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扶风城门外。
连片的青梧栽种在城外,形成一道绿色的屏障,在屏障下是一杆玄色的大旗,大旗上绣着血红的神凰,飘扬在风中。大旗下,魁伟的武士穿着盔甲坐在战马上,左手按在剑柄上,眺望着远方。
这时一个穿着银色盔甲的少年策马走近,“侯爷,楼月城队伍为何还未到?”
“三殿下,稍安勿躁,楼月城的人从曳阳山赶来,山路险阻,难免会耽搁。”夏远清摆了摆手。
三殿下闻言便不再多说,策马立在一旁。这是当今北越国主夏侯仲文的第三子夏侯瞻,也是下任王位的有力继承者。
北越国为了彰显对此次结盟的重视,几乎扶风城所有的公卿都出来迎侯,夏伯阳和那些没有穿盔甲的公卿世家呆在一起。燕州地处北方,此时又已到正午,天气极其闷热,这些公卿大都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哪里受过这种罪,一些公卿少年坐在马上抱怨,咒骂着该死的雾州南蛮,竟然就这样让他们在烈日下晾着。
“哼,南蛮就是南蛮,一点礼数都没有,竟然让我们等这么久。”说话的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年,夏伯阳对他有些印象,少年名叫孟云柯,出自扶风城的一个世家。
坏情绪好似会传染一般,各种抱怨此起彼伏的响起。
就在一片抱怨声中,忽然一阵烟尘在眼前升起,紧接着印入眼帘的是一杆巨大的雪狼旗,无数黑色战马从烟尘中冲出,如奔雷。
“那是楼月城的天狼骑!”有人认出那是雾州的骑兵,大声喊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队骑兵身上,直至他们停下。
为首的人身穿黑色铠甲,左手握着缰绳,身后同样是一群穿着黑色铠甲的武士,骏马如龙风如虎,如同一片黑色的汪洋。
不过还有三个穿着赤色宽大长袍的少年,在这片黑色的汪洋中相当扎眼。那是雾州特有的宫廷服,一看做工就知道出自雾州名匠织工之手。正中的少年神气无比,目光蔑视的看着夏侯国的公卿,夏伯阳看着他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一头狮子。两侧的少年都佩有长刀,只不过左侧少年散落着长发,双手环抱着长刀,有几分洒脱气。而右侧少年则梳着发髻,一副雾州武士的打扮。
毅阳侯夏远清朗声道:“北越国毅阳侯夏远清恭候雾州楼月城骠骑大将军萧闻道大驾。”
为首的将军不过四十,双目狭长凌厉,眉心间有一道短疤,原本僵硬的脸更显得凶恶无比。
萧闻道拱手行礼,“敬奉雾州楼月城大都护之名特来拜访燕州北麟王阁下。”
闻声夏远清向身后摆手,随后军队并作两排,让出一条通往城内的道路。
萧闻道缓缓下马,身后三个穿宽大长袍的少年也随即下马。
“夏将军,这三位少年就是此次留在扶风城的人选。”萧闻道把三个少年往前推了推。
“楼月城果然人才辈出,不知三位怎么称呼?”夏远清看向三个少年,高声夸赞。
“萧子虚!”中间的少年大声说道,仿佛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
“楼月城的六公子,我的亲侄子。也是大都护钦点让他来访扶风城的。“萧闻道静静的看着眼前自信又明亮的少年。
“原来是六公子,将来也必定是一方君侯。”
“君侯有什么难的,我是要做像你们北越初代北麟王一样的君王。”少年又欢呼雀跃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哦?你听过我们初代北麟王的故事?”
“嗯嗯,在雾州的书院里,有从燕州来的说书先生,他在《北越战国录》里讲初代北麟王横扫各国,更是西征凉州,立下涿鹿勒石的功绩,是人人称赞的英雄。”
《北越战国录》讲述燕州在北越统一之前的战乱时代,也记录了初代北麟王夏侯一煌作为苏朝征西大将军西征凉州的事迹,在北越不算是正史,只能算野史,被坊间的先生改编拿来说书,夏伯阳也是偶尔去听书,但此书非常叫座,使得他也是熟知不少。
“哈哈哈哈,果然虎父无犬子啊!”夏远清眼里满是赞赏。
“这位是北辰风,出自北辰世家。”萧闻道指向一旁披散长发的少年,少年只是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另一位是竹下敬一,来自雾州扶桑,如今定居在楼月城,他父亲曾与我是同僚,后来因醉心于刀术,便辞官隐居,潜心研究刀术了。”萧闻道又指向雾州武士打扮的少年。
“毅阳侯阁下,敬一有礼了。”竹下敬之左手按向右肩,身子慢慢的躬了下去,这是雾州标准的宫廷礼。
“南州雾月缺,扶桑天刀绝。难道令尊便是竹下政孝?”夏远清的目光慢慢移向少年手中的刀,刀长三尺,因刀身被束于刀鞘内,看不出深浅,远远观看只觉是雾州常见的一种太刀。雾州常年起雾,就算圆月之时,也总有散不清的薄雾缠绕在圆月周边,好似有缺一般,雾州的琉族人觉得这种景象预示了之后的秋收,称这种景象为“云遮月”。而扶桑自古就是一个刀手的国度,无数刀手去往扶桑朝圣,当世许多有名的刀手都出自扶桑,竹下政孝的刀术素以变幻为著称,世人称其为鬼刃。
“正是。”竹下敬一握了握手里的长刀。
这时,鸿胪寺卿顾洵走来,“楼月城的诸位一路奔波,甚是劳苦,国主已于朝麟殿设宴,还请诸位即刻入城。”
夏远清望向萧闻道,只见萧闻道抬手施令,“狼锋驻守城外五十里,影牙随我入城。”话音刚落,只见黑色汪洋中走出一群身穿黑色轻甲的武士,他们左手牵着缰绳,目光冷肃,静静地跟在萧闻道身后。
“传闻楼月城的天狼骑驰骋雾州五十年,攻破城池无数,行肃杀者,更以狼锋、影牙为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话者着一身玄衣,袖口处绣有一只血凰,是北越武将的衣着,正是殿前都尉燕长林。
“哈哈哈哈哈,那依燕都尉之见,若与凉州铁骑相比,孰弱孰强呢?”萧闻道朗声笑道。
“凉州铁骑纵横凉州多年,雄踞于凉州王庭,除却百年前我朝初代北麟王的征西之战,再者就是近二十年来卫国的铁崖军与之交锋过,但也只是凉州铁骑的一支。我年少时出仕卫国,跟随铁崖军出征,也曾目睹过此战的惨烈。”
“不过所谓兵家之事如浮空流云,变幻无常,若非是两军阵前相对,方可较之高下,平常之揣度只可当笑谈罢了。”燕长林眺望涿鹿山的东面,只见那里被夕阳染的一片赤红,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光,好像他心里的某些东西也被点燃了一般。
朝麟殿内,北越国主夏侯仲文高坐在大殿之上,其下两侧右为北越重臣,左为雾州骑队。窗外的桐树上栖息着几只灰白的云雀,不时有鸟叫传入耳边。
夏侯仲文高举手中的玉盏,看着盏中金黄色的琼浆,“萧将军此行乃与我北越结盟,这杯酒一为萧将军洗尘,二为两国盟约见证,还请诸君痛饮。”说罢举杯将盏中的酒饮尽。
“国主英明。”台下一帮大臣纷纷附和饮酒。
北越国主世代皆为苏朝公爵,历任都是跨马征战的英雄,尚武之风犹重,然传至前代国主夏侯峰时,经凉州铁骑南下之乱,北越与凉州仅涿鹿山之隔,首当其冲,国力受损严重,燕州百年后再次分裂,而北越也早已不复当年之风采。战况愈演愈烈,凉州铁骑后来攻入苏朝帝都歌染城,掳走了当时的皇帝苏和帝神舞英,史称“永光之乱”。苏朝各诸侯国重新整顿军队,意与凉州铁骑一决生死,两军于歌染城百里外的紫炎山相遇,这场仗却没能拦住凉州铁骑的征伐,凉州铁骑直奔凉州而去。
然而夏侯峰长子夏侯伯灵却死在了乱军之中,消息传到扶风城时,夏侯峰大病了一场,不久也去世了。
可当时任谁也想不到即位的竟是二殿下夏侯仲文,夏侯仲文少年时在扶风城是出了名的儒雅,吟诗作画,无一不精,书法也称得上是苏朝的名家之一。荆州盛产狼毫、云墨,夏侯仲文不惜花重金去荆州求墨,宫内收藏无数,门下文人遍布,换作他地是绝无问题,但北越王室乃军武世家,文人儒雅之事在北越是登不得台面的,更有传言说二殿下夏侯仲文谋害国主,篡改遗诏,国内上下一片动乱。
不过此时北越王室分支夏远清领兵,联合卫、陈、齐、楚、商等国再次出击,六国联军于南凉昆阳城下对决,终于迎回和帝。回到北越的夏远清力挺夏侯仲文,以铁血手段清算,老臣们纷纷倒戈,拿出遗诏,昭告天下,夏侯仲文是为正统。此间事了,夏侯仲文上表皇帝,封夏远清为毅阳侯,有勤王之功,可带剑入朝。
萧闻道将杯中酒饮罢,“承蒙国主厚待,临行前大都护将缰绳递给我,让我带领这支骑队去往北越,如今坐在这大殿之上,方觉不辱使命。”
“萧将军贵为楼月城的骠骑大将军,有着‘惊月之牙’的称号,更是雾州数一数二的名将,天下哪里去不得?”毅阳侯夏远清朗声笑道。
“夏将军说笑了,闻道只不过是楼月城中一名普通军官而已,承蒙大都护垂青,才得以掌令挥军,不过要说名将还是要看这些年轻人。”萧闻道抬头望向北越的公卿少年,又转头望了望萧子虚等人,笑容有些玩味。
此时窗外的云雀已飞向高空,与另一些灵鸟纠缠在一起,叽喳个不停,似交谈,也似在争吵。
“倘若以后与这些人争夺名将,那也太过无趣了吧?”萧子虚扶了扶额头,脸上满是倦意,可眼神还是那般轻蔑。
听闻此话,北越的公卿少年纷纷起身离座,为首的三殿下夏侯瞻脸色铁青,“区区蛮夷,竟敢如此放肆,哪日你我阵前相对,必将你斩于马下。”
“你行吗?恐怕到时连刀都拿不稳吧。”萧子虚狰狞地笑着,很是狂妄。
“子虚,北越王室乃是苏朝有名的军武世家,怎能如此无礼?”萧闻道怒喝道。
“萧将军切勿动怒,年轻人有血性是好事,想我们年轻时也曾好勇斗狠,又有谁说这是错呢?不过年轻人磨剑十余载,也是该试刃的时候了,否则到了拔剑之时,所用之剑未曾开锋,那才真正让人惋惜。”夏远清双眼眯了起来,微笑地看着萧闻道。
“毅阳侯所言极是,本公原想在千灯节后主持演武大典,不过少年们怕是等不及了。”北越国主夏侯仲文的声音忽地响起,“不如三日之后于羽营校场演武,胜者本公将前年荆州送赠的赤狼毫笔赐予他。”随后顿了顿,又看向北越的北越公卿少年,“获胜者,赐甲赐剑,上封游击将军。”
此言一出,台下的北越公卿少年无不欢呼,纷纷上前,誓要斩此蛮夷,夺得狼毫。众大臣却听得出国主动了真火,被这个狂妄的雾州少年吗?
“国主如此大方,我楼月城也不能小气。”萧闻道说着便从腰间解下战刀,刀长三尺,并不是雾州的太刀样式,而是苏朝军队常用的横刀,通体漆黑如墨,刀光凛冽,其刀柄处刻有虎纹,摄人心魄。“这把刀乃是扶桑有名的刀匠竹鹤一所铸,刀名虎彻,他一生铸刀无数,但大多为雾州太刀,横刀却独此一把,也曾是大都护的佩刀,临行前大都护把刀交给我,我便明白他的用意,希望这把虎彻将来可助北越新任游击将军成就功名,成就刀也成就人。”
“萧将军大义,不过未来的路还需少年们自己走过,三日之后于校场开始,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开端。”夏远清朗声道,惊走了窗外叽喳不停的云雀,而雄浑的声音还回荡在偌大的朝麟殿内。
“听说夏将军有一独子,贵为北越的小侯爷,不知这场演武能否有幸见到小侯爷的身影呢?”萧闻道突然说道。
躲在角落的夏伯阳心里沉了一下,他从没想过参加演武。他自认刀术不错,但拔刀对阵这种事却不太擅长,燕长林点评他刀术时说“长锋所指,刀光皆至,却无奋刀之烈,对阵杀敌仍有不足。”况且父亲也不会让他参加演武的。
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夏伯阳身上,夏伯阳不得已站出来,急忙拱手道:“伯阳随燕都尉只习过粗浅的刀术,登不得大雅之堂,也怕辱没了燕都尉的名声。”
萧闻道望向夏伯阳,长发被银色的发箍束起,一身玄服,脸色因为紧张有些红促,不似他父亲那般粗犷,反而有些儒雅。
“小侯爷过谦了,你自幼随我学刀,刀术如何,我心中有数。”燕长林满是期望的看向夏伯阳。
“曾杀到凉州铁骑胆寒的刀术,不知此次能否见到呢?”萧闻道平静的望向夏远清,他很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决策人。
“伯阳自小体弱,学刀是为强身,此次演武不比寻常,况且北越才俊众多,只怕还轮不到他。”夏远清看着夏伯阳,眼神很是平淡。
夏伯阳慢慢把头低下去,他早就猜到了是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