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
谢旻因为情绪过激, 碰掉了佛经。宣榕静默半晌,拾起地上经书,拍拍灰道:“就说你怎么脸色这般不对劲。”
谢旻直愣愣半晌:“……阿姐你早知此事?”
宣榕将佛经归位, 淡淡道:“我不知道啊。我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
“那你怎么表现这般淡然。”
宣榕语气难得咄咄逼人:“你魂不守舍的, 我方才心里做了很多坏打算, 就还好。而且恕我直言, 京城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好吧。”
膨胀的权利催生怪物, 扭曲的欲望磨灭人性,很正常。处于那个位置,一个人不再会是他自己, 而是……那把交椅。
谢旻木然着脸道:“那确实。父皇不知此事,其余人也不知道。我实在没人可诉说了。”
宣榕问他:“楠楠知道吗?”
谢旻:“你说呢?”
那就是不知。宣榕微微蹙眉, 没作声。
谢旻大感怪异:“姐你居然不劝我告诉她真相。”
宣榕脸上不是愉快的神色:“然后呢?她性情禀直, 定会状告舅舅, 让他废后——先不说有无证据、可好查办,就算板上钉钉, 这种程度的事情也最多禁足吧?她事后怎么办?她要怎么生存?”
这次换谢旻噤声了。半晌,他头疼欲裂地道:“我没想这么多, 我只想到如果她知道了, 得恨死我。我想死。”
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权利的伤筋动骨, 原来他也有力有不逮、力不能及之时。
宣榕揉揉眉心,犯愁:“倒不一定会恨你。”但恨皇后是在所难免, 这是死局, 她想了半天没想出好办法, 叹了口气:“这事等我年末回京再议,那些被你母后贬斥出去的刑部官员, 有哪些?”
谢旻报了几个名字,人不多,宣榕捕捉到了一位:“季穗?人在吴县?不就在姑苏附近吗?”
谢旻点点头,宣榕沉吟道:“我找个机会见他一面。”
但这个机会没等到。
六月后,就是暑汛,吴县河道决堤,夏日的水患差点淹没大小村庄。
水中死物腐败,滋生病疟,瘟疫从吴县开始蔓延。
季穗死在了这场瘟疫里。
宣榕退而求其次,见到了与他一起赴任吴县的独子。
是个芝兰玉树的年轻人,洗得发白的一身长袍,不减其风姿,反而沉凝端雅,声音也凌然如泉:“檀见过郡主。求郡主救县里百姓。”
宣榕听说了他号召壮丁,以沙土巧填河道,迫其改道的传闻。对季檀三分尊敬,问道:“是需要什么吗?”
季檀言简意赅:“需要草药。县里物资贫瘠,若是有多余吃食、粗盐等物,也请郡主开恩赠赐。”
吴县这遭水患伴随瘟疫,不同于以往临近还能接收城中百姓,这次,周遭别县都避之不及。
可饶是如此,病疟仍旧有隐隐蔓延趋势,至少姑苏城中,已有三四起零碎病案,好在上报官府及时,已自行拘家了。
这十几日来,整个城里,街道上冷冷清清。
铺子也不开了,对于举目无亲的季檀而言,想要搜集药物,确实难如登天。
宣榕道:“你要些什么草药,方子给我,我也让太医院开几剂药方、配些药草,从京城运来……”
季檀打断她,眉间恳切:“从京城运来,肯定来不及了。”
宣榕无奈道:“五六月份药草多半成熟,江南这边早被收购了一茬。别说姑苏了,就算整个江南,可能有几味不常用的草药也是难寻到你要的量。让我想想怎么办。”
她最后的做法简单粗暴。拦了一队贩药至蜀中的商旅。
是蒙家商旅,在大齐也赫赫有名,刚出姑苏城没多远就被拦下,哪怕宣榕派出的人商量着,以比平日稍高一点的价格购买,他们也趾高气扬:“啊呀不行!这些如今是紧俏货,有听说,是城内闹疫了吧?至少比平时高两倍,否则不卖!
“不要是吧,不要我运回去,有的是人要。”
真被运回去,让他们奇货可居,莫说药草价格,城中正常白米价格可能都要乱套。
磨了一下午都未谈拢,宣榕被逼无奈亮了身份,惊动了蒙家老大爷。
这位七十多岁的家主连夜参见,事情做得漂亮——不用买,他们捐赠!
本身就行商坐贾富甲一方,这五六十车草药对他们而言,不算什么。
至此,这场肆虐了半个多月的瘟疫,才逐渐有了压下去的苗头。
寒山寺千百高阶,通报传讯都为难人。这段时日,宣榕把暂居之地,换成了姑苏祖宅。
那是一方僻静宅院,除了亲信,她不怎么见人,也不外出。
实在是心里有数。
就她这大病初愈的身体,不染疾就是给所有人省心省力了。没想过不知死活亲临现场。
但她把身边能用的人都派了出去。容松容渡,还有暗卫。
他们是皮糙肉厚的练家子,身体骨远超常人,分发物资、对接多方、转移伤患,都需要他们。
这日,宣榕照旧窝在院中躺椅上,晒太阳。她这几天浑身无力,自行把脉,不像是染病,又不想让忙碌的郎中们大费周章来看她,便随便抓了点药,自行服了,整个人都有点昏昏欲睡。
七月末正值酷暑,哪怕是清晨的光也刺眼夺目。
少女躺在竹椅上,摩挲着掌心玉兔。是被讹给蒋屠夫那枚,一个衙役送上了山,问他怎么知道是她东西的时候。
衙役答得含糊:“就……就听说是女郎的,这下好啦,物归原主啦,就是这腿断了一只……”说着,指了指玉雕的后退,折断参差。
宣榕从不会为难人,道了谢,当时温和道:“不碍事,能回来我就很开心了。”
宣榕睡得半梦半醒,隐约听到树影间,有鸟雀啼鸣一声,落了枝桠。
那只鸟似是在歪头打量她。很安静地注视她。等她熟睡,将嘴边的花枝衔到她耳边。又跳上枝头,栖息不动了。
夏风轻轻吹起她颊边碎发,少女素衣如雪,在竹椅青草落花的映衬下,是丹青妙手也难勾勒其神态万一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稍正,又斜。宣榕迷迷瞪瞪醒来,还没走三步,就脚步虚软摔倒在地,她大觉不妙:真又病了。
而那只鸟像是被动静惊飞,在空中扑腾半晌,才又缓缓落上了枝头。
这场病同样来势汹汹。但不幸中的万幸,并非瘟疫。而是气急攻心,思虑过重,发了热。
夜间,忧心忡忡的侍从退下后,宣榕睡得迷迷糊糊,一会想:得锻炼体魄了,否则一病三倒,何事也做不了。
一会愁:如舒公那事儿该怎么办啊。
一会焦虑:州府人手不知道够不够用,听说雇了点武林中人,靠谱吗?
一会念着:京中爹爹推改赋税如何了,可还顺利?
千思百绪翻腾了一遍,她头痛欲裂,以头撞床柱好几次,再一次想要以痛抵痛时,却被一只手很轻柔地拦了下来。
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七月末的月光几近于无,但木窗外,星斗倒悬,银河如瀑,能隐约看清他俊朗深邃的侧脸。他来得悄无声息,像是暗夜行走的猛兽。
那人僵立片刻,很犹豫地将她半揽怀中,瞥开视线,抬掌虚虚抚上
忆樺
她后背。一股纯正棉柔的气流,顺着四肢百骸席卷宣榕全身,熨贴得仿佛身在温泉水里,汗水几乎要浸透里衣。
汗湿的鬓发紧贴着她颊侧和脖颈。宣榕难受极了,无意识地叮咛了一声:“唔……好冷……”
她浑身滚烫,在七月酷暑里,居然也觉得冷。
身侧的躯体也似是滚烫,下意识靠近了些,抓住他一只手贴到脸侧,很舒服的温度。还嫌不够,干脆靠得近了些。
从小到大,只有母亲会这么抱着她,所以,即使抬起手抓住来人胸前衣襟,觉得手感不太对,宣榕还是喃喃唤了声:“娘亲……”
来人僵得更厉害了。见真气流转了一轮,手忙脚乱地想要把她放平。
宣榕却轻声控诉:“好难啊……怎么会这么难……”
难的点不在于,她将她拥有的,去馈赠天下人。这一点都不难,她可以奉献所有。而是她要割下既得利益者们的所得,去救济天下人。
这可……太难了。谁愿意让步。历来变法者,几个好下场。
身边人顿住了。他几乎成了一棵笔直的木桩,垂眸抿唇,喉结微滚,终是没有开口,只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捞过旁边布巾,替宣榕擦去睫羽上沁出的泪珠。
宣榕崇尚克制内敛的君子之风,向来温善和睦、端谨矜持,很少有这种崩溃哭泣的状态,但身体虚弱时,理智也会让步,她头昏脑涨,哆嗦着唇齿低啜:“我什么也做不了……吴县亡者已经快五百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娘亲我……”
忽然,她缓缓顿住,朦朦胧胧之间,看到这人轮廓优美的手背上,仿佛烙印了一层火焰图腾,若隐若现,绵延而上,像是血管脉络,也像是跳窜的火光。并非女子柔婉的手型,更冷硬、修长、有力。
不是母亲。
她猛然一咬舌尖,在唇齿血沫味道里,稍稍清醒。
这本该是漫漫长夜里,无人窥见处,她独自熬过去的一晚。待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情绪也就过去了。
自幼的礼仪,让她习惯不外溢任何情绪给外人。即便是脆弱,也只能留给最亲近的人,甚至面对至亲,她大部分时间也都是沉默自忍的。
宣榕闭了嘴,她无力抬头看到底是谁,微不可查吐出两个字:“出去。”
互动
这两个字让来人僵了一瞬。浑身肌肉绷紧。
犹如野兽遇到危险的信号, 少年重瞳里交织明灭,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下一刻,层叠嗡鸣仿佛潮水, 席卷过静谧的姑苏旧宅。
潮水漫后,宣榕一动不动了。
少年反应过来什么, 低咒了一声:“这蛊虫……”
该死的, 他还没完全摸清楚用法!
传闻里它能控万兽, 确实可以。
可人虽也是动物, 但毕竟万灵之长,多少有些不一样。
他还没试过用在人身上。
他手足无措地半蹲下来,也顾不得暴露身份了, 扼住宣榕脉搏,一边观察她的神色, 一边替她把了个脉。
脉象平稳, 没什么问题。
只是宣榕像是凝在琥珀里, 纤长的睫羽都一动不动,色泽极淡的眸子无神地注视前方。
少年犹疑道:“你……”
这声呼唤让宣榕从呆坐中回神, 她转向少年那张五官平凡陌生的脸,没有任何见到陌生面孔的异样:“我渴了, 能给我倒一杯水吗?”
很平静很正常的态度, 也没有什么抗拒。
少年顿了顿, 缓缓起身,走到床边桌案上, 给她倒了杯茶。
宣榕接过, 喝了一口, 露出一言难尽的纠结:“……好难喝啊。有白毫银针吗?或者西湖龙井?”
少年将装茶叶的小罐子打开,辨了辨, 确认都是便宜货,道:“没。只有街边一钱管够的碎茶叶沫,和苦荞麦茶。你不知道让随侍添点你喜欢的茶?清水要不要?”
“嗯。”于是宣榕喝了好几杯清水,又将茶杯递给他。
少年视线定在窗外的柳树上,却准确接过了杯子,搁回桌案,抬指按了按眉骨,像是在和她打商量:“能先把外衣穿上吗?”
宣榕仔细想了下,觉得有点冷,使唤他使唤地得心应手:“你把我架子上衣服拿过来。”
少年迟疑道,“你自己拿行不行。”
斩钉截铁两个字:“不行。”
“……”他只好认命地走到檀木长架前,将她外衣抱来。
好在宣榕穿衣不用人伺候,将裙衫披上,踏了小靴,乖巧地坐在床边。
这下轻松多了。少年舒了口气,拿起布巾,想替她擦擦折腾出来的额角细汗。
没想到,宣榕看了眼深色布巾,嫌弃地一皱眉头,撇开脸:“脏。绒花儿才不要这种帕子擦脸。”
“……嗯?”少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在心里将毒蛊那些传闻的功效和副作用,统统过了一遍,问道,“绒花儿你今年几岁?”
得了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八岁。”
少年便捻起旁边甜枣,摊在手上,哄小孩子一样送到她面前:“那吃点甜吧。你好像还挺喜欢吃这个的。”
宣榕浅浅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吞了,但剩下的却丁点不肯再用了:“不好吃,不喜欢。又干又粘,还腻。像放坏的米花糕。”
少年被逗笑,他笑起来时,竟有浅淡漂亮的卧蚕:“瞧不出来啊,原来你以前还有这么娇气包的一面,嗯?”但很快他意识到什么,敛了笑,轻声道:“你现在也可以更娇纵一点的。”
或许宣榕小时候顺杆上爬也是把好手,她纳了这条上奏,歪了歪头,将不想吃的蜜枣递过去:“你吃吧。”
“……”少年无奈接过,将剩下的大半蜜枣吃了。
宣榕看他吃得缓慢,歪了歪头:“很难吃对吧。”
少年“嗯”了声:“确实很难吃。”也很好吃。
有人赞同,宣榕开心起来,开始认真地注视着这位追随者。忽然,她惊奇地发现少年居然有耳洞,便伸出手,摸了摸面前人的右耳垂。
耳骨很硬,但耳垂却是滚烫红软,在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血色自耳尾蔓延至脖颈。
安静蛰伏在颈侧的蛊虫,焦躁不安微微一动。蔓延的红络,顺着衣襟往下,直到后背。
宣榕没注意到,只好奇道:“为什么你有耳洞,酬神庙会需要扮神祈福吗?”
“不是。家乡习俗,昭告成人。否则不可娶妻成家。”少年无可奈何地垂首,没再用刻意掩饰的难听声线,声音是青年人的低醇清磁,像雪山上的寒风,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别玩了……”
“好吧。你好像很不舒服。”即使是更娇纵一点的小郡主,也不算难说话。
她放开通红的耳垂,只是又发现了什么,很惊奇地道:“咦?为什么你的脸没有红?颜色和脖子不一样……”
于是又摸上了他的脸。
少年:“…………”
他登时就想直起腰后退。
宣榕软着嗓子道:“你别动。”
面前人没敢再动了。他还没有完全掌握蛊王用法,不知违抗或者命令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敢赌,也承担不起任何后果。
宣榕便很顺利地发现,他面部触感有问题。比如眼眶处,像是填塞了东西,硬硬的。鼻翼也像垫了东西,比骨头软。
宣榕思忖片刻,在他鬓边摸索片刻,找到一道不易察觉的接缝,掀开。
面具被扯下。
少年人愈发深邃精致的面容,暴露眼前。面部线条更为舒展了,逐渐有了成年人的英挺疏阔。
仿佛一尊由黑夜凝塑的刻像,极美丽极危险。窗外浅淡的光影落入他眼底,他垂着睫羽,万般无奈地道:“你这时候应该不认识我吧。”
宣榕定定望着他,微微弯了弯眸子:“我不认识你呀。但你长
得好漂亮,像是月宫里的神仙,你是神仙吗?”
少年道:“我不是。这世上哪有……”
宣榕肉眼可见地低落。
少年改口:“好吧我是,世上还是有神仙的。”
宣榕来了兴致:“那你会占卜吗?”
少年老神在在:“当然会。你要算什么?”
宣榕捧着脸,畅想道:“那我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有娘亲和爹爹厉害吗?”
“会比他们都厉害。你是世间最厉害的人了。”少年轻声道,“你救了很多人。”
宣榕这时想说的厉害,显然不是救民于水火的厉害。而是诗词歌赋、君子六艺之类的技能娴熟,她想了想,虽然失落,但也妥协道:“行吧,能救人也很不错。那你能帮人实现愿望吗?”
反正海口早就夸下了,不差多一个,少年靠在桌案上,微侧着头看她:“当然可以。你随便许。”
宣榕雀跃道:“我想骑马!”
少年泼了盆凉水:“有老师傅在教你,你差不多已经学会了。”
宣榕双眼亮晶晶的:“那我想要蝴蝶。”
“大半夜的……明早再给你捉吧。”
宣榕退而求其次:“那我想要看萤火虫!”
少年转过头看了眼窗外,“唔”了一声,像是在思索,不出片刻,一只小巧的萤火虫颤颤巍巍飞了进来。很小一点光芒,在屋里窜来窜去,最后落在宣榕膝上。又飞到她指上。
少年道:“附近萤火虫不多,凑合看吧。”
宣榕却很高兴,将继续许愿:“我想养一只……猫或者犬?反正是娘亲不喜欢的毛茸茸的动物。”
“你会有一只猫的。”他想起什么,淡淡道,“然后被猫挠得天天涂药。”
宣榕没想到他实现愿望还带附加“赠礼”的,愣了愣,控诉道:“就不能没有后一句话吗?”
少年慢条斯理道:“我掐指一算,你日后会捡到一只小猫崽,感染了眼疾,怕人,刚开始很抗拒你接触,你要给它滴药水,所以挠你,后面就还好。知道会被挠,还想养猫吗?”
宣榕迟疑问道:“我为什么会捡到它?”
“据说是冬天雪夜发现的?”少年笑了笑,薄唇挑起个漂亮的弧度,“传闻如此,具体我也不知道。”
宣榕想了想道:“那不捡回它,它会死吗?”
少年道:“会的。”
宣榕便不纠结了:“那我还是养吧。”
“即使会被挠会受伤么?为什么?”
宣榕垂着头,把玩着腰上绳穗上系着的玉兔,闷声应道:“嗯。反正对我来说又不是严重的伤,缓缓就好了。”
她放走栖息在指尖的萤火虫,又抬头看向沉默的少年。少年靠着桌案,比方才站在她面前时远了点,劲窄的腰身上,挂着一把刀。
直刀,沉凝肃杀,威风凛凛。
宣榕很喜欢这种兵刃,开口道:“我也有一把很漂亮的弯刀,不过我没有直刀。”
少年抱臂,瞥了眼悬在腰侧的武器,问道:“这也是愿望吗?”
“什么愿望?”
少年道:“许的愿。”
宣榕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脑袋还是有点浆糊,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能理解为“想要一把直刀”,点头道:“对。”
少年似笑非笑:“这把不行,这把留下了,明日我得被全城通缉追捕。日后若有机会,送你一把吧。”
宣榕神色有几分倦怠,她本就还在病中,闹腾一晚,困倦来袭,掩唇打了个浅浅哈欠:“好啊。”
少年见状,静默片刻,嘱咐道:“你等我会儿,别乱动,别乱碰,乖乖坐在床上,困了就睡一会儿。我去去就回。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吧?”
宣榕气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少年敷衍道:“好好好,你八岁了,你最聪明了。”又认真道:“不要跑出去,好不好?”
“好。”宣榕看他翻窗消失,慢慢眨了眨眼。
坐着有些无聊。但好在半个时辰后,他就回来了。身上有种尘埃和血的味道。
宣榕问道:“你去哪儿啦?”
少年不紧不慢拭去腰身上的血渍,方才进了内室,言简意赅:“监狱死牢。”
宣榕懵了一下:“你去死牢干什么?”
少年伸指一弹她额头,懒洋洋道:“否则拿你试验?脑子本来就倔,再搞坏了怎么办,我找谁赔去?”
宣榕被他戳得一疼,捂住头不满道:“不是,谁倔了?”
“你。”少年弯下腰,“没人和你说过吗,你可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温柔
宣榕怕黑, 在他离开后,默默点了盏小灯。
她吃不准这是在夸她还是骂她,借着跳窜灯火, 觑了眼面前人神色,纳闷道:“……我怎么脑子倔了, 而且我也不至于撞墙吧。”
少年漫不经心笑了声, 没答, 只道:“你以后就知道了。反正我打赌你会倔下去。”
这世间倔强分很多种。有人歇斯底里证道, 有人绞尽脑汁图谋,也有人踏入一条无人涉足的路,没有想过回头。
从他慵懒的声线里没听出严厉, 估计不是在骂她。宣榕心满意足:“也是你掐算出来的吗?”
“嗯。”他抬手,虚虚覆上宣榕的额头, 刚想动作。
却因为过近的距离, 又被宣榕抬手摸了摸耳垂。
按理来说, 宣榕不是手贱的人。但男子佩耳饰实在稀罕,特别是他方才反应那么有意思。似怒非怒, 似惊非惊。
她对一切有意思的事物,都怀有好奇。
“……”覆在她额头上的手顿时蜷了指骨, 微微一颤, 这次, 少年人那逐渐成熟稳重的音调里,终于生了几分恼羞成怒, 一字一句道:“你能不能别乱摸, 这在我们那边是求……”
宣榕懵懂看他:“求什么?”
少年咽下字, 顶着苦大仇深一张脸,漠然道:“求我揍你一顿, 要宣战约架的意思。你今晚已经摸了两次了。”
宣榕大惊,见他脸侧泛红、肌肤滚烫,确实像气的,刷一下收回了手,半晌,她绞着手指,好声好气道歉:“对不起。别打我。下次你来,我给你送耳坠好不好?珍珠美玉、宝石狼牙,什么款式都可以。”
少年直腰抱臂,木然道:“这也有……嗯……那个……反正你别乱送……”
宣榕懂了,又惊:“这也是要打架的意思吗?天庭这么好战的?你到底是掌管什么的啊?战事?下次我让戚叔去你那里拜拜。”
少年:“……”都什么跟什么!
宣榕小时候不用看人脸色,但并不代表不会看人脸色。眼见多说多错,索性闭了嘴,垂下头,有点可怜兮兮的。
半晌,眼前人似是长叹口气,瞥开眼,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道:“算了,我跟你个八岁小孩掰扯个什么……”
宣榕心里赞同,安静地当个摆件。希望他快点消气。
终于,少年静立了片刻,待呼吸均匀平缓,走上前来,道:“好了,子夜神话要结束了,忘了这一切吧。”
宣榕微微一怔,抬眸。
只见少年弯了腰,轻轻捧住她的头,闭上眼,将额头与她相碰。轻声道:“不过放心,你永远也不会撞上南墙的,你有很多爱你的长辈和亲朋,他们会在你的身前。小菩萨,永远平安喜乐,愿漫天神佛庇佑你。”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几分:“……会有点痛,忍一下。”
这一瞬间,潮水汹涌澎湃,天地轮回逆转。很渺茫悠远的回声震入脑海,平日听不到的各色声响接踵而来。
宣榕有些茫然,睁着眼,看近在咫尺的浓密长睫谦卑垂落,遮住少年眼中神色,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语气里的恳切虔诚。
头……有点疼。疼痛转深。
剧烈疼痛之后,是针扎一般的麻。
零碎
的画面走马灯一样从海上涌现,紧接着串联,淡忘的记忆涌现,冲破人能承受的极限。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面前人要捧托住她脑袋了。
宣榕难耐地转了转头,想撞墙,被摁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移,虚按在她后脑,用了点巧劲,禁锢她不得动弹,柔顺的长发流水一般从那手掌心倾斜而下。
而另一只手在她耳后硬骨处,很有节律地打着拍子。
动作很轻柔,像是在托举起一只落于掌心的蝴蝶。
看不出方才这只手,拧断了监狱里两个死囚的脖子。
节奏顺着耳骨漫入耳里,少年哼着不知名的异域歌谣,待她平静了,才放开手:“好了。不痛了吧?”
宣榕呆愣地摇了摇头。
少年松了口气,放开她,嘱咐道:“待会我离开后,你把外衣脱了挂好,躺回床上,熄灯睡觉。明白吗?”
宣榕点头:“嗯。”
少年犹豫了下,又缓缓道:“蛊控后到你彻底清醒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忘了吧。”
蛊控后记忆好抹除,唤醒时顺手就可以。之前已成定型的记忆似乎也能扭曲,让她不知有人来过。不过他不敢试——方才匆忙,只挑了仨倒霉蛋粗暴施术,一个当场暴毙,另两个差点没嚎来狱卒。
“算了。”他难得自暴自弃地道,“谁知道有什么见鬼的副作用,就到此为止。反正你醒来说不定当作自己烧糊涂了。”
但他还是拿捏不准。宣榕温善,但不愚钝,说不准能通过蛛丝马迹推出什么。而且,少年终于后知后觉,确认了一个问题。她仿佛算不太上循规蹈矩。
想来也是,循规蹈矩的世家贵女,好像也做不出她这些个惊天动地的出格举动。
所以,在这个他能得到任何答案、任何机密,甚至任何承诺的瞬间,少年鬼使神差的,只问了一个问题:“有一不能解的棋局,横亘你面前,你若执棋,你待如何?”
宣榕被他渡来的点真气,一夜折腾,早就消耗完了,她有点疲倦,不满地看了这位还不放她休息的混蛋一眼,慢吞吞道:“总是有解的。先寻解法,如若不能,说明规则有错。应被打破。”
“何意?”
“围棋需围困而吃,这是谁规定的呢?最起初的两位棋手,再缓慢演变规制到如今。”宣榕缓缓道,“法度又是谁规定的呢,一群人互搏商议,各分一杯羹,各占一方地。”
“所以,法度应被打破?”
宣榕摇了摇头:“争执倾轧的根源,不在法度,而在于占地有限,地中粮亦有限——”她问他:“这又是谁规定的呢?”
少年好笑:“你还考起我来了。道法自然,天道如此,天地盈虚有数。”
宣榕定定看他:“那,天道就不该被打破吗?”
少年一愣。
宣榕轻柔的声音仿若山涧清泉:
“假借器物,人这种生灵,能生火开山,疏浚通河。有朝一日也能飞跃险峻,移山填海。
“两千年前,稻粟亩产两百市斤,如今四百,又多少年后或可数以千计。女子力小柔弱,生儿育女劳形费神,若某一天,气力要么不再重要,要么可通过机巧弥补,婴孩不再只能出自母亲的孕育,女子将绝不可能地位低下。
“一朝规矩制度,不合生产,理应改变。同样反之,想改规制,首先从生产入手。”
她眉心的朱砂像是业火中的佛莲,在灯火潋滟里灼目生辉:“不要只看到君统宗法呀,在它们之上的,才是破局之处。”
少年垂眸,半晌,弄懂了她意思。轻笑了一声:“可这些你能看到么?”
“我看不到。百年都不得见。”宣榕很识时务地道。
少年无语片刻,屈指轻轻一弹她脑门:“那你还费那个劲儿。”
宣榕在他复杂的神色里,轻轻道,“我并非觉得我天生被赋予什么使命。纵观史册,朝代更迭、政观替代,人已经无足轻重了。只是有的事情,总有人要做的。而我做起这些来,会更简单。别人做起这些会更累的。
“仅此而已。”
时代犹如潜伏黑夜的兽,初显了一鳞半爪。
有人浑然不觉,有人窥见了全貌。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闷笑起来:“真狂妄啊,昭平郡主。”他实在没忍住,凑近了些许,薄唇擦过她的鬓角,偷到了按理来说此生唯一一个,连吻都算不上的亲昵,在她耳畔轻若唇语地低喃:“可是怎么办,我真的喜欢。”
*
翌日,天光大亮。
宣榕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又饿又懵。
摸了手边几颗蜜枣吃了,攒点气力,洗漱更衣后,才召来容松问了句:“昨夜你们有谁进我屋了?”
容松边给她布菜,边道:“没啊,您不是觉浅不喜欢有人在侧吗?我们都守在隔壁厢房,昨天不知道为什么,睡得可好了。您休息得如何?”
宣榕随便夹了几口菜,食不知味道:“做了一宿梦。”
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隐约……有人要揍她?她还傻乎乎地道歉。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容松“咦”了声:“看您气色还行啊,比昨儿好多了。”他想了想,又道:“季公子回来了,您不是准他不通报可奏事吗,说不准是您昨儿歇得早,他不清楚,扰了您休息。”
宣榕“唔”了声,随口问道:“他现在在哪,让他来见我。”
她并没有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且不说是否烧糊涂了,出现幻觉,就算身侧人那僵硬紧张的情绪不假,她真的不小心轻薄了人家,说开了也就罢了。
一点都不麻烦。
容渡提了一盅黑不隆冬的药进来,闻声道:“季檀?他早上急匆匆走了,郡主您找他何事?”
宣榕顿了顿:“哪去了?”
容渡将药放在桌上,掀开瓷盖,放在宣榕手侧,道:“不知道啊,大清早就出门了,但脸色蛮焦急,许是有要事吧。”
宣榕:“……”
好像是有点麻烦。
误会
一连数天, 宣榕都没见到季檀。
让人去请过,他都说暂有要事,请侍从代为传信。
一问何事, 又三缄其口。
宣榕由一开始的泰然自若,到三天后, 生了几分凝重不安。
她用堪比考究史书的细致, 反复回忆那一晚。有人靠近, 她扯了扯人家前襟, 在火光下,把他的手拽到脸边蹭了一小下。
到此为止,都没太出格——迷迷蒙蒙间, 把来人错认成了娘亲,能开口说清。
可是这晚, 宣榕在拆取耳上戴的珍珠缀链时, 脑海里涌现出一个念头。
她好像要送谁耳饰。
回过神来, 莫名其妙:要送给谁?
思来想去不对劲,又静坐片刻, 晚间做梦时,先是梦到珍珠, 然后珍珠变狼牙, 珠玉点缀的耳饰犹如藏月的刀鞘, 成倍变小,挂在一人的耳上。摸上去时, 冰凉的耳饰和滚烫的肌肤对比鲜明。
应是男子。因为下颚线条英挺凌厉, 喉结微滚, 耳尖也比常人尖一点。
他伸出手来制止她。很无奈很委屈地让她停手,不要再玩弄了。她非但没听, 又摸了一轮,换来他难耐地叹喘了一声。
呼吸是炙热的。
“……”
宣榕惊魂不定地醒来,天色尚且灰蒙。她游魂一样飘出去,坐在廊檐下,看着细雨发呆。
梦境并非空穴来风。它把所见所闻所看所知,杂糅在一起,汇聚成新的五彩斑斓。
追根溯源时,总归有出处。
宣榕扪心自问:“我读过艳|情书籍吗?”没有。
“我去过秦楼楚馆吗?”没有。
“遥看禁军演练能有这么细致入微吗?”当然不能。
所以这些细节到底哪儿来的?!
宣榕微妙地顿了顿,喃喃道:“我也许、可能、大概……真的做了比较过分的事?”
雨势渐大,她发了会呆,发现一旁廊檐边,瓷盆簇拥的蔷薇花上,落了只避雨的金裳凤蝶。雨打湿了蝶翅,风吹得它摇摇欲坠。
她试着把花盆向里挪了挪。蝴蝶没反应,宣榕便连盆带蝶,将蔷薇花搬到避雨处。
她拿来蒲团,在旁席地而坐,有点愁,愁完,天亮了,暴雨暂歇。
而典雅古朴的江南宅院,仿佛也从晨曦中苏醒,住客仆从们都忙碌起来。
也有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待近了,那人放轻步子,似是想在院中等候,却见她在廊下,便走来行礼道:“郡主。前几日实在是有要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怕无颜见您。”
宣榕见到季檀那刻,怔了怔,半晌才道:“……何事?”
季檀看她穿得单薄,便道:“您先传膳,边用早膳,臣边和您说?”
宣榕点点头。她也要想想如何措辞,尽可能委婉含蓄。
起身,见那只凤蝶犹自栖在被风吹晃的花上,尝试着伸手,没想到那只黑金交加的蝴蝶,真的振翅飞了过来,犹犹豫豫半晌,落在了她左肩。
槐树绿叶被雨水冲刷,愈发簇新。厅堂能听到树叶婆娑声。
宣榕咽了口粥,听季檀禀告:“是这样的。染了瘟疫的七百人不是在别庄分区隔住么,不久前有人来报,说好几位妇人控诉,夜间有登徒子趁黑非礼她们。有一位还未出阁的女郎险些被……”
他顿了顿,不好启齿,宣榕皱眉道:“男女不是分开的吗?”
“对,夜间不同的房舍还落了锁。”季檀冷声道,
“但架不住有人会撬锁,还备了蒙汗药。本身就是梁上君子,在人多眼杂处更如鱼得水。微臣这几日在设计捉人,审讯此事,昨晚刚有眉目,找到那俩合伙作乱的淫贼,才敢来和您禀告。”
他这话题尴尬,宣榕陷入诡异的沉默,等碗里粥尽,才道:“那几位女郎没事儿吧?”
“略微受惊,并无大碍。”季檀怕她担心,语气放温和了不少,
“郡主不用担心。就是最后那一位,她家里人怕有损女儿名声,不让张扬此事,所以,臣这几日都查得谨慎小心。按照她们的嘱咐,事过了,贼子扣押,也就当无事发生,不必再提了。”
宣榕所有措辞堵在了喉里,有点噎得慌。
灌了好几口水才缓过劲来,点点头道:“确认已办妥当,不用再提?”
季檀应道:“郡主放心,人已送至官府了。”
宣榕欲言又止,神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道:“庭芝做的不错,辛苦了。”
季檀恭谦地敛首:“为民分忧是分内事,为君分忧更是分内事。这些琐事本不必扰您耳的,但这几日不得来见,想来要给您解释一二。”
聪明人多思虑,而京中人说话,又素来喜欢云遮雾罩,表面说一事,其实在借机喻一事,指槐骂桑的言语数不胜数,借力打力的说辞也成套——不怪宣榕想歪。
按照望都风格,季檀这就是先是避而不见,又委婉告之“不必再提”,再表赤子忠心。
很完整的一套辗转难安后,任君采撷。
待季檀走后,宣榕久久没动弹,她窝在椅上,小脸病恹恹的。
容松莫名其妙道:“郡主,您脸色怎么这么奇怪。”
宣榕茫然问道:“哪里奇怪?”
容松咂摸道:“很心虚的样子诶!”
宣榕双目无神道:“你让我静静。”
容松凑过来,笑嘻嘻道:“郡主您是不是发现错怪季大哥了,他不是推脱不见,是真的有事儿,而且这事还不好声张。现在人家忙完了,大清早天都没亮就来见您,您于心不安?”
眼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宣榕气若游丝道:“是啊,我于心不安。我打算以后对庭芝好一点……”
容松“哎”道:“这有啥,我看他挺敬重您的。”
宣榕有口难言,干脆又发了会呆。
而那只栖在她肩上的凤蝶羽翅振了振,飞起,落到桌案。
容松惊道:“诶诶诶!不是佩饰吗?居然是真的。方才这蝴蝶怎么一动不动的。”
宣榕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试着摸了摸蝴蝶触须,无精打采道:“不知道,可能是翅膀湿了。怕它再淋雨,带进来的。”许是推己及人,她无奈笑笑,对翅膀不住微动的凤蝶轻声道:“怎么,你也焦躁难安么?”
寒山寺里。少年人坐在捻花佛像下抬眸仰望。
不知为何,他陡然闭了眼,长睫震颤,像是一种无言的回答。
*
宣榕这场病在八月初痊愈。而汛期潮水褪去,气候炎热,瘟疫也逐渐走到尾声。
她将疫期用来隔人的房舍,用来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孩童、残病伤患,取了个“慈善堂”的直白名字,请当地儒商作书,匾额成后,揭牌也是请的有名的几家商行——
商人重利,但也要清名,算是把他们绑上“贼船”。至少慈善堂运作初期的开支,有商贾乐意出资,更乐意名声打响,这样才能生意兴隆。
后面,走一步看一步吧。
而此时,朝廷的赈灾善后款,也充足抵达。足够灾民修缮重建,回归故里。
灾后也喜欢做法事。至少寒山寺做过好几轮,民众自发祭拜祈福。又不知怎的,百姓听闻齐帝大手一挥,准备明年更改年号,是因外甥女病重,为她祈福,便自发也给坐镇姑苏的昭平郡主祈祷。
红绸布和纸信在寺中百年榕树的枝桠间翻飞,本就旺盛的香火,一个月间又翻了数倍。
季檀摸了摸袖中红绸,先是在榕树前顿足片刻,没挤上前。扶住一位将将跌倒的老妇道:“您小心。这边人多,莫挤了,择日再来。否则跌撞了,岂非得不偿失?”
老妇一脸焦急道:“哪能呢,不是说郡主还没病愈吗?”
季檀笑笑,他很少笑,但一想起昭平郡主,总是想笑:“病愈了,您不消急。注意自己个儿身体。您为了给她祈福,亏了自己,这话传到她耳里,她也伤欠不是?”
老妇讷讷道:“……唉我会小心的。”
季檀又道:“或者,我扶您去那边殿里烧三炷香,给您写个祝辞的长条纸页?听说在香炉里点燃,也能上达天听的。”
老妇连连点头。就这样,季檀揽了一堆活,好几个目不识丁的百姓大喜过望:“这位公子,你下次还来吗?下次还找你啊!”
说得好像做生意似的。季檀哭笑不得:“若是实在需要,可在山下书庄,或是山上僧侣处求助。某很快就会离开姑苏了。”
父母都非江南人,他还得回家乡给父亲守孝。
足足写完半上午,才送走热情的人群,
季檀揉了揉手腕,清澹的眸子四周望了望,走出人头攒动的香火鼎盛处,远离喧嚣,挑了一条僻静的路,拾级而上。
他今日未着冠,布带束发,青衣如竹。有种冷淡矜贵的出尘——本就是官宦世家子,家族落魄,风骨依旧。
心境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淡然宁和。
说来很奇怪,明明父亲遭贬,他中断科举随他出京时,表面淡然,实则也有幽微的愤慨委屈。抛却已经连中两元的大好前程,也不过是因为京中沉浮不定,官场倾轧龌龊,都令人厌烦。
但如今却当真宁和,有种在一处也能造福一方的自勉。
是因为见过她了么?
寒山寺都是青石台阶,落了雨,别处都被正午阳光烘烤,唯有这边台阶因头顶绿林森森,遮了光,路上仍显得湿滑。
季檀兀自沉思,走得小心,却忽然看到了一片黑色衣角。
没曾想到这里还有人,他没抬头,端肃有礼道:“借过。”
但那双黑靴在他面前站定,没动。那人居高临下打量他片刻。按在腰侧刀柄上的拇指一弹,刀锋出鞘,声音低磁悦耳,但声调极淡:“走什么?这上面没路了。”
主动
季檀讶然抬首。
逆着光, 看不太清这人容貌,只见他箭袖轻袍,风骨俊整, 眉目似是还带最后一点少年人的青涩,但肩宽腿
忆樺
长, 已然有成年男子的压迫感。
又见他拿刀, 季檀谨慎道:“遥看上面, 似是还有几座佛殿, 怎可能没路?”
少年没有任何侧身相让的意思,冷道:“佛殿落锁了,不见客。”
季檀便道:“那无妨, 我在殿外逛逛,寻个清净处暂避一避罢了。”
他刚要抬步, 却陡然顿住。
一柄刀锋横陈面前, 刀的主人漫不经心道:“那也不行, 你不能去。”
季檀不是喜与人争的性子,此刻却疑窦丛生。他顾不得脖上寒意, 皱眉道:“为何?”总不至于有什么命案吧?
少年没有丝毫想与他解释的意思,也懒得扯谎, 看着自己右手, 似乎在想, 是推刀割喉还是收刀归鞘。
半晌,缓缓收了刀。
她也许还用得着这个人。不能杀。
于是, 挑起个假的不行的笑:“殿中供奉亡灵, 不喜见外客。请回吧。”
季檀松了口气, 看他腰间挂了块官府近期发的通行腰牌,试探问道:“郎君可是江湖中人?殿中供奉的是染疫的兄弟么?此次瘟疫得控, 你们仗义相助,功不可没,实在是多谢。”
少年一个问题都没回答,只轻笑一声:“还轮不到你来致谢。滚。”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季檀脸色变幻几轮,只当这位郎君脾气不好,微微蹙眉道:“那不叨扰了。”
说罢,转身离去。但在踏步下一轮台阶时,莫名僵住。
少年垂眸,看拇指摩挲过的弯刀鞘上,晶莹的琥珀在婆娑树影下,熠熠生辉。不知过了多久,他面无表情问道:“你对她……什么想法?”
他甚至没有提是谁。但季檀上山来本就是随大流给宣榕祈福,方才誊抄祷告词时,听了满耳对于小郡主的称赞,所以,不假思索道:“昭平郡主么,是个极好的人。她是逆流而行者,是佛冠之上的明珠。”
“……”少年脸色更难看了,深觉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那小祖宗心软,可想而知愧欠交加下,她会对季檀有多纵容,而且,她难得暴露孤苦脆弱,会扭捏,至少这个人有那么一份独一无二——这些颗种子叠加,谁知道最后会结出什么果子?
可他又不能冒然出现。他为何在这,他所图为何,更是一本糊涂账。说不清楚的。
简直要疯了。【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少年语调冰冷:“我问你想法,不是看法。”
季檀看着山下香火缭绕,人山人海,只答道:“我想揽明月。可谁能揽明月。登云梯再高,也难登天。”
万籁俱静。半晌,少年转身,重新登上台阶:“你走吧。若是有任何对她不利的想法,请你自尽。”
撂下这句堪称彬彬有礼的话,他不再管这位误闯者,左拐,踏着偏僻小径,驾轻就熟地来到佛殿。
长明灯依旧,守殿的小沙弥见到他,很熟稔地打了个无声的招呼,将求来的符给他,打手势道:施主不是说下月初要远行吗,这是平安符,戴上,保个平安。
少年静默片刻,还是拒绝好意:“多谢。但我有一枚平安符了,护国寺的。”
护国寺,是比他们灵验。小沙弥从善如流收回了手。又用手语絮絮叨叨:护身符要贴身戴着,效果最好,心诚则灵,可保逢凶化吉;这几日山上吵死了,等郡主离开江南,恐怕会安静一点;邱明大师在准备出远门,可能过维扬,去蜀中,不知道郡主会不会同行。
小沙弥鲜少能找到人交流,一口气倒腾完,神清气爽地挑水去了。
待他走了,少年盘膝坐在蒲团上,靠着墙。佛香氤氲,他微微出神。
他没有奢望过揽明月——
但求明月长高悬,清辉照我万里路。
这一坐,坐了许久,午后喧嚣让人疲乏,他慢吞吞起身,想去山下随便找点吃食,在走到主殿前时,却似有所感地顿住脚步。
余光里的那抹白清晰开来。
少女站在大树前,戴了帷帽,仰着头,看百年榕树上挂着的翻飞红绸。又扫视周围挤得不可开交的人,神色被白纱遮住,但莫名让人感到她……很纠结。
宣榕确实很纠结,特别是看到一串“昭平”二字,头都大了。
她还以为容松夸张,没想到他的描述都算含蓄。
又见两个青壮男子为了争个“居高福地”,吵打开来,她试图劝道:“哎这有什么好吵的,小心别伤到旁边老人家。”
其中一人扭过脸喝道:“你懂什么,这叫‘高中’,今年秋闱,我势必要压这厮一筹!”
另一人也扭过脸,见是个女郎,放轻了口吻:“他写的是让我考中腹泻!太狠毒了,看看,能登大雅之堂吗?成何体统?!简直要污了郡主的眼。”
宣榕:“……”
她啼笑皆非,任由两人借着她这面大旗掰扯了会儿,才徐徐指了条明路:“后面还有几株大树,凌霄花成群,若求取功名,凌霄才是好兆头。挂那边去吧。”
就这样,哄走两人,再加上看清楚了“昭平”也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臆想,宣榕放松不少,拢了纱裙广袖,刚想去后山找邱明,却听到有人走来询问道:“请问山上可有斋饭?”
隔着蒙蒙白纱,宣榕侧头,觉得来人身形样貌很有点眼熟。
但走到面前,却发现是陌生人,十六七岁的少年,还算俊俏的一张脸,右眼眼尾有颗小痣,平添几分危险和妖气。不算顶尖相貌,但绝对会让人过目难忘,若是见过,不会没印象。
看来是错觉。宣榕看了眼偏斜的午后太阳,答道:“有的。但这个时辰,估计都收了。我想想……最近的吃食都在八角巷,你恐怕要去那边过午。”
少年虚心请教:“八角巷怎么走?”
“公子不是姑苏人吗?”宣榕顿了顿,“沿此路到正门,再右拐到底,左拐后到第二巷口,直路行走半刻钟就能到。”
少年脸上适时浮现茫然,他抿了抿唇道:“我路过此地,正巧官府招江湖人帮衬,就留了一段时间,没来得及怎么熟悉姑苏……姑娘能否再说一遍?”
宣榕这才发现,他腰间确实挂着官府的通行令牌。这段时间,绿林人士确实鼎力相助,冒死跑来跑去,对他们后续封赏不会缺,但感激敬意也不能少,便温和着道:“原来如此。姑苏城池繁华多道,确实容易迷路,要不,我带你去?”
少年想了想,应了:“好。”又从袖里掏出个什么,道:“稍等,我也挂个东西。”
宣榕心头一跳。生怕他也掏出个祈福红绸,上书一堆她根本实现不了的愿望,或者用极尽溢美之词歌颂。
没想到,少年修长的手上托了个精致玲珑的佛铃,金红交错,很漂亮,下面金穗被风吹起又落下。
很漂亮的铃铛。宣榕忍不住赞叹,一路攀谈后,得知铃铛是他自己做的,又问他怎么称呼,少年指尖扣了扣腰侧木牌,牌上,名字“唐妄”。
八角巷一半小吃摊,一半酒楼,若是饭食时辰,那一片热闹的烟火气。可惜宣榕把人带到,正值暑气蒸腾的下午,唯有一家卖绿豆汤的街边小摊,还在架着铁锅煮面。
少年倒也不挑,要了一碗阳春面,又要了两碗绿豆汤,将一碗推到宣榕面前道:“凑合喝吧,喝完你再走。看你也没带水壶出来。太热了,走这么远路,中暑就麻烦了。”
宣榕试着咽了一口,没有奇怪味道。又听他问:“你用午膳了吧?”
她点了点头。少年便笑了声:“那不分给你了。”
宣榕莫名觉得他态度过于熟稔——当然,可能江湖中人多少有
点自来熟的侠气。她拿不准,只好一会看看过路行人,一会看看少年。
他的吃相算得上斯文,没声音,像是受到过良好教习。眼尾那颗小痣位置精妙,刚好在眼梢弧度的转交,仿佛画上去的。又看到他耳上肤色似是偏黑些许,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但宣榕对色调丹青敏感,多看了几眼。
“你在看什么?”少年忽而抬眸。
宣榕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还以为他不喜欢这种凝视,忙道:“我……抱歉……”
“停,打住,不用道歉。”少年语调懒洋洋带笑,戏谑道,“我又不是被你看几眼就会被调戏了去,你怎么比我还紧张。我只是好奇,你在看我耳朵?耳朵怎么了?”
宣榕实话实说:“颜色比脸色深一点。”
“还有别的异样吗?”
宣榕摇头:“没。”
少年“哦”了一声,放下心来,他将面汤喝干净,道:“正常,你观察的仔细。不过那是因为脸上肌肤,之前被小动物挠过,又长好了,所以脸上白净一些。”
宣榕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又没从他脸上看到任何外伤疤痕,狐疑道:“脸上……被挠……过?”
少年放下碗,语气可犯愁了:“是啊,之前脸上那层皮被小猫挠下来了。”
宣榕:“……”她养过猫,刚养时,猫没少挠她。可再怎么攻击,也不至于激烈到如此地步,她纳闷道:“是你凶还是猫凶啊,人如果太严厉,猫会奓毛的,攻击性也会强一点。”
少年举手道:“我可什么都没做,猫主动的。”
宣榕沉默,眨了眨眼。又听见少年笑道:“她不仅挠了我脸,还抓我耳朵。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凶她,动都没有动。”
四年
一顿饭毕, 萍水相逢的缘分也就到此结束了。
蝉鸣歇斯底里,桑树泛起潮音,盛夏转向微末, 空气却愈发燥热。
宣榕摸了摸袖袋,想掏钱请了这顿便宜的饭, 却摸了个空。
她心里一咯噔, 暗道不好。迎上对面人洞察秋毫的视线, 收回手, 却还能不动声色续了之前的话:“那你家猫确实好凶,不适合家养的话,还是早点放归山里。否则人和兽都不自在。”
少年以手抵颚, 歪着头看她:“猫不是我家的。我倒是挺想养,但人家应该瞧不上。”
宣榕微微一愣, 用看偷猫贼的眼光, 看了他一眼, 觉得他垂眸敛眉时,神色莫名可怜兮兮的, 便多嘴支了个招:“零碎着喂点吃食,逗逗, 多亲近亲近, 熟起来就不会挠你了。”
对面坐着的人显然没饱腹, 又要了碗面,笑了笑:“我很快要出趟远门, 估计没机会了。也不知道会被哪个混蛋抢了先。”
宣榕起身, 无奈道:“实在想养, 那你再寻一只别的不就行了。”
“不要。”他笑得有几分任性妄为,见她离席, 转了话头问道:“要回去了?”
宣榕摇头:“太热了,买点冰品,去去就回。”
她寻了个借口,仗着对地形熟悉,几个弯绕后就来到了一家当铺门口。隔着遮板,踮起脚,将那只玉兔给递给朝奉。
老朝奉架着单片琉璃镜细看成色,似是发现羊脂白玉触手温腻,他微微一顿,透过镜片,用审慎的眼神瞥了这小姑娘一眼,温和道:“家里头遇到难处了啊?”
总不好说想请义士一餐,却囊中羞涩。宣榕含糊道:“您看着给就行。”
也不知老朝奉是当她默认,还是近来见多了疫灾水患后,流离失所的人,边摇头边叹气道:“唉,是好玉,可惜断了个脚。能补着用,也能再雕刻些小玩意儿,值点小钱。您死当还是活当?”
宣榕想了想:“死当吧。”
死当会比活当值钱。但当五两银子摆在宣榕面前时,她还是惊讶地瞪大了眼。这……居然没有太被压价。
老朝奉唉声叹气:“讨生活不容易咯,要你个小姑娘出来当东西。”
宣榕被这猝不及防的善意,惊得有些进退维谷,她欲言又止,但老朝奉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便躺回藤椅,摇着蒲扇,闭目养神去了。
这世间就是如此。有莫名的恶意,也有半道的善举。
宣榕步入红尘尚浅,从未被陌路过客视为弱者、施以援手,她出神好一会儿,隐有动容,轻轻道:“多谢。”
半刻钟后,宣榕捧着两碟子酥山,回到凉棚。
少年正慢条斯理咽了最后一口汤水,见她满载而归,眉梢微挑,道:“贪凉容易得病。”
宣榕语气轻快:“有一份是你的。”又越过他,将兑来的银两递给摊贩,让他这几日多熬点汤汁,分给附近做苦力的脚夫。
她随寒山寺施过粥,晓得细节,特意叮嘱多加糖或者盐。
忙完这些,方才落座,宣榕舀了口奶酥,在如丝似缕一样的蔓延冰甜里,见少年似是面色微异,便礼貌笑道:“怎么了?”
他抬了手指,隔着方桌远远虚指她眉心,紧接着指尖方向向下,指向她空荡荡腰侧,若有所思地道:“你玉佩呢?刚刚还在的。”
宣榕:“……”
江湖中人都如此敏锐的吗!
她试图蒙混过关:“……取下收起来了。”
少年狐疑道:“那能否再给我看一眼?那种款式,江南少见,我打算日后得空雕一个。”
宣榕微笑:“好。”
说着,她放下勺子,做了个摸索袖袋的动作,待到气氛到了,又大惊失色道:“咦?我放在袖中的玉佩呢?不见了!这下糟了,我回去找找。”
她撒谎技艺不算高超,耳上挂了点心虚的红。
少年诡异地沉默片刻,按了按眉心,顺着她的话,叹气道:“这几条街游人不少,谁都可能捡到。你原路寻去,肯定找不到了。”
宣榕顺势又坐了回来:“也对,那算了,丢了就丢了。”
少年:“………………”
宣榕怕他还要追问,连忙把那叠酥山推到少年手边:“你再不吃就化啦!”
少年终于面无表情拾了勺,品得缓慢,薄唇被冰得愈发殷红,半晌,启唇道:“吃完了。我要走了。”
宣榕浑然不知对面人所说的远行,目的地在辽阔的草原。她与他挥手作别,莞尔道:“哦对,你是说要出远门吗?那一路顺风,平安顺意!”
少年目送她远去,看那雪白裙角消失在巷角,才缓缓垂眸。
他仍旧坐在树影凉棚下,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轻扣。
越过黄沙散漫的西北,复杂广袤的草原与辽阔无垠的雪山,孕育了天神萨满的后嗣。
十三族盘踞其上,互相合作,但也互相牵制,不是铜墙铁壁。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也仿佛在复述礼极殿里,少女清软的长篇大论:“本墨格达部落有五子,阿里甫、帕孜勒、阿里木、哈拉汗达和哈里克,五子不同母,向来有斗争。”
去年就开始的反复推敲,在临行前夕,终于一锤定音。
回到临时的居所,基本不用收拾行李,少年只将挂在床榻前的弯刀佩上,出门买了快马。第二天,驭马走街串巷,在一家当铺门口驻了足。
他系了马,走进,朝店家打听道:“昨儿有没有人来当一只玉兔?”
老朝奉在高耸的柜台后露出头,“哎”了声:“不是死当吗?你家又想赎回去啊?可这玉上的铭文已经被磨啦,准备做新把件了,这……”
“无事。”少年人道,“多少银两?”
老朝奉报了个规规矩矩的价。少年抛出掌心荷包,厚实一声闷响,落在木质高台,吓了朝奉一跳,忙打开一看:“你这……给得太多了啊!”
“哦。”少年满不在乎道,“它值这个价。”
老朝奉咂了咂舌:“值你身上所有的家当啊?”
少年将玉兔拢入手中,笑了笑,转身离去。
乾泰九年八月初,姑苏城在秋老虎余威里,热如蒸笼。出城客走出了城门,奔赴了前路。
忆樺
……
乾泰九年中秋夜。
北疆祭神,本墨格达部落大办宴席,酒酣耳热后人的步伐都是虚浮的。哈里克东倒西歪回到兵营,忽然,感到一把匕首架在了脖子上,瞬间僵硬,身后有人笑道:“哈里克?认识一下,单名尧,复姓耶律。”
扬州社戏,热闹散场后,邱明徐徐问宣榕,回京后可有安排。
这次,小郡主侧脸被火红灯笼照亮,她答得吴音软语:“天底下所有人,都应该拥有一把刀。一把属于他们自己的刀。这把刀在,他们能守卫自己,能攻讦坏人。这把刀需要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皇权也不例外。我在想怎么能给他们这把刀。”
……
昭平元年中秋夜。
季檀直调监律司后,召集过一些人草修刑法,试探风声。无伤大雅处很快被通过。与官员切身关联的《纠察法》,却扼杀在了萌芽。
有官员看出季檀背后倚靠是谁,直接去护国寺堵了小郡主,痛心疾首道:“郡主,您不能这么胡来啊!律法岂是儿戏,刑不上大夫是约定俗成的……”
他的话顿住,因为宣榕抽了容松的佩剑,架在官员脖子上,问了个问题:“仇大人,如若我今日杀了你,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官员呆若木鸡:“啊……啊?!”昭平郡主温善,但人被激怒下,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与平日大相径庭的事,想到这,他慌忙服软:“臣失言,臣该死!还请郡主息怒。”
宣榕其实没生气,但仍旧将剑压深了一点,在文人那白皙的脖子上错出血痕,她眉眼冷静:“什么后果也不会有。我不会有任何事情。他年史书作文,你甚至会背负污名。”
宣榕收回了剑,轻轻道:“囚权力于牢笼——为法所恃。没有谁的权力,应该是无边无际的,雄狮更应该有所束缚。”
而历经三月围剿,北疆最凶残的雄狮部落也奄奄一息。耶律尧蹲下来,揪住阿勒班老首领的头发,迫使他抬头。对着满脸鲜血,耶律尧挑眉笑道:“告诉我母亲尸骨何处,我给你一个痛快好不好?”
老首领像看怪物一样瞪着他,嘴里嗬嗬,唇齿血沫让他说不出来话。
哈里克揣着消息来报,就撞见此景,他不得不等耶律尧逼问完,才说道:“王上想见你……怎么,你不期待?”
耶律尧确实不像期待的模样,擦干净手,漫不经心道:“我只对他们的头颅感兴趣。若非要慢慢收归权力,明天我就想杀了他。”
……
昭平二年中秋夜。
耶律尧刚结束一场对凉战役,庆功宴喧嚣热闹,结束后,有亲兵提了两个“血葫芦”一样的人进来道:“这两旅走商破例了,请您定夺。”
耶律尧把玩着杯盏:“谁的人?”
“我们……我们是长裘扎的……”其中一个血葫芦爬过来,伸出手恳求。
长裘扎是北疆最富庶的部落,不久前,还给过耶律尧鼎力支持。
“哦,那就都处理掉吧。”耶律尧用脚尖拨开那只血手,淡淡道,“我之前说的很清楚,别贩人,你们主子不听有什么办法。”
他站在月色下,听那两人满嘴诅咒哀嚎被拖走。心里却在想,估计长裘扎得倒戈。
不过也无所谓。
只是莫名想到千里之外的望都。
有些事情合该她来做。
可有的事情,即使她来做,也满身尘嚣,背负骂名。
而这年中秋,宣榕对着那一沓厚厚弹劾看了半天,又看了眼面露无奈的季檀,啼笑皆非道:“庭芝,他们不敢骂我,反倒骂你,没这个道理吧?倒也不急,徐徐图之吧。”
……
昭平三年中秋夜。
这一夜,月照千里,清辉遍彻。
宣榕揣着满怀心事,离京避世一年,在万佛洞的漫天神佛下,遇到了一位故人。
而哈里克走入围帐,坐立不安片刻,也没敢问出那句话:“你是什么心情?”
……
“你当时是什么心情?”这句话,最后在次年的望都元宵午后,酒足饭饱后,哈里克喝得醉醺醺的,终是问了出来。
耶律尧托着下巴,饮尽杯中酒,过了好半晌才道:“神佛眷佑。”
哈里克微微一顿:“不像阿尧你说的话。”
这人向来杀伐果断,铁血手腕下却是玩世不恭的态度。他没把任何事放在心上过,也不在乎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他不信神佛。
耶律尧笑了笑:“那我该说什么,萨满保佑?”
哈里克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你都把父兄头颅献给萨满了,你还指望他保佑你?”
耶律尧笑得更放肆了,他刚想开口,就在这时,有随侍急匆匆来报,说了几句什么。便放了杯盏,走出院府门。
午后雪霁,耀眼的洁白。
一辆马车停在拐角处。纤长白皙的手掀开帘幕,露出宣榕那张出尘清丽的脸,和那四年无数次入梦时候一样,她笑得很温和柔软:
“上车吧。带你去见鬼谷的师伯。”
施针
开国齐太祖受恩于鬼谷, 得谷中弟子倾力辅佐。所以在大齐境内,江湖多方势力云集,鬼谷也始终地位超然, 隐有万派宗师之尊。
传闻谷在蜀中,也有说它坐落连绵雪山脚下, 枕着千年前的盛国旧址, 宫殿巍峨。
有樵夫渔民在机缘巧合下, 运气好, 误打误撞闯了迷阵进入,看到碧瓦黛檐,其中人穿梭山林如履平地、衣袂翻飞, 还以为来到仙宫。做了标记回去,再找人来寻, 又怎么也找不到来路了。
所以鬼谷在民间又名留仙谷。
凡尘不得见仙人。
满城权贵想找鬼谷办事, 也没有任何拜会的门路——拜帖都不知道往哪里送, 鬼谷那八门金锁隐关阵复杂,每次出谷口都会变化。
有时贵人们揣着打听来的行踪, 派人在深山老林候了一年,也等不到传闻里山道大开的奇景。只好怏怏而归。
久而久之, 鬼谷愈发神秘。即使宣榕切身接触过, 也不得不承认, 这是一群恣意之徒,游走于红尘之外, 性情也喜怒不定, 极为随性。
于是, 她试探着问了句:“你之前有探听过鬼谷吗?”
马车加了绷簧,宽阔稳健, 咕噜噜行过望都街道。
“略知。”耶律尧颔首,“天下谁不知鬼谷。我寻过两年,勉强能数清楚其中流派,术、法、医三派。术譬如阵法之术、技巧之术、蛊术,需要假借外物;法是内功心法、武功窍门,修行自身;医则是悬壶济世吧?”
宣榕不由失笑:“这是外人按照传闻分的。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学的杂,或多或少,各类都沾点,只不过术业有专攻。今儿这位小师叔……姓温,名符。”
“福气之福?”
“不,符咒之符。他喜蛊术,玩蛊玩得最好,从小和稀奇古怪的蛊虫们一起长大的。但人比较孤僻古怪,长相也与常人不太一样。你待会别怕他就是了。”
马车在最繁华的平安街停了下来。这里,沿街商铺林立,人烟辏集、车马骈阗,喧闹声不绝于耳。
宣榕先行跳下马车,耶律尧稍后几步,抬头望去,只见正面这家商铺牌匾雕纹刻叶,枝纹缠绕“桃花里”三字,瓷盆花卉层叠摆放,居然是家大隐隐于市的花店。
生意还很不错,好几个伙计在看顾,见有人来,迎上来热情地想要招呼,却被宣榕示意了一块令牌。伙计面色微变,立刻恭敬一俯身:“先生在楼上等您,您跟我来。”
正值元宵,滴水成冰。这种严寒天气里应该无花无绿,整个桃花里却弥漫在馥郁的花香里。
沿着扶梯上行,耶律尧垂眸看去,一楼摆放的花盆里,居然品类齐全。梅花海棠也就罢了,本就常见,黑芍药和紫莲花这种稀罕物,也有好几株。
上了楼,是一整片花海。木楼正中被挖空重塑,填了黑土,琳琅满目的鲜花成簇,中央一方小水池,三四荷
花亭亭玉立。
有人披发广袖,立在花丛里。
耶律尧知道为何宣榕说温符长相奇怪了。
这人背对着他们,居然是满头银发。听见后面有脚步也没回头,手指虚搭在一株花上,直到听到宣榕喊了一嗓子“温师叔”,才缓缓转过身。
温符的长眉和睫毛竟也是白的,眼眸色泽很奇怪,偏棕色。瞧不出年纪,但气度沉凝,白色的人在浓丽的花堆里,有种荒谬的美感。
他虚无的视线落在宣榕身上,语调没什么起伏:“绒花儿来了。”
宣榕探过身,向里室张望:“江师叔他们呢?”
“昨儿和殿下短聚后,他们今天已回了。”温符缓缓走出花丛,他步子很慢,开门见山道,“这便是你说的那位病者?”
说着,温符用没有什么焦距的眼神,看向耶律尧。
宣榕应是。却见温符手指拂过一株花,花上虫飞出,在耶律尧颈边啮噬一口后又飞回,温符随手碾碎那只饱腹的虫,将染红的指尖凑到鼻尖嗅了嗅,淡漠的声音:“不救。我不救必……”
忽然,温符嗓音一顿。
琉璃净火蛊能被称为蛊王,是有原因的。不仅能驭百兽,对普通的蛊虫也是无言威胁。温符感受到花丛中蛊虫的躁动,侧过头道:“绒花儿,去替我莳花。”
明摆是要支走她。宣榕迟疑,却见耶律尧对她做了个“无事”的唇形。犹豫片刻,还是拿了温符搁在一旁的长玉勺,下楼侍弄花草去了。
而温符这才慢慢道:“我不救必死无疑者。怎么,这话绒花儿听不得吗?”
耶律尧似笑非笑:“温先生何意?”
温符道:“字面意思。若你是昨日中了蛊,我今日就能把它引出,可你这已经至少三载,它很喜欢你,觉得没有比你更好更强大的宿主了,你不是中原人?”
耶律尧:“北疆。”
温符道:“那无怪乎此。主控制的蛊虫能有什么好嗜好,喜血喜毒,中原可没多少土壤供给杀伐。它在想把你逼疯,试着也控制住你——蛊毒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了吧?”
本以为至少会被装模作样诊治一番,但这位确实是行家,瞒他不过。耶律尧思忖片刻,道:“先生可以拿我的血去做药引。”
温符道:“不消你说。我们年年来此,就是为尔玉殿下会诊的,任何药剂都不会错过。我只是不喜费力气瞎折腾,做无用功夫,所以不会救你。”
温符顶着一张不问世事的仙人脸,还能把“吃白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可见随性。
耶律尧却不以为忤,罕见地好脾气道:“那无妨。”微微一顿,续上了之前那句话:“只要让她认为我能被救,我康复如初即可。事后这枚蛊虫,先生也可收走,在您手上比我用处多。”
方才说得很清楚了,蛊虫离身,唯有一死。
很显然,他说的“事后”二字意味的不是事毕,而是身后事。
温符本就离群索居,避世避得不可开交,还没遇到过比自己更难懂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你进去,我给你施个针,先试试能否暂且压住。丑话说在前头,死马当作活马医,最后你是残是伤,与我无关。”
*
事实证明,温符不该怀疑自己的判断。
没救就是没救,从午后詹亮熬到黄昏初暗,他个半瞎子找穴位施针找得人都麻木了,病者没半点反应。但一旁牡丹花上匍匐的红虫震颤不休,愈发狂躁——
很明显,他的举动,其实激怒了蛊王。耳畔甚至都有刺耳的嗡鸣了。
温符皱眉,三下五除二施完针,喊来还在侍弄花草的宣榕:“还需要用药。但分量得精细,抹在针尾。我眼睛不行,你来。”
室内没点灯,长方榻上,耶律尧垂眸静坐。隐约可见青年赤裸了上身,漂亮紧实的肌理沉在昏黄日影。肩背上落了零碎银针。
宣榕下意识闭上了眼:“啊……?我?店里伙计……”
温符淡淡道:“黄昏到点归家了。”又解释道:“他在闭息呢,人无意识的。不用怕,你就当木雕。你小时候不也用过针灸人偶认识穴道么,把他当人偶也行。”
宣榕:“……”
这哪里是一个概念,宣榕手上还有尘泥,净了手,慢吞吞挪到榻边,反复纠结了片刻,终是心一横,跟着温符指导,按照次序流程,将那些瓶瓶罐罐上的药抹到针尖尾巴上。
青年背上有整幅刺青。远观不清,近距离才发现,刺青下是十几道纵横伤疤,孤狼引颈长嚎,右侧是一轮圆月。
耳尾后也有一处穴道。
温符忽然道:“他有一只耳朵有耳洞吧?你小心点,尽量别碰他耳朵。”
宣榕问道:“怎么了,耳上穴道有影响?”
“北疆习俗,成年后耳上缀松石,可听从神明指示。非神巫或亲近之人不得触碰。”温符道。
宣榕了然。那便是恭敬之意了。就听到温符又补了句:“由于成年后的亲近之人,多半是伴侣而非双亲,所以演变到今日,亲昵接触,会有求|欢之意。”
求……什么???
登时,宣榕手脚无错,心惊胆颤避开耶律尧的耳骨,总感觉自己好像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无由来地心虚。思来想去,扒拉出点似乎相关的记忆,立刻颤颤巍巍道:“那什么,温师叔,盯着看会有这个意思吗?”
之前在天机部他那么不自在,不会因为这个吧?!
看了没几眼就把耳坠给取下了,不像他脾气。
好在,温符道:“那没听说过。应当没有。你不用紧张,稍微一碰也没什么,亲昵接触指的是揉捏亲吻之类。”
宣榕松了口气,忽略掉莫名的不自在,放下心来。
想想也是,若盯着看就会有如此露|骨之意,那岂不是任谁都可以调戏了过去。不过那天耶律反应是蛮大的。
终于,几般煎熬,她束手束脚上完了药。紧张得发鬓都浮现薄汗,问道:“什么时候可以拔针啊小师叔?”
温符点燃一盏油灯,灯芯在浅浅的一层油脂里。他道:“等这盏灯灭了即可,不要过时。我去看看我的花和蛊了,也不知方才被扰死几只。”
宣榕居然从他向来淡漠的眼底,看出几分发愁。失笑应了。
温师叔不是喜欢管事的人,成天活在花和蛊的世界里。若非她恳求,今冬都不会出谷。
于情于理,也不该所有事都让他忙活。
所以,宣榕拿起一本旁边小几上的一本药理书,搬来圈椅,就着暗淡灯火翻看。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熄灭,四周俱静。
她早有准备,摸起旁边火匣和蜡烛,准备点燃。可是尝试好几回,受潮的烛芯根本燃不起火——半瞎根本就不需要火光,温符店里这几根蜡烛,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残货。
温师叔就不能托人置办点年货吗!
宣榕立刻丢了蜡烛。
不敢耽搁时辰,她索性就着火匣的光,小心翼翼的,先把耶律尧后背银针给取下。
又绕到前面,一根一根,拔取他肩颈上的针。
火匣火光并不稳当,细微气流就能让它疯狂跳窜。整个静室被这一点豆光照得闪烁,像是身处左摇右晃的琥珀。
火光打在耶律尧侧脸上,勾勒出极为英挺的眉骨,垂眸时睫羽打下长影。他五官是妖冶精致的,轮廓却是深邃的,两相结合,不至于阴柔,更不至于粗犷,堪称恰到好处。确实是得天独厚的一副皮相。
宣榕拔下最后一根银针,长舒口气。
紧绷着的弦松了下来,她用指尖轻轻触了下耶律尧的眼皮,一触即分,喃喃道:“快好起来吧。”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抓住她手腕。
天旋地转,火匣不小心跌出掌心,火光乍灭。
手腕上力度也骤紧又松,看样子似是想把近身之人掼倒在地,又在睁眼后,就着最后的火光,认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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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于是,腕上几乎是虚虚一握的力道了。哪怕是宣榕,也可以很轻易挣脱。
耶律尧嗓音微哑:“小菩萨,你在做什么?”
元宵
见他神志清明, 似无大碍。宣榕松了口气,轻轻抽回手,只觉得肌肤相触的地方, 都仿佛染上了指腹的滚烫,不大自在地按住手腕, 解释道:“温师叔眼神不算太好, 太精细的活怕失了分寸。让我给你针尾送药, 再拔了针。你可是感到身体有碍?”
耶律尧像是还未从入定中完全清醒, 纳气吐息缓了缓,才将褪到腰际的上袍拢起穿好。
闻言,他系腰带的手微微一顿, 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不是说这个, 除了穴位外你还碰何处了么?毒蛊与我同眠同醒, 为了防止它暴动伤人, 我得屏息入定,脉搏和气息都犹如沉睡。”
他又拿起榻边的兽纹护腕, 扣于腕上,续道:“识海只留了一分清明, 知道有人施针, 所以以针刺穴时, 不至于暴起伤人。但若是别的地方或者命门之处,不好说。”
宣榕没作声, 全当默认。
果然, 黑暗里, 耶律尧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方才若是没有认出你, 你就算不受其他伤,这只手腕也得废掉。耳颈罩面,哪一个不是命门?下次蛊发也好,治病也罢,你离我远点——你师叔不靠谱,你也跟着听他话?”
他身上是甘冽雪松一样的气味,很淡,之前就闻到过,只是偶尔被血腥铁锈味掩盖,如今想来,或许是某种安神药熏的味道。
周遭昏暗,这点幽远的气息便沁入鼻尖,让人莫名想起连绵的雪山。
那种不太自在的感觉又来了。
宣榕以己度人,再加上每次耶律尧与她相碰,都是虚圈手腕,虚揽肩腰,一触即分,还以为他也不喜与人亲密接触,便解释道:“放心,我只是不甚碰了下你眼皮,没有……”
耶律尧寻着方才火匣跌落之声,踱步到桌边,准确无误地拾起那四方小匣,火焰重燃,却见火光里,少女肤白若瓷,眸光流转,却咬了咬下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耶律尧眉梢一挑,来了兴致:“没有什么?”
年少慕艾的豆蔻之年,宣榕缠绵病榻,后来出京游历,凡尘人世汹涌袭来,自顾不暇。再后来,就算望都青年才俊有爱慕之意,也多碍于她身份地位,不敢直面唐突。
所以宣榕对于这块确实白纸一张,生怕冒犯了人,纠结片刻,方才心一横道:“没有碰你耳朵。”
她答得理直气壮,耶律尧一时啼笑皆非,自然猜到这也是温符提点的,明知故问道:“耳朵又怎么了?”
宣榕撇开脸道:“你家乡风俗你自己清楚。”
耶律尧懒洋洋应道:“是是是,不过温先生没跟你说过,就算触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反复上下其手,最后又赖账就行。”
宣榕大为窘迫,闷声不语,率先开门唤人:“温师叔,针都取了,您要再来把个脉问个诊吗?”
绕过走廊就是花海,就见温符倚入花丛。
鬼谷弟子八成都是掌门人捡回的孤儿,温师叔也不例外,他娘胎里带病,白发白眉,四五岁时都不会说话,自然被丢在了荒郊野岭,听说被捡到时,手里还捧着几株花在啃,可谓性子从小古怪到大。
温符侍弄着他那些艳丽鲜花,好久才道:“我的斑斓虫死了三十二只。临死前还毒死了快四十株花。绒花儿,下次不要随便捡人回家。”
宣榕生怕他会说“下次不要再来”,闻言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卖乖道:“治病救人嘛,难免有损耗。烦请师叔明儿让伙计誊写夭亡的花种,我让人多送几盆来赔罪。”
温符勉强接受,指名道姓:“不用多,我要那株嵌丝御衣黄。”
宣榕含笑应是。
温符又抬指隔空点了点耶律尧,没甚表情道:“日后每天来一次,给你施针压一压,让毒发的间隔长一些。另外不能再用蛊虫控兽惑人了,你应该心里有数,至少一年没用了,怎么近来频繁使用,不惜命者神仙也难救。”
耶律尧只管答好,对温符的一切要求,来者不拒。
宣榕听他俩打哑谜似的说了半晌,等到踏出“桃花里”这家花店,才发现华灯初上,纷繁热闹的大街上只有这处漆黑黯淡。
怪不得黄昏就放伙计回去,原来不做晚上生意。
她实在没压住好奇,亦有些关心,问道:“蛊虫控兽到底是个什么原理?”
“声音。一种人发不出的声音。”耶律尧倒也不隐瞒,“不同兽类用以交流的音震都不一样,譬如猛虎,能啸动山林,粗犷低沉;蛇类则喜欢嘶嘶吐信,声响微弱;而蝙蝠这种夜行动物,它们交流的方式,人无法窥探听清。
“但琉璃净火蛊能发出一种,很轻很低的声音,对所有的兽类都有震慑操纵的作用。应该是万兽都能听到的一种声响。而且,据说刚被操控的刹那,人能看见自己的欲望。
“所以江湖上都把它叫‘净火’蛊,想暗示它犹如佛教业火,把一切凡俗欲念都倒腾干净,只剩下令人驱使的皮囊。当然,也有可能它本质就有炎的属性。”
宣榕好奇问道:“如果想要驱兽,放在匣子里以毒哺之,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引入体内?”
耶律尧顿了顿,隐去实话,答得有几分恣意:“功效怎能一样?这样虽然冒险,但或多或少能听懂被控兽类的意图,也不怕被人夺了去。”
宣榕无奈:“那你是没料到如今要吃多少苦头。”
今日元宵,她清晨去了护国寺礼佛,用的斋饭清汤寡水,挨到这个点已是饥肠辘辘。府院车夫在一旁侍候,刚牵了马,被宣榕打发先回家了。
反正这里到家没几步路。而元宵宫中又有晚宴,父母携手赴宴,她好不容易才告了假潇洒,家里没人,一时半会倒也不想立刻回去。
于是,她漫步在人影如织的街道,随意买了街边的荷叶包饭,扭过头来问耶律尧:“要一份?”
耶律尧点了点头。两人都生自王庭,但一个生来不受待见,一个四方云游数年,对边走边吃这种礼仪全无的行为,接受良好。
一路行到舞龙的社戏摊,整块香酥可口的荷包饭也就用完了。宣榕将荷叶叠好,刚想扔进茶水位边的废物篓里,就听到一声豪迈爽朗的喊叫:
“阿尧!还真是你啊?你怎么在此!”
抬眸望去,一位人高马大的男子在不远处振臂而呼,他年纪不大,但总是留着虬髯胡须,衬得活像三四十岁。一袭浅青色胡服,兽革棕靴,腰上挂着一柄不足七寸的皮鞘匕首。
正是哈里克。旁边还跟着位身穿七彩羊绒针织裙的女子。
哈里克也注意到了宣榕,走过来时,结结巴巴半天:“昭……昭……” 他愣是没敢大庭广众之下叫出宣榕封号,又见她手中荷叶,认出是什么,对着耶律尧压低声,大惊失色道:“你你你就让人家吃这些?!”
耶律尧笑着否认:“入乡随俗,她给什么我吃什么。”
哦原来是人家请他的。哈里克噤了声,倒是跟在他身旁踱步而来的女子,微微弯腰,一脸稀罕地惊诧道:“昭平郡主?第一次见到活的!咦,眼珠子是我藏品里没有的颜色,好看,死后送我?”
宣榕:“……”
这什么稀奇的问候方式。
这女子艳丽生姿,小麦肤色,繁复的头饰让她灵动飒爽。但唇边和眼尾有细纹,看上去三十有余。宣榕一时拿捏不准她和哈里克关系,试探地看了耶律尧一眼:“这位是?”
“格莎古丽。”耶律尧只报了名字,没有进一步介绍的意思,上前半步挡在宣榕面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目光带着冰冷的警告。
这让格莎古丽不得不停住脚,收起了蠢蠢欲动的爪子。没能掐到脸颊,她遗憾道:“唉真小气。”又拍
拍胸脯,不敢过手瘾,选择嘴上占便宜:“郡主,我是哈里克的妻子,也是本墨格达部落近二十年的女主人。当然,王上刚回北疆那年,我前夫一时喝高了,非得认他做义子,所以严格来说,我也算他……”
“义母”二字未出,哈里克满头大汗切进来打圆场:“乱辈分了乱辈分了。”
宣榕目瞪口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格莎古丽很明显嫁过几任丈夫。只是不知她口中的前夫,是不是哈里克的父亲了。
而耶律尧面上不辨喜怒,若非人多眼杂,他此刻已然是拔刀相向——格莎古丽在草原蓄养一堆刺客,是个唯恐天下不乱、有钱就接活的狠角色。本人武艺也高,在他见过的棘手人物里,能排上前五。
本墨格达是流水的首领,铁打的格莎古丽。
他不想让宣榕和她对上,耐心告罄:“我要送她回去,你们自便。”
没想到格莎古丽捧着脸道:“哎呀好凶!枉费我还让两个干女儿伺候你,你个翻脸不认人的混账负心汉……”
这次,耶律尧终于眯了眯眼。也未见他如何动作,指尖一旋,刀鞘暗格里的刀片就被他并指夹住,紧贴上格莎古丽的侧颈动脉,声线压低,透过内力震入格莎古丽耳中:“你找死。”
哈里克连忙把格莎古丽拉开,见她还在笑嘻嘻的,一个头两个大。又见宣榕茫然地注视他们,耶律尧面沉如水,觉得这圆场没法打了。
心一横,拽着格莎古丽逃之夭夭:“我们先走了!元宵喜乐!”
好不容易走出好远,哈里克无奈道:“你在干什么?阿尧要是真生气了,咱们要连夜回北疆。”
格莎古丽拍拍裙上奔波时沾染的灰尘,笑得花枝乱颤:“帮他啊,没听说过不破不立嘛。不说开,他搁人身后站着当仆从啊?郡主缺随侍吗?别的不说,方才人群里至少三个暗卫跟着。”
哈里克却道:“你别瞎闹。他不敢的。”
格莎古丽愣了愣,反应过来不敢指什么,难以置信:“这五年,什么大逆不道的出格事他没干过?你说他不敢?要我说,上策,把人直接偷了去北疆,生米煮成熟饭;中策,请旨和亲,说不定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大齐能同意;下策……他就这么怂着耗着吧,嗯哼,最好亲眼瞧见郡主被别人娶走咯。”
耶律尧城府深,哈里克对他身体状况同样一知半解。但隐约有感受到他在放权——这不是好兆头。
哈里克也不太敢说出猜测,含糊道:“反正还不到时候。”
而另一边,两厢沉默。
片刻后,耶律尧收起薄刃,声音有些干涩:“她口无遮拦,一向说话冒犯,你别放在心上。还有,我和她那俩干女儿没什么……”
宣榕很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道: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又见耶律尧挪开目光,盯着她脚底那块地,再次道:“……真的没有什么,她当时送了两个人来,要杀我的。”
执念
其实这一句话, 五年以来刀光剑影、枕戈待旦已经可见一斑。北疆部落向来凶悍难驯,不比中原跪服于皇权,他们各部相轻, 前十几年一盘散沙。
在其间游走,本身就是危险的事情。
宣榕还以为他在阐述北疆的凶险, 煞有介事点点头:“那如今她待你倒算平和, 就连出使千里的差事也应了。”
心里又有些纳闷, 不懂为何有种暗中松了口气的感觉。
没想到, 耶律尧冷笑一声:“她自个儿跟来的,不在使臣团上。”
忽然,他驻足微滞, 神情莫测,很警惕地抬眸朝街角尽头望去。但方才觉得有异的地方, 不过寻常一家五口, 偕老伴幼而过。并无杀机。
耶律尧缓缓皱起了眉。
宣榕不由跟着他目光远望, 问道:“怎么了?”
耶律尧神情严肃,正色道:“望都人多眼杂, 你最近出门一定要带暗卫。当然,最好别出门。”
从河东回程, 他就隐约察觉有人窥视。但当时正逢岁末年关, 千万人涌入京师, 和他们同路的数不胜数。鱼龙混杂里无法揪出异样,这点疑虑也就暂时压下来了。
可最近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他向来生活在危机四伏里, 对若隐若无的杀意很是敏感。
宣榕失笑:“好。在京我一般很少外出。”又问:“哈里克他们什么时候回去?你恐怕得在望都多住一段时日了。”
一提到那俩, 耶律尧神色愈发沉冷, 嘲弄地道:“今晚。”
……
哈里克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
看着他将包袱片摊开,胡乱塞些衣物, 和方才买的干粮,一路要逃荒的样子,格莎古丽在一旁看得好笑:“至于吗?我不过就多了句嘴。”
“……赶紧走吧,趁今晚他还没回来。”哈里克满头官司,欲哭无泪,“以后这些小道消息、流言传闻,我要么给你讲全部,要么提都不跟你提,否则你这一知半解,绝对会撞人逆鳞上。”
格莎古丽轻提小臂,搭在哈里克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呵气道:“怎么,不就是少年时受到过照拂么,有所牵挂有所爱慕,很正常啊。你和我说他在万佛洞,以为看见幻觉失魂落魄,还挡住耶律金尸体,不让小姑娘看到,我都觉得是夸大……”
哈里克把她胳膊拂下,牵住她手,转过头来,犹豫片刻,还是道:“这种程度其实也无妨。但我撞见过阿尧毒发。”
那是他回北疆后的第二年。率了七万兵力,对敌二十五万。
耶律金作祟,给的是屡次三番输给西凉的一支杂牌军,早就对西凉人有心理阴影。老王也放纵兄弟们互相挖坑,只装作不知。
相对于其他横扫式碾压来说,那场战役赢得艰难。
需要事前动员,战中监视、布局、调度。所以,只是险胜。
耶律尧回来后,一言不发地褪下血迹斑斑的盔甲,推拒所有庆功宴和交际,让亲兵把人挡在营帐外。
他经常会这样,发病时谁也不能近身。近身过的,统统都死得悄无声息。
“我那时实在是担心他。谁知道他身上受没受伤,黑色衣服连血迹都瞧不太出来……”哈里克越说声音越低,“就闯进了帐篷里。他确实发热了,烧得滚烫,那么高一个人蜷榻侧卧,把藏月贴在额头上。”
格莎古丽是情场老手,意识到不对劲,心惊胆颤问道:“然后呢?”
“他就算闭着眼,也一直在无意识地念两个字。”
“……哪两个字。”
哈里克低声道:“昭平。”
格莎古丽颤颤巍巍:“哪俩字?”
哈里克打破她最后一丝幻想:“你说呢?大齐还有谁封号昭平的。他总不至于念着邻国年号,想着有朝一日篡位夺权吧?”
格莎古丽深吸了口气,迅速加入收拾行李的队伍,抓狂喊道:“你个臭小子!不早跟我说!这和年少的求不得,不是一个概念啊!快快快,衣服不用带多,马上春暖气候转热,都是习武的,扛得住——把我刚买的胭脂水粉都捎齐全了!”
如果一个人或者一个事,成为支撑某人走下去的动力。
那他们或者它,都可以叫做执念,成为血肉的一部分。
不可说、不可触、不可提、不可割舍、不可冒犯。
冒犯者死。
格莎古丽这才明白,耶律尧没有当场翻脸,一来是那位还在旁边,二来是街上人来人往,不好闹出动静。而且现在看来,恐怕前面是主要原因。
等他回来,会发生什么,真不好说。
三十六计,走
为上。
于是当夜,两人就骑马奔逃出京。一到城门才发现落锁,只好又趁着巡卫交班翻越城门。忙不迭地西行回去了。
*
宣榕在京确实鲜少外出。毕竟望都富贵云烟,送上门邀郡主赴宴、游乐、赏玩、清谈的请帖,每天都能有一沓。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赴了这家,就轻慢了这家。她又不会分身术,索性通通婉拒,闭门不出。
这小半个月,直到二月二龙抬头,宣榕过得都是深居简出的日子——就连济慈堂的掌事带账簿商事,都是到公主府会谈。
除此之外,她每日会准备些宫中御膳房的点心,装上食盒,命人送去“桃花里”。算是犒劳医者,慰问病人。
春冬之交是最容易生病的季节。
京中药肆和医馆时常爆满,挤满了看病买药的人。
宣榕听侍从提起过,又想起温师叔那连根蜡烛都懒得备的疏忽性子,想了想,让人送了炉子和足量的炭火过去。
惹来温符莫名其妙:“我要这些作何?温度太炙,寒花会燥死。”
宣榕指了指紧闭的静室,解释道:“施针褪衣,难免寒冷,明日师叔记得让人先燃炉火。”
“……”温符面无表情道,“那蛊叫什么,绒花儿,你重复一遍。”
宣榕照做,就听到温符抬掌按在她头顶,道:“他不怕冷的,你操心你自己,若是冬日风寒未退,每年这个时候你病会加重。少出门,也少和病人打交道。”
一个两个的,都让她不要外出。
宣榕失笑,应了。但面对一些实在需要亲临的交际,仍旧亲自上阵。比如护国寺讲经,也比如对于关系不错的臣子慰问——
刑部右侍郎冉乐,经此风寒,一病不起。
这人算是温和派,在律法变动上,隐约支持季檀。因此,宣榕得去探望。
可不知为何,本在梦中昏睡不醒的冉乐,醒来见到宣榕,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疯癫神情,胡乱喊着“救命”“有鬼”之类的话。朝廷无奈,又延长了他的休沐告假,甚至专门派了御医来侍疾。
但冉乐的病情愈发严重,每天胡说八道,一副受了惊吓的失心疯模样。宣榕带着不同人探看三次,又指了容松携礼登门,总结下来,只有见到她时,冉乐才会神情有异。
她隐约觉得,这种失心疯是对着自己的。
宣榕觉得不太对劲,左思右想,在这天来到桃花里。
等耶律尧从静室走出时,宣榕打量了下他脸色,觉得面色不错,方才问道:“今夜你可有空?拜托一件事儿,我想避人耳目,趁夜再去刑部侍郎冉乐府上一趟。”
耶律尧闻言了然:“你府上侍卫也要避开?”
宣榕颔首:“最好。”
耶律尧笑了笑道:“可以啊,有聘礼吗?”
宣榕微微一愣:“什么聘礼。”
耶律尧看她半晌,方才徐徐道:“你这不是聘用我做侍卫的活计么,之前一路护送,是求见鬼谷。现在一切清零,郡主可有聘礼?”
背人
宣榕足足愣了五六息, 方才反应过来:“你说的可是此行一趟的报酬?”
北疆和大齐言语不通。满打满算,耶律尧在礼极殿识文习礼,也不过四年光景, 其间还要应付兄长和异国贵族挑衅,混淆了细枝末节很正常。
更何况, 她记得当年如舒公讲诸王分封, 说的就是诸侯有“聘于天子之礼”。他估计误以为朝聘之礼, 也能指代受雇听命于皇室。
耶律尧想了想, 很自然道:“是。”
宣榕无奈道:“那个叫酬金……和聘金不是一回事儿。”
耶律尧笑吟吟问道:“和朝聘之礼居然有区别吗?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如舒公说的朝聘之礼是千百年前盛国往事了。那是国事。”宣榕解释道,“如今聘礼一般只有两个说道,一是婚前缔约下聘, 二是接猫回家时,会用聘书和聘礼, 也叫聘狸奴, 衔蝉去年生小猫时, 就有人来下聘。”
耶律尧无可无不可地道:“行,那就酬金。郡主会给我酬金么?”
宣榕反问他:“你想要什么?”
耶律尧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递给她:“点评一下。”
宣榕接过他那张纸, 摊开,是一首出征诗词, 用词壮阔, 巍峨磅礴, 气势如虹,只是这字……算不上惨不忍睹, 但实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斟酌道:“你这字……比以前还是大有长进的。”
至少能看懂内容了不是?
她睁眼说瞎话, 耶律尧不由笑了几声, 方肃容道:“近日在摹字,权当修身养性, 但又没有合适的碑文临摹。我记得夫子们称赞过你笔风可雄浑可柔婉——”
宣榕自幼师承名儒,教她书法的大家就有不下五位。除了誊抄佛经用簪花小楷,其余书信来往,她都喜欢用笔势刚健、筋骨风韵的颜体。
坊间流传过她的一本《妙法莲华经》拓印,都说其势柔婉,但这不算她真正的字迹。她真正肆意挥毫,笔力不输于鸿儒。
耶律尧顿了顿,宣榕闻弦知雅意,爽快应道:“好。我给你单独写一本。但话说在前面,我书法火候还不到家,你随便看着玩玩,不用当真。”
耶律尧不以为然。不过又想到想要的那五个字,很是好拼凑。若她给的这一本没有,那再讨要一本祭稿或者碑文也就是了。
于是,他将此事抛之脑后,转而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了,你连家里侍卫都不想用?”
宣榕沉默片刻,转而道:“刑部有几位主事和员外郎,同阿松关系不错。他们昨日醉酒说,此事可能不小,冉乐要倒霉。但我父母态度很古怪,明显不想让我插手这件事情,我很郑重问过一次,父亲说此事与我无关,不要再过问。”
那确实暂时不能用公主府的人马,耶律尧眉梢一挑,又问:“冉乐怎么了?”
宣榕道:“失心疯。最近疯疯癫癫的,告了假在家。”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耶律尧笑起来:“好。第三个问题,你要我从哪里接应你。冉乐府邸附近,公主府内,还是……更近一点的地方?”
他语气狂妄,似乎哪怕是皇宫天金阙,都能如履平地、来去自如。当年中秋,少年也是避开一众侍卫,夜入公主府,像只暗夜里狡黠无声的兽,就这么靠坐在窗外树上,抬头望着月亮。
宣榕思忖片刻,道:“冉公府邸附近吧。金鱼巷前。这几日家里氛围有点紧张,你别被当刺客捉拿了。”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放心,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此事就如此说定。公主府固若金汤,外面的人难进,但在此生活十几年的主人想要偷偷出门,却轻而易举。
宣榕觉实在太轻,没有留人守在榻前的习惯。她灭了灯,合衣浅睡会儿,醒来后驾轻就熟地绕过外间,又掐着巡逻时辰和间隔,走出公主府后门。
整个太平巷悄然沉睡。
府院里昼夜不灭的琉璃灯盏,照得府外巷道中也有隐约朦胧的光。巡逻侍卫轻甲铿锵,脚步惊起几只夜栖的鸟雀,它们群起而飞,尽数敛翅落在巷口一株桂花树上。
寒冬过去,初春冒出了头。但桂花树仍旧光秃秃的。
从桂花树往后看,幽暗深长的巷道仿佛食人的饕餮猛兽。
宣榕心事沉沉,莫名有些不安,忽然听到树边有人噙笑揶揄:“你这让我想到了西域的一个小故事。”
乍起的低沉嗓音,让宣榕心跳漏了一拍。反应过来后轻喝道:“耶律!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顶尖高手,屏气凝神,隐匿在暗处,简直能和黑夜融为一体。耶律尧本是抱臂斜靠,有些百无聊赖地盘弄指骨上的青蛇,见她真的有些吓到,举手投降,走到见光的地带,道了几声抱歉,方才解释:
“之前和你说过,出门必带暗卫。从此处到金鱼巷有不远距离,我不太放心。”
他一腔好意,宣榕缓过神来,软了语气:“……我身上有保命的暗器,几步路而已,不碍事的。”又问:“什么小
故事?”
“哦,就是说,很久很久以前,西域有一位国王,他得到了一枚非常漂亮的明珠。日夜供奉在皇宫密室,还安排了许多守卫日,不分昼夜地巡逻看守。”耶律尧一本正经道,“可是有一天,国王发现宝珠不见了,他大发雷霆,召来侍卫官,问,明珠哪里去了,三天找不回来,要让侍卫官脑袋分家。”
西域的故事多少会带荒诞色彩,宣榕侧头问他:“然后呢?”
耶律尧正色道:“三天过去,侍卫官当然没有找到。整个禁廷密不透风,哪里能有小偷闯入?他甚至都怀疑是有乌鸦从窗户里飞进来,偷偷衔走这颗宝珠,所以,把附近的所有鸟雀都打了下来,刨肠破肚,仔细搜罗。当然,还是没有结果。”
此时也是宵禁,街道静谧,偶有御林军夜巡。按理来说,赶路时要轻声快速,宣榕却被故事钓起了兴趣,等了片刻,见耶律尧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不由追问:“所以真相如何?”
耶律尧徐徐道:“可怜的侍卫官去请教巫师。巫师给他占卜,给他看明镜里的追溯景象。只见那颗天鹅绒上的明珠,是自己跳出了密室,然后一路滚到国王的房间里,在床底下藏起来了。最后,当然是找到了,皆大欢喜。”
宣榕:“…………”
明珠无法被窃走,除非它长腿自己跑。她再后知后觉,也能反应过来,这人在揶揄她。
宣榕深吸口气,无奈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
“我可就只说了个听来的故事。”耶律尧笑道,不多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冉乐府邸外,他指着官员府邸特有的高墙,道,“我能很轻松翻过去,你估计不行吧。”
宣榕心情松快了些许,道:“没事。昔大人之前也提着带过我,你应该也可以?”
耶律尧迟疑道:“提……着带你?”
宣榕抬起一只手,提了提自己后衣领道:“跑了三里地呢,眨眼就到。”
耶律尧感觉自己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就这么提着你?”
宣榕“嗯”了声:“她说这样好使力,必要时,以身为盾,也方便把我护在怀里。”
耶律尧沉默片刻,无奈叹了口气,单膝跪地,对她露出脆弱的脖颈和极易受敌的后背,道:“上来吧。别听她瞎说,那是她武艺没到家。”
宣榕“哦”了声,想了想道:“直接越过前院,去后院吧。”
她小时都是坐在父辈们的肩上,娇俏可爱又神气,没被人背过,因此试着找了几个姿势。直到耶律尧低喝了声:“别乱动。”
不知为何,这话他说的有几分咬牙切齿。
于是宣榕只能老老实实地趴住了。
落地点是冉乐府上的后院。
她放开环着青年肩颈的胳膊,按照记忆里的布局,极为准确跨过院里凌乱的景观石。走到回廊下,才发现耶律尧半晌才起了身,站立原地没有动,好不奇怪地转过身来,示意他:“怎么了?”
耶律尧似乎有几分不自在,薄唇微抿,道:“……没什么。看不太清。”
宣榕只能又转回来,带他走了一遍。乱石叠嶂后,就是书房。
冉乐府邸仆人不算多,也没几个守夜。书房更是不可能有人值守了,宣榕畅通无阻进了书房,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若是附近有人靠近,你能察觉吗?”
耶律尧道:“可。”
宣榕便放心地点起了灯。一盏油灯照亮方寸之地,她小心翼翼地观察起这位朝臣的书房,布局简单,但书架、典籍、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不知道是否是主人发了疯,四处有些杂乱。成堆的典籍也是草草摞成一堆,根本没有按类摆放入架。桌面凌乱的纸页没人收拾,被窗外寒风一吹,地面都飘落了好几张。
明明前不久还有人用的书房,莫名生了几分荒凉。
宣榕皱眉沉思,耶律尧也环顾四周,问道:“怎么来书房?觉得有异,不该直接单独探看冉乐吗?万一他装疯呢?”
“舅舅许了冉乐长假,是在寄存他家的卷宗,被同僚带回去后。而且,之前都说冉大人只是病糊涂了,直到这之后,才说他失心疯了。”
耶律尧了然:“那卷宗有问题?”
宣榕沉吟道:“或许。要么是卷宗本身,要么是其上写了什么不该写的,要么是夹带了什么不该夹带的。历朝历代,也就那点事反复上演。”
边说着,她边拂开桌案纸页,没找到任何可疑线索,又按照书架上落灰的多少,挑了崭新的几处抽开翻找,仍旧没有头绪。
耶律尧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灯盏,帮她打下手,问道:“说不定都被仆从清理干净了。”
宣榕想了想,开始在房间里逡巡,片刻后,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焚纸炉。本朝人敬天惜字,会有专门器物来焚烧纸页。
她用指尖勾起炉钩,铜炉底下,是成堆灰烬。
基本已经被焚毁了,唯有两页纸上能依稀辨出斑驳字迹。
两句。
齐中弱,有女宣代王。
还有一句。
孤凤展翅腾龙位弱女挥手伏众臣。
很明显,这两句是残存的孤篇。
不是反诗,但胜似反诗。含义更是触目惊心。
但作为一个“发疯之人”,疯癫之下写出的诗作断片,绝对是挥毫如流水,不可能只产出短短两句。
另外的一些,或许夹在某一两卷被他带回的卷宗里,又在刑部官员上门带回后,被发现呈递,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所以,现在问题是。
有多少人看到了。舅舅对此态度如何?
这些诗句是冉乐的真实想法,还是有人暗中操作逼疯他,再栽赃嫁祸?
宣榕提着孤灯,灯火像是一个小球,晕染出一片很小的天地。她长睫垂落遮住眸中情绪,轻轻道:“这就是我之前说的,威望可为离心刀啊。”
耶律尧也垂了眼看她。总觉得少女完美无瑕的侧脸写满了落寞。也知道了为何她宁愿舍近求远,也不敢惊动周边的人。
这是一种生于权势中心的直觉,她甚至可能通过只言片语,都猜到了部分真相。而装聋作哑,也是为了粉饰太平。
不过好在,宣榕的萧索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她想了想,很自然地转向身旁人,对他指了指灯火尚明的前院,打商量道:“还得去见一下冉乐。劳烦你再背我一次?”
耶律尧浓睫上落了金辉,那张俊美的侧脸上,罕见露出几分紧张。不知为何,诡异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