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耶律尧将火匣一关, 在修长的指间转得令人眼花缭乱,他气定神闲道:“陪郡主四处逛逛。怎么,太子殿下吃炮仗了?火气这么旺。”
谢旻面沉如水, 越过噤若寒蝉的随侍,在他面前立住, 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今明两日, 是使臣入宫的日子。你不该在此。”
“我又不是使臣。”耶律尧懒得和他解释, “去哪还要给太子殿下上奏请示不成?”
谢旻怒极反笑:“那你想以何身份出现在大齐?!”
耶律尧还真思索起来:“我想想。”
谢旻:“…………”
“……阿旻。”眼见又要掐起来, 宣榕抬手在谢旻面前晃了下,打破针锋相对,以为他在怀疑是耶律踩了机关、挖了洞穴, 才怒容尤甚,便解释道, “‘入瓮阵’开启, 是方才为我取物, 机关没合拢所致,和耶律无关。至于这个穴道……”
她不动声色前倾, 用只有她和谢旻能听到的声音,道:“通往北宫。你要肃清天机部了。”
谢旻瞳孔微缩, 很优雅地理了理袖摆, 与宣榕交换了个意会的眼神。
他胸前四爪金蟒刺绣精致, 翻出水波一般明灭的光影,金尊玉贵极了, 但背对臣子侍从, 脸色却也难看极了——不是方才迸溅出的怒意, 而是阴沉冰冷的不快。
微抬了声,笑眯眯道:“哦?那正常, 毕竟黑灯瞎火的,哪能走多远?还好表姐你及时回走,否则指不定受伤。袁卿,这事儿你来查,正月初三前,孤要看到结果。”
说着,谢旻转过身来,对着一名鬓发斑白的中年臣子道:“临近年关,辛苦你了。”
这位尚书,带着天机部特产——老实憨厚,诚恳地躬身接旨:“臣遵旨。为殿下解忧是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阿旻这是怀疑袁大人了,在试探。
宣榕暗自叹了口气,她自信谢旻能处理好此事,不打算插手,又想起未竟之事,对耶律尧示意:
“这边有研司和制司二仪,民间机巧师盟会也设了个分舵在此,走马观花带你瞧瞧?”
耶律尧十分好说话一点头,态度温顺:“好啊。”
一旁,还想叮嘱尚书几句的谢旻,登时忘了词:“???”
他欲言又止,启唇几次才道:“榕姐姐,你待会等我一下,我有事找你。”
宣榕便点了点头,留下谢旻决断此事。
谢旻只能心急如焚,目视他们背影远去。
旁有自诩心腹之臣好奇道:“殿下,那位公子是谁?最近入京的哪家小侯爷吗?”
“……”谢旻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没谁!”
*
制司三仪设在民间,广集民智。
而制司二仪则是转为研司配置,每有新奇想法,立刻付诸实践。
这边工匠更菁英专业,人也少,才两百来号,但流水线昼夜不停。
宣榕也确实只能带耶律尧走马观花——在殿宇房舍外驻足,透过半开的窗,一窥里头忙碌交织的人影。然后言简意赅地说出此处名称。
再里,就是机密了。
宣榕半带歉意道:“天机部也做了许多民用的新奇小玩意,到时候,给你带点回去?比如青鸾鸟,可以跋山涉水,传递书信。”
耶律尧负手踱步:“好。不过我们有鹰,应当是不用。”
宣榕笑道:“但鹰或许飞不了那么远?与东燕一战时,我父母就是以此传书。”
耶律尧脚步微顿,像是来了兴致:“他们夫妻二人青鸾传书?”
“对。”
天下都知道长公主夫妇伉俪情深,在两人还未成婚时,流传他们相知相识的话本子就数不胜数。如今每年七夕,很多戏楼还会排那场“长公主威武镇城门,宣二郎奇兵围燕京”的戏剧。
民间很多物件,无论真假,标上“长公主同款”都能卖得畅销几分。
但很明显,青鸾是真的“同款”——宣榕亲自认证。
“那我得带两只回去了。”耶律尧半真半假道,忽然又问,“谢旻方才脸色那么难看,怎么,通敌之人,会是他信任心腹吗?”
宣榕无奈道:“镇威阁的秘钥只有几人有,无论是谁,结果都不会好看。他忍住没发火,已是给对方机会,想让对方自行坦白了。”
耶律尧了然。
两人又逛了片刻,见她绞尽脑汁择地介绍,耶律尧便识趣告辞。
而谢旻,也安排好琐事,满脸复杂地走来,帮她拍拍在甬道中沾在后肩的灰尘,问了方才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问出口的话:“姐,他在机关阵里,没对你不敬吧?”
宣榕这时才反应过来谢旻为何那般反应,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有人不敬,我自己不知道喊吗?阿旻,你怎么对耶律敌意那么深的,从八九年前就如此。”
谢旻干巴巴道:“我没有。”
宣榕很温柔道:“你有。一国储君风度呢?还当是小孩儿争长短论输赢呢?”
良久,谢旻郁闷道:“主要是姐……你待他属实不太一样。我瞧着心里不是滋味。”
宣榕奇了:“从何得出的?”
谢旻控诉:“你没发现他说什么,你信什么吗?”
宣
榕:“……”
她扪心自问:有吗?
当然没有,直到现在,她对耶律尧都持几分谨慎警惕,一头雾水纳闷道:“他每次都很及时地解释了呀。那晚卫修出逃,我把他叫来问话,就是怀疑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知他在卫修出逃之事里,扮演什么角色。我当时本来很生气的。”
谢旻:“……”
宣榕道:“还有好多年前,你不是派了个小太监去听耶律金支使,结果被耶律溺了水么。他说是他们先想杀他的。”
谢旻:“…………”
许是想到这事儿他是始作俑者,太子殿下眉头抽了抽。
还有……蓦然想到那张雪夜纸条上的“不恶”二字,宣榕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又道:
“总之,我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你对他有任何误解,不如直接问他?与西凉谈判肯定艰难,大齐河北疆联盟是大势所趋——你们两人僵着不是办法。”
谢旻只恨耶律尧长了会解释的嘴,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我觉得吧,我去问他,他得阴阳怪气把我翻来覆去嘲个十轮呢。”
宣榕:“……”
她刚想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对他也阴阳怪气、从没好话的。
就听到谢旻恳求道:“姐,我求你了,你多和京里的青年才俊接触接触吧。你就是接触得少了,才看不出……”
宣榕微微一怔:“什么?”
谢旻警觉闭了嘴:“……看不出他这人讲话多过分!”
宣榕失笑,转了个别的话头:“对了,明儿除夕宴请,我带楠楠入宫吧,别由你带着了。”
这五天来都是百官述职、万邦来朝,等明日最后一天觐见结束,正好也到了大年三十的除夕夜。每年此时,宫中大摆宴席,帝王宴请百官、亲王、各地侯爵和番邦使臣。
筵席会设三天,直到正月初三,天金阙都热闹非凡。
每年此时,是望都风云际会之时,人杰集会,王侯将相齐聚一堂。
也是最人多眼杂之时——任何阶级都逃不了八卦的心思,谢旻再把顾楠带在身侧,在外人眼里,她就得顶个逃脱不了的东宫妾室身份。
谢旻脸上笑意微僵,但还是拎得清轻重:“好,谢过表姐。”
于是,除夕当晚,宣榕随父母乘车入宫,等长公主夫妻俩携手先行后,她没有紧跟其后,而是伸出手,对马车上的姑娘笑道:“楠楠,来。”
一只手搭在了宣榕手上,那只手的主人掀开帘,她有着略显婴儿肥的杏仁脸,圆溜溜的葡萄眼,娇俏可爱。穿着同样俏皮,粉蓝长裙外罩鹅黄软褂,袖口纽扣都是粉色珍珠。
也不知是幼时营养不良,还是吃的饭都长成了个子,发色比寻常人偏黄。像极了许多富贵人家会给女儿置办的陶瓷玩偶。
她跳下马车,竟比宣榕还高一截,有说不完的话:“哎呀,怎么就到了,我还没问够呢。郡主,你说西北那边,地形较中原更广阔锋锐?是红岩堆叠的样貌吗?”
宣榕不喜浓色,看在年节份上,穿了条素色百花群,白裙角上,红梅灼灼。
她笑意清丽,故意道:“对,沟壑崩塌后撤,还是沉积物侵蚀?还有什么形成原因,有点不记得了。”
顾楠便得意洋洋道:“我记得!还有日久风吹!地仪课夫子曾经说过。”
她像是只灵巧的燕雀,有着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宣榕很喜欢听她漫无目的地瞎胡扯,便唇边含笑听她说个不停。
路上宾客,皆是三两成群,闲适踱步。番邦外使也成群而行,宽阔的宫道好不热闹。
忽然,前方隐有人在叽里呱啦说了通什么,声音很大,宣榕看去,是个浅褐色卷发的波斯人,旁边精通两国语言的使臣擦着冷汗,将不甚恭敬的话,掐头去尾,翻译地尽可能没那么尖锐:“阿塔沙塔亲王在问,为何他的狮子不能带入,但那边的狼却可以。”
宣榕心道:狼也不行啊,谁放进来的。
她随着争执焦点,抬头向前望去。
隔着鬓影衣香,越过宫墙枝头横越的红梅,能看到青年玄服绣兽,额间耳上均是闪烁珠玉,这些服饰将他惯来逼人的锐气略微一压,反而有种张扬倜傥的劲儿。
他被北疆使团簇拥在前,身侧,哈里克为首,其余人宣榕并不认识。
而阿望,竟也紧随身侧。这只本就威风凛凛的狼王,居然也在额间悬了枚宝石挂扣,没入雪白柔顺的毛发间。
宣榕:“……”好吧,阿望还是可以的。
遥遥看到她,阿望眼珠子都亮了,一个箭步就要上前。被耶律尧不轻不重唤住:“阿望。”
阿望站定了,听话地坐下。
而耶律尧对着那位波斯亲王,缓缓开口,声线沉磁清越,犹如兵戈交错:“本王这只狼,令行禁止。而您的狮子,怕不知受惊之下,会把几位使臣的头当下酒菜吧。”
止咬
使臣叽里咕噜翻译了一通, 波斯亲王听后,勃然大怒。
直接抢了使臣的活儿,用怪腔怪调的中原话吼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敢这么和我说话!”
阿望龇牙咧嘴,耶律尧却笑得不甚在意。
他侧头, 向身边一人道了句什么, 那位北疆使臣心领神会, 上前半步, 用波斯语与亲王沟通。
这位暴躁的亲王果真上钩,仍用中原话咋呼喊道:“你胡说什么,我才不是个东西!!!你等着!!!”
宣榕:“……”
顾楠咋舌:“哇哦, 好坏!”
周遭也哄堂大笑。
在场诸人无不自持身份,本该含蓄, 但有些是公子小姐, 年纪稍小, 笑起来可丝毫不顾人面子了:
“蛮夷之族,想耀武扬威, 殊不知贻笑大方。”
“不过你别说,我还真想看狮子, 据说太子在万寿园里头圈了只金钱豹子?”
“啊望都新风尚!赶明儿就去采买一只!”
“得了吧, 你学长公主殿下养的十几只鹰, 还有几只健在啊?”
“嘘,小声点, 郡主在呢!这么丢人, 你是想让她听见吗?!”
宣榕:“…………”
她望繁星渐起的夜空, 很体贴地装作没听见。心下却思索开来。
北疆和波斯,理论上有共同敌人西凉。
就算不知耶律尧身份, 这位阿塔沙塔亲王找北疆的茬,也找得有些冒失。
除非他是个主和主降派,带着份故意,成心得罪人。
这倒有意思了。
而那位波斯亲王,显然还没弄清这波嘲弄对谁,就被自家面红耳赤的使臣们,忙不迭“请”走了——
主子不要脸,他们还要。
周遭开阔起来,前方,领路的宫娥小声示意宣榕:“郡主,今儿筵席有三区,您是……”
忽然,她恭敬的语气变了调,惶恐地道:“天!!!这狼怎么过来了!!!御林军呢?快来人——”
好几个习过武的世家子弟也警觉抚腰,一摸一个空,才想起宫中晚宴禁带利刃,都紧张地上前几步:“哎北疆那位兄弟,别让它乱跑啊!!!”
“是冲郡主来的吧!我去,狗都知道挑好看的奔啊。”
“……是狼,别让它近身。”
雪狼本步履欢快,察觉人群的抗拒警惕,倏然犹豫。
它踟躇顿步,能看出挣扎。
宣榕一怔,心软了:“没事,不用怕,它很乖的。”
宫娥瑟瑟发抖,护在宣榕面前:“真、真的吗?”
宣榕笑得双眸微弯,干脆越过她,走到阿望面前,稍一低腰,单手捧着怀中暖手炉,另一只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道:“是啊。你今天好漂亮呀,谁帮你打扮的?”
雪狼的毛皮柔顺滑腻,恍若丝绸,湛蓝的眼眸如若宝石,和毛发之间的蓝晶石交相辉映。
宣榕没忍住,又捏揉几下它挂了环饰的耳朵。
唔……怎么看怎么可爱。
阿望瞬间开心起来,耷拉的耳朵支棱了,向后方一阵嚎叫。
顺着指向看去,哈里克尴尬地摆手笑道:“这种还有四五套呢,使鹿部落盛
产珠玉,给它多打了几副……”
几个眸光晶亮、围绕在旁的贵女,瞬间把哈里克围了起来。
哈里克听她们说完诉求,惊恐道:“哎……?不是?!我不卖货!!!自产自用的,真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这不是头面啊喂!啊行行可以,单纯珠宝还是卖的!”
宣榕失笑,还想再摸几把雪狼。
然而这时,不知哪家小姐捧着脸来了句:“啊好幸福的狼,我也想被郡主摸头!”
一旁,她家小弟捂着脸,一把把她薅到人潮之后:“阿姊……人多慎言……注意嘴脸……”
宣榕:“……”
她还算淡定地收回手,直身,见耶律尧抬步走了过来,想了想道:“虽说阿望听话,但宫宴人来人往,无绳无束的,恐怕会惊吓到他人。你……”
宣榕有点不忍续说,耶律尧却不以为意:“这简单,它脸脖上这玩意本就是一套项圈。待会再给它戴个止咬器。”
宣榕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拎着一条皮革软绳。
耶律尧先是轻拍阿望后脑勺,用绳上锁扣连住雪狼项圈,又将长绳在骨节分明的手上缠绕几圈,抬高示意:“既然带它过来,自然考虑周全了。放心,不会威胁到人的。”
阿望确实很通人性,一动不动任由主人动作。
宣榕实在没忍住,又挠了挠它下巴,道:“那就行。好阿望,真乖。我先走啦,今晚夜宴应当有你喜欢吃的小鱼,多吃点。”
说着,她恋恋不舍地收手,对耶律尧颔首,随宫娥向主区而去。
夜风微凉,顾楠跟在宣榕身侧,奇怪极了:“郡主郡主,你怎么知道这狼名儿呀?拟声词那个‘汪’吗?”
“不是。”宣榕将暖手炉递给随侍,牵着顾楠走过绵延的玉石阶梯,“遥‘望’之‘望’。”
顾楠追问:“它主人好像没念过名字?你之前见过吗?”
顾楠是个聪明的主儿,但性格如璞玉,未经打磨。
又被谢旻护得极好,在人情世故上犹如顽石。
这若是别人,恐要觉得她刨根问底是为冒犯,宣榕却温声笑道:“见过。楠楠待会也坐我旁边?”
长公主夫妇坐哪,宣榕就坐在旁——那是仅次于帝王的高位。
顾楠慌忙摆手道:“不了郡主,我怎好忝列在侧。我去菁华筵那边吧,都是些同龄侪朋,也有体己话可说。”
她在望都哪有朋友。
宣榕也没戳破,在心里长叹口气:“行啊,我去和你们坐。正好,娘亲他们聊的事儿我也不喜欢。”
菁华筵多是贵女王孙、官家子弟,还有得祖荫庇入太学,尚未获得一官半职的学子,也惯来此处凑热闹。
晚宴还有半时辰,人影如织。
筵席早就坐满,在这群年轻人正中,容松摇头晃脑,不知道在说什么,遥遥见到宣榕,立刻跳起来挥手:“郡主!飞花令来玩儿不!救我一救!!!”
宣榕心中奇怪,走过去,抬手止住周围人见礼,道:“大家不用拘礼。”
又不动声色问:“阿松,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被昔大人抽调过去参与护卫了吗?”
军中兵卫大概有四种。
其一,是御林军,三千人,总管皇庭大小保卫事宜、京中巡护;
其二,是禁军,两万人,日常驻扎皇城附近,配备两千快马;
其三,望都府尹,会配近百兵卒,查办民间碎案;
其四,监律司青衣卫,近五百人,还在逐渐增多。
御林军人手不够,多会从禁军抽调,容松今晚应该在忙人员登记。
听到宣榕询问,容松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忙活了一会儿,昔大人把我轰出来了。”
“……?”宣榕奇道,“你做什么了?”
容松:“我不知道啊!”
宣榕福至心灵:“……北疆的使臣团,是不是过了你手搜身、检录、登记的?”
容松眨眨眼:“是啊。”
宣榕有了数,哭笑不得:“也是你把阿望放进来的?”
容松点头:“是啊。耶律尧他说那只狼要表演后空翻啊!!!”
“……”宣榕匪夷所思,“以阿望那日展露的水平,你就不怕砸到哪位桌席吗?”
容松后知后觉:“是哦!”
容松反应过来:“他大爷的这厮又诓我!怪不得昔大人只要容渡不要我!”
宣榕:“…………”
还怪有自知之明的。
容松心知惹祸,很识趣地站起,小心翼翼觑了眼,见她不像生气,又活泼起来:“来,郡主,您坐!顾小姐也在啊,来来来!明日元日,在行‘元’字飞花令呢,刚开始。”
宣榕便在一众心思各异的视线里,带顾楠落座了。
只不过,这怪异的视线,不是对她,而是对顾楠——在座妙龄女子,特别是姿容貌美,尚未婚配,家族又钟鸣鼎盛的妙龄女子,多少都有成为太子妃的野心。
自然对霸占了太子殿下这么久的顾楠感官复杂。
不过有宣榕在此,到底没人敢多说什么,反而面上带笑一片和谐:“郡主,是换个字,还是……?”
宣榕亦笑:“还是‘元’吧。”
飞花令开始。
“顶高元气合!”
“妖氛拥白马,元帅代影戈!”
……
轮到宣榕时,她随意接了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又到了下一轮。四周宫灯渐起,数不清的灯盏照彻长夜。今夜无落雪,但下午正盛的细密大雪铺陈在琉璃瓦上,暗夜里的殿宇显现出耀眼的白芒。
从大殿外望,望都远处亦是灯火通明,千家万户同在庆祝一年消逝,又一年到来。
宣榕有些出神。鬼谷的师叔伯们不喜人多热闹,所以,每年都是元宵前后才到。宫宴必缺席。等人来望都,也得将他们和北疆对接提上日程了。
想到这,她下意识地向“万国筵”那边看去。
阿望白乎乎一个庞然大物,在金砖红柱的恢弘殿宇里,显眼极了,很好找。
它匍匐在主人身侧,黑色铁器嵌在它面上,将齿牙罩于其后。
看样子,等进餐时才会解下。
而隔着筵席,耶律尧早已落座,很普通的使臣座次,甚至都不是波斯亲王那种高位坐席——很明显,他假借的也是普通使臣身份。
青年正抬手抵住下颚,散满垂眸,是个百无聊赖的慵懒姿态。
目光本是看着远处渐次升起的祈福明灯,似是出神。但下一瞬,捕捉到投递而来的视线,猛然抬眸睨望过来,眼神冷而厉,泛着经年累岁习惯磨炼出来的敏锐和杀意。
这杀意在撞上被人群环绕的少女时,烟消云散。
耶律尧眉梢一挑,另一只手抓住阿望的爪子,在它毛茸茸的脑袋旁,摆了摆,又招了招。
是个打招呼的姿态。
而阿望伸着舌头,隔着止咬器露出个大大的笑。
宣榕抿了抿唇,试着挪开视线。
但没忍住,又瞥了一眼。
阿望继续招爪子。
宣榕再瞥。
这次,耶律尧放了手,阿望却熟能生巧了,招爪招得憨态可掬。
宣榕:“!!!”
她本该回神,可还是心不在焉第三次瞥过去。
这次,阿望不仅招了招爪子,蓬松的长尾也摇得虎虎生威,简直像是在邀请宣榕来摸它。
而这时,顾楠在旁边小心翼翼戳了戳她:“郡主?郡主???!!!啊啊啊时间到了啊!”
飞花令早已又转了一轮,宣榕成功错失答题时机。
她面前是容松方才倒的酒液,却无人敢逼她喝酒。宣榕回过神来,愿赌服输:“抱歉,方才没接上。”
在座诸人都眼神闪烁,刚有人想打圆场,说以茶代酒也行。
顾楠就立刻夺过宣榕掌心酒杯,一饮而尽:“不不不,我来我来!”
本想打圆场的国公小姐住了嘴,转而假笑道:“顾小姐,不是这杯果酒。是那盏白酒,你喝错了。”
顾楠无措开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一时寂静。这种当场发难略蠢,但宣榕性情好,再怎么护顾
楠,最多也就让容松喝了这杯酒。
不至于因为一杯酒,指责她们。
所以在座诸人都未再作声。
宣榕微不可查蹙了蹙眉,就见顾楠端起酒杯,很实诚要喝完。
她刚想说什么,这时,一旁,一只冷白的手接过这杯酒。
谢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吟吟的,但笑不达眼底:“表姐身子不好,不能喝酒,孤替表姐喝了吧。”
彩头
谢旻饮尽杯中酒, 甚至还将杯口倒悬示意,方撂了杯:“诸位继续。阿松,你爱喝酒, 刚才怎么不多喝这一盏?”
容松笑嘻嘻道:“这不是郡主居然难得输了,臣没反应过来嘛!臣认罚!之后这桌上酒都归臣了。行了吧殿下?”
谢旻惜字如金:“可。”
他今日一袭明黄缀绛太子衮服, 祥龙云纹, 腰系明玉, 更显得雍容俊雅。
满席贵女颊边飞霞看他, 他却缓缓转过身,注视着顾楠,似是想要启唇说什么。
宣榕抢先开了口, 温和带笑:“阿旻,你个一杯倒, 酒量还不如我呢, 瞎逞能干什么。说吧, 这么上道,又是想讨什么年节贺画?我回头画给你。”
谢旻顿了顿, 转而笑道:“表姐又在打趣我了。不过,我确实是来替父皇讨个彩头的——鹿鸣筵和万国筵那边, 也都分别在行酒令、玩投壶, 胜者当有赏, 不知表姐你近来可有不错的吉祥成画?”
宣榕做事有律,每日会摹草图, 半月至少一副成图。
否则也不至于在瓜州县, 能卖画筹款。
她想了想道:“有。一幅仙尊贺岁配金鸡报晓图, 另一幅九龙戏珠万兽来朝图。前者可赠使节,后者可赠群臣。”
“行啊。那彩头就以这两幅为主了, 立刻派人去你府上拿。先谢过表姐。”谢旻款步走来,亦款步而去。
宣榕深深地看了他背影一眼,未置一词。
其实,阿旻不该出手的。
饶是她用贺岁图打岔,引到自己身上,明眼人也能看出,太子是为顾楠出这个头。
这世上,一个人,如若烙上“所属物”三个字,她或者他的个人品性会模糊消退。只能成为他人附庸而活。
仰仗鼻息之人,无以安身立命。
顾楠还真能孑然一身,靠谢旻宠爱活过人生的后几十年?
要知道人心易变,年少夫妻反目成仇者,数不胜数。
有几个人能赤子之心,从始至终、至死不渝呢?
宣榕有点头疼。如舒公对许多人而言都是恩师,对她来说也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十个字,她是从顾如舒嘴里,第一次听到的。
她不可能坐视不管,任由顾楠落入个或许是死胡同的陷阱,便暂时没再参与游乐了,轻声问身旁的小姑娘:“楠楠,明年有何计划安排?”
顾楠水汪汪的眼底尽是迷茫:“计划……安排?”
宣榕便道:“对呀。”
顾楠仍旧迟疑:“好像没有……郡主你是有吗?”
宣榕盘算了一下:“有。元宵前引荐两波人双方对接,拜访邱明大师,去护国寺上香听讲。元宵后看气候变化,风雪停的话去江南一趟,正月前要把今年济慈堂的事务安排妥当……”
她从正月到腊月全都塞的满满当当,顾楠听呆了:“万一突然有事,那……”
宣榕无奈道:“那再调整呗。你看今日晚宴,光位次排序都调整过不下十轮,侍卫布防也是,昔大人起码排练了六次。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了,楠楠,我可以给你搭桥的。”
“……我想回钟南山。”顾楠沉默很久,轻轻道,“当个教书的女夫子,像我爹那样。”
宣榕有点惊讶:“很不错呀,有和别人提起过吗?”
顾楠放在膝上的手指微蜷。
皇后娘娘看她不顺眼,但不敢主动逼她走。似是怕自己走了,阿旻同她闹决裂——
说来奇怪,她父亲死后,阿旻和皇后的关系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僵硬状态。
在外人面前,依旧母慈子孝,但只有母子相处时,阿旻未曾给过皇后任何好脸色。
而顾楠觉得,她虽不是矛盾的起因,但仍旧处于矛盾的焦点正中。
所以,有次,她试探着和皇后提起想回钟南山,本以为皇后会同意,但那个高傲女子只淡淡说了句“可笑”。
接着又是强迫她学规矩、看眼色、知礼仪。
顾楠咬了咬唇:“没有,郡主是第一个。”
宣榕笑眼微弯:“那可真荣幸。我突然想起来了,娘亲最近又想在京开家新的学堂,正愁人手不够,楠楠去跟着帮忙出谋划策一下?”
顾楠双眸一亮:“好!”
“好!!!好文采!!!好诗!!!”与此同时,不远处群臣围坐的鹿鸣筵上,爆发出一阵喝彩,“庭芝这首七步成诗实属妙哉,以龙凤开篇,万兽结题,辅佐君臣之道,气度不凡。”
帝王也在高座颔首:“不出意外,今年这画又得归季爱卿了。”
季檀一袭青紫官服,挺拔若松,也冷似雪中松竹。
被帝王褒奖,只冷淡谦逊地道:“陛下过誉了,花落谁家未可知。”
而此时,一道身着轻甲的人影疾行入殿,肩上带霜雪,眉间含锐意,走到帝王身侧,躬身请示了几句什么,得帝王吩咐定夺后,转身便要离开。
但有朝臣打趣道:“昔大人今儿辛苦!也来个七步作诗吗?郡主的画可是千金难求啊。”
昔咏侧首,脚步微顿,危险地眯了眯眼。
宣榕一直注意各方动静,也不由蹙眉。
昔大人本就出身武将世家,又在江湖摸爬滚打,荒废了少年时光——她老人家连平仄都不懂,一听念书就打瞌睡。
曾经作过一首“大弓开兮射他爹”的豪壮诗词。【注】
确实不能和文臣在吟诗作赋上较量。
这位朝臣肯定也清楚,但大庭广众下叫住人问询,是故意给人难堪了。
本以为昔咏会含糊拒绝,没想到,她似乎很为难地想了想:“……也行。正好明年要乔迁新居,若能求个图镇宅,那再好不过了。七步是吧?诗中需包含什么?”
这个距离,宣榕都能感到舅舅的眼睛似乎抽了抽,他疯狂朝昔咏使眼色,示意她快走。
但昔大人不为所动,帝王只好破罐子破摔道:“龙、凤、万兽、鹿鸣或者鹿,即可。”
昔咏抬掌覆在腰侧佩剑上,装模作样走了七步,张开了嘴。
就在所有人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时,女子声音泠泠:
“龙腾九霄云海阔,凤舞瑶池月华明。
“瑞气千条迎日丽,祥光万道映天清。
“林深时见鹿衔花,海静常闻鹤唳声。
“万兽来朝尊圣德,群山俯首拜英灵。”
在场所有人:“???!!!”
帝王目瞪口呆,率先鼓起了掌:“磅礴大气,不失赤城,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昔爱卿。”
四周一片跟风而起的掌声里,昔咏抱拳:“哪里哪里!正巧驻外一载,抽空多学了学,本以为难,没想到不过如此。”
说着,她朝方才那位没安好心的朝臣,露出个阴仄仄的笑:“真不知道有的人怎么要学个十几年,还屡试不第的。”
那位确实考了十几年的朝臣:“……”
宣榕本也和众人一起茫然,略一思忖,想明白了,含笑不语。
容松则捧腹大笑:“哈哈哈这诗一看就不是昔大人水平啊!谁写的?她那群兵痞手下也没咬文嚼字的能力,不会是宋灼吧哈哈哈哈哈,郡主,你透的题?”
这四五年来,她的画被作为年节赏赐的彩头,几乎成了约定俗成。
宣榕却摇头温声道:“阿松可冤枉我了。我没有,昔大人只是
看到我作画罢了,可这种规格的吉祥画还有七八幅。”
容松讶然:“那……?”
宣榕噙着笑道:“她估计准备了七八首诗,挨个背下也不容易好吧。换你来你能行?”
容松哑然:“……还真不行。她对自己是真狠啊,平日事务繁忙成那样,还得逼自己背不喜欢的东西。”
宣榕沉默片刻,轻轻道:“可熬过这次,断然没有人再会在文之一事上,刻意给她难堪了。”
昔咏这一首诗,把鹿鸣筵的气氛推向高潮。当事人却俯身行礼,恭敬走了,又去忙碌。
连最后是她胜出都未曾听到。
万国筵那边气氛也同样激烈。
不过不是在比赛,而是还在为“以何比拼”辩得不可开交。
除却北疆、凉、燕三国,外邦不通中原话,吟诗作赋显然不行。
而投壶射箭,遭到了除北疆以外所有国使的强烈反对,哈里克气得面红耳赤:“凭什么!!齐国他们自己都经常玩儿投壶!”
西凉那位使臣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这于北疆,相当于我国之于木艺机巧——这位大哥,我俩来比谁最快做出一把弓,输的人管对方叫祖宗,来么?”
哈里克断然拒绝:“不。”
西凉使臣:“这不就是了。”
她很威风地一指东燕,把那个憨厚老实的使臣看得不自觉矮了一截:“东燕小哥,比凫水憋气也不行。好歹是国宴,你们能别想着玩这种没品味的游戏吗?要玩就玩点刺激的啊,对吧,阿塔沙塔亲王——”
说着,使臣转向波斯那位明显帮着西凉说话的亲王:“我记得您狮子就在宫墙之外?百兽之王,好兆头。不如请进来,我们各国派人与其搏斗,看哪家能坚持的时间最长?”
哈里克瞳孔微缩,还想再说什么,耶律尧早就听得不耐烦,轻呵道:“得了,管他们干什么,坐下。别掺和。”
哈里克面无表情道:“你方才是不是云游天外去了。”
耶律尧心思确实没在这边,闻言挑眉:“嗯?”
哈里克坐下:“那你肯定没听清彩头是什么。”
耶律尧问:“什么?”
哈里克高深莫测道:“一幅画。”
“谁的?”
“那位画的。是贺岁图,看宫人捧来了,估计蛮大的。否则你以为我在费口舌什么?”
耶律尧抚在雪狼头上的手一顿,正巧,帝王将赠礼赐给臣子后,见这边还在争论不休,干脆下了高台,踱步而来,笑呵呵问道:“怎么,诸位还没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吗?”
不用西凉人开口,波斯亲王立刻上前,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
齐帝脸色越听越沉,淡笑道:“此事不妥。猛兽焉能入殿?”
波斯亲王立刻愤恨一指耶律尧,以及他膝边阿望。
帝王猝不及防和雪狼对上眼:“…………”
一晚上大惊大喜又大惊,他觉得急需一颗速效救心丸。
深吸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就听到身旁少女刻意压低的温和嗓音:“舅舅,雪狼是我放进来的,你可不能怪责昔大人失职。”
只见宣榕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长裙曳地,眉梢带笑,如三月春风,亦如长夜朗月。
谢治瞬间舒心不少,轻叹口气道:“年宴见人血不吉利。但若诸位真想以兽比拼——”
他眸光威严锐利,扫过波斯使臣和西凉女使:“那自然只用兽,不用人。喏,这边不就有两兽么,实在不行,他俩家角逐算了。”
有时候“资格”相当于地位,被剥去参与资格,到底面上不好看。
西凉使臣皱眉:“陛下,这……不大妥吧?”
帝王慢悠悠道:“诸位要是带了兽宠来京,也可接进来,置笼而斗。倒也算个观赏。”
宣榕也觉得不妥,考虑的却是猛兽角逐,必有伤败:“远道而来,带家兽的本就不多,要不算了吧?换个玩法,诸位也莫伤了和气。”
在场诸人面色各异,都等哪个愣头青冒头说话。
唯有那位波斯亲王道:“好,怎么不好!就这样比!我家巴顿绝对能咬死那狼!”
宣榕:“…………”
她只能把求助的视线,对向垂眸而坐的耶律尧。
希望他能拒绝。
青年浓睫低垂,搁在桌案上的手骨节分明,拇指竹叶青安分盘环。而他指尖轻扣桌面,似是在思忖犹豫。气质内敛,却透露出莫名的危险。
当他抬眸朝波斯亲王睨去时,骇人的杀意瞬间外露。
阿望更是从喉间挤出一声极具攻击性的吼叫。
和她听过的任何带着撒娇的呜咽嚎叫,都截然不同,一听,就能让人想到月黑风高夜,咬断人喉骨的凶猛野兽。
意味不言而喻。
宣榕:“………………”
年节
宣榕揉了揉眉心, 主客皆同意,西凉女使也面色微妙闭了嘴。
四国无异议,其余百来小国自然鸦雀无声。
她不好插嘴了。
而随帝王走来的太子殿下, 笑得人畜无害,对女使道:“左贤王, 孤倒是有一金钱豹就养在宫里, 若你想参与, 赠你也无妨。”
女使看上去三十有五, 但保养得当。柳叶眉、桃花眼,唇形优美饱满,面容浓艳若三月春花, 嬉笑怒骂皆张弛有度。她拒绝道:“太子殿下不必多礼,在下有法子。”
说着, 她起身, 从西凉使臣团十来号人里, 每人发髻上摸一把,摘下簪发的金饰、银器和木料。
再炫技一般, 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零碎部件组装, 两只栩栩如生的金丝猴跃然案台——很小两只, 不过成年人巴掌大, 金光璀璨,珠玉作眼, 明珰为爪。
左贤王笑里藏刀:“凑趣的小玩意, 粗糙得紧, 也就能跳窜躲避,机械地抓挠攻击, 旁的做不了。所以,和两位的狮狼作斗时,若是这俩小东西能坚持一盏茶,就算我赢,可行?”
宣榕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侧。
果然,帝王和太子脸色微沉,原因无他,西凉的机巧之术实在是断层式碾压。大齐鲜少有工匠能娴熟到这种境地。
帝王先缓了神色,笑呵呵道:“倒也公平。就如此吧。还有谁家愿意来玩?”
那名东燕使臣举手,吸引全场目光后,默默从腰侧摘下个精致水囊,示意囊里,一只小蚌安然囤居,似乎还在一张一合,吐出气泡。
众人:“???”
宣榕:“…………”
不是,贵国这什么新风尚?怎么闻所未闻???
东燕使臣皮肤黝黑,羞赧道:“我……平日养这个的,但实在不太合适,所以……”
他目光如炬,投向谢旻:“太子殿下可否将金钱豹借在下试试运气?”
宣榕微微一顿。
大国邦交,一举一动皆都是文章。
东燕此举无异于主动示好,就像方才阿旻也是在向西凉示好——不过被拒了。
谢旻似是同样微讶:“自然可以。”
他侧头对随侍道:“去万寿园,把孤的‘岁寒’牵来。”
众人归位。而殿外平阔的大理石广场,竖起栅栏,推来铁笼,摆好战鼓。
不知何时雪落无声,那只能容纳数十只猛狮的铁笼上,干涸的残血泛起不详红光。
与落雪相吻。
凡事兽斗,必有伤亡。
宣榕本是怕帝王当众斥责昔咏办事不力、放入雪狼,才走来暗嘱一句。
事办完,本要回去,可见到几步开外眼巴巴望着她的阿望,到底没忍心,轻声环顾道:“可以不用赢,但别受伤。画我那儿多的是,诸君有想要的,同公主府说一声就行。”
像是对所有参与角逐的使臣叮嘱。
在场众宾都没反应过来,唯有耶律尧懒洋洋地接了句:“放心,不会。”
*
待抽签完毕,战鼓起,宣榕坐回位上,对着满席佳肴,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顾楠凑了过来:“岁寒和那只狮子第一轮比吗?”
她学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会掩藏情绪,肉眼可见的紧张。
宣榕淡定颔首:“莫怕。金钱豹对雄狮,赢不了。”
“……”顾楠懵了,“赢不了不应该怕吗?”
宣榕摇头:“真正实力悬殊,只会躲。怕就怕旗鼓相当,不死不休。”
果然如她所言,那只身
量才雄狮一半的金钱豹,机敏非常。
把空旷的铁笼,玩出了掩体感,东躲西藏,“片叶”不沾身。雄狮暴跳如雷,愣是没挠到金钱豹。
最后波斯亲王被逼无奈喊了停:“得得得,平局!平局行了吧?!巴顿还得留体力揍那只狼呢,那畜生运气好,对上机关猴,倒是能赢的轻松。”
但其实也不轻松。
西凉机巧鬼斧神工,两猴左右攻夹,专挑雪狼眼珠子挖,一击不中便后退,略一上前又侧移。完全无法预测下一步动作,阿望差点被猴爪簪器挖伤了眼。
鼓擂如雷,鹅毛大雪铺散落于人间。
宣榕遥遥望去,心跳漏了一拍。由于机巧都有铁造,所以,平日的破解之法多用磁石。
但这赶工的机关猴显然不行,金银木,哪一种都无法被磁石相吸。
就在宣榕为阿望捏了把冷汗的时候,雪狼似是收到什么指令,微微一滞。
紧接着,转身,毛发蓬松的长尾左右横扫。“啪嗒”两声,威风凛凛的猴将军们,从铁笼壁上凄惨滑落,被雪狼一口叼在嘴里,咬为齑粉。
“好!!!”“聪明啊!!!”殿中喝彩。
宣榕松了口气,没注意西凉使臣似是微微侧头,若有所思地向北疆那边一瞥。
第三轮,雄狮对雪狼。
这对雪狼来说,基本也是必输局。
不过阿望比寻常狼种来的高大,单从体型,竟不输雄狮多少,再加上第一轮与金钱豹的追逐,让雄狮疲惫不堪,这下,定局成了五五开。
五五开的局面中,阿望斟酌谨慎,如雪的身躯紧贴笼壁,唇齿间发出低鸣嘶吼。再一跃而起,与狮子扭打在一处。
是不顾自己死活,也要咬死对方的凶狠。
对手同样不甘示弱,铆足劲反扑回去,厮打几轮下来,互相见了点血。
不严重,对这种野惯了的猛兽来说,相当于擦破油皮。
可就在此时,两兽不知听到了什么,又是齐齐一僵。
隔这么远,宣榕坐在殿上,居然都能从阿望脸上看懂点委屈和不解。
但它还是听话放开咬在嘴下的狮脖,收回利爪。
与此同时,挣脱束缚的雄狮不知发了什么羊癫疯,猛然咬上栅栏,没咬动,又将目标转向巨大铁索。
这次成功了,只见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里,铁索恐怖形变,断成两截。
周遭兵卫无不骇然。
但无锁的囚牢尚且挡不住野兽出笼,何况肉体凡胎?
狮子都未主动出击,只是向前冲奔,都将这些试图围攻的御林军冲到一边。阿望在后面接果子似的,将人挨个接住,它毛发松软皮肉结实,一叠叠了几个,乐此不疲。
等最后一个被甩上空的卫兵惊魂不定落地——
那只令波斯亲王自豪的雄狮,已然大摇大摆奔至殿堂。
想也不想,踩碎一堆筵席,对着西凉女使狂奔而去,张开血盆大口,就是狠狠咬下。
一声惨痛呜嚎。
宣榕瞳孔骤缩。
周围同辈早就下意识站起惊呼,她依旧坐得端直,但呼吸也罕见地错乱几瞬。
好在这一声惨痛呜嚎,是狮子发出的。
一只长直簪中剑,竖直插在它将要咬合的嘴里。
西凉左贤王缓缓收回狮嘴里的手,紧接着,一个测滚,直冲波斯亲王而去,躲到卷毛金发的亲王身后,用波斯语喝道:“亲王,管管你的狮子!!!”
竟是毫不在意脸面,浑身上下都写满四个字:拿你挡箭。
波斯亲王:“……”
他简直想哭了,对着暴走的雄狮,颤颤巍巍道:“巴、巴顿……是我啊!!!”
巴顿没说话,后退半步,闭眼倒了地。
这场贺岁年宴,中场略微狼藉,但好在虚惊一场,无人受伤。
而首当其冲、差点被咬一口的左贤王,又是提出这场斗兽的罪魁祸首。
她脸皮纵有城墙厚,大齐于这一事上,也无茬给她找。
她只能怏怏吃了这个哑巴亏。整个后半场脸色阴沉不定,早早退了场。
而宫人鱼贯而入,收拾残局,重设宴席,酒足饭饱后,竟然也还未到子夜。
宣榕索性应了菁华筵众人起哄,和他们一起,登上天金阙高楼,等岁末年初的烟火。
她于避风处独坐,在场无不是贵家子嗣,见宣榕长睫微垂,阖目养神,未敢打扰。只是围着她,三两说着话,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郡主!郡主!!!那只狼——”
“我去!!!它怎么上来的?!”
宣榕轻轻抬睫,转头看去,只见阿望不知何时绕来此处。
它前腿伤口已被处理,似是因为撒了欢打了架,格外神采奕奕,嘴里叼着细线,不知挂了个什么东西,小跑着凑到宣榕面前,小心翼翼扒拉一下她的裙角。
宣榕不由失笑:“你怎么上来的?我猜猜,绕过侍卫,从窗子里跳进来的?”
阿望摇了摇头,这时有人低笑了声:“不是。”
他从外廊绕来,跨过门槛,掀帘走进。嗓音微沉,眸中却含笑:““我带它上来的,来谢过昭平郡主的天宫贺岁图。楼下侍卫方才被它接住过,很喜欢它。”
见到雪狼,周围公子小姐们倒吸口气。
见到耶律尧,他们同样倒吸一口气——有一种俊美是几乎是有攻击性的,危险锋利,让人不敢直视。
宣榕摸了摸阿望的毛发,轻笑开来:“我们该谢你。波斯和西凉议和,估计得暂时告一段落了,不是么?”
方才席上耶律似是思索,本以为他在犹豫是否要应战,想在想来,考虑的应当是如何应战。
匆忙之间能想到如此布局,兵不刃血取胜离间。确实是他的作风。
她点到即止,耶律尧估计也不想在大庭广众细说,只道:“阿望。”
雪狼一咬,嘴中线断,什么东西落在了宣榕膝上。
是个玉饰,造型熟悉,像极了她少年时经常会佩戴的生肖玉兔。现在,她房中还有两枚摆放于书架。
众目睽睽下,宣榕迟疑地拿起兔子,当看到后腿折断、用金柱修补时,眉心一跳。
她急忙转向兔耳,室内琉璃灯照得黑夜恍若明昼,可惜没有看到父亲雕刻的熟悉落款。
宣榕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但很明显,这枚玉兔,不是她在江南被诓骗走,莫名奇妙还回来后,又被她典当的那枚。
挑衅
暖阁熏香袅袅, 炉火融融。朔风夹雪,打在临台扇门悬挂的遮风帘。
宣榕用绸帕轻柔擦拭玉面。羊脂玉的质地温润洁净,在光里泛着白。她不由问道:“哪里来的玉刻?”
残缺之物不应送人, 这八成不是年礼。
而断腿补上,透露出主人的珍而重之。说明此物有主。
果然, 耶律尧似是惊讶:“阿望捡到的。问了一圈没问到, 他们说郡主以前喜佩其坠, 特来归还——不是你的吗?”
宣榕失笑:“不是。”
她环顾围坐的十来号人, 问道:“可是你们的,或家眷的?”
在场众人皆摇头,有人出主意:“差御林军挨个去问问!”
但这明显是馊主意, 被人反驳:“你个轴脑子!年宴都散啦,大部分人早就渐次出宫了, 怎么问?”
还有人建议道:“这简单, 很明显是姑娘家的配饰。早几年流行的款儿, 十有八九是我齐人的。郡主您先收着呗,正月里走街访友、朋友相聚不少, 我们帮您打听询问,一传十十传百, 定能找到失主, 再让她找您认领不就行了。”
宣榕认可了这个建议:“行, 劳烦诸位。”
“不麻烦嘻嘻。”贵女们掩唇轻笑。
恰时烟火四起,远处古刹钟声将至, 整个天地间亮如白昼。
七彩火光照过窗上琉璃, 室内像是没入五光十色的海
底, 随着爆竹声摇曳起伏。
随侍们立刻将遮风帘掀起。
望都除夕夜晚,千家万户尚未沉睡, 巍峨成群的房舍中冒出的连绵灯火,犹如火凤凰的脊背,淹没在漫天雪色之中。
其上,烟花绚烂,繁闹非凡。
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宣榕也仰头侧望,却忽然感到膝上落了重物,低头一看,雪狼正匍匐于地,将脑袋枕在她膝上,湛蓝眸底倒映火光,紧盯着,懵懂而好奇——
宣榕贴着它竖起的耳朵,轻声道:“不怕吗?”
阿望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双眸亮晶晶的,显然不怕如雷鸣一般的烟花。
宣榕笑得纵宠,若有所感一般,回头。
果然,耶律尧抱臂而立,半倚落地罩,同样远眺。见她看来,方垂了眸,唇齿轻启。
殷红薄唇吐出几个字,喧嚣里听不清,口型却清晰可辨:“新年康乐。万事如意。”
宣榕微微一怔,在大齐最鼎盛的繁华里,于高朋满座的鲜花着锦中,笑着回他:“身康体健。同乐新春。”
又一指身边空位,示意他坐过来。
此起彼伏的烟火持续足足半时辰。
即使今日天金阙宫禁不森严,落钥得到后半夜。这个点,随亲人而来的世家子嗣们,也要随家人同归了。
但也有人磨磨蹭蹭:“不打紧的,郡主何时归,我们再归,陪您聊天解解闷不好么?”
“是啊,都一年未曾见您了,去年您讲解佛经,可真是让人醍醐灌顶,心旷神怡,我把《地藏王菩萨经》翻来覆去看了十来遍!您有空不若再提点提点我们?”
宣榕笑着拒绝:“我今儿可能就在宫里歇一晚了,你们赶紧回吧,等落钥了就麻烦了。”
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无非想在她面前露脸,若得了青眼,父兄家族可获荫庇。
一个人如若久居权力中央,哪怕再英明谦逊,也会难听到真话——
阿谀奉承的话听多了,心性高傲,怕是恨透逆耳忠言。
另一种层面的不得自由。
这也是她旅居京外的原因之一。
这仍旧未吓退众人,宣榕只能指尖轻点桌面,半开玩笑道:“突然想起一事,鹿鸣筵上那两首诗,哪首夺魁仍有争论,待会昔帅和季少卿会来。正好,诸位待会也帮忙一起定夺定夺?”
此言一出,这群未经世事的世家公子贵女们,脸色微僵,不出片刻就作鸟兽散状。
笑话,家里亲哥和老头子都怕季檀怕得不行,恨不得把监律司供奉起来,何况他们?
唯有耶律尧,在众人告辞后,挑眉来了句:“你找季檀问事?”
宣榕琥珀色的眸底透出点好奇:“我说的可是昔大人和庭芝两人。”
耶律尧啧了一声:“以季檀的性子,就算诗词难分伯仲,也不会和昔咏争上的。况且他不早有三幅贺岁图了吗?还凑个什么热闹,自然会大方退步了。难得见你诓骗人,一骗还是一群啊小菩萨。”
宣榕用指尖梳过阿望柔顺的脖间毛发,神色淡然温和:“没法子,回京城了,自然回乡随俗。在这里,最多的就是假话,一直说真话的人难得善终的。”
她微抬下颚,示意方才某个位置:“说把经文翻来覆去,看了十来遍的那位公子,出了名的风流潇洒,彩衣街常客,一个月在家睡囫囵觉都没几日。我估计他是在歌坊酒楼顿悟佛法的。”
许是罕见地听到她损人,用得还是一如既往柔和恬淡的语气,不违和,但很新奇。耶律尧不由闷笑起来:“或许只是为了看上去和你志趣相投一点?”
宣榕却道:“殊途同归也能志同道合,不必拘泥于此。否则,不就成了故意迎合了么?”
“我赞同。”耶律尧又问道,语调散满慵懒,“你找季檀问什么?我要避嫌么?”
宣榕摇摇头:“不必。这段时日监律司抓内应、查各部,趁着西凉敌细这事儿,正好可以借机调查之前的几桩案子。正好你帮我捋一捋。耶律,你比很多人都敏锐。”
耶律尧不置可否。
过了片刻,侍从通传,脚步声自楼下踏步而来。
季檀并非练家子,他骨子里还有文人的慎独内敛,步履轻凝,刚进暖阁,就听宣榕声音含笑:“庭芝的名号真好用,吓人一吓一个准。”
“……”季檀脚步一顿,行了个礼,又见阁内除了宣榕和随侍,还有一人一狼,不由微微蹙眉,犹豫再三,还是道,“郡主,这位……不是您聘的侍卫吧?”
今夜晚宴,他分明坐在北疆使臣一方,北疆人对他毕恭毕敬,显然地位不低。
也不知那日怎么自降身份,谎称是公主府侍卫的。
确实伪装得随心所欲、毫不敬业,想一出是一出。宣榕无奈摇头,但侧头看耶律尧,见他一副无辜的表情,下意识帮他圆了个话,对季檀道:
“并非以钱帛聘用,倒也算一路从西北护我回京。路上三桩案子都有一起帮忙参与,也熟悉,所以庭芝,你有何查证但说无妨。”
季檀终于正色看了耶律尧一眼,不知为何,从他那张噙笑的脸上看出点挑衅。
他眼刃如霜,一字一句重复道:“随您一路……回京的?恕臣直言,您没有怀疑过他吗?”
江南
一室寂静。随侍都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里。
心大如容松, 也眨了眨眼,谨慎垂首低头,生怕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宣榕一怔, 旋即轻笑:“庭芝说笑。他既然坐在这里,定是有我信他的道理。你也坐, 夜深了, 没备茶, 命人煮了几碗醒酒汤, 边吃边说吧,不着急。”
心底却有些不解。
季檀虽直白谨慎,但不会不看场面、不分场合。
出身官宦, 又踏入官场,眼力劲磨也磨出来了。哪有当着人面指责怀疑的?
这俩人八字不合、互不顺眼至此吗?
闻言, 季檀垂首不语半晌, 终是轻巧落了座:“谢郡主。臣挑重点说, 不耽误您歇息,之后卷宗会送去公主府上。”
许是顾及饮水说话不便, 他没动那盏醒酒汤,只把泛冷的右手指骨背贴青玉盏面, 徐徐道:
“您上次和臣提起此事后, 臣着手去查。最可疑的当然是永昌侯府宋灼, 其生母严氏,商铺遍及天下, 想跑腿做事, 有掩人耳目的借口。您最怀疑的, 应当也是他。”
宣榕颔首。
季檀接着道:“假借天机部整肃,臣扣押宋灼, 审讯了严氏商铺的管事。可以确定的是,第三案,也就是侯府世子伪造贪腐、强夺唐苏之事,是宋灼捅到您面前的——
“前两案让他知晓昔帅在西北,便雇人在官道运兵器,堵您。同时也到访河东,暗示唐苏有贵人抵达,不日可伸冤。”
宣榕若有所思:“所以……唐英找上了阿松。”
“正是。”季檀肃容道,“但,前两起,从目前来看,确实和宋灼无关。”
他顿了顿:“单论替考之事,知晓者不多。
章平替考之事,十月里,就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监律司忙了十来天,追根溯源,把当初牵涉的人都挖了个干净。
季檀从容道:“现场目睹的学子被功名贿赂,是一条绳上蚱蜢,自然不会揭发。
“在科考上徇私舞弊的京中官员,也是同理。
“那只剩下而我父亲当时在河东任职,见过其子几面,猜破此事。后来调任京中时,同如舒公说过,本想检举,但如舒公劝他萧阁老风头正盛,不急这一时。”
乍一听到顾弛的名字,宣榕有些晃神:“……顾公是个事以密成的人,应该不至于外泄。”
“是。但他学子满天下,信得过的门徒亦众,保不准和旁人念叨过。”季檀沉声道,“臣还在追溯,但如舒公过世,臣父亦去,这一条线,估计是断了。”
宣榕不以为意:“无事。尽力而为。”
话已至此,又总概
忆樺
几句,季檀也不多做停留,行礼告退。
而临窗处,耶律尧斜靠太师椅,脸上是若有所思。
见状,宣榕好奇道:“怎么,你是在怀疑谁吗?”
耶律尧侧了侧头:“不好说,万一推己及人猜错了,可就把你带到坑里去了。”
宣榕:“…………?”
宣榕迟疑:“身份敏感之人?”
耶律尧随口一扯:“我怀疑你爹你舅舅行了吧。”
宣榕:“……”一看就是睁眼说瞎话。
她还想说什么,耶律尧忽而轻轻道:“我不太舒服,借阁楼躺回儿?”
宣榕一怔,应了,在下楼离去前,还叮嘱守卫的御林军,万一宫禁,把人带出天金阙。
而耶律尧脚踏门槛,姿态疏狂地靠在椅上,静静挨过四肢百骸那阵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拍拍身侧阿望凑来的脑袋,意有所指一般淡淡道:“你说假死脱身,到底是一步好棋呢,还是一步险棋呢。”
*
春节走亲访友,喜气洋洋。
望都官宦贵族们也休沐告假,拜帖来往。
哪怕是宣榕这种喜静的,五天下来,见到的亲朋侪友,都比一年多。
但五天过去,无人上门拜访取回那枚兔子。照理说不应该。
宣榕只好暂时将它收好,思来想去,摆在了卧房书架,与另两枚玉刻放归一处。
玲珑剔透的三枚玉兔摆放齐整,皆是长耳贴背、憨态可掬,仿佛都是出自父亲的手。
望都风行之事,大半由公主府引起,她娘的头饰发型,她的装扮配饰,第一天戴,第二天能出百来样效仿。
所以,宣榕并未太放在心上。顺手拿起另两枚玉兔中的一枚,系上披氅,推门而出。
外面,望都风雪甚寒,雪踏吱呀。
玉兔在绳带上被风吹得摇曳——
*
玉兔被五月微风吹得微晃。
江南五月,气候转暖,特别是姑苏这种水乡,水汽蔓延,蒸腾得人浑身发汗。
长街上,多是些穿着轻衣短服的,唯有个少女一身纱白绸织长裙,头戴幂篱,随步时,挂在腰侧束带的玉兔随步左摇右晃,晶莹的玉质,品相极佳。
她像是还有些闷咳,缓步走到一个大户人家前,犹豫再三,还是扣响了门。
一个门仆开了门,有些谨慎道:“女郎这是……?”
她掀开幂篱,刚想说话,许是病未好转,连忙侧过头,弯着腰,用帕捂唇咳了好一会儿,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
门仆连忙道:“哎哎哎!!女郎有话慢慢说,不消急的!”
说着,他虚虚一扶少女,看清她的面容。
这一看不得了,门仆登时惊为天人。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生得肤白若瓷,盛颜仙姿,杏眼明仁,玉质天成。眉间点了时下盛行的观音痣,犹如一点红梅入雪中。
都说姑苏养人,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未曾见过出落得如此标志的女郎。
因剧烈咳嗽,少女面颊染了点病态的红,但神态从容,她有礼地抿唇一笑,问道:“请问主人家在吗?”
家仆红了脸,忙不迭道:“在的在的,女郎何事?可是有事儿拜访?”
宣榕脸上透出两分难得的扭捏:“……我想化缘。”
家仆以为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宣榕诚恳道:“我想筹点银钱,买点药草布施。或者您家有多余药材,可否赠我一点?”
家仆:“…………”
他很真挚地一呵腰:“小姐,您家贵姓?是和家里闹了别扭不成?需要小的送您回去吗?”
显然,没把她的化缘当一回事。
宣榕并不气馁,尴尬的劲儿缓和后,愈发淡定:“免贵姓容,单名一个钰。我并非此地人,实在是寺中药草不多……”
家仆无奈打断她:“虽说我主人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望族,但好东西也跟着看过不少。小姐,您这身衣服就抵我们一家半月膳食了,您快回吧,否则家里人迁怒,我主子得遭殃。”
宣榕茫然无措地眨眨眼,家仆见状,咬牙跺脚,再不忍也合了门。
宣榕摸摸差点被拍扁的鼻尖,倒也不沮丧,只喃喃道:“阿松,附近成衣铺子可以典当吗?”
一旁,容松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个头,一脸上了贼船的瞠目结舌:“不是,郡主,你真听邱明大师的,来化缘也就罢了,这随便哪个小厮的话你也信啊?!你化不到缘是因为你这张脸,不是衣服啊!”
宣榕郁闷,即使走了一天颗粒无收,腿脚酸疼,她也没想席地而坐,只是轻轻靠在高墙上,纳闷道:“好难啊阿松。”
这是来姑苏的第三个月,病稍微养好了些许,她便隐匿身份,用化名四处走动。
按照她的想法,在外取了“容”姓。
但化名叫什么,家里争执了半天——
不怪长辈们害怕,他们至今为止都懊悔没给她取个硬点的小名。
绒花绒花,固然合欢吉祥,但风一吹就随风四散啊!
本身八字就轻,这下更是飘到天上去了!
最后还是祖父思来想去,一锤定音,叫“钰”。金玉相逢,福瑞平安。
更有金戈相护,铿锵坚硬,但愿会是个好兆头。
就这样,宣榕就揣着“容钰”这个假名,在寒山寺暂时安了家。
邱明其人,年近九十,是个返璞归真的得道高僧,做事不惧世俗、不拘常理,很有点意思。
在路上,曾碰到一伙盗贼,不等家中暗卫出手,邱明就上前劝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他没念几句佛号,这伙贼人就凶相毕露,想要杀他夺财。
邱明念了声“我佛慈悲”后,施展拳脚,竟是全然不像一把八十的老骨头,三下五除二,将贼人收拾了个干净。
他老人家对躺了一地呻|吟的壮汉,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贫僧惯来劝人悔过自新。但如若施主不听,老衲也是会一点拳脚功夫的。”
当时,宣榕目瞪口呆。心理却有一个直觉:来对了。
来的是不错,这数月以来,她不能用家中仆从,把衣服洗破四五件,终于知道她这些衣物要怎么清洗。
打扫佛堂的重任也交给她。宣榕又是个做事认真仔细的,细细擦拭过,一天累到半死,饭量居然还见长了。
也幸亏小郡主脾气好,这要搁其余皇嗣头上,哪怕再敬重邱明敬重神佛,三天下来,也得撂担子不干。
但宣榕硬是撑了两个月,做得无怨无悔,将寺中琐碎的事务也包揽了过去,比如安排给香客的赠礼,抄写供奉的佛经。
而这时,天气渐暖,她病情大愈。
邱明大师很高深莫测道:“郡主可以在城里四处走走,看一看,近来南方水灾,有些许流民来此了。”
这一看不要紧,处置灾民的棚子简陋,各类药物也供给不及时。
宣榕想也不想就喊家里暗卫,但喊了半天,只有邱明从高墙上探出头来,边踩在梯子上整理瓦片,边慈祥道:“郡主啊,我叮嘱了你府上暗卫,除了你有生命之忧,否则不要现身。”
宣榕:“…………”
邱明老神在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又不是瘟疫大病,少点药多点药,无非是少受点罪多受点罪,不打紧。人嘛,一张嘴一铺睡,人家都不为流亡北上烦忧,自在着呢,你也不必为了他们烦忧。”
宣榕想了想,油盐不进地道:“可我还是想帮他们。”
邱明眼一闭,是个很慈悲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有点不近人情了:“那郡主尽可去化缘。”
没办法,她想要筹集草药,就得化缘讨钱——
容松容渡目睹她一天吃了三十次闭门羹,容渡都不忍心继续跟了,找了个江湖野路子,想接点碎活,但江湖野路子碎活都是悬赏杀人,邱明大师笑呵呵
地命令禁止。
容松苦哈哈着脸:“郡主,实在不行,我们先回吧……?天快要黑了。”
宣榕却一脸倔强道:“不,我今日必须见到现银。”
说着,她不顾腿脚酸疼,又一路走到姑苏最繁华的街铺。挑了四五家成衣铺对比价格后,将身上华服典当,买了件最便宜的布衣换上——
十两银子到手,容松绝望道:“郡主啊,你这是被坑了吧,这衣服起码百两啊……”
“有就不错了,尺寸紧、裁改难,衣料也娇气,基本不收的。”宣榕摸了摸粗糙的布料,心里盘算得浆洗几次才会柔软,将没舍得变卖的玉兔揣进怀里,道,
“走,去买药材,我前几天就记了各个药馆的价格,成药太贵,我们先不买,进点原料熬制,我近来医书看得多,一两天能搞出成品的。”
容松彻底绝望,气若游丝道:“哥这都是什么日子啊……郡主你什么时候买东西算计过价格啊……还有……我想喝酒!!!”
旁边,闷声不吭的容渡给了他一脑瓜崩,冷声道:“不想留就滚!”
容松瞬间乖巧:“郡主我来替您搬药材熬药!”
宣榕温和笑道:“好。反正十来天的供应有着落了,我明儿再穿这身,去化缘试试。再不济,我就去卖画,再再不行,我去摆个摊算命也是可以的,周易卜卦我会的。等赚了钱,再请你喝酒好不好呀?”
容松:“………………”
容松心服口服:“您心态真好。您业务真多。您对我真好。”
就这样,一个临时凑的摊子就支起了。供应些许汤药,外敷的金疮药也有。
宣榕忙活了几天,化缘带幂篱可以,但做事就不方便了,她多数时候取下,姑苏富裕,治安也好,有容松和容渡守着,倒也不怕不长眼的见她孤身来冒犯。
这日,江南又下了小雨。宣榕刚送走一波感染了风寒的老者,走回竹椅,还没来得及坐下松口气,就听到有脚步走来。
雨幕顺着头顶油布棚,从竹节支架滚落。间隔着淅淅沥沥连成串。
一个人隔着雨帘,在她面前站定。像是少年人的身材,一身黑衣,修长若竹。
他伸出手,手掌薄而修长,指腹有茧,很漂亮的一双手。
只不过,不知为何,筋脉隐约透点青黑。
声音沙哑,像是处在変声期的少年郎,但又有点刻意压沉的意味。他将斗笠往下一压,盖住眉眼,只露出猩红的一线薄唇,在落雨中缓缓道:
“我想要点药。”
长明
简陋的一方药摊, 悬挂杏林黄布幡,端方的“义诊”墨字浸透雨水,愈发厚重沉凝。
雨声滴答作响, 木板搭凑的桌案后,药炉滋滋冒气。
穿过蒸汽, 宣榕走上前来, 这几天接待的病人不下五百, 她打招呼打得滚瓜烂熟:“何病?要什么?方便几天来一趟?”
少年微顿:“一点割伤, 金疮药,之后来不了。”
宣榕应了一声:“好,稍等。我给你拿。”
她弯下腰, 从侧边琳琅满目的柜盒里,准确找到外用药的隔间。
里面是油纸包分装好的药, 每份一天用量, 用小绳扎了结。
她想了想, 取了三份,走回案台, 隔着极窄的横木递入雨中:“三天的,普通外伤基本能止血了, 你是山上猎户吗?”
离得近了, 才发现这人身量颇高, 肌理轮廓有力,年纪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 唇形优美但锋若刀刃, 下颚线条比一般人更紧致锐利, 搁在面相里,是个孤寡冷情的绝相——
“绝相”少年把药接了过去, 似是没料到她如此猜测身份,半晌才道:“……是。”
宣榕叮嘱道:“这几天落雨潮湿,伤口易化脓,多加小心。”
少年“嗯”了声,左手拎药,转过身要离去。下半张侧脸的弧度,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居然有几分熟悉。
宣榕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伸出手,道:“等……”
眼见他脚步顿住,疑似要转身,她反应过来:转过身后呢?说你长得像一位有过几面之缘的死者?能否摘下斗笠让我看一眼?
这既傻又冒犯。
宣榕当机立断,手掌上扬,探入雨中,在他视线死角处,按下斗笠的后半边缘,想要挑翻他斗笠。
竹笠湿滑,翻飞稍许,就被一只扎了绷带的右手按住。
稳如泰山,一动未动。
和练家子比速度,宣榕一败涂地。
好在,少年似是以为她误触,并未在意,侧过身问道:“还有何事?”
“……”宣榕挫败,她不擅长撒谎,天人交战半天,实话实说:“……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可以……摘下斗笠让我看一眼吗?当然!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是我冒犯。”
看不清少年表情,但此话一出,他唇瓣微抿,这不是个愉快的预示。他淡淡问道:“什么人?”
宣榕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形容。他们不算熟悉,不是朋友,萍水相逢,每次都是她自作主张横插一脚,最后想起,用以盖棺定论的第一念头,居然是“已故之人”。
宣榕有些沮丧,迟迟未语。这在少年眼底似乎有别样解释,他嗓音沙哑,分辨不出情绪,问道:“害你不顺的仇人,还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宣榕摇了摇头:“……一位远走他乡的亡人。”
“……”
少年沉默良久,缓缓摘下斗笠。
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最多只能算得上周正,和那位浓墨重彩的容貌简直是毫无关系。
雨水顺着他的眉峰滚落,少年眸若点漆,沉凝着注视她:“那现在呢?还像么?”
宣榕:“……”完全不像。
她愧疚道:“一时看岔,实在抱歉。我……我帮你给右手上药吧,否则你一个人不好操作。”
说着,她将桌案侧边的简易转板推开,示意他进来:“正好雨大,避一避?有干净的布巾,把头发擦一擦也是好的。”
方才他抬手按斗笠,纱布血迹斑驳,宣榕瞧得真切。
可少年仿佛在雨中生根,半晌不动,就在宣榕疑惑时,他终于抬脚走了进来。
宣榕松了口气,一指藤椅,招呼他:“坐。”
又踮着脚,在柜中取了昨日才浆洗过的布巾、干燥洁净的纱布,一瓶她自己熬制的清创药水,宣榕回过头,见少年还沉默站着,问道:“藤椅在那,上面东西拿掉就好。”
他道:“只有一张。”
宣榕失笑:“没有伤患病人站着的道理。坐吧。”
他坐了,宣榕自然只好半蹲着,剪开他右手血渍黏结的布条,这才发现伤口深可见骨,便垂下眼帘,小心地清洗涂药,再用纱布垫了药物缠上几圈,手脚麻利地打上结。
她手指纤长柔软,圆润如贝。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但指尖和掌心似是生出一点细茧——并非指骨侧面的笔茧。
少年挪开视线,抬眸看向远处,油布棚和桌案横平竖直,留出一剪澄亮天地,天地里,行人撑伞走过倾盆大雨,屋檐下鸟雀叽喳奏鸣。
而他像是一抹亡魂,踽踽独行,被短暂地收留。
“好啦。你回去多注意点,尽量别沾水。”宣榕站起身,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我再给你多拿点药,反正你能来就来,药肯定越新鲜越好。”
伤口已处理,棚内血味不减反增——他身上必有其他伤。
宣榕站在立柜前,余光不动声色瞥过少年肩胛腰腹,思忖片刻,索性将所有外用药都装了个油纸袋,示意他道:“喏,要是来不了,这些也够你用一两天了。”
“多谢。”少年点了点头,沉默地走到桌案边,将叠好的方巾放在上面。
刚要拎起药,忽而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轻轻问道:“那是什么?”
三张写满了的油黄纸页,上盖镇纸,但没被压住的地方,随风乱舞。
宣榕“啊”了声,忙碌半天,才想起忘记收它,雨水都把纸角湮湿了。
连忙折起收回怀里,不好意思地道:“几个夭折幼童的生辰八字,打算拿回庙宇,点些长明灯超度。”
孩童易生疾,春末是道坎儿。她接触的人不多,但一个月前下山到如今,
在医馆转悠时,也遇见过十来位救治未果的婴孩。询问家里人,若其有意,便留了八字,等她登山回寺,便抄经书撰铭文,也算给家长一个慰藉。
至此,红尘的人世变幻无常,才算在宣榕这里,拉开序章一角。
少年走时雨已停了,而外出采买的容松容渡,也火急火燎赶了回来。
这两人如今分工有序,容松性格张扬开朗,负责对外;容渡心细如发,负责账目。于是,外出时一人笑嘻嘻地卖乖讨价,一人在旁不动声色心中算账,倒也勉强能支撑起药摊运行。
容松走进小棚,兴高采烈道:“郡主!您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他张开手,一枚护身符挂在指尖晃荡,乐呵得不像话:“端午快到了,有辟邪香囊卖,给您,我哥,还有邱明大师都带了一个。这个荷花莲纹的给您?”
宣榕很捧场:“好呀。真好看,阿松会挑东西。”
“那是!”容松得意洋洋,“才花了两枚铜板呢。哎呀,郡主,若非这是义诊摊,送药,咱也不必如此左支右绌,您是学先皇后么?”
祖母游历江湖时,也曾沿途义诊,给无法支撑药费的百姓赠送药物。
每个少年人的成长,起初都是脚踏先辈的足迹,用懵懂孺慕的眼神追逐他们背影,等真正步入世间后,才逐渐走出独一无二的路。
宣榕笑笑:“不算。但下意识这么做了。而且,很多人确实不富裕,也有一些人不便取钱看医。”
容松刚想问:“什么叫……”
“不方便”三字未出,一声怒骂就打断他:“我这婆娘的药是在你这里拿的吗?!”
棚里,三人回头,只见湿漉透亮的青石板街道,走来一个壮硕中年男人,大肚便便,犹如屠夫,他像是怒火滔天,将手里拽的东西一甩,噼里啪啦的,有人撞上药摊支架。
油棚瘫了一角。还好容松搭得结实,摇摇欲坠但堪堪支撑住。
这时,三人才发现,男人手里抓的是女人长发——他将自己的妻子推搡了出来!
宣榕脸色登时就冷了,没搭理他,将颤抖的女子扶起,把她护到身后,这才质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容松认人一把好手,压低声提醒:“三街头上的蒋屠夫。”
蒋屠夫将薄衣袖撸起,露出结实的腱子肉,气壮如钟:“自然有,我打她,是她不听话,想让她长记性。他娘的这种贱人也配抹药治伤?伤疤就得留着——”
宣榕面无表情打断他:“他是您妻子。”
蒋屠夫一脸诧异,想说什么,但许是看她年纪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里,宣榕猜出他未说出口的话意:妻子?妻子不就是用来打的吗?
“得了,十年生不出一个带把的。老子没休掉她,已经算给她天大的脸面了。”笑够了,蒋屠夫才抹去笑出的泪水,走过来,又要拽女人的头发,想把她拖走。
宣榕闭眸忍了忍,没忍住,心一横,吩咐容松道:“把他打走。”
没想到,女子一把抓住她手,鼻青脸肿的面容张皇失措,一只眼几乎成了一条缝隙,小声哀求:“别……他浑身都是力,打不过的……而且得罪了他,我回去更受罪。”
宣榕觉得不妥:“可是……”
而蒋屠夫似是听到了妻子的窃窃私语,又是一阵狂笑,笑够了,吆三喝四对着人多起来的街道喊道:“大家来看啊!我供这婆娘吃婆娘穿,养了她十几年,她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和外人一起嚼舌头说我坏话!一天到晚往这边跑,怎么,看俩郎君长得俊,想偷人不成?”
这下别说宣榕了,容松和容渡都气得火冒三丈。容松也捋了衣袖,一拍桌子喝道:“我操!你这人也忒颠倒黑白了吧,你媳妇堂堂正正来我们这拿药,你一个逛黑窑子还欠人账款,白睡人家好几回的泼皮混账,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容松此人,上得了庙宇高堂,下得了市井街坊,遇礼则礼,遇强则强。
被他一呛,蒋屠夫脸色阴沉不定,宣榕暗叫不好,他的气只会洒在妻子身上,便柔声对女子商量道:“这位姊姊,你和我们上山去住几天好不好?我在寒山寺暂住。”
女子还是惊慌摇头:“他气消不了的,等回去更惨……”
宣榕微怔:“那你住一辈子也可以。”
“……怎么可能呢?那闲言碎语多少。”女子完全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苦笑一声,拨开容松,“我们夫妻间的事,小娘子和小郎君莫管了。”
道义用纲常框定世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当局者,很少敢挣脱牢网。
她一步一步走,犹如挣扎的飞蛾,终归还是落回纲网。
见她又被丈夫推搡着远去,容松气道:“他爷爷个鬼!要是在京城,我一刀结果这畜生!!!啊啊啊啊啊好气!这位夫人怎么不让我们插手啊!!!”
容渡一直闷不做声,终于罕见插了句嘴:“然后呢,阿松。她有仰仗的生存手艺吗?我们俩在这姑苏,都无法立刻找到赚钱的门路,何况有个疯子一样丈夫的女人?谁敢雇她?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性情泼辣的,过不了自己那离经叛道的一关。”
容松咬牙切齿:“改明儿我去给他套个麻袋揍他一顿。”
容渡无语看他:“……”半晌:“……加我一个。”
容松鬼鬼祟祟看宣榕一眼,将他哥一拉,也不知去商讨什么夜黑风高揍人大业了。
宣榕却陷入沉思,一晚上没做声,直到夜间回寺,誊完那几个孩童的八字,抄完经书,点燃油灯,才对旁边打盹的小沙弥道:“劳烦师父,若有风吹熄灭,还麻烦您再燃灯火。”
这件小佛堂,燃了一排长明灯。是宣榕这段时日目睹的死者。
底座小牌上,写着死者姓名生辰。
后面多是些天生不足的早夭孩童,间或几个突发疾病的老者。唯有第一位,那人年岁正值韶华,比小郡主只大上三岁,灯中火焰随风扑簌,摇摇欲坠。
宣榕便又给那盏灯添了点灯油。
忽然,她察觉不对,灯盏似是稍错了位置,和前几日放置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之前在佛祖捻花的手下,而非他慈悲的眸前。
像是有人拿起端详,又放了回去。
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夜凉如水,古刹院落树影婆娑,宁静祥和。并无人影。
宣榕只能迟疑问小沙弥:“……今儿这间偏殿有人来吗?”
救赎
小沙弥睡得迷迷瞪瞪, 揉揉眼睛,连比划带“啊”描述半天。
这是位天生闭口禅的小师父,宣榕和他大眼瞪小眼, 勉强弄清他的意思:有五个人来过,三男两女, 样貌打扮……
样貌打扮后跟的手语复杂。宣榕没懂。
不过足够了, 她微笑道:“可是不日端午, 寺里有浴佛祈福法会?否则这处地偏, 不会有善信踏足。”
小沙弥做了个“多”的手势。意寓今日寺中人很多。
又想起了什么,拼命示意。
宣榕被弄糊涂了,揣度他意图:“有个黑衣郎君……在佛前长久驻足?神色复杂奇怪……?是他拿起那盏长明灯, 细看端详了吗?”
小沙弥连连点首,宣榕笑道:“有多奇怪呀?”
小沙弥挠了挠头, 像是在说, 很奇怪。
时光倒溯, 仿若回到夕阳斜照的傍晚。
祈福法会告一段落,香客结伴归去, 有少年人终于寻至这处偏殿,他提着一把外鞘华丽的弯刀, 目光冷淡厌倦, 却在注意到成排灯火时, 微眯双眸。
金像庄严端肃,不失慈祥悲悯。其下, 每一盏灯火, 都代表一个夭亡的魂灵。
它们映照在少年深沉幽暗的眼底, 像是忘川河上引渡亡灵的船灯。
少年上前。他神色淡漠,
看不出疲倦, 但他确实很累。
诈死这步棋实在太险了,服毒酒,跳悬崖,来南方江湖碰运气,找个续命方子——否则继续用内力强压,他最多也就剩下一月可活。
只是没想到会碰到她。
倒也甚好。少年漫不经心想,或许能死在她身边。
可这份厌倦散满,忽而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最左侧那盏莲花灯前的铭牌。
捧在手上,灯盏底座滚烫,像一把将罪孽燃烧殆尽的业火,把他重新扯回了人世间。
斜阳残红自远山照来,肃穆的佛堂浸入红光。
有香客祈福归去,笑意圆满开怀。
也有人在血色里,接到了一簇火光。
*
雨季过去,江南迎来了艳阳天。
端午佳节如约而至,喜气洋洋,迁徙的流民也被官府妥善安置,在宣榕计划里,义诊摊不久便可关停了。
同时,她也想了解一下姑苏如今产业,便打发容松容渡先去跑腿摸排。
义诊摊便只剩她一个人。这日,宣榕一如既往发成药,忽然有人粗着嗓子自远而来,嚷嚷道:“就是这!就是你这里!治死了我家婆娘!!!他奶奶的,庸医!昏医!毛都没长齐还学人悬壶济世呢?误人病情!”
他说得痛心疾首,宣榕本来还真以为她诊断出了偏差,紧张地抬头看去。
却见那人前几日才打过照面,光着膀子,满脸横肉,气势汹汹走了过来。
……蒋屠夫。
宣榕呼吸漏了一拍,意识到什么:“治……死?”
蒋屠夫走到药摊面前,吓得旁边求医的队伍四散,给他腾出个圆形空地。他瓮声瓮气道:“是啊,前几日人还好好的,昨儿晚上,吃了你给的药,又是抠脖子又是满地打滚,以头撞地,撞得半死,今儿早上人就没气了,都怪你开的疯药!”
宣榕看向蒋屠夫那双手,又大又厚,犹如蒲扇。可以很轻易拽住女子头发,将她推搡过来。自然,也能很轻易按住她的头,撞击地面,致人死地。
她明白了什么。
刹那间的感同身受,让宣榕浑身犯冷,下一瞬,怒意滔天:“第一,我没给过她内服的药,开的都是些外涂外抹的药;第二,你殴打妻子,置其死伤,按理处刑,这么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当真不怕人告官吗?”
蒋屠夫双手一摊,混不吝道:“告啊!我都说了,是你开的药,让那婆娘发了疯病,告到皇帝老儿那儿,也是你的罪责!”
宣榕很冷静地问道:“我开的药在哪?你带来了吗,还是在你家?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开的?”
本以为这人再怎么信口雌黄,众目睽睽下,也顾忌脸面。但宣榕显然不知,有的人本身就是泼皮无赖。
蒋屠夫哈哈笑道:“证据吃在肚子里了,你要也行啊,她还在地上躺着,你去把她肚子破开,脾胃剖开,不就能找到你的罪证了吗?”
宣榕抿了抿唇。她从未直面恶意,有些猝不及防,亦有些束手无策。
秀才遇到兵,有礼都能说不清,何况没和人红过脸的小郡主?
蒋屠夫见她默然,终于图穷匕见:“啧,不想招惹麻烦也行,治死人赔钱,五十两的安葬费总要出吧?”
可时至此时,问题不在于赔不赔钱。而在于他杀人,得付出代价。
宣榕咬唇,抬眸道:“……报官吧。”
此话一出,蒋屠夫勃然色变:“报官报官报官,你们这些娘们都喜欢这么说。行啊,那报。”
说着,他一脚踹翻案台,药草滚翻了一地。
还犹不解气,一拳劈开油棚,一扫推倒药柜。不出片刻,简陋但干净的义诊摊满地狼藉。
而蒋屠夫,施施然从狼藉里挑剔片刻,捡起一包完好无损的成药,拍拍灰,笑嘻嘻地捏在手上,似是打算拿回去当罪证使了:“小娘子莫急,给你一天时间,想好了随时来找我,否则我要报官了。”
旁边百姓目光闪烁,显然没少吃过这个地痞流氓的亏,口不敢言,只敢把宣榕薅到一边道:“啊女郎小心!没砸伤吧?”
“可惜了……这么多药毁了。我孙儿今晚用药怎么办哟……”
“唉,先回去吧……姓蒋的盯上这边了,走走走……”
来义诊的本就是身无长物的贫苦百姓,宣榕没指望过他们能反抗地痞。
谈不上沮丧失望,只是有点失落,她茫然地看着蒋屠夫耀武扬威地走远。
她当然有能力让蒋屠夫之流受到惩戒,甚至只需要轻飘飘一句话。但这不是因为她占理,不是因为蒋屠夫做错了事,而是她能调用公主府的兵卫,能命令州府的官员。
可用强权惩治强权——真的是公理吗?这未免也太不可复刻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所有人不惧权势吗?
哪怕一个乞丐,也不敢有人伤其性命,夺其财物?
宣榕出神的功夫,蒋屠夫已然拨开人群走远,忽然他像受惊的野狗一般,一跳起来。
只见本在他手里的药包,不知怎么,被一个少年掠了过去。
少年将药包在掌心抛起又接住,戏狗一样,看着蒋屠夫左挪右看,淡淡道:“打猎受了点伤,这药我要了。可行?”
宣榕抬眸望去。是那日雨中讨药的伤者。十几天不见,少年像是又拔高些许,神色恹恹。
她心头一紧,生怕蒋屠夫冲他发难,可屠夫却僵了片刻,嘟囔道:“行行行给你。”
宣榕惊诧极了,见少年迈步走了过来,问道:“他……怎么这个反应?”
少年唇齿间溢出冷笑:“欺软怕硬呗。我前日卖给他一头剥了皮的猛虎,而且我身上有刀。”
宣榕哑然:“那他确实会怕你。”
少年瞥了眼她神色,挑眉问道:“你想给他妻子收殓安葬、鸣冤诉苦?”
宣榕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少年嗤笑一声:“都写在脸上了。那你有的伤脑筋,这人不好缠。”
他环顾四周,像是果真坐实了猎户身份,从废墟里刨出那张竹椅,又轻车驾熟地从倒地的木柜里翻出金疮药,把宣榕按着坐下,顿了顿,好像在给突然来此找借口,打着商量问道:“能否再帮我右手换次药?”
同游
百姓离去, 行人渐稀,宣榕自然点头:“当然可以。你这几天没碰水吧?”
“没有。”少年摊开手。宣榕便拿药酒冲洗银剪,剪开他缠掌白布。
少年人的手漂亮修长, 适合弄剑抚琴、执子捻棋,掌心居然有一颗若隐若现的痣, 本该鲜艳, 却被结痂疤痕遮掩。估计伤口愈合后, 能彻底覆盖这颗痣。
宣榕给他清理换药, 道:“伤好得不快,是身上带伤去打猎么?也不晓得歇两天。暂时别用右手了,再用得废。”
饶是刚经历恶意指摘, 她也依旧温声细语,仿佛万事万物都入她眼, 又都未入她眼。
少年垂眸, 看她眉心朱砂, 和睫羽上零落的碎光,天鹅一般修长的脖颈侧面, 有一道划痕——方才药摊被掀翻,熬药瓦罐崩裂的碎瓷划破肌肤。
不深不长, 但在白瓷一样的雪色肤质上, 极为醒目。
少年盯着看了许久, 左手指骨不自觉蜷起。直到手掌被再次缠上纱布,打了个小巧的结。宣榕抬头笑道:“好了。若是养伤期间, 生计难求, 可到寒山寺暂住几日。上次你说来不了, 是忙还是担心诊费?我这边不消钱的。”
少年静默半晌,淡漠道:“……不用。不是。我不是姑苏人, 没想在姑苏住多久。只是……恰巧路过此地。”
宣榕“咦”道:“你姑苏话地道得紧哩。”
爹爹是姑苏人,祖籍此地,她都没他口音地道。
“现学现卖,说不定哪天我就离开姑苏了。”少年活动了下右手,忽而道,“……他污蔑你,你不用自证的。”
宣榕问道:“……嗯?你是说蒋屠夫吗?”
少年颔首:“自证会陷入泥淖,最好的结果也无非‘自身无罪’。与其如此,不如痛责对方,把他过错摊到明面,会比竭力撇清
自身要管用。”
宣榕沉吟道:“那我……方才应该咬着他杀人不放吗?”
“对。”少年抿了抿薄唇,“说他卖肉缺斤少两,说话颠三倒四不足为信,说他横行乡里,今日也是来敲竹竿。把你自己摘出去。”
宣榕想了半晌,失笑:“确实。”虽然不知少年为何对这种心术门清,但他不畏强势,见解独到,宣榕起了几分结交心思,微笑问他:“不知郎君何名?”
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宣榕神色一顿,轻声问道:“没有名字……?为何?”
少年轻嘲道:“父母死得早,没给取名。这世上无名无姓的人多了去了,浑浑噩噩活着有什么不好。你管我们这群人干什么?”
宣榕默然,许是想到什么,揉揉眉心,紧抿唇瓣不说话了,转过身收拾废墟一样的药摊。
她情绪不佳,肉眼可见的低落。
而少年观看片刻,终是轻叹口气,帮她一块整理,他单用左手,也麻利轻快。整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去不去看夜行龙。”
端午龙舟在白天热火朝天,而所谓夜行龙,则是长船画舫,照灯夜行,在临河处夜游而过,仿若蛟龙入水。
对于只见两面的陌生人而言,这种邀请可谓突兀,宣榕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少年就隔着白衣宽袖摆,圈住她手腕,将她扯出这堆废墟:“走。”
运河万商云集,夜灯繁华如织。与凋零的小巷是两种颜色。说回来,望都和天底下其余城郭,也仿佛不在一个世间。
运河上已有了船,吐气如雾,缭绕的烟气里,光影闪烁。宣榕在拥挤的人潮里走过,人来人去,只有前方少年人背影不变。
临水的街道旁摆了许多摊贩,富庶之地都会做买卖,趁着人多,将自家上好的货物拿来,摆得琳琅满目。若是生意好,一天能顶一月。
一眼看过去,首饰木刻、锅碗瓢盆、衣裳布匹,吃穿用度无所不包。
忽然,宣榕看到了什么,轻轻挣脱了腕上的手。
少年一顿,站定回眸。只见她走到一处布贩前,指着各色布匹问询,许是周围人声鼎沸,她得比指和商家确认。少年走过去,果然是在问价,他道:“要买布裁衣?”
宣榕弯腰,摩挲着布上纹路,摇头:“不是。”她抬起头,道:“根据投入和产出,找个最适合女子的生计。打个比方,这一尺布三钱,手艺精湛的绣娘三天能做好,习得这种手艺差不多两年;姑苏园林多,场师奇缺,每布置一处,消耗月余,能得数十银两,但学好这种精湛技艺,少说得五六年功夫……”
少年看她,只见她离了布摊,仍噼里啪啦算得仔细:“所以看来看去,还是绣坊合适啦!咦,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卖零七碎八小玩意的游走摊贩,七八根竖直横的竹棍组成架子,各色物件都挂在上面,边上像是挂了串随风而晃的木质风铃。
宣榕走过去,这才发现不是风铃,是遮眼面具——鬼魅精魄,狐妖兔精,应有尽有。她看着新奇,买了一面,刚戴在面上,又见旁边还有个人戳着,差点忘了他,便赶紧给少年也买了一副:“给你!”
少年沉默,指了指旁边同样佩此面具,玩得忘乎所以的七八岁幼童:“……幼不幼稚。”
宣榕万万没有拿他和幼童作比的意思,见他面无表情,有点想笑:“不喜欢就给我拿着吧。”
待会还可以给阿松。
“不要。”少年却面无表情拒绝,径直把面具戴上。
他脸部轮廓可谓精致流畅,偏生五官不起眼,这么一遮,仿佛明珠遮瑕,陡然英气逼人。
宣榕微微一愣,忽然试探:“……耶律尧?”
一般人被突然喊名,多少会下意识给予回应。或应声,或神色变化,少年却没有丝毫反应,眸中适时露出几点疑惑茫然:“耶律……什么?”他回头望了眼:“你在叫谁吗?”
……怎么可能是他。
宣榕暗笑自己多心,笑道:“没什么。”
少年却不依不饶:“像是人名。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也错认了。怎么,是这个人?”
宣榕只能承认:“……对。”
岸边人潮忽然雀跃欢呼,只见最大的画舫已然露出龙首,其上歌女咽喉清脆,琴音沉稳,隔着水波清风,也能听见袅娜的歌。
歌声里,少年立在宣榕身侧,很淡漠的低哑声线:“他对你来说很印象深刻吗?”
宣榕良久静默,她沐浴在温煦的五月晚风,却仿佛看到了西北归途中飘零的雪。
过了不知多久,她轻轻道:“他嘛,是我尝试着想要救的第一个人。也是我没有救下的第一个人。”
耶律尧,怎么说呢。他是第一个,让宣榕知道世间有不公之人。
原来这世上远远不是金玉辉煌,太平盛世下也有浮骨,自顾不暇之徒也会互相倾轧。
人世由芸芸众生而成,但史书却由王侯将相而作——太多的人悄无声息而来,默默无闻而去。甚至无法发出痛苦的控诉。
由来如此。但不该如此。
如果没有这个人,她或许真的会在金砖玉砌里,天真烂漫长到十五六岁,挑个乖驯顺眼的未婚夫。同样,若非她在阎王府邸走了一轮,父母不会忍心放她南下。
那样,她的守护者会由父母变为夫君,她也许会在更往后的年岁,认识到世有不公,但仍会在羽翼下,循规蹈矩走完属于她那顺遂平安的一生。
多么无助且无趣的一生。
而非现在,注定一条踽踽独行、离经叛道的路——离伦常之经,叛世俗之道。或许没有多少追随者,或许长辈们都无法真正给予帮助。
她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少年默了半晌,周遭人声鼎沸,耳畔万籁俱寂。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线:“他死了吗?如果他能活下去,你会开心,还是不开心。”
仇深
宣榕不假思索道:“他若欣喜能活于世上, 那我也定当为他欢欣。”
见少年似有疑惑,她弯了眉眼露出个浅淡笑容:“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红尘为逆旅,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每个人都有自身活法, 经行之道。凡尘万众, 当乐其乐也。”
从望都来姑苏, 沿途小路,她有听闻过自尽的老者——年岁不高,多染疾病, 怕连累孩子,便绝食或是服土。
人应当有做任何事的权利。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
浓长睫羽震颤垂敛, 少年忽而道:“我其实还……”
宣榕回眸:“嗯?”
少年顿住了, 未竟之言尽数吞下, 视线扫过最近的套圈摊贩,最终只淡淡道:“我还想说, 我套圈也是把好手,你想要什么, 我帮你, 就当报你救治之恩了。”
宣榕也将目光转向游人群聚的热闹小摊, 摊主高声吆喝揽客,摊位摆得疏阔, 前半部分是死物, 多是做工粗糙的饰品摆件, 后半部分是活物,鸡崽、大鹅、雄鸡吵成一团, 连蛇都有。摊位前,一群屡败屡战的小萝卜头沮丧着脸,一看就颗粒无收。她哭笑不得:“现在不觉得幼稚了?”
少年面无表情看她:“要不要?不要算了。”
宣榕看了眼木牌,三十文一圈,一贯钱五十圈,她飞快心算一下,不假思索道:“要!店家,来一贯钱的。”
待商家将竹篾套圈递来,少年接过,问她:“要什么东西。”
宣榕踮起脚尖一指,眸光晶亮:“我想要那边的鹅。”
“……”少年本以为她会对摆件感兴趣,再不济,也是笼子里雪白柔顺的白兔,没料到她点名道姓要鹅,动作一顿,确
认道,“最远的那十几只大白鹅?”
见宣榕眼巴巴点头,少年又问摊主:“这鹅怎么算套中?圈落在它身上背上?不掉落就行?”
圈套直径成年人三个巴掌宽,不算小,套近距离的小物绰绰有余,但不可能套得进鹅。
摊主显然见多了初时好高骛远、最终空手而归的愣头青,笑眯眯说着规则:“啊呀那胖头鹅啊,很简单,框进它脑袋,圈最后套在它脖子上就行。”
这可就有难度了——白鹅是活物啊!它脖子会动的,怎可能乖乖任人套圈?
旁边有人劝道:“别试那个,这玩意会躲,白鹅胜似看门狗,一个赛一个机灵。”
“是啊,我掷了□□次,次次离得啷个远哩。”
少年垂眸沉思。或许是猎得猛虎这个印象,让宣榕对他有种盲目信任,听到周围议论,才反应过来,仿佛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她迟疑道:“你……不行吗?不行就算了,那边笼子里的鸡只需要圈套挂住笼角。我看那个也很好。”
少年无语看她:“……我没什么不行的。我在想怎么操作。”
说着,他捻了三个圈,手腕一动,竟是同时甩出,破空声里,两圈夹绕一只白鹅,逼得它左右为难,僵在原地的空档,姗姗来迟的第三枚圈,以慢速从高抛落,分毫不差地嵌入鹅头。
那只大白鹅发出了愤怒的咕噜叫声,和诧异的人群对视。
半刻钟后,十几只大白鹅围绕在宣榕身侧,呱呱叫声此起彼伏。
少年揉了揉眉心,似是费解:“刚刚没问,你套这么多鹅干什么,回去看家护院?”
鹅齿尖锐,宣榕没敢触碰,只半蹲下来,睁着剔透琉璃眸,与这群胜利品们对视,道:“送给孤儿寡母、老幼无依家,由着他们或宰或卖。选鹅是它在其中最贵而已。”
她有小金库,但最近攒钱有别的用途,好穷的。
少年瞥了眼在他靴边踱步的鹅,轻描淡写一跺脚,吓得那只鹅迈步逃开,又被他扼住脖子丢了回来,他问了个问题:“你怎么把它们带回去?”
宣榕哪怕抱一只白鹅回去都够呛,她看了眼明显不老实的大白鹅们,犹豫道:“……实在不行,我就在这里卖掉也不是不可以。”
“……”或许是知道她真能这么做,少年无奈莞尔,刚想说什么,但余光望到不远处,转而似笑非笑道:“估计你不用坐地经商了,你那两侍从寻来了,就在后面,你让他们把这群畜生提留回去吧。”
宣榕向来素衣长裙,檀木簪发,在夜色里显眼,很好找,她侧头一望,果然,容松容渡注意到了她,兴高采烈挥手。她也招了招手,回头看去,对少年道:“那你……”
少年转过身,淡淡道:“我也要走了。”
他仍戴着粗制滥造的魑魅半面,说完话后,薄唇紧抿,下半张脸冷厉桀骜,让人想起孤傲的头狼。
宣榕见他迈步离去,便提了嗓子,温声道:“今日多谢你啦,我很开心。你晚上早点歇息。近来若是受伤换药,都可以来找我。”
少年没作声,背着她在夜色里摆摆手,算是回应,颀长的身影没入人群。
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日子按部就班过着,不过,虽然发出了邀请,但自此之后,宣榕并未再见过这位猎户少年,也没打听到这个人。
想到他说只是路过此处,销声匿迹实属正常,她便干脆当作萍水相逢的过客,再加上每天见到的人数以百计,很快,这个小插曲就被宣榕抛诸脑后。
她忙起要忙的事情。
身上值钱物不多,果断用还值几个钱的玉兔,和蒋屠夫换回了他妻子的尸首。否则天气日热,尸首得发腐霉臭。
又将蒋屠夫告至公堂,罪名是殴妻至死——这其实很难,不好取证,宗法制度背景下,家族内部矛盾往往归为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
她断断续续磨了半个月,期间,容松都忍不住劝她:“郡主……实在不行,你告他盗窃财物吧,一告一个准,你那玉兔上有宣大人刻印,能证明是公主府的东西,咱这也算走官府了……”
宣榕微笑着,温柔地,倔强地道:“我不。”
阳谋之所以比阴谋难,就是因为,它堂堂正正,身处明面,更寸步难进。
直到五月廿二,她吃完清汤寡水的生辰长寿面,听到官府传报的审判讯息,才松了口气。
至此,初案成型。至少今后有遭此境的人,有迹可循,有理可诉。
而绣坊也磕磕绊绊地开办,凡事开业初始,都是个无底洞。宣榕算账是好手,但这对补上窟窿于事无补,就在她犯愁时,恰逢如舒公冥寿,谢旻带着顾楠和一众臣子,去终南山祭扫。
祭扫完,谢旻沿途巡视,经过江南,给她带了生辰贺礼。
宣榕对满脸倦色的太子问道:“你手头私银多少?”
谢旻一身华服,坐在寺宇满堂金色里,不知为何,唇色都泛着支离的白,语气轻的仿佛要升天:“不少……不惊动父皇母后,上万两还是有的,怎么,阿姐需要?”
宣榕颔了颔首,又见他实在奇怪,问道:“你怎么了?西行一趟,这么疲惫吗?”
谢旻先回答她的需求:“过几日我差人送来,你要用便用,姑父他们最近在推赋税变法,表姐你不走公主府是对的,太多人盯着了。我没什么事……没什么大问题。”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脸色实在难看得不像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强撑的苦楚,外人在时,还能勉强粉饰遮掩,而此时佛堂外暴雨如注,佛堂内并无外臣,如豆油灯照得他侧脸明暗不定,仿佛生了裂纹的雕塑。
宣榕微微蹙眉,将账簿合上,轻声问道:“是和楠楠吵架了吗?你不是带她来江南散心的?”
“没吵架。”谢旻摇头,“这几日江南腹地,武林举办群英会,各江湖宗派云集,十年一次,据说有不少高手不少宝物,有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她对这些感兴趣,我就让她去玩玩,她蛮开心的。是别的事情。”
果然有心事。
宣榕很轻声问他:“那……朝堂上的事情?”
按理来说,也不应该。自古世家和皇权相抗衡,但阿旻却是皇权和世家结合的产物。
外祖父在位时,狠削世家,得罪天下,为舅舅铺路,让他娶了世家女,怀柔为上,广赢民心。
阿旻的母舅家助力颇大,特别是萧阁老被贬、萧妃被褫夺封号后,三位皇子,无人能和阿旻争这登顶之资。
此言一出,谢旻像是被按入深水,呼吸都不顺畅起来,脸色透出一股迷茫的绝望。
几个字在他嘴里反复咀嚼几遍,才犹豫吐出:“如舒公死了,但没死,又死了……”
宣榕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剪水般的眸子微瞪:“你喝口热茶,慢慢说,到底怎么了?你们不是去终南山祭扫了吗,遇上玄异之事不成……?”
虽然终南山也传些奇门遁甲、玄学之术,但总不至于能让如舒公他老人家诈尸吧。
没想到,谢旻缓了缓:“不是。父皇喜欢平衡之术,对萧阁老再怎么不满,也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舒公之死,朝野一片议论,让他痛下决心贬斥萧越,随意打发老三和萧氏去了封地。瞧上去……我运气好对吧?”
宣榕静静听他说,问道:“其中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谢旻痛苦道,“我又重看了一遍卷宗,发现如舒公的死时,被涂改了三四次。去年负责审判此事的刑部官员,除了母后娘家的心腹,也大多贬斥出京,但她那些心腹埋得很暗,旁人看不出来,只有我能看出不对劲。”
宣榕语气依旧很冷静,仿佛无言安抚:“然后呢阿旻?”
“这只能说明,这个案子有问题。她怕有人事后发现不对劲。”谢旻咬紧牙根,眉目里居然迸溅出了一点绝望。
宣榕沉默片刻,问道:“……有什么问题?你查出来了吗?”
皇后的心腹,自然也对太子殿下坦诚相待。只要他肯费心套话,哪怕皇后叮嘱,也不会全无破绽。
佛殿外倾盆大雨噼里啪啦,
十几只大白鹅基本被送走,剩了一只的独苗苗,没了白天看庙护殿时的耀武扬威,在电闪雷鸣里嘎嘎尖叫。
紫电也照得室内鬼气腾腾,只见谢旻一张脸惨白如纸,说话颠三倒四:
“他没死!他当时没死!他自幼习武,那晚夜宴中刀,屏气锁脉后还活着,是母后发觉,又命人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