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鬼街镀上了层欢庆的红,大红灯笼高挂于街道两侧,店门都披挂上了红色的对联。春节对于这些异乡客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有家难回,乡音难觅,欢庆的基调上也多了一抹丝惆怅。
“客官,您拿好了。”
伙计将一包茶叶放在陈衍手中,忍不住道:“陈大师,这单丛虽香,但价格不菲,还是陈茶。为何不试试本地的腌茶?”
单丛,产自潮州凤凰山,那是陈衍家乡啊!
陈衍深嗅着手心的茶香,陶醉于幼年的回忆之中。
陈衍的父亲是一名茶商,家中主营的茶叶正是这凤凰单丛。小时候他跌伤了腿,母亲就用茶水擦拭清洗伤口;对了,母亲身上也有茶的香味,那时候的母亲因为常年烹炒茶叶,手上总有股淡淡的茶香;父亲更是嗜茶如命,走到哪都带上茶盘。
茶,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和幸福。
这是钱难以换回的。
掌柜狠狠瞪了伙计一眼,伙计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斤腌茶才多少钱,这种翻山越岭的老茶才是真正的摇钱树。
陈衍提着茶,逛着街道,顺便买了顶帷帽。
有名茶庄的吴通今日也大方了一回,只要是能当场写出一副好联子,便可茶水畅饮;食舍里灯火通明,所来之客户无论是否消费,入门就有红包。食舍对面的文来客栈店小优惠不小,凡是进门打尖住店的,都送一碗羊肉饺子。
总之,鬼街是热闹起来了。
陈衍入了有名茶庄内,吴通心领神会,立马领着陈衍入内说话。
“吴老板,拜托您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这事不好办呐,今日总算是得到了些消息,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和您交代。”
他吩咐伙计拿来了一张纸条,恭敬地呈给陈衍。
陈衍打开了纸条,看了一眼,将其对折好然后塞入腰带中。他拱手说道:“多谢吴老板,如果还有这方面的消息,请务必告知我。”
留下了些许钱财后,陈衍拱手告辞。
出了茶庄,他转身又从客栈打了一大壶酒。
糕点,干果,柑橘,陈衍抱着满满一大怀东西满载而归。
还没走到店中,香味已经勾起了陈衍肚中的馋虫,这一定是顿不错的年夜饭。
张忻乐熬了猪蹄汤,做了红烧甲鱼,还有炒熏肉,桌子上的热气熏陶下她的脸有些微红,这桌子菜她一定用了不少心思。
“辛苦了!”
陈衍放下了怀中的一大堆东西,入了座,两人对着座有些尴尬,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不知道说什么话,竟然都沉默了。
“今日是除夕夜,祝你早日康复。”
陈衍给自己斟满了酒,然后又给她倒了小半碗酒。
“这酒不醉人,喝一点没关系的。”
她点点头,捧起碗轻轻点了一下。她想起什么,突然起身往楼上跑去。
陈衍起身,朝楼上看去,只见张忻乐抱了件衣服,欢快地跑了下来。看来有过年礼物了。
她手艺不算好,这件衣服她织了快一年了,手上都是针眼,请教了大婶几十次才完成这件衣服。
陈衍看出来她的用心,只是有些心疼。
“我也送你一件礼物。”陈衍将腰带夹着的纸条递给了她。
“暹罗和安南交界处出现了一口深潭,传闻进入其中的人只要想着希望变成的模样,出来之后就能化成心中所想的模样。我想带你去试试。”
她想了想,点点头。
哪个女人不希望有俊俏的容颜呢?
两人怀着希望吃完了这顿饭。陈衍取来了帷帽,盖在了她头上,面纱刚好将她脸上的皱痕模糊化。
躲避了旁人的目光,她的心境好了很多,和陈衍一齐到外头走了走,不再害怕人来人往的嘈杂。
靓丽的身影吸引了很多人的回首,她不禁期待自己恢复容颜的那一天。
人只要有了盼头,就好活很多了。
说不定能回家,她心中不禁憧憬更多,还有父母,师友,那些许久不见的亲朋好友一定很担心她吧。
除夕夜晚,他们一齐守岁直到天明。
而这一晚,鬼街中的药婆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口中念着:“大事之行不问凶吉,医者何以畏死?”
她打开了尘封许久的大缸,显露出缸内几具叠放在一起的尸体。
尸体不腐不烂,好似睡着般安详恬静。
哗——
药婆拔出了这把在火焰下消毒过的尖刀……
大年初二,陈衍挂了块牌子,“店主有事外出”。
两人背着包裹,一齐走出了店外。
门外,一座山似的巨汉堵在了门口,等陈衍很久了。他的身影将路上的灯光全给遮挡了,陈衍两人被他的影子吞入肚子中。
他一拳就能把我给砸死吧?
忻乐很紧张,她后脚慢慢挪入了门后。
陈衍就不同了,他确实很高大,但比起红牙岭的那只鬼母还是差远了。
“这位兄弟,可是药婆让你来找我的。”
他不会说话,一开口口水就止不住,舌头像打了结一样,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药婆出事了?”
这个大汉智商不高,不善谈吐,药婆不会让他出来传话的。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他才迫不得已过来寻人帮忙。鬼街内近期去拜访过药婆的人,只有陈衍了。
果不其然,他点了点头,指了指药铺的方向。
“走吧!”
陈衍跟着他走了。
张忻乐好奇地打量他的后背,一个人是怎么才能长这么大,真的好高,和旁边的楼房一样高大。
药婆的药铺子在鬼街的下游处。
这里是鬼街最恶心最臭的地方,有专门倒卖无主尸体的义庄,药婆的破药铺,还有堆放着粪便的污水坑。
臭死了,两人不禁捂住了鼻子。
大汉倒还好,他已经生活了很久了,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
药婆的店铺是带着大院子的,堆满了干尸和药材,这里的店铺应该是鬼街最便宜的地方,但几乎没有人来这里开店。
陈衍没想到再见到她时,会是这种方式。
药婆整个人浸在了药缸中,皮肤溃烂流脓,带着一股异味,半张脸没了,只剩下沾在骨头上的血肉。药缸外是几具尸体,有的没了皮肉,有的缺了脏器,有的少了眼珠。
“陈大哥,让你看到老身这副样子真是失礼。眼下能帮老身的,也就只有你了。”
她张开了眼,但却没了眼珠子,只有两个空荡荡的血洞。张开的嘴巴里面什么都不剩,牙齿,舌头,牙龈不翼而飞,传播着声音的空腔流淌着血水。
“张姑娘,这位就是治好你的药婆,叫婆婆。”陈衍提醒她。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干巴巴的老太婆居然是眼前这副残躯。怀着感激和惧怕心理,她颤颤地说了句:“婆婆!”
药婆没有理会她,而是和陈衍说道:“老身原以为用了无启遗民的身体,可以早日脱离衰老的折磨,没想到换来的还是失败。”
无启国,位于北方的海外小国,国人皆无后嗣,无性别之分,死后埋在土地中可死而复生,是罕见的长生种族。
这几具无启民的尸体,想必对药婆来说,得来不易。毕竟无启国已经消失了上千年之久。
“老身寿元本就所剩无几,这样的结局无非就是再坏些,不碍事。
老身本乃药商之女出身,跟随父亲在百濮与南洋之间行商,后嫁予蜀地名医卓石开为妻。
老身丈夫效仿神农游历四方,奇珍异草见过不少,但最为稀奇的莫过于他从地下挖出的这几具无启民尸身。
尸身多年不腐,也无男女区别,奇异至极。老身夫妻二人参研这几具肉身多年,未能参透其中奥义。
后来,老身丈夫与老身有了争执,他认为无启民死而复生的秘密不在无启民身上,而在于无启国的土地。
他执意要出海寻找无启国,老身自然不肯让其出海冒险,直到有一天,他留下了一封信还有其中几具无启民的尸身就离开了,再不见踪影。
老身等了他四十年呐,老身后悔了,当初不应当阻拦他。或许我们夫妇二人找到了无启国,又或许死在了海上,但至少那样的结局比现在夫妻相隔两地好太多了。老身无数次梦见他归来,将老身埋入了无启国的地下,静静等待老身的醒来。”
她向陈衍伸出了血淋淋的手,说道:“当初所有人都说他是异想天开,现在想想,世上大多人皆为庸碌之辈,所言不足为虑。临了之时,老身现在反而无比坚信他那时的猜测,老身希望陈大哥能保留我的尸身,若有一天他回来了,把我尸体给他。”
“倘若他回不来了呢?”陈衍不傻,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她的尸体。
“只要陈大哥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应一下便可,若有朝一日,大师离开了鬼街或者力所不及,那便是命了,老身也认了。”
“只要我陈衍在鬼街一天,便保你尸身无虞。”
之前请她治病已经欠下了人情,想不还都不行,陈衍也只能答应了下来。
“还有一件事,这孩子叫做十二斤,出生重十二斤,跟随老身多年。往后他会一直守着老身,还望陈大哥照拂一二。”
之前的事情都答应了下来,这件小事自然不会拒绝。陈衍点点头,说道:“我会看着他的。”
“老身知道陈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托付给你,老身便可放心的去了。”
她闭上了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陈衍对于自己的信念愈发觉得正确。
他们将药婆的身体摁进药缸中,盖上木盖,用泥将缸口封死。
张忻乐对这一地狼藉无法无视,这傻大个肯定不会好好清扫,她拿着扫帚将药渣和灰尘扫起来,将地上的瓶瓶罐罐一个个垒起,这么大地方收拾起来一定是个大工程。
陈衍朝药缸鞠了一躬,此时,却听见张忻乐所在的方向传来了瓷器的破碎声。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和十二斤一同赶去。
张忻乐呆坐在地窖口处,呆呆地往下望去。
一层又一层的尸骨,将地窖的高度垒高了五尺有余,这些都是孩童的尸骨啊!最上层还有几个没死透的,胸膛还在上下起伏,但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里是药童的葬身地。
尸臭味臭气熏天,就是活人在下面呆久了也变成了尸体。
陈衍握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往自己这里一拉。十二斤将地窖给重新盖上。
“你恨她吗?还记得给你治疗的方子吗,那些药方都是用底下这些药童试来的,一个药童的死,可以换来很多人的活。”
她想了一会儿,对着陈衍摇了摇头。
“你不认同没关系,世道便是如此,有人活着就会有人死去,我们只能顺从,无法更改。”
她没有做任何反驳,安静地跟在陈衍身后。
“十二斤,以后这里就剩你一个,药婆不在了,这家店往后就得靠你撑起来。若是有难处,可来寻我。”
陈衍嘱咐了几句,就带着张忻乐出了药铺,该去寻一位许久不曾拜访的老朋友了。
往北走,这里的店铺越来越少。南渡口的店铺寸土寸金,一间挨着一间。北渡口就萧条多了,几乎没什么店铺。
这样荒凉的地方却出现了一大栋楼房,这让她想起了十五岁刚出山与师父一同查探的妖窟,也是在一片荒山野岭中伪装成村落模样。
门口的青衣人带着他们两个入了书房,这里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和老家衙门别无二致。
她好奇地左右探望,很快就看见门口来了一人,此人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尤其是印堂明亮,阳气十足,怎么看也不像是长期在鬼街混迹的人。
再细细打量,此人步法沉稳,一呼一吸之间似有章法可寻,可见此人不是练武就是修道之人。
那人的目光突然朝她看过来,她吓得突然转过头,盯着别人看确实很失礼。
“新爷,叨扰了。”
“陈大师,好久不见,怎么最近也不来我这喝杯茶?”
陈衍杜新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便开始过招了。
“不瞒你说,今日是来求新爷一件事。药婆子今日过世,我受过她的恩惠,希望能替她求个情,将店面留予她收养的孩子十二斤。”
陈衍这么做,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药婆的肉身还安置在药铺中,十二斤在那也待惯了,陈衍的店还容不下他这么大的个子。
“陈大师,你说这药铺不会过几天又姓陈了吧?”杜新翘起了腿,阴阳怪气道:“现在鬼街人人都在传,鬼街的店一半姓陈,一半姓陆。上次你说王家对你不利,我可是相信你,放任你对王家寻仇,结果王家的店面一夜之间全改成了姓陈,如今你又将手伸向了西街,这不好吧?”
陈衍还未开口,就被杜新打断:“街东兽栏,街南丧行,茶馆食舍是鬼街的大进项,近来几年不断有人暗中吞并,再放任不管,鬼街就是几个人的鬼街了。一家独大不是鬼街的初衷,还望陈大师见谅。
鬼街的店面自有章程,租期到期或店主死亡失踪,都必须收回重新拍卖拈阄,规矩便是规矩,新也不得随意更改。”
杜新用茶盖将杯口的茶沫推到边缘,轻轻吹了口气,抿了小口茶。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开门见山了。
上次王家两位当家死了,按理说店铺应该由鬼街收回,但鬼奴以王水生的名义占住了王家在鬼街的产业,将大部分收益都给了陈衍,这样一来,陈衍等于是吞占了鬼街的部份利益。
拿不到药婆的店面,对陈衍来说还算小事,最重要的是他陈衍也上了杜新的黑名册中,好在现在杜新摆在了明面上,还有与陈衍商谈的意思。
“如果药铺能留给十二斤,衍愿意听新爷吩咐。”
先听听他的意思,再做决定。
“陈大师客气了,新所求不多,但求陈大师能做个表率。鬼街中一部分店铺租期快到了,其中包括了一部分王家的商铺,这次的竞拍我希望王家和大师不要参与。”
杜新的意图不仅仅是阻止鬼街的几个幕后老板扩张,还想把鬼街重新洗牌。
“那就等我同其他股东一齐商量后,再给新爷一个答复。”
“王家的事情不是陈大师说了算吗,还是说大师不愿意?”
杜新咄咄逼人,他要陈衍现在就做出决定,迟则生变,趁此时打击分化,拿最软弱的趁衍出手是他目前最安稳的
“只要能把这家店铺留给十二斤,衍可保证王家放弃到期店铺,不会再参与竞拍。”
陈衍多年来都是明哲保身,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他在鬼街再怎么硬气也不敢为这些钱财地契与青衣人硬碰硬。所以他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让步。
“除此之外,新还希望陈大师能把王家的股份出让一半。新敢保证,不止是陈大师,其他人也一样,明抢暗占的都得吐出来。”
杜新这一次没有给陈衍半分面子,陈衍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
“不过是药婆子的一间偏僻小店,新爷觉得我会用这么大代价来换?”
“这和那家店无关,上次我对陈大师与王家的纠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师不应该有所回报吗?”
杜新已经是吃死了陈衍,不怕陈衍拒绝。
“这是几位大师的意思吗?”
陈衍泄了气,硬气不起来了。他知道杜新这番强硬,定是背后有人撑腰。
“正是!”
杜新示意门外的下属,拿来了合约与笔墨。
将合约铺开,杜新示意陈衍可以在上面签字。
杜新别过脸去,表情冷漠,面如寒霜。陈衍记得他刚到鬼街,那时还显得稚嫩,对自己的态度与此时比天差地别,转眼间已经是物是人非。
莫非他的态度是因为背后几位大师对陈衍不太满意。
说起来,陈衍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宋大师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小角色。自己一直自信宋艄公对自己有几分感情,不说有传道之恩,这么多年在鬼街可没少受其照拂。
陈衍提起笔,最后挣扎道:“我想见见宋大师。”
“没有这个必要了。”杜新摇着纸扇。
陈衍的背一下子驼了下去,手上的笔似有千斤重,他不知道是怎么写下名字,又是怎么按下手印。
等杜新抽回合约后,他的背靠在椅子上,感觉直不起来了。
没有了和宋艄公这一层关系,他不过一只大一点的蝼蚁罢了。