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严重的干旱,原本是秋季凉爽的季节,却远比三伏天要酷热得多。
一阵阵热浪随风袭来,到了近几天,竟连热风也都停歇了,天气闷得像蒸笼一般。
如此天象,莫非有大祸降世。陈衍正耷拉着脑袋,卧在凉席上,没想到刚一回来就遇上这些反常情况,真是奇了怪哉。
鬼街渡口的水位已经落下不少,浅得就连船都靠不了岸。
陈衍热得一整天都没有吃上饭,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晚风微凉,陈衍才出去寻吃。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今天大胡子出摊了,炖得软烂的卤肉还剩下不少,看得出来他的生意不太好。
他老了,老得陈衍都不认识,皱纹如老树年轮般密集,腰也弯了,持刀的手也发抖,腿脚也不似以前般灵活。
他脑子似乎也不太行了,想了很久才认出了陈衍,虽然两人同处鬼街,却好似相隔万里。
“切两斤熟肉。”陈衍拿出钱放在他的摊前。
大胡子捞起肉,想了很久才找到落刀点,半响过后拿出秤,他以前可是切多少算多少,从不过秤。
这一幕不禁让陈衍唏嘘感叹,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若他也如寻常人一般,如今也该如大胡子这般老迈孱弱吧。
于家棺材店又传来刮木板的尖锐声,听得陈衍心中直发毛。
大胡子却精神了许多,他缓缓说道:“这于老头又在吃人了,白日在家中吃,晚上出去吃,这里的人大底有天叫他食尽了吧。”
陈衍没有当回事,以为是大胡子脑子糊涂了,没有作出回应。人老之后还对当年两家嫌隙耿耿于怀,大胡子是走了死胡同。他孤身一人,说不定哪天死后,还得这些邻里邻居给他收尸,现在还把这些街里街坊的矛盾抓着不放,真是人老昏了头。
“前几日起夜如厕,我亲眼见于老头屋中翻过一个人影,把栏里几只黑猪给吸成了干尸。而后那身影鬼鬼祟祟从窗户钻入我屋子中,兴许是没找到我人,只把床单被套撕了细碎便走了。”
大胡子生怕陈衍不信,还把几只黑猪干尸给陈衍看。
干尸十分僵硬,不像是死去几天的尸体,而且能看得到上面的牙孔,不难猜到,是被牙齿咬断血管,浑身血液被吸干至死。
“那几日你……”
陈衍知道为何大胡子一直都神经兮兮,原来是早就察觉到于老头家的异常,可惜几十年来都没人信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赖在陈衍身边,估计也是为了寻个安全之所。
“这几日我一直睡在鸡圈之中,不敢入屋歇息,生怕哪天于老头又来了。”
大胡子面露疲惫,每到黑夜便是他最为害怕的时候,几乎每晚都是抱着尖刀睡,又担忧睡得太死。
“这几日便到我那睡吧,正好天气也热,我那屋凉快。”
若不是自己去红牙岭这档事的话,大胡子应该出事第二天就来找陈衍了吧。
“对了,你可曾找过宋大师或者其他艄公?”
陈衍突然回头问道。
“鬼街烂事一大堆,只要不死人,哪里请得动这些大人物?”
大胡子摇摇头,将切好的卤肉用荷叶包好,递给了陈衍。
“鬼街是非多,下半生的积蓄早就攒够了,何不在外安享晚年?”
大胡子现在的生意并不算太好,到了他这个年纪也该歇一歇,无儿无女,不把攒下来的钱花掉,难道留着陪葬?
“年纪大了,不图点别的,就希望有事做。劳累了半辈子,这么停下来,我怕病痛也会找上门来。”
胡子还有个原因没有说出来,他怕搬家后周围都是陌生人,那天人死了,连个操办后事的人都没有。
陈衍劝不动,也只好叮嘱他收了摊子尽早回陈衍那屋。
有那么一刹那,陈衍彷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在大胡子摊前两人也像今日这般,编排于老头和他的徒弟。
记忆中那个糙汉与眼前这道身影重叠,变成了一个身形佝偻,目无精光的老人。这一刻,陈衍才知道韶华已逝。
回到屋中后,陈衍便开始准备饭食。大胡子饭量大,陈衍便多下了一杯米。怕大胡子咬不动肉,陈衍将肉再炖了许久,然后切成一小块。他还记得胡子没少说过他做饭太淡,这次他刻意在肉上撒了盐。
为了这一顿饭,陈衍还刻意去外面打了一斤酒。
天太热,陈衍忙完后已经满头大汗。
奇怪,胡子怎么还没来,陈衍拍了脑袋,我怎么没想到大胡子腿脚不灵活,这段路对他来说可不短。
陈衍冲了个凉,换了身凉爽的衣物,一路走到了大胡子的院中。
院门紧闭,任陈衍怎么敲打都没有回应。陈衍只好去到大胡子的摆摊的位置,大胡子的摊子依旧在原地,而大胡子趴在案板上已经悄悄地去了。
他甚至连陈衍准备的晚饭都没吃得上。
没有任何伤口,没有任何征兆,不久前还有说有笑,转眼就寿元枯竭。
陈衍顿在原地,久久才回过神来。
走了好,不用在担惊受怕了,能寿终正寝也算是不错了。
胡子的后事是陈衍安排的,丧事办得不大,吊唁的人进来插炷香就算完事,注重礼数的人顶多再送副挽联。
大胡子的尸体就裹着一张草席,还穿着那身出摊时的衣服,他睡着的样子倒是挺安详的,陈衍希望自己死后也能如这般平和安乐。
进来敬香的人不多,一天下来零零散散不知道有没有十个人,大胡子晚年孤僻,年轻时那批故友相继去世后熟络的朋友就不多了。
看着那张破破烂烂的草席,陈衍突然觉得必须给大胡子买个体面的棺材。大胡子留下的积蓄不少,足够买一套好棺材。
棺材店最近的无疑就是和胡子关系最差的于老头这一家。
胡子活着的时候,便说于老头店里不简单,明日借着这个缘由正好去探一探,完成胡子的遗愿。
第二日,于老头的店中来了一位客人。
看店的徒儿无精打采地摇着扇子,平日店中本就没有客流量,今日这般酷暑更是提不起精神,一大早便昏昏欲睡。
陈衍走到柜台前,敲了敲桌子,这才把打瞌睡的小学徒给惊醒。
“客人呐,您这是想做口棺材?”
好不容易来个客人,伙计急忙起身问道。
“打算寻口棺材,给食摊胡子用。”
作为胡子的邻居,于老头和他的伙计早就知道胡子过世了,不过都没有前去上香,陈衍也不追究这些事情,鬼街本就是人情薄凉之地,陈衍在鬼街混了这么多年,又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店里刚好有做完的棺材,请移步。”
伙计带着陈衍进入了院中,这里到处都是木屑和碎木块,横七竖八摆着未油漆的棺材,有的年代久远在风吹日晒下都开裂了。
“于老呢,怎么不见他?”
陈衍四处张望,也没看到其他人的身影,这很不寻常,这于老头隔三岔五就要收几个孤儿作为徒弟,少说也收了几百个了。
有人说他专门收弟子当杂役,等人家长大了吃得多了就赶出门,继续招那些年幼的孤儿作为廉价劳动力。
也有人说,于老头脾气怪,做不了生意,只好收下大量弟子,将手上这门木工手艺传下去。让徒弟外出谋生路,而自己则靠着拜师礼和逢年过节徒弟孝敬的财物过日子。
总之,他收了那么多徒弟,但店中永远只看得见几个年轻的面孔。
算了算,于老头也将近快百岁了,恐怕这些重活都是徒儿来做。
“师父在里堂和师兄们做木活呢!我手笨,只好到前头来看着店。”
伙计傻傻的笑着。
陈衍嗯了一声,随处乱逛,目光时不时掠过这些木头棺材,这里敲一敲,那里看一看。
狗子此时应该潜入了里堂了,陈衍只要拖住时间就好。
“这些棺材都不行,胡子身高体壮,这么小的棺材我怕他睡不踏实。叫于老头出来,我要订做一口上好的棺材。”
陈衍面露嫌弃,对里头的棺材十分挑剔。
“您有什么要求和我讲也是一样的,师父和师兄在里头干活,腾不出手。”
伙计为难的说道,于老头脾气不好,要是触怒于老头,少不了吃一顿罚。得罪陈衍无非就是店里少一桩生意,反正钱也落不到他这。
“你不是说你手上功夫不行吗,和你说了有甚用,去去,把师傅给我请过来。”
陈衍一掌拍在棺材板上,颐指气使,吓得小学徒不敢吭声。
“陈衍,今个儿怎么有空来老朽这坐客。”
里堂传来一声沙哑的声语,好似一口痰卡在喉咙中不上不下,每一个字都用上了力气,这才传到陈衍耳朵中。
“于大哥,好久不见了,这好久没看见你出门了,衍特意上门拜访。您这一面可太难见了。”
陈衍拱手行礼,心中正想着狗子怎么还不回来。
于老头稀疏的头发更加花白了,额头上的抬头纹压得他睁不开眼,身材瘦弱得彷佛要被衣服压垮,连走路都要旁边的伙计搀扶着。
“说笑了,老朽已经是半截身子埋入土,早就不见客,这家店早晚要交到这些后辈手中。”
于老头虽然年岁已高,但精气神却比胡子好太多了。
两人拟定了木料和尺寸,接着又在价格上讨价还价了一番。
“于大哥,怎么没见到其他人,难不成您就剩下这两个徒弟?”
陈衍把目光探向里屋,心不在焉地说道。
此时恰好又出现刨木头的声音,于老头子指了指里堂说道:“在里面干活呢,陈老弟没什么事的话就回去吧,棺材两天就能赶出来,老朽身体不适,失陪了。”
陈衍还想说什么,但此时阿狗刚好回来了,陈衍也就微笑地告辞了。
出了于老头的店中,陈衍顺路到胡子的院中。
鸡舍和畜栏空空如也,里面的牲口早就被陈衍处理掉了,大胡子的衣物也被陈衍烧了,所有和大胡子有关的东西几乎都不在了,就连这个院子不久后也被鬼街收回。
或许,不久后就没人记得胡子了。
正在陈衍伤感之际,一个贼头贼脑的东西像颗皮球一样滚了出来,“咯咯咯……”
原来是你呀,陈衍取来些谷物,喂给了公鸡。
这公鸡确实有些灵性,这么卖掉或者杀掉也太可惜了,陈衍将其抱起来,朝家中走去。
这畜生知道自己不会死,安静地趴在陈衍怀里,从来不乱叫。陈衍对它就更加满意了。
陈衍在屋子门口旁用几块破木板搭了个简陋的鸡舍,抱了一些稻草铺在地上,将公鸡放入其中,轻轻地抚摸了公鸡的背部,说道:“你这扁毛畜生,可别到处跑。”
要是这家伙入了陈衍的屋子,来一嗓子估计能把鬼都给惊走了。
安顿好这只鸡,陈衍进入了屋中,却没想到家中居然遭了贼。
战斗痕迹毫不掩饰,破碎的瓷器,横七竖八的桌椅,地板还有灼烧的痕迹。该死的,哪个这么大胆,不知道这是我陈衍的地盘吗。
陈衍快速冲往楼梯处,入了地下室,还好,东西和钱财都完好无损。
反倒是阁楼上躺着不少破碎的纸人,不过很显然,这些纸人并没有攻破陈衍的卧室,大多夭折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上。
纸人,在鬼街会这手法的可不少,不过最近和他有交集的只有王家。
如果是王知行,做事不会这么粗糙,恐怕这还是他的小儿子自作主张,哎,真是不消停。
“小角色而已,不值得操心。”
凌先生不以为意地说道,很明显,外贼就是凌先生打跑的。
倒是低估了王水生的决心,也是,连红牙岭这地方都敢去,又怎会把我陈衍放在眼里?定是双牙之前透露给水生,他知道陈衍的阴兵死伤殆尽,店中空虚,他才敢来。
此人未必是要和陈衍作对,只是两个兄长死得没有结果,不愿就此罢了。不过就算他把陈衍这块屋翻过来又能怎么样呢,事实便是事实,容不得他信与不信。
陈衍关紧门窗,唤出狗子,让它将于老头家中所见所闻悉数讲出。
这家人古怪,没有问题陈衍是万万不信。
陈衍在桌子上铺上了白纸,然后倒上墨水,白纸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副墨水画。不得不说狗子的绘画功夫见长。
图上描绘的是于老头里堂的场景,房间最显眼的是一口青苔斑驳的石井,很多形状不一的肉挂在房梁上,地面上有干涸的血迹。
很快墨水又流动了起来,这一次是井里的景象,井下非但不闭塞,反而十分宽敞,一口红棺材由铁链悬挂在井中。
里堂并无木料和工具,那刨木头的声音很大概率来自于这口棺材,如此说来,这棺材定有活物。
这于老头到底养了个什么东西?
不过至少说明这于老头不是个吃人的怪物,从红牙岭回来,陈衍就更加安分守己,这件事情陈衍内心一直抗拒着去接触,若不是胡子,陈衍巴不得躲远远的。
既然不是于老头吃人,那说明胡子大概是真的弄错了,陈衍心中隐隐有些想放弃调查的心思,谁家没点秘密,而且胡子的死也于老头没有任何关系,自己更和于家没有任何瓜葛,不必去淌这趟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