,往后,谁还知道有个两仪宫皇帝,不就是谋逆罪王吗?神熙女帝还宏量宽恕了几个孩子呢。
这话说得很对。
明太子紧绷的身体终于停顿下来了,内殿长明烛点得不多,半昏半明的,他深呼吸,哑声:“你说得对。”
他其实有些脱力了,靠在罗汉榻上缓了一阵,才坐直一点。
楚淳风情急之下,箍着他直接跪在碎瓷上面的,明太子瞥一眼,直接伸手把弟弟拉起来了,“起来,去上点药。”
楚淳风膝盖被扎破了一点,里绸裤见血,但他不在意,“我等会去。”
他拉过引枕,小心扶着明太子让其依靠在上面歇着。楚淳风和刚才惊慌失措的虞清郑安对视一眼,三人都松了口气,楚淳风低声吩咐:“去端午膳来。早膳四哥没怎么吃,要克化的,还要壶温牛乳。”
虞清和郑安一个叫人轻手轻脚收拾,一个飞跑出去了,很快把午膳端进来。
明太子并不在意吃的,他毕生的心神和精力都在复仇和讨回公道上面,吃食并不挑剔,他身体不好,吃得也清淡简单,也就三四碟子的蒸煮菜肴,和一小碗米饭,用食盒温着,楚淳风先给他到了半盏温牛乳,暖和一下胃,开开胃口,不然等下又吃不下什么。
明太子食量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差,楚淳风心里其实焦急的。
他已经快没了妻子,他无论如何,都想四哥能能够再活长一些,好好活着。
楚淳风种种心念别人不知,他倒了半盏温热牛乳,也就两口的量,递给明太子。
明太子低头看了眼,一饮而尽了。
明太子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情绪宣泄过来,他倚在朱红引枕上,开始思虑正事了。
他脸色沉沉,确实没错,还是先登基再说!
明太子大致神熙女帝伤势,他心知,神熙女帝大约是撑不了多少时候的了。
那么,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先顺利登基。
裴玄素和太初宫势力,登基后,定下名分大义,总有大把的法子收拾的。
……
明太子能想到的,裴玄素当然也能。
神熙女帝清醒了三四个时辰之后,之后陆续在这两天内醒过几次。
第二天下午,她开始昏沉,之醒了大概一刻钟最后,被震伤的胸背疼痛加剧,到底压不下了,突然喷出一口血,染红了明黄色的帐帷和锦被,直接栽倒,重度昏迷过去了。
神熙女帝昏迷不醒之后,整个御医太医队伍就落入了裴玄素和寇承嗣之后,第一次救治无果,李仲亨等御医直接吓得跪倒在地上,裴玄素和寇承嗣立即一直等候在外偏殿角房的老刘等军医以及寇家医士都匆匆召进来了。
同时,裴玄素下令加强巡守,太初宫内外戒严,十二宦营和窦世安的羽林卫直接进了懿阳宫内外腹心,寇承嗣也不甘示弱,早早挑出来的南衙禁军也进驻了。
也算泾渭分明。
偌大的懿阳宫内外殿,长明烛火全部点燃,内外明亮一片,老刘带着一群宦医御医和寇氏医士忙碌了一番,他医术高超,很快就占据了主导的位置,一直到了申氏,终于将神熙女帝的状态勉强重新稳定下来。
大家都一后脊的汗,有累的紧张的,也有怕的,李御医等一旦治死了神熙女帝,他们全部怕都保不住小命的。
老刘和他们不一样,老刘已经换上了御医服饰了,看起来一点都不扎眼,他快步走到槛窗前裴玄素的身边,禀道:“督主,和先前判断的一样。”
“陛下情况很不好。但属下有个秘方,服下去封闭七窍,但能保住一口气。”
老刘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大概能保持昏迷长达三月以上,但如活死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老刘提高声音:“陛下情况很危殆,如用重药,或能坚持下去,但后续唯恐都会昏迷不醒了。请督主定夺。”
裴玄素缓缓踱步,行至龙榻前,寇承嗣也在另一边听寇氏医士禀告,其他人都束手无策,刚才老刘已经把最后一句话和他们都讨论过了。
裴玄素站在龙榻前,连梁恩都不得不让开了,神熙女帝昏迷垂死,整个太初宫的宫人太监霎时就没了着落。
在已经明确得到圣旨代掌朝政和一切事宜的裴太师和寇太保面前,他们都已经沉默和退让了。
裴玄素精心挑选的太监和宫人,甚至已经大量进去懿阳宫内当差了。寇承嗣也是。
权势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直接。
裴玄素踏上脚踏,站在龙床前,居高临下冷眼审视深陷衾枕的神熙女帝,后者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双目紧紧闭阖。
原来,她很瘦,颧骨凸显,眼角有皱纹,法令纹不浅,白发也不少,原来是个瘦削中老年妇人的样子。
可惜,他义父就这么轻而易举被赐死了。
整个东西提辖司和宦营也因为她一念之间,如履薄冰,可生可死。
不过,这个女人终究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裴玄素心里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出了外殿。
寇承嗣后脚也来到龙床前,他看神熙女帝,又冷冷暼裴玄素侧面,后者转身出去,他暗哼一声,也跟着出去了。
裴玄素在偌大外殿慢慢踱步往外走,等寇承嗣走到他身边,挥退了所有的宫人太监,他站定,寇承嗣也站住了。
裴玄素眺望朱红门槛之外,慢慢转动了几下玉扳指,他没看寇承嗣,但他知道对方在听。
“陛下需坚强一些啊。”裴玄素淡淡地道。
他怎么可能让明太子登基呢?
他绝对不可能让明太子登基的!
什么三请三让,说早了,只要神熙女帝不死,再名正言顺的皇太子都不可能登基。
裴玄素道:“我拟用重药,寇兄以为如何?”
寇承嗣沉默了一下,他听明白了所谓重要是什么意思,就是所有生机用来掉一口气,做个活死人。
寇承嗣思及神熙女帝,有一瞬面色胀红,呼呼的秋风自大敞的殿门灌进来,他僵立沉默片刻,垂了垂眼睑:“那就按裴兄说的做,我也同意。”
寇承嗣大约有几分坐立不安,待不下去,他说完顿了一下,快步走了。
裴玄素不禁勾唇,毫无笑意,冷哼一声。
神熙女帝对他不说,但对寇家,对寇承嗣这个侄儿可没话说的。
寇承嗣这块不大如意的塘泥,神熙女帝多年来也一再教导,苦心想将他糊上墙。
如果裴玄素猜测无误,神熙女帝大约也给寇承嗣和寇氏留了些保命底牌的。
不过,寇承嗣能力不怎么样,但心够大,他大约觉得姑母亏待了他,满心不忿呢。
裴玄素冷笑一声,心里就一个字,该!
但也不妨碍他不屑寇承嗣这个人。
寇承嗣大约也觉有些待不下去,暂时走了,裴玄素直接转身,把老刘喊过来,他肃容,一本正经吩咐:“陛下性命为要,当然要用尽一切办法!”
“用重药。”
“是!”
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也不知道,老刘心领神会,应了一声,快速掉头,开药方亲自熬药去了。
……
风很大,太初宫三大主宫的须弥台基太高,呼啸风声特别大,有俯瞰一切的恢宏气势。
裴玄素也没留在懿阳宫殿内,他一步踏出朱红门槛,风猎猎扬起他的鬓边碎发和甲胄下的衣摆,玄黑绣金的披风猎猎而飞。
神熙女帝终于进入他最理想的状态了,会昏迷长达至少数个月。
而寇承嗣,他并不怎么放在眼内。
多久了?
简直度日如年啊!
裴玄素接了圣旨之后也凝神屏息了两天,在今日此事才算终于砸实尘埃落定了。
他在太初殿懿阳宫进出自如,手里握着太初宫大半的势力,他既然拿了,他就百分百能握住。
太长太长的时间了,漫长得那些血海深仇一直在啃噬他的心,已经血肉模糊变得钝钝锥骨痛楚了。
他终于登上了国朝权力巅峰的舞台了。
今时今日,裴玄素就算和明太子抗衡也不逊半分,甚至还要占据一些上风了。
所以寇承嗣情绪复杂,他平静沉着的表面下,亦是血脉贲张心潮澎湃。
呼呼的秋风刮过,太阳露头了,粼粼金光折射刺目但痛快!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他霍地转身,快步沿着长长的宫廊往回走
他的目的地是他暂居的偏殿。
那里已经鸟枪换炮了,都是他的人,并且沈星就在那!
他突然很想很想见到沈星,想和她一起分享此刻滂湃的情绪。
……
裴玄素快步往回走,当然,他的脑子也没有闲下来。
距离神熙女帝伤重第一次清醒,已经过去了两天半。
裴玄素这人非常聪敏,他猜测,神熙女帝会不会给明太子留了继位密旨呢?
虽然神熙女帝一时半会醒不来,但这份圣旨若存在,他必须拿到手。
不过梁恩倒也忠心,专心带着人照顾神熙女帝,其他的都说不知道。
但裴玄素心念转了一圈,立马就想到了梁默笙。
他低声吩咐陈英顺和梁彻启用多个人,“盯紧梁默笙,看他最近有什么动静。这个人,很可能已经骑墙了,务必小心在意。”
“他手里可能会有传位密旨。”
陈英顺梁彻韩勃等人急急跟着裴玄素身后,闻言心中一紧,陈英顺梁彻是老人,立即秒懂,斟酌着应声,匆匆掉头离去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抵达偏殿殿门外,裴玄素站定,陈英顺梁彻两人领命。
沈星闻声匆匆从殿内跑出来,她忍不住说:“我二姐夫手里应该有能用上的人。”
陈同鉴暴露梅花内卫身份之前,另一职,司礼监秉笔,梁默笙的左右手。他在宫中长大的,经营不浅,曾经和沈星说过,他宫里还有些人手,要是有需要用就告诉他。
裴玄素立即瞥了她一眼,沈星身上脸上有些细细碎碎的伤口,但父女重逢,他这边又顺利,她终于露出几分喜悦轻松之色。
裴玄素点点头,侧头吩咐韩勃一声,让他立即传讯冯维,让现在在宫外的冯维马上去找沈云卿陈同鉴夫妻。
沈星听他疾声吩咐,她就退回去了。
等他说完再进来。
但裴玄素说得很快,她刚进来入了内殿,往洗手的脸盘架铜盆兑了热水好让他洗个手脸,他就“匡当”一声推门进来了。
裴玄素这门推得又重又急,并且霍地反手将殿门给掩上了。
他情绪汹涌滂湃,欲念来得又重又快,历经无数惊涛骇浪,终于一脚重重踏在前方的泥地上。
那种压抑已久,压力太大,渴望希冀太多太重,一朝得偿所愿。
兼且,他和沈星直至今时今日,才终于敢说有了可以期盼的未来了!
在外不能表露,但情绪汹涌,实在来得太急,他急欲宣泄,很想用一些狂肆的动作,却将他心中的情感稍稍宣泄平息。
如今这个偏殿,里外都是裴玄素的人了;他阉人的身份,也已经经过前事盖棺定论;并且这个偏殿,他已经命人和亲自检查过,没有暗道之类的东西。正在他掌控之内。
裴玄素推门骤一眼,半下午的斜阳照在厚厚的窗纱上,室外明亮,室内昏暗,宫里的东西都很大,超大的朱红门槛,朱红隔扇窗和金柱。
沈星正弯腰给他兑水洗手洗脸,蹲下把暖壶放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颈脖,如天鹅颈一样,纤细而美丽,映着窗纱滤进的金色斜阳,柔美而动魄惊心。
柔软他的心,美入他的魂,他始终没有忘记今生今世第一眼那个纤细年少的女孩。
她从一开始,就撼动他的神魂。
只是当时他太过悲恸,以至于自己都没有顾及注意罢了。
沈星听见门响,她连忙放下暖壶,站起身转身。
她刚喊了一声,那个人就冲她快步走来。
她也下意识往他飞奔而去。
两人忙得不可开交,好像很多天都没有私下交谈过,变化太大太大的,但偏偏两人没有一点的生疏。
在人后见到彼此的一刻,下意识就冲对方飞奔而来。
裴玄素呼吸很粗很重,他很激动的,确实,他今天应该情绪滂湃。
他甚至在亲上她的脸颊一刻,就扯下了她的下衣,很快重重地闯了进来。
第129章
朱红色的楹窗,浓赤热烈,斜阳自厚厚的窗纱滤进来,大片大片金色投在内殿隔扇墙至中央的大红团花地毯上,摆设无一不精致奢华,无声吐露着皇家威仪和奢贵。
两人藏在床架子侧的脸盘格子后面,赭色的雕花木板和垂下的床帐遮挡住了他们,两人在激烈地亲吻着,紧紧拥抱在一切,互相摸索彼此。
两人的情绪都很激动。
实际上,这段时间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不被那种紧张到了极点的氛围所夹裹着。
沈星也没停下来过,她进城后神熙女帝成功拔箭之后,匆匆擦洗给自己搽药包扎了伤口之后,她就和二姐他们急忙赶去见她的爹。
两年多的时间,太过动魄惊心,好像过了很多很多年。父女终于重逢,骤见那一刻,两人飞奔跑向对方,沈星好像又变成了小时候的那个女娃娃,在父亲的怀里又哭又笑停不下来。之后,她和二姐二姐夫一起,匆匆把父亲先安置下来。
之后就是和城外的联络,先和岳肇黄恒庆他们,除了明面上的正事之外,还有一件私事,那就是蒋伯伯。
由于疫病衍生的原因,一场战役停下来后,不管局势如何,双方都会低调遣人出去收拾战场的。蒋伯伯不必担心没人收殓,但蒋伯伯去世后,神熙女帝又重伤不起,他们担心有些东西会变得微妙。
沈星一家昔年受蒋绍池暗中关照良多,她黯然难过,担心蒋伯伯受委屈,现在蒋无涯没法出面,她叮嘱岳肇他们要多留意,有什么就飞鸽传书告知她。
之后急忙快马回了皇城,她没法进去太初宫,就掉头往赵青那边报到去了。他那边紧绷沉沉前景未知,她也急切紧张得很,尽自己一切的努力,去设法打探消息。
赵青这边得到的消息是有一些的,她不管他知情了没有,都急忙往他那边送去。
两个人都竭尽了他们的全力。
这会儿,终于有了见面的罅隙,情绪就像奔腾的大海,呼啸而出。
大片大片的朱红楹柱隔扇和地毯,斜阳是淡金色的,室内没有点灯,一半明亮,一半昏暗,他们躲在床帐和脸盆架子后面,就激烈//亲//吻着,缠//绵着,衣裳凌乱,拥抱在一起。
沈星蹙眉,用力搂着他,但她睁开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的下颌和熟悉的面庞,他感受到她的目光,下一瞬就缠吻上来,让她感受到了他的口腔唇齿和大力。
能明显感觉到,裴玄素很激动,但他却不会让她感受到疼痛。
从他紧扣缠//绵用力却始终有一种收敛的禁箍动作里,她能清晰感受到他那种刻骨的爱意。
她蹙眉感受他狂风暴雨一般的动作,如同花枝上剧烈颤颠的栀子花,沈星仰头看着他,看他的下颚,看他隐忍又极乐的近乎狰狞一般的激动表情。
她终于紧紧搂着他,将脸贴上他修了云纹的白绸中衣的锁骨位置,感受他熟悉而炽热的体温,听着耳边“彭彭彭”极度有力的心跳声。
他真的做到了。
前天早上,神熙女帝突然宣召太初宫外的所有文臣武将,她和危娟等女官跟着赵青匆匆赶往懿阳宫去,她跟着赵青等人,就跪在偌大内殿左侧的后方。
厚厚华贵的大红猩猩地毯吸附绝大部分的脚步声,当时整个内殿鸦雀无声,大家都跪着,只听见梁恩尖利高亢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文字带来的信息震撼隆隆轰着所有人的脑海。
沈星心弦震颤,又大喜过望,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重要,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近乎晕眩的状态,一直到宣读到第三道圣旨的时候,她才渐渐缓过来。
——她不在意荣华富贵,但她在意他的夙愿,和他们所有人的生死。
那种心脏四肢百骸都为之战栗的感觉终于渐渐平息之后,她偷偷抬头看前面,辉煌的明黄,女帝肃容斜靠龙榻,梁恩手持圣旨尖声,而一下子闯入她视野中心的,还是她的心上人,那个一身玄黑宦营铠甲着尖头官靴的他。
他头发梳着一丝不苟,银簪紧紧束发,艳丽俊美而摄人沉肃,伏跪最上首的鎏金大铜鼎一侧,姿态标准,颀长遒劲;他起立接旨,一举一动,缓而沉稳,如标枪般无声挺拔。
他真的走出一条新路。
他凭藉着自己的判断和大小接连不断的一路选择、决定,决然走出来了一条和前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更早,更直接,他手持圣旨得女帝亲口当众口谕更理所当然地踏上巅峰。
无一丝可诟病之处。
甚至连寇承嗣也只能忿忿这么憋着。
他就这么闯进来了,闯进了皇权的中枢,登上国朝之巅,为天下几大执掌牛耳者之一。
今时今日,他甚至已经不惧明太子了。
他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甚至在这个太初宫内的偏殿里,他都敢做这种事了,他有足够的把握不被被人发现了。
裴玄素敢做,就肯定心里有数的,沈星原来还有点紧张担心,但转念一想,他什么时候不靠谱过?她就放下心来,承受他狂暴的爱意。
不过到底是在宫里,裴玄素并没有弄多久,翻涌的情绪稍稍下去,他心念一松,停了好一会儿,他才箍着她稍稍松开了。
沈星蹙眉,喘呼未平,察觉他那动静,她急忙睁开一双水盈盈的星眸,她惊慌:“别,……”
可他已经弄了,裴玄素深深呼了一口气,酥/麻的畅意直达天灵盖,他低头亲了她一下,说:“别怕,有了就生下来。”
今时今日,他终于敢说出这一句话了。
这么一小会,汗流浃背,喷涌的情绪平息下来,裴玄素是一种控于指掌的凌肆和一腔由激烈转轻缓的柔情。
他半跪下来,用丝帕给她擦干净那东西,帕子扔进铜盆的温水里,随手搅动了两下湮灭痕迹,再随手拉开一点点的窗户缝隙,瞄了眼,这边宫廊守着的是贾平小队,裴玄素不轻不重敲了两下窗棂,近卫们回头,贾平立即快步走过来,见里面没吭声,贾平会意,佯装不经意走到宫廊外侧的大宫灯下,自己亲自守着这处窗缝。
秋风很大,灌进来,一下子就吹散了那浓郁的味道,裴玄素随手捡了小东西填进窗框顶着,他直接抱起沈星,两人回到床榻上去。
也没想在做什么,事/后/温/存的渴望,两人都很久没有这般偎依紧贴了,裴玄素也没急着整理彼此衣襟,一时都舍不分开。
他搂着她侧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半下午静谧,懿阳宫主殿急促动静并传不到这里来,倒是阳光的味道无处不在,闭着眼睛都能嗅到那种金灿干燥混合着彼此的气息的味道。
裴玄素一下一下轻抚着沈星的背,一直到她的喘气和两靥的潮红平复下来。
他探手在小几端了一杯水给两人喝,又换了位置,他在背后拥着她。
裴玄素随手把茶盏扔在地毯上了,这样的氛围,柔情又缱绻,他有一瞬都舍不得说话,甭提起身放茶盏了。
他搂着她好一会儿了,把玩着她的手,才小声说:“这几天做什么了?手怎么了?!”最后一句,声音都不禁紧了一些。
其实沈星这些天做什么裴玄素都知道,但他想听她说。
沈星的手细细碎碎的划伤和擦伤,脖子和左边脸颊也有,一大片,是激战时曾被绊马索绊倒摔在地上擦的。左右同袍马上拉住她,她一蹬地起身,战马也很争气,摔倒没伤到腿骨,自己长嘶站起来了,然后她马上翻身上马,继续跟着大部队冲锋。
这也就是那场大战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同袍摔倒过,她也摔倒过,彼此互相拉扯掩护,马不好了,就共乘一匹,左右开弓不停顿。
沈星身上大伤没有,但这样细细碎碎的划伤不少,右手手掌内侧的虎口位置还因为紧紧握住刀柄反覆用力,磨掉了一大块皮肉,她其他地方都没有包扎,就这里伤口面积有些大,用麻布绷带包上了。
裴玄素这会儿看的正是她手上这个位置,其实他都知道,但先前根本顾不上,这会儿真正看又是一回事,刀剑加身他本人都不皱一下眉头,但这会儿看包着她只露出两根纤细手指的白皙右手,心疼得很,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饶是沈星一脸没什么事的样子。
沈星确实不觉得这是什么事,相比她好些同袍战友,她这根本就不是伤好不好?虎口也是因为皮太嫩,要是像芳叔和队副张茵他们那样,压根没事儿。她早就没把这茬放心上了,就是手包着日常有点不太方便。
“我和二姐二姐夫去见了爹爹,景昌跟着梁彻没去。说了大姐,还有蒋伯伯。哦,我想明天出城去,给蒋伯伯装殓。爹和我商量好的,说等这边事稍平些,如果可以,怎么也得送蒋伯伯一程。其他的没什么了,这几天,我就跟着赵姐跟何姐她们,在外朝和这边,赵姐她们说,要照常当差,我被安排在侯郭兴部,一直到今天,……”
她偎依在裴玄素的怀里,小声说着,看着他举着自己的手细细端详,不时按按摁摁,问她疼不疼?
这个午后,好不容易终于得到的点滴罅隙,难得的静谧时光。沈星嘴里回答着,不疼,没事,小伤啦,张茵他们的伤才是厉害的,不过当天就照常巡哨上岗了。
斜阳金灿灿的,投在对面的偌大朱红隔扇的窗纱,大幅大幅投在室内的地毯上,映着两人的手镀上了一层金色,手背指尖有些背光的暗,边缘又金色明亮。
沈星的视线却是落在裴玄素的手背和手指上。
他的手,曾经受的伤更多。时光已经将那些深刻见骨的伤口变成的旧疤痕。裴玄素皮肤极好,手上渐渐不见最开始那种坑坑洼洼的粉肉,变得平滑,但当初的伤口实在是太厉害太深,即便疤痕变旧长平皮肉了,但斑驳的痕迹依然颇为明显。
他并不像前生那人那般在意这些疤痕,并没有搽过玉容膏一类的东西。那双修长的手轮廓漂亮有力,在别人眼中,或许今时今日,更惊叹这种战损般的美丽,但落在沈星眼里,她却心疼他曾经受过的伤。
她一下子就想起当初镣铐下深得见了白骨令人齿酸的骇人伤口。
那时候,沈星一度很担心,他的手要留下永久的后遗症。
也就是转念一想,思及前生并没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斜阳泛金,给两人的手都镀上了一层亮边,沈星看着,说话声却渐渐停了下来,她有些怔忪一瞬不瞬,记忆就像开闸,因为伤口回忆的一个点,刹那翻涌了起来。
沈星发现,她和裴玄素这辈子的起点,从蚕房开始到龙江,一幕幕,一桢桢,携手飞奔;雨夜乱葬岗;她第一次硬着胆子揣匕首去请大夫;她追着他重重扑在龙江湍急支流的木筏上,粗糙的巨木撞痛她的脸,黄水浇透兜脸眼睛都睁不开的那一瞬。都依然是那样的清晰。
她一点都没忘记。
“……那时候你的手伤得很厉害,都见到了青白色的骨头了,我偷偷担心,会留下后遗症。你想做的那么多,手若不方便怎么办?我把药全都找出来了,但还是很担心不够;后来从消巍坡回来,永南坊那一次,我真的很担心,是我的出现害了你,你要活不下去了。但幸好,你好起来;
后来,我们一起被发回莲花海,我大姐来看我了,还给了我那个墨玉牌。大姐走了后,我赶紧往回跑,我真担心你会回露馅!幸好,梁恩带的太医只是剪开了你的裤子后面,没脱。……”
“那天晚上,好大的雨,黑乎乎没有一点灯光,我其实有点害怕,又很冷,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是午夜的时候,她偎依在他的担架床的左侧,蜷缩着身体,脑袋靠在他的腰侧模模糊糊睡过去的。那时候他回头看着,小小的一团,他还心想,这女孩真小啊,委屈她,连累了她了。
裴玄素很快就被她的话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静静听着,连她的手都不知不觉放下来了,他在心里接上了这一句。
在这个静谧的午后,两人恩爱过后相拥着,沈星回忆飞掠,细细说着,原来那过去的一幕幕,两人的初相识,那个嘉懿君子的如玉青年,那个无以为报会俯身端正双膝跪在地上向她叩首的年轻男子,在她心里原来也是那样的清晰。
她轻轻笑了一下,静谧的室内,她浅笑着说:“那时候,你真的很像个如玉君子,我被你唬住了,觉得你好高贵的样子,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就是,不明觉厉的样子,不知不觉让人屏息。
她非常错愕呢,因为和沈星认识的、记忆里的裴玄素,完全不是一个摸样,南辕北辙,泾渭分明。
沈星浅浅笑着,可笑着笑着,她喉头有点哽咽,眼泪渐渐盈满了眼眶,可能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决定要和前生那人告别,脑海里自由意识,已经一瞬闪过好几桢浓烈的前生画面。
她赶紧努力按住思绪,不许自己再去想,此刻裴玄素是主角,她不许自己因为其他人事流泪,这是对裴玄素的不尊重,这是损伤辜负裴玄素对她的这份深爱。
裴玄素意识到了什么,渐渐抓紧了她手,他甚至霍地一声坐起来,几乎是屏息地等待着。
他这个动作有点惊到沈星了,但同时更深刻了解他的在意程度和紧张,她也有些紧张起来,不禁攒了攒拳,抬头望了他一眼,她咽了咽,继续往下说。
“我们从初识,许多许多的事情,我都没忘记过。”沈星垂了垂眼睫,又抬起,和他对视,她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和,他,不是一样的人。”
“你们不一样,不是一个人。”
或许是有些联系的,如同双生子分离般的联系,但裴玄素排斥不愿意,那就彻底当成没有联系好了。
她凝望着他,这个熟悉面庞和身形的男人,她的未婚夫,他那双漂亮的凤目里,甚至不自禁噙了一种期盼和希冀,这是她在外面、在别的地方,从来都没见在这个凌厉的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态。
让她更加动容。
沈星看着他的眼睛,在这个茜红色的床帐内的一方小小天地里,她小声说:“裴玄素,我爱你。”
“我要先对你说一声抱歉,对不起,因为我曾经的粗心大意忽略了你的感受。”
“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对于我来说,也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经历。”
“我已经不会再把你和他当成一个人了,彻底在心里分开了。”
说到这里,沈星有些哽咽,但她努力笑了笑,用最温柔的声音,看着他说,眼前这个天底下除父亲以外最爱她的男人。
这些天,种种的经历,种种回忆和感受,都在一点一滴告诉她,不管是私下、明面、肉.体、灵魂,他都没说错。
眼前这个和她同衾共枕有过最亲密关系的男人,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他性格如此鲜明,如此地强势开拓出属于自己的路。两人一路携手走来,他们也有着他们独属于彼此的记忆和一切。
把他当成前生那人的影子,是对他的不尊重,也是亵渎了他这份真挚到极点的情感。
沈星自从裴玄素提出异议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该把“他”放到一边,不管两人情感多么复杂又是如此缘悭一面深深爱过彼此。
她也一直在努力。
这些天,她终于积蓄到了足够的力量。随着真切地意识到两辈子人的不同,心中的情感和认知剖开变得理所当然,她也拥有了足够的力量,让自己的理智却压下那一半的情感。
把它压缩成一小团,小心藏在心底深处。
因为她已经错过了一个,她不能伤害第二个。眼前人的情感同样是那样的宝贵,她很珍惜很珍惜的,她绝对舍不得让自己去损伤它。
两辈子两个人,每一份感情都是那么地浓烈,说着说着,沈星实在有点控制不住,眼眶蓄满了眼泪,她小声愧疚说:“可是我没法彻底忘记他,我努力过,但我做不到。但我把会把以前的情感收起来,放进心里一小块。”
她赶紧举起手,发现是包扎的右手,忙又换了左手,比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距离。
她小心地说:“我以后不会再想了,我和你好好过,好不好?”
其实要她彻底忘了,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毕竟记忆是人生,谁也没法把经历过的人生活生生挖走一块,让那一段彻底空白。
所以她觉得很愧疚。
但她心里情绪翻涌,沈星也不知为什么,可能心念自有意识,为那个即将翻过一页收敛在心底深处努力不去再去回忆的人感到难过,储满眼眶的泪水终究太多,她努力笑着,却潸然而下。
沈星一慌,急忙去抹,慌张看他:“对不起,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
她惊慌失措,裴玄素急忙截住她的话头,他已经控制不住,喜极而泣,一展臂重重抱她。
将这个急慌解释的少女搂进他的怀里,大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将这个满身心都柔软的她紧紧箍在自己的胸膛。
裴玄素明白的,在听到她点点滴滴回忆他们的过去的那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
她也爱他,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两人的过去。
那是一段新的开始。
两人的起点。
这份感情,其实是他强求来的。蹚渡千山万水,他终于得到了他祈求的爱。
裴玄素都明白,他都懂,他也从来没有强求过要她把那段过去从她记忆里挖走,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他可以接受那个人做前任,但他不能允许自己做替身,接受不了那个人霸占属于他的情感和今后的时光而已。
裴玄素不是这样的,她退一步,他得偿所愿了。他心疼她得很,见她这个样子,哪怕再想按捺着多听她示爱,也根本控制不住,立即就搂着她,将她的脸颊贴在他胸膛,他立即就说:“别害怕,别害怕!我不生气,我真的没生气。”
“你这样处理就很好。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你忘记他,这不可能的。你把他收进心底一处,和我好好过,这样就很好。”
他用双臂,紧紧环住她,把下颚和侧脸,贴着她的发顶说。
她的急切挣动一下子停下来,感觉她松了一口气,安静地贴在他的怀里。
裴玄素用下颚一下一下地轻轻摩挲她,他慢慢松开手,她抬起头,她不够高,她就半跪在他的大腿上。在这个有点明亮又有点昏暗的锦帐内,两人一瞬一瞬地凝视地彼此,感受着这一刻心灵想通的彼此的爱意。
裴玄素轻轻啄了她的唇一下,两人便亲吻在一起,没有谁扣着谁,就这么轻轻仰着头,像天鹅嬉戏地,轻柔又缠绵地亲吻了好一会儿。
直至沈星搂着他的脖子,滑下来,靠在他的怀里。
两人有点气喘吁吁,又激动,又缠绵,裴玄素还很是情潮滂湃,他手指一圈圈地缠绕着她散下的一缕柔软发丝,就像把她的情缠绕在指尖,让他自醉。
裴玄素心情很激动,一开始他微微闭目,薄唇始终翘着,在笑。
但他笑着好一阵子,忽低下头,看着沈星的半睁的眼睛,认真和她说:“……其实,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不仅是因为吃醋的。”
他想了一下,准确形容自己的感受:“我也很不想你一直沉浸在过去。”
是的,是很醋,很不甘,火烧火燎烧心灼肺般的难受,因为爱情,裴玄素本来就执拗的人。
但此时此刻,他得偿所愿了,再去回忆过去那段争吵恼怒和剧烈的拉扯期间的心情。
褪去那些气愤和不甘之后,裴玄素很容易就发现了,那些激烈情绪底下,还带着他对沈星身体和状态整个人的一种急切和担忧。
思伤脾,忧伤肺,悲伤肾肺,长久沉浸不好的情绪和追忆,对身体必有影响,她本身就不是个特别强壮的人。
裴玄素本身就是情恸致伤病的人,好不容易走出来,快到痊愈。他见她这样,自己情感喷薄之下,还有一腔急切的担忧。
他其实很担心她继续这样下去,会损伤自己的身体的。
现在说开了,裴玄素也算得偿所愿了,他搂着她喜悦温存了这一阵子,稍稍回忆,他就想起了当初的心情了。
裴玄素一手搂着她在怀里,一手轻抚一下她的脸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不好?不仅仅是他,而是整个前生。”
沈星真的瘦了很多,从知晓前生那个人爱她,开始追忆沉浸伊始。以前还有一点肉肉圆圆的,她骨架小,身形纤细,看着不显,但摸起来能摸到。但前段时间开始,她真的消瘦了很多。
而他喝破之后,又太过奔波紧张,她一直都没能好好休息吃饭,也没有把肉养回来,还是瘦瘦的。
脸还好,她是鹅蛋脸,但身上肋骨一摸一把骨头,纤细坚韧,别有风情,但他根本不喜欢她这个消瘦的样子,他喜欢她胖一点。
沈星这人心很软,这有很多的好处,裴玄素亲身体会,带给他一生的相拯和幸福希冀。
但她这心软的性子,也确实会有一些随之而来的弊端。
好处都是她身边的人的,坏处全归她自己。
裴玄素不知道前生那老东西有多好,但他猜测也没多好,因为沈星这个人,给她一分好,她能尝到十分,能记一辈子。
这就是心肠柔软和善良的弊端。
沈星太心软了,比如这次,她发现自己错失前生之后,太沉浸过去,她总是记住前生很多很多的好,那人的好;徐芳他们的好;姐姐姐夫父亲的好和痛憾;艰难中每个人的好。太过颠簸起伏而温存柔软太少的时光,她守着那一点点东西,比如记忆里徐家对家人的爱,就让她竭尽所能保护了她外甥那么多年。
不惜妥协在一个阉人的跨下,让对方做尽了各种玩弄之事。
但最后也没得来什么,等到的只是外甥的不理解和背叛。
裴玄素觉得,这一份记忆对沈星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了。偏偏又是那么的高//潮迭起,鲜明得刻骨铭心。
“不仅仅是为了我,还有为了你自己。”
裴玄素说到最后,把她放开了,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细细替她整理被他拉开的衣襟,分散她的情绪,温柔地和她说。
这个前世太沉重了,沈星一个女孩子,这么沉甸甸背在她的背上,他总会很担心的。
情志有伤,可不仅仅限于裴玄素这种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父母惨死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裴玄素性格非常刚强。
而沈星不一样,她总是那么温柔体贴。
他小声说:“你知道我,我想起这个事情,总是忍不住有点担心。”
裴玄素心里撇撇嘴,他挺不愿意提起前生那老东西的,但这会儿,他也柔声说:“哪怕是他。我想,他如此爱你,他也不愿意看见你总是回忆那些不好的东西的。”
“相比起记住他,我想他更愿意你身心健康,快快乐乐地过这新的一辈子。”
裴玄素对沈星的关切压过一切,他难得这么心平气和提起那老东西,甚至客观地说了那人两句好话。
说完,心里撇撇嘴。
裴玄素最后小声说:“除了前生以外,我觉得你还太心软了,这样不好,你总是吃亏的一方。”
“你对人那么好,别人对你好是应该的,不好是他不对,你就不必总惦记着人家做的那点鸡零狗碎的东西了。”
他说:“我想你心肠硬一点。”
裴玄素细细替她整理好襟口,遮挡住点点青红的胸口和锁骨,华丽磁性的声线,喁喁柔声细语。
但听在沈星耳朵里却很震撼,她有些怔住了。
放下前生她明白,细想想,裴玄素说得很对,前生……确实太动魄惊心,太多的悲伤难过了。
她认同的,他说得对,她也打算努力去做。
但心软……也是不好吗?
裴玄素整理好她的衣襟,也整了整自己的长裤,将她重新拥进怀里。
沈星立即偎进他的胸膛了,抓住他的甲胄两侧肋下,她有些混乱,她第一次听说,心软是不好的。可过往大家总是夸她赞她因此喜爱她,连家人父亲虽心疼她懂事但却很欣慰。
沈星第一次听见有人对她说,心软不好,善良不好,对她自己不好。她心肠应该硬一点,待人少些温柔体贴,才是对的。
这样对她才是好的。
沈星下意识想反驳,但她潜意识里又极度信任裴玄素,他肯定是为了她好的,并且她心里好像有些混乱,还有点什么苏醒的样子,朦胧的萌芽了一点,似有若无,让她更加懵懂,手足无措。
沈星下意识就看裴玄素,她不解又无措。
裴玄素冲她温柔一笑,柔声说:“别急,慢慢来,咱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沈星心里那种急切和无措,就一下子平复下来了,她脸贴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小“嗯”了一声。
虽然后面这个让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裴玄素的这份心,这份把她捧在手心的感情,她清晰的感受到了。
他已经把甲胄穿好了,脸颊贴着那些冷硬硌脸的精铁甲片,触感并不舒服,但这些甲片又因为这个人,让她感觉到了温度。
沈星想,沉浸前世对自己影响是很大,……是不好,她确实应该学着将它全部放下了。
这辈子,景昌、二姐二姐夫、爹爹不都好好的吗?
有些记忆她确实该释怀了。
家里,现在就剩大姐还不明确了。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事,都发生了大变化了。
或许开始不容易,但她想交给时间,她有这个想法的话,也就渐渐将它放下,前生那些倾轧和血腥总有一天回忆起来,不会再触目惊心的。
嗯,还有那个坏人。
沈星深呼吸一口气,她赶紧甩甩头,她答应了裴玄素的,她就要做到的。
沈星吐纳一阵子,露出一个笑脸,她仰头,踮起脚,凑到他涂抹了妆容的下巴上,避开那些涂抹区,在他的头颈交接位置的皮肤亲了一下。
她这个认真思考巡睃的样子让裴玄素一笑,这个主动的亲吻也让他心里一甜,他立即俯身,回吻了她的一下。
……
两人穿戴整齐了,头发也梳了一遍束好,最后,裴玄素牵着沈星的手,走出了内殿,行至了外殿的朱红的隔扇墙和大窗前。
这个方位,正面面对这太初宫大广场。
裴玄素抬手,把一扇巨大的朱红色槛窗推开。
呼呼的秋风一下子灌进来,沈星衣袂翻飞,他的玄黑描金大披风在猎猎而飞。
秋季,天黑得比夏日早,太阳不知何时被云遮挡,暮色一下子就显出来了。
有些坊市的大商铺,已经早早挑起了灯。
裴玄素牵着沈星的手,站在那个偌大的朱红槛窗之后,这里是九十九层的汉白玉须弥座天阶之上的太初宫,高高在上,俯瞰一切。
透过宦卫和禁军的拱卫铠甲背影和冰冷的矛尖,整个太初宫大广场和半个东都城民居坊市各府轮廓都尽收眼底,半壁天空黑云和纁红交织,半边天空已经陷入暮色,气象恢弘的皇城,金红交织,鳞次栉比的灰黑色的民坊。
让人心潮澎湃的眼前一切。
裴玄素居高临下,冷眼看着。
他现在已经可以毫无顾忌地站在这个位置上,推窗,俯瞰天下。
裴玄素眼珠子被天际残红映着得有一点的纁赤,他慢慢转动,瞥了两仪宫方向一眼。
明太子是吧?
裴玄素勾了下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之前是高度不够,得益不到位,他没真切对付过东宫。却不代表他暗地里什么都没做。
终于到了屹立顶峰的今天,他不是可能,也不是即将。
而且真真切切,他要开始复仇了!!
对了,还有一个夏以崖。
也活得够久了。
第130章
裴玄素推窗站了一会儿,宫廊右边便传来脚步声,是赵怀义。对神熙女帝用重药的真相知道的人不多,陈英顺韩勃等在懿阳宫带人亲自守着,赵怀义亲自过来禀报进展的。
赵怀义站在窗外,附耳低声说,药已经灌下去了,现在就等待药效发挥,老刘说大概需要一个时辰左右。
裴玄素微微颔首,赵怀义拱了拱手,无声低调掉头回去了。
暮色的风呼呼,染上几丝秋凉,裴玄素抬眸俯瞰了巍峨的红墙金瓦和东都城半晌,把窗户阖上了。
既然还有一个时辰,那就小寐一下,做过那个事情之后,两人身上都有点酥酥麻麻的,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裴玄素也没想过自己这么二话不说就来了,过程还别样的激爽,他瞄了沈星的一眼,她嘴唇红艳星眸还有些噙着春水,温柔又乖顺的感觉,他不禁翘了下唇角。
再有一个就是,裴玄素这几天都没睡过整觉,情绪缓和下来,也有些觉疲惫,他需要抓紧罅隙休息一下。
于是裴玄素就牵着沈星回到外殿他这几天小睡的贵妃榻旁,也没脱里面的衣裳和蔽膝等,只把上面的披风和外甲卸了就躺下。
沈星原来不想睡的,因为她夜里休息比裴玄素好一些,贵妃榻窄,她担心打搅他睡。
但裴玄素不干,硬要和她一起睡,沈星只好答应了,把鱼龙补服外面的软甲脱了,被他搂着一起躺下来。
躺下来之后,她也搂着他的腰,两人互相拥着,睁眼瞅了对方一眼,都不禁翘起唇角,闭上眼睛。
闭着眼睛稍微调整各更舒适的位置,但还是互相拥抱,翘起唇角也没有下去。
就很甜蜜,两人都品尝到了那种心意相通恋热情真的缠绵甜蜜的滋味和氛围,糖色泡泡萦绕着彼此。
两人睡着大概有一个时辰,沈星说不困,但实际一阖眼也睡过去了。
安安静静一个时辰,醒来睡眼惺忪,黑乎乎里,两人坐起来,看看窗外,又看看彼此,不禁“噗呲”笑了一下。
两人手牵手,也没喊人,裴玄素动手抽火折把烛山点亮了,两人牵手回到内殿整理衣裳妆容。
沈星把两人的披风软甲和外甲都抱进去了,裴玄素放下火折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抖开他沉甸甸的外甲,裴玄素张臂,她就给他套上,然后扣上扣子,又踮脚给他披上披风,忙碌仔细像只小蜜蜂。
她给裴玄素穿好了,又要自己穿,却被裴玄素截住了。她伺候他,他也伺候她。
他那双形状修长漂亮的大手灵活,微笑给她穿上软甲,仔细整理里衣的衣带,还有调整软甲领口,又拉她到铜镜前坐下,给她梳头发。梳头发他是第一次,但他手大又灵巧,梳得又快又好。
铜镜里头一坐一立,一个安静一个低头忙碌,时不时抬眼,镜中对视,两人眉梢眼角和翘起的唇都是没下来过的甜蜜笑意。
裴玄素没觉得自己干了啥,他从不觉夫妻关系中沈星矮自己一头,但实际时下男子中少有他这样理所当然,主动去伺候妻子的。
沈星微笑,看着镜中那个认真给她用梳子梳头,一只手把着她一头长长乌发的青年男人,她笑着甜蜜极了。
恋爱的感觉,真的很欢喜甜蜜呢。
两人穿衣梳头,把裴玄素脸上的妆给补了一下,外面的晚膳也送进来了,神熙女帝这样,膳食也不繁复,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个。
两人牵手来到圆桌边坐下,吃得有点快但甜蜜的一顿饭,温馨得很,两人就像每一对热恋的情侣或新婚夫妻,会情不自禁交换一个吻,聊聊外面的事情,聊聊家人,裴明恭、沈爹、景昌二姐二姐夫,还有大姐,后者浅说一句,沈星心里叹了口气,也就不提了。
这大概是两人相恋以来,最甜蜜圆融的时候了,两人都舍不得破坏氛围和心情呢。
不过晚膳结束的时候,沈星把两人的银箸放回小瓷架子上,裴玄素给他们舀了两碗银耳汤,沈星忽想起了他先前情志病的事,忙问:“你的病怎样了?好全了没有?”
上辈子那个他,情志病影响实在太厉害了,几乎贯穿终身如影随影影响巨大。
沈星自从知道了这回事,就很关注裴玄素的病况。他先前小小复发过一次,又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丸,之后才又停了,这个她没多久就知道了。
老刘说过,他快痊愈了,她就很期待还有点急切。
情志病啊?
裴玄素把银勺放下,两碗汤端一碗放她面前,单手从上手指拿着两边碗沿,正低头轻啜了口汤,闻言,眨了下眼睑,但他不动声色说:“没事,快好了。”
语调又轻又快,仿佛真一点情况都没有。
但其实是也不是,快好是真的快好了,但一停药,老毛病又犯了,他只要稍稍一深睡,还是老做那个梦,醒来之后,那个人的鬓肩衣角总有几幕格外清晰。要是做的其他倒还好,或复杂或无言一番,要是梦见那个人和沈星私密或相处的情感片断,他醒来少不得要痛骂老东西。
裴玄素先前对那个人恨得要死,恨不得把他抓出来暴打一顿,反正那人受过重伤,筋骨被影响,身手及不上他的。不过如今,他和沈星矛盾已经揭过一页,浓情蜜意当中,裴玄素自觉已胜出那个人许多,心态上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蔑视情敌感,他幸福可期,对双生子般的那人多少添了点胜利者的怜悯,也就没那么厌憎了。
总的来说,其实他对那个人的观感是很复杂的,随着他和沈星越来越好,讨厌是少了。
当然,也不喜欢就是了。
沈星问起来,裴玄素当然不会说,他永远都没有提起这档梦的打算,他就想着让那个人彻底远离她的世界。
现在就差最后些许了,交给时间即可,裴玄素又不是傻子,他当然不会提啊。
裴玄素微笑说着,说完侧头瞅了她一眼,烛光明亮,他妆后面相添了几分苍白阴柔,但眉梢眼角,顾盼神飞,瑰丽艳俊的五官添上这种熠熠生辉波光流转的甜蜜喜悦,衬着灯光,真的菲靡俊美得简直不像真人。
连沈星这个天天见着的,都被他这个样子弄得有点脸红心跳,他真的逼人的俊美,艳光四射那种,难怪以前要装君子,不然估计喝点酒画风就变了。
她忍不住笑了,瞅他一眼,又垂下眼睑,咬唇笑,又抬眼笑着看他,两颊淡淡的红晕。
两人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对视了半晌,又忍不住亲了了一下。
要不是时间真的差不多,裴玄素都舍不得起身了。他忍不住想,他真的要更加努力了,因为他太想天天过这样的日子了,他迫不及待想尽快解决那些让他如鲠在喉的烦心事情。
两人站起来,手牵手一直走到朱红的隔扇门前,沈星忍不住摸了一下小腹。
她没忘记他刚才弄进去的东西,还有他说的“有了就生下来。”
心意相通,就是爱的结晶了。
虽然她觉得时机上还是有些不合适的,但现在确实比从前那种剑悬头顶的处境好了太多太多了,如果有了,真的能生下来的。
她有点担心,但又情不自禁生出几分的期盼。
裴玄素也很期待啊,他注意到她的动作了,他多聪明一个人,马上就猜到她心里大概想些什么。
裴玄素心头一热,他忍不住蹲下来,这个在外面叱吒风云手段狠戾的男人,此刻抬头看她,两人脸上的一样的期待又忐忑的表情。
——就算这一次没有,假如他每次都弄进去的话,估计真的很快就能有的。
这个小小的肚皮,裴玄素大手摸过无数次的,居然有这样的神奇的能力。
这次他隔着衣服和软甲的,但摸得比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屏息的神圣感觉。
他摸了一下,忍不住立即抬头,笑着看沈星。
裴玄素摸了这一下,才站起来,两人牵着对方的双手,看着对方的眼眸,欢喜中有种雀跃希冀化不开。
“好了,我得过去懿阳宫一趟了。接着,大概还会去见见张陵鉴和梁默笙。”
“你和岳父大人如果要出城,现在就可以去了。多带人。你爹留着就行,你别久留,早去早回。”
裴玄素依依不舍,但外头冯维孙传廷和刚刚赶到的梁彻已经站了有一会了,他快速说完,低头啄了她的唇一下,冲她弯唇一笑,这才打开偌大的朱红隔扇门,快步走了出去。
夜风呼呼灌进来,仲秋的晚上已经有了凛冽的寒意,高台上的风非常之大。
沈星赶紧追了两步,孙传廷梁彻等人无声冲她一礼,立即掉头随裴玄素而去。
凛凛的夜风,裴玄素的玄黑描金大斗篷在急剧翻飞抖动,梁彻等人的披风和衣袂也是。
一行人往懿阳宫方向而去了。
那个描金黑披风的青年的身姿在风中岿然,急剧抖动的只有他的披风,犹如擎天巨柱般的背影。
沈星拂开鬓边被风吹得在脸颊乱动的碎发丝,她急走两步,拉住两扇朱红的门扉,视线追逐他的背影看着一行人离去。
风很大,她脸颊还泛着热红,在这个罅隙里,她突然对未来里两人将会组成一个真的小家的那种生活充满了希冀,有了一种极美好的期盼。
真的期待,裴玄素能尽快地击溃明太子,复了他的仇。
然后让两人迎来一个真正不再颠簸起伏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