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巡笑而不语,在案上略微翻找,将一封帛书递给三弟。
诸葛亮打开一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最后合上帛书,以扇掩笑。
“使君这规矩,也不怕兄长将章陵开拓得荆州那般辽阔呀。”
“州疆郡域,本就人有意分之,既如此,为何不能改呢。”诸葛巡移过舆图,目光灼灼。
“兴农学,布农政,耗费何其巨也,焉能不选上佳之地施行,如今工坊就绪,只待耕者与良田,为兄已迫不及待了,三弟暂且待着,我去县府一趟。”
兵马一旦出发,复阳县便成了后方首要据点,日后诸多粮草辎重,都是从复阳县周转,而且可能会有流民引导到复阳来充当劳力。
对应正而言,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当然,做好了,功劳也不是一般的大。
换往常,这穷乡僻壤之地,应正就算干到老,也轮不到什么立功机会。
对于太守的委以重任,应正自然信誓旦旦的保证。
接下来的两人,粮草经由章陵转为陆运,开始陆续送达。
且不停留,在诸葛氏部曲的护送下,粮草沿着淮水北岸顺流而下。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临行前,还有一事。
复阳县南边一座无院小宅,宅后是一颗粗壮的榆树,这个时节已成光秃模样。
此间太阳正好,一道身影坐在树下,手里翻着一卷竹简。
“贺先生,该用饭了。”
贺齐抬眸,见那人恭敬地站着等他,便收起竹简上前。
走过头后,贺齐忽然转身问:“小盛,诸葛先生回了吗?”
“先生已回数日,贺先生若想见先生,我去通报。”
“哦,不用。”
说着,贺齐回屋用饭,心中却不停揣思。
自豫章兵败被俘,原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最后却阴差阳错被送到了这处远离战火之地。
与自己想象的牢狱和奴役不同,到复阳后,复阳应县君便将自己安置在这里,还与自己建立一个君子之约。
复阳县内,可随意活动,但是不可出城。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叫盛三的小伙“看管”着自己。
说是看管,其实就是照顾起居。
贺齐认为:这是太守诸葛巡的拉拢之计。
然后被晾的久了,贺齐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诸葛巡只是不想让自己为孙氏效力。
不过,随后在复阳的见闻,却让贺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乱世中得一时安定,这种生活贺齐不是没见过,事实上江东作为中原士人避难之地,就是因为安定。
但复阳县的安定,又与众不同。
这里几乎看不到流民,百姓不仅安居乐业,有条件者,甚至可以学习文字。
县府还开设了农学社,县中大族争相派人前去学习。
贺齐偶然间也去看过,还分得一卷竹简,就是他刚才看的。
是誊抄的《黄叡耕记》,经人介绍才知道,《黄叡耕记》乃是黄氏子弟黄叡根据诸葛巡的粳稻种植技艺撰写的种植记录。
卷中所述农事之详细,令贺齐啧啧称奇。
虽不知此法效用如何,但看复阳县士人对此卷如此追捧,贺齐也十分好奇起来。
甚至很想见一见这個诸葛太守。
早知刚才就让小盛前去通传了,自己一介囚徒,不知倔个什么劲。
贺齐将米饭送入嘴中,饱满的米香令人生津开胃,他一边吃,一边又摊开那卷耕记,端详起来。
“贺先生,诸葛府君来访。”
贺齐一愣,终于来了么。
他快步起身迎出去,旋即见到三道人影正向自己走来。
两位身披毛氅的士人,还有一位高大魁梧的武士。
不难分辨,走在中间的短须青年,应该就是所谓的章陵太守诸葛巡。
也许是觉得受其照顾颇多,贺齐生不出半点敌意,他一拱手,给予诸葛巡礼节。
“见过诸葛府君。”
诸葛巡打着哈哈,神情轻快。
“贺兄在此地可住得惯?若是觉得冷,尽管吩咐小三添衣加炭,今岁的鬼天气,格外的冷。”
贺齐脸上闪过费解。
“贺某惶恐,身为阶下之囚,府君有话不妨直说。”
几人入屋,诸葛巡自顾一坐,诸葛亮也挨着兄长坐下,魏延身姿笔挺地站在两人身后。
“恕舍弟冒昧,将贺兄带来此地,前些时日巡忙着备战,未及时来见贺兄,今日才来,实在失礼。”
听到备战二字,贺齐心头本能一紧,他不说话,继续听诸葛巡说着。
“舍弟说贺兄拓土建县,护民一方,我与舍弟对贺兄之举皆十分佩服,大争之世,百姓涂炭,流离失所,正需贺兄这般的能人志士。”
贺齐听出一丝意味,觉得诸葛巡接下来就要劝降招揽他了。
只不过他早立志报效孙策,至死不渝,投降也只是为了将士。
所以他是不会同意诸葛巡的招揽的。
贺齐依旧沉默着,等着诸葛巡开口,却见诸葛巡突然站了起来。
“贺兄既一切安好,巡便放心离开了,告辞。”
诸葛巡主动告别,一言未发的诸葛亮一直面带笑意,也跟着兄长拱手。
贺齐也不自觉的拱手回礼,脑袋却有些懵。
诸葛太守来这一趟,就为了告诉他要添衣加炭?
见诸葛巡转身,他突然追问了一句,“诸葛府君。”
诸葛巡回眸,二人对视。
“府君何往?”
“汝南黄巾成乱,实则皆是苦难百姓,天气渐寒,巡去平乱赈灾。”
说罢,诸葛巡冲其微微颔首,便自行离去。
贺齐怔在原地,心头好似受了某种冲击一般。
袁绍曹操斗得你死我活,江东荆州势同水火,这天下有几人会以百姓为念。
诸葛巡不是荆州的太守吗?
荆州不是和江东作战吗?
拿粮食去汝南赈济黄巾?
贺齐心有所动,好似体悟到一丝诸葛亮的用意了。
他突然发现,他现在对复阳有不少了解,却对诸葛巡知之甚少。
“小盛,诸葛府君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突然问盛三。
“府君呀。”盛三想了想,“贺先生知道距此地不远的那户大宅么?”
“苏家?”
“不错,苏家本是复阳第一大族,田地漫丘,奴仆成千,可知后来如何?”
贺齐自然听说过苏氏没落之事,只是不具体。
“如何?”
“府君来后,依律将苏氏田产尽数查没,而且是加倍赔偿,苏氏所有奴仆都恢复了自由身,人人都分到了田地,似这种事,府君在章陵郡各个县,都干了。”
盛三身为县府小吏,也是扬眉了一把。
贺齐彻底无语了。
类似杀豪强之事,他不知干过多少,然而那些缴得的田地,却是用来分给另外那些支持孙氏的豪强的。
谁会分给那些奴隶流民呀。
···
三日后,魏延军到达复阳,且未作停留,便直接顺淮而下,开赴汝南。
诸葛巡与诸葛亮告别家人,随军出发,诸葛兄弟与家人约定。
跨年之前,凯旋回来。
兵马渡过月水之后,依然有一段起伏丘陵之地,直到进入淮水转折之地,前方视野,忽地开阔起来。
“兄长,这一片,皆可算作鸿隙陂,此地生产常为世家所垄,以庄园为主,而非碎地,其中有不少,幕后皆指向袁氏。”
袁氏基本盘,不好意思袁本初,拿来吧你。
“沿途所见,荒草丛生,如此良田荒废,着实令人惋惜。”诸葛巡感叹。
就因为是三不管地带,大家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抢。
于是越来越少的人选择种,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抢,所以这一带的黄巾余孽,一直存在。
诸葛巡没想到都建安年间了,自己还能摊上黄巾之事。
一路无阻,两日后诸葛巡到达濒临淮水的安阳县。
按区位,这里本该是汝南郡防守江夏方向的重镇,而现在——
诸葛兄弟率军长驱直入,没有丝毫抵抗。
街面上只有数人行走,他们不时投来怪异的目光。
诸葛亮则开始分享他做的功课。
“兄长,光武皇帝曾封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吴汉兄长之子吴彤为安阳侯,正是从此。”
“亦有故事之地,想不到如今如此凋敝,文长,留一队人建哨,我们接着走。”
“喏!”
又沿淮水行一日半路途,到达新息县。
终于碰上了一座有生机的城池,魏延的兵马一靠近,新息城门就闭上了,甚至城外留下了许多没入城的平民。
诸葛亮又适时科普。
“兄长,光武皇帝为彰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之功,便封其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设新息侯国,就在此地,兄长可知后续之事?”
三弟你这不废话么。
这么多信息就听过一个马援,据说现在的凉州刺史马腾就是马援后人。
“如何了?”
“马援将军将光武皇帝封赏犒赏三军,后率大小船只两千余艘,将士两万余人,进击叛军余党,并一举收服岭南交趾。”
“原以为马腾先祖亦是活跃于凉陇一带,没想到伏波将军还有如此功绩,文长,你去看看。”
魏延领命,带了些人迎向城门。
不出片刻,两人便见魏延回来,而且看到了城门打开。
“主君,新息县令不知所踪,现在掌管新息县的乃是马氏宗族,老族长愿意迎主君入城。”
出乎意料的顺利。
诸葛巡与诸葛亮随军入城,相较安阳,这才算一座真正的城池,街上能看到走市,百姓们以物易物,好不热闹。
迎接诸葛一行的是一位老者,名马谌,字博成,确为伏波将军后人。
只不过马氏府邸之中,却尤为冷清,诸葛亮给兄长一个眼神,显然他也觉察到了异样。
“马族长,为何偌大家族,如此冷清?”
马谌引几人到堂下落座,继续道:“族中部曲战死的战死,奴仆婢子遣散的遣散,家族之中,廖无几人了。”
话语之中,莫名凄凉。
诸葛兄弟与魏延落座后,一女孩上前奉茶,完事后站在了马谌身后。
女孩举止甚是乖巧,一双大眼好奇地打量着三位陌生人。
“这是孙女马竹,如今的马氏,只有她与老朽相依为命了。”
乱世兴衰,多少家族就此消亡,即便过去多么显赫。
“马族长,听你提起部曲战死,这新息县,常有战事发生?”诸葛亮问。
“娥贼为祸此间,已有数十年矣,然以过去之马氏,对付区区蛾贼不在话下,我的那两位儿子,是在孙策攻城时战死的。”
诸葛兄弟对视一眼,有些默然,魏延则拽起了拳头。
“不逐黄巾,却胡攻滥杀,孙伯符枉称豪杰。”
见魏延愤愤不平,马谌也有些动容,“听闻诸葛府君与宜城马氏交好,吾与马乾亦有几分交情,如今马氏已无力再战黄巾,不知能否请将军代为驻防?”
魏延一听,望向诸葛巡。
“马族长放心,巡来此间,正为平息黄巾之乱。”诸葛巡开门见山回。
马谌挣扎起身,被女孩扶着,忽然带着女孩对诸葛巡跪拜而下。
“老朽无能,未能承先祖荣光,甚至连伏波香火,都要断于老朽手上,新息百姓为马氏食邑百年,老朽带为谢过!”
“老族长使不得,快快起来。”
魏延连忙上前搀扶起两人,目光在女孩脸上打量了一番。
诸葛亮看一眼兄长,又继续说起了伏波将军往事。
“兄长,昔年伏波将军于交趾平乱之后,见西于县辖地辽阔,有三万二千余户,便上书光武皇帝,将西于分成封溪望海二县,且每到一处,便修治城郭,开渠引水,灌溉田地,以事生产。”
马谌目光呆滞地盯着诸葛亮,不明白他为何会说这些旧事。
诸葛亮还在继续,“此外,马将军还参照汉代法律,对越律进行了整理,并向当地人申明,以便约束,自此之后,南越人便一直遵行马援所申法律,所谓‘奉行伏波将军故事’,兄长发现没有?”
诸葛亮停顿,望向兄长。
“什么?”
“兄长兵出淮汝,复垦鸿隙陂,推行章陵新律,此举正合伏波将军故事。”
此话一出,诸葛巡讶异,魏延静听,而老马谌已经老泪纵横,女孩也跟着流泪。
“为兄浅薄,听三弟介绍,才觉竟有如此想像。”诸葛巡与马谌对视,“兴许这便是天意吧。”
老族长喜极而泣,连忙拉过女孩,“想不到先祖故事,尚能流传,诸葛府君,老朽有一事相求。”
“老族长请说。”
“老朽已是油尽灯枯的年岁,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竹儿。”马谌颇为怜爱地看着孙女,而后再度跪拜诸葛巡。
“恳请府君收留竹儿,无论为妾为婢,只求乱世之中护她周全,老朽愿以马氏一切向托。”
诸葛巡先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连忙道:“老族长无需如此,巡既答应驻防新息,便会竭尽所能护住每一个百姓,包括马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